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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异香

    杨夫人犹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秋蘅。

    眼前少女裹着素白披风,鸦黑的发绾成双髻,只插着一支钗并两朵珠花,耳垂光洁连耳坠都无,是再简单不过的打扮。

    那张脸是美丽的,足够美,可京城美人何其多,以杨夫人的身份、阅历见过不少,怎么看,这就是个普通小姑娘。

    可是——

    杨夫人张张嘴,喉咙却发紧,一时出不了声。

    可是她问她想不想见到三郎!

    想啊,她太想了!

    她就三郎这么一个儿子,三郎一死,把她的魂儿都带走了,后半辈子都没了盼头。

    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杨夫人终于喊了出来:“你说什么?”

    比起杨夫人的疯狂,秋蘅看起来就淡定多了,甚至比单独面对苏嬷嬷时还要从容。

    小鬼难缠,通过相府门人见到苏嬷嬷,通过苏嬷嬷见到杨夫人,都比与杨夫人打交道要难。

    “我说——”秋蘅一字一顿,务必令杨夫人听清楚,“你想见到三郎吗?”

    杨夫人双手捂嘴,扭头去看苏嬷嬷。

    她不确定听到的话是真实的,甚至不确定眼前少女是真实的。

    三郎死了啊,头七都过了,怎么会有人跑到她面前问她想不想见到三郎?

    是她失去儿子太难过,疯癫了吗?

    心神巨震的杨夫人需要苏嬷嬷帮她确定。

    苏嬷嬷脸上的震惊不比杨夫人少,如同见鬼般盯着秋蘅。

    不是说梦到了三公子要粉角吃,怎么突然问夫人想不想见到三公子了?

    这,这是想送夫人去死?

    苏嬷嬷脸色大变,箭步挡在杨夫人身前,如临大敌看着秋蘅:“秋六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蘅似乎被苏嬷嬷的凶恶吓了一跳,眼神无辜看向杨夫人。

    杨夫人一把推开苏嬷嬷,上前一步:“我怎么能见到三郎?”

    秋蘅伸手搭在带来的提盒上,扫了一眼门口。

    杨夫人立刻道:“苏嬷嬷,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让人靠近。”

    苏嬷嬷犹豫了一下。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杨夫人冷冷问。

    见杨夫人露出往日威严,苏嬷嬷反而放心了,快步走到门口处。

    “你说,我怎么能见到我的三郎?”问这话时,杨夫人语气出奇平静,与刚才判若两人。

    但她自己清楚,不是的。

    关乎儿子,她再痛苦也要逼自己冷静。而因为儿子,她也会随时发疯。

    杨夫人知道这些日子自己状况不太对,但她没办法调理,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太痛了。

    秋蘅打开提盒,端出一盘点心。

    杨夫人看一眼,冷却的情绪又有沸腾之势:“粉角能让我见到三郎吗?”

    这丫头若敢戏弄她,她定叫她死得比那刘氏女还惨!

    “粉角不能。但令郎几次入我的梦讨要,我就带来了。”秋蘅面上有了几分异色,声音缓而轻,使得杨夫人不得不仔细听,“我想着,做这样的梦许是有什么缘法,加之与杨夫人道观相识打了几次交道,所以还带了一物来。”

    “什么?”杨夫人的视线落在那提盒上,脱口问。

    “一味异香。”

    “异香?”杨夫人不由重复,目光重回秋蘅面上。

    秋蘅扬唇,眉眼间尽是自傲:“杨夫人可听说我最擅长什么?”

    “你?”杨夫人定定看着秋蘅,回忆着京中关于秋六姑娘的议论,“制香?”

    这位秋六姑娘自入京以来就因种种事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其擅长制香广为人知,尤其那名为香佩的新玩意,已成了爱香之人的心头好。

    “对,我擅长制香。”秋蘅望进杨夫人眼中,似乎也望进她心里,“香有诸多功效,可助眠,可醒脑,可祛病……我带来的这味异香——”

    她顿了顿,声音重如锤敲在杨夫人心上,又莫名空灵:“可招魂。”

    可招魂!

    杨夫人只觉脑袋嗡得一声,热流直冲天灵盖。

    咚的一声响,是苏嬷嬷过于震惊胳膊肘撞到了门框上。

    可招魂?

    苏嬷嬷目瞪口呆望着秋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丫头竟然是个神棍!

    她怎么敢的?

    正这么想着,那一脸平静的少女往这边轻轻瞥了一眼。

    苏嬷嬷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忽然又有些犹豫了。

    鬼神她没见过,但也是信的,只不过信的是高僧,是道长,而不是一个小姑娘。

    但秋六姑娘能梦到三公子,或许就是因为有灵性呢?

    杨夫人就不像苏嬷嬷琢磨这么多了,刚刚的冷静一扫而光,通红的眼瞪着秋蘅:“你说你带来的香能让我见到三郎?”

    “对,如果杨夫人不害怕,想见令郎的念头十分强烈,那这异香就能助你美梦成真。”

    “美梦成真……”杨夫人喃喃,两行泪淌下来,“我不怕,我怎么可能会怕呢?这香怎么用?要是你敢骗我——”

    她咬牙切齿,泪光也掩不住眼底的疯狂:“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伯府贵女又如何,对相府来说与那刘氏女没多少区别。

    “这香要我来调,焚香时也要我在一旁看顾。杨夫人应该明白,这能招魂之物须慎之又慎,不然容易招惹祸端。”

    杨夫人毫不犹豫点头:“好,我这就试一试!”

    说再多不如亲自试一试,倘若能见到儿子,那是上天垂怜她这丧子之人,倘若见不到——杨夫人勾了勾唇。

    那她也有了新的宣泄之物,三郎多一个美人相陪也好。

    “现在不行。”

    杨夫人脸色一冷:“又不行?”

    “这第一次焚香,最好选特别之日,比如头七、二七等日子。”

    “那就明日!”杨夫人眼中含泪,声音颤抖,“明日就是我儿的二七。”

    她的三郎,竟已离开她半月了。

    杨夫人眼里的泪落下来。

    “好,那我明日过来。”

    杨夫人深深看秋蘅一眼:“秋六姑娘就住下吧,省得来回奔波。”

    把人放回去,等明日万一借故不来岂不麻烦。关乎三郎,她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了。

    “住下?”秋蘅面露难色,“只怕家里觉得太打扰了。”

    “秋六姑娘不必担心,我让苏嬷嬷去伯府说一声。”

    “那……好吧。”

    第162章 留宿

    秋蘅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下来。

    杨夫人冲苏嬷嬷抬了抬下巴:“苏嬷嬷,你把秋六姑娘安置在我院中,然后去一趟永清伯府,向伯府老夫人说一声。”

    “是。”苏嬷嬷走到秋蘅身边,神色复杂,语气已没了先前的轻慢,“秋六姑娘,请随我来吧。”

    秋蘅没有动,而是看着杨夫人。

    杨夫人此时的心态脆弱如纸,唯恐儿子的事又有问题:“怎么,还有事?”

    “杨夫人相信因果吗?”

    杨夫人心一沉,更慌了:“信又如何?”

    秋蘅把手搭在提盒上,平静道:“我梦到令郎向我讨粉角吃,所以找上门来,让杨夫人知晓我有异香之事,这是结了我与令郎的因果。但要让杨夫人与令郎隔着阴阳相见,就是另一件事了。”

    “所以呢?”杨夫人压着紧张,沉声问。

    秋蘅正色道:“要给钱。”

    她若让人觉得上赶着,说不定就会猜疑她有所图,要钱是最简单令人放下疑心的法子。

    杨夫人狠狠松了口气,甚至有点生气。

    只是要钱,这般严肃做什么?

    “需要多少?”

