凤舞城的晨曦,终于再次透过重重阴云,照亮了焦黑的宫阙。
这座帝国心脏,虽未完全倾覆,却也已是千疮百孔。
宫墙上遍布刀劈剑凿和火焰燎过的痕迹,宫楼之上,那面曾经象征不屈的凤旗,如今被换上了一面略显仓促的新旗,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宫内,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被临时整理出来,充作帝王的寝宫兼议事之所。药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一抹金色的阳光,穿过残破的殿堂,落在了伽奉天的身上,他依旧眼神深邃如渊,可明黄色的龙袍早已褪去了昔日的威仪,唯有那抹帝王的气度仍支撑着他,在这场末日之后,完成最后的仪式。
此时的伽奉天靠坐在床榻之上,胸前的伤口虽经军医处理,依旧隐隐作痛,但更深的痛楚来自于内心。
他一生雄图大略,自负能掌控一切,却险些将祖宗基业、万里河山葬送于北狄铁蹄之下。
而最后,竟是那个他曾忌惮、试图掌控的“异类”,以几乎燃尽生命的代价,为他的国,争得了最后一丝喘息之机。
零星几个内侍俯首跪地,不敢出声。整个殿堂空旷寂静。
“传太子伽珞燐觐见!”伽奉天的声音微弱,却有着帝命不可违的威严。
片刻后,伽珞燐身披黑甲,步入殿中,他的甲胄上仍带着未曾褪尽的血痕。他刚刚巡视完城防,处理了堆积如山的军务,安排好了初步的赈济事宜,正赶来探望。
“儿臣参见父皇。”
伽奉天抬手,制止了他行大礼的动作。
“朕这一生征伐四方,自以为手握天下……可到头来……”他缓缓坐起身,像是背负了千年风霜,“是白莲让朕明白了,江山的根,不在权,不在势,而在百姓,而在……‘家人’。”
伽珞燐喉咙微动,眼底有泪光闪烁。
“朕,登基近四十载,自问勤政,不敢有丝毫懈怠。然,北狄之祸,朕轻敌冒进,致使山河破碎,都城罹难,百姓流离……此些皆是朕的过错。”
伽奉天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看着伽珞燐,深邃的目光中出现了久违的释然神色:“燐儿,凤国江山,已非往日。朕老了,也该退了。”
他微微抬手,示意侍官呈上金卷。那是凤国传位诏书,金龙纹隐隐生辉,象征着国祚的延续。
“太子伽珞燐,仁孝聪慧,保全社稷于危难之际,可承大统。天命所归,朕愿传位于太子伽珞燐,继大统,号燐帝。”
伽珞燐震惊抬头,声音哽咽:“父皇……”
伽奉天的目光落在伽珞燐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托付:“无须多言。”他轻叹,“凤国之未来,需新血新志,你身上有她所信仰的‘民为家国’之念,凤国托于你,朕……无憾矣。”
语声至此,已带上了几分垂暮的疲惫。
伽奉天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也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彻底软了下去。
他卧于床榻之上,重重地喘着粗气,待喘息稍定,他看着依旧跪地不起的伽珞燐,低声道:“起来吧……燐帝。”他用了新的尊号,“记住今日之痛,记住这座城的伤痕,记住……那些为你,为凤国流尽鲜血的人。”
简单的仪式,在这残破的宫殿中完成。
没有钟鼓齐鸣,没有百官朝拜,只有几缕残阳见证着帝国的权柄,在血与火之后,完成了无声的交接-
燐帝的登基大典,同样一切从简。
他临危上任,召回老臣,启用新政,在登基后的第一日便立即颁布出第一道诏令,便是修复洛阳,重建凤舞城。
在那一日,伽珞燐登上了凤阙残台,俯瞰整座伤痕累累的都城。
血迹未干,瓦砾遍地,街头的流民在寒风中瑟缩,孩子的哭声、老者的哀叹交织成刺痛人心的悲音。
“朕要洛阳重生。”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铁,“不为帝业,只为百姓安居。”
很快,伽珞燐又作为新帝颁布了一系列旨意。
“擢白子缘为镖旗大将军,加兵部侍郎衔,总督洛阳京畿防务,兼领残敌清剿及阵亡将士抚恤事宜。念其前功,特赐爵忠勇伯。”
白子缘出列跪谢,他身上的伤尚未痊愈,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昔。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封赏,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要用手中之剑,为妹妹守护的这片家园,重新筑起坚固的屏障。
“敕令工部、户部,即日起,统筹人力物力,全力修复洛阳城郭、官署、民居,疏通河道,恢复民生。朕,与万民同在,定要令帝都重现昔日荣光!”
这道旨意,给饱受创伤的洛阳城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在废墟中拾起工具,开始重建自己的家园。
“追封所有在守城战中殉国的将士、官吏,厚恤其家。减免洛阳及周边受灾郡县三年赋税……”
一道道政令,如同甘霖,试图滋润这片干疮百孔的土地。朝中无人不叹:燐帝有仁有威。
然而,坐在那龙椅之上,伽珞燐的心却有一大半是空的。
他每日处理完公务,绝大多数时间都守在白莲榻前,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话,讲述外面的变化,回忆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祈求她能听见,能给他一丝回应。
可每一次,都只是徒劳,她像一尊精致却了无生气的玉雕,日复一日地沉睡着。
这一天,伽珞燐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章,又来到白莲所在的寝殿。
房间里烛火长明,药香弥漫,白莲被妥善安置在暖玉榻上,由医官看护着。
她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
伽珞燐让医官侍从退下,自己坐在那榻边,轻轻握住白莲冰凉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莲儿,我今天又处理了很多事,你放心,这座城每一天都在一点点好起来。”
“工部已经开始清理朱雀大街了,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街道,你还记得吗?”
“我已经派人把你的外公和爹娘都接回洛阳了,他们也来看过你好几次,但他们太过伤心,我让他们暂时在家休养……”
“莲儿,你快些醒来好不好,你说过,这里是你的家……没有你在身边,这万里江山于我,又有何欢?”
他轻抚着她的发丝,声音低沉如夜,他的低语隐忍着悲腔,却又哽咽难言。
巨大的重任压在肩头,哪怕是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他也担得起,但失去所爱之人的惶恐与无助,只在这样的深夜里,在她身边,才敢流露。
他是真的怕了,害怕他励精图治却要背负上“孤家寡人”的皇室诅咒,怕再也唤不醒她-
而此刻,在白莲那沉寂的意识深处,却并非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天是黑色的,是夜里……她尝试着转头,看见右边的不远处是一艘巨大的游轮,游轮的上空盘旋着好多直升机,还有摇曳的警灯光芒,耳边传来尖锐的警笛声,还有人群的惊呼声。
她记得,这是她跳下游轮的那一天,她大仇得报,终于将杀害她亲生父母的杀手组织——暗门绳之以法,于是便毫无眷恋的纵身跃入深海。
画面又猛地切换。
她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小女孩,在一所学校中,从尸山血海中走来,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那是她成为杀手的第一天。
此时一阵巨浪拍来,她再次感受到了被海水淹没的窒息。
在挣扎中,她又进入了一个时空穿梭的隧道,在隧道的一头,她看见了那个身处金碧辉煌东宫中的自己,穿着太子妃的吉服,听着周围或真或假的恭贺,只觉得那华美的衣饰沉重无比。
她发觉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好似被制作成了一部纪录片,一幕幕片段在这隧道里翻涌上演:那在暗门中掌管防控终端的自己;执行暗杀任务的自己;尚在闺阁练琴的自己;第一次习武执剑的自己……她像是在两个梦境之间挣扎,一边是冰冷现实的现代深渊,一边是温暖虚幻的古代世界。
她感觉自己时而沉向那片冰冷的深海,时而又被一股股温暖的力量,一句句焦灼的呼唤,努力地拉向有光的地方。
但她的脑中只剩一片茫然,她感觉有道光正轻柔地抚过她的脸,宛若叹息般问她:“你是谁?你又想往哪里去?”
那声音如同吟唱,又好似一个命令,催促着她,叫她尽快抉择。
可她终究是太累了,太累了,只想继续闭上眼,这海面荡起微波,很舒服,就好像妈妈的摇篮……
妈妈?她突然有了些想法,如若隧道的这一头连接着古代,她是不是能够在这隧道中往反方向游,去那另一头连接着的现代?回到她曾经的家……
爸爸妈妈……这时,他们的身影投射在了隧道中,来回闪烁着,她想伸出手触碰,却怎么都够不着。
而隧道的另一侧又浮现出两张脸,是白墨渊和长孙娆儿的。
他们都望着她,微笑着,带着爱与关切。
……爹,娘,我舍不得你们……
她好像成了迷了路的孩子,不知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她又该回到哪里去。
她无助地停留在原地,忽然,有温柔又熟悉的男声在隧道中响起,
“莲儿……”
“醒来……”
“我需要你……”
是谁?是谁在呼唤她?
第62章 苏醒
意识,沉浮于无边无际的混沌。过往的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闪烁着冰冷与温暖交织的光芒。
“你是谁?你又想往哪里去?”
空茫的诘问在虚无中一遍遍回荡,加剧了她的迷失。
无尽的疲惫席卷而来,仿佛只要放弃挣扎,沉入那冰冷的永寂,便能获得永恒的安宁。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那个温柔的男声却又再次响起,如同夺目的晨曦劈开重重迷雾。
“……莲儿,回来吧,我需要你……这个‘家’需要你!”
