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显视角/今生
景平七年, 萧显终得善缘得满,躺在阵眼之处石棺内,皇陵幽静, 四周冷得渗人,释因大师不再言语,凝神护法,天地寂寂, 唯有以利刃刺破胸口的“噗嗤”声响。
巨大的疼痛瞬间将他淹没, 连呼吸都透着疼, 不由自主的咳嗽, 血液呛入鼻腔, 倒灌肺腑,呼吸愈发困难, 阵法的力量在不断吸取他的血液,温度流逝, 他不再感觉到石棺的冷,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原来血尽而亡的濒死之感,是这般的痛苦,阿容那么怕痛,那时岂不是很害怕。
他这样, 终于是做到了与她感同身受。
力气不断流失,他已无法言语,只能暗自默念, 试图缓解痛苦。
「阿容, 我来寻你了。」
萧显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平静的闭上眼,竭力克制表情的面对死亡, 虽然释因大师说阵法有五成把握,但他没指望此阵能成。
他只想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陪伴阿容。
萧显满怀期待,料想阿容定是很想他,奈何桥边相见,怎么不算是重逢?
不过他有些担忧,因他本就长阿容三岁,又多过了七年,如今长了阿容十岁,不知道阿容见他时,会不会嫌弃他容颜苍老。
失去意识,他在混沌中游走了不知道多久。
再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凌霄殿,容颜年轻、身上无伤,居住在他未登基前的裕王府,还是未成亲前的。
因为成亲后,阿容在他屋内添置了不少东西,现在还没有。
他“扑棱”一下从拔步床上起身,迫不及待的喊来陆遗询问,再三确认下,他得出了结论,阵法成功了,他真的重生了,还回到了与阿容未见面之时。
胸腔震动,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强行克制住喜悦的颤抖,从未想过能再有机会活着见到她。
或许是他善缘积满,上天见怜,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萧显穿戴整齐,去江府门口守了一整日,都没见她出门,如今贸然登门拜访,恐引得尚书左仆射江淮远警觉,只好依依不舍的回去。
初见定要给她留下好印象。
他翻出手札,单独一页记载有关江容所有事情,初见、分别、圣旨赐婚、成亲……
写到此处,他倏地停笔,前世虽然知道阿容对他有意,他才去求圣旨赐婚,但说到底,他都未曾问过,她是否想要嫁他。
今生他一定要确认她的心意。
七日后,终于到了长宁三十一年的三月初十,平阳长公主府内繁花簇锦,他故地重游疏桐院,果然在此凉亭遇见阿容,模样如故,黑眸盈盈透着狡黠,带着未出阁娘子的天真。
和前世一样,江容晕倒此处,他将她送到疏桐院,通知了静和县主,他回到竹林里的凉亭,这是疏桐院通向正厅的必经之路,阿容若是醒来回家,定要经过此处。
他为了增加与江容的羁绊,从她腰间抽走了玉佩,又在她醒来时派人送去,他知道这玉佩对她很重要,她定会登门道谢。
没成想,等到赏花宴结束,都没瞧见阿容经过,还是平阳长公主府仆从打扫庭院时,才发觉他还没走。
第二日,按照前世记忆,阿容会登门道谢,前世他故作清高躲了出去,今生他沐浴焚香虔诚等候,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却没想到,等到日头西斜、坊门关闭,竟也没瞧见她来。
萧显蹙眉沉思,察觉今生与前世不同,或许是因为他逆天改命以至于倒转因果,所以江容未对他一见倾心,也就没有后续的主动示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有信心能和她再续前缘。
只是他渐渐察觉,阿容好似总是躲着他。
萧显按照前世记忆与她多次偶遇,却只得冷脸相待、冷漠疏离,完全不似前世倾心,他不气馁,亦不敢贸然前进,只能小心试探她的态度。
许多孤枕难眠的夜,他披上外衫到院中散步,看着院中月光清辉下斑驳的阴影,踱步出了院门,脚下不由自主的走到披香殿外,迈过门槛,看着空荡荡的内殿,心头也是空荡荡的。
穿堂而过的风仿佛都在怪他。
怪他前世不知珍惜。
本以为就这样与她相处,终究能再次打动,却不想她的父亲左仆射江淮远不愿得见,找来一堆不入流的郎君,要阿容与之相看。
恰逢此时,阿容的表兄崔临也来长安了。
萧显如临大敌、情绪急迫,对比那些不入流的郎君,博陵崔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崔临,才是称得上的对手。
先下手为强,他须得有些动作了。
一方面他更加频繁出现在阿容面前,另一方面试图促进他和静和县主的姻缘。
几番纠结下,萧显还是觉得不太保准,暗中传信紫宸殿的暗线,孙昭仪的忌日快到了,让他盯着陛下何时去孙昭仪生前的宫殿,利用陛下对孙昭仪的愧疚,促成这桩婚事。
明帝临朝几十载,不难看出来他的把戏,苍老的眸子透出精明,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不怒自威。
“你与你阿娘一样,不争不抢,待人平和,但你要争、要抢,不要重蹈覆辙。”
萧显脊背发寒、猛地抬头,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对上明帝威严的目光,周身一震,龙威帝怒,他不由得肝颤,不知他是得了隆恩,还是催命符。
明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他身上,眸子如同鹰隼般盯着他,“裕王,朕再问你一次,你是真心喜欢江娘子,还是想将江家纳入你的麾下?”