    “见一次,百两银。”

    杨夫人怔住了,过了一会儿颤声问:“见……一次?你的意思是……我能多次见到三郎?”

    秋蘅颔首:“自然可以,不过也有不同。七七之内容易一些,等出了七七魂归地府,就要看情况了。”

    她选择方三公子离世半月左右才登门,也是经过考虑的。

    方三公子刚离世对杨夫人的打击最大,那时候杨夫人浑浑噩噩,不方便她忽悠。过了这段时间,杨夫人悲痛还深,但多少能听进去别人的话了。

    离方三公子满七还有月余时间,以杨夫人的霸道和对儿子的感情,十之八九会让她这段时间留在相府,加之治丧期间人多杂乱,是她找到方相通敌证据最好的时机。

    “七七——”杨夫人喃喃,深深看秋蘅一眼。

    若明日真的能见到三郎,那就要这丫头多留一些时日了。

    “苏嬷嬷,给秋六姑娘安排敞亮些的房间,不可怠慢了贵客。”

    “是。”

    “还有——”秋蘅看了看苏嬷嬷,再看向杨夫人,“招魂一事,还望保密,免得横生波折,我也不想被人提起时与鬼神放在一起。”

    “这是自然。”

    苏嬷嬷带秋蘅离开不久,回到杨夫人身边。

    “把秋六姑娘安顿好了?”

    “安顿在了西厢。”

    杨夫人院中的西厢房原是方蕊幼时住处,等她年龄渐长有了独属于自己的院子,就空了下来。

    杨夫人点点头:“去永清伯府吧。”

    苏嬷嬷犹豫了一下,本想说秋六姑娘真的能以异香招魂吗,可看着杨夫人有了光亮的眼睛,把这话咽了下去。

    若能令夫人振作起来,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有什么关系呢?总比夫人悲痛太过疯癫了,失了管家权,甚至被关起来强。要是那样,他们也要跟着遭殃。

    苏嬷嬷很快去了永清伯府。

    听闻相府来人,老夫人如临大敌。

    方三公子还没出殡呢,相府就有闲心找上伯府了?

    一进花厅,老夫人见来的人是苏嬷嬷,心就一沉。

    这老奴是相府大太太身边的,那杨夫人刚失了唯一的儿子,为何会派身边婆子过来?总不会是逼着伯府把芙儿送过去吧?

    苏嬷嬷行了一礼:“老夫人。”

    “不知苏嬷嬷来寒舍何事?”

    苏嬷嬷道:“是这样,今日贵府六姑娘登门吊唁,还为我家夫人带了点心。夫人这些日子十分难过,因着六姑娘的暖心之举好受许多……夫人想留六姑娘小住一段时日,命奴婢来和老夫人说一声。”

    老夫人听愣了。

    六姑娘去相府吊唁?

    六姑娘得了相府大太太欢心?

    这说的是蘅儿?

    “你是说,杨夫人喜欢我们阿蘅,要阿蘅住在相府陪她?”

    “是。”

    “两家离得这么近,杨夫人若想见阿蘅,打发人来接就是,住在贵府实在太打扰了,尤其贵府正在治丧期间。”老夫人这话说得客气,心中已破口大骂。

    无亲无故,还办着丧事,竟留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孩儿小住,相府这是把规矩礼仪喂狗了?

    还有阿蘅那个死丫头,整日跑出去鬼混就算了,去相府吊的什么唁?就相府那德性,合该放喜鞭庆贺才是。

    等等——

    相府讨来冲喜的刘氏女被迫殉情还是六丫头得来的消息,六丫头很清楚相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何会去吊唁?

    还有杨夫人,明明与六丫头起了冲突找上门来过,现在竟然喜欢得要留在身边了?

    该不会是记恨着伯府没把芙儿送去,要折磨六丫头?

    “不瞒老夫人,我们夫人因三公子过世悲痛过度,不思饮食,今日见了六姑娘才好些。还望伯府卖相府个面子,让六姑娘陪着我们夫人熬过这段日子,相府定会记着这份情。”

    “没问题。”一道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永清伯走过来。

    老夫人眼中怒火闪过:“伯爷,蘅儿一个小姑娘不知轻重,在相府惹了乱子怎么办?我看还是接她回来吧。”

    人要在相府吃了亏,想讨公道就难了。

    “蘅儿哪里不知轻重了,几个丫头里蘅儿最有分寸了。”永清伯暗恼老夫人坏事,冲苏嬷嬷呵呵一笑,“若是蘅儿在贵府有不妥之处,还望包容一二。”

    苏嬷嬷笑道:“六姑娘玲珑心肝,处处稳妥,伯爷太过谦了。那奴婢就回去了。”

    “且慢。”孙女已在相府,永清伯又满口答应了,老夫人心知人是一时接不回来了,却不甘就这样,“蘅儿去贵府恐怕没带贴身用的东西,春草——”

    “奴婢在。”

    “你去一趟冷香居,收拾了东西随苏嬷嬷走一趟,给六姑娘送去。六姑娘若还缺什么,也好回来禀报。”

    “是。”

    老夫人看向苏嬷嬷:“劳烦苏嬷嬷等一等。”

    六丫头是死是活,总要去看一看。

    这个不省心的东西!

    苏嬷嬷笑笑:“不急。”

    真没想到,永清伯府这位老夫人倒是个疼孙女的。

    第163章 薛寒登门

    身为老夫人的大丫鬟,春草自是机灵沉稳,明白老夫人担心什么,一到冷香居就问芳洲:“六姑娘今日去了相府,芳洲你知道吗?”

    旁边鱼嬷嬷与王妈妈对视一眼,零嘴儿登时吃不下去了。

    姑娘不是出门玩了吗,去相府做什么?

    四姑娘险些被送去相府做妾,如鱼嬷嬷这些人都是知道的。

    芳洲眨眨眼:“不知道啊。”

    “你是六姑娘最亲近的,六姑娘什么都没说?”

    芳洲摇头:“没有,姑娘做什么,我从不问的。”

    春草见问不出什么,叹口气:“刚刚相府来人,说六姑娘被相府大太太留下了,还不清楚要住多久。你收拾一下六姑娘惯用的东西,我随相府的人走一趟,给六姑娘送去。”

    “哦,哦。”芳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去收拾东西。

    春草暗暗摇头,心道六姑娘带来的这丫鬟委实不大机灵。

    等春草拎着芳洲收拾出来的包袱走了,鱼嬷嬷和王妈妈立刻把芳洲围住。

    “芳洲,你真不知六姑娘为何去相府?”

    芳洲一脸老实样:“真不知。”

    鱼嬷嬷往椅子上一坐,眼神发直。

    谁家姑娘出门玩,玩到相府不回来的?

    千松堂中,老夫人紧紧盯着永清伯:“你早就知道六丫头去相府?”

    永清伯断然否认:“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就立刻答应六丫头留宿相府?”

    “不答应又如何?你没听见那嬷嬷说六丫头陪好了相府大太太,相府会记着这份情?”永清伯看着老夫人的眼神满是警告,“我担心相府后续报复夜夜失眠,这好不容易有了转机,你莫要犯糊涂,且想想颜家下场!”

    老夫人被这话噎得难受,偏偏无法反驳。

    “你也别觉得四丫头的祸事是因为我围着方相转才招来的。那颜郎中可没围着方相转,相府不也想让他女儿冲喜么。”永清伯背着手,长叹一声,“这都是命。谁让咱们伯府和颜家摊上了呢,要是别人家姑娘合适,你当那些人家敢拒绝?”

