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宫中拜倒一片,虞贵妃摇曳生姿迎了上去:“陛下怎么来了?”
靖平帝笑道:“朕新研究了一味香,请爱妃品鉴。”
靖平帝喜爱一切风雅物,前朝后宫皆知。
虞贵妃笑声如银铃,挠人心尖:“倒是巧了,妾品鉴能力平平,这有一位制香高手。”
她玉手一指行礼的秋蘅,把靖平帝的目光引了过去。
靖平帝只能看到秋蘅的头顶,纳闷问:“爱妃从何处发掘的擅制香的宫人?”
虞贵妃扑哧一笑:“不是宫人,是秋美人的妹妹,今日进宫来看姐姐。”
“秋美人?”靖平帝陷入思索,脑海中对秋美人的模样却一片模糊。
秋美人是哪个?
虞贵妃笑道:“秋美人住芙蓉宫。”
靖平帝终于有了些印象:“朕想起来了,当初有位美人闺名一个‘荷’字,就住进了芙蓉宫。”
至于长什么样子,依然想不起来。
“平身吧。”靖平帝略带好奇看着秋蘅。
秋蘅直起身来,垂眸而立。
一进宫就遇到了年幼的隆兴帝、虞贵妃还有靖平帝,真是意想不到。
虞贵妃的喜怒无常她已经领教,这位病逝于大夏分崩离析前夕的帝王,又是什么样的呢?
靖平帝打量秋蘅,眼神一亮。
是个难得的美人,便是放在后宫也算出众了。
如靖平帝这般喜好风雅的人,对美的人或物会多许多耐心与兴趣:“贵妃说你会制香,是这样吗?”
“臣女略懂一二。”
一旁郑玉暗暗着急:秋六姑娘啊,咱在今上面前谦虚一点行么?
“朕今日调了一味香,你看看如何。”
“是。”
靖平帝冲内侍示意,内侍走到秋蘅身边,把装香的玉罐打开。
秋蘅细捻轻嗅,认真道:“色泽纯净,香味温和淡雅,很适合用于卧室中。若要更细辨别,还须熏爇……”
靖平帝边听边点头:“爱妃说得不错,这小姑娘是个懂香的。”
虞贵妃轻瞥秋蘅一眼:“陛下不是设了造香阁,妾觉得秋六姑娘还挺适合去的,既能为陛下调香,还能让妾多些香用。”
宫中设有造香阁,造香阁的合口脂匠几乎都是男子,其中包括少数宦官,极少的女子是低等阶宫婢。
靖平帝闲时就会亲自去和香,虞贵妃如此说,对一位贵女来说可谓残酷。
与一群男匠人整日在一起,时而与天子相处,身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自尊心强的贵女足以羞愤欲死。
虞贵妃肆无忌惮看着秋蘅反应。
不卑不亢还会说好听的话。
她不喜欢。
秋蘅没有反应。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随便反应只会带来更糟的结果。
“秋六姑娘?”靖平帝的注意力却跑偏了,“朕怎么听着耳熟?”
秋蘅屈膝:“回禀陛下,可能是前不久臣女状告韩悟之子韩子恒,令陛下有所耳闻。”
靖平帝想起来了:“是你啊。”
这动不动告状的小姑娘,来造香阁还是算了。
“爱妃既对秋六姑娘制的香有兴趣,随时传她进宫就是了,正好她姐姐在宫里。”
“多谢陛下。”虞贵妃没有再纠缠,只似笑非笑看了秋蘅一眼,“那秋六姑娘回去吧,等香佩成了,往宫里递个话。”
“臣女告退。”
秋蘅徐徐后退,随郑玉离开了玉宸宫。
靖平帝随口道:“听说这位秋六姑娘是长在乡下才被寻回来的,如今看来,规矩礼仪倒是学得不错。”
虞贵妃轻笑:“人也美丽。”
“哈哈哈,远不如爱妃。”靖平帝揽住虞贵妃细软腰肢,往帐中走去,“这香最合适用于帐中,爱妃品味一下……”
出了玉宸宫,郑玉狠狠松了口气,忍不住道:“秋六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
秋蘅弯唇:“公公别担心,我看今上和贵妃娘娘都是宽宏之人,我一个没见识的小姑娘就是说错了,也不会计较的。”
郑玉猛抽嘴角,碍于不熟,不敢提虞贵妃的难惹。
“郑公公也是好人,对我诸多提点,还为我担心。”
郑玉一下子红了脸。
他在宫中从没遇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女子!
她怎么这样!
“咳咳。”郑玉用咳嗽掩饰尴尬,严肃道,“在宫中,秋六姑娘还是谨言慎行,快些随咱家去见美人吧。”
秋美人此时正在看书,厚厚的书册许久没有翻动一页。
宫中的日子几乎一成不变,哪怕她对那个家已经毫不在意,秋蘅的偶然进宫还是在她心里起了波澜。
“美人,秋六姑娘回来了。”
秋美人把书放下,看向走进来的少女。
她走得很慢,有种从容淡定的优雅,风姿不逊于任何自幼受过严格教导的贵女。
接回伯府短短数月,就能如此,恐怕有人教导是次要,本人应该非常要强吧。
秋美人看着秋蘅的眼神有了同情与嘲弄。
她曾经也努力优秀过,以为这样就更容易得到幸福,稳住幸福。可实际上,越出色被卖得越快,如同待价而沽的货物。
“没有惹贵妃娘娘不高兴吧?”秋美人淡淡问。
她突然发现,连妹妹们也不想见了,因为一见到就会心生更大的怨怼,甚至厌恶。
厌恶她们无知无觉,厌恶她们终会把她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没有。贵妃娘娘让我再为她做一对香佩。”
“那你用心做,将来——”秋美人本想说将来若能让虞贵妃为你说句话,就是造化了。
可她默默把这话咽了下去。
祖父唯利是图,虞贵妃又好到哪里去呢?恐怕在虞贵妃眼里,她们这些人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回去吧,别让祖母等急了。”
“妹妹告退。”
“郑玉,送六姑娘出去。”
郑玉应了一声,领着秋蘅一路到了皇城外,就见薛寒往这边走来。
“秋六姑娘要回去了?”薛寒问话时,看着郑玉。
“正送秋六姑娘去上车,这么巧又遇到薛大人。”
“是很巧。我送秋六姑娘吧,正好有事要与秋六姑娘说。”
郑玉微一犹豫,就点了头:“那就麻烦薛大人了。”
秋蘅与薛寒并肩而行,就听他问:“秋六姑娘又受伤了吗?”
第82章 胡四出主意
薛寒一个“又”字,令秋蘅眉梢一挑。
看来那次城门相遇,他就认定她受伤了。
“薛大人为何又这么问?”少女偏头,一脸疑惑。
薛寒直言:“我从秋六姑娘身上嗅到了血腥味,那次也是……”
秋六姑娘是个有秘密的人,频繁受伤,令他不得不探究。
秋蘅从入宫就强打精神,忍着肩伤,此时再被昨夜伤她的“罪魁祸首”盘问,实在难有好脸色。
“薛大人真想知道原因?”她往薛寒那边靠近一步。
薛寒不由紧绷了一下身体。
与女子这般近的距离,除了眼前少女,从未有过。
她虽以制香出名,却极少用在自身,今日身上却有隐隐芳香,淡而绵长。
原来是锦鲤香佩——薛寒垂眸,发现了垂在少女腰间的香佩。
好胖的鱼……
闪过这个念头后,薛寒压下心头异样,神色如常道:“是。”
秋蘅一笑:“那薛大人是以什么立场想知道原因?朋友的关心,还是皇城使的多疑?”
薛寒定定看着笑靥如花的少女,回答:“二者皆有。”
“那看来要如实说了。”秋蘅微微垂眸,声音放轻,“薛大人难道不知,女子每月都会如此么?”
薛寒怔了怔,却从秋蘅的反应预感到再问下去会很不妙。
他识趣压下疑惑,决定自己去寻答案。
说话间,二人到了马车处。
“薛大人留步吧。”秋蘅上了马车,掀起车窗帘子,冲薛寒摆摆手。
薛寒注视着马车远去,回到皇城司。
胡四正好也回来了,被薛寒叫了过去。
“大人有什么吩咐?”
“问你个事。”
“大人您说。”
“女子身上有血腥味,却不是受伤,这是为何?”
胡四被问住了:“大人你是不是被骗了,这不是受伤还能是什么?”
看着胡四理所当然的样子,薛寒觉得自己犯傻了。
胡四和他一样,早早没了母亲,也没媳妇,知道的不会比他多。
胡四见薛寒对这个问题很重视,出主意:“我觉得大夫肯定知道。大人你不是和徐太医挺熟的,要不去问问他?”
薛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当即出城去了徐伯那里。
徐伯一见薛寒,胡子吹起来:“怎么又来了?”
