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塔拉斯是第二次来到弗拉基米尔市。
上次他走的时候如同丧家之犬, 可这次就不一样了,因为他带来了私有化法案和总统先生的命令。
另外,他还有来自联邦安全局的协助。
换了名字的契卡们告诉了他一些隐秘的, 理论上应该不为人所知的消息。
就比如, 据说弗拉基米尔市的一些人试图在拍卖会当天举行反对国企私有化的游|行示|威。
塔拉斯重重拍打着市长的办公桌,大声咆哮道:“我发誓,我会把你们通通送上绞刑架!你们这帮试图盗窃国家资产的蛀虫官僚!谁都别想垄断国企!”
弗拉基米尔市妥协了。
或者说, 他们不得不妥协, 私有化的浪潮已经在全国掀起,无人能挡。
这一次, 端上拍卖会的不止是理发店、快餐馆和濒临倒闭的老工厂, 还有一些正在运营的、真正意义上有价值的国有工厂,比如说拖拉机厂、塑料厂、玻璃加工厂。
虽然说弗拉基米尔市的大型国企还没有被端上餐桌, 但显然这一天已经不会太远。
当何长宜来到拍卖会时, 一切都和之前不同了。
会场被设置在了市政府对面的文化宫,这里有豪华的装饰,宽敞的座位, 专业的拍卖师, 以及更多的参与者。
有穿着破旧工装的工人,有西装革履的投机客,也有上次尝到甜头、这次想再来一口的人。
坐在最前排的谢顶官僚苛刻而得意地审视这一切,时不时侧过头与幕僚说着什么。
而同一排的本地官员的脸色则是相当难看, 浑身散发着一种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感。
这种眼睁睁看着视若私产的工厂被抢走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 就像硬生生从身上扯下来一块肉——那是他的钱, 他的!通通都是他的!
就算要私有化,也该是他们这些红色厂长和本地官僚这些既得利益者先动手,而不是搞什么价高者得的资本主义戏码!
事实上, 就在本届政府宣布国企私有化之前,甚至在联盟解体之前,他们就以一种隐秘而心照不宣的方式,自发瓜分国有企业,甚至不需要经过任何审批。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全社会都加入了这场瓜分国企的狂潮,特别是那些暴发户,他们仗着手里有钞票,在市面上大肆扫荡凭单,硬生生将原本已经跌到四美元/张的凭单市价拉升至十美元,而现在更是暴涨到二十美元!
要知道凭单在发行时的票面价值才为一万卢布,即使按照现在的汇率来算也才只有七美元。
从最低点的四美元到十美元再到二十美元,凭单的涨跌幅度之剧烈,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由于拍卖会上仅接受凭单出价,这完全打乱了红色厂长和本地官僚们的布置,他们甚至来不及筹钱以收购足够多的凭单。
当拍卖师宣布拍卖开始时,他们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坐在观众席中,心如刀绞地看着一群外人抢走他们的工厂。
“拖拉机厂,百分之六十八股份……起拍价,三十万股,每股一张凭单。”
拍卖师热情洋溢地对台下说:“各位,现在开始投标!”
穿着旧工装的光头壮汉率先举起手来,喊道:“五千股!每股一又二分之一张凭单。”
拍卖师轻快地说:“好的,奥列夫先生,出价1.5张/股,买五千股。还有吗?”
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举起手来,说:“北风基金,十五万股,每股一张凭单。”
话音方落,光头壮汉立刻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瞪着西装男,西装男轻蔑地看了回去。
拍卖师恍若未觉,依旧轻快地说:“好的,北风基金,出价1张/股,买十五万股。”
陆陆续续有人出价,但大都低于每股一又二分之一张凭单,眼看离三十万股的截止线越来越近,光头壮汉周围的工人都急了起来。
“该死的强盗!我们的工厂值得更高的价格!”
“怎么办?”
“我这里还有一千张凭单……”
光头壮汉就又举起手来,喊道:“五百股!每股两张凭单!”
拍卖师正要确认,西装男冷冰冰开口:“十万股,每股一张凭单。”
光头壮汉重重锤了一下座椅扶手,旁边的工人脸色煞白,低落极了。
“他们要赢了……”
国企私有化拍卖会的规则与一般拍卖会并不用,实行的是单一价格拍卖,也就是首先将所有投标按出价从高到低进行排序,然后从出价最高者开始分配股份,直到所有股份被分完,而最终的结算价则是按照最低中标价。
简而言之,工人出价高排在最前,基金出价低排在最后,但由于在按照出价高低而从前到后地分配股份时,去掉工人和其他人出价的股数后,基金的出价将会成为最低中标价。
也就是说,工人们想要拉高工厂股权的价值,而北风基金会则要压价,用巨大的购买量锚定低价。
显然,和财大气粗的基金相比,拖拉机厂的工人们拼尽全力凑出的八千多张凭单也只是杯水车薪。
最终,拖拉机厂的股价将要被敲定在每股一张凭单的起拍价。
这就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到了在场及不在场的每一个工人脸上。
他们试图保护工厂的努力要失败了。
他们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工厂,从无到有建立起的工厂,从祖辈到子辈代代工作的工厂,他们人生的组成部分,融入血肉的第二家庭,就要被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掉了。
这就像是在说,嘿,你们这帮愚蠢的工人,你们的劳动没有价值,你们的创造没有意义,你们就像你们的工厂一样廉价无用!
对于工人们来说,这不仅是尊严的否定,还有更加实际的损失。
一旦工厂被以低价出售给基金,工人们就只能按照每股一张凭单的价格来换股份,而不是每股两张凭单的价格,这也就意味着同样数量的凭单只能换到一半或更少的股份数量,他们的财富被稀释了。
而北风基金这样的投机客购买拖拉机厂却并不打算经营,而是要剥离资产、拆分出售,榨干工厂最后一丝油水后再扔到垃圾桶里,而他们这些工人也会一起被扔进去。
关于这样的故事,工人们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太多次。
而这次,轮到了他们的工厂。
光头壮汉喃喃道:“我失败了……”
旁边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平静地说:“我们都失败了。”
台上,拍卖师热情不改,大声问:“各位,还有更高的出价吗?”
西装男志得意满地扫视了一圈会场,他敢说在场人中没有能比得过北风基金的,要知道他们收购的凭单多到要用卡车来装。
弗拉基米尔市里难道还有比他们基金更有实力的存在吗?
就在拍卖师要落下木槌时,突然一道女声响起。
“三十万股,每股一又五分之一张凭单。”
全场先是安静,随后哗然声起。
“是谁?!”
“她拿到了工厂!”
“三十万股,三十六万张凭单,她哪来这么多的凭单?!”
西装男失态地站了起来,而拖拉机厂的工人们也集体吃惊地朝发声的方向看去。
在拍卖会场的最后排,戴着墨镜的女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手,看起来平静而镇定,仿佛这不是超过二百万美元的交易,而只是一次商店购物。
她看起来甚至比买牛肉还要轻松!
一个年轻的工人大喊:“何小姐,是何小姐,我们有救了!”
光头壮汉一把扯住他,急切问道:“她是谁?!”
年轻工人满脸都是兴奋的红晕,语无伦次地说:“她是何!友谊商店的何小姐,乳制品厂的何小姐!她救了乳厂!现在她要来救我们工厂了!”
光头壮汉一愣,而一旁的老妇人先一步意识到了什么,在说话之前脸上就已经露出了笑。
“何?钟国罐头?收凭单的钟国商店?”
年轻工人激动地说:“是的,是她,那就是她!她会救我们的,就像救乳制品厂一样!”
会场内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几乎忘了这还在拍卖中。
拍卖师比在场众人的反应都要快,用更加高昂和欢快语气喊道:
“何小姐,出价1.2张/股,买三十万股!先生们女士们,还有没有比这出价更高的?”
西装男慌了神,这已经超出了基金事先设定的底价!
他要怎么办?提价吗?可是他要提多少,要知道对方可是一次性就喊出了三十万股!除非他出价超过1.2张/股,并且也买三十万股,否则完全没有胜算!
但他不能,这个价格不符合基金的预期。他们是来捡便宜的,不是来竞价的。
西装男坐着不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拍卖师重点关注了西装男,见他没有动作,便了然地敲下木槌。
“成交!拖拉机厂的三十万股份分别由奥列夫先生、伊维奇先生……何小姐竞得,最终统一结算价为每股一又五分之一张凭单。”
这一场,北风基金出局。
西装男咬牙切齿地转头去看最后排的年轻女人,她身旁的保镖敏锐捕捉到他的视线,立刻威慑地瞪了过来。
西装男一僵,慢慢地转了过头。
……没关系,这只是第一场而已,后面有的是机会。
塔拉斯兴致勃勃地看完第一场拍卖,愉快地对幕僚谢苗说:“真不错,看起来真棒,所有人都很热情,果然拍卖才能实现真正的公平。”
谢苗附和道:“您说的对,没有贿|赂,也没有内幕交易,这才是真正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
塔拉斯说:“我简直迫不及待看到所有国企被拍卖的那一天,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旁边作陪的本地官僚们在听到他的话后,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齿。
——该死的男孩帮!他们就应该穿着粉色短裤去找妈妈吃奶,而不是无知而野蛮地甩卖国企!
——上帝啊,他那颗愚蠢的秃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秃脑袋扭了过来,自得而矜持地说:“我想弗拉基米尔市可以进一步推动国企私有化改革,我们需要更多的、更大的企业参加拍卖会。”
本地官僚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您说的对,塔拉斯先生。”
——上帝啊,为什么伟人就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用锤头和镰刀把他们都送进地狱呢?!
拍卖会还在继续。
一家又一家的工厂被抬上拍卖桌,西装男重整旗鼓,按照事先调研选中最肥美的目标,以最低价喊出最多的股数。
北风基金已经用这一手精准在拍卖会上精准狙击了多家国企,获利丰厚极了,只花一点小钱就能猎杀价值数倍的猎物,这回当然也不例外,西装男一向很熟练。
然而,他这一次却遇上了对手。
无论北风基金要买哪个工厂,总有人在落槌之前用比他更高一点的价格和更多的股数来出价。
当西装男喊出“十万股,每股十分之八张凭单”,对方就出价“十五万股,每股一张凭单”;
他要是表示“二十五万股,每股一又十分之一张凭单”,对方就说“三十万股,每股一又五分之一张凭单”。
总之,这家伙就是要和他对着干!横插一脚!故意偷袭!
最关键的是,她每次还都偷袭成功了!
再次被抢走猎物,西装男失态地站了起来,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最后一排的女人。
而她甚至还要一旁的保镖提醒才能注意到他。
女人翘着腿,单手推了推墨镜,一边嘴角上翘,分明是在讥笑。
西装男的呼吸更加急促了!
如果不是那几个膀大腰圆还配枪的保镖,他现在就要冲过去了!
在拍卖师连声的提醒下,西装男勉强压抑住了怒火,重新坐回了座位。
——下一次,就是下一次,他一定要给这个该死的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新一轮的拍卖,拍卖师介绍了些什么,但西装男完全没有听进去,只在拍卖师话音刚落的瞬间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喊道:
“全部股数!每股一又二分之一张凭单!”
全场格外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敬仰地盯着西装男看。
而西装男却转过了身,凶狠而挑衅地盯着最后排的女人。
奇怪的是,她没有喊价,反而在迟疑片刻后摘下了墨镜,站了起来,莫名开始鼓起了掌。
啪,啪,啪……
在寂静的会场中,掌声格外响亮,似乎都能听到回声。
西装男一愣,没有想到那个可恶的女人竟然长了一张不怎么可恶的脸,满腔愤怒顿时有些不上不下,怪别扭的。
……还有,她为什么要鼓掌?
在女人的带动下,渐渐地,鼓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全场掌声雷动,甚至有人在吹口哨。
“太棒了!”
“这真是我见过最好的拍卖!”
“为北风基金欢呼!”
“弗拉基米尔市民感谢您的付出!”
拍卖师用前所未有的轻快语气喊道:“还有没有人要出价?没有?好的——我宣布,成交!制鞋厂的十万股份全部由北风基金竞得,最终统一结算价为每股一又二分之一张凭单!”
西装男慢一拍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制鞋厂?”
是那个没有土地、没有厂房、也没有生产设备,全靠老得掉牙的工匠手工制作过时鞋子、还卖不出去的工厂?
那个制鞋厂比石头还要难榨出油,纯负债,无资产,就算是葛朗台和夏洛克也别想从厂里刮出一分钱。
垃圾工厂根本不配被私有化,没人会花钱买一个巨大的包袱,最贪婪的红色厂长都不乐意看一眼。
别说是每股一张凭单的价格,就算每股十分之一张凭单的价格对于制鞋厂来说都算估价过高,更别提是每股一又二分之一张凭单的绝对高价。
西装男眼前一黑。
他,代表北风基金,在整场拍卖会上最后就只买到了这家制鞋厂?
拍卖会开始散场,人群陆陆续续离开,像水流般滑过西装男的身旁,无数声音传入他耳中。
“谢苗,我敢说这一定是你见过最精彩的拍卖会。那帮家伙果然隐瞒了我们,他们提供的资料完全不准确,制鞋厂怎么会是劣质资产,不然那家基金也不会高价拍下。”
“塔拉斯先生,您说得对极了!”
西装男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当人群全部散去时,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传来,直到最后停在他身旁。
“虽然不知道您的名字,但不得不说,您真是一位优秀的基金经理。”
西装男僵硬地转过头,女人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感谢您的慷慨相助,我拍到了最合适的企业。真不知道要是今天没有您的话,我要如何在没有调研的情况下在拍品中选出最具价值的呢。”
西装男:……
他呼吸急促,心跳混乱,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两只手发麻颤抖。
女人吃惊地说:“啊,您不舒服吗?唉,我可以理解,如果我花了老板的钱去做慈善的话,也会压力很大的。不过没关系,我想制鞋厂的全体工人都会非常感激您的,他们甚至会在教堂为您祷告呢。”
西装男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头扎在地上,晕了过去。
在他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最后听到的话是——
“莱蒙托夫,我想他一定是太高兴了吧?”
“……老板,请恕我直言,钟国真应该把您列入禁止对外出口的武器名单。”
“啧,心理脆弱的男人。”
西装男:……还是让他去见天父吧!