    “不是命……”老夫人喃喃,眼神痛恨,“是奸佞一手遮天,祸害人。”

    “我看你是疯了!”永清伯听得心惊肉跳,甩袖走了。

    春草随着苏嬷嬷来到相府,见到了秋蘅。

    “六姑娘,这是老夫人命婢子给你送来的。”

    收到春草使的眼色,秋蘅对苏嬷嬷道:“祖母担心,我和她的婢女单独说几句。”

    “秋六姑娘自便。”苏嬷嬷走远了些。

    春草暗暗吃惊。

    六姑娘竟直接这么说,而这位眼高于顶的苏嬷嬷居然挺给六姑娘面子。

    “老夫人很担心六姑娘,怕相府强迫你住下……”

    秋蘅低声道:“春草姐姐,你回去对祖母说,我心中有数,不会吃亏的。”

    春草点点头,回去后把秋蘅的话转述给老夫人。

    老夫人紧锁眉头:“说得轻巧,她一个小姑娘孤身在相府,真遇到什么事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婢子瞧着,那位苏嬷嬷对六姑娘还挺客气,您不要太担心了。”

    老夫人完全理不出头绪,轻声道:“难道就是为了让相府不报复伯府,孤身登门去讨好相府大太太?胆大包天的丫头……”

    老夫人为秋蘅担忧时,胡四把新动静报给薛寒。

    “大人,秋六姑娘一早去了相府,再没出来。”

    薛寒听了看一眼天色,面色微沉。

    阿蘅又去相府了?她究竟在图谋什么?

    “继续让人盯着相府,阿蘅不出来,夜里也不要撤。”

    “是。”

    牵扯到相府,胡四也没了嬉笑的心思。

    前些日子大人还发话说夜里不必盯着永清伯府了,这又开始盯相府了。

    看来红豆糕有秘密啊。

    还好还好,这说明他家大人不是登徒子,而是职责所在——

    等等!他们皇城司的职责不是抓细作么——正往外走的胡四猛然转头去看薛寒。

    大人怀疑红豆糕是细作?

    大人有这种怀疑还喜欢红豆糕,而不是把人抓起来?

    胡四抬手捂脸,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完了,大人这是中了美人计,色令智昏!

    “怎么了?”薛寒问。

    胡四忙收好表情:“没事,卑职这就去安排。”

    不能让大人发现他知道太多了!

    走出门,胡四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吃红豆糕送的点心了,省得吃人嘴软,将来不好动手。

    薛寒琢磨片刻,出了皇城司直奔永清伯府。

    “皇城使薛寒求见?”听到下人禀报,老夫人吃了一惊,忙去了前边待客厅。

    “老夫人。”薛寒起身拱手。

    “不知薛大人有何事?”老夫人请薛寒坐了,客气问。

    自从向薛寒求助而使秋蘅避开了给方三公子做妾,老夫人看薛寒就处处都好,唯有一个缺点:迟迟不来伯府提亲。

    嗯?这孩子今日登门莫非就是为此——老夫人心中一喜,很快恢复理智。

    不能,哪有自己跑来提亲的,不合规矩。

    薛寒态度客气,话却直接:“晚辈想见一见秋六姑娘。”

    “见蘅儿?”

    薛寒垂眼:“是,先前秋六姑娘拜托晚辈一桩事有些眉目了,许久没与秋六姑娘在外遇见,只好登门叨扰。”

    “许久?”老夫人表情有些异样。

    昨日六丫头怎么说的来着?

    薛寒约我。

    原来昨日就算许久了?

    老夫人一时不知该为混小子太惦记孙女高兴,还是恼火。

    薛寒隐隐感到不对:是哪句话说得不妥当么?

    好在对老夫人来说,薛寒来得正好:“薛大人今日见不到蘅儿了,她得了相府大太太青眼,被留在相府小住……”

    让薛寒知道蘅儿在相府,一旦蘅儿有什么事,远比老东西靠得住。

    薛寒面露意外:“有说住多久吗?”

    老夫人叹气:“没说。”

    “多谢老夫人告知,晚辈不打扰了。”

    离开伯府,薛寒走到相府所在那条街上,驻足遥望。

    昨日在此与阿蘅相遇,阿蘅说她来看看热闹,今日就住进相府去了。

    还有之前,阿蘅对永清伯把她许给方三公子为妾并不抗拒……

    有风吹来,卷起纸钱在薛寒脚边飞舞。

    他望着相府有了推断:阿蘅从一开始为的,就是住进相府吧。

    第164章 逛相府

    “姑娘。”

    “姑娘。”

    方蕊往内走,丫鬟婆子纷纷问好。

    “母亲怎么样?”方蕊顺口问。

    自兄长病逝后,方蕊担心杨夫人想不开,一日会来好几次,而杨夫人的状况令她忧心忡忡。

    “夫人还好,午饭多少用了些。”

    “是么。”方蕊听了有些欢喜,一进屋就看到了陪在杨夫人身边的秋蘅。

    到嘴边的“母亲”咽了下去,方蕊把眼睛睁大几分:“秋六?”

    她是不是眼花了?

    秋蘅颔首回应:“方姑娘。”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夫人看过来:“蕊儿来了。”

    方蕊望着杨夫人呆了呆。

    这些日子每次过来,母亲要么在垂泪,要么在出神,对她说什么几乎没有回应。

    好久没见过母亲这样说话了,仿佛兄长还在时那样。

    “母亲,您好些了吗?”方蕊走过去,依偎在杨夫人身边。

    “母亲挺好。”

    方蕊眼里有了热意。

    母亲终于从失去兄长的悲痛中缓过来了,太好了!

    以为杨夫人恢复正常,方蕊注意力回到秋蘅身上:“秋六姑娘怎么会在我母亲这儿?”

    秋蘅仿佛没察觉对方的隐隐敌意,淡淡道:“我来吊唁令兄,看看杨夫人。”

    方蕊登时沉下脸:“秋六姑娘说笑吧,我们两家无亲无故,来吊唁也是长辈们的事,哪里需要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

    “这个有律法规定吗?”秋蘅问。

    “什么?”

    “就是未出阁的女子不能去吊唁,或者不能这个,不能那个。”

    方蕊一滞,而后恼火:“你这是抬杠。”

    秋蘅不再和方蕊多说,冲杨夫人笑笑:“说起来,祖母确实觉得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留宿贵府不妥——”

    杨夫人立刻说女儿:“是我让秋六姑娘留下陪我的,蕊儿你莫要怠慢了客人。”

    “母亲?”方蕊满眼不可思议。

    一旁苏嬷嬷小声提醒:“姑娘,夫人才刚刚有精神些。”

    方蕊只好压下惊疑与不满:“女儿知道了。”

    “杨夫人,我先回房准备了。”

    杨夫人微微点头:“若是缺什么,就对苏嬷嬷说。”

    两人指的是招魂事宜,方蕊听得一肚子火,等从杨夫人屋中出去,拦住秋蘅。

    “秋六,你究竟给我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都没令母亲情绪好一些,秋六却做到了,这绝对有问题。

    “方姑娘为何不去问令慈?”

    “你就是觉得我不会去打扰母亲,才这般肆无忌惮?”

    秋蘅微微偏头,脸上满是不解:“方姑娘为何这般生气?我听苏嬷嬷说,令慈近日来悲痛欲绝,茶饭不思,我来了才有所好转,你不该觉得高兴吗?”

    “我为母亲高兴,和问你是两码事,我不信你只是好心。秋六,我会盯着你的,你休想在相府搅风搅雨!”