“有个问题想向徐伯讨教。”
徐伯伸手:“拿来。”
薛寒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是说再来给我带点心,点心呢?”徐伯毫不客气问。
薛寒呆了呆。
糟糕,忘记了。
“忘了?”徐伯没好气问。
就知道这臭小子说带点心是哄他的。
薛寒急忙挽救:“不是忘了,是想给徐伯带的点心从点心铺里买不到,一位朋友家里做的。今日临时过来,没来得及准备。”
“说吧,什么事?”徐伯听薛寒说是朋友家的点心,有些稀奇。
这小子也有能分享点心的朋友了?真是难得。
“一个女子没有受伤,身上却有血腥味,这是为何?”
徐伯神色变得古怪:“你确定她没受伤?”
薛寒点头。
徐伯盯着一本正经的少年,久久不语。
“徐伯?”
“确实有这种情况。”徐伯恶劣一笑,“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月事——薛寒如遭雷劈,一张脸红成了虾子。
徐伯笑眯眯道:“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没什么好尴尬的。”
薛寒并没有被安慰到。
他追着秋六姑娘问了两次!
“徐伯,我有急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薛寒狼狈而逃,回到皇城司还是恍惚的。
胡四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大人,问到了吗?”
薛寒看他一眼,指指门口:“出去。”
胡四摸不着头脑,边往外走边嘀咕:“问到了不分享一下,怎么还发脾气呢?”
薛寒拿起书盖在脸上,墨香钻入鼻端,轻轻叹了口气。
秋蘅回到永清伯府,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等得抓心挠肺,一见秋蘅好端端的,大大松了口气。
竟然没给她惹事回来。
“和你大姐聊得怎么样?”让秋蘅在身边坐下后,老夫人问。
“没和大姐聊几句,就去见贵妃娘娘了。”
老夫人嘴角轻松的笑意一收,声音不觉拔高:“你去见了贵妃娘娘?”
天爷,贵妃娘娘行事无常是出名的,曾有大臣因虞贵妃一句话就丢了官。
“贵妃娘娘说什么了?”
“就是问起香佩的事,让我给她做一对香佩。”
“就这样?”老夫人揪起的心松了松。
“后来圣上来了。”
老夫人身子一晃:“还见了圣上?”
秋蘅点头:“贵妃娘娘提议让我进宫中造香阁——”
老夫人捂住心口:“然后呢?”
这不消停的死丫头,天天鼓捣那些破香,这下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
虞贵妃那毒妇,难怪让人背地里骂妖妃!
老夫人心中大骂,脸色发黑。
“圣上听我自报身份,就没答应。”
老夫人先是狠狠松了口气,又纳闷:“你自报身份怎么了?”
一听是落魄伯府,不就更不用顾忌了。
“圣上觉得我的名字耳熟,我说我就是状告韩悟之子的那个秋六。”
老夫人闭闭眼,摆手:“回房歇着吧。”
让她静静。
“孙女告退。”
等秋蘅离开,老夫人对心腹嬷嬷叹气:“这丫头,可怎么办啊。”
心腹嬷嬷笑:“六姑娘行事虽不同寻常闺阁,但结果是好的,您且宽心吧。”
老夫人陷入了沉思:好像是这样……
宫中,内侍询问靖平帝今夜临幸哪位嫔妃。
靖平帝张口想说贵妃,不知怎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清丽面孔。
妹妹如此,想来姐姐也不差。
“就秋美人吧。”
内侍以为听错了,小心翼翼确认:“是芙蓉宫的秋美人?”
他印象里,今上只在秋美人进宫之初宠幸过寥寥几次,后来就没再理会过。
“其他宫还有秋美人?”
“奴婢这就去安排。”
内侍亲自前往芙蓉宫,把晚上靖平帝会过来的消息告知秋美人。
直到内侍离开许久,秋美人还在发愣。
“恭喜美人了。”宫人围过来,纷纷道贺。
秋美人缓缓回神,凉凉笑了笑。
“都去准备一下吧。”
第83章 因祸得福
秋蘅这次进宫,不只给秋美人带来了变化,还轰动了整个伯府。
第一个迫不及待询问秋蘅的就是永清伯。
“贵妃娘娘对你态度如何?圣上听闻你擅制香什么反应……”
一串问题问下来,没提起秋美人半个字。
秋蘅一句话就堵住了永清伯的兴奋:“圣上知道我是状告韩悟之子的秋六,就让我走了。”
永清伯恨铁不成钢:“你强调这个干什么!”
“本就是事实,不是听祖父的嘛。”
永清伯被噎住。
还真是他逼着六丫头状告韩子恒的,当初哪想到六丫头有面圣的机会。
薛寒小儿害他!
但不得不说,这么多孙女中这丫头是最出人意料的,成了康郡王妃的义女不说,居然混到圣上面前去了,说不得伯府的前程要落到这丫头身上。
这么一想,永清伯露出慈爱的笑容:“无论如何,得见天颜是天大的幸事,以后你可要好好把握。”
“孙女知道,祖父放心吧。”
永清伯满意点点头。
就喜欢这丫头不假清高。
由此想到在深宫坐了多年冷板凳的大孙女,永清伯就气不打一处来。
蠢货枉费他一片苦心!
秋蘅回到冷香居,秋萱几人携手而至。
姐妹几个不关心什么圣上,一来便问起秋美人情况。
“大姐怎么样?是胖是瘦?”
“听说大姐住在淑妃娘娘的芙蓉宫,六妹见到淑妃娘娘了吗?看起来好不好相处?”
“大姐有没有问起我们?大姐进宫早,那时我们还小……”
秋蘅听完,直言:“大姐很清瘦,气色也一般,看起来过得不怎样。淑妃娘娘见到了,挺温和,究竟如何就不知道了。大姐和我没说几句,也没问起家里人……”
角落里鱼嬷嬷猛抽嘴角。
六姑娘哎,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或许她真的不该占着教养嬷嬷的坑,应该换朱嬷嬷来——鱼嬷嬷第一次因良心不安产生了动摇。
秋蘅一番话,把姐妹几人弄沉默了。
长姐进宫前的反抗,她们还有印象。可人总是忍不住往好处想,想着这么多年过去,长姐或许放下了执念,有了好生活。
而秋蘅无情撕碎了她们的期待。
好一会儿,秋莹才小声问:“那贵妃娘娘是什么样的?真如传闻那般绝色倾城吗?”
在她记忆里,长姐就是顶出色的美人了,这样都没得到帝宠,那宠冠六宫的虞贵妃该是什么样的?
秋蘅想了想,实事求是:“贵妃娘娘是很美,但比起美貌,气质更特别。”
虞贵妃能独得帝宠,显然不是只靠容貌。
姐妹几人又沉默了。
果然,美貌并不能让人无所不能。
秋芙起身:“有些头疼,走了。”
讨人厌的丫头,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
秋萱三人亦起身:“我们也回了,六妹歇着吧。”
“要不要带些桂花糕?芳洲新做的。”秋蘅笑吟吟问。
秋天了,正是吃桂花糕的时候。
秋莹大喜:“多谢六妹妹,我爱吃桂花糕!”
秋芙冷哼:“你什么不爱吃?”
“那是芳洲做的太好吃嘛。”秋莹小声反驳一句。
秋芙白她一眼,心中愤愤:秋蘅就仗着有个会做点心的丫头,笼络人心!
提着打包好的桂花糕出了冷香居,见秋芙板着脸,秋莹试探道:“四姐,你要是不喜欢吃,要不给我吧。”
她可以吃双份!
“吃吃吃,你不怕吃成猪崽啊。”秋芙气得翻了个白眼。
她是不喜欢吃桂花糕吗?她是听了大姐过得不好心堵。
与姐妹分开后,秋芙去了大太太赵氏那里。
“芙儿怎么过来了?”
秋芙把桂花糕递过去:“母亲尝尝。”
赵氏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桂花糕吃下,不由点头:“味道很好,哪家点心铺买的?”
管着家的赵氏自然清楚,府上厨房做不出这样的点心。
“芳洲做的。”
赵氏笑意微敛。
对那位六姑娘,她与老夫人一样觉得邪性,直觉不愿女儿与之多打交道。
“母亲,听六妹说大姐在宫里过得不是很好。”秋芙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点心甜软,可她心里却沉甸甸的,想要和人说些什么。而这府上谈起大姐,她想到的自然是母亲。
“宫中不比宫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你六妹看到的不一定为真。”
“母亲——”
赵氏沉着脸:“芙儿,你也不小了,遇事多想想。你六妹说这不好那不好,可无论是去康郡王府还是宫中,不是挺乐意的么。”
秋芙失望看着母亲:“母亲听说大姐过得不好,为何不多问一问大姐的情况,却先质疑六妹的话?”