萧显跪在地上,殿砖的寒意透过外袍浸入膝盖,他敛眸屏息,稽首行礼,郑重而言,“儿臣心悦江娘子。”
明帝面色愠怒,苍老的面容又压下几分阴沉,抄起桌案上的奏折扔了过去,“糊涂!”
如果不是居高临下的位置限制,或许明帝会扯着他的领子说话。
“你难道真看不出来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平衡齐王和燕王势力,让双方在朝堂斗争,恩威并施,对你却任由发展势力,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朕的意思吗?”
萧显不躲不闪,震惊过后,已然有了应对之策,抬眸瞥了眼明黄的龙椅,话说得这般明显,他听得真切,郑重承诺,“儿臣明白。”
“你明白?”明帝一噎,反而更加生气,“选权臣之女为妻没错,但你要选个能为你所用的,而不仅仅只是为了儿女情长。”
萧显再度顿首,言辞恳切,“儿臣心悦江娘子,亦要江家为我所用。”
明帝摆明不信此话,临写圣旨前,最后问了他一遍。
“朕听闻左仆射并不愿将小娘子嫁给你,如若他由此记恨你,江家不愿为你所用,此番后果你能承受的了?”
萧显郑重稽首,长拜未起,只要能够娶到江容,他什么困难都能面对。
“一切后果,儿臣一力承受。”
明帝留下圣旨,起身拂袖而去,“既然如此,你就在这跪到明日早朝。”
萧显继续稽首,“儿臣遵旨。”
罚跪是罚给左仆射看的,萧显明白。
早先对于江容的婚事,皇后和柳贵妃曾探过明帝口风,明帝试探过江淮远的口风,想看他选哪边。
江淮远这老狐狸惯会兜圈子,顾左右而言他,打算中立不偏不倚做个直臣,置于儿女婚事,不求嫁娶高门世家,只求儿女能平安喜乐。
江淮远的意思他明白,不想结党、不想站队、不想搅和到储君之中,想做个都不得罪的臣子,来日无论谁登上皇位,都不会清算与他。
但身为尚书左仆射的他,本就身陷权力漩涡,根本无法将自己从储君之争里摘出来,卷入只是早晚的事。
萧显此举定会惹怒江淮远,明帝罚他跪,就是先行惩罚,等江淮远知道之时,见明帝已经惩罚过,便不好再发脾气。
虽然知道是做戏,但他却未有松懈,跪的腰杆挺直,从天亮跪到天黑,又从天黑跪到天亮。
直到鼓楼敲响,上朝的臣子穿着朝服、手持笏板,紫红一团,在监察御史的监督下,仪容整洁的不如皇宫,经过紫宸殿汉白玉石阶时,瞧见跪的形容憔悴的裕王,心头不由得一揪。
涉及惩处皇子,不难让人联想储君之争,紫红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算衣摆擦过,都恍若不见。
天刚擦亮,紫宸殿上站满官员,江淮远今日迟了片刻,路过罚跪的裕王时,心口突突的跳,像是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跪到下朝,瞧见紫红都消失在皇宫内,明帝身边的大太监前来传口谕,让他起身回府休息。
这一关,在明帝此处就算是过了,江淮远那处还需他自己斡旋。
当日早些时候,赐婚圣旨快马传到江府。
他终究是,又强求了她一次。
婚后种种,萧显总觉得阿容待他之心不复前世,床笫之间亲密无间、交合默契,但他却觉得心离得愈来愈远。
他有些慌乱、惶恐、不知所措,想要竭尽全力与她再续两情相悦,可正如破镜难重圆,从一开始走向就不对的情感,在他的强求之下,变得越发偏颇。