第102章
何长宜在拍卖会上收获颇丰。
她拍下了拖拉机厂、机床厂和轴承厂, 几乎用掉了友谊商店开业以来收集到的所有凭单,还有她在拍卖会前紧急高价收购的一批凭单,总价值超百万美元。
但和三家工厂的资产估价相比, 凭单的花费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这三家工厂成立数十年, 不仅拥有占地面积巨大的厂房和土地,还有重量可观的生产线装备,以及大量的库存原材料和产成品。
即使何长宜什么都不做, 光是变卖机器设备的收入就能覆盖拍卖成本, 而且还绰绰有余。
更何况她确实要做点什么。
和乳制品厂一样,何长宜先派出法律审计团队进驻三家工厂, 在拿到确切的职工名单和审计报告后, 她带上保镖和钱箱,在各家工厂最大的会场向全体工人支付拖欠的工资。
三家工厂的工人们都沸腾了。
“真是不可思议, 这位钟国女士在买下工厂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付钱!”
“她和那些基金还有寡头完全不同!”
“看看乳制品厂, 那些人穿着新棉服,屋子里有暖气,他们甚至还舍得去买一整块的牛肉!”
“我已经迫不及待让她成为我们的新厂长了!”
“原来钟国还是我们的同志, 我们变了, 但他们没有。”
一时间,亚洲面孔的人在弗拉基米尔市上收到的善意暴增,到处都是友好的笑脸。
有时本地青少年堵着人要烟要零钱,缠着头巾的老太太气势汹汹地冲上来, 挥舞着拳头冲他们吼道:“嘿!斯米尔诺夫家的小子, 我认识你, 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你妈妈!”
青少年们吓得四散奔逃,徒留一个茫然的亚洲人站在原地,叽里咕噜地对老太太说了一通什么。
老太太没听懂, 慈爱地点点头,“没事,不用怕,钟国人是我们的朋友。”
怕他不明白,老太太还拿出一个笔记本,指了指上面的红色五角星。
亚洲人:……???
他不会说峨语,便连连向老太太鞠躬致谢,双手贴裤缝,动作一板一眼极了。
老太太眯起眼睛,脸色突然一变,像是被唤醒了什么记忆。
“倭国人?”
她忽然扬声喊道:“斯米尔诺夫家的小子,回来!马上!”
青少年们犹疑地走到附近观望,老太太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一边小碎步快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什么都没看到,随便你们干什么都行,反正那是个倭国人……”
倭国人:???
他看向老太太,伸出无助的小手,等等,别走!
耿直惶恐而惊喜地奔进办公室,喘着粗气说:“老板,你一定猜不到我刚刚遇见谁了!”
何长宜正在看文件,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你又被警察拦路抢劫了?”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因为耿直这种梗着脖子的二愣子格外显眼,本地警察格外热衷于找他领取“加班费”,好不容易商店附近的警察记住这张犟种脸了,改天换个活动区域,又得被拦路检查护照。
何长宜已经习惯了不定期从各个警察局里领取耿直小朋友。
但这次耿直却狂摇头:“不是……呃,好像也是……哎呀,我确实遇到警察了,可他没找我要钱!”
何长宜终于抬起了头,有些稀奇地说:“所以这次是你主动给的钱?”
耿直急得要跳脚,语无伦次地说:“没钱!没给,也没要,反正就是,就是……”
从他激动到混乱的表述中,何长宜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耿直今天遇到陌生警察,他已经做好了找老板捞人的心理准备,勇敢地迎着对方走了上去。
可没想到,这个警察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毫无反应地移开视线。
耿直震惊了,迟疑地又往前走了两步,警察还是没反应。
他摸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咋地,他一觉醒来变老毛子了?
耿直不信邪地往前走了两步,接着又走了两步,直到快要走的和警察面对面了,对方才终于有了反应。
“老板,你知道他说啥了吗?”
不等何长宜开口,耿直手舞足蹈地说:“他问我是不是迷路了?然后就用警车把我拉到了商店!”
“我今天是坐着警车来上班的!还没付钱!!!”
何长宜嫌弃地往后靠了靠,用文件挡在自己面前。
“行了行了,知道你今天占上警察便宜了,快出去和别人炫耀吧,我还有事儿要忙呢。”
目送耿直连蹦带跳地走出办公室门,何长宜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去看文件。
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这次是塔基杨娜女士。
“老板,我必须得告诉您一个坏消息,我们账上的流动资金将要清零了。”
何长宜并不感到奇怪,推开文件趴在了桌上。
“塔基杨娜女士,如果我现在去买彩票的话,有没有希望去中一个亿万大奖?我指的是美元。”
塔基杨娜女士面色不改,“您在峨罗斯只能买到卢布彩票,或许在欧美还有可能。”
何长宜默默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她花钱如流水,不仅在拍卖会前高价收购凭单,而且在拍下后还要给工厂发工资和付暖气费,期间还有乳制品厂采购设备和厂房翻新的支出。
件件都是大额支出,以何长宜现在的家底来说,凭借一己之力给多家工厂输血还是有些困难。
但目前这几家工厂还属于无底黑洞状态,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回头钱,也只能靠她支撑。
何长宜用指节慢慢敲击桌子,显然在忖度着什么。
塔基杨娜女士安静地坐着,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会计没有打扰她的思路。
敲击声突然一停,下一秒何长宜的声音响起。
“银行开始对外吸储吧,利率定的比国有银行高两个点。还有——”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还有些犹豫,但很快就下定决心。
“派人对拖拉机厂和轴承厂的资产进行清点和估价。”
当熟客习惯性地每天来友谊商店打卡时,惊讶地发现隔壁那家名为“远东发展银行”的新银行居然敞开了大门,热情地招揽客户。
真奇怪,这家银行一向关门谢客,除了挂了一张银行的招牌外,几乎没有开展任何对外业务。
有人好奇敲门进去询问,却被工作人员告知银行目前不接受任何个人和机构客户,也不办理任何业务,看起来他们像是只和自己玩,也不知道平时是怎么赚钱的。
而现在这家神秘的银行却一转风格,主动邀请人们进来看看,别管存不存钱、办不办业务,总之来的都是客,请先里面坐。
远东发展银行甚至在友谊商店的门口摆上了大幅广告,存款利率和新客赠礼的字体显眼极了,而更显眼的是放在旁边的样品——看看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面粮油和罐头白酒,就算是再冷漠的人也会被打动的!
友谊商店的每日客流量很大,不少进进出出的顾客都被吸引眼球,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展示台前,造成了一波小小的拥堵。
工作人员便说:“去银行看看吧!每天礼品的数量有限,要是来的晚了的话就没有了,别浪费宝贵的机会!”
人群最前面,一个胖乎乎的大妈说出了所有人心里的担忧。
“那可是银行!那可是钱!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完全陌生的银行?如果你们带着我们的钱跑到霉国的话,难道我们还要亲自游过太平洋吗?”
现在峨罗斯放开金融管制,只要掏得起五十万到一百万卢布的注册资本,任何人都能开一家银行。
这些野草般狂长的私人银行缺乏监管,无所顾忌,经常干一些把储户的钱卷走、然后跑到欧洲去享受地中海阳光的事。
被坑的次数多了,峨罗斯人民变得格外谨慎,本来因为通货膨胀就导致钱不经用,可再不经用那也是钱,要是被人骗走了钱,全家老小就只能就着西伯利亚风啃土豆,蘸蘸眼泪就当盐了。
听到大妈质疑的话,工作人员并不生气,她长着一张格外和气的脸,笑着对大家说:“我理解你们的担心,如果是我的话,也会有同样的疑问——但这次不一样,一旦你们知道了银行的老板是谁,你们也会像我一样有信心的。”
有人喊道:“谁是老板?难不成还能是叶某钦吗?”
人群爆发出哄笑,另一人喊道:“这更让人不安!他说不定会拿着我们的钱买光全世界的伏特加!”
胖大妈催促道:“说吧,别钓我们的胃口了,你们银行的老板究竟是谁?”
工作人员指了指友谊商店的牌匾。
“事实上,银行的老板和商店的老板是同一人,都是何小姐。”
人群一静,急性子的人抢先开口:“你说的是真的吗?是那位拍下了乳制品厂、拖拉机厂、轴承厂和机床厂的钟国女士?”
“我知道她,何小姐是一个真诚的好人,她买下工厂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发放拖欠的工资。”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会开银行?”
“如果是她的话,这家银行就值得信任多了,毕竟这可是一位超级富有的大商人,她的钱多到可以堆满整个广场!”
人群还在议论纷纷,而动作快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往银行的方向冲了。
“告诉我,要存多少钱才能拿到最高一档的礼品?”
“什么,存十万卢布就可以获得一张商店五折券?还不限制商品种类?”
“让一让,我是先来的!”
银行外,一个长期在外地工作的人吃惊地问:“他们都是疯了吗?这可是一家私人银行!”
旁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老兄,你不知道,这可是那位钟国女士的银行。”
外地工作的人更吃惊了:“银行老板还是外国人?!你们一定是疯了吧!”
旁边的人就说:“何小姐和其他外国人不一样,她值得信任,我们相信她。”
外地工作的人大摇其头,嘟囔道:“别说是外国人了,就算是本国人我也不会信任他们,钱只有放在自己手里才最放心。”
旁边的人没和这家伙争辩,因为他要等的人已经从银行出来了。
“诺夫,诺夫,快来帮我一把!这实在太沉了!”
诺夫快乐地迎了上去,从妻子手中接过沉重的礼品袋。
“我的老天,他们都送了你什么!牛肉罐头、白砂糖、面粉,食用油……天哪,居然还有香肠和蛋黄酱!”
诺夫在妻子的帮助下将袋子扛到肩膀上,尽管负担沉重,可两人的脚步轻快极了。
外地工作的人看得眼热极了,而与此同时,还不断有人满脸幸福地拎着礼品袋出门。
看看这群人手上的勒痕,那袋子一定沉极了!
他越来越心痒,脚下像是长了滑轮,不自觉地推着他往银行的方向走去。
……要不他也去存点钱?大不了领完礼品,过几天再取出来。
当外地工作的人再次从银行走出来时,两只手拎满了礼品袋,满面春风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家人,要把藏在床底的所有钱都拿出来存进这家远东发展银行!
第103章
与远东发展银行不同, 此时拖拉机厂正陷入一片愁云惨淡。
原因是新老板决定对工厂进行重组,大部分资产对外出售,并将全部职工分流到她名下的其他企业中。
在得知了这一消息后, 拖拉机厂全体哗然。
“奥列夫, 你不是说她是个好人吗?好人会这么对待我们的工厂?”
“她和那些基金有什么差别?!”
“我们要怎么办?没有工作的话,我该怎么养活我的孩子们?”
壮汉一把扯下帽子,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 表情难看地说:“我们去找何小姐, 她拍下了工厂的股权,她应该对我们负责。”
一群工人浩浩荡荡地包围了厂区办公楼, 要求新老板站出来给个说法。
办公楼内目前除了原工厂领导, 就是被派来查家底的审计和法律团队。见外面的工人群情激奋,带队急忙给何长宜打电话求援。
没过多久, 数辆军用吉普车疾驰而来, 停在了人群外围,保镖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仿佛演练过一样, 无人指挥, 默契而无声地快速占据了最佳位置。
原本围着办公楼的工人们闻声调转方向,转而围住了吉普车队,但由于保镖的阻挡,他们也只能站在不远处, 而不是亲自上手掀翻车辆。
“何小姐在哪里?她不敢来见我们吗?”
“何小姐, 您欺骗了我们!”
“这是我们的工厂, 你不能卖了它!”
“对!谁也别想卖掉我们的工厂!”
在巨大的声浪中,一辆看起来和其他车没有什么差别的吉普车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下来, 面色严肃极了。在看了一圈现场后,她忽然转过身,却不是要上车逃离,而是踩着车轮爬到了车顶上。
这动作太突然,在场的人顿时一静,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车上的女人。
她站在最高处,被数百号人同时注视,其中不乏敌意的目光,可她看起来过分镇定,也过分冷静。
仿佛这不是一次信任危机,而只是来与新员工见见面,聊聊天。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是她吗?是那位何小姐吗?”
“应该就是她,我记得发工资的时候,她就长这个样子……”
“我可不这么觉得,钟国人都长得差不多,谁知道她会不会派替身来?”
“奥列夫,她是你在拍卖会上见到的人吗?”
作为拖拉机厂工人代表、拿着募集来的凭单参加拍卖会的光头壮汉奥列夫,在仔仔细细盯着车顶上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后,笃定地说:“就是她。”
他向前一步,大声问道:“何小姐,我们听说你要卖掉拖拉机厂,这是真的吗?”
车顶上的那位小姐没说话,朝车下一伸手,立刻就有保镖将扩音器递给了她。
“是真的。”
她对在场工人的第一句话便是承认资产处置和人员分流这一传闻的真实性。
“我确实打算变卖拖拉机厂的全部资产,职工转到其他工厂继续工作。”
人群哄的一下吵闹起来,情绪激动的人朝前挤去,即使是配枪的粗壮保镖也不能阻止他们。
“让开!你这个帮凶!你为了钱背叛了自己的同胞!”
“来啊,开枪啊!你杀了我吧!没有工作,我宁愿现在就去死!”
保镖们手忙脚乱,既要想方设法护着最中央的老板,又不能真的开枪,以免进一步激化矛盾。
可工人们已经无所顾忌。
就在现场秩序将要失控时,车顶上那位小姐的一句话止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对于所有分流的职工,每人将收到相当于六个月工资的补偿金。”
六个月的工资!
原先举着拳头要打到保镖脸上的工人,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讪讪地收回了手。
车顶小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新工厂的工资将比你们在拖拉机厂的工资高出百分之二十。”
“虽然拖拉机厂不复存在,但你们不仅不会丢掉工作,而且还会有更高的工资,以及相当于半年工资的补偿金。”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要继续发怒还是先高兴,最后还是奥列夫先开了口。
“何小姐,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宁愿支付一大笔钱,也要关掉拖拉机厂。”
他不解而难过地问道:“难道我们工厂还比不过那家快要倒闭的乳制品厂吗?为什么您可以花大钱改造乳厂,却不肯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拖拉机厂?”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为什么不是我们?拖拉机厂要比乳制品厂能挣钱得多!我们生产的拖拉机卖到了联盟的每个集体农庄,即使是现在,也还有人记得我们工厂,他们没有忘记我们!”