“芙儿,你这是怪母亲不关心你大姐?”
“就像母亲说的,我不小了,遇事会自己想!”秋芙霍然起身,转身走了两步又返回,拿起剩下的桂花糕扭身跑了。
赵氏气得一拍桌子:“这丫头,真是被纵得无法无天!”
旁边丫鬟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透明人。
秋芙往闺房去的路上,眼泪盈眶。
她不是委屈,而是惶恐。
父母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疼爱大姐,她显然也不会是例外。
“四妹怎么了?”正去二太太那里的秋萱半路遇上秋芙,关心问。
“没事,吃桂花糕吃得急,噎住了。”秋芙不愿意在姐妹面前流露软弱,硬把眼泪逼回去。
“那四妹快回去喝几口水,缓一缓。”
“嗯。”秋芙点点头,匆匆从秋萱身边走过。
秋萱来到兰氏房中,同样带了桂花糕。
“娘,这是六妹送的桂花糕,您尝尝。”
兰氏当即吃了一口,赞不绝口:“六姑娘身边的芳洲,真是个人才。”
六姑娘就连身边的丫鬟都不简单,难怪她的到来给伯府带来诸多变化。
“娘叫我来有什么事?”
兰氏拿帕子擦擦嘴角,拉住秋萱的手:“娘想说说你的亲事。”
秋萱神色一僵,紧张起来。
“还记得你二姨母的婆家侄儿宋睿么?”
秋萱点点头,脑海中浮现一位俊俏少年的模样。
他们从小认识的,只是后来长大了,有两三年没见了。
没再见过的原因,秋萱隐隐知道,姨母曾替宋睿向她提亲,最终没过祖父那一关。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只是与宋睿相处时向来守礼,二人间没表露过什么,便没形成执念。
难道说——想到某种可能,秋萱心跳漏了一拍,双颊飞上红霞。
看着女儿反应,兰氏嘴角翘起。
看样子萱儿对这门亲事是期待的,不枉她盘算一场。
“以前娘没细说,怕你知道了不好受。宋睿与你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那孩子性情稳重,心里中意你却怕唐突了,私下请求你姨母来说亲……”
秋萱怔怔听着,面色更红。
宋睿……中意她?
“只是——”兰氏顿了顿,唇边嘲弄一闪而逝,“只是你祖父嫌弃宋家门第低,便给拒了。”
秋萱低着头没说话。
“娘当时想着你还小,慢慢物色更好的也可以,万万没想到差点进了西平侯府那个虎狼窝。如今想来,知根知底最重要,宋家虽然门第不高,但也是有家底的耕读之家,家族出过不少人才。宋睿如今还在读书,将来未必没有前程。纵是没有,他人品相貌都是好的,又心中有你,再有你姨母关照着,你在婆家的日子不会差。”
秋萱越听脸越红,垂着眼轻揉手帕。
“萱儿,你怎么想的?”
“女儿都由娘做主。”秋萱心中欢喜,难免生出患得患失之感,“女儿和西平侯府闹了一场,宋家还愿意吗?祖父那边会不会同意——”
兰氏笑了:“娘早就让你姨母去试探过了。这两年宋睿一直以读书为由不愿说亲,其实就是见你未嫁,心里放不下。”
秋萱听着,不由红了眼眶。
如果没有经历西平侯府这一劫,她不会这么不矜持,可现在她真的怕了。
谁知道那些看似温润如玉的郎君实际是怎么样的,可能是真君子,也可能是魔鬼。
而她赌不起。
“那……祖父呢?”秋萱紧张捏紧帕子。
“此一时彼一时。萱儿你站出来指出西平侯府四公子的恶行,确实招来不少非议,而这非议让你在你祖父心中评价大大降低——”
“娘的意思是?”
兰氏露出了畅快的笑意:“你祖父啊,觉得你名声有瑕,能赶紧嫁出去就不错了。”
秋萱掩口,声音颤抖:“祖父答应了?”
“是。”兰氏抬手,怜爱摸摸女儿的秀发,“古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的萱儿也算因祸得福了。”
秋萱再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她不只是哭有了满意的亲事,更是哭在甘泉寺竹林中那个孤注一掷的自己。
好庆幸,她没有被所谓的名声裹挟着退缩。
离开兰氏这里,秋萱直奔冷香居。
“二姐是落了东西么?”见秋萱去而复返,秋蘅问。
秋萱一把抱住了秋蘅。
秋蘅愣住:“二姐?”
“六妹,你能回来,是我最大的幸运!”秋萱哽咽着说出最诚心的感激。
第84章 往前走
秋蘅悄悄呼口气:还好没碰到她肩膀。
“二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亲事定了!”秋萱声音哽咽。
她知道要是别人瞧见她如此,定会嘲疯了。
再好的亲事,哪有姑娘家高兴哭了的。
可在六妹面前,她不想掩饰。
她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因为这门亲事喜极而泣,不如说是靠自己和亲人的帮助避开了糟糕命运的惊喜。
“六妹,你是对的,自己的事自己一定要考虑,而不是全交给别人!”
当第一次听闻西平侯府来提亲,面对这桩世人眼里的好亲事她若没有听进去六妹的话,没有去查赵四,结果不言而喻。
“二姐先坐。”秋蘅拉着秋萱坐下,笑盈盈问,“说的是哪家?”
秋萱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轻声道:“是我姨母婆家大伯哥的儿子,从小认识的。”
“青梅竹马,恭喜二姐了。”秋蘅由衷为秋萱高兴。
虽然书上没有记载秋萱嫁给了谁,但看西平侯府种种所为,十之八九就是他家。秋萱避开了这门亲事,至少是好的开始。
秋萱微微红了脸:“能有今日,多亏了六妹。”
“二姐见外了,我们是姐妹。若我遇到麻烦,相信二姐也会帮我的。”
秋萱重重点头。
秋、宋两家订亲很低调,也很顺利。
大房三姐妹在一起时,谈起秋萱的亲事。
“听说那位宋公子很喜欢二姐,他们还自幼相识,真好啊。”秋莹语气中不掩憧憬。
秋芙白她一眼:“你也十六了,能不能矜持点儿?”
这些日子,秋芙心情很不好。
二姐的亲事显然是二婶费了心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到了婆家还有亲姨母关照。
越是如此,越为大姐不平,越为自己担心,越对双亲失望。
秋莹丝毫不在意秋芙的嘲讽,嘿嘿笑着:“就是到年纪了才会寻思嘛,又不可能不嫁人。”
“我觉得有点可惜。”秋芸想的与两姐妹不一样。
“什么可惜?”秋莹问。
“咱们家毕竟是伯府,而宋家……到底门第低了些。”这话在外面秋芸绝不会说,姐妹闲聊的氛围下没忍住吐露了几分想法。
秋芙火气腾地上来了:“门第低也饿不死,比遇上西平侯府赵四那样的疯子强百倍!”
秋芸讪讪一笑,没说什么。
话题就此打住,三姐妹各自散了。
眨眼到了中秋,三房人聚在千松堂吃团圆饭。
老夫人叮嘱兰氏:“二丫头的嫁妆抓紧置办。”又对赵氏道,“你多帮衬着点儿。”
两个儿媳齐齐称是。
老夫人一一扫过五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在心里叹气:二丫头这门亲事可不容易。
里子和面子都有当然好,若只能选其一,还是里子实惠。
“二姐说亲了,是不是三姐也快嫁人了?”秋松想到什么就说。
赵氏睨一眼儿子:“小孩子别多嘴。”
秋松撇撇嘴,偷偷看秋蘅一眼。
他才不关心三姐嫁不嫁人,只是姐姐们排着来的话,二姐、三姐、四姐、五姐都嫁了才能把六姐嫁出去。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有六姐在,他都不好找秋枫麻烦了。
六姐要是他亲姐姐就好了——抱着打不过就求罩的朴素念头,秋松惋惜想。
秋芸被弟弟点到,悄悄看了看赵氏,却见赵氏面色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赵氏其实不是甩手掌柜的性子,但她深知公爹会插手孙女们的亲事,对秋芸、秋莹两个庶女就懒得多事了。
比起二孙女刚刚落定的亲事,永清伯更关心秋蘅:“贵妃娘娘要的香佩,蘅儿做好了吗?”
“还要些时日。”
“要这么久吗?”
“这算极短的,有的香要窖藏数年才能达到最好效果。”秋蘅淡淡解释,看着永清伯,“您不懂。”
永清伯愣了一下。
身为伯府一家之主,别说一众儿孙,就是老夫人也没这么和他说过话。
老夫人捏着筷子也愣了。
她猪油蒙了心,没把朱嬷嬷再派过去!
场面一时静得吓人,永清伯哈哈一笑:“术业有专攻,制香的事祖父确实不懂。蘅儿啊,给贵妃娘娘制香佩你多上心。”
老夫人:?