    “方姑娘随意。”秋蘅进了屋,把门一关。

    被关在门外的方蕊气黑了脸,去找苏嬷嬷。

    “苏嬷嬷,秋六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苏嬷嬷自然不可能告诉方蕊实话:“秋六姑娘带了夫人爱吃的粉角来,许是触动了夫人的心……”

    方蕊咬牙:“果真是不择手段。”

    “哎呦,姑娘,您别管秋六姑娘怎么想,她能令夫人开心就行了,就当她是给夫人解闷的玩意儿。”

    “她也配给母亲解闷。”方蕊冷着脸走了。

    一夜无话,转日一早苏嬷嬷就过来了。

    “夫人等着秋六姑娘一起用早饭。”

    “杨夫人太客气了。”

    苏嬷嬷意味深长看秋蘅一眼,心道夫人哪是客气,是隔了一夜见不到这丫头就心慌。

    今日一过,这丫头是夫人的座上宾还是阶下囚,就分明了。

    秋蘅与杨夫人一同吃早饭时,方蕊过来了。

    “正好女儿也没吃。”

    杨夫人眼里有着疲惫:“蕊儿,你请过安就回去吧,母亲现在怕吵。”

    方蕊咬了咬唇,垂下眼睛:“好。”

    “杨夫人,我想四处逛逛。”

    “这是为何?”

    秋蘅理直气壮:“需要。”

    “苏嬷嬷,陪秋六姑娘走走。”

    方蕊错愕看着杨夫人,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母亲被秋六下蛊了!

    出了门,方蕊便道:“苏嬷嬷,我陪秋六姑娘走走吧。”

    “不了,我想让苏嬷嬷陪。”

    方蕊沉了脸:“秋六姑娘在别人家做客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苏嬷嬷怕方蕊闹起来,忙道:“还是奴婢陪着吧,夫人特意交代的。”

    “行,你逛。”

    方蕊不再口舌之争,就走在二人旁边。

    秋蘅面上不露声色,心中轻叹:母亲好忽悠,女儿反而因为不喜她,歪打正着成了阻碍。

    “秋六姑娘,再往前就是我兄长停灵的地方了,那里人来人往,皆是外男。”

    秋蘅也不接话,看向苏嬷嬷。

    若是去别处,苏嬷嬷还会多想,要去方三公子停灵之处,就觉得太正常了。

    “秋六姑娘不怕人多杂乱就好。”

    “苏嬷嬷——”

    苏嬷嬷冲方蕊微微摇头。

    方蕊心凉了一截儿:不只母亲,苏嬷嬷也中了秋六的迷魂汤。

    去方三公子停灵的院子附近走了一圈,秋蘅穿过月洞门,往一处走。

    一直默默陪着的苏嬷嬷忙道:“秋六姑娘,那边不能去!”

    秋蘅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为何?”

    “我们相爷的书斋在那边,没有相爷允许,谁都不许踏入。”

    “方三公子也没去过么?”以免苏嬷嬷起疑心,秋蘅问。

    “当然没有。我们相爷处理的都是国家大事,怎么能去打扰。”

    “这样啊,那确实不用去了。去那边看看吧。”秋蘅换了个方向。

    方蕊听着不对劲:“你对我哥哥为何这么关注?”

    兄长年纪轻轻病故还未下葬,就在家人面前提起,苏嬷嬷也不恼,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方姑娘真想知道?”秋蘅微笑问。

    “对。”

    她想知道,秋六究竟搞什么名堂。

    “秋六姑娘——”担心秋蘅年轻气盛说出招魂的事,苏嬷嬷提醒一声。

    秋蘅抬手理了理碎发:“因为我听说令兄头七时新纳的妾室殉情追随而去,好奇令兄该是何等风采,能令女子痴情至此。”

    方蕊陡然变了脸色:“你听谁说的?”

    一旁苏嬷嬷脸色也变得阴沉。

    秋蘅仿佛没发现二人的变脸,云淡风轻道:“听薛寒说的。”

    看方蕊反应,似乎也知内情。

    第165章 招魂

    方蕊一颗心狂跳,飞快看了苏嬷嬷一眼,那日的情景不受控制在脑海中浮现。

    是血,不断蔓延的血。

    她从不知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还有那张脸,那张刚进门时她懒得看而没什么印象的脸,最后的印象就是鲜血满面,双目圆睁。

    相府仆从那么多,她也亲眼见过犯错的丫鬟被拖走,后来听说人没了并没多少触动,可亲眼看见到底是不一样的。

    比起方蕊一瞬的慌乱,苏嬷嬷就镇定多了,不着痕迹递了个眼神过去。

    方蕊定了定心神,看着秋蘅的眼里藏着警惕:“皇城使薛寒?”

    “嗯。”

    “他为何会对你说这些?”

    秋蘅语气轻描淡写:“见面时总要有个话题,他知道我最近常来相府,就顺口提到了。”

    “不是,我是说你们为何会打交道?”方蕊这般问着,面上鄙夷带了出来。

    秋猎的时候不还当众说喜欢林乘风,这才回京城多久就与薛寒厮混在一起了?

    真是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而与方蕊的轻鄙不同,苏嬷嬷看着秋蘅的眼神凝重起来。

    这丫头与皇城使竟走得这么近,若是招魂不成夫人想拿她泄愤,恐怕要慎重了。

    秋蘅莞尔一笑,仿佛方蕊问了一个蠢问题:“薛寒喜欢我呀,方姑娘在秋猎时难道没听说?”

    “你真是——”

    秋蘅不想听她说些有的没的,直接打断:“快说说,那妾室真的殉情了吗?”

    “秋六,你太过分了,拿别人家的伤心事当八卦听!”方蕊指着秋蘅鼻子骂了一句,又气又慌,转身走了。

    秋蘅摸了摸鼻子,无辜看着苏嬷嬷。

    苏嬷嬷暗暗松了口气。

    姑娘年纪小禁不住事,还是走了好,免得说漏了嘴,被这丫头发现刘氏女的死不简单。

    本来一个小姑娘怀疑刘氏女死因也不怕,可她能搭上皇城使,就不能大意了。

    “秋六姑娘还需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用了,我回去准备一下,晚上去杨夫人那里。”秋蘅望着方蕊远去背影,提醒苏嬷嬷,“方姑娘好像对我很有成见,晚上的动静会不会惊动她?”

    “秋六姑娘放心,到了晚上夫人院门会落锁,旁人进不来。”

    “那就好。”

    白日缓慢难熬,终于夜色降临。

    杨夫人的院中,丫鬟婆子无知无觉,只有杨夫人越来越紧张。

    “苏嬷嬷,什么时辰了?”杨夫人不知道第几次问。

    苏嬷嬷回道:“亥时快过了,奴婢这就去接人。”

    “快去。”

    这个时候相府整个后院都陷入了沉睡,杨夫人院中也不例外。

    苏嬷嬷提着灯出去,一阵寒风吹得她一哆嗦,烛火忽明忽暗。

    这样静的深夜,寻常花木都能让人联想到鬼影,苏嬷嬷不由加快脚步。

    轻轻叩了叩门,门一下就被拉开了,门内少女拎着提盒,素白一张脸眸色黑沉。

    苏嬷嬷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险些尖叫出声。

    “苏嬷嬷?”

    苏嬷嬷缓了缓神,心还是怦怦跳。

    这丫头怎么鬼里鬼气的!

    “秋六姑娘准备好了?”

    秋蘅点头。

    “那快走吧,别让夫人等久了。”

    赶紧离开这破地方,回到夫人那里去。

    “好。”

    秋蘅话音落,脚尖轻点,往前移了近丈远。

    她穿着曳地的素色长裙,身姿轻盈好似没有重量,落在苏嬷嬷眼里就是飘了出去。

    只听咚的一声,苏嬷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少女落地回眸,声音轻轻:“苏嬷嬷,你动静这么大,要把别人闹醒了。”

    苏嬷嬷指着秋蘅,牙关打颤:“你,你——”

    谁来救救她,这丫头不是人啊!

    她飘了出去,真的飘了出去!

    “苏嬷嬷,再耽误下去,子时快到了呢。”

    子时?