人们七嘴八舌地讲起拖拉机厂曾经的荣光,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新老板,关于陈列在荣誉室的以及不在荣誉室的那些故事、关于平均每天只睡三小时,只为了能生产出更多的拖拉机的过去。
有的发生在他们身边,而有的就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我年轻时不住在家里,就住在工厂,在生产线旁睡觉。”
“老厂长和我们一样,不睡觉,所有人都不睡觉,他因为心脏病三次进了医院。”
而为了能买到质量最好最便宜的弗拉基米尔市拖拉机厂的产品,那些集体农庄更是天不亮就在门口等待,争夺第一台从生产线下来的拖拉机。
直到人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何长宜才问了一句:“所以,那些集体农庄如今在哪里?”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奥列夫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联盟解体后,随着新政府推行农村土地私有化,集体农庄体系已经彻底崩溃了。
没有了广袤的大型农场,农田重新被分割为小块,不再适用机械化耕种,拖拉机市场急剧萎缩。
奥列夫喃喃地说:“可、可是,总要有人种地的吧!”
何长宜又问:“你们多久没有卖出过一台拖拉机了?”
人群彻底沉寂下来。
他们脸上的表情难过到连被推搡的保镖都忍不住想开口安慰。
何长宜平静地说:“这不是你们的错,也不是工厂的错。时代变了,就像冰河期降临,我们都要学着适应新气候。无论如何,总得先生存下去。”
奥列夫低落地说:“何小姐,谢谢你,还有,今天很抱歉……”
他挥了挥手,转身带头离开。
“我们该走了。”
先是围在奥列夫身边的几个人跟着他一起走,接着,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颗石子的滑脱,带动了整座砾石山的崩塌。
在离开的人中,有的人满脸喜色,迫不及待要将补偿金和涨工资的好消息告诉家人;有的人则一脸黯然,为了无可挽回的时代逝去。
也有的人面露不快,无法相信一场危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消弭。
看看那个钟国女人,她只是说了几句话,甚至都没有被人从吉普车顶上拽下来!
她简直是妖女!巫婆!迷惑人心的怪物!
人群渐渐散去,围在吉普车旁的保镖们齐齐松一口气。
刚才太吓人了,如果几百号人同时冲击过来,就算他们手里有枪也不一定能护着老板安全离开。
莱蒙托夫夸张地擦了一把汗,放松地靠在车厢上。
“我刚刚差点就被和我祖母一个年纪的老头打了!他甚至让我拿枪射他的脑袋!”
解学军粗鲁地一把扯起莱蒙托夫,又抬腿将他踹到一边,伸手向车顶的老板示意。
“您踩着我的肩膀下来吧。”
莱蒙托夫连忙收起嘴边的抗议,转而说道:“我也可以扶您下来!”
何长宜摇了摇头,说了句:“你们都让开。”
她单手撑着车顶,敏捷地跳了下来。
列夫好奇问道:“老板,您难道不担心出事吗?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急。”
何长宜冷声道:“情况确实危急,但原本是可以不必这么危急的——谁把消息传了出去?”
如果按何长宜的计划,资产处置人员分流的消息将会与补偿金及涨工资同时宣布,工人们根本不会因为恐慌和愤怒来围堵办公楼,围攻她这个新老板。
有人故意误导了工人们。
何长宜快步走向办公楼,边走边对解学军吩咐道:“把所有工厂领导都控制起来。”
解学军二话不说,领着人就冲进了办公楼,不多时里面传来混乱的声音。
何长宜并不急着去见拖拉机厂的领导,而是先去探望法律审计团队,在用大额奖金安抚了众人后,她这才拿着报告初稿离开。
会议室内,拖拉机厂领导被迫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背后的保镖虎视眈眈,胆敢反抗就捆起来,已经有几个人被狼狈地捆在椅子上。
当何长宜进门时,中年厂长大声喊起来:“您要干什么!您这是违法,我要报警!”
何长宜不怒反笑:“好啊,报吧,现在就报,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报警。”
她将厚厚一叠的报告初稿重重摔在桌上,双手撑在桌面,一一扫视在座的每个厂领导。
“我原本并不打算对你们怎么样,拿钱退休不好吗?还是说你们从乳制品厂那里学到了什么,想要把我从我的工厂里赶走?”
在座的大部分人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只有极少数几个人面露不解。
中年厂长说:“您想说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何长宜冷笑道:“没关系,法院会明白的。”
她随手翻开报告某一页,念道:“截止报告日,工厂仓库账目记录与实物库存存在巨大且无法合理解释的差异……账面显示库存有五十吨特种钢材,以及两百台已组装完毕的拖拉机成品。而仓库中上述特种钢材实际存量仅为三吨,短缺四十七吨;两百台拖拉机仅有七十一台,短缺一百二十九台。”
在座的厂领导脸色开始变差,大冬天的,有人额头上突兀冒出汗珠。
而她还在继续念:“经工厂经理批准,三台状态良好的机床被以“废金属”名义出售给一家设备公司,售价为一千美元,而同类二手机床的单台市价不低于二十五万美元,截止报告日,工厂财务部门未收到该笔售款。”
何长宜突然看向工厂经理,他脸上的肌肉正不住地抽搐。
“彼得罗维奇先生,为什么这家设备公司的注册地址会和你父亲家是同一个地址?”
彼得罗维奇经理试图解释:““可能是……记录错误,您知道,现在都很混乱……”
何长宜笑了,“是吗,记录错误?”
她突然笑容一收,又问:“那为什么拖拉机厂要以高于市场价百分之五十的价格从同一家设备公司购入生产用润滑油和切削液,而银行账户的收款人写着你的名字,难道这也是记录错误?”
彼得罗维奇经理说不出话来,死寂的会议室突然传来碰撞声,原来是会议桌下他的腿正无法抑制地颤抖,撞在了椅腿上。
何长宜重重合上报告,严酷地看向在座的每一个人。
“还需要我继续念下去吗?”
无人说话。
何长宜说:“我原本并不打算追究你们的责任,这是联盟应该干的事。可你们这群蛀虫辜负了我的善意,竟然试图煽动工人来攻击我。”
中年厂长勉强开口:“这、这一定是误会……我们对您非常尊重,非常感激……”
在何长宜的目光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于无。
是的,是的,他们确实将工厂改制的消息传给了工人,可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即使他们什么都不说,难道这位新老板就不会对外公布这个消息吗?
他们只是说的更早了些,早于新老板的计划而已,但他们难道做错了吗?
难道要让他们像乳制品厂的那群蠢货一样,拿着寥寥无几的买断金,狼狈地被赶出他们的工厂?
对,就是他们的工厂!
凭什么那个钟国女孩可以轻轻松松就抢走他们耕耘了几十年的地盘?
她甚至还要卖掉整个拖拉机厂!
那都是他们的钱,他们的设备,他们的土地!
中年厂长喃喃的,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只是误会……您没有受到伤害……这对您也没有任何影响……您不、不能这么做,我们才是最了解拖拉机厂的……”
何长宜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闭嘴,我不想听。有什么话去和警察说吧。”
她干脆利落转身离开,临走前吩咐保镖看着这些人,直到警察来接手,她要把他们通通以职务犯罪的名义投进监狱。
——都给她捡肥皂去吧,蛀虫们。
彼得罗维奇经理失态地站了起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吼道:
“你以为只有我们吗?你破坏了规矩!你是所有人的敌人!”
他看到那个钟国女人转过头来,傲慢而冷酷地说:
“那我就打败所有敢与我为敌的人。”
第104章
有了拖拉机厂的前车之鉴, 何长宜谨慎地完成了对轴承厂的处置。
但与拖拉机厂不同,轴承厂工人的表现显然要平静得多。
大概是因为联盟每个工业城市都有一家轴承厂,专注生产标品, 缺少差异性和特质性, 在数年就面临激烈的市场竞争,价格战打得飞起,人早麻了。
也因此, 轴承厂对于接手的新老板几乎没什么抵触心理, 非常顺畅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要新老板能发工资,别说只是换个工厂, 就算是换个星球都没问题。
这年头肯发钱就是完美老板, 别管姓公还是姓私,总得让大伙儿吃饱饭, 不能饿着肚子打螺丝呀。
而在得知了补偿金和涨工资的消息后, 在场的轴承厂工人更是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地问能不能本月就调岗,他们已经等不及迎接新工资, 啊不, 新工作了。
做好了万全准备应对工人暴动的何长宜:……
不知为什么,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呢。
何长宜亲切询问轴承厂的工人,他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
轴承厂工人一拍大腿,这可问到他们心坎上了。
当即就有人公然表示能不能让轴承厂的领导们留在原工厂。
“我们已经受够了一个只会指手画脚的懒蛋!”
何长宜心情复杂地说:“啊, 我的确对他们有另外的安排呢。”
对于两个工厂中远离一线的中高层领导, 何长宜送上了一份裁员大礼包——买断工龄, 按照工作年限支付补偿金。
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附上一张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大力赞美他们在过去数十年间为工厂做出的贡献——虽然并没有贡献, 也并不会在如今的峨罗斯派上什么用场。
不出意外,一些工厂领导拒绝配合,声称死也要死在办公室,绝不向这个该死的外国资本家妥协。
何长宜的心态很平和,拦住了立功心切的保镖们,只是派人给他们送去一封信,并附上金额大幅度缩水的离职协议书。
信不算厚,但每个看到信件内容的领导都惊慌失措极了,其中一些人甚至都没有看完信就抓起了笔,颤抖着手在协议书签上自己的大名。
还有一些人负隅顽抗,恼羞成怒地将信撕了个粉碎,连带着信使一并赶出门。
于是,他们就收到了第二封信。
这次的送信人是警察,他们带来了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镯——
“你因职务犯罪被逮捕了!”
那一天,全工厂的人都听到了办公楼里传出来的巨大哭声。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新老板表示:
“我还以为杀猪呢。”
“跟我的律师说去吧。”
“我们都在用力地活着。”
“……你怎么还没死?”
在完成了对拖拉机厂和轴承厂的资产剥离和人员分流后,何长宜卖掉了厂房土地、原材料和产成品,一部分尚可使用的机器作为二手设备出售,更多的机器则被拆成废钢,卖回国内。
这极大缓解了她所面临的流动资金紧缺的问题。
至于两个工厂的工人,何长宜根据技能评估的结果,分别转岗至乳制品厂和机床厂。
特别是乳制品厂,为了解决乳制品销售和储存的问题,何长宜新开了两家配套公司,分别是利乐包装厂和冷链运输公司。
冷链运输公司没什么特别,买了几辆二手冷藏车以及小型冷库,分销至弗拉基米尔市本地市场。
而利乐包装厂就值得多提一句。
利乐包装盒是在纸板上镀一层铝箔,能够使常温牛奶的保存时间长达一年,不需要冷藏或添加防腐剂,既可以扩大牛奶的销售半径,还能满足峨国消费者因经济困难倾向购买能长期储存食品的需求。
何长宜与瑞典利乐公司签订了合作协议,为了购买灌装机,她在前期支付百分之二十的设备费,至于剩余百分之八十的费用,则通过每年订购一定数量的利乐包装纸的方式完成。
尽管这一合作方式会导致乳制品厂对利乐公司的依赖,但前期仅需支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极大减轻了何长宜此时所面临的经济负担,使她能将更多资金投入产品推广和市场营销。
更何况何长宜对乳制品厂的规划并非长期持有,而是要将它打扮一新、扭亏为盈后,用漂亮至极的财务报表来吸引财大气粗的潜在买家,卖出一个超级高价。
毕竟这年头的峨罗斯,如果有人想要扎根本土、长期耕耘的话,那无异于在老虎眼皮下养猪。
等猪养肥,老虎拿着刀叉就来快乐开饭了。
运气要是差点,就准备连人带猪一起喂老虎吧。
老虎可能是黑,也可能是白,还有可能是个穿着斑马服的cosplay虎。
总之,何长宜还没有大公无私到以身饲虎的地步。
至于机床厂,何长宜有着与其他工厂完全不同的处置。
与拖拉机厂和轴承厂类似,机床厂的技术相对落后,思维固化,产品单一,在市场上竞争不过德日企业。从账面上看,除了地皮还值点钱,完全是一家负资产工厂。
何长宜的会计塔基杨娜女士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留下这家机床厂,一度怀疑老板在拍卖会上被人下了药,甚至委婉地询问随行保镖,机床厂里有没有可疑对象试图靠近何小姐,比方说某些漂亮小伙,和个别漂亮小伙,以及部分漂亮小伙。
解学军、列夫:……
莱蒙托夫天真烂漫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是漂亮小伙?漂亮姑娘不行吗?”
塔基杨娜女士沉吟道:“所以,有没有漂亮姑娘靠近何小姐呢?”
解学军:“……塔基杨娜女士,我们还是谈一谈漂亮小伙吧。”
这家机床厂的缺点可以说三天三夜,但只一个优点就可以压过所有缺点。
——这是一家有资格接军品订单的工厂。
尽管机床厂的民用产品做的一塌糊涂,毫无市场竞争力,但它的军用高端机床是能够制造潜艇螺旋桨和航空发动机部件的。
这家距离军事重镇科夫罗夫市不远的机床厂,过去承接了一些远超其应有保密层级的军工任务,直至今日依旧残留着当年的影响。
理论上,这家机床厂不应当被摆上拍卖会,更不应该被一家外资公司拍走,但由于管理混乱和档案丢失,许多人忘记了工厂曾经的荣光。
面对咄咄逼人的塔拉斯,弗拉基米尔市匆忙将这家资不抵债的老工厂丢到拍卖会上凑名额。
何长宜起初并不知道内情,她只是看上了机床厂的地皮和设备。
如果不是审计盘库时,在一个贴着封条的旧仓库里发现了一台没有入账的、造型奇特的机床,何长宜大概就要像对待拖拉机厂和轴承厂一样拆分卖掉机床厂。
但那是一台七轴五联动数控机床。
发现机床的审计是个彻头彻尾的军盲,完全不了解这台机床的价值,随手记了一句“机床一台(不明型号)”。
之后何长宜到机床厂实地查看,一名不想被迫退休的小领导为了表现自己,厚着脸皮陪同,抢先介绍道:“这可是七轴五联动机床,能够加工潜艇螺旋桨和飞机发动机!”