其他人看看笑得慈爱的永清伯,再看看若无其事的秋蘅,一时心情复杂。
唯有秋三老爷没想太多,高高兴兴赞了一句:“我们蘅儿好厉害。”
秋大老爷和赵氏对视一眼。
一场中秋团圆宴,令伯府众人真正意识到了永清伯对六姑娘的不同。
长街灯火,月圆如盘,各家团圆时薛寒却去了青莲湖。
青莲湖闹鬼的传说越演越烈,已经成了酒肆茶馆的说书人近来最爱讲的故事。白日还好,入夜后的青莲湖就冷清得不见人了。
薛寒沿着湖畔慢慢走,目光投向湖面。
今日月圆,没有见到秋六姑娘。
她的怪疾发作总让他觉得有问题,可眼前仿佛隔了一层纱,一团雾,看不分明。
但他有预感,一旦拨开迷雾,会得到惊人的答案。
他做好揭晓答案的准备了吗?
吹着秋风的少年扪心自问,却发现自己都说不清楚。
八月下时,袁成海的家人被押送到京城,数个衙门一同审理起案子。
到这时,袁成海横死并犯下重罪的消息在京城百姓中才彻底传开。
袁贼的家眷进了大牢见不着,袁宅是跑不了的。
每日袁宅大门都被砸上无数臭鸡蛋烂菜叶子,门前一片狼藉。
丽娘不敢再哭闹了,怕官府想起她这条漏网之鱼,也关进大牢去。
慧娘则在深夜一遍遍打开装着细软的妆奁清点,再仔细藏好。
以后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可蝼蚁尚且偷生,她不敢死,只能等着命运的裁决。
八月底,袁成海的罪行落定,因他已死,家中男丁判了流刑,女眷没入教坊司。
至于袁成海如何中毒,一开始耗费了大量人力都没查出,如今哪还有人用心去查,袁贼之死随着他的罪行落定成了未解的谜题。
百姓们都说是老天开眼,让袁贼遭报应了。
慧娘进入教坊司数日,突然被一名官吏带了出去。
慧娘忐忑不安,却听那官吏小声道:“有人为你赎身脱籍,你的户籍落在了四平坊……你且悄悄去吧。”
慧娘一脸不可置信:“敢问大人,是,是谁为奴赎身?”
官吏摇头:“这你就不要问了,知道多了没好处,过你自己的日子去比什么都强。”
“是,是,是……”慧娘捂着嘴,眼泪止不住流。
大夏风气开明,女子独自谋生的不少。脱离了官妓身份,又有她偷藏的细软在,只要谨慎些不愁没有安稳日子过。
“奴不知道恩人是谁,大人把奴带出来,就是奴的恩公了。”慧娘跪下来,结结实实给官吏磕了个头,迫不及待奔向四平坊,奔向新生活。
官吏笑了笑,心道这娘子真是好运气,竟烦动了康郡王世子为她脱籍使力。
茶楼中,秋蘅以茶当酒:“多谢凌大哥帮忙。”
“阿蘅愿意找我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凌云唇边含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那我以后可能还有很多麻烦凌大哥的地方。”
“尽管开口就是。”凌云弯弯眼眸,“阿蘅和嘉宜一样叫我大哥就好。”
秋蘅摇头:“还是叫凌大哥顺口。”
凌云没再强求,问她:“真的不让那位娘子知道是你为她赎身出力么?”
“不用了,原先就因与袁宅女眷打交道惹来许多闲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秋蘅这般说。
闲言无所谓,她只是不想要慧娘的感激。
袁贼已死,无论是她还是慧娘都该继续往前走,不必再有交集。
第85章 二见贵妃
九月初为虞贵妃做的蝴蝶香佩完成,永清伯府往宫中递了话。
秋蘅再次进了宫。
依然是郑玉先带她去见秋美人。
路上秋蘅把一个巴掌大的纸包递过去。
郑玉飞快瞄左右一眼:“咳,秋六姑娘不必如此。”
“是桂花糕。”秋蘅莞尔,“难得进宫见到长姐,带了些家中做的桂花糕,也请郑公公尝尝。”
桂花糕啊——发现自己误会的郑玉尴尬了一瞬,随手接过来揣入怀中。
“其实进宫来最好不要带吃食。”走着走着,郑玉忍不住提点一句。
“多谢郑公公提醒,以后不带了。”
说话间到了芙蓉宫,再见秋美人,秋蘅微微吃惊。
与上一次见仿佛失去水分的干花不同,现在的秋美人有些不一样了。
“六妹香佩做好了?”
“是。”
“那给贵妃娘娘送去吧,谨言慎行。”
秋蘅把带来的食盒递过去。
“这是——”秋美人视线下落。
“家里做了些桂花糕,带给姐姐尝尝。”
“家里?”秋美人挑眉,似笑非笑,显然不信。
“我的婢女擅做点心。我觉得桂花糕很好吃,想让姐姐也尝尝。”
“六妹有心了,放下吧。”
秋蘅随郑玉往外走时,突然被秋美人喊住:“桂花是采的伯府园子中的那株桂树吗?”
“是。”
“那还真是家里的味道了。”秋美人喃喃,摆摆手示意郑玉带秋蘅离开。
等室中安静了,她亲手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桂花糕仔细端详许久,轻轻咬了一口。
玉宸宫中,靖平帝正与虞贵妃一同赏歌舞。
听闻秋蘅到了,虞贵妃淡淡道:“让她在外等着。”
秋蘅站在殿外,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
丝竹舞乐声隐隐传来,偶尔还能听到男子的笑声。
在这宫中,能如此笑的男子便只有靖平帝了。
终于乐声歇了,一名内侍走过来:“秋六姑娘进来吧。”
殿中香气弥漫,是欢宴残留的酒香与角落熏炉吐出的香雾混合的气味。
纸醉金迷——秋蘅心中闪过这个词。
她微微抬眸,扫了一眼坐于矮榻上的靖平帝。
没有威严气势,只看到一个因享乐而眉梢眼角尽是愉悦的中年男人。
“臣女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靖平帝笑呵呵道:“起来吧。”
虞贵妃招招手:“来本宫身边。”
秋蘅垂眸走过去,递上装香佩的小匣子:“贵妃娘娘要的香佩已经做好了。”
内侍过来接过匣子,奉到虞贵妃面前。
靖平帝好奇凑过来看,只见匣中素绸上一对蝴蝶香佩,古朴不失精致,令人耳目一新。
“这就是以香制成的香佩么?”靖平帝拿起一枚蝴蝶香佩,仔细端详。
幽幽梅香钻入鼻中,仿佛越过金秋到了料峭初春。
靖平帝是对香道有研究之人,不由赞道:“心思奇巧,朕的造香阁倒是落后了。”
虞贵妃轻笑:“妾早就说了,造香阁需要秋六姑娘这样的人才。”
“嗯。”见了秋蘅做的香佩,靖平帝觉得小姑娘性子冲动些也不算大问题,看着乖巧而立的少女问,“秋六姑娘觉得如何?”
被问的少女抬眼,眸中瞬间绽放光彩:“宫中造香阁英才荟萃,能向众制香大师讨教是臣女的荣幸。陛下,臣女今日就能去造香阁看看吗?”
秋蘅的反应令靖平帝心情愉悦:“哈哈,自然——”
“陛下。”虞贵妃突然打断靖平帝的话。
“爱妃怎么了?”
“妾想起来,秋六姑娘是秋美人的妹妹,若是去造香阁,也该和秋美人说一声。”
靖平帝听虞贵妃提到秋美人,让秋蘅进造香阁的心思又淡了下去。
那秋美人性子虽冷,却也有些趣味,他还不想破坏了这几次相处的好心情。
“那再说吧。”
虞贵妃弯弯唇,瞥了秋蘅一眼:“秋六姑娘做的香佩本宫挺满意,赏。”
“谢贵妃娘娘赏。”
“退下吧。”
“臣女告退。”
带着虞贵妃的赏赐,秋蘅离开了玉宸宫。
耳边响起郑玉的呼气声。
秋蘅侧头:“郑公公怎么了?”
“没什么。”看着云淡风轻的少女,郑玉实在忍不住问,“秋六姑娘,你知道造香阁是什么地方吗?”
“为圣上制香的地方吧。”
“是……那里几乎都是男子,圣上经常会去……”郑玉不好说太明白,他相信是个女子都能听懂。
“多谢郑公公提醒。”
郑玉迷惑了。
怎么看起来,秋六姑娘一点不担心?