    她知道,一到子时如花容颜就会变成青面獠牙!

    苏嬷嬷一个鲤鱼打挺,撒腿就跑。

    有鬼啊!

    秋蘅望着跌跌撞撞跑路的苏嬷嬷,弯了弯唇。

    那香能致幻,一个人最强烈的念头是什么,就能在幻觉中见到。

    今晚过后,杨夫人会对她深信不疑,没体会过异香的苏嬷嬷可不会。

    让苏嬷嬷对她多些信任,总归方便许多。

    “苏嬷嬷,你怎么慌里慌张的?”看着冲进屋中的苏嬷嬷,杨夫人疑惑不解。

    “夫人——”苏嬷嬷一手扶腰,腿脚发软,“秋,秋六姑娘她——”

    身后少女声音幽幽传来:“苏嬷嬷,你跑太快了,我都没跟上。”

    苏嬷嬷猛然转身,看着俏生生立在门口的提灯少女,整个人僵住了。

    看起来像个人,可她亲眼瞧见了,就那么飘出去了,飘出去老远!

    秋蘅走进来,从苏嬷嬷身旁走过,来到杨夫人面前:“杨夫人,可以准备了。”

    杨夫人点点头,对苏嬷嬷有些不满:“苏嬷嬷,你怎么回事儿?”

    苏嬷嬷醒过神,脸色发白:夫人,秋六姑娘她——”

    “我怎么了?”少女黑沉沉的眼望过来。

    苏嬷嬷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丝笑:“秋六姑娘一定能让您见到三公子的!”

    杨夫人对苏嬷嬷这话很满意,冲她点点头:“你去门外守着吧。”

    苏嬷嬷迫不及待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秋蘅与杨夫人,烛光朦胧静谧。

    “杨夫人躺好。”

    杨夫人想问这样就能见到三郎吗,可望着少女那张沉静的脸,忽然问不出来了。

    秋蘅把高几移到离床榻不远的地方,从提盒中取出香炉、香盒、香匙等物。

    净手焚香,袅袅香气徐徐从莲花香炉中吐出。

    “杨夫人,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呼唤三郎……”

    杨夫人闭上了眼睛。

    异香丝丝缕缕钻入她鼻中,少女缥缈空灵的声音也钻入她耳里。

    渐渐异香满室。

    杨夫人眼皮越来越重,却丝毫不觉,一遍遍在心中呼唤着三郎。

    三郎,三郎你来看看母亲吧。

    三郎啊,你在哪儿,可还记得来找母亲的路?

    三郎,三郎……

    异香包围中,杨夫人呼唤了不知多少次,忽然有了别的声音。

    “娘——”

    眼前的黑暗忽如潮水褪去,杨夫人朝思暮想的三郎站在光里。

    “娘,我回来了。”

    第166章 秋六姑娘到底是不是人

    “三郎,三郎你别走!”

    杨夫人猛然坐起,慌张四顾。

    屋中摆设幔帐,皆是她再熟悉不过之物,却没了熟悉的儿子,只有余香淡淡。

    一行泪顺着杨夫人的眼角淌下。

    她感到了心慌,巨大的心慌。

    如果说儿子病逝是近乎毁灭的打击,这些日子的发疯、绝望就是缓慢接受的过程。

    可再见到儿子,体会了再得到,就无法接受又一次失去了。

    “杨夫人。”

    少女声音很轻,却如惊雷在耳边炸响,把杨夫人从不愿脱离的梦境拉回现实。

    杨夫人猛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不远处的高几旁,素衣黑发的少女笑意浅浅,似真似幻。

    一瞬的怔愣后,她扑了过去,一把握住秋蘅手腕。

    入手温凉,是活生生的人。

    “秋六姑娘——”杨夫人抖着唇喊出来。

    秋蘅没有挣脱她的手,轻声问:“杨夫人见到三郎了吗?”

    “见到了,见到了……”大滴的泪滚下来,杨夫人不由加大了手上力气,紧张问,“我以后还能见到三郎吗?”

    “还能。”

    杨夫人眼里骤然有了光彩:“真的?”

    “至少七七之内可以。至于三郎魂归地府后,杨夫人若想再见就会困难一些。”

    “七七……”杨夫人盘算着剩下的时间,说不出的痛,“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三郎?”

    “三七时更容易成功。”

    “三七……好,三七我就能再见到三郎了。”杨夫人又哭又笑。

    “杨夫人,夜深了,我该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莫要熬垮了身体。”

    “好,好,我休息!”杨夫人松开紧抓着秋蘅的手,“苏嬷嬷——”

    守在门外的苏嬷嬷走进来。

    “夫人。”她喊着杨夫人,眼神却忍不住往秋蘅那里瞄。

    “替我送秋六姑娘回房。”

    苏嬷嬷一听,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她不敢啊!

    谁来救救她!

    如同天籁的声音响起:“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苏嬷嬷狠狠松了口气。

    “苏嬷嬷,送秋六姑娘出门。”

    苏嬷嬷应声是,送秋蘅出了杨夫人的屋子,穿过堂厅到了屋外。

    “苏嬷嬷回屋吧,这个时候外面阴气重。”秋蘅立在台阶上,体贴道。

    “秋六姑娘好走。”

    苏嬷嬷可不敢客气,忙闪身进屋,又压不下好奇心,偷偷向外看。

    只见那长裙曳地的少女轻飘飘移出丈远,几息间就不见了踪影。

    苏嬷嬷往后退一步,靠着门框呼吸粗重。

    怎么办,怎么办,秋六姑娘真的不是人啊!

    好一会儿后,苏嬷嬷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杨夫人屋里。

    杨夫人双目灼灼,丝毫没有睡意,一见苏嬷嬷就问:“秋六姑娘走了?”

    昏暗烛光遮掩了苏嬷嬷苍白如纸的脸色:“是。”

    “苏嬷嬷。”

    “奴婢在。”

    杨夫人目不转睛盯着空无一物的高几:“我真的见到三郎了。”

    苏嬷嬷心一抖,望着烛光映照下那张消瘦憔悴的脸,强扯出笑容:“夫人见到了就好。”

    “可下次见到三郎,要七日后了。”杨夫人捂脸,簌簌流泪。

    苏嬷嬷不知说什么,只觉室中残香令人烦闷。

    “苏嬷嬷,明日一早就请秋六姑娘过来用饭,再去一趟永清伯府,就说我要留秋六姑娘小住月余。”

    “是。”

    秋蘅回到屋中,推窗而坐。

    寒风涌进来,卷走她衣衫指尖沾染的香气。

    窗外夜色如墨,月孤星寒,再过一段时日恐怕就要落雪了。

    杨夫人如愿“见到”了儿子,她如愿取得了杨夫人的信任。事情进展到现在还算顺利,之后就是熟悉相府防护布置,争取尽快找到那些证据。

    第二日再见杨夫人,杨夫人明确提出了要留秋蘅小住的事。

    见她面露难色,杨夫人扫一眼苏嬷嬷。

    苏嬷嬷立刻奉上一个匣子并打开,满满的金花生、金豆子、金瓜子闪花人眼。

    “我知道秋六姑娘有讲究,一次只收百两银。这与那个无关,是留秋六姑娘在相府小住的补偿,毕竟让你离开熟悉的地方这么久。”杨夫人清醒时说话是很妥帖的。

    “那就多谢了。”秋蘅没有推扯,“苏嬷嬷去伯府传话时麻烦把这个带过去,交给芳洲。”

    苏嬷嬷下意识点头,抱着匣子到了永清伯府时,心情还怪怪的。

    白日里,秋六姑娘看着满匣金子的时候又挺像个人的。

    这一次老夫人见到苏嬷嬷,就发现苏嬷嬷言语神态间客气多了。

    “交给芳洲?”老夫人心中警惕,“这不像是伯府带过去的。”

    “是我们夫人给秋六姑娘的,秋六姑娘让奴婢带过来。”

    等苏嬷嬷离去,芳洲也到了。

    “阿蘅让苏嬷嬷带给你的,打开看看。”

    芳洲犹豫了一下。

    老夫人脸一沉:“我是阿蘅的祖母,还不能看了?”