何长宜心中一动,面上不显,冷淡地说:“重量是多少吨?钢铁含量有多少?”
小领导急道:“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床!”
何长宜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它能卖多少钱。对于废钢来说,技术先进与否都无所谓,重量才是最重要的。”
小领导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新老板带着保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
突然,她又停了下来,侧头问道:“您有什么其他安排吗?没有的话,请继续为我介绍。我需要一位了解机床厂的解说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小领导大喜,小跑着就跟了上去。
“我不介意,不,我非常愿意!请让我为您介绍!”
何长宜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点其他机器设备,摆出一副通通拆下卖废钢的模样,晚上回去就给严正川打电话,让他来峨罗斯一趟。
严正川哑着嗓子说:“妹啊,你有事儿就在电话里说吧,我这儿还有案子要忙,为了蹲犯人,我已经三天没睡了。”
何长宜咬牙切齿,柔声细语地说:“严二哥,你来嘛,人家想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重响,像是话筒砸地上了。
过了会儿才又传来严正川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的。
“你是不是想害我啊?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你是不成心恶心我啊?”
何长宜不装了,径直道:“你赶紧来,打飞的,我报销,晚来一天我就找老头告状去。”
严正川简直要哀嚎了。
“我真是求你了,能不能去祸害老大啊,怎么就光逮着我一人,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话没说完,严正川突然止住声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再开口时,声音严肃多了。
“我明白了,行,我交接一下手头的事儿,马上来。”
挂断电话,何长宜在关着灯的房间里连转好几圈,激动到无声尖叫。
那可是七轴五联动机床!
真正意义上的工业皇冠上的明珠!
完全不是什么圆珠笔的笔珠、打火机垫片能相提并论的,真正的明珠!
直到三十年后,钟国才自主研发出第一台七轴五联动机床,在此之前全球只有美峨日德等极少数的国家才能制造这种顶级机床,一度是西方对华技术禁运清单上最敏感的项目之一。
那不是一台普通的机床,而是大国重器,代表了国家在精密制造领域的最高水平,直接关系着国防和高端产业。
就拿潜艇螺旋桨来说,由于钟国现有机床精度不够,国产螺旋桨在水中会发出巨大噪音,被国外笑话是“水下拖拉机”,直接造成潜艇隐蔽性差,完全达不到隐秘潜入的目的。
只有七轴五联动机床才能制造出精度极高、噪音极低的潜艇螺旋桨,有效提高潜艇的静音性能,让潜艇真正成为威慑力拉满的“大黑鱼”。
除此之外,七轴五联动机床还可以加工飞机发动机、大型水电站水轮机转轮、船用巨型柴油机的曲轴……等等,甚至还有高精度武器系统。
如果能把这台七轴五联动机床运回国内,那要比进口一百台T-80坦克还要有用!
更不用说通过逆向工程,能够早日完成七轴五联动机床的国产化研发,从此不必受制于人。
这是一只会源源不断下金蛋的超级金鸡。
黑暗中,何长宜的眼睛熠熠生辉。
七轴五联动机床,她运定了!
第105章
严正川搭乘最近一班国际航班, 火速飞到峨罗斯。
他连行李都没带,空着手出了机场,风尘仆仆冲到弗拉基米尔市, 见了何长宜的第一句话就是——
“这回是导弹还是飞机?”
何长宜:“……二哥, 我想你一定有什么误解,但我真的不是军火商。”
严正川死鱼眼盯着她,何长宜更加真诚地对视回去。
严正川:……
他索性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挂, 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径直到冰箱里翻吃的,嘴里叼着片香肠, 又倒了杯热茶, 吊儿郎当地往办公桌前一靠,冲何长宜抬抬下巴。
“月亮啊, 哥是不是有哪儿做的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你直说,我肯定改,真没必要浪费机票钱, 大几千呢, 挺贵的。”
何长宜笑嘻嘻地凑过去,严正川斜眼看她,眼下乌青,头发乱糟糟的, 下巴冒出胡茬, 显见这段时间累过头了, 在飞机上也没休息好。
“二哥,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不懂事儿的人吗?”
严正川没说话, 眼神回答了一切。
何长宜夸张地叹了口气,怅然地说:“我为党国立过功,我为委座流过血,你不能这么对我……”
严正川绷不住了,笑骂道:“得了得了,回头让老头知道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呢。”
他放下杯子,从外衣口袋里翻出一个折起来的密封文件袋,随意递给了何长宜。
何长宜一边扯封条一边问:“这是什么?你的私房钱?”
严正川:“……呸!你丫钱多到都能买下京城一条街,还惦记我手里这点儿毛票呢,忒不地道了!”
他话音一转,用一种假装不在意的语气说:“这是党国惦记你的证明。”
何长宜手一顿,袋里的文件抽出一截,最上面的标题赫然写的是【中标通知书】。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向燕钢投过标。”
严正川理直气壮地说:“那现在你知道了。”
何长宜将全部文件倒在办公桌上,一目十行,快速翻阅。
随着对文件内容的深入了解,她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睛,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这是一套与大型国营钢厂燕钢的长期合作协议书,协议约定燕钢下一年度向何长宜至少采购废钢三十万吨,采购定价采取“基准价+浮动”的方式,随行就市,也就是说,若钢价上涨,结算价也随之上涨;而若钢价下跌,则结算价不得低于最低基准价。
合同条款制定得相当有利于何长宜,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她才是强势甲方。
可按照如今的废钢收购价2000元/吨来算,燕钢一年要出六亿元,它才该是倚财欺人的大金主。
而废钢生意利润率超过百分之五十,这也就意味着对于何长宜来说,仅靠这一年的合作,她就能赚取超过三亿元的利润。
放下文件,何长宜抬头看向严正川,问道:“这是咱爸的意思,还是——”
严正川说:“嗨,老头子哪有这个本事,他都不知道燕钢的大门朝哪儿开。这算是国家奖励你上次运回T-80吧,还有一个表彰的奖章,我放家里了,没带过来,你回去就能看到。”
何长宜仔细将文件归拢到一起,说:“我当初可不是为了表彰才这么做。”
严正川正色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是为了名利。坦克的事需要保密,不能对外公布,也不能有公开表彰,但国家记得你,人民也记得你。”
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只钢笔,拧开笔帽,试了试笔尖,然后递给了何长宜。
“签吧,一式两份,我还得给燕钢捎回去一份,人家急等着归档呢。”
何长宜接过钢笔,干脆利落地在合同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大名。
严正川探头一看,不乐意道:“怎么还是何长宜,写严正月才对嘛。等等,我现在就给燕钢打电话,让他们再传真过来一份新合同。”
何长宜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笑眯眯地说:“不,就要何长宜。”
严正川长叹一口气,对上这个妹妹他从来只有妥协的份。
“行吧,何长宜就何长宜,也免得你在外面暴露身份。”
何长宜不理他,快乐地欣赏着自己笔走龙蛇的签名。
她有一句话没有说。
——在书里过了二十年被拐人生后终于找到家的是严正月;而在峨罗斯九死一生闯出来的是她。
她从来只是何长宜。
简单吃了一顿接风宴后,何长宜拽着昏昏欲睡的严正川上了吉普车。
食饱饭足,又喝了点酒,加上人在亲妹的地盘,严正川完全放松下来,一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顾不上问目的地,上了车就昏睡过去,直到汽车突兀停下,他才在刹车后的惯性中惊醒过来。
“这是到哪儿了?”
严正川揉着眼睛下车,习惯性地打量一圈,见四下无人,而从建筑风格上看是在某个工业厂区。
“正月,你不会要给我卖到黑砖窑吧。”
何长宜嫌弃地说:“就你?还卖到黑砖窑?能吃不能干,还不如智障好管理,前一天卖出去,第二天就把警察引来了,谁会做这赔本买卖?”
严正川也不生气,在凛冽寒风中打了个哈欠,随口道:“那你带我来这犄角旮旯的地方,难不成是有什么宝贝要给我看?”
何长宜不说话,狡黠地冲他眨眨眼。
严正川彻底醒过神了,惊讶道:“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何长宜也不解释,径直走在最前方带路,来到了一座旧仓库。
严正川眼尖,注意到门口贴着的封条。
纸张泛黄,看上去至少十年了;而封条的破口处却是崭新的,像最近才撕开。
他不由得严肃起来,看上去更像严队长,而不是嬉皮笑脸的严二哥。
仓库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人走在里面时带起灰尘,立刻变成过敏人士的刑房。
严正川努力压住喷嚏,揉了揉鼻子,跟着何长宜走到了仓库最里面的位置。
她忽然停下来,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二哥,你知道咱们国家潜艇的外号吗?”
严正川打量着仓库环境,心不在焉地说:“什么外号?大黑鱼?”
何长宜说:“不,是水下拖拉机,意思是太吵了,外国海军大老远就能发现咱家潜艇。”
严正川看她,带着点儿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搞来一台潜艇?”
他指了指这个面积小到连一艘货船都装不下的仓库,“就在这里?”
这得是多微型的潜艇,才能被塞进一间平平无奇的老式仓库里啊!
何长宜:……
何长宜真诚地问:“二哥,你的想象力只能到这个地步吗?”
不等严正川开口,何长宜转身抬手,指向一台被防尘罩封存起来的设备。
“我找到的不是一颗金蛋,而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机。”
“真正的工业母机,七轴五联动机床,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高精度加工机床。”
严正川看看设备,又看看何长宜,半响,他才憋出两个字:
“……我艹。”
顾不上多待,严正川当天就返回莫斯克,坐上了回国的飞机。过了两天,他又来了,这次带来了一帮摩拳擦掌的工程师。
何长宜封锁了机床厂,声称要卖掉全部二手设备。
有了拖拉机厂和轴承厂的前车之鉴,机床厂的工人们都表现的很平静,厂领导也是。
绝大部分工人被分流到何长宜名下企业,还有一小部分工人,他们被分流到另一个国度。
——在钟国,他们将会成为国产七轴五联动机床的研发人员。
当然,明面上不会提及七轴五联动机床,这些工人只是去异国出差的设备安装和调试技术员,碰巧遇上了爱才的东方伯乐,盛情邀请加上优厚待遇,让工人们欣然接受了这份海外offer。
至于如何在数百人中发掘与七轴五联动机床相关的工人,何长宜的选人方法相当简单粗暴。
她从工厂的人事档案中找出保密层级最高的一部分,这些人的简历在某一时间段内不约而同出现了不明空白,而且还都是机床厂技术级别最高的高级工。
其中一些工人已经退休,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何长宜就打着返聘的旗号,把人拽到她的手下,先用温暖的棉服和营养的食物养起来,等养的差不多了,就包袱款款送到钟国出差。
何长宜一边打包工人,一边打包七轴五联动机床,而后者的处置方法还要更麻烦一些。
作为体型巨大且极其娇贵的精密设备,何长宜不能像对待坦克一样,将七轴五联动机床往集中箱里一塞完事儿,否则等机床抵达钟国,就只剩一堆没用的废铜烂铁。
这时,严正川带来的工程师们就派上了用场。
他们像对待新生儿一般,用极其细致的手法,小心翼翼地将整台机床拆解成多个部分,分出核心部分与结构部分。
其中最精密、最核心的部件,比如数控系统、精密编码器等,进行了恒温防震的包装,由专人携带,当天乘坐钟国飞机返回国内。
而笨重的床身、立柱等则混在普通机床中,通过陆运的方式带回国内。
之所以不通过海运,是由于货船要在海上走一个月以上的时间,不可控因素太多,珍贵的七轴五联动机床经不起折腾,要是有个万一就得遗恨万年。
而不管是核心部件还是结构部件,所有部件都由专人押送,最大限度避免意外发生。
钟国飞机表面上是执行民航任务,实际上连机长带乘务员都是现役军人,一半的乘客也承担了护送任务,剩下的才是掩人耳目的普通乘客。
要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想要劫|机,还没等他喊完口号,人就被摁在地上了。
而陆路运输也是如此。
严正川再一次乘坐货运火车回国,只不过这次他押送的不是犯人,而是更重要的机床部件。
与他同行的是几名精干军人,各个身手不凡,和解学军切磋时不落下风。
但军警进入他国境内太过敏感,与之前一样,所有人都没有配枪,防身武器只有钢管和西瓜刀。
何长宜去火车站送严正川,分别前把一个手提箱递给了他。
严正川没防备,被狠狠地坠了下手,险些扔到地上。
“里面放了什么?铁块?”
何长宜翻着白眼说:“岂止,还放了十斤黄金呢。”
严正川一挑眉:“那感情好,我回头就卖了金子去炒股,说不准我也能当股神呢。”
何长宜:“得了吧,你还是好好当你的警察吧。”
箱子里放的是枪和子弹,何长宜嘱咐道:“悠着点用,别把老毛子的警察引来了。不过就算真引来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去捞你。”
严正川笑着伸手去揉何长宜的头发,被她嫌弃地打开了手。
“放心吧,我不会给他们报警的机会。”
他用手在脖子前比划一下,“全歼。”
何长宜趁机嚷嚷道:“严正川你还是个警察呢!你也忒不遵纪守法了!”
严正川哼笑一声:“有你这么个妹妹,我早就做好改行的准备了。”
何长宜皱了皱鼻子,不肯承认这是她的锅,“分明是你思想意志不坚定。”
临发车前,严正川说:“快过年了,别忘了回国,咱爸咱妈还等你呢。”
何长宜说:“忘不了,路上小心,该开枪就开枪,别不舍得子弹,箱子里的足够用。”
她突然又凑近,小声地说:“侧面我放了几颗手榴|弹,二战老物件,一颗能报销三个德国佬,记得扔准点,别砸自己身上。”
严正川:……
“等等,你——”
何长宜笑眯眯地冲他挥手告别:“不用太感动,哭一会儿就得了。”
严正川这股气一直憋到了西伯利亚。
当货运火车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小站停下休整时,车厢外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撬门声。
严正川向同行军人打手势示意,众人默契颔首,无声向后退去。
当劫匪撬开车门,看到的不是满载货物的车厢,而是黑洞洞的枪口。
严正川端着枪,用生疏的峨语扬声喊道:
“投降,或者死亡。”
劫匪:???