一位贵女进宫整日与匠人混在一起,众所周知今上又经常去,这以后还有什么名声可言,还如何嫁入正经人家。
秋蘅确实不担心。
现在进造香阁束缚太多,不进最好。这也是她察觉虞贵妃专爱与人反着来,表现出乐意至极的原因。
但真的进了也无妨,她要做的事本就避不开和大夏最尊贵的这些人打交道。
送秋蘅出宫后,郑玉向秋美人禀报在玉宸宫的事。
秋美人神情微妙。
怎么听起来虞贵妃一会儿想要六妹进造香阁,一会儿又不想?
猜不透虞贵妃心思,秋美人却觉得郑玉有些反常:“你有心了。”
对六妹,郑玉好像挺关心。
郑玉忙道:“秋六姑娘是美人的妹妹,奴婢自然要上心些。”
那小姑娘虽古古怪怪,桂花糕实在好吃。
难得的是向人示好一派坦然,令接受的人莫名舒坦,而这在宫中多么难得。
当然郑玉只承认是桂花糕的功劳,不关其他。
“郑玉。”
“奴婢在。”
“若进宫的是六妹,想必你们也不会随我受多年冷待了吧?”
这话听得郑玉一个激灵:“美人,可不能这么说。”
这要传出去,美人和秋六姑娘都要遭非议啊!
“只是和你随便说说。”秋美人闭了闭眼,遮住眼底的凉意。
她入宫多年,与人无争,却被吴昭仪无端磋磨,无奈之下送出蝴蝶香佩向虞贵妃示好,才过了那一劫。
可一旦有了开始,就停不下了。
送出去的香佩,引来了六妹进宫,引来了帝王临幸,引来了后宫上下对她的态度变化,也引来了她自己……心态的改变。
或许,是该变一变了。
秋美人的心态转变暂无人知,秋蘅出宫时遇见一位官员匆匆进宫,不由多看两眼。
那人一双招风耳十分惹眼,很像书上所载的工部侍郎李良。
李良因贪污水利钱款获罪,虽不如五贼恶名滔天,也是贪官一名。
“薛大人!”出了皇城的路上瞧见匆匆往外走的薛寒,秋蘅走过去。
薛寒眸光微闪:“秋六姑娘又进宫了?”
“来给贵妃娘娘送香佩,这么巧又遇到薛大人。”
“是很巧。”
原先是在青莲湖巧遇,如今在宫城巧遇。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有这样的巧遇。
薛寒深知,一旦涉及宫里,往往意味着无能为力。
到这时,他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但想护住她的心思从未变过。
“刚刚险些撞上一位大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会不会得罪了。”秋蘅面露苦恼。
“什么样?”
“瘦高个,耳朵这样的。”秋蘅抬起双手放在耳边比了比。
薛寒唇边飞快闪过笑意:“应该是工部李侍郎。李侍郎不太计较这些,秋六姑娘不用担心。”
“那就好。”
猜测得到证实,秋蘅不觉琢磨:靖平帝单独传李侍郎进宫,会是什么事呢?
李良负责的堤坝溃堤,好像是后年的事了。
“秋六姑娘,我想要些点心。”眼看秋蘅要走,薛寒艰难张口。
说好给徐伯送点心,不能总拖着。
秋蘅目光如蜻蜓点水,掠过少年泛红的耳朵。
要几块点心脸皮这么薄,不是追着问她血腥味的时候了。
第86章 崩塌
秋蘅看着耳尖泛红的少年,笑道:“当然没问题,只要芳洲会做的,薛大人想吃什么都可以。”
“红豆糕就好。”薛寒飞快说完,脸色肃然,“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秋蘅摇摇头,上了马车。
近来薛寒越来越古怪了,要个点心摆出办案的严肃来。知道的是和她要点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找她要物证。
让芳洲准备了红豆糕与桂花糕,转日秋蘅在街边把食盒交给了胡四。
“秋六姑娘又是一个人啊?”胡四面对秋蘅,比以往客气多了。
没办法,任谁见过这小姑娘猛薅人头发的样子,都得客气点儿。
“对,一个人出来的,随便逛逛也方便。”
胡四嘴角一抽,心道把偷溜出来玩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小娘子少见啊。
“那秋六姑娘注意安全,有事就喊人。”
胡四拎着食盒去见薛寒,忍不住道:“这永清伯府不行啊,府上姑娘溜出来也太容易了。”
“把点心给徐伯送去。”
“是。”
胡四离开后,薛寒翻看了一会儿案卷,起身走出去。
街上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薛寒漫无目的走着。
“薛大人。”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
薛寒霍然转头,只见行人匆匆,面目模糊。
莫不是产生了幻觉?
他自嘲想着,察觉脚步靠近。
“秋六姑娘——”
秋蘅弯唇:“早知这么巧能遇见,就直接把点心给你了。”
“是很巧。”薛寒说着这话,无端心虚。
秋蘅抬脚往前走,闲话家常的语气:“薛大人今日不忙?”
“不算忙。”薛寒视线从少女浓密乌发掠过,直视前方,“秋六姑娘怎么不回家?”
秋蘅避开从身边蹦跳而过的孩童:“平时出门车马仆从,兴师动众。难得一个人自在,就想多逛逛。”
这般并肩而行,仿佛最亲近不过的人,薛寒胡乱找了个话题:“慧娘脱籍,是秋六姑娘做的吧?”
秋蘅瞥他一眼:“薛大人知道了?也是,总瞒不过皇城司。”
官妓脱籍并不容易,所以才求到凌大哥那里。
“就是没想到秋六姑娘会为慧娘做这些。”薛寒顿了顿,“慧娘早年是被袁成海强抢的。”
秋蘅扬了扬眉。
她确实不知道慧娘的过往,只是短短接触觉得慧娘人品尚可,又利用了对方,在能力范围内帮一把。
“慧娘很喜欢我做的香,还送了非常丰厚的谢礼,见她落难难免唏嘘。”秋蘅脚步放慢,看了一眼挑担而过的年轻货郎,“说到底,是袁成海为官不仁,祸害了太多人。”
“确实,好在他已经遭了报应。”
秋蘅抬眼看向薛寒,笑问:“薛大人也信报应一说?”
秋阳温柔了少年的面部轮廓,也柔软了他的声音:“我信。”
秋蘅眨眨眼。
总觉得薛寒不是信这些之人。
这般想着,就听他说:“天不报,会有人报。”
秋蘅听得心头一跳,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听说袁成海专为圣上寻觅奇花异石,以此当幌子为祸一方。如今他已死,东南百姓总算能喘口气了。”
先有层出不穷贴满城中的麻纸,再有袁成海罪名昭示,京城上下对东南百姓被袁成海害得多惨都有耳闻。
薛寒没接话。
秋蘅心头微动:“该不会又有新人接任?”
她是因为薛寒沉默而灵光一闪的猜测,却真的听到了答案。
“工部李侍郎接任其职,不日南下。”
秋蘅停下脚步:“工部李侍郎?”
昨日出宫时遇见的李良李侍郎,原来就是接任袁成海的差事吗?
死了一个袁贼,再去一位贪官——想象靖平帝昨日宴后传召李良,交代南下为他寻觅心头好的情景,秋蘅胃中忽然一阵翻涌,忍不住掩口疾奔路边。
薛寒追过去:“秋六姑娘,你怎么了?”
秋蘅扶着路旁垂柳一阵干呕,抬头冲薛寒摆手:“我没事——”
话音落,大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却浑然不觉。
少女雪白的脸色与无声滑落的泪令薛寒心头一悸。
“我送你去医馆。”薛寒再顾不得其他,伸手握住秋蘅手腕。
秋蘅猛然抽出手,连退数步。
“秋六姑娘——”
面无血色的少女冲他勉强一笑:“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回家休息一下就好。薛大人自去忙吧,我先走了。”
她匆匆就走,薛寒快步跟上。
“薛大人不必跟着我——”绝望恶心的情绪如浓稠的墨汁,搅动着秋蘅心湖。
是一直以来的认知被动摇,是为之努力的方向沦为混沌,是为实现目标受尽的苦楚好似白费。
巨大的荒谬感笼罩着秋蘅,令她如突然跃上岸的鱼儿,几近窒息。
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虚无的,荒谬的。
她真的去到了三十年后吗?
无所不能的先生,下跪重托的国君,漫无边际的大火,饱受蹂躏的百姓……一切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她的幻觉?
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吧?
秋蘅抬头望天。
忽然惊雷滚滚,狂风骤起,雨幕接天连地,把万物笼罩其中。
街上行人匆匆跑过,敞开的店铺门急忙拉上。
秋蘅失魂落魄走在急雨中,打湿了衣衫。
然后,她被拉进了一个怀抱。
少年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压抑的急切与不解:“秋六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秋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无法控制本能的恶心,很想双眼一闭就此睡去。
没得到回应,令薛寒更心焦。
“秋蘅!”
他喊了一声,却发现怀中少女双目紧闭,毫无声息。
巨大的恐慌攫住少年的心:“阿蘅!”