阿容留下,不过是为崔太傅翻密诗案,他以案为引,强行将她留下,紧锣密鼓的去找寻证据,不惜动用埋下的暗线,但就在他要将证据呈于御前翻案时,崔太傅的到来,让阿容不要再执着于此,此案再度没有定论。
唯一维系婚姻的联结断掉,阿容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时刻担心、时刻忧虑,生怕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随时都会破灭的梦境。
那日他欢欢喜喜的回府,却瞧见阿容在写和离书,噩梦惊醒,他如坠冰窟,万般心痛下,他们爆发了成亲后最大的一次争吵,盛怒之下,遣人将所有的物品从披香殿搬回凌霄殿。
本以为阿容会阻拦他,但她十分配合,像是巴不得他离开似的。
心口处犹如撕开一个口子,鲜血淋漓,他单手按在心口,重重的喘着气,再次想到前世释因大师所言,秘术难成、因果难寻,或许是他动了因果,所以前缘难续。
但就算因果难续,他亦不后悔,极尽疯狂的占有欲快要将他吞噬,就算前路钻心蚀骨,他也要咬紧牙关将她强留身边。
至少,不会再有孤枕难眠的夜。
他自寻台阶再度回到披香殿,无论阿容怎样防备与他,他都半寸不肯退,终于又寻回半张床榻,又找回床笫间的温玉软怀。
脸面在阿容面前,不值一提。
后来,阿容送她阿娘回博陵,路途遥远,他本想陪着她一起,却被拒绝,又凑巧长安有事将他绊住,他只得目送马车离开长安。
离开前一晚,他诉尽不舍之情,阿容也难得任其纵情,深得其中意味的他满脑子都想着别后重逢胜新婚,却没察觉她存着不再回来的心思。
自她离开后,萧显心口莫名发慌,明明博陵也不算远,他却担忧的厉害,三日一次的家书拆开,里面换了一种笔体,写信的不是阿容。
而是他派出保护阿容的随从。
信中所言,他派去保护阿容的随从均被迷药迷晕,马车坠崖、阿容不知所踪,他心觉不好,快步去找寻她存在的证据。
发现她所带嫁妆细软均消失不见时,他忽觉她一开始就存着不再回来的心思。
萧显身体微颤,浑身血液冲上天灵盖,他不相信,阿容这般精细的谋划,会轻易坠崖身亡,他将培养多年的暗卫尽数派出,多方寻找。
枯坐在披香殿内,殿内寂静无声,倒春寒的冷意透彻心扉,思念钻心蚀骨,他瞧着殿内一般无二的陈设,真切明白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他眼眶猩红,熬了整整三天三夜,面色苍白,少进水米,不眠不休,探得来的消息,将他的心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他如同困兽般嘶吼,“去找!去找!”
和离不可能,逃离更是休想。
就算是死亡,也是生同衾死同裘。
若是让他找到,他定亲手束缚,困于身边,打造金丝牢笼,终其一生都不放手。
终其一生,都不放手!
月余过后,万千线索下,终于在洛阳见到了她。
她有孕了!
他们有孩子了!
他欣喜若狂。
转而不由得担忧,这几月她孤身在外、颠沛流离,如何能静心养胎,看着她身形纤细,巴掌大的一张脸下巴尖尖的,愈发心疼。
没找到阿容前咬牙切齿的愤恨,恨不得将她囚在王府内院,用金色镣铐束于殿内,终其一生都只能与他朝夕相对。
到如今,连望向她的眼神都不敢过重,呼吸放平,生怕惊扰了她。
他分外珍视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
萧显眼神温柔,看着她依旧平坦人小腹,他在猜想,孩子是男是女,模样是像他还是像阿容?