那温柔的低语,殷切的呼唤,像一簇火苗,瞬间点亮了她混沌的识海。
隧道内的画面慢慢发生着改变,她看见自己站上宫楼,有个人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他们并肩而立,相视而笑。那个人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是伽珞燐。
他……在等我,他在家里……等我回去。
这个念头宛若一展明灯照亮了她,如同海面上升起的灯塔,瞬间抚平了她翻涌的迷茫,引领着她去往想去的方向。
她凝聚起残存的全部意志,奋力挣脱那冰冷的引力,朝着声音与光亮的来源,艰难却坚定地溯游而上-
伽珞燐紧紧握着白莲的手,将额头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泪水混合着吟语诉说着他的思念。
这份微弱的连接,成了希望的缆绳,一点点将白莲从混沌的深渊拉回温暖的人间。
白莲的眼睫开始如蝶翼般剧烈颤动,最终,艰难地扬起。
起先,她的视野里满是模糊的暖色光晕,随后,那张写满了憔悴却又狂喜的俊朗面容就闯了进来。
“莲儿!”
她试图发声回应,但喉咙干涩灼痛,只能溢出几乎不可闻的气音:
“…燐…”-
无法抑制的喜悦如同洪流冲垮了伽珞燐连日来强撑的镇定。
他急忙俯下身,想将她拥入怀中,又恐触及她满身的伤,动作便显得笨拙又小心翼翼。
最终,他只是收紧臂弯,虚虚地环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白莲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她想抬手安抚,却连动一动指尖都无比艰难,只能任由他依靠着,默默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
“快,快传太医!”
整个宫殿都因她的苏醒而悄然忙碌起来。
太医疾步而入,谨慎诊脉,查验伤口。宫人们步履轻盈,奉上温水与汤药,空气中弥漫着愈浓的药香,这个原本静谧清冷的寝殿,逐渐充满了勃勃生机。
在随后的时日里,白莲那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开始逐渐恢复,在太医们的精心的调养下,不出数日,那些战争留下的伤口已基本愈合,她也可以自行坐起,甚至在搀扶下慢慢行走。
苏醒后,她时常望着窗外怔忡,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带来的错位感,仍需时日慢慢弥合。
伽珞燐每天一下朝便赶往白莲的寝殿,如若可以,他几乎想把政务之外的所有时光都耗在她的榻前。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翠竹把我照顾的很好。”白莲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让她拧起了细眉,她抬脸对着伽珞燐说。
在白莲醒后,伽珞燐便特准翠竹入宫服侍,可是那翠竹怎么能把自己喂药的“好差”给抢了……
“你下去吧,朕亲自来喂。”伽珞燐伸手便想去拿翠竹手里的碗。
翠竹震惊地看着伽珞燐,又看看白莲,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这里多余的那一个,立马识趣地离开了。
伽珞燐接过碗,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喜悦,他小心吹凉,又慢慢送入白莲口中,那笑容都快咧到耳朵根。
“苦不苦,等下我让人再给你端碗糖水来吧。”伽珞燐语气轻柔地哄着,对着自己心爱之人说话,当今燐帝硬是把“朕”都给省了。
白莲翻了他一记白眼。
“太医吩咐了好几次,喝药后不要立马吃甜的,会影响效果的。”
“好好,都听你的。”伽珞燐宠溺地笑着,在经历过失去之后,白莲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成了他的至宝,让他心情大好。
这是两人之间最温馨的小时光。
虽然白莲觉得这样的伽珞燐天天跟个“痴汉”似的,没个帝王样儿-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满室斑驳的暖意,白莲正靠在软塌之上打着瞌睡晒太阳。
阳光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柔的光辉,微风拂过,几缕碎发贴在了她的额前,她慢慢抬手捋开,原本眯着的双眼忽闪了几下,晶莹的眸子和莹润的肌肤交相辉映,闪闪发光。
这柔美的一幕,让刚刚踏进宫殿的伽珞燐看得有些痴了,他久久伫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像是鼓起了某种勇气,大步走到白莲面前。
“嗯?你来啦。”白莲懒洋洋的打着招呼,把手中的书卷放到一侧案几上,她打算直起身,跟伽珞燐说说话。
“莲儿,”伽珞燐忽然慢慢屈膝,跪在她的身侧,他执起白莲的手,郑重地缓缓说道:“这些天,我拟了一份诏书,等你身体大好,我们就举行册封大典,立你为后。往后,这江山,我们一同执掌,好不好?”
他殷切地抬起眼,凝视着她,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他此生从未如此焦虑过,他迫切的想要她,想要她的一颗真心,想要她永远陪在自己身侧。
白莲也回望着他,只不过,她头一次觉得,她眼中的伽珞燐……怎么变得有点可爱。
他那神情,就好像一只乖巧等赏的小狗……虽然这么想不太合适,但她甚至感觉能看到他身后迅速左右摇摆的小尾巴。
白莲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不,我不想当皇后。”
伽珞燐愕然,笑容僵在唇角,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为什么?”
白莲平静地看着他,沉默了。
皇后的凤冠,于她而言,非是荣宠,反似枷锁。
她深知自己一旦身居后位,她首先必须是帝国的象征,其次,才能是她自己。
她与他的情意,历经生死淬炼,不应是功勋的赏赐,亦不该是朝堂的筹码。
她迎向他困惑的目光,朱唇轻启,语气平和地说道:“我愿守护我们的家园,亦愿护佑这万千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但我不想以一个皇后的身份,更不想把自己的岁月禁锢在这深宫之中。”
她略顿了顿,忆起曾为太子妃时的点滴往事,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在东宫的那些日子,远不及你我初遇时的单纯美好,那身宫服,于我而言,太重了。”
伽珞燐怔怔地听着,初时的错愕,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中渐渐转变为理解。
是啊,他喜欢的,不正是她这份超脱世俗的通透与纯粹么?那他又何必急着要用繁文缛节束缚住她自由的灵魂呢?
他沉默片刻,收紧掌心,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缓缓开口:“好,那立后的事,我们就先放一放。”这份回答是一个帝王的纵容亦是他的体谅。
白莲盯着伽珞燐,感觉眼前这“小狗”失落的耳朵都要耸拉下来了,却还在强颜欢笑。
更可爱了。
她突然咯咯笑出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某种奖励性质的肯定。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堂堂燐帝殿下一脸惶恐,耳朵一下子就飞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伽珞燐言出必行,果真将立后诏书压下。然而他其实并未放弃,他决定打一场细致入微的“攻心”战。
下朝之后,若逢白莲在御花园散步,他常会去“偶遇”。
“今天天气不错,走走挺好。”他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并肩而行,继而像是随口提起,“今日又有老臣上书,奏请早定中宫,以安国本。”
白莲就侧首看他。
伽珞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带着些许无奈说道:“我对他们说,我的皇后,须是能与朕同观这山河重整、心意相通之人,岂可操之过急?”
白莲羽睫微垂,唇角几不可见地轻轻一扬。这人……还真是愈来愈会说话了。
当白莲身体渐愈,伽珞燐又时常召白莲到书房,作为军务参谋,与大臣们一同议事。
这一日,一天的政务已近尾声,白莲看完军报,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伽珞燐放下笔,佯装聆听,却忽然冲着她的方向,压低着声音问道:“莲儿,你现在感觉累不累?我让人给你准备了酥酪,按你喜欢的口味做的,要不要现在就尝尝?”
白莲一时语塞地看着他。这不大不小的声音,也同样钻进了边上尚在场的两个大臣耳中,让他们瞬间有些坐立难安,终是干咳了两声,借故“逃离”了。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吧。”白莲无语地看着伽珞燐,好气又好笑。
“你今天……想不想出宫看看?我听闻今晚有灯会!”伽珞燐突然发出邀请,白莲猝不及防。
这八百个心眼子的男人,又想搞什么浪漫……白莲一面在心里泛着嘀咕,嘴上却是实诚地立马应了下来:“好啊。”
接到白莲要外出消息,翠竹喜出望外。
好不容易,小姐终于又能出街了!她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偷偷握紧了拳头。
“不用太麻烦的翠竹,大晚上的也没人看得清楚啊。”白莲了然于心地叮嘱着,却依旧阻止不了翠竹的热情。
一番精心装扮后,白莲亭亭而立着,一袭素白锦衣流动着月华般的光泽,将她周身笼罩在一种清冷的氛围里,恍若月宫仙子误入凡尘。
翠竹又为她披上一条银狐斗篷,那白色浓密的皮草毛尖闪耀着星星点点的银光,衬得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玲珑剔透,精致得不染尘埃。
“小姐啊,你怎么像个小狐狸精似的,好看死了啊!”翠竹惊呼,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你说什么?谁是小狐狸精?”白莲正问着,只见伽珞燐大步走到她身边。
他身着一件紫貂裘袍,像是将整片夜空敛于一身,尽显九五之尊的深沉与孤高。
“哎呀,这次你俩不像黑白棋子了,像是黑夜与明月!”翠竹捂着嘴笑着说,这一对璧人,怕是牛郎织女都不及他们般配吧。
第63章 承诺
凤舞城的城墙在身后渐次退去,马车的轱辘碾过新铺的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轻响。当今圣上与辅国大将军选了辆不惹人瞩目的青篷小车,就这么“乔装”出行了。
白莲靠在窗边,指尖挑开一线布帘,外面流动的灯火与喧嚣便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看那边,”伽珞燐温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朱雀大街清理得差不多了,工部的人日夜赶工,总算有了些旧日模样。”
白莲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曾经熟悉的街道两旁,断壁残垣仍在,但更多的是已经清理出来的街面,和顽强开张的店铺。
那些铺子前已有人影攒动,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新木和食物热腾腾的香气,一种劫后余生的蓬勃生气,压过了战争留下的焦苦。
“真好。”她轻声说,眼底映着窗外的光。
伽珞燐看着她的笑颜轻轻绽放,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一些。
“我们说好了,今夜只有结伴同游的‘燐公子’与‘莲姑娘’。”他笑着说道。
白莲转回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只见伽珞燐褪去了龙袍冠冕,他只着一身深蓝色常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帝王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俊朗。
她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好,都听燐公子的。”
马车在一个相对宽敞的街口停下。两人甫一下车,喧嚣的声浪便扑面而来。
叫卖声、谈笑声、孩童追逐的打闹声,还有各种小吃摊子传来的诱人香气,织成一张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糖人!又甜又脆的糖人!”