依然没有回应。
薛寒打横把秋蘅抱起,直奔最近的医馆。
医馆中,伙计刚刚关上门,就被踹开了。
“干什么——”
没等伙计问完,薛寒就把一锭银子抛过去:“请你们最好的大夫,看看这位姑娘怎么了!”
一刻钟后,收治病人的厢房中,把完脉的大夫对薛寒道:“这位姑娘乃急火攻心,一会儿醒来服下汤药就好。”
“多谢。”
大夫起身出去,薛寒看着未醒的少女默默出神。
第87章 清醒
好端端怎么会恶心昏迷?
是与那怪病有关吗?
还是被拐时遭遇折磨,损伤了身体?
想到这种可能,薛寒用力握拳。
秋蘅睁开眼睛,入目是定定看着她的少年。
他双目微红,似有泪光,在见到她睁眼的那一刻如有星辉在眸中绽开。
“秋六姑娘,你醒了!”
秋蘅没有吭声。
“哪里不舒服么?”
一只手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又迅速移开。
秋蘅动了动唇,却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几乎发不出声音。
“秋六姑娘说什么?”薛寒不觉俯身,靠近。
“薛寒——”
薛寒整个人僵住。
这样近的距离,听她轻轻喊出他的名字,犹如雷电击在心头,流向四肢百骸。
薛寒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仅仅听人喊出他的名字就会如此。
“你说。”他竭力镇定,目光不离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
“我难受……”秋蘅轻声道。
她真的好难受。
更难受的是这难受无人可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竟只能向彼此猜疑的人求救。
说些什么,救救她吧,她快撑不住了。
她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乡间少女,就因为莫名去了三十年后又能回来,就背上了那样的重担。
可她也会累,也会疼,也会无数次怀疑自己无能为力,搞砸一切。
而当忍受下所有,坚定向前,却发现先生不一定是对的呢?
先生说除去五贼,救下靖平帝,没有幼主仓促继位的混乱,北齐不会那么快动手。而大夏国库充盈,不缺能臣良将,稳住局面国运定能延续。
射杀韩悟后,殿前都指挥使换成了擅练兵、严军纪的朱强,记载中不堪一击的禁军定会改变。
那时候,她坚定不移。
可是现在,没有了袁成海,又去了李良。
一国之君,为了喜好把一方百姓弄得苦不堪言。袁成海没有事发时还能说被蒙在鼓里,可在知道袁成海犯下的那些罪行后,继续派人去搜罗奇珍满足私欲,而不是颁发仁政安抚东南百姓。
这样的国君,多活几年真的能避免国都被破,君臣南逃的命运吗?
说不定更糟,连定都林州的那三十多年都不会有,大夏直接被他折腾完了呢?
若如此,插手改变的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万死莫赎。
秋蘅知道她的想法变了,她对救下靖平帝产生了动摇。
不,那其实不是她的想法。十年来,她一直在接受南夏君臣的想法,先生的想法。
她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
她一个乡下丫头,懂什么呢?
可那十年的学习与经历,到底改变了她,让她在这时敢想一想了。
而这令秋蘅更痛苦,更惶恐。
原本只要照着做就是了,便是失败,不过一死。可她不想完全按照先生交代的去做了,既怕先生错了,更怕她错了。
那是睿智无双的先生啊——
巨大的压力如重山,令秋蘅感到粉身碎骨的痛,那是信念被冲击而产生的心理折磨。
排山倒海而来,难以缓解。
她的脸色更苍白,额头沁出层层汗珠:“薛寒,我难受……”
薛寒也难受,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难受。
“药很快就好了。是哪里不舒服?”
大夫说急火攻心,醒来服了药就没大碍了,为何她看起来很不好?
“是旧疾发作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青莲湖?”薛寒猜测着,已忘了男女之防,紧紧握住秋蘅的手。
少女的手纤细匀称,手心尽是冷汗。
“我不知道——”秋蘅无法宣之于口,为了自救用力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薛寒,说些什么吧,随便说些什么……”
“我——”薛寒张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可眼前人仿佛遍布裂痕的琉璃,随时都会碎掉。
薛寒突然有种预感,若由她这样下去,她很可能会崩溃。
顾不得用理智斟酌言语,少年脱口而出:“看你难受,我也难受……怎么能让你好受些,你说,我都会去做。”
“都会去做?”秋蘅浑浑噩噩听到这话,不由把他抓得更紧,“要你杀人,你也去吗?”
“去。”
“要你不顾皇城使的职责,你也会吗?”
“会。”
“要你信我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是为私利,你也信吗?”
“信。”
秋蘅笑了笑,喃喃:“骗人。”
可她好像从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了。
薛寒发现她脸色好了些,也笑:“不骗人。”
倘若抛下所有理智,他愿意的。
而现在,她把他的话当作违心的安慰,他便也如此当作吧。
“我有一个决定——”秋蘅突然开口,“可我不确定是对是错,这和我曾认识的一位学识丰富的长者告诉我的不一样。我怕我错了……”
薛寒从少女眼中看到了求助。
他认识的秋六姑娘是警惕的,狡黠的,神秘的,要多无助才会这样脆弱?
薛寒的心隐隐疼了一下,却不知为何会被这般牵动情绪。
“如果一位睿智长者的话令你产生怀疑,那应该是他错了。”
要错得很明显,才会对有经验、有见识的长者所说的话产生怀疑吧。
秋蘅心头一震,如醍醐灌顶。
她尊敬先生,信赖先生,但凡还能说服自己,她不会对先生的交代产生动摇。
“薛寒,多谢你。”少女死寂的眸子渐渐恢复了光彩,认真道,“你帮我这么多,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他——
薛寒瞬间涨红了脸,又因这反应更觉羞窘。
他疯了吗,在她这么难受的情况下听到她的话,第一反应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那种浑话。
“不用报答。”少年用力掐了一下掌心令自己冷静,“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药好了。”
薛寒逃一般冲到门口,接过药童端来的药汤返回来。
“秋六姑娘,先吃药吧。”
秋蘅点点头,伸手去端药碗,却见薛寒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她抿着唇,看着他。
举着汤匙的手微微晃动,犹如少年此刻晃动的心思。
“一勺勺喝会更苦。”秋蘅直接拿过药碗,大口大口喝下去。
第88章 她要走自己的路
薛寒离开医馆不久又回返,放下一个包袱:“里面是新买的衣裳。”
那阵急雨虽没令衣裳完全湿透,湿漉漉贴在身上也不舒服。
秋蘅换了衣裳走出来:“薛大人不换一下吗?”
听秋蘅唤他薛大人,薛寒恍惚了一下。
那个喊他“薛寒”的无助少女不见了,她还是他熟悉的秋六姑娘。
“我不用,回去再换就好。”对薛寒来说,湿了衣裳这点事不值一提。
二人离开医馆,走在街头。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有着新鲜泥腥气,街上恢复了人流如梭的景象。
一名年轻的货郎挑着担子不紧不慢从二人身边走过。
薛寒淡淡瞥了那货郎一眼。
秋蘅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问:“薛大人看什么?”
刚刚过去的年轻货郎是陈三。
若是以往,薛寒会随口应付过去,但他此刻的情绪还停在医馆中那般的亲近里。
“刚才走过去的货郎,在去医馆之前也从我们身边路过过。”
侦查防范细作是皇城司的职责之一,薛寒本就善于观察,对反复出现在身边的人格外敏感。
那年轻货郎短短时间从他身边路过两次,由不得他不多心。
听了薛寒的话,秋蘅心中叹气:陈三果然引起了薛寒的注意。
看来要去见见陈三他们,叮嘱一番。
“这种走街串巷的小贩,自是哪里人多往哪儿走。”
“也是。”薛寒默默把货郎的模样记在心里,不再多提,“秋六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秋蘅下意识拒绝:“不用了,我本来就是溜出来的,一个人方便些。”
“可我不放心。”薛寒脱口而出,迎着少女微讶的眼神,用淡定掩饰尴尬,“你刚刚那个样子,任谁见了都不放心你一个人。”
“任谁?”
秋蘅突然想到刚开始打交道时,薛寒说他怜贫惜弱的话。
他好像习惯了掩饰对旁人的关心。
“那多谢薛大人了。”秋蘅没再坚持。
二人并肩往永清伯府的方向走,一时沉默下来。
另一边,陈三挑着担子匆匆赶到茶摊,拉着陶大说话:“那小子带秋六姑娘进了医馆,又出来了!”
天知道他在街上意外看见秋六姑娘与一个少年郎走在一起的震惊。
那少年郎他瞧着面熟,反应过来是皇城司的实在无法放心,偷偷藏起来盯着,发现秋六姑娘好像不舒服,被那少年送去了医馆。
他忍着追进去的冲动来找陶大商量,又折了回去。
“秋六姑娘怎么样?”