不是,大哥,他们就抢劫抢劫火车,怎么还搞出了生存还是毁灭的终极问题啊!
第106章
最近弗拉基米尔市传出风声, 将要举办第三次国企拍卖会。
据说在这次的拍卖会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型国企终于被端上了餐桌。
何长宜非常心动,但她正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收集的凭单已经用完了。
原先地下室里满是装满凭单的箱子, 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现在箱子空空如也, 连一张遗漏的凭单都找不出。
难道要眼睁睁错失这场盛宴?
何长宜找来她的会计女士和银行经理,开门见山地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让我短时间内收集到足够多的凭单?”
塔基杨娜女士直白地说:“我不建议您现在收购凭单,市场已经完全疯了, 每张凭单的价格甚至被炒到了二十五美元!成本过于高昂, 我们的利润空间会被大幅度压低。”
何长宜听完没说话,烦恼地敲击着桌面。
这确实是个问题。
由于持续的恶性通货膨胀, 大多数人急于将手头的凭单变现, 在它彻底变成废纸之前换成摸得到看得着的钞票或物资,凭单价格一路走低, 最便宜时只需要一瓶伏特加或者一条香烟就能换走。
在那段时间, 友谊商店收到数以万计的凭单,算下来每张凭单的价值不超过五美元。
但随着国企私有化拍卖会的推进,凭单的市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一路飞涨, 在短时间内直接翻了五倍,而且还有价无市。
这就像股市或房市,当行情下跌时,所有人都在急不可耐地清仓离场, 生怕卖晚了被埋坑里;可一旦行情上涨, 就反过来捂盘惜售, 生怕卖便宜了,不肯轻易出手。
如今的凭单市场就是这样。
价格下跌时,到处都是出售凭单的人;而价格上涨后, 到处都是收购凭单的人。
即使舍得花费大笔资金去收购凭单,也得能先买得到凭单。那些曾经站在路口、举着“凭单出售”牌子的人一夜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挂着“凭单收购”的新面孔。
所有人都看到了凭单与其所换来的国企股份之间的巨大差价。
假设凭单价值十美元,国企每股价值一百美元,那么拍下这家国企的人就相当于用一张凭单换到了价值九十美元的资产。
投资回报率高达900%,比抢劫银行都来得快,而更关键的是,这是合法的。
对于绝大部分峨国人来说,一夜暴富,然后移民到霉国,这才是真正的峨国梦。
……就是现在做梦的人有点太多了。
敲击声一停,何长宜突然看向坐在塔基杨娜女士旁边的年轻人,问道:“罗曼,你有什么建议吗?”
新经理盯着地板,不与老板对视,嗫喏了半响才说:“或许,我是说或许,可以设立一家基金……”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人也从椅子上往下滑,几乎要滑到办公桌下面。
他简直看起来像个被老师提问的高中生!
塔基杨娜女士露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粗暴地揪着新经理的脖领,把他扯回了椅子上,像任何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祖母那样,大声呵斥道:“罗曼,坐直了!你毕竟不是一块果冻!”
罗曼经理唯唯点头,但依旧缩着脖子,不敢去看老板。
何长宜像个和蔼的狼外婆,柔声细语地说:
“罗曼经理,请您可以谈一谈基金具体要如何运作吗?”
罗曼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请……您实在太客气了……不,我是说,我很感激……呃,对,是的,谢谢,您是一位善良的老板……”
何长宜没了耐心,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说重点!”
罗曼浑身一抖,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语速极快地说:
“就是设立一家凭单基金,吸引人们将自己的凭单委托基金代为投资,我们可以受托管理委托人的凭单,承诺一定的投资回报率,这样就能募集到足够多的凭单,而且前期成本也相对较低……”
何长宜一心两用,一边听凭单基金的运作方式,一边打量她的这位银行经理。
尽管穿着全套定制西装,罗曼看上去却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高中生,时不时不自然地扯一扯领带,可怜的西装布满褶皱,裁缝看了都要尖叫。
而罗曼却毫无自觉。
一头半长不长的卷发,乱糟糟地垂下来遮住眼睛,他便时不时从发帘里偷偷瞄人,被发现就慌乱地收回视线,脑袋恨不得缩进胸腔。
何长宜挑了挑眉,与塔基杨娜女士对了个眼神。
罗曼,一个落魄的天才。
峨罗斯这地界确实有点说法,文理双修,不仅盛产诗人,还盛产数学家,以及衍生出的经济学家。
——当然,克里姆林宫里的经济学家不算。
说来也巧,何长宜认识罗曼不是通过猎头介绍,也不是他拿着简历上门自荐,而是在大马路上捡到的。
是的,捡到的,就像随手捡到一只小猫或小狗,虽然以罗曼的性格来说,更像是捡到一只小耗子。
那天何长宜去莫斯克办事,正在路口等红灯时,吉普车突然被追尾。
巨大的声响和震动,前排两个保镖瞬间进入战斗模式,一个留下保护何长宜,另一个端着枪就冲了出去,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试图绑架钟国富商。
莱蒙托夫满口苏卡不列,粗暴地一把从追尾的出租车里扯出司机,对方战战兢兢举起双手,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两条腿像面条,直往地上滑。
何长宜下车一看,便吩咐道:“放了吧。”
莱蒙托夫说:“但他撞了我们的车!”
何长宜反问:“你看他像是能赔钱的样子吗?”
出租车破破烂烂,前挡风玻璃处挂了件皮夹克,半是遮住窗户上的破洞,半是用来兜售。
何长宜看了一眼就说:“前年的老款皮夹克。”
她转而对出租车司机说:“卖不出去吧?卖不出去就对了,滞销货你还敢卖一万卢布。”
出租车司机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但理论上来说,莫斯克的市场应该还能容纳更多的皮夹克,而且一万卢布的价格应该是符合市场定价规律的……”
何长宜怜悯地说:“莫斯克的确需要更多的皮夹克,但不包括你这件,到处都是更便宜的新款皮夹克。”
出租车司机喃喃地说不出话来,何长宜摇了摇头,说:“我们走吧。”
吉普车皮糙肉厚,受损不算严重,甚至在撞击后没有留下任何凹陷,只是有一些划痕。
但出租车就惨多了,汽车前脸凄惨地凹陷进去,本就糟糕的车况雪上加霜,看起来更应该被拉到汽车报废处理厂,而不是在马路上摇摇晃晃。
莱蒙托夫不情愿地松开手,临走前威胁性地对司机挥了挥拳头。
“小子,算你好运!”
出租车司机缓过神来,却突兀冲到正要启动的吉普车前,双手抵在车前盖上。
解学军迟疑道:“……要撞过去吗?”
莱蒙托夫斩钉截铁:“撞!”
何长宜不得不喊了一声:“喂,我可不想去见莫斯克的警察。”
莱蒙托夫不情愿地从车窗探出脑袋,没好气地问:“开出租车的小子,你又想干什么?”
扑到吉普车前的动作像是用尽了他全部勇气,出租车司机又恢复到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嗫喏道:
“追尾是、是我的责任……我、我、我应该赔偿……”
莱蒙托夫一愣,回头去看何长宜。
何长宜失笑,摇下车窗问他:“你赔得起吗?你有钱吗?”
司机拖着脚走过来,低着头说:“我可以写一张欠条……”
何长宜懒洋洋地说:“算了吧,我不是你们的沙皇,没有抢劫穷人的爱好。”
司机固执地说:“但……”
何长宜突然说:“你向后退一步。”
司机不明所以,按她的吩咐向后退了一步。
何长宜看看距离,满意道:“莱蒙托夫,开车。”
等司机反应过来时,吉普车已经冲出了路口,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何长宜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只是没想到,当她办完事要离开莫斯克时,又碰到了这个出租车司机。
倒霉蛋被几个黑|帮模样的家伙堵在路边,看起来形容十二分凄惨。
何长宜原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她见过太多被黑|帮收取买路钱的出租车,但恰好那天她拿到了银行牌照,心情大好,便决定日行一善,让莱蒙托夫去把黑|帮赶走。
莱蒙托夫骂骂咧咧地就去了,还被黑|帮当成了抢生意的同行。
出租车司机鼻青脸肿地来道谢,何长宜不耐烦听他结巴,正要吩咐开车离开时,司机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摞皱巴巴的卢布。
“这、这是我今天挣到的所有钱……赔您……”
何长宜有些惊奇,就问:“你为什么不把钱给黑|帮的人?你要是给了钱的话,他们就不会揍你。”
司机不敢抬头看她,顽强地小声说:“我答应了……要赔钱……”
听到这话,莱蒙托夫都震惊了。
“嘿,开出租车的小子,你是笨蛋吗?我们老板说过了,她不需要你的赔偿!”
他又嫌弃地看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出租车。
“留着去修车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这台破车不会开到一半就散架吧!”
出租车司机磕磕巴巴地辩解:“不,不会……理论上,这辆车还没有到报废年限……至少还有三周……”
莱蒙托夫断然道:“你一定是被骗了!我敢保证,这台车的年纪比你祖父都要大得多!”
出租车司机小声说:“不,不,我的祖父没有那么老……”
何长宜不要他的钱,这个死心眼就开车去追吉普车,固执地要赔钱。
幸好这时候路上没什么车,出租车还能远远坠在后面。
莱蒙托夫从后视镜里看到苟延残喘的出租车,吐槽道:“我说过的,莫斯克的精神病院应该扩建,而不是放任精神病人四处流窜!”
解学军:“……那你们的总统首先就得被关进去。”
莱蒙托夫思索片刻,欣然道:“你说得对,全部官员都应该被关进去!”
何长宜突然喊了一声:“停车!”
莱蒙托夫下意识一脚踩下刹车,不等吉普车停稳,何长宜已经跳出了车,急匆匆地朝后走去。
解学军连忙追了上去,却在看清情况后一愣。
——后面哪有什么出租车,只剩满地零件和一只孤零零乱滚的轮胎。
莱蒙托夫走到解学军旁边,为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
解学军心情复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莱蒙托夫:……!
莱蒙托夫惊慌失措地大喊:“我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谁能想到这辆破车居然真的会开到一半就散架了啊!!!”
第107章
何长宜已经不想再回忆那天是如何把罗曼从散架的出租车里救出来, 又是怎样在车上发现了莫斯克大学数学系的毕业证书与银行辞退通知书。
她更不想回忆,当罗曼在医院病床上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不是道谢, 而是在看清周围环境后, 屁滚尿流地从床上滚下来,面无人色地大喊:
“我没钱!也没有保险!我不需要任何医疗!”
总之,当一切尘埃落定后, 何长宜第一句话就是问他:
“要工作吗?”
罗曼呆若木鸡。
罗曼欣喜若狂!
“要!当然!无论是什么工作!我什么都可以做!刷马桶也可以!”
——看看, 在生存重压下,孩子说话都不结巴了。
何长宜慢条斯理地说:“你先别忙着高兴,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罗曼正襟危坐, 像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紧张又期待。
何长宜将毕业证书和辞退通知书并排放在床上, 问道:“你一个莫大高材生, 为什么突然会被银行辞退?原因还是……”
她低头看了一眼通知书,念道:“营私舞弊,严重违反银行规章制度。”
何长宜问他:“这是你干的吗?”
罗曼疯狂摇头, 委屈地小声说道:“我没有!”
何长宜点点头, 说:“我觉得你也不敢。”
追个尾都要上赶着赔钱,循规蹈矩到了骨子里,别说是偷银行的钱,就算从地上捡个钢镚, 都得屁颠屁颠交给警察叔叔——然后就被本地黑警笑纳了。
何长宜又问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辞退的吗?”
罗曼低下头, 仿佛这是他做错了什么, 讷讷地说:“副主任的侄子需要工作……”
何长宜啧了一声,看来全银行就属他这个软柿子最好捏,捏完还没后患。
“就算没了银行的工作, 以你的学历,再找一份新工作不难吧。为什么反而要选择去开出租?说实话你的车和你的车技一样糟糕。你简直不像司机,更像随机挑选作案对象的马路处刑人。”
守在病房门口的莱蒙托夫听着都不忍心了。
这已经不止是伤口上撒盐,而是把伤口扒开后往里面吨吨吨灌酒精。
罗曼看起来反倒很平静,若无其事地砸下一个大雷。
“找工作需要时间,我欠了高利贷,我需要马上还钱。”
何长宜:“……你欠了高利贷?!”
莱蒙托夫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嘿,高加索的小子,你到底都干了什么?赌博吗?!”
罗曼慢一拍地从两人的反应中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不,啊,是,也是,我、我……”
他终于捋顺舌头,“我借了钱,但那是为了买居住证!”
居住证,莫斯克特有的联盟非物质文化遗产。
联盟解体后,峨罗斯新修订的宪法取消了限制人口流动这一套,但莫斯克又捡了起来,而且还进一步发扬光大。
臭外地的想来莫斯克要饭,首先得缴纳城市服务费,不多,也就是最低工资的五百倍,不到二百万卢布,约合一千五百美元。
没居住证问题也不大,不过是不能在莫斯克买房买车看病结婚……而已。
对于普通的斯拉夫外地人来说,居住证确实有用,但也没那么紧迫,还没到要借高利贷交纳城市服务费的地步。
然而,对于高加索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斯拉夫人对高加索人存在根深蒂固的歧视,尽管在外国人眼中这两个民族真的很难分辨。
普通外地人没有居住证最多不能买房买车看病结婚,而高加索外地人面临的后果就要严重得多。
罗曼垂头丧气地说:“我必须有居住证,不然警察会把我抓起来赶出莫斯克的。”
何长宜说:“但你现在失业了,已经不需要留在莫斯克。”
罗曼悲愤地说:“我知道,但高利贷不知道!”
他的全部积蓄和工资都用来还利息了,甚至现在没钱租房,只能住在出租车上。
何长宜同情地说:“真的是,太惨了。”
在罗曼期待的目光中,她怜爱的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跟我回去刷马桶吧,只要我有一个马桶,就有你一份工钱。”
守门的莱蒙托夫:……
交完医药费回来的解学军:……
罗曼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就心花怒放,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发誓,我一定会把您的马桶擦得像叶某钦的水晶酒杯一样闪闪发亮!”