白莲的目光被一个吹糖人的老匠人吸引,那灵巧的手几下就捏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脸上也浮现出如少女般好奇的神色。
伽珞燐见状,立刻示意随从付钱,他将那只晶莹剔透的糖兔递到她面前,像个急于讨好心爱之人的少年。
白莲接过,小心地舔了一下,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她抬起眼,正撞进他满是宠溺的凝视里,心头微微一悸,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耳根竟也有些发热。
有种情愫慢慢在她心底流淌,养病的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心似乎也跟着“解了冻”,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前行。伽珞燐护在她身侧,不着痕迹地为她隔开拥挤。经过一个卖绒花的小摊,他停下,挑了一支简洁的玉兰样式,轻轻簪在她的发间。“很好看。”他细细端详着,目光温柔。
白莲抬手摸了摸那柔软的花瓣,没有拒绝。
前方一处猜灯谜的摊位围了不少人,五彩的花灯下挂着写满谜题的纸条。白莲来了兴致,拉着伽珞燐挤上前去。
她刚念出其中一个的题目,伽珞燐略作沉吟,便答了上来,摊主抚掌:“这位姑少爷好生聪慧!这盏兔子灯是您的了。”
伽珞燐立马献宝似的又把兔子灯塞到了白莲手里。
接下来几个谜面,伽珞燐也是一猜即中,怀里很快就抱满了一堆赢来的彩头,都是小巧的玩意,他抱着这个却落了那个,形象全无,却笑意盎然。
摊主看着这对容貌出众的年轻“夫妻”,笑着对伽珞燐道:“公子,您与您家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生般配啊!”
一句“夫人”,让伽珞燐心花怒放,他转头看向白莲,见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并未出言反驳,便转头继续往前走了。
他心中一动,着急忙慌的让随从给那摊主打赏,又急急忙忙地追上前去。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牵住了白莲的手。
掌心相贴的温度,比周遭的喧嚣更让人心安定。
他们肩并肩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路过一个卖孩童玩具的摊位,拨浪鼓、小风车、竹蜻蜓琳琅满目。白莲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落在一只小小的拨浪鼓上,眼神有些飘忽。
再往前走,她的注意力又被前方一片灯火通明、号子声声的区域吸引,那里正在连夜疏浚修复的护城河支流,许多工人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劳作。
伽珞燐牵着她,登上一处茶馆的二楼,正对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声音低沉而又郑重地说道:“莲儿,你看。这就是我想要与你一同守护的。不是冰冷的宫阙,不是虚无的权柄,是这生机,是这希望,是这里的人们对明日的期盼。”
他转回头,深深地看着她:“我从未想过要将你锁在深宫,做一只被供奉起来的金丝雀。我要的,是你能与我比肩,共览这江山盛景。”
夜风吹拂着白莲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她的心湖。她看着伽珞燐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眼睛,里面映着灯火,也映着她的身影,更盛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与尊重。
他一直懂她,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懂。
心中最后一点因“皇后”之位而产生的芥蒂,在这一刻,已被真挚的感情消融里。
白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晚风习习,伽珞燐见白莲默不作声,心中不免有些打鼓,急忙解释道:“莲儿,我不是为了让你答应才这么说的,无论你怎么想,在我心里,我的皇后只能是你。”他指尖轻点自己心口,“我会等你,等你也将你的心,心甘情愿地放在我这里。”
说完后,白莲仍旧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反倒是这一番“深情告白”让这个驰骋疆场、纵横朝堂的帝王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也知道害臊啊?”
正考虑找个借口遁走的伽珞燐闻声猛的抬起头,迎上白莲明媚的笑容,她的眼中水光闪动,却比星辰更亮。
她望入他眼底,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柔柔说道:“傻子……我的心,不是早被你从那个苦海里,捡回来好好收着了吗?”
“自那以后,我就把心交给你了。”,这后半句话白莲不好意思说出口。
伽珞燐先是一愣,随即,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他低笑出声,手臂用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是,捡回来了。”他在她耳边低语,“既然捡回来了,这辈子都别想走了。”
白莲将脸颊贴在他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这份安宁,轻轻应道:“好。”
晚风带着凉意,他解下自己的外袍,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带着他体温和清冽气息的衣袍将她包裹,驱散了寒意。
白莲拢了拢衣襟,靠着围栏处,俯瞰着下方流淌的灯河与远处依稀可见的宫城轮廓。伽珞燐站在她身侧,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累吗?”他问,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温柔。
白莲摇摇头,发间的玉兰绒花轻轻蹭过他的下颌。“不累。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却很美的梦。”一场挣脱了沉重过往,直面真心的梦。
“那便让这梦一直做下去。”伽珞燐收紧手臂,让她更贴近自己,“莲儿,我知你志存高远,心系苍生。往后,这凤国的江山,我要它每一寸都烙印下你的意志,与我的名字并列。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而是以白莲之名,以我最信任的战友、最珍爱的伴侣之名。”
不再是册封的诏书,而是灵魂的契约。
白莲转过身,正面迎上他深邃而炽热的目光。桥上的风拂起她的长发,她的眼眸亮得惊人。
“好。”她清晰地回答,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伽珞燐,我信你。”
她第一次如此连名带姓地叫他,带着一种全然交付的郑重。
“这万里江山,我陪你一起看,一起守。”
星光与灯火在她身后交织成朦胧的背景,她仰着脸看着他,带着一种应允,伽珞燐心中激荡,难以自持,他缓缓低下头,温热的唇瓣,珍重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的。
没有强势的掠夺,只有无尽的怜惜与承诺。这是一个迟来的,确认彼此心意的吻。在硝烟散尽的帝都夜空下,在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石桥上。
白莲微微一颤,随即闭上了眼,长睫如蝶翼般轻扇过他的脸颊。她没有抗拒,甚至生涩地、尝试着回应了一下。
这细微的回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伽珞燐心中漾开巨大的狂喜。
周遭万籁俱寂,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回程的马车上,白莲终是抵不住倦意,靠着伽珞燐的肩膀沉沉睡去。她的呼吸均匀,脸上带着恬静放松的神色。
伽珞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手指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目光久久流连在她沉睡的容颜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
马车平稳地驶向凤舞城,远处的巍峨轮廓越在夜色中慢慢显现。
就当马车驶过宫门时,却突然渐渐停了下来,一名扮作家仆的暗卫悄然靠近车窗,隔着帘子,以极低的声音禀报:
“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第64章 叛乱
晨光刺破云层,将金銮殿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辉煌。然而殿内的气氛,却与这灿烂晨光格格不入。
伽珞燐高坐龙椅,面容冷峻如寒铁。下方文武百官垂首肃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抑。
新任兵部尚书吴添手持加急军报,声音沉重地打破了沉寂:“陛下,西南苍梧郡内豪强吴氏勾结地方,欺压盘剥,去年水患后更兼侵吞赈粮,以致民怨沸腾。现以流民石虎为首,聚众数万,已连克陇西、临洮二县,郡守请援。”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低议。
“区区流民,也敢撼动天威?当速派大军剿灭,以儆效尤!”一位武将朗声出列。
“不可!”一位文臣立刻反驳,“国库空虚,大战方歇,岂可再动干戈?且此事根源在于吏治不清,当以招抚为主,严惩贪官,以安民心。”
“招抚?若此风一开,各地流民纷纷效仿,我凤国威严何在?”
争论之声渐起,伽珞燐眸光扫过殿下众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够了。”
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伽珞燐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秩序不存,何谈新政?乱象不靖,何以安民?”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主抚派大臣,“招抚,需在贼寇势穷力孤之时,而非其气焰正盛之际。否则,非是仁政,乃是示弱。”
他随即转向武将行列:“剿匪非为屠戮,大军开拔之日,携免罪旗与新任郡守同行,平定之后,即刻整顿吏治,安抚流亡。”
他的决策清晰果断,令争议双方都难以反驳。
“此战,关乎新朝威信,亦为检验我凤国军心之第一战。”伽珞燐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挺拔的身影上,“镖旗大将军白子缘!”
“臣在!”白子缘甲胄铿锵,大步出列,单膝跪地。
“朕命你为平南都督,率京营精锐一万,即日开赴苍梧,平定叛乱,整肃地方!”