“看起来没事了。”
陶大这才放下心来:“没事就好。你少往秋六姑娘身边凑,免得误了她的事。”
陈三不由委屈:“第一次遇见是巧合,发现秋六姑娘被一个毛头小子带走,换你能放心啊?”
“秋六姑娘心里有数。”陶大虽这么说,对与秋蘅走得近的少年却生了好奇心。
“秋六姑娘和鹊很不一样……”陈三灌了一杯茶,感叹着。
陶大瞅他一眼。
陈三比划着:“你没看见,秋六姑娘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让他总怀疑只是长相一样的人。
“这样才好。”陶大笑了。
秋蘅在离永清伯府不远处的榕树下与薛寒分开,悄悄回到冷香居。
芳洲发现秋蘅身上衣裳换了:“姑娘淋雨了?”
“衣裳淋湿了些,就买了套新的换上。”秋蘅把包袱交给芳洲,里面是她换下来的衣裳。
芳洲没多问,放好包袱安排秋蘅沐浴。
整个人浸入热气腾腾的木桶中,秋蘅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掬起的水滑过肌肤,暖意包裹周身,头脑变得清明。
在被先生教导之前,她是阿蘅。在被先生教导之后,她依然是阿蘅。
她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她是个活生生有自己想法与判断的人。
靖平帝她不打算救了,她要救太子。
太子死于秋猎行宫大火,因而当靖平帝驾崩后只能由年幼的五皇子继位。主少国疑,局面动荡,令北齐下了全力进攻的决心。
可以说太子横死,靖平帝突逝,无论是夏人,还是齐人,难免生出大夏不得天助的念头。
这打击了夏人的信心,却增强了齐人的自信。此消彼长,带来了最坏的结果。
若太子还在呢?
早已及冠的太子自幼受储君教导,本就是百官心中理所当然的接任者。比起沉溺享乐的靖平帝,年轻、自律的太子要强太多。
秋蘅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如果救下太子,太子顺利继位,意味着不再有隆兴帝。
而这,显然与先生所期待的不一样。
南夏的君臣,包括先生,所期待的是靖平帝再撑几年,把皇权平稳交给长大的隆兴帝。
秋蘅捧起水洗了一把脸。
水已经温凉了,令她的头脑更清醒。
而当有了决定,无论心情多么复杂沉重,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作呕感消失了。
先生,以后阿蘅要走的路,可能与您所盼的不一样了。
抱歉。
洗得干干净净的少女穿上柔软干爽的里衣,躺到榻上沉沉睡去。
转日秋蘅再次出门,与陶大四人碰面。
“秋六姑娘,你没事吧?”四人纷纷问。
“旧疾发作,没什么事了。”
陈三见她气色确实还可以,轻松下来:“秋六姑娘和那位皇城使很熟吗?”
“还算熟。”秋蘅看向陈三,“陈三哥也很快要和那位皇城使很熟了。”
陈三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秋蘅叹气:“你昨日两次从他身边路过,被他留意到了。”
陈三直接跳起来:“他还是人吗,这都能留意到?”
大街上人来人往,若不是提前有防备,谁会对偶然经过的人有印象啊!
他还瞎琢磨秋六姑娘没准喜欢那小子呢。这样看来,这人不行!
聂三娘脸色难看,狠狠瞪陈三一眼:“那位薛大人年纪轻轻,能坐稳皇城使的位子,岂是寻常之辈。”
陶大也骂:“你小子就爱自作主张,这下长记性了?”
陈三大感委屈:“你们见到秋六姑娘意识不清被人抱走,能无动于衷啊?”
三人被问得沉默,秋蘅也沉默了。
她竟不知,陈三这么会总结……
第89章 一年一度心情差
叮嘱陶大四人离薛寒远着点儿,秋蘅回了永清伯府,却听说秋三老爷被永清伯骂了。
秋蘅抬脚去了秋三老爷那里。
“蘅儿来啦。”一见秋蘅,秋三老爷眉开眼笑,完全看不出刚被责骂过的样子。
“听说祖父对您发火了。”秋蘅把带来的点心放在桌上。
虽没有多年的相处,生父对她的疼爱她是能感觉到的,而她不是对别人的好意视而不见的人。
此外,她也好奇永清伯为何发作人,方便之后去找他说事。
秋三老爷一脸感动,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就是数落几句,蘅儿不要担心。”
“您惹祖父不高兴了吗?”
秋三老爷心道不用惹,老伯爷看见他就不高兴,嫌他没出息。但这话不能对女儿说,不然他这当爹的太没面子了。
“咳,每年这个时候你祖父都容易发火,蘅儿你也少往你祖父眼前凑。”
“这是为什么?”
“这不是九月了,一年一度的秋猎快要开始了。到时候皇亲贵胄、文武百官,有脸面的都会随圣上前往定北狩猎……”
“没有祖父啊?”秋蘅直接问。
“可不是没有!”秋三老爷抚掌,丝毫不给老父亲遮掩,“京城勋贵多如牛毛,轮不到咱们永清伯府。”
“那咱们伯府怪差的。”
“是啊!”秋三老爷深有同感,叮嘱女儿,“可不要在你祖父面前这么说。你祖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爵位传下去,最好子孙还能混个有实权的差事……”
父亲就是想要的太多了,有这个白日做梦的功夫喝两杯小酒不好么?
“总归呢,你祖父每年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太好,就爱发脾气。”
“原来是这样,女儿知道了。”
秋三老爷并不想话题一直围着老父亲,笑呵呵问秋蘅:“蘅儿给为父带的什么点心啊?”
“是桂花糕。”
“蘅儿真贴心,正是吃桂花糕的时候呢。”
“芳洲说回来做蟹黄酥,到时候拿来给您尝尝。”
“好好好,为父都爱吃。”
从秋三老爷这里出来,秋蘅打听一下,去了千松堂。
永清伯沉着脸坐在厅中喝茶。
老夫人也在喝茶,喝一口扫一眼永清伯,心中腻烦。
每年都来这么一出,不嫌累得慌。
早年老夫人也曾被永清伯的念想弄得热血过,可随着时间推移经历的多了,心思就淡了。
将来子孙后辈的风光她是没见到,恐怕也等不到,眼前孙辈因为老头子的执念遭的罪她是瞧见了。
为了个不确定的将来让孩子们都不好过,执迷不悟的老东西。
“老伯爷,老夫人,六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永清伯立刻道。
老夫人无语放下茶盏。
一对上六丫头,老东西就不对劲。看这急切的,有没有个祖父的样子。
“祖父,祖母。”
看着盈盈施礼的小孙女,老夫人矜持开口:“蘅儿来有什么事吗?”
“给祖母送些刚做好的点心。”秋蘅说着,看向永清伯,“没想到祖父也在,孙女正想找您呢。”
“你找祖父做什么?”永清伯认真问,自己都没察觉一改刚才的颓丧,有了精神头。
老夫人也好奇等着。
“我听说每年这个时候,圣上会带百官勋贵去秋猎。”
永清伯脸色一黑。
老夫人亦抖了抖腮帮,心道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祖父,有这回事吗?”
“有。”永清伯硬邦邦挤出一个字。
秋蘅眼神晶亮:“祖父,我也想去。”
“噗——”老夫人一口茶喷出来,急忙用帕子擦嘴。
死丫头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要呛死她吗?
永清伯也惊呆了。
他是不是听错了?他都去不了,这丫头跑来说把她带上?
“祖父,不行么?”
“你从哪儿听说的?”
“孙女进宫时偶然听来的,想想那么多人去,应该很有意思。”
永清伯额角青筋直跳。
他也觉得有意思,他觉得有什么用!
眼看永清伯下不来台,老夫人咳嗽一声:“蘅儿啊,咱们伯府不去。”
秋蘅一怔:“不参加?”
老夫人点头:“是啊,不参加。”
秋蘅诧异看着永清伯:“祖父不喜欢这种热闹?”
永清伯深吸一口气。
不气不气,在这乡下丫头眼里伯府已很了不得,不知道背后辛酸。
老夫人都以为永清伯要发火了,没想到他竟耐着性子解释:“祖父不是不喜欢,只是陪驾秋猎的名额有限,咱们伯府不在名单上。”
“这样啊。”秋蘅面露失望,“我还以为祖父不愿意孙女跟着去。”
“祖父乐不得你们多长些见识。”永清伯心里难受,站起身来,“好好陪你祖母。”
实在待不下去了。
永清伯一走,老夫人伸出手指戳了戳秋蘅额头:“你要是太闲了,就多读读书,绣绣花,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也是邪门,六丫头说这么多戳心窝子的话,老头子竟然没发作。
这一瞬,老夫人不由生出个念头:黑狗血不好尝试,或许可以买两个黑驴蹄子,一个扔给老头子,一个扔给六丫头,看到底是谁有问题。
“孙女不会绣花。”
老夫人挑眉。
不会绣可以不吭声,谁家闺秀说这种大实话?