    相府大太太给阿蘅的东西,不看看怎么放心,能坚持到这婢子过来已经不错了。

    芳洲闻言,默默把匣子打开,屋中顿时响起抽气声。

    老夫人不由半站起,看直了眼睛。

    大丫鬟春草捂着嘴,只有一个念头:六姑娘真有钱啊!

    老夫人震惊过后,脸色一变。

    这么多金子,相府大太太莫不是想买六丫头的命吧!

    “赶紧带走。”想想不能做什么,老夫人只觉心堵,冲芳洲摆摆手。

    薛寒是在休沐日再次登了相府的门,吊唁方三公子。

    家中有丧事,方相没有外出应酬,听闻薛寒来了,亲自去见。

    “方相。”

    方相看着眉目清俊的少年郎,露出淡淡笑容:“薛公公好福气啊,儿孙越来越出息了。”

    “方相过奖,薛寒愧不敢当。”

    “当得起。老夫听今上夸了你好几次,真是年少有为。”

    “今日晚辈过来,除了吊唁,还想见一见秋六姑娘。”

    “秋六姑娘?”秋蘅来相府小住这种小事并没传到方相耳中。

    “是,晚辈送帖子去永清伯府,听伯府说秋六姑娘来相府了。”

    阿蘅已经在相府数日,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对他来说,确认她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第167章 书斋中

    方相听了薛寒的话,道:“这个老夫还真不晓得,等我打发人去问问。”

    很快去问的仆从回话:“秋六姑娘这几日住在大太太院中。”

    方相心中疑惑,面上半点不露,对薛寒道:“秋六姑娘确实在相府,这边人多杂乱,你去九回亭等她吧。”

    “多谢方相。”薛寒拱手,随带路的仆从离开。

    方相抬脚去了老妻那里。

    “相爷怎么过来了?”老夫人对方相的到来有些意外。

    丈夫事务繁忙,不管是休沐还是平时,要么在前院会客,要么在书斋见人,鲜少往她这里来。

    “杨氏那边是什么情况,为何永清伯府的六姑娘住进了她院子里?”

    “这个啊,我倒是听说了。”老夫人一听是这种小事,就放心了,“自从三郎走了,杨氏悲伤过度一直缓不过来,直到秋六姑娘登门,哄得她竟有些精神了……”

    相府日常事务由杨夫人打理,杨夫人要留一个小姑娘小住完全不必向老夫人禀报,老夫人也是担心杨夫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才多了一些关注。

    “秋六姑娘登门做什么?”

    老夫人笑笑:“先前永清伯府拒绝了冲喜的事,还不是怕咱们相府报复。永清伯自己没什么本事,倒是另辟蹊径,送孙女来讨杨氏欢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相这才弄清楚了,“杨氏真因为秋六姑娘好些了?”

    老夫人点头。

    “永清伯还真是个人才。”方相嗤笑,叮嘱一声,“回头让人去和杨氏说一声,之后要是不合心意了,也莫要怠慢了那丫头,把人好好送走就是。”

    老夫人目露疑惑。

    方相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薛全的养子薛寒对那丫头一片痴心,去永清伯府见不到人,巴巴寻到相府来了。”

    也不知道薛全那么个人精,怎么养出了个痴情种。

    不过这样也好,那小子得了今上青眼,又对太子有救命之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要是于女色上再理智冷淡,就让人不得不忌惮了。

    他现在与薛全交好,可不代表一直会交好。

    老夫人撇了一下嘴:“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像样子。”

    杨夫人院中,秋蘅听闻薛寒在前边亭中等她,深吸一口气。

    薛寒又来了!

    薛寒,绊脚石,薛寒,绊脚石……

    一直走到九回亭外,亭中“绊脚石”转过身来。

    领秋蘅前来的仆从识趣没有再跟着。

    秋蘅走进亭中,扬起唇角:“薛寒,你怎么来了?”

    谁让他说会娶她时,她没有明确反对呢。一时贪心,多出麻烦是她活该。

    薛寒凝视着走到近前的素衣少女,见她气色精神不错,才放了心。

    “听伯府那边说你来相府好几日未归,我不放心,来看看。”

    “哦,你去伯府找我了。”秋蘅笑笑,心道某人还挺会找理由,恐怕是盯梢的人禀报了她来相府的消息,他特意去一趟伯府过了明路。

    “阿蘅,你什么时候回伯府?”

    “我答应杨夫人,陪她到方三公子出了七七。”

    “要住那么久?”薛寒拧眉,“为什么?”

    秋蘅叹口气:“先前相府要我给方三公子做妾,没成,又想纳我四姐,也没成。这不就把相府狠狠得罪了,祖父为此夜不能寐。我就试着讨好一下杨夫人,好为伯府解忧。”

    薛寒默默看着秋蘅,一个字也不信。

    不得不承认,阿衡每次找的理由都很恰当。如果不是他发现阿蘅就是那身手高强的小贼,恐怕很难生出疑心。

    “怎么了?”见薛寒不语,秋蘅问。

    她知道,薛寒不会信。

    薛寒已经窥见了她一部分秘密,既然没有挑明,她乐得装糊涂。

    他一点点发现她所图谋的事,也是一点点接受的过程,比立刻让他选择立场要稳妥许多。

    “不管怎样,要保障自己的安全。”薛寒亦在心中叹气。

    就让他看一看,阿蘅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放心。”

    “那我走了。”

    “嗯。”秋蘅轻轻点头,“等我回了伯府,你再找我吧。”

    “好。”薛寒一口答应,先走出凉亭。

    秋蘅目送他远去,走向带她来的仆从:“劳烦带我回杨夫人院子吧。”

    这九回亭,离奸相书斋所在院子倒是不远。

    秋蘅余光轻瞥书斋方向,随仆从往后院走去。

    夜深人静,只有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从方三公子停灵的院落传来。一队护卫与另一队交接,按部就班做着巡视的差事。

    而在他们交接时,一道身影悄然而过,进了书斋所在院落。

    相府外,盯梢的察子揉揉眼,轻拍一下同伴:“有情况。”

    同伴精神一振。

    二人眼瞧着相府角门打开,几人推着小车进去了。

    “你去禀报胡指挥,我盯着。”

    胡四接到消息,立刻去见薛寒。

    “三个人,推着小车进去的,肯定是给方相送礼的。”

    趁着夜里登门送礼并不稀奇,但大人说了,有任何动静都及时来报,这才是胡四当回事的原因。

    “盯一盯送礼的人,看是什么人。”薛寒随口吩咐道。

    以方相的权势,给他送礼的多如牛毛,皇城司可管不过来,但既然撞见了,弄清送礼之人的身份就是顺手为之。至于弄清后如何,就要看情况了,总归不亏。

    三人进了相府,一路被领进书斋。

    秋蘅躲在屏风后,屏息听着。

    “方相许久不见。”

    “你们来有什么事?”

    “方相先看一看给您带来的特产。这雪芝长在千丈雪山之上,延年益寿,可谓仙草……还有这株参王……”

    秋蘅听着那人以自得的语气说出一样样礼物,微微扬眉。

    运气不错,竟撞上了奸相与齐人密谈。

    “小人奉命前来,是请方相帮忙,把贵国黄将军调离边境……”

    方相笑声响起:“看来你们在黄林手上吃了不小的亏啊。”

    “呵呵,是败在了黄林手上。黄林还想乘胜进攻,令主上很是头疼,所以才冒险进京求方相帮忙……”

    方相沉吟不语。

    “夏、齐两国打打和和上百年,一时你占上风,一时我占上风,也就那么回事,这些稀世之珍才是实实在在的。方相觉得呢?”