莱蒙托夫:……
他转头向解学军求证:“那确实是莫斯克大学的毕业证书,对吧?”
解学军:“……但我不能确定你们国家的大学里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当然,何长宜不会真的拿罗曼当清洁工使用,虽然他在被带到银行后,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拿着抹布要去擦马桶。
正在进行时的客户狼狈地抓着裤腰,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你疯了吗?我还在拉屎!”
罗曼信心满满地说:“请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擦干净的!即使里面还有屎!”
何长宜:……
她不确定地问塔基杨娜女士:“这真的是一次成功的招聘吗?”
塔基杨娜女士用千帆过尽的淡然语气说道:“天才总有怪癖。谁说数学家就不能喜欢擦马桶呢?”
她安慰何长宜:“毕竟您找不到第二个肯在远离莫斯克的私人外资小银行工作的莫斯克大学数学系优等毕业生。”
何长宜长长吐出一口气。
“……至少我们会有一位敬业的清洁工。”
不过,显然罗曼的天赋不在刷马桶上,他很快就展现出了对数字与生俱来的掌控力。
短短一周时间内,他将何长宜用于炒汇的资金翻了一倍。
当时甚至是卢布短暂上涨期间,相当于他在熊市通过快进快出从下跌股票中实现收益率100%。
塔基杨娜女士惊叹道:“老板,您真的是捡到了一位天才!”
何长宜含蓄表示:“追尾时我就知道这不是意外事故,这是命运指引的撞车。”
一旁的莱蒙托夫嘟囔道:“所以是上帝拆了那辆破出租车吗?”
解学军正好路过,一把将他扯出了门。
“少搞封建迷信,定期检车、按时报废才是该做的事。走,跟我出去擦车!”
莱蒙托夫抗议道:“嘿,解,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可不是那个喜欢擦马桶的高加索小子!”
罗曼一夜间从清洁工预备役上升到远东发展银行的栋梁,不过他本人看起来毫无自觉,除了一身何长宜送的定制西装外,看起来和当初那个出租车司机没什么差别。
只有在提及专业时,他才会滔滔不绝。
“凭单基金的设立很简单,只需要向联邦资产管理局提交申请,然后向公众募集凭单,让他们签委托基金进行投资的合同,设置封闭期和赎回期,但不保证本金和收益,再加上百分之十的管理费……总之,无论凭单投资是否赚钱,但您一定不会亏本!”
听起来很诱人,但要落实的话,处处都是要解决的麻烦。
何长宜问道:“你知道应该去联系谁才能确保基金设立申请通过吗?”
罗曼一顿,喃喃道:“不、不知道……”
他垂头丧气起来,仿佛对着老板说“不知道”就是做错了事。
何长宜也不意外,鼓励道:“你说的很好,去准备凭单基金合同吧,其他的事我来办。”
罗曼重又振作起来,高兴地应了一声:“是!”
何长宜再次来到莫斯克,这次是为了申请设立凭单基金。
这年头的聪明人可真不少,联邦资产管理局门前人山人海,等着觐见局长的人排成了长队。
何长宜在关系人士的带领下,欣欣然越过望眼欲穿的队伍,拿到一叠加盖各部门公章的批文,以及最重要的,关于同意设立凭单基金的批复。
而这才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何长宜豪掷千金,在主流电视台和报纸上密集投放洗脑式广告。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一家名为白杨工业发展投资基金的宣传语——
“一张凭单只是一张纸,汇集起来就是力量!”
“别只用凭单换伏特加,去投资你的未来!”
“白杨基金,专家团队为您实现资产增值,唯一值得信赖的选择!”
幸好这年头不限制理财产品做广告,不然何长宜只能雇人去洒传单。
但这还不够。
现在市面上有太多的凭单基金,到处都是基金广告,甚至敢宣传500%的投资回报率,比骗子更像骗子。
人们一时被这个基金吸引眼球,一时又被那个基金吸引眼球,捏着凭单陷入了甜蜜的烦恼。
——到底是选择仅投资石油和钻石的A基金呢?还是选择投资凭单回报金子的B基金呢?
当然,那家名为白杨的凭单基金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不过还差做出决定的一把推力。
何长宜在各个城市的市中心租用办公室,并在当地储蓄银行网点旁设立募集点,看在丰厚回报的份上,银行工作人员热情向潜在投资者推介白杨基金。
“那可是正规基金,幕后老板正坐在白宫里呢!难道那些大人物会骗你们的钱吗?”
“不只是你们,名人A、名人B还有天天上电视的名人C,他们都投资了白杨基金,普通人还会比他们更了解内幕吗?”
“您得快点做决定了,名额有限,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高昂的投资回报率,加上正式的合同,以及固定的办公地点,还有签署投资合同后现场赠送的价值三万卢布的大礼包,终于让犹豫不决的投资者下定了决心。
——就是白杨基金了!
很快,白杨基金就募集到了超过三百万份凭单。
这个数量等级意味着,对于全国的大型国企拍卖会,何长宜都有资格坐上桌去和人掰掰手腕了。
不过,在掰腕子之前,何长宜还需要解决一件事。
“该死的,我们被包围了!”
列夫靠在翻倒的吉普车内侧,双手端枪,枪口向外,紧绷如同钢条。
滴水成冰的寒冬,他脑门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莱蒙托夫持枪警戒另一个方向,完全不复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老板。”
他突然去喊被保镖们护在中间的何长宜,严肃地说:“把你的貂皮大衣给我。”
何长宜看起来狼狈极了,额头被撞出一块青,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冻得鼻尖通红。
她没问莱蒙托夫为什么要她的大衣,径直说道:“没用。”
莱蒙托夫急道:“有用!我们换衣服,你穿上我的大衣,他们就不会去追你的!”
即使在性命攸关的危机时刻,何长宜依然镇定地说:
“没人会选择去追杀一个两米的女人,即使她穿着貂皮大衣。”
莱蒙托夫:……
一直没开口的解学军突然说:“我来!”
他身高一米七五,体型非熊,正适合换衣冒充何长宜。
何长宜却不客气拒绝道:“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难道你还能拖着一条骨折的腿引走敌人吗?”
解学军狠狠地用手砸了一下雪地,旁边的钟国战友呵斥道:“别特么乱动!我正给你固定腿呢!”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试探性攻击一直没停过。
幸好军用吉普车的外壳足够厚重,几乎挡住了全部子弹,要是换成日产汽车,人早就被打成了蜂窝,这会儿黑白无常就该和死神跨国联合办公了。
何长宜稳稳地握着手枪,即使双手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她的手指也牢牢扣在扳机上。
而在不久之前,她还坐在温暖的办公室,热到甚至要喝冰水,愉快地接收着新一批募集的凭单。
问题就出在这批凭单上了。
投资大礼包的威力超乎所有人意料,有意投资基金的人们在对比了不同基金之后,最后果断选择了承诺投资回报率并非最高的白杨基金。
无他,实在是上当太多次,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不知未来能否兑现的投资回报上,不如先拿到眼前实实在在的大礼包。
毕竟那里面囊括了所有重要的生活物资,从羽绒服(库存滞销品),到肉制品罐头(临期),再到暖水瓶和电热毯(国内工厂批发),这一切都象征着温暖。
就算有的基金信誓旦旦地承诺投资凭单回报黄金和钻石,可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是严酷的寒冬,至少要先活过这个冬天再谈将来。
还有一些原本对基金毫不信任的人,他们已经受骗过了太多次,恶人在欺骗他们,社会在欺骗他们,政府也在欺骗他们,他们的信任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中消耗殆尽。
即使承诺投资回报率再高,即使承诺保本付息,但也不能打动他们分毫。
然而,白杨基金的礼包打动他们了。
是将凭单卖出去,换回二十美元;还是将凭单交给白杨基金,换来价值二十美元的礼包,以及一个可能的未来回报?
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后者。
就算白杨基金里面全都是诈骗犯,那他们也拿到了价值二十美元的礼包,完全不亏。
而对于何长宜来说,这笔生意也不亏。
投资回报等她拍下企业后再说,那是以后的事;至于现在赠送的礼包,尽管看起来都是一些冬天紧俏商品,但实际成本不超过五美元,不是清仓滞销品就是临期骨折价,算下来花费大头在运输费上。
目前白杨基金募集凭单的成本不超过十美元/张,相比于二十美元的市价来说,算得上物美价廉。
然而,市面上的凭单总量是有限的。
何长宜通过白杨基金募集到的凭单越多,其他基金能募集到的凭单就越少,赤|裸裸的零和博弈。
幸好峨罗斯的国土面积足够大,从东到西的城市数不胜数,需要短兵交接的基金还是少数。
但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在何长宜设立凭单募集点的城市中,总会出现一家名为金灯台的凭单基金,双方不得不争夺同一批投资者手上的凭单。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是总输的同行。
当双方再一次同时出现在距离弗拉基米尔市三百公里远的北威尼市时,矛盾彻底激化了。
何长宜带着新募集到的凭单离开北威尼市时,她所乘坐的吉普车队遭遇了袭击。
傍晚郊野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一队持枪匪徒,对着疾驰而来的吉普车悍然开火!
在密集的枪击中,吉普车不慎碾过道路中央的钢刺,当场爆胎,在巨大的声响中瞬间失去平衡,重重侧翻倒地!
第108章
袭击发生太突然。
前车翻倒, 惯性作用下滑行数米,车身与地面剧烈摩擦,火星四溅, 发出极刺耳的声音。
后车险之又险地避开前车, 在冲出路基前骤然刹停。
毫无防备,何长宜一头撞在前座,差点没像一枚鱼雷般撞开前挡风玻璃飞出去。
额头被磕得生疼, 头晕眼花, 而她第一反应却是从包里拿出手枪,全凭手感打开保险, 在矮身藏下的同时摇下车窗, 举枪冲外盲射!
就在同一时间,前座的莱蒙托夫和另一名钟国保镖杨建设也拔枪反击, 压制对面的火力
枪声中, 何长宜喊道:“下车!我们得和前车的人汇合!”
莱蒙托夫头也不回地说:“不行!他们的枪比我们多,下车就是靶子!”
他顿了顿,咬着牙地说:“解、列夫……他们都死了, 但你得活着!”
杨建设没说话, 但从侧面看,他的腮帮子突兀地鼓出一块,明显是恨极了敌人。
何长宜却说:“他们不一定死了,但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车上, 只会被分别击破。”
她小心地直起一点身体, 快速看了一眼外面, 不等对面的子弹扫过来,她马上又缩回来,命令道:“开过去!”
莱蒙托夫在战场上磨炼出的战术素养让他立刻反应过来何长宜的意思。
他迟疑一瞬, 到底还是对老板的信任和对战友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吉普车突然启动,却不是要逃走,而是疾速倒车,最终紧紧停靠在前车的车头,两车呈现出V字形,形成了一个临时的街堡。
袭击者一愣,原本是做好了追击后车的准备,谁知他们不仅没逃,反而还退了回来,顿时一喜,其中几个人端着枪就冲了上来。
然而,就在他们距离两辆车不到三米的时候,暮色中,突然什么东西被从车里扔了出来,精准地砸到人群中,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下一秒,爆炸声骤响!
手|榴|弹的冲击波甚至波及到了吉普车内,何长宜胸口窒闷,艰难地咳喘着赞了一句:“莱蒙托夫,你们的老牌国货还真不错,果然一颗就能报销三人。”
莱蒙托夫嘴角抽搐,欲言又止。
……您是从哪儿翻出这二战老古董的!还有,到底谁家老板会随身携带手榴|弹啊!
趁着爆炸烟雾未散,杨建设拉开车门冲了下去,半蹲着跑到侧翻的前车,用枪托砸开已经布满蛛网状裂纹的挡风玻璃,快速爬了进去,要将解学军拖出来。
解学军还清醒着,却拒绝了杨建设,反而让他先把半昏迷状态的列夫救出去。
“我的腿断了,救出去也是没用的累赘,你们快跑,别管我!”
杨建设要去拉他的手一顿,在解学军的厉声呵斥下,才不甘心地转而去拽列夫。
莱蒙托夫端着枪守在两车交接位置,防备对面再次冲上来。
即使刚才的手|榴|弹造成了有效杀伤,剩下的袭击者不足五人,但其中一人的枪始终瞄准着他们,仿佛地上那些打滚哀嚎的家伙不是他的同伙,而之前也是这个人开枪造成的威胁最大。
要不是吉普车足够坚固,恐怕就要有人在刚刚的枪击中受伤甚至死亡。
一个冷酷而难缠的家伙。
列夫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艰难地稳住双手,努力端着枪瞄准对面,却差点因为站得太直而被爆头。
幸好何长宜动作迅速,一把将他扯到地上,子弹险险地擦着头皮飞过。
列夫没意识到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还要再站起来。
何长宜毫不客气地抓着他的脖领,左右开弓就给了列夫两记大耳光。
“清醒了吗?!”
她的手冰冷,声音更冷,列夫一下就从撞击后的混沌中醒过神来。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握着枪的手稳多了,动作也恢复了平时的谨慎,与莱蒙托夫分别警戒掩体的不同方向。
何长宜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另一边的杨建设和解学军。
“他怎么了?卡住了吗?怎么还没拉出来?”
杨建设告状似的说:“解班长的腿骨折了,他不让我救!”
解学军见到何长宜,急道:“你们快走!别管我!给我留一把枪,我殿后!”
何长宜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你那套老观念呢!我们死不了,用不着你以命换命!”
她不顾尖利的玻璃碎片,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内,摸到解学军被卡住的腿后说了一声:“忍住!”
接着她手上猛然发力,硬生生地将那条不自然弯折的腿从变形的车椅下拽了出来。
解学军咽下半声惨叫,脸色瞬间惨白,疼得汗出如浆,咬着嘴唇,顽强地不出一声。
何长宜爬出车,不顾刺进手掌的玻璃碴,和杨建设一左一右将解学军拉出了车。
杨建设脱下毛衣,三下两下撕成布条,将打光子弹的步|枪捆在解学军那条骨折的腿上,暂时固定起来,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而就在这时,外面再次响起枪声!