“臣,领旨!”白子缘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臣必不负陛下重托,荡平叛逆,肃清奸佞!”-
点将台上,旌旗猎猎,白子缘接过虎符,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哥,”在白子缘过来话别时,白莲上前一步,仔细替他理了理臂甲,低声叮嘱,“西南多山,地形复杂,那石虎既能为乱,必有其依仗,你务必谨慎,切忌轻敌冒进。”
白子缘爽朗一笑,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放心吧莲儿!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仗着几分蛮力罢了。你哥哥我连北狄铁骑都不怕,还怕他们?等我凯旋,给你带苍梧的特产回来!”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白莲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白”字帅旗,心中的不安却始终环绕-
战事初起捷报频传,每一封战报都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驱散了起初因叛乱骤起而笼罩在朝野上空的阴霾。
军报上的文字虽简洁,却难掩其间锋芒:“白将军率部疾行,已抵苍梧。叛军前锋骄狂,于官道设伏,将军将计就计,以精骑诱敌,步卒两翼合围,大破之,斩首数百,余众溃散,收复陇西县。”
正如伽珞燐所料,白子缘用兵,既有雷霆速度,又不失缜密心思。初战告捷,不仅在于击溃了敌人的有生力量,更在于他敏锐地抓住了内奸的尾巴。
局势似乎正沿着一条清晰的胜利轨迹飞速前进,所有人都相信,在白将军的指挥下,彻底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大臣们口中,纷纷传颂着“白子缘”这个名字,他仿佛是天降的将星,正以雷霆之势扫荡着西南的阴霾。
白墨渊紧悬的心也因此松快了不少,更有大臣向他道贺,仿佛已能预见待白子缘大胜回朝后的平步青云。
然而,战场的风向,转变起来比沙漠的天气还要诡谲难测。
白子缘站在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眉头紧锁,凝视着木案上的军事舆图。
舆图上,代表叛军活动的几个区域被他用朱笔圈起,几条线索隐隐指向一个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核心。
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相,关于这场叛乱真正源头和内奸身份。
“快了,”他低声自语,指尖点在地图上的一个隘口,“明日拂晓,从此处发动总攻,截断叛军退路,必能一举擒获首脑。”
“属下领命!”副将张贲追随白子缘多年,作战勇猛,处事干练,也因此深受白子缘赏识,将许多军务都交予其处理。
夜色渐深,白子缘并未入睡,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明日的战局,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潮湿的雾气,悄然浸透了他的心扉。
就在子时刚过,营中突然响起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先是几支原本应该加强前沿警戒的队伍,被一道盖着张贲印信的军令调往了无关紧要的后方侧翼。
紧接着,通往主力部队的粮道被“不明身份”的部队强行切断。
未等白子缘反应过来,军中突然又谣言四起:
“将军欲率我等送死!”
“朝廷援军已断,我们被抛弃了!”
“快逃吧,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恐慌像野火一样蔓延,部分基层士兵被谣言蛊惑,竟开始出现溃逃现象。
各级将官试图弹压,却发现指挥体系出现了诡异的阻塞和混乱,许多命令无法有效传达。
白子缘试图集结他的核心部队,却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耳目闭塞,指挥不灵。
直到此刻,他才骇然意识到,内鬼就在他的身侧,“张贲他竟敢!”
“报!”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踉跄着冲入大帐,声音凄厉,“将军!叛军……叛军主力突然出现,正向我军大营发动总攻!攻势极其猛烈,他们……他们仿佛早就知道我们营中混乱,直扑中军而来!”
白子缘冲出帐外,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身影。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叛军阵中那面在火光映照下,狰狞的旗帜,那不是寻常叛匪的杂色旗,而是一面绣着咆哮金狼的图腾战旗!
“金狼旗……北狄王庭!”白子缘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一切都明白了。为何这股“叛军”如此训练有素,诡秘难测;为何内奸能如此准确地把握时机……原来,西南的叛乱不过是表象,真正的对手,是蛰伏多年、意图卷土重来的北狄残部!
那个名叫石虎的叛军头领,不过是北狄摆在台前的一枚棋子。
内奸的背叛,北狄的介入,如同一记组合重拳,狠狠砸在了白子缘和他部队的要害上。
腹背受敌,粮草断绝,军心溃散。忠诚的部下们拼死护着白子缘,且战且退,试图撕开一条生路。
但叛军的数量远超预估,他们像驱赶羊群一样,将白子缘残存的部队,逼向了一个地形险恶、终年云雾缭绕的绝地,迷雾谷。
身后的追兵如影随形,两侧是陡峭的、无法攀爬的崖壁,唯一的入口,此刻已被敌人的重兵封堵。
而前方,只有那片望不穿、探不明的浓稠迷雾,仿佛一张巨兽的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就在白子缘和他的将士们陷入绝境,生死一线之际,后方的军报传递系统,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干扰,传去凤舞城的消息开始变得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
先是仍有乐观的表述:“我军乘胜追击,残匪溃不成军,遁入迷雾谷。”
接着是显得轻敌冒进的战报:“为求全功,白将军亲率精锐,入谷清剿,以期彻底荡平匪患。”
“迷雾谷”这三个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刺入了白莲的神经最深处。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迷雾谷中终年不散的雾气,瞬间将她笼罩。
她觉得,事情绝不像军报上写得那么轻巧-
夜色深沉,月华如练,却带着一丝凉意。
白莲独自站在寝殿外的小花园里,望着西南方向的夜空。
星子晦暗,仿佛被无形的薄纱笼罩。自白子缘进入那所谓的“迷雾谷”后,已数日没有确切消息传来,那种心悬半空、无处着落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
一阵夜风吹过,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
“夜露寒重,怎么独自在此?”伽珞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切。
白莲回望向他,脸上是隐隐的担忧,“我……从傍晚开始就心神不宁……”
伽珞燐收紧手臂,将她完全圈入怀中,“别胡思乱想。子缘骁勇,身边皆是京营精锐,不过是清剿残匪,定能凯旋。”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柔,“我已严令沿途州县,军报必须畅通无阻,一旦有任何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知道,他绝不会有事的。”
“燐,谢谢你。”白莲强压下心中不安,思绪飘向远方-
这天清晨,白莲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中,她清晰地看见白子缘在乱军从中,身陷重围,浑身浴血……
她心如鼓擂,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无法再在寝殿等待。她径直走向御书房,甚至等不及内侍的通报。
推开殿门的瞬间,她看到伽珞燐独自站在窗前,背对着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战报。
他的背影僵硬,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白莲的心,在看到伽珞燐那凝重如山的神色时,直直地沉了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封特殊的信件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情况有多糟?”她的声音平静,拳却紧紧握起,“他还活着吗?”
伽珞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满是沉痛与艰难。
他无法隐瞒,也无法委婉:“子缘他……中了叛军之计,在迷雾谷陷入重围……目前,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白莲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也熄灭了。
她盯着伽珞燐,那双曾经盛满柔情蜜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火焰。
“让我去。”她一字一句*,声音斩钉截铁,“现在,立刻。”
第65章 高墙
“我不同意”伽珞燐不假思索便断然拒绝。
白莲愣住了,他一步步走到御案前,双手撑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直视着他,“你知道我能做到。我的身手,我对危险的感知,还有我对哥哥的了解。别人找不到的路,我或许能找到,别人破不了的局,我定能破,我必须去。”
“不行。”伽珞燐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前线局势不明,北狄介入,内奸未清,那就是个陷阱!你重伤初愈,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难道就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死在那里吗?!”白莲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是为了你的江山在拼命!伽珞燐,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哥哥的命,我们白家的忠诚,都是可以放在天平上衡量的筹码?!”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伽珞燐的心脏,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留在宫中,哪里也不准去!”他甚至扬声对外吩咐,“传令下去,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放白将军出宫!”
白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男人。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在乎他的大局,他给自己的承诺,仿佛还在昨天,既然如此,又说什么携手为天下?
失望、怨恨、还有一种被背叛的刺痛,瞬间淹没了白莲。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避开什么肮脏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疏离。
“好,好一个‘朕意已决’!”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陛下,臣……遵旨!”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裙裾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御书房。
伽珞燐看着她离去,拳头紧紧攥起,他多想把她拉回来,告诉她一切,但他不能,任何一丝消息的泄露,都可能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御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熄。
伽珞燐在白莲离开后,立刻召见了几名心腹老将,还有影卫统领,那个曾经效忠于他的父亲,名唤为“影”的男人。
“张贲的动向,给朕盯死了。”伽珞燐的声音低沉而冷冽。
接着,他部署了明暗两条线。明面上,凤国派出大部队率军驰援,大张旗鼓,目的是吸引敌军注意,稳定朝野人心。
暗地里,“影”将率领精悍的影卫小队潜入迷雾谷,搜寻白子缘,伺机刺杀叛军首领石虎,制造混乱。
“不惜一切代价。”伽珞燐最后说道。
几位将领领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而白莲,此时正被困在华丽的宫殿里,如同一只折翼的小鸟。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她本是一把锐利的剑,如今四周却被筑起了高墙,封住了去路。
每一次她走到宫门,守卫都会恭敬地拦下她,重复说着,“白将军,请您回宫”。
她试图从往来的宫人口中获取前线的信息,但得到的要么是“叛军负隅顽抗”,要么是“我军稳步推进”,尽是些模糊不清、甚至前后矛盾的说辞。关于迷雾谷和白子缘的具体情况,一个字都打听不出来。
这种焦灼却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野火一样焚烧着她的内心,令她寝食难安。
夜晚,她常常整晚无法入睡,只能站在窗前,望着西南方向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白子缘此刻正在经历的苦战与危险。
而当担忧攀升到顶点时,伽珞燐那张冷硬拒绝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让她因心寒而变得愈发痛苦-
几天后,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朝堂。
“大捷!陛下!西南大捷!”传令兵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高昂,“叛军首领石虎被军中义士刺杀!我军趁势反击,叛军群龙无首,已全面溃败!苍梧之乱,平定了!”