不论像谁,只要平安康健就好从此刻起,他只想和阿容一起抚育孩子,看着他康健长大,其余都可以不在乎。
在洛阳修养的这段时间,尽管阿容未给他好脸色,但他却是难得轻松愉快的时光,远离长安的权势纷争,不用担心横空刺杀,只和阿容夙夜与共。
可,她还是想逃。
两世夫妻,他对阿容的心思猜得透彻,从她一反常态的热络开始,就察觉出来不对,再到董家酒楼的千日醉上桌,瞬间就明白她是想将自己灌醉,然后逃跑。
饮酒前他提前服了解酒药,佯装醉酒使其放松警惕,实则派人沿路排查一切可疑马车,断绝她跑路的心思。
果然,没等她逃出洛阳,就被再度抓回。
萧显不解,明明他没做错什么,一心只想与她长相厮守,她却不肯为他动心半分,无论他怎么努力,阿容却不愿为他敞开心扉。
他曾卑劣的想用孩子留住阿容,如今有了孩子,阿容还是不愿留下他身边。
他痛苦万分,独自一人吞下全部情绪,压抑、克制、卑微却滋生疯狂,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半分,只愿她能看到他的好,愿意回头施舍他一点稀薄的爱。
只要有一点点爱,就足够了。
直到阿容承认,她从一开始就有前世记忆,从相识相知再到成婚遇刺,这期间桩桩件件她都记得,
她亦是重活一世。
从平阳长公主府初见开始,她都是有前世记忆的,此前种种疏离,不过是不想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
嫁给他是重蹈覆辙?
看着她冷漠神色的眸子,萧显难以置信,万千疑惑终究是有了缘由,一时间如坠冰窟。
阿容知他秉性,选择不爱他了。
他曾以为阿容不再心悦他是篡改天命的惩罚,却不曾想她从一开始,就清楚的知道全部。
只是……只是不爱他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残忍的惩罚。
萧显心头钝痛,犹如利刃刺破胸口,呼吸间都透着疼,他身体微颤,忍得辛苦,却不舍得半分责怪她。
他只恨自己,错得太离谱,没资格要求她两情相悦。
阿霁的出生让他们关系有所缓和,但她总是觉得隐隐不安,随着时间的推进,愈发浓重,他知道阿容为何担忧,因为他同样焦虑不安。
千秋宴上的暗镖刺杀,是今生最需要改变的时间节点,只有顺利度过此处,他才能帮助阿容完全解开心结。
时间终于到了长宁三十三年的千秋宴,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重蹈覆辙,绝不许阿容在他面前手上。
中镖昏迷前一刻,垂眸看到胸口大片的嫣红,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不是阿容受伤就好,不是重蹈覆辙。
游走生死之交,他将此生看得愈发透彻,人生种种皆如过眼云烟,唯有时下握在手中的,才是最重要的,权势皇位他通通可以不挣,他只要阿容,只要和她有美满的一生。
他向天暗自许愿,恳求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和阿容姻缘圆满、两情相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来,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就是阿容,阿容在他身边守了不知道多久,惺忪的眸子布满血丝,瞧见他醒来,眸中含泪。
献祭法阵一事他本想藏一生不与她言,生怕她是为了报恩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不愿携恩求报,此前种种苦求,不过是想与她两情相悦。
许是上天见怜,觉得他过得太苦,辅以机缘,让阿容知晓前世一事,在她榻前哭着说——
若不是念着他重伤初醒,非要捶打他几下才算解气,就没见过他这般傻的人,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就他这个傻郎君,才肯听信,那可是要命的阵法啊!
是啊,他着实是个傻郎君,一生认定一人,便愿生死相随,没了她,世间仿佛了无滋味,相隔冥漠,哪比得上朝夕相对。
阿容微微颔首,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床榻边,身体微颤,他想将她揽进怀里,但胸口的伤处轻轻一动就痛,他只得扯了扯嘴角,安慰着。
真相大白,阿容终于解开心结,认清自己的心意,她本就恋慕过他,愿再拾心意,与他再度携手,共度余生。
此次宫变之后,萧显储君之位唾手可得,皇位也近在咫尺,有了前世经验,今生他努力成为一代明君,朝堂肃明,百姓安居乐业。
月光清辉洒进帷帐,身侧的人儿面容沉静,萧显眉眼餍足将她的纤腰揽进怀里,大掌抚上她的秀发,闻着她身上馨香,心头溢满充盈之感,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佛前不言妄语,他既然已经立誓,就绝不违背。
尽形寿独爱容。
两世所求不过如此。
萧显掀起眼帘,看向窗外居高临下、俯瞰世人的月亮,心头默念——
吾心皎皎似明月,惟愿与吾妻平安喜乐、相携白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