莱蒙托夫急躁道:“老板,把你的衣服给杨,我们分别朝相反方向突击!你能活!”
何长宜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解学军也急了,大喊道:“老板,你会死的!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我宁愿去死也不逃跑!”
何长宜咬着牙,在枪声间隙举枪向外反击,“再说了,今天还不一定是谁死呢!”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枪声反而变得七零八落,直至完全消失。
无他,在这场谁也没预料到的势均力敌的交战中,两边的子弹都用完了。
何长宜扔下空枪,左右看看,想起吉普车后备箱可能放了一把刀。
她正要去开后备箱时,莱蒙托夫却冲了过来,想要将她塞进车里,强行带她逃走。
何长宜大怒,骂道:“莱蒙托夫·库兹涅佐夫你这个蠢货!就算要逃,也该是我们所有人一起逃!难道现在你还担心因为超载被交警拦下吗?!”
没了枪声的战场安静得有些过分,她的声音突兀爆发,即使是对面也听得一清二楚。
“莱蒙托夫·库兹涅佐夫?”有人喃喃重复了一遍。
正当何长宜与莱蒙托夫缠斗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嘿,你是那个莱蒙托夫吗?第九摩步师第一旅坦克团的莱蒙托夫少校?”
莱蒙托夫的动作一顿,没防备被何长宜一记勾拳打在下巴上,疼得眼泪都飙出来。
何长宜收回手,转了转手腕,命令道:“回答他的话。”
莱蒙托夫只好忍着疼喊回去:“苏卡不列!你又是哪个狗日的家伙?!”
“我是尼古拉。”
莱蒙托夫和列夫吃惊地对视一眼,显而易见的,两人的神色同时一松。
“尼古拉?殴打上级长官的尼古拉?”
年轻男人答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也很放松。
“莱蒙托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当了保镖吗?”
莱蒙托夫喊道:“不止是我,列夫也在这里,还有许多人。对了,阿列克谢也是。”
尼古拉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说:“哦,还有阿列克谢。”
莱蒙托夫热情洋溢地要走出临时掩体去见这位老战友,被何长宜一把拉了回来。
“让他过来,单独,不带武器。”
莱蒙托夫一愣,列夫先一步反应过来,对外喊道:“嘿,尼古拉,过来吧,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
那个始终藏在后面的男人就走了出来,随意的像是在郊游。
他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大摇大摆地穿过交战双方神色各异的目光,走到了吉普车前。
“莱蒙托夫,列夫,真不错,你们没死。幸好他们给了我一把破枪,要不然你们今天都要死了。”
他又看向何长宜,上下打量,平淡地说了一句:“好枪法。”
然后他伸出手,“我叫尼古拉。”
不顾保镖们的阻拦,何长宜径直走上前,握住了对方满是硝烟和老茧的手。
“我是何长宜。”
她突然露出一个漂亮至极的笑容,问道:“你有兴趣换个工作吗?”
尼古拉歪了歪头,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就是莱蒙托夫和列夫的老板?”
何长宜笑容不变,“不止,我还是阿列克谢的老板。”
尼古拉歪着脑袋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听起来还不错。”
何长宜加了一把火。
“每月工资五千美元,奖金和节日津贴另算,包吃包住,还包每月的日用品——是的,我有一家商店,你可以从商店里拿走任何你需要的东西。”
尼古拉却问道:“阿列克谢也是吗?”
何长宜说:“不,阿列克谢没有工资,他是免费的。”
尼古拉又想了一会儿,终于将脑袋回正,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我同意。”
直到这时,他才松开了握着何长宜的手,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一把枪。
保镖们惊怒交加,要扑上来保护何长宜,而尼古拉却转过了身,毫无防备地将后背留给他们。
与此同时,他突然抬手,平静地冲着一分钟前的同伙们悍然开火!
枪声密集而短促,结束像开始时一样突兀。
尼古拉放下枪,转身看到几人都在提防地盯着他时,恍然大悟般地将枪扔到一边。
“别担心,我不会杀你们。”
他的语气甚至还有几分无辜,“冷静点,我们说好的,结束了。”
何长宜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杨建设,走到尼古拉面前。
“是的,我们说好的。”
她说:“你被雇佣了。”
几人将翻倒的吉普车抬起,又用车上的备胎换下前轮,并在离开前将尸体扔到路边的森林。一夜雪后,明天就会出现几个浑然天成的小小坟茔。
尼古拉被要求坐在前车,列夫开车,后排的杨建设和解学军一左一右将尼古拉夹在中间。但凡敢出现一丝异动,两位前特种兵当场就解决了他。
列夫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用一种混合了担忧和防备的复杂眼神去看后视镜。
尼古拉毫无所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还试图和两个牢头搭话。
“商店有钟国磁带吗?我不太喜欢阴国的摇滚,不过钟国的摇滚还不错,我喜欢崔健。你们知道崔健吗?他有点像我们国家的一位摇滚歌手,他也姓崔,维克多·崔,哈哈哈,是不是很巧?”
解学军、杨建设:……
这傻子不会是被调包了吧?
后车上,莱蒙托夫也在好奇。
“老板,您为什么要收下尼古拉?当然,我不是怀疑您的决定,也不是怀疑尼古拉,当然,我明白,他确实看起来有点可疑……好吧,他确实是个蠢货……”
何长宜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原因。”她说,“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莱蒙托夫迟疑道:“我想,尼古拉不会杀了我们的吧……”
何长宜却说:“不,他只是不会杀死你和列夫。”
她想起尼古拉藏在身上的枪。
在生死一线的混战中,他将那把装满子弹的枪藏到了最后。
莱蒙托夫情绪激动地说:“我不会让他杀了您的!如果尼古拉想要杀死您,就让他的子弹先打中我的心脏!”
何长宜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谈谈尼古拉吧。”
她用一种轻松而八卦的语气说道:“谈谈他和阿列克谢。尼古拉看起来简直像在暗恋阿列克谢。”
莱蒙托夫一拍方向盘,快乐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必须得说,您问对了人!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还要了解他们!”
尼古拉,一名曾与阿列克谢、莱蒙托夫、列夫等人同期服役的退伍军人。
战场上,他是一台彻头彻尾的杀人机器;而战场下——
莱蒙托夫激动地说:“他就是个音乐白痴!”
前车。
尼古拉突然伸手在身上来回摸索,旁边的解学军和杨建设紧张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用刀抵着他的脖子,一个去抓他的手,呵斥道:“老实点!不许动!”
尼古拉举起双手,无辜地说:“我只是想拿出我的随身听。”
他又扬声喊道:“列夫!列夫!”
驾驶座的列夫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句:“干嘛?”
尼古拉无视脖子处的尖刀,兴致勃勃地说:“我看到了车载电台,你打开,调到第三频道,让我们听会儿音乐吧!”
列夫没说话,半响,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伸手拧开了电台按钮。
后车。
何长宜问莱蒙托夫:“所以,阿列克谢扔了尼古拉的专辑?叫什么三叶虫乐队?”
莱蒙托夫手舞足蹈地说:“尼克气疯了!他差点要杀了阿廖沙,当然,也可能是阿廖沙杀了他,总之,我们都很高兴,终于有人丢掉了那张该死的专辑。”
何长宜:“真没想到,阿列克谢还有这么活泼可爱的时候。”
莱蒙托夫差点把车开下了路基。
“活泼可爱?!您是在说阿廖沙?!”
他摇了摇头:“要是被阿廖沙听到了,就算是在地狱里他也要爬出来。”
“那我希望他能尽早爬出来。”
何长宜抿了抿嘴,说:“好了,继续说尼古拉的事吧。”
与莱蒙托夫和列夫等人一样,退伍后的尼古拉迅速陷入窘迫境地,穷困潦倒,为了填饱肚子,只好七零八落地打零工维生。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更赚钱的活儿——杀人。
而且他干这个更有经验。
吉普车队一路飞驰,深夜驶入弗拉基米尔市,在看到熟悉的街道后,车上众人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皆是一松。
尼古拉好奇地看向窗外,车窗上印出他的眼睛,毫无一丝杂质,非常奇异,那是纯稚的。
车抵公寓,一行人下车进屋。
何长宜特地停了停步,等待走在后面的尼古拉。
在明亮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这台年轻的杀人机器的模样。
他穿着旧棉服,灰扑扑的高领毛衣,宽阔肩背被迫蜷缩在不合身的衣服里,看起来甚至是佝偻的。
尼古拉慢吞吞地走过来,一张脸转来转去,新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在看到直屏彩电时,他的眼睛便瞪大了些;在看到一台最新款的录像机时,他的眼睛又瞪大了些。
直到看到有着两个巨大喇叭的进口录音机,他惊喜地扑了上去,差点被紧张的杨建设摁到地上。
“我可以用这个听歌吗?”
尼古拉蹲在地上,期待地仰头去看何长宜。
成年男人的身体,却意外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脸,线条甚至有些圆润。
何长宜俯视着他,突然笑了,点了点头。
“当然,房间里的一切你都可以使用,这是员工福利。”
尼古拉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太棒了!”
他宣称道:“我会在这里干到退休!”
接着,尼古拉期待地问何长宜:
“所以,您想让我杀谁?”
第109章
解学军被连夜送往弗拉基米尔市最好的医院。
在被推进手术室前, 解学军抓着杨建设的手嘱咐:“看好那个新来的老毛子!”
杨建设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我不会让他靠近何小姐的!班长,你就安心地治病吧!”
然而,当解学军坐着轮椅回去时, 却发现事情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那个绿眼睛的小毛子理直气壮地冲办公桌后的何长宜伸出了手。
“我想预支七个月后的工资。”
何长宜头也不抬, 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又买专辑?”
小毛子说:“不,这次不是,我要去看基尔克罗夫的演唱会。”
何长宜看了他一眼, 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 往里面装了几张钞票后递了过去。
“我必须要提醒一下,你预支的工资已经远远超过了你的工作时长。”
小毛子拿着信封, 没有走, 深思熟虑一番后问道:
“如果我替您杀人的话,有没有额外的奖金?”
何长宜重新低头处理文件, 面无表情地说:“没有。还有, 滚出去之前记得关上门。”
解学军心情复杂地看着小毛子乖乖按何长宜的话照做,甚至在出门后看到他时还友好地问道:
“要和我一起去听演唱会吗?我有一个朋友可以多弄到一张门票。”
解学军:“……我真是谢谢你了啊。”
小毛子欣然地说:“不客气。”
解学军:……
他终于理解了列夫和莱蒙托夫在提起尼古拉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是,这二傻子到底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啊?!
办公室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何长宜不快地说:“我说了, 杀人没有奖金。”
“哇哦,何小姐,您的生意听起来似乎越来越危险了呢。”
何长宜抬起头,向后靠坐在椅背上, 随意地转动钢笔。
“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摘下帽子行礼, 一双眼自下而上地看过来, 狡黠极了。
“很久没见,还以为您已经忘记了我这个可怜的失业人士了呢。”
何长宜笑微微地说:“怎么会?我对您印象深刻得很呢。毕竟没有第二个人会在坏事发生的前一秒进行预告。”
她加重了语气,“我亲爱的乌鸦先生, 你说呢?”
米哈伊尔笑容不变,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快活地嚷嚷道:
“您看,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乌鸦更有价值!”
何长宜似笑非笑地问他:“您应该已经看到我的本事了吧。”
米哈伊尔说:“那确实非常精彩,您远比我想象中更为优秀,我终于理解了安德留沙对您的迷恋——他确实不是误食了神秘的东方魔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都要爱上您了呢。”
何长宜说:“那我还是介意的。”
米哈伊尔被噎了回去,脸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
但他到底还是坚强地维持住了笑容。
“何小姐,我想您召我觐见,一定不是为了取笑我吧。”
何长宜说:“如果我说是呢?”
米哈伊尔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我只能努力做好一个弄臣,让您时刻保持愉快心情,毕竟那台进口录音机的音质真的很棒。”
何长宜却说:“你从莫斯克赶来弗拉基米尔市,应该也不止是为了一台录音机吧。”
米哈伊尔说:“好吧,诚实来说,我需要一份工作。”
他左右看看宽阔的新办公室,又冲何长宜眨了眨眼。
“您是我最好的选择。”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你对每个雇主都是这么说的吧。”
米哈伊尔叫屈道:“当然不!我是个有追求的人!我发誓绝不再发生择业失误的悲剧,我要像保护贞操一样保护我的履历!”
何长宜不走心地说:“那听起来很困难了,不管是对于你的贞操,还是对于你的履历来说。”
不等米哈伊尔反驳,何长宜转而问道:“你听说过金灯台基金吗?”
米哈伊尔的眼睛一转,了然地说:“所以,您没能从新保镖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吧。”
何长宜没说话,米哈伊尔反倒安慰她:“尼古拉是个优秀的杀手,他最大的优点是没长大脑。”
何长宜:……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有点丢脸,好像她专门雇佣智障人士。
米哈伊尔体贴地说:“那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即使是他的兄弟也忍不住拿过来用一用。”
此时,办公室外,尼古拉正在打电话。
“喂,是我……我没死……不,我不会回北威尼市。”
电话那一头气急败坏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话筒。
“尼古拉!你答应我的,我们要一起开公司,一起赚钱!我们是兄弟!”
尼古拉却说:“不,我没答应。”
电话那头又开始哀求起来,尼古拉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不会回去。你已经赚了足够多的钱,你该知足,然后回家去照顾妈妈。”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是,我早就知道,你接活,你拿走了大部分钱,你让我为你卖命……不,我当然不会杀你,别害怕,你是我的兄弟。”
电话挂断,尼古拉转头看到目瞪口呆的解学军,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解释,走了。
办公室内,何长宜和米哈伊尔的话题已经转到了金灯台基金。
“您猜的没错,的确是金灯台付钱让人杀了您,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这居然会失败,尼古拉竟然当场为自己选择了一位新主人。”
何长宜却说:“你收到消息的速度很快啊,我记得当时没有第三方经过。您看起来简直像在专门盯着我呢。”
米哈伊尔目光游移。
“您得理解,我毕竟曾经是一名克格勃,总有些职业病即使辞职也无法治疗……”
何长宜没有抓着不放,平淡地说:“说说吧,那位金灯台基金的老板。”
米哈伊尔重新活泼起来,轻快地说:“您指的是托洛茨基吧,他可不算什么上等人,只不过是又一个幸运的恶棍……”
托洛茨基,普通家庭出身,没背景,没学历,在联盟解体前,他靠开出租车维生。
该说不说,峨罗斯的出租车行业实在是人才辈出。
近的有数学天才罗曼和寡头预备役托洛茨基,远的有某位热爱养狗的政治强人。在莫斯克干出租车的,要是没点一技之长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托洛茨基从开出租车起步,到盗窃国有资产发家,在这个混乱的年代成功洗白上岸,一举成为著名富商,甚至有资格和莫斯克市长共进晚餐。
在当下的峨罗斯,只有小偷、强盗和骗子以及杀人犯才能发财。
托洛茨基不算完全的蠢货,他也盯上了国企私有化这块肥肉。
但不幸的是,他的基金在选择募集城市时总与何长宜的白杨基金撞车。
而他每次都抢不过!