金銮殿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群臣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如释重负,纷纷向伽珞燐道贺。
困扰新朝的心腹大患,终于被拔除了!
伽珞燐高坐龙椅,脸上并没有因为喜悦而有所动容,而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与威仪,却在抬眼间,看见了群臣中的白墨渊,正以复杂的神色望向他,仿佛在问:“那我的儿子呢?”
伽珞燐生生将眼神避了过去-
退朝后,伽珞燐回到了御书房,与此同时,影卫把急报也送了过来。
伽珞燐挥退左右,独自拆开。信上的字迹潦草,沾染着暗沉的颜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上面详细汇报了结果:影卫们找到了白子缘,他在身负重伤、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为了掩护影卫带走他拼死保护的关于敌军的情报,毅然率领剩余的部下向敌人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最终力竭,坠入了万丈深渊……
“臣尽力了,请替我告诉爹娘还有莲儿,我白子缘无愧于白家。”
信纸的最后,是影卫记下的白子缘留下的遗言,是给伽珞燐的交代,亦是想留给白家的告慰。
伽珞燐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塞和眼眶的酸涩。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白莲站在门口,脸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她听到了大捷的消息,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迫不及待地赶来。
然而,当她看到伽珞燐脸上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沉痛表情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我哥哥呢?”她声音发颤,一步步走近伽珞燐,“大军都胜了,我哥哥……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伽珞燐睁开眼,定定看着她,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悲痛,有疲惫,更有愧疚
他沉默不语,这短暂的沉默对白莲来说却如同凌迟。
半晌,他终于艰难开口,“子缘他……殉国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白莲的脑海中炸开。
她踉跄了一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泪水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但下一秒,愤怒却完全取代了悲伤,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死死盯住伽珞燐,“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一连串悲愤交加的话语倾泻而出,“你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你才那么坚决地不让我去!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清楚,那是个死局,你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回来!你用他的命,用我们白家的血,来换这场你想要的‘大胜’,来稳固你的皇位!是与不是?!”
伽珞燐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不是”,他想告诉她他派了影卫,他的部署但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看着眼前几乎崩溃的白莲,所有的解释都化为了沉重的无力感。
他选择了沉默,只是用那双悲伤的眼眸看着她,默默承受着她所有的指责和怨恨。
而这沉默,在白莲看来,无异于最残忍的默认。
白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她屏退了所有宫人,将自己封闭在昏暗的内殿。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蜷缩在床榻角落,抱着双膝,眼泪无声地流淌。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与白子缘最后的告别,他爽朗的笑容,他拍着她肩膀说“等我回来”的样子……以及伽珞燐那张冷硬拒绝的脸,和他最后的沉默。
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恨伽珞燐的冷静与算计,但更恨她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再坚决一点?为什么没有拼死闯出去?如果她去了,是不是就能改变结局?
无力和自责,在寂静的黑夜里,几乎要将她撕裂-
几日后,纾璃来了。
她一身素缟,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得吓人,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她手里牵着懵懂无知的孩子,一步步走进白莲的寝宫。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落在白莲身上。
白莲也沉默地望着她,一时间,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纾璃才悠悠开口,声音嘶哑:“白将军……他们都夸你,说你有本事,能人所不能……北狄人围城的时候,你都能豁出命去,保住这凤舞城,保住那么多人的性命……”
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哽咽,却拼命压抑着:“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不能……救救你哥哥?他是白家唯一的……”那最想说的几个字,纾璃忍住了没再说出口,只是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着白莲,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人心碎的茫然和绝望。
白莲明白她要说什么,这番话,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她的心。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是因为被禁足了……可这样的理由在她自己看来也无比可笑,在纾璃的丧夫之痛面前,更显得苍白无力,她无法说出口。
巨大的内疚感连同对伽珞燐的怨恨,在她心中疯狂交织、发酵。
她无法面对纾璃,更无法想象如何面对承受丧子之痛的白墨渊和长孙娆儿。
他们是那么疼爱她,视如己出,可她……却没能保住他们唯一的亲生儿子。
纾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牵着孩子,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可那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背影,成了压垮白莲的最后一根稻草-
伽珞燐处理完朝政,带着满身疲惫想来安慰白莲。
他来到寝殿,发现白莲站在窗前发呆。
于是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像往常一样将她拥入怀中,白莲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抬起头看着伽珞燐,脸上是干涸的斑斑泪痕,表情冰冷,还带着几分疏离。
“陛下,”她慢慢地说着,声调没有任何起伏,“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闻言,伽珞燐的手僵在半空中,白莲的态度让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重重一击。
他看着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瞬间明白了。
此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已经不仅仅是白子缘之死,还有一道由误解、怨恨和内疚构筑的,难以逾越的高墙。
第66章 喜脉
白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两盏素白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两滴凝固的泪珠。
白莲是自己推开门默默走进去的,没有迎上来的仆从,往日生机勃勃的庭院亦是一片肃杀之象,下人们低垂着头步履匆匆,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来到正厅,只见素幡低垂,白烛摇曳,白子缘的灵堂就设在这里。
灵堂中央,放着一口棺椁,里面是一套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破损不堪的银色铠甲,旁边是一柄断了尖的佩剑,还有一面刻着“白”字的腰牌,这便是白子缘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念想。
对他的亲人们来说,竟是连马革裹尸都成了奢望。
纾璃一身重孝,跪坐在蒲团上,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便会离去。
她脸上没有泪,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副铠甲,好似魂魄早已随着夫君一同坠入了那万丈深渊。
她身边,年幼的孩子似乎能感知到母亲无尽的悲伤,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小声地、不安地啜泣着。
白墨渊站在灵前,这位在朝堂上历经风雨、无所畏惧的老宰相,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鬓发散乱着,一夜之间更是华发丛生,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眼眶深陷,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已是数日无法安眠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冰凉的甲片,仿佛在抚摸自己儿子的脸庞。
“是我……是我让他去的……”他声音嘶哑,带着泣音,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总对他说……白家儿郎,当以社稷为重……要忠君……要爱国……到头来……到头来……”自责的话语终是哽咽在喉头,化作无声的颤抖。
白莲来到长孙娆儿的身侧,长孙娆儿哭得站不稳身,在青梅的搀扶下才勉强站在原地。
白莲明白,此刻她还能做的便是陪伴了,她轻轻拍着长孙娆儿的后背试图安抚她,自己却也湿了眼眶。
她看着父亲瞬间苍老的背影,看着嫂嫂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看着侄儿懵懂却不安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她没能救回哥哥……巨大的内疚感袭来,让她悔恨莫及。长孙娆儿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母女二人相顾无言,唯有眼泪无声地滑落。
“皇上驾到~”此时,长长的通报声打碎了白府的寂静。
伽珞燐的御驾停在了白府门外,他亲临祭奠,带来了最为隆重的哀荣,追封白子缘为“忠烈侯”,赏赐无数。
然而,当他试图扶起跪地谢恩的白墨渊时,却触及到了老人冰冷而僵硬的手臂。
白墨渊低着头,恭敬地行着臣子之礼,但那眼神木然,往日对君主的忠诚、对晚辈的温和,已然消失殆尽。
伽珞燐站在灵堂中央,看着此情此景,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那感受就像掉落在了冰窟之中。
冷静如他,也直觉不安。
是被白府中涌动的悲痛感染?还是因为,白莲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
次日朝会,金殿之上,
西南大捷带来的一丝兴奋还未褪去,群臣商议着战后封赏事宜,而此时,白墨渊一步一顿地走出了文官队列。
他手中捧着那顶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官帽,步伐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跪倒,将官帽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他的声音字字清晰地回荡于殿中,“老臣白墨渊,蒙先帝与陛下信重,位列宰辅数十载,常感天恩浩荡,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托。然……”他语音一滞,强抑住胸中翻涌的悲恸,“然老臣教子无方,致使独子白子缘,此番出征未竟全功,身先……殉国。”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龙椅上的伽珞燐,那目光里没有怨恨,只剩一片燃尽后的颓败,“老臣心力交瘁,自知残躯已不堪驱策,更无颜立于这朝堂之上,恳请陛下,念在老臣多年微劳,准臣……辞去官职,携拙荆、寡媳与幼孙,返回故里,了此残生……”言罢,白墨渊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话音落下,满殿皆惊。几位与白墨渊交好的老臣连忙出列劝阻。
“白相三思啊!国事艰难,正是需要您这等老成谋国之臣之时啊!”
“墨渊兄,万万不可因一时悲痛……”
伽珞燐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痛心。“白爱卿!何至于此!子缘之功,朕与天下臣民永志不忘!朝廷也需要你……”
他看着白墨渊那决绝的、长跪不起的姿态,心中这几日来的惶恐与不安一同涌动了起来。
白墨渊这一走,不仅仅是朝廷失去了顶梁柱,更意味着白家与皇室之间那层紧密的联结将被彻底斩断。而那件他最害怕的事,可能也会紧接着发生……
伽珞燐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声调,朗声道:“白爱卿丧子之痛,朕感同身受。白子缘为国捐躯,功在社稷,彪炳千秋,朕特准你暂卸职守,回乡修养,以慰哀思。”他又顿了一顿,换上几乎胁迫的口吻说道:“至于这请辞官一事,关乎国体,还望白相再做打算!”