“读书也不行,虽略识几个字,一读书就想睡觉。”
老夫人忽然觉得永清伯应该回来,让她走。
“祖母,明日我想去一趟康郡王府。”
这种正式出门,就必须要老夫人点头了。
“去康郡王府做什么?”
“毕竟认了义母,从来不去会让人觉得孙女不懂事吧。就像祖母说的,最近反正闲着。”
老夫人:“……”
合着她的话是这么用的。
“祖母?”
老夫人想了想,没拒绝:“你一个人去,谨记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既然认了亲,确实不可能不联系。
得了老夫人允许,永清伯府这边先送了拜帖,转日一早秋蘅就坐上马车,往康郡王府去了。
康郡王府中,康郡王妃焚香点茶,琢磨着秋蘅突然登门的目的。
她这个义女,随着袁成海罪行昭示天下,名声越发差了呢。
第90章 我要去秋猎
秋蘅到了康郡王府时,来迎她的除了嘉宜县主,还有冯采月姐妹。
“阿蘅,好久不见了。”冯采星一见秋蘅就迎上去,亲昵挽住她的手。
秋蘅见冯采星神采飞扬,笑道:“冯二姑娘看起来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吗?”
“没有啊,就是天凉快了心情好。”冯采星弯唇,“阿蘅,你都是嘉宜的妹妹了,还叫我冯二姑娘啊,以后叫我采星就是。”
她当然心情好,那个人人讨厌的袁贼恶有恶报啦。
虽然她做的事微不足道,但只要想想她也为此出过一点点力,就觉得开心。
秋蘅不是忸怩之人,当即改口:“采星。”
冯采月也道:“阿蘅叫我采月姐吧。”
虽然贵女中流传着秋六姑娘的闲话,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采月姐。”
嘉宜县主挽住秋蘅另一只手:“阿蘅近来做了什么香?”
冯采星无奈:“表姐心里只有香。”
四人说说笑笑,进了正院。
“王妃,姑娘们到了。”
“请进来。”
帘子掀起,康郡王妃看着被嘉宜县主和冯采星一左一右挽着的少女,微微蹙眉。
不知道的,还以为秋六才是身份最贵重的。
三个丫头太单纯,比不得这自幼在乡下摸爬滚打的心思多。
“义母。”秋蘅动作轻盈行了个礼,语气充满热情。
康郡王妃一滞。
这丫头态度是不是太热络了?巴结的心思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心中这般想着,康郡王妃的不喜更深。
“阿蘅有事么?”
“没事,就是想您和县主了。”
康郡王妃也算有城府的人,听了这么直白的话险些没控制住表情,缓了缓才道:“你有心了。”
“王妃不嫌弃阿蘅惹来那么多闲言,收阿蘅为义女,阿蘅感激在心。”秋蘅半点没有因为套近乎而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带来的食盒奉上,“带了些点心给您尝尝。”
康郡王妃示意侍女接过,淡淡道:“和嘉宜她们去玩吧。听说你来,嘉宜特意叫了采月她们过来。”
见秋蘅只是来联络感情,康郡王妃自然不耐烦应付,也用不着她这打理着偌大王府的主母招待一个小姑娘。
“母妃,那我们去花园了。”
嘉宜县主拉着秋蘅离开,康郡王妃摇摇头:“这傻丫头。”
她就一双儿女,把两个孩子都养得太单纯了,县主之尊竟捧着一个破落户家的丫头。
义女?
康郡王妃冷笑。
这个义女可不是她乐意认的,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情分。
“王妃,这点心——”
康郡王妃扫了一眼食盒,不耐道:“拿下去你们分吃了吧。”
花园亭中早摆好了茶点果品,还放着秋蘅见到嘉宜县主三人时就交给王府婢女的另一个食盒。
“阿蘅带了什么点心?”
“芳洲做的红豆糕和桂花糕。”秋蘅指了指随她同来的芳洲。
立在角落里的芳洲向看过来的三人屈了屈膝。
“芳洲亲手做的啊?那可要尝尝了。”嘉宜县主亲自打开食盒,取出点心。
一盘桂花糕,一盘红豆糕,外观没有王府的点心精致,与街上随处可买的没有什么区别。
嘉宜县主三人却没露出丝毫嫌弃,各自拿起一块点心品尝。
这一尝,看向芳洲的眼神就有了震惊。
“芳洲做的点心也太好吃了。”冯采星毫不掩饰夸赞,拉着秋蘅问,“怎么回事啊,阿蘅你香制得好,蹴鞠也好,连你的婢女都是厨艺高手!”
到底谁才是从乡下来的?
“你们喜欢吃就好。”
吃着点心,品着香茗,园中花香与亭中熏香交织,气氛越发轻松,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秋猎的话题。
“表姐今年去不去?”
嘉宜县主面露犹豫:“不太想折腾,但今年大哥会去。”
“表姐去吧,你都两年没去了,一直窝在家里也没意思,何况表哥也去呢。”
嘉宜县主笑笑:“就是大哥会去,我才犹豫,许久没和大哥一起出门了。你们出门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父亲送了我一匹骏马,毛发雪白可漂亮了……”冯采星生性活泼,又正是爱玩的年纪,说起出游的事滔滔不绝。
冯采月察觉秋蘅沉默,轻轻拉了拉妹妹。
与姐姐的内敛不同,在冯采星心里秋蘅是自己人了,想到什么就问:“阿蘅,这次秋猎有永清伯府吗?”
秋蘅遗憾摇头:“没有。我听闻秋猎的事也很有兴趣,去问祖父,祖父说永清伯府不在随行名单上。”
“我还想着咱们四个一起呢。”
“可以一起啊。”嘉宜县主开口,“阿蘅想去的话,就和母妃说一下,到时候随我们一起去。”
“这样方便吗?”秋蘅迟疑。
嘉宜县主莞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母妃是你义母呢。走,我们去和母妃说。”
四人回了正院。
“时间还早,怎么不玩了?”康郡王妃温声问。
嘉宜县主走过去,笑盈盈道:“母妃,我想让阿蘅和我们一起去秋猎。”
康郡王妃愣了一下,不由看向秋蘅。
一起去秋猎?这是嘉宜的意思,还是这丫头的意思?
“阿蘅想去吗?”康郡王妃不露声色问,暗暗打定主意但凡客气一下就推了。
“听闻秋猎会有比试,还会露天生火烤肉,阿蘅想去。”秋蘅目光灼灼看着康郡王妃,毫不犹豫道。
康郡王妃无语至极。
这丫头脸皮怎么这么厚,毫无大家闺秀的矜持。
可想去的心思表露得这么清楚,康郡王妃不好再拒绝,淡淡道:“既然想去,那就一起去吧,正好和嘉宜做个伴。”
“多谢义母。”
“多谢母妃。”
看着异口同声的二人,康郡王妃一阵心堵,摆摆手把四人打发了。
秋蘅来康郡王府的目的达成,一回到家就去见了老夫人。
“没有说什么冒犯郡王妃的话吧?”看秋蘅喜不自禁的样子,老夫人问。
一起去担心路上又遇到幺蛾子,不去吧,悬着心,这丫头真是来克她的。
“没有。郡王妃说要带我去秋猎。”
“什么?”老夫人不由睁大了有些浑浊的眼,以为听错了,“郡王妃要带你去秋猎?”
秋蘅点头:“嗯。”
老夫人神色古怪:“好端端的,郡王妃怎么想着带你去?”
郡王妃这个便宜义母,不像是对六丫头真情实意的样子啊。
“咱们家不是去不了么,我和郡王妃说我想去。”
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昏过去,缓过来后大骂:“你个死丫头,能不能矜持一些,伯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永清伯一脚踏进来,纳闷问:“什么伯府的脸都丢尽了?六丫头做什么了?”
老夫人一指秋蘅:“这死丫头今日去郡王府,对康郡王妃说她想去秋猎!”
永清伯眼神一亮,快步走过去:“然后呢?”
秋蘅露出乖巧的笑容:“然后郡王妃就答应了啊。”
“就这么答应了?”永清伯一屁股坐下来,竟有几分失魂落魄,“就答应了啊?”
那他这些年每到秋猎时的失落憋屈算什么?
“你都怎么和郡王妃说的?”无视老夫人发黑的脸,永清伯追问。
“我说听闻秋猎很有意思,我想去。郡王妃说既然想去,那就一起去吧。”
“不然郡王妃怎么说?说不行,不带你去?”老夫人真的气得不轻。
“可都答应了,难道不去了?”秋蘅为难问。
“重点不是去不去,是你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永清伯打断老夫人的发作,眼里只有金光闪闪的小孙女:“去,当然要去!”
今年六丫头能去,是个好兆头啊,说不定明年他也能去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