作为靠违法犯罪发家的暴发户,托洛茨基在解决问题上存在严重路径依赖,手法非常简单粗暴——解决不了问题,我还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人吗?
不过,他这次踢到铁板了。
米哈伊尔自告奋勇地说:“我为您杀了托洛茨基吧!您想让他怎么死,车祸?下毒?还是心脏病发?自杀跳楼有些困难,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
何长宜却说:“不。”
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米哈伊尔。
“我需要你替我约出托洛茨基,我要当面解决问题。”
米哈伊尔迟疑道:“啊,您要亲自动手?”
他迅速说服了自己。
“我会为您选一个好地方的!有足够的道具,还有肾上腺素和强心针,您一定能玩的很尽兴!”
何长宜:“……你确实存在严重的择业失误。”
米哈伊尔习惯性地捧哏:“您说的对,我也觉得克格勃这份工作限制了我的职业发展……”
何长宜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清楚克格勃有没有毁了你的职业前景,但它确实毁了你的思维。”
“我需要的是一间正常的可以谈话的房间,而不是一间刑房!”
第110章
莫斯克最大的地下赌|场。
豪华包厢内只有寥寥几人, 看起来格外空旷,即使物理上温暖如春,心理上仍旧让人感觉冰冷。
巨大的圆桌, 两侧各坐一人, 距离遥远,气氛紧绷。
临时荷官脸上挂着笑,一双眼灵活地在两位客人之间转来转去, 他的手指也同样灵活, 崭新纸牌在指间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 在场的人都无心关注他的表演, 纸牌也只好落寞。
“托洛茨基先生。”
慢条斯理的女声打破了沉滞压抑的氛围,
“虽然是初次见面, 但应该不需要自我介绍。您看起来对我很了解, 当然,我也一样了解您。”
对面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西装,佩戴的红色漩涡条纹领带似乎想增添一丝文雅气质, 却反而愈发凸显出他的阴狠和凶恶。
一条藏在落叶堆里的剧毒蝮蛇。
他扯动嘴角, 像是要笑,却更像肌肉抽搐。
“你好啊,钟国,小姐。”
托洛茨基盯着何长宜, 特地加重了“钟国”的发音。
“为什么不留在你温暖的东方, 偏偏要来遥远的莫斯克?一个女人, 上帝赋予你的使命是结婚和生育,你应该听从,而不是贪恋金钱, 那会毁了你的。”
何长宜懒洋洋地说:“东方没有上帝,女人也不需要一个指手画脚的上帝。至于你——”
她话音一转,“你的上帝没告诉你杀人是有罪的吗?还是说你的上帝想要指引你下地狱?”
托洛茨基不笑了,恶狠狠地瞪着何长宜。
“钟国小妞,你只是侥幸勾搭了一个蠢货才活下来,但你以为你会一直这么幸运吗?!”
何长宜针锋相对地说:“峨国秃鹫,你是在遗憾自己连蠢货都没有勾搭到吗?还是说,你已经痒到见了男人就想摇屁股吗?”
托洛茨基大怒,起身用力将玻璃杯朝何长宜的方向砸了过来!
何长宜灵活地避开,反手就将杯中的水泼向托洛茨基,他那精心搭理的背头湿溻溻地倒伏下来,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托洛茨基气血攻心,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将右手伸进了西服内袋,然而不等他将枪掏出来,何长宜已经举枪瞄准了他。
随着哗哗一阵开保险声,站在两人身后的保镖们持枪对峙,气氛顿时紧绷到极点,空气中火药味十足,只要一颗火星就能将全部人都炸飞上天。
荷官玩牌的动作一顿,他左右看看,手指微动,瞬间将扇形散开的纸牌归拢,轻轻放在桌上。
“何小姐,托洛茨基先生,请都冷静一些,这儿可不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我可以推荐一个更合适的地址。”
何长宜没看他,笑着说:“杀人选址就不必了,不过你还可以推荐墓地,今天我们当中肯定有人会用得到。”
托洛茨基不敢动,右手尴尬地插在内袋,迁怒地对米哈伊尔说:“该死的,这就是你说的她想和我谈一谈吗?!谈什么,墓地选址吗?!”
米哈伊尔敷衍地安抚道:“托洛茨基先生,别发怒了,何小姐确实只是想和您谈一谈而已,否则您今天来的就不只是赌场。”
他转而兴致勃勃地对何长宜说:“您终于改主意了吗?不得不承认,上一份工作确实让我学到很多,我在各个方面都有充足经验,一定可以满足您的需求。”
何长宜没搭理他,反而将枪中子弹退了出来,又将手|枪和子弹分别摆在桌上。
她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保镖们也都放下枪,退回原地。
托洛茨基惊疑不定地看着何长宜,但神情明显放松多了。
何长宜和颜悦色地说:“坐下吧,托洛茨基先生,我想我们不是非要现在就死,还是有机会可以谈一谈的。”
托洛茨基终于能抽出右手,没好气地说:“你想谈什么?”
何长宜不说话,看了看他身后依旧举着枪的保镖们。
米哈伊尔恰到好处地提醒道:“托洛茨基先生,以防您不了解,我们事先在房间里安装了炸|弹,威力不大,也就是能炸死所有人而已。”
托洛茨基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也只能不情愿地挥了挥手,示意保镖收枪。
事态似乎回到了五分钟之前,但似乎又完全不一样了。
何长宜坐姿随意,脸上含笑,看起来轻松又惬意,可她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这一回事。
“托洛茨基先生,凭单确实是个好东西,您想要,我也是。可惜凭单总量有限,我们之间总有人要失望,您甚至失望到想要杀了我,这真让人遗憾。”
托洛茨基眯着眼,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鬣狗般的笑容。
“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你把凭单全部卖给我,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追究你拿走我地盘上凭单的责任。”
他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向前靠近,紧紧盯着何长宜。
“姑娘,我甚至会给你一个好价钱。”
何长宜靠在椅背上,微昂起头,视线却向下,仿佛在俯视。
“不,您弄错了我的意思。”
然后,她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
“只要我们之间死一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您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说话间,她慢条斯理地将枪推到桌子中间,也是直到此时,众人才注意到这是一把左轮手|枪。
何长宜把玩着一颗子弹,黄铜外壳在赌场灯光中看起来仿佛是黄金制品。
“既然在赌场,就让我们来一局峨罗斯轮盘赌吧。”
托洛茨基表情一变,僵硬地说:“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何长宜惊奇地说:“托洛茨基先生,难道您还会怕死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干脆利落地将子弹塞进左轮|手|枪的弹巢中,随意拨动一下转轮,发出了机械特有的咔咔声。
何长宜一根手指勾在扳机处,愉快地转动着手|枪。
“托洛茨基先生,让我们来赌一把,看看谁能活到最后,赌注就是每个人手上的凭单。”
她轻快地说:“如果我死了,白杨基金募集到的全部凭单无偿赠送给您,尼古拉也可以送给您;可要是您不幸身亡,那么金灯台基金的凭单就归我了。”
托洛茨基惊怒不定,反复地说:“你一定是疯了!疯了!”
何长宜扬声去喊米哈伊尔:“克格勃先生,请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米哈伊尔含笑道:“请放心,我会确保赌局结果的顺利履行。”
他又补了一句:“无论最后是谁死了。”
何长宜看向托洛茨基,客气地问道:“您喜欢什么顺序?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见托洛茨基不说话也不动,何长宜催促道:
“别这样,您可别懦弱得让我看不起,杀个人而已,您没杀过吗?还是说您就只敢花钱买凶?那我真的要看不起你了,你甚至连女人都不如。穿着裙子离开吧,我会饶你一条命。”
托洛茨基被激怒了,喘着粗气说:“我不是懦夫!轮盘赌而已,最后死的一定是你!”
何长宜欣慰鼓掌,赞道:“真棒,我都要被您的勇气感动了。”
她笑容突然一收,右手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那就开始吧。”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盯着何长宜,她身后的保镖们脸色大变,有人想要上前阻拦,而她已经扣下了扳机。
咔哒。
扳机扣下,手|枪转轮向前转动一格,发出清脆的声音。
但这一枪里没有子弹。
就在此时,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却更加紧张。
何长宜放下手|枪,平放在桌上,枪口朝向侧方,不紧不慢地推向了托洛茨基。
“到你了。”
托洛茨基脸上肌肉不断抽动,他看着桌上手|枪,迟缓地伸出手,却在触碰到枪身的一瞬间如遭电击,手指战栗地缩了回来。
何长宜不耐烦地催促道:“请快点,难道您想在这里等待零点的钟声吗?”
托洛茨基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一咬牙,将桌上手|枪抓起来,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却怎么也摁不下去。
何长宜转头对莱蒙托夫吩咐道:“我记得后备厢里有一条备用的裙子,你去拿过来。”
莱蒙托夫下意识就要说车上哪有什么裙子,他从来就没见过何长宜穿裙子。
话刚要说出口,列夫就猛地拽了他一把,莱蒙托夫被迫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满腹不解地离开。
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又是一声。
咔哒。
莱蒙托夫急忙回头去看,只见托洛茨基脱力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左轮手|枪被扔到了桌上。
“轮你了。”
托洛茨基满头是汗,却扯出一个得意而阴狠的笑。
何长宜也不多话,随手抓过手|枪,对准自己脑袋就是一枪。
咔哒。
这是第三枪,此时还剩下三次开枪机会。
托洛茨基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散去,手|枪又被推了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快点。”
何长宜甚至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您还要做多长时间的心理准备?需要我找一位神父为您做临终告解吗?又或者您需要一位律师来起草遗嘱?”
托洛茨基恼羞成怒,一把拿起手|枪,要开枪前又迟疑起来,却在听到何长宜的话(“莱蒙托夫,你怎么像托洛茨基先生一样磨蹭,快去把裙子取回来!”)后,羞愤地扣下扳机。
咔哒。
这是第四枪,左轮手|枪的弹巢内只剩两个未使用的弹膛。
托洛茨基紧紧盯着何长宜,看她若无其事地拿起左轮手|枪,仿佛这只是口红或者首饰盒,而不是象征着二分之一死亡概率的凶器。
她单手举枪,精确地瞄准了太阳穴,甚至还对他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托洛茨基却提不起一丝绮念,反而还因此战栗起来。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即使她马上就死在抢下,但托洛茨基此后日日夜夜的噩梦中都会浮现出这个血腥味十足的笑脸。
包厢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连呼吸都暂停。
所有人都在死死盯着何长宜。
过于苍白的脸,过于鲜艳的红唇,过于漆黑的头发,还有那双明明在笑,却幽深而冷酷的眼睛。
她简直像欧洲传说里火刑架上的不死女巫。
女巫笑容灿烂,仿佛即将迎来的不是死亡,而是将其他人都拖进地狱的好机会。
而此时的包厢仿佛已经是地狱。
极度死寂中,时间似乎都已暂停,只有手表发出细微的秒钟转动声才能证明时间依旧在流逝。
“啪。”
托洛茨基惊得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面的何长宜却笑得前仰后合。
“您在紧张什么,我只是模仿了一下枪声而已。”
她笑得开怀,举枪的手却很稳,口中再次发出一声“啪”。
托洛茨基用力喘气,几乎说不出话来。
“够了!我受够了!你一定是疯了!”
他转身要走,喊道:“好吧,好吧!如你所愿,我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何长宜却让保镖拦下了他。
“托洛茨基先生,别走啊,这一局还没结束呢。”
她也站了起来,在托洛茨基惊骇的视线中,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咔哒。
包厢里气氛分裂成两半,一半欣喜若狂,一半如丧考妣。
托洛茨基像是被定身,面无人色地看着何长宜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她停在他面前,礼貌地双手将左轮手|枪递了过来。
“轮到你了。”
六个弹膛,六次机会,现在还剩最后一次,而这一次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托洛茨基开始颤抖起来。
所有人都看到他额头上疯狂冒汗,汗水甚至打湿了西装,留下不体面的深色湿痕。
何长宜没有催促,只是将枪朝他的方向递了递,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暗示。
托洛茨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伸出了手,从何长宜手中接过那柄左轮手|枪。
但这太重了,重到他的手甚至为之一颤,险些将枪扔到地上。
何长宜从下方托了一下他的手,笑眯眯地说:“拿稳啊。”
此时的米哈伊尔看着何长宜的眼睛简直在发光,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像是钢盘里的弹珠。
“赌局还没结束呢,托洛茨基先生,您得快点了。”
托洛茨基沉重而缓慢地举起手枪,举起来的这段距离遥远得简直像是南极到北极。
他好不容易颤抖着手将枪口对准了脑袋,手臂突然失去力量,枪就又落了下去。
米哈伊尔不满意地说:“托洛茨基先生!您是在戏弄我吗?别这样,您不会想知道一个克格勃的手段的,那可不会比一枚子弹轻松多少!快一点,您可是个斯拉夫男人!”
在他的威胁下,托洛茨基就又举起手|枪,艰难地对准自己。
他的手一直在剧烈颤抖,何长宜体贴地问:“需要我扶着您的手吗?”
托洛茨基咬紧牙关,手背青筋迸出,但这枪总算是握稳了。
如此反复几次,最终,托洛茨基颓然地垂下了手,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手指一松,左轮手|枪掉在厚实地毯上。
“……你赢了。”
这一局,他彻底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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