说罢,伽珞燐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依旧跪伏在地的白墨渊身上,而那长跪之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不谢恩,亦不离去。
一股热血此时涌上伽珞燐的心头,将他的冷静一点点击溃,他几乎不加思索地下了第二道旨意,亦是像公开宣布了自己的心意:“白相之女白莲,德才兼备,曾于凤国危难之际力挽狂澜,于国有大功,与朕更是情深义重,相知相许。朕决意,待白将军丧期过后,便举行册封大典,立白莲为后,母仪天下!”
此言一出,整个金殿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不合时宜的旨意惊呆了。
白府正在治丧,白墨渊刚刚请辞,皇帝却在此时宣布立后?这非但不是恩宠,简直近乎一种……羞辱。
白墨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伽珞燐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那是一种彻底心死后的荒谬与悲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龙椅的方向,重重地叩首,然后站起身,对周围的目光置若罔闻,踉跄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金殿。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到了白莲居住的宫殿。
彼时,白莲正在默默整理一些旧物,她曾在此疗伤,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她准备尽快搬去白府。
当宫女带着小心翼翼又隐含讨好的神色,将陛下立后的“喜讯”告知她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即,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讽刺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迅速蔓延至全身。
兄长尸骨未寒,父母悲痛欲绝,家族濒临破碎……在她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刻,他想到的,不是抚慰,不是陪伴,而是急不可耐地要用一顶凤冠来锁住她?这算什么?补偿?还是生怕她这个“衬手的武器”会随着家族一同离他而去,所以赶紧打上属于他皇家的烙印?
“到头来,全都一样。”白莲喃喃着,几乎想要发笑,可嘴角刚牵动一下,悲伤的泪水却先一步滑落。
那最后一丝因过往情意而残存的爱意,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冰冷而自私的“恩宠”彻底浇熄了。她的心,好像死了。
她加快手上的动作,将几件简单的衣物打包,
决心已定,离开这里,离开他,陪伴父母度过余生,是她唯一的选择。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恶心与眩晕突然袭来,让她不得不停下了动作。她以为是连日来的过度悲痛和劳累所致,强撑着想要忽略。
一位细心的老嬷嬷察觉了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劝道:“将军,您脸色很不好,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若是病了,白大人和夫人更要担心了。”
白莲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点了点头。
太医来得很快,隔着丝帕,指尖搭在她的腕脉上,凝神诊了许久。
老太医的眉头微微蹙起,又松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迟疑,最终转为谨慎恭贺的复杂神色。
他收回手,后退一步,躬身道:“启禀白将军,您脉象流利如珠,此乃滑脉之象。将军您……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你说什么?”
白莲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近两个月……那是在西南战事之前,兄长尚未遇难,她与伽珞燐之间还残留着温情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覆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在她对那个男人彻底绝望,决心斩断一切离开的时候?
她该怎么办?
茫然,无措,混杂着一丝隐秘的恐惧,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极其微弱的悸动,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击着她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
“这件事,一个字都不允许透露出去。”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太医与几个宫女。“违命者,杀无赦。”
第67章 希望
寝殿内,烛火昏黄。
桌上那盏跳跃的火焰,却照不亮白莲眼底的颓然。
“册封为后”的旨意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烙在她脸上,而腹中悄然滋长的生命……白莲还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站上了悬崖,一边是父兄的血与泪,一边是尚未成形、全然依赖她的骨肉。
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打乱了她原本下定的决心
她机械地拿起一件衣裳,默默地叠起,却又展开,直到被她揉的皱皱巴巴丢到一旁,就像她杂乱的心。
她该去哪里?回到白府,带着肚子里这个伽氏皇族的血脉,去看父母哀恸欲绝的眼神吗?
还是留在凤舞城中,在兄长的灵枢尚未下葬时,便戴上那顶用家族悲剧换来的凤冠?
她扶着桌沿,头痛欲裂,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伽珞燐屏独自站在巨大的窗棂前发呆,窗外的一轮银月,如同他此刻的心情,透着一股难言的孤寂。
朝堂上白墨渊那决绝的背影,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
他不明白,为何他给予的最高荣宠,换来的却是近乎背叛的疏离。
“陛下,”侍奉了他多年的老太监德顺,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参茶,站在一旁察言观色。
他迟疑了一会,方才开口,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恕老奴多句嘴……白府如今……正挂着白幡呢。”
伽珞燐闻言转头看向他。
德顺接着说:“您这立后的恩旨,在白相听来,怕是……不像恩典,倒像是……”
“像是什么?”伽珞燐声音沙哑。
“像是指责他们……不识抬举。”
用天家喜事,去压臣子的悲声……德顺的提醒恍如一道惊雷劈开了伽珞燐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转身,脸上血色尽褪。
是了,他只想着如何留住白莲,如何将白家牢牢绑在身边,却忘了,白子缘的尸骨未寒!
他那番急切的、带着胁迫的立后宣言,在白家满门悲怆的映衬下,是何等的自私、冷酷,甚至……残忍!
可他不是要羞辱他们,他只是……只是害怕。
害怕白墨渊的离去带走朝廷的柱石,更害怕白莲会随着家族一同,彻底走出他的生命。那恐慌的感觉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也做出了最愚蠢的决定。
“朕……朕竟然……”他喃喃自语,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夜色如墨,吞没了宫城的琉璃瓦。
一道玄色的身影,未带任何仆从,几乎是仓促地穿过寂静的宫道,来到了白莲暂居的宫殿外。
伽珞燐挥退了想要通报的宫人,自己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殿内,烛光下,他看见白莲正将一件素色衣裙放入箱笼中。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伽珞燐的心上。
她真的要走了?!
“莲儿!”他失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白莲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像是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大步走上前,试图解释,却语速快而杂乱:“莲儿,你听我说!我立后,并非是想逼迫你,我只是……只是想告诉天下人,白家与皇家永不可分!我是想留住你,我……”
闻言白莲终于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泪,却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冰冷。
“所以呢?”她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有千钧之力般砸在伽珞燐的心头:“用一顶凤冠,来显示您的皇恩浩荡?让我在兄长的灵位前,披上嫁衣,欢天喜地地谢主隆恩?陛下,您的恩典……”她轻轻摇头,一字一顿,“真是诛心。”
“不是的!”伽珞燐急切地辩解,眼中充满了痛苦,“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我只是当时太着急了……”可他越是想说清楚,越是感觉此刻的自己百口莫辩,“还有西南之战,我也从未想害子缘!我的布局是……”
“可他还是死了!”白莲积蓄的悲痛与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泪水决堤而出,“他死在了你的‘大局’里!死在了你精妙的算计之下!现在,我的父母痛不欲生,我们白家支离破碎……伽珞燐,你告诉我,白家到底还要为你这‘大局’牺牲到何种地步?!”
她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剜在伽珞燐的心口上。
他还想反驳,还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可他越是想自证,就越是显得虚伪。
伽珞燐看到白莲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他还来不及挽留,就感受到白莲已是拒他以千里之外的姿态,如一潭死水,不愿再给他任何反应。
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两人都沉默了。
许是情绪起伏太大,白莲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向后软倒下去。
“莲儿!”
伽珞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力地将她整个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在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冷静自持,全都灰飞烟灭。那力道之大,几乎像要将白莲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
伽珞燐搂着白莲,感觉到她身体的轻盈,双手的冰凉,他彻底慌了,朝着殿外嘶吼:“传太医!快传太医!!”