    片刻后,响起方相的声音:“那老夫就收下了。”

    第168章 到手

    方相收下齐人送来的礼物,吩咐心腹把人送走。

    一样样稀世珍宝摆在面前,方相看了看,对仆从道:“退下吧。”

    门开了又关,除了躲在屏风后的秋蘅,室中就只剩了方相一人。

    秋蘅收敛气息,眼睛不眨盯着立在书桌旁的老者。

    身形偏瘦,发已花白,胡须打理得很漂亮,不知情的会以为是位学富五车、淡泊名利的文人雅士。

    哦,方相确实称得上学富五车。

    秋蘅看到方相走到一副挂画前。

    那是一副梅石图,梅花奇石,相得益彰。

    方相在梅石图前站了片刻,似在欣赏,忽然抬手把画往旁边一推,露出的竟是一模一样的画,只不过这幅梅石图是直接画在墙壁上的。

    秋蘅看着方相把手按在一朵梅花上,之后是一块奇石,如此在不同处按过,忽听轻微一声响,墙壁开了。

    方相走进了密室,没过多久回返,手中多了一册书。

    他来到书桌旁坐下,翻开书册,提笔一边写一边看向齐人带来的那些奇珍。

    秋蘅恍然,方相从密室拿出来的是一本账册。

    或许,是专门记录收受北齐贿赂的账册。

    秋蘅攥了攥手,竭力平复心绪。

    方相放下笔,似乎是等墨迹干了,拿起账册走向密室。

    从秋蘅的角度,能看到通往密室的入口仅容一人出入,内里有多大就看不出了。

    不多时方相走出来,按动机关,墙壁恢复原样,再把推至一旁的梅石图拉过来,任谁都看不出这布置清雅的书房中另有乾坤。

    直到这时,方相才开口唤人进来。

    “把这些归纳入库吧。”

    “是。”

    那些奇珍被小心翼翼搬出书房,方相坐在书桌前,随意翻阅起书卷。

    秋蘅从荷包中摸出一个细管,轻轻一吹。

    极淡的香烟与书屋角落放置的香炉袅袅吐出的香气混在一起,飘向方相。

    方相头一晃,伏案睡去。

    秋蘅缓缓起身,脚步比那烟雾还轻,掠至梅石图前。

    她观察了几日,没有方相开口,外面的人是绝不敢进来的。

    推开梅石图,露出复刻在墙壁上的画,按顺序一一按下,墙壁打开,出现通往密室的入口。

    秋蘅回头看方相一眼,轻吸一口气,抬脚迈入。

    密室中没有灯,却并不昏暗,墙壁上嵌着的夜明珠皎皎生辉,令室中一眼分明。

    秋蘅看到了多本账册,还有书信。

    快速翻过,秋蘅找到专门记载北齐礼单的账册收入怀中,又从数封书信中抽出一封收好,退出密室恢复原状。

    方相还枕着胳膊昏睡。

    秋蘅走到他身边盯了一瞬,眼神晦涩不明,最终拿出一个小瓷瓶往方相鼻端凑了凑,接着推落他手边砚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门口,贴墙而立。

    门外仆从听到动静,试探喊了一声:“相爷?”

    一时没有回应,可那动静确实大了些,想想方相年事已高,仆从到底不放心,推门走了进去。

    “相爷——”

    秋蘅借着这时机闪身而出,融入浓浓夜色中。

    方相这时醒来,看一眼地上狼藉。

    仆从忙解释:“砚台掉在地上了……”

    方相点点头,扫一眼刚柔并济的梅石图,起身道:“收拾干净。”

    朝中多事,家里治丧,这些日子确实精力跟不上了。

    老了啊。

    走出书斋时方相在心中感慨一句,想想齐人送来的那些珍宝又笑了。

    有那些延年益寿的奇珍,老了又如何,总比那些蠢材活得长久。

    秋蘅回到住处,没有掌灯,按着藏有账册的胸口坐到床榻上,才感到了紧张。

    那是她在方相书屋中不敢有,也不能有的情绪。

    她以为方三公子七七之内能找到就是幸运,说不得会拖到出了七七,到明年去了。而随着杨夫人思子情绪缓解,以异香“招魂”的间隔就不得不拉长,变数就难说了。

    没想到明日才是三七,就把部分证据拿到了手里!

    这样的运气——不,不单单是运气。

    秋蘅想到了书上所载这个时间发生的事。

    方相向靖平帝进言镇守边境的黄林黄将军存有异心,撺掇靖平帝急召黄将军进京。

    这引起一些大臣反对,但僵持没两日,靖平帝还是听信了奸相谗言,把黄将军调回京城。

    再然后就是被问罪,处死……

    原来是奸相在此时收到了齐人贿赂。

    史书与现实对照,秋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愤怒,痛恨,失望……种种情绪交织拉扯,最终化为兴奋。

    这是她自从背负起这个重担从未有过的感觉。

    怎么会兴奋呢,如山重任,昏君奸臣,蝼蚁百姓,酒肉高门。

    痛恨和无力才是正常的。

    但此时独坐于黑暗中的秋蘅,想想书上方相要做的事,感受着怀中所藏之物,却有烈火烧尽心中颓丧,生出豪情来。

    怕什么呢,她见过将来,活在现在。有机会凭一双素手,一腔勇气,去杀遗臭万年的奸佞,去救无数后人惋惜的英雄。

    无论成败,尽力而为,她秋蘅都没有白活。

    天亮了。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薛寒接到了胡四的急报。

    “大人,夜里进了方相府的三人,其中一人城门一开就出城一路向北……留在城中的二人暂时在客栈落脚,其中一人说了句齐语……”

    “齐人?”薛寒挑眉,很快安排下去,“城中二人悄悄盯着,不要惊动他们。出城的那人直接拿下,带回皇城司……”

    “是。”

    胡四领命而去,薛寒走到院中,望着相府所在方向陷入沉思。

    阿蘅住进了相府,北齐人也进了相府。

    阿蘅,齐人,方相——

    薛寒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吩咐手下取来棋罐,拈起棋子,闭目回想。

    街上偶遇,阿蘅拜托他调查撞死养父的纨绔子,后来查出那人是韩悟之子韩子恒。

    韩悟——薛寒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

    韩悟与阿蘅的联系是韩子恒——不,不仅如此。

    电光石火间,薛寒脑海中闪过一幕。

    韩悟被人射杀于城外,满城戒严,回城马车中的少女被城门吏逼出来,接受盘查。

    他问:秋六姑娘今日出城了?

    她答:去大福寺上香。

    他走在她身边,嗅到了淡淡血腥味。

    黑子晶莹,轻轻落下。

    第169章 拷问

    黑子落在棋盘上,薛寒在心中默念:韩悟。

    他又拈起一枚棋子。

    这之后,阿蘅与袁成海的妾室有了来往,为三名妾室调制香粉。不久后,袁成海与人在丰味楼饮酒时暴毙身亡。

    棋子落下,薛寒喃喃:袁成海。

    第三枚棋子被拾起,久久停留在少年指尖。

    黑与白,格外分明。

    有了前面两枚棋子,几乎不用思索,一个人就自然浮现于薛寒脑海:方相。

    阿蘅进相府是为了杀方相?

    那齐人夜入相府,与阿蘅可有关系?

    韩悟,袁成海,方相——

    薛寒想着三人所为,有了判断:阿蘅定然不是北齐细作。有这三人在,受难的是大夏子民,除掉他们对北齐来说反而是损失。

    那阿蘅背后又是何方势力?