白莲在他怀中挣扎,但他的手臂如同铁箍,紧紧将她搂住,她几乎动弹不得。
隔着他身上微凉的龙纹锦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地跳动,如同擂鼓,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他身体的微颤,他声音里的恐惧,都不是伪装。白莲突然意识到,他是如此在乎她,远超乎他的江山,他的算计,他的一切。
她挣扎的力气,忽然间就消失了。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太医急急赶来,正欲号脉,却被白莲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下去吧,我没事。”
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悲痛对峙着。
白莲慢慢推开了伽珞燐的怀抱,背对着他,站了片刻。
然后,她用一种没有任何起伏的平静语调,缓缓开口:“我没事。不必再劳烦太医。”
伽珞燐的言行动摇了她的决心,白莲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内心挣扎地说出了那个她本想对他隐瞒的秘密,“前不久,太医说……我只是,有了身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伽珞燐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
震惊、难以置信、狂喜……他呆愣愣地看向白莲,想再次去拥抱她,又怕伤到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像是在无边废墟中,意外冒出的一株嫩芽,带着血与泪的印记,也带着新的希望。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所有的帝王心术、所有的筹谋规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踉跄一步,几乎是颓然地单膝跪了下来。
这个在朝堂上面对万千臣工从来脊背挺直的男人,这个号令千军指点江山的帝王,此刻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凉的手边,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裙裾。
伽珞燐从未如此哭过,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他们之间破碎的情意而难过,还是因为这个在绝望中悄然降临的、渺小而脆弱的希望而感到欣喜。
白莲冰冷的心,被浸泡在他的泪水中,几不可查地软化了下去。
她能感觉到他无声的忏悔和巨大的悲伤,还有那些他们之间的无可奈何。
良久,殿内只有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白莲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无法真正狠下心肠。她没有抽回手,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我想回白府,陪伴我的父母。我兄长……走了,我的父母需要我。”
“关于这个孩子……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在此期间,请你,不要用任何‘恩宠’来打扰我们一家的宁静,这是我现在唯一的要求。”她低下头,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的伽珞燐,语气中带着几分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伽珞燐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过了一小会儿,他艰难地点点头,声音沙哑,语气郑重:“好,我会撤去所有不必要的关注,给你们……绝对的清净。”他明白,此刻再有任何不当的要求都会把她推的更远,“但只求你一件事,让翠竹偶尔……递个消息,让我知道你们平安。”他小心翼翼地说,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白莲闭上了眼,算是默许。
伽珞燐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这座宫殿。
那道玄色的背影,此刻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去了方向、不知所*措的丈夫,和一个心怀忐忑的父亲。
殿门轻轻合上,为白莲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还是站在在原地,过了许久,直到双腿都有些麻木,她才缓缓坐下,又抬起手轻轻覆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有些出神。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像是一颗埋在冰原下的种子,悄然顶开了一丝缝隙。
她忍耐了一晚的滚烫的泪水,悄悄滑落。
此时,她突然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了,在这漫长的人生中,在那无法抵抗的命运里,她从来负重前行。可此刻她却孕育着的希望,这或许,会成为她新的力量。
第68章 礼物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一辆毫不惹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白府的角门外。
白莲下了马车,便去叩响了大门。
“小姐,您怎么回来了?!”出来应门的竟是翠竹,她看白莲身着斗篷,带着简单的行李,神色憔悴,心中顿时有了几分不安,急急上前搀扶。
“怎么是你来开门,顾伯他们呢?”白莲踏进熟悉的庭院,目光扫过空寂的回廊。
“老爷和夫人都病倒了……塌前离不开人,顾伯和刘嫂也去服侍了。”
这话如同重锤击在白莲心上,她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袭来,连脚步都变得有些蹒跚,摇摇欲坠的几乎站不稳。
翠竹察觉到小姐的变化,慌乱的扶住她,“小姐您怎么了,快随我进屋。”转头又对着路过的青梅大喊:“姐,姐,你快去叫大夫来小姐屋里!”
清莲阁里,一切还保持着白莲离开时的模样。
每一件器物都纤尘不染,仿佛时光在此停滞,只等她归来。
白莲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环视着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回忆的地方,心头百感交集。
大夫匆匆来了,刚搭上白莲的脉搏便震惊的抬起头,“小姐,这……”
“不必惊慌,我已知道我有两个月的身孕了。”白莲淡淡说道。
一旁的翠竹听闻慌忙跪到她的床前,紧紧握住白莲冰凉的手。她知道,这本应该是桩喜事,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先不要同父亲母亲说,待我再好好想想。”白莲轻拍了拍翠竹的手,聪慧如她,心下了然,默默退去了一旁。
翠竹给大夫了些赏钱,让他多开几副补药来,又命他三缄其口,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安排妥当后,翠竹又去了厨房,让与她素来交好的沈大娘替她开个小灶。
“小姐此前忙于战事,身体亏空了不少,你往后给小姐准备的膳食要多注意着些,需得给小姐好好补补。”翠竹吩咐道,心中也有些上下打鼓,她不知道白莲是否想要瞒过众人,又想瞒到何时。
待翠竹回到清莲阁,发现白莲已经起身,正罕见的坐在床边发呆。
翠竹瞧见自家飒爽的小姐如今这番憔悴模样,不禁鼻头一酸。
“小姐,您若有什么心事……不妨同奴婢说说,奴婢或许能替您分担。”
“翠竹,我爹娘的身体怎样了?”白莲眼神放空,缓缓问道。
“目前看来是没什么大碍,都是太过悲伤,夜不能寐累坏了身体。”
“那你说,他们能欢迎这个小生命吗?”白莲轻抚着肚子,抬头看向翠竹。
“小姐,”翠竹俯下身,握住白莲冰凉的双手,“您不必担心,您应该相信老爷和夫人对您的感情,他们怎能不喜欢他们的孙儿呢?”
“可是,这也是伽氏一族的骨血……”那个让她哥哥丧命的“罪魁祸首”,她早该远离的。
“小姐,恕翠竹多言,您与皇上这么多年的感情大家一直看在眼里,老爷与夫人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们才能放心让您留在宫中。”翠竹的手轻轻地覆在白莲的手上,与她共同感受腹中这小小的希望,“纵使有诸多遗憾,但这些不会改变他是你们爱情的结晶。”
“可是……”白莲早已泪流满面,自打怀孕以来,她变得感性了许多,也极容易落泪。“我还是怕爹娘会因此受到刺激,他们的孩子没了,我却有了孩子……”
“可是小姐,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新的生命,或许也能成为他们精神的寄托呢?”
这一句话好像点醒了白莲,也扫去了她这连日来的迷茫,让她的思绪清明了起来。是啊,她为何要怀疑白墨渊和长孙娆儿对自己的感情呢。
“翠竹,你陪我去一趟夫人房里。”
长孙娆儿刚刚服下药,正半卧在床榻上喘气,这突如其来的悲伤击垮了她,只要一醒来她便会开始哭泣,哭累了便又倒下睡去,一连几日,令她精气神尽散。
白莲推开门,瞧见长孙娆儿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匆匆上前搂住她。
“娘,我回来了。”
听见女儿的声音,长孙娆儿混沌的神智竟是清醒了几分,嘶哑着嗓子慢慢出声,“是莲儿啊,回来了就好,你能……多陪陪娘吗?”
白莲立刻又红了眼眶,“娘,我哪儿都不去了,我就留在府中陪着你和爹爹。”
就在两人相拥而泣时,白墨渊由仆从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身体大抵是好了一些,刚刚能起床,便想来看看自己夫人的情况。
“莲儿,你怎么回来了。”白墨渊看见白莲,心中有了几分喜悦。
白莲看着白墨渊和长孙娆儿,翠竹刚刚与她交谈的话浮现在她的脑中,她咬了咬唇,决意道:“爹,您先坐,我想跟您和娘……说件事。”
她垂下眼帘,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一时间室内变得十分安静,几乎落针可闻,白莲抬起头,看见长孙娆儿捂嘴哭泣,而白墨渊则仿佛陷入了沉思。
白莲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爹娘,我……”
“莲儿,我好高兴。”长孙娆儿抬起头,虽是泪眼婆娑,但却展露出微笑。
一旁的白墨渊则问道:“皇上他,知晓吗?”
“他知道,我请他……多给我一些时间。”
“莲儿,他是真心待你的。”白墨渊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望向女儿。
“爹娘,莲儿不知道……”这连日来隐忍的委屈让白莲不吐不快,“我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我很担心,我怕这乱世,我也怕他像我……”
白墨渊和长孙娆儿都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白莲担忧的是什么。
“莲儿不怕,”长孙娆儿握紧了白莲冰凉的双手,“我们只需全心全意地去爱这个孩子,相信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去的。”
一旁的白墨渊也向白莲投去肯定的眼神,“莲儿,你的出现,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白家最好的礼物,如今你又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哥哥的事,你不必太自责,一切皆是命数……”
白莲看着竭力安慰自己的父母,心中感慨万千,是啊,既然如此,为何不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呢-
月色初上,内务府后堂的灯烛却仍亮着。
太监总管德顺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的管事,他惯常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却透着一丝谨慎。
他压低了嗓音,对垂手恭立的管事吩咐道:
“听着,男女款的婴儿服饰,从初生到周岁的各色尺码,各备五十件。料子……”他略顿了顿,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强调道,“必得是最好的‘清水丝’,里外都要软乎,绝不能有一丝毛糙。绣样要吉祥,但切记,龙蟒纹样一概不许用,只取‘瓜瓞绵绵’、‘平安如意’这类含蓄的就好,色彩也需清雅。”
管事心领神会,不敢多问一句,只躬身道:“是,奴才明白,定会寻最稳妥的绣娘,在暗房里悄悄做,绝不经过记档房。”
德顺微微颔首,又定神思虑,继续说道:“所有线头都得藏在里头,一根多余的丝也不许有。办好了自然有赏,但若有半句风声漏出去……”他话未说尽,只轻轻掸了掸拂尘。
那管事脊背一凉,头垂得更低了,连声称是。
“还有,你替我寻几匹松江府的飞花软棉布来,这布料襁褓最是吸汗透气。再拿两匹云锦做外包被,要绣‘百子图’的,针脚务必细密,不能硌着小主子。”德顺一一嘱咐着。
他边说着,又开始仔细查点起方才送来的样品,这内务府中早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婴儿用品。
他指尖拂过一对真丝软枕,又拎起那赤金珐琅的浴盆掂了掂。
“嗯,这盆子的分量和工艺,还算妥当。”他放下浴盆,又拿起一块棉纱巾,对着灯仔细看了看,“这巾子不得行,还得再过三遍水才能用。”
他转向管事,认真交待道:“方才就觉得漏了什么,你再去库里寻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找最好的玉工雕一对铃铛,里面要放上金丸,声音要清越绝不能刺耳。再让太医院按古方配些‘玉容灵芝膏’来,那东西最是温和,给小主子擦身子极好。”
末了德顺还不忘强调了一句:“记住,所有一应物件全从咱家的‘私用’里出。”
“奴才明白。”管事正在记录这些细枝末节的要求,听到此更是心中暗惊,德顺公公这是要用上全副身家了啊,这到底是哪个尚未出世的小主子……
“瞎想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德顺一眼斜睨过去,管事急急忙忙退了下去。
总算以自己的名义替伽珞燐安排完所有的事,德顺坐下喝了口茶歇了歇,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要说咱这主子啊,可真够累心的。”
他望着那座最尊贵殿宇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的笑意。
这凤舞城,许是快要添一桩天大的喜事了。
第69章 新生
自那日与父母说开后,白莲感觉自己心中的重担卸下了一半,她安心在白府住下,清莲阁再次成为了她的小天地,一方心灵的庇护所。
这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同样也抚慰了白墨渊和长孙娆儿夫妇,长孙娆儿的气色眼见着好了些,白墨渊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
时光在平静中流淌,春末的细雨渐渐被初夏的阳光取代。
白莲的腰身也开始显怀,孕吐虽缓解了,但极容易疲惫,翠竹便片刻不离身,将她照顾的细致入微。
这日清晨,白莲刚醒,看见翠竹手里拎了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食盒走了进来。
“小姐,您看这个,”翠竹将食盒放在桌上,面露疑惑,“就放在门边,没人看见是谁放的。”
白莲揭开盒盖,里面是冰镇得恰到好处的酸梅汤,并几样精致的宫廷小点,正是她近来没什么胃口时,会偶尔想念的味道。
旁边还有个布包,打开是几匹柔软异常的飞花棉布。
翠竹低声道:“小姐,这……是宫里出来的吧?”
白莲用手指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布料,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点心我等会要吃,布匹收好。”
“是。”翠竹应着,心里却明镜似的,看来这皇上,还挺肯花心思的。
自此,这些“馈赠”便隔三差五地会出现在白府门口,有时是太医院精心调配的安胎补品,有时是当地罕见的新鲜瓜果,还有不少孕妇衣物和婴儿用品。
从柔软贴身的里衣,到小巧可爱的虎头鞋,用料都是顶好的,做工极其细致,针脚密实,不见一丝张扬,被华丽地包裹好,又悄无声息地出现。
季节悄然更替,食盒里的点心也从消暑的凉品换成了温润的秋梨膏。
而送来的大人和婴孩的衣服也渐渐有了夹棉的,尺寸拿捏得准,仿佛有人一直在掐算着日子。
这日,翠竹又捧着一件新送来的锦缎小袄给白莲看:“小姐您摸摸,这料子真软乎,里面的棉絮匀净得很。这针脚,怕是宫里的老绣娘才做的出来吧。”
白莲接过,见那小袄是秋香色的,滚着同色细边,只在衣角绣了一朵小小的莲花。“他倒是有心。”她淡淡说道。
翠竹觑着她的脸色,小心接话:“皇上……想必是时时记挂着您和小主子的。”
白莲没说话,只是将小袄轻轻放在一旁,目光望向窗外开始飘落的树叶。
转眼深秋,白莲已有近九个月的身孕,身子沉重,行动愈发不便。
傍晚时分,白墨渊从宫中回来,他未去书房,而是一脸凝重地来到清莲阁。
“莲儿,”他看着女儿高耸的腹部,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太上皇……恐怕就这几日了。”
白莲闻言先是一愣,她此前就听说太上皇伽奉天久病卧床,没想到病情这么快就急转直下了。
白墨渊接着说,“今日皇上找我去,是同我商量想让你进宫之事,自太上皇退位后,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见到皇室开枝散叶。皇上希望……若你身体还撑得住,能否进宫一趟,也好让太上皇宽心。”
白莲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沉默片刻,抬头问:“爹,那您怎么想呢?”
白墨渊叹了口气,说道:“于情,该去。太上皇毕竟是这孩子的祖父。于理,皇上开口,我们也不好推拒,只是你这身子……”
“我没事,”白莲撑着想站起来,翠竹连忙上前搀扶,“既如此,那现在就备车吧。”-
夜晚的凤舞城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白莲随着父亲直接到了宁寿宫。
殿内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药味,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白莲能感觉到某件事情正待降临。
就像一个漫长的故事终于写到了最后,如今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一切完成。
在内殿门口,她见到了伽珞燐。
他瘦了不少,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面容疲惫,龙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
当他看到白莲时,他失去神采的眼睛骤然亮了些,继而又增添了几分混合着惊喜和感激的神采。
他快步上前,想伸手去牵白莲,又克制地停下,只深深看着她:“莲儿你来了,路上可还平稳?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还好。”白莲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轻声回答。
“快进去吧,”伽珞燐侧身让开,声音低沉,“父皇……一直撑着这口气,想等你来。”
内殿烛光昏暗,床榻上的伽奉天早已不见昔日气宇轩昂的模样,如今的他形销骨立,气息微弱,已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伽珞燐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父皇,您看,莲儿来看您了。”
伽奉天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聚焦在白莲身上,“是白莲啊,我一直都很想再见你一面,谢谢你当年救了我”
白莲在白墨渊的搀扶下,艰难地欲行礼。
伽奉天看到她那隆起的腹部,眼神都显得清明了些。
“好……好孩子……快免礼……”伽奉天吃力的说着,他努力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白莲的肚子,“这……这是……”
伽珞燐连忙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是的,父皇,您就要当皇祖父了,莲儿有了儿臣的骨肉,您很快就能抱上孙儿了。”
“好……太好了……”伽奉天紧紧回握住儿子的手,目光在白莲和伽珞燐之间流连,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们伽氏一族……有后了,我……我安心了……”
伽奉天就那样看着白莲,眼神渐渐平和、涣散,直至缓缓阖上。
他嘴唇翕动,好似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能化作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手也随之无力的垂落了下去。
“父皇!”
“太上皇!”
宁寿宫内,悲声骤起,一代帝王伽奉天与世长辞,国丧的钟声回荡在凤舞城上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白莲原有的计划,因产期临近,同时也想为太上皇守孝,她便在长孙娆儿和翠竹的陪伴下,于宫中旧居暂住下来,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凤舞城内外一片缟素。
伽珞燐忙于丧仪和朝政,肉眼可见地憔悴,但无论再繁忙,每日他总会抽空来看望白莲,关心她的近况。有时也只是来坐一会儿,不多说话,看着白莲入睡才能安心的离开。
他不提朝堂烦忧,不说丧父之痛,只是频繁地过问白莲的饮食起居,让德顺及时送来合她口味又滋补的膳食,亲自检查内务府送来的衣物。
伽珞燐这些一如既往的细微关切,白莲都看在眼里,心中的成见随着时光的飞逝,慢慢淡了。
自打怀孕以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较从前柔软了许多,也是由着伽珞燐安排,不再拒绝。
这夜,北风呼啸,吵得白莲不得安生,久久未能入眠,此时她突然感觉腹中一阵紧一阵痛的,下腹坠胀得厉害。
“翠竹……”她疼得快要说不出话,“我好像……要生了。”
翠竹一个激灵爬起来:“小姐您别怕!我这就去叫人!”她急急忙忙跑出殿外,对着门外侍卫大声喊道:“快去禀报皇上!快去传太医和稳婆!白将军要生了!”
整个宫殿立刻灯火通明,太医和稳婆很快到位,宫人们端着热水、布帛进出有序。
“启禀皇上,白将军那边来报……”
还未等侍卫说完,伽珞燐已瞬间翻身而起,披上外衣便冲出门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踉踉跄跄地就向着白莲宫殿的方向跑去。
刚到宫殿门口,稳婆将他拦在门外:“皇上!产房血气大,不能冲撞了您,万万不可进去啊!”
伽珞燐焦灼地在门外踱步,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痛哼,只觉得心疼的都快碎了。
“莲儿!你怎么样?”他忍不住朝里面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产房内,白莲汗如雨下,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她。
长孙娆儿也赶来了,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给她擦汗鼓劲:“莲儿,用力!就快好了!莲儿不怕,有妈在!”
白莲咬紧牙关,集中全身的力气,跟着稳婆的指引一次次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白莲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猛地划破了皇宫沉寂的夜空。
“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母子平安!”稳婆欣喜的声音传来。
“莲儿,你快看,长得多像你。”长孙娆儿抚摸着白莲的头发,眼中噙着泪,“不哭了,好孩子,一切都过去了。”
白莲颤抖的伸出手,接过了她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
原来这就是生命的重量啊,白莲想着,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感受,她的宝宝是那么小,软软的,正眨巴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咧开嘴冲着她笑了。
这一刻,白莲觉得自己的世界全都被点亮了,她感觉到了踏踏实实的幸福,笑得眼中泛起了泪光。
她捏着宝宝的小手手,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对着一旁的翠竹说,“让他爹也看看他吧。”
守在殿外的伽珞燐已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等到门帘被掀开一条缝,只见翠竹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走了出来,笑着说:“恭喜皇上!小姐为您生了一位小皇子!”
伽珞燐几乎是扑过去的,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温暖的小襁褓。
啊,他的宝贝儿子此时是红扑扑的、皱巴巴的,正“咿呀咿呀”地冲他挥舞着小拳头呢。
这莫大的喜悦冲击着他,在他失去父亲的至暗时刻,他与白莲的骨肉居然诞生了,好似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礼物。
伽珞燐抱着孩子,大步走进产房,来到床前。
他看着白莲虚弱苍白的面容,眼眶瞬间又红了。
他将孩子交给翠竹,替白莲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俯下身紧紧拥住了她,声音哽咽,语不成调:“莲儿……辛苦了……谢谢……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