    指尖棋子落下,薛寒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该与阿衡开诚布公聊一聊了。

    临近傍晚时,出了城的齐人被皇城司的人追回,押送到薛寒面前。

    薛寒坐在椅子上,看着被推到地上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平平无奇一张脸,丢到人群中就分不出来了。

    “齐人。”薛寒冷淡吐出两个字。

    那人猛地抬头,哭喊否认:“冤枉啊,小人就是个行商……”

    薛寒懒得听他说下去,面无表情道:“先打一顿。”

    立刻有两名皇城卒上前把男子拖过去绑好,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下。

    惨叫声响起,一声比一声高。

    十多下鞭子抽完,男子疼得表情扭曲,冷汗淋漓。

    薛寒看着他,语气波澜不惊:“齐人。”

    “不——”

    那人张口,薛寒微抬下巴:“换烙刑。”

    烧红的烙铁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落到了他身上,滋滋冒着白烟。

    “啊——”叫声凄厉,那人体会到了直击灵魂的剧痛。

    太痛了,痛到他恨不得立时死去。

    薛寒一抬手,举着烙铁的皇城卒停下。

    他走到那人面前,语气依然平静:“齐人。”

    那人张张嘴,瞥见烧得通红沾着焦皮血肉的烙铁,心态彻底崩了:“对对对,我是齐人,我是齐人,别用刑了!”

    “是齐人就好。你早些承认,不就免了这番苦头。”薛寒不耐道。

    那人欲哭无泪,心道正常抓到嫌疑人,不是该好好问一问吗,哪有只问两个字,一否认就立刻用刑的!

    “说说吧,你昨夜去方相府上干什么?”

    “送,送些礼物给方相……”

    “送礼?”薛寒以为听错了。

    齐人给大夏的丞相送礼?

    “目的。”他言简意赅。

    可正因为问得简略,男子感到了熟悉的恐惧,赶紧道:“求方相帮忙,说服贵国天子把黄林调离边境。”

    薛寒眼神沉了沉。

    白日方相确实向今上进言,说北地百姓只知黄将军,不知今上。

    这就与此人的话对上了。

    “方相是北齐的人?”

    敌对两国早早布局,使自己人拥有敌国身份,不算稀奇。

    “不是。”

    “不是?”

    发现薛寒扫向一旁皇城卒,男子脸色发白:“真不是!早年白河之战,方相以使者身份前去与我方议和,与我们主上打过交道,后来就保持着联系……”

    薛寒越听越觉荒唐:“所以,方相不是北齐人,是收了你们贿赂办事?”

    男子怕薛寒不信,忍痛扯了扯嘴角:“贵国不是有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除了方相,你们还见到什么人?”问出这话时,薛寒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没有。”

    “当真没有?”

    “方相的仆从算吗?”

    按在心上的手移开,薛寒一下子觉得呼吸轻松起来,再问了一些情况,抬脚走了出去。

    天色已暗,寒风凛冽,更寒的是薛寒的心。

    贪官他见多了,百官之首收贿赂收到齐人头上,匪夷所思,亡国之兆。

    薛寒想到了那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看来要尽快与阿蘅见一面,挑明了谈一谈,听听她的打算再做安排。

    “抓到北齐细作的事暂时不许对任何人提。”薛寒交代手下。

    事关方相,由不得他不小心,甚至养父那边也要警惕。

    薛全与方相利益往来,薛寒是知道的。倘若养父得知了插手,就难办了。

    这一晚,薛寒久久未眠。而秋蘅等到子时,再一次为杨夫人点燃异香。

    杨夫人如愿以偿在梦中见到了儿子。

    “苏嬷嬷留步。”

    秋蘅没让苏嬷嬷继续送,独自回了客房。

    衣衫发梢还沾染着室外的寒意,秋蘅摸了摸贴身放着的账册。

    明日她必须离开相府,见一见薛寒。

    计划不如变化,既然这么快拿到了方相通敌证据,事有轻重,薛寒那里就没时间慢慢来了。

    薛寒既派人暗暗盯着她,想必会留意到夜入相府的齐人,若是行动足够果断,说不定此时已知道了方相与齐人勾结的事。

    她要探一探薛寒的心思,来决定之后是独自揭发方相,还是携手合作。

    一夜睡得不算安稳,洗漱过后苏嬷嬷就过来了,请秋蘅去杨夫人屋里用早饭。

    温暖的室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精致多样。

    杨夫人脸色苍白,眼神却亮,一见秋蘅就不觉露出笑意:“秋六姑娘来坐。”

    数日的渴盼在昨夜见到儿子后化为短暂的满足,使得杨夫人心情平和许多。

    秋蘅不是第一次陪杨夫人用饭了,默默吃完,净手漱口,提出离府。

    “那香用完了,需要回家一趟……”

    尽管不愿放秋蘅走,听她这么说,杨夫人不得不点头:“秋六姑娘早些回来。苏嬷嬷,把那套红宝头面拿来。”

    很快一套镶红宝石的金头面摆到了秋蘅面前。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秋六姑娘收着玩吧。”

    方蕊一脚踏进来,听了杨夫人的话视线落在红宝头面上,变了脸色。

    “母亲,这不是您今夏才打的那套头面吗,您要给秋六?”

    “嗯,放着也是放着。”

    因方蕊疑心秋蘅有所图谋,这些日子总往杨夫人这里跑,在杨夫人看来就是添乱了,语气难免冷淡。

    “母亲,秋六是不是给您下蛊了?”方蕊忍无可忍问出来。

    母亲当时还说,这套红宝头面留着给她添妆。一套首饰不算什么,可母亲把秋六看得比她还重,不是太奇怪了吗?

    第170章 散财

    杨夫人脸色一沉:“莫要胡言乱语!”

    “母亲,这套头面您先前还说给女儿当嫁妆,如今却送给秋六,难道对您来说她比女儿还重要?”

    杨夫人看着方蕊的眼神满是失望:“蕊儿,你自幼长在锦绣堆中,吃穿用度无不是上等,什么时候眼皮子这么浅了?”

    “女儿不是在意一套头面,是不解——”

    “够了。”杨夫人打断方蕊的解释,神色疲惫,“秋六姑娘能让我开心,这个理由还不够吗?还是说,母亲的心情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你在意的只有自己?”

    “我没有——”当着秋蘅的面被杨夫人这么说,方蕊委屈又难堪,当即红了眼圈。

    “杨夫人。”秋蘅开口,“首饰头面就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杨夫人冲秋蘅笑笑,语气温和:“蕊儿被我宠坏了,秋六姑娘莫要和她计较。这套头面你务必收下,是我一点小心意。”

    秋蘅摇头:“真的不必,我戴这么贵重的首饰也不合适。杨夫人若一定要送,不如还像上次那样吧。”

    方蕊怔住。

    还有上次?

    “好吧。苏嬷嬷——”

    苏嬷嬷会意,很快把东西准备好,安排马车送秋蘅回永清伯府。

    方蕊站在垂花门旁,盯着缓缓驶动的马车,用力攥了攥拳。

    苏嬷嬷回返,见状柔声劝:“姑娘,咱们府上也不缺这些,你就当夫人花钱买开心。”

    “我在意的是钱吗?”方蕊哽咽,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是母亲对秋六反常的态度!”

    “姑娘哟。”苏嬷嬷叹气,“你想想三公子刚去那些时日夫人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夫人能振作起来,比什么都重要啊。”

    她也想赶紧把那鬼里鬼气的丫头送走,这不是不能嘛。

    “知道了。”

    方蕊心道苏嬷嬷也喝了秋蘅灌的迷魂汤,自是说不通,回头就吩咐近身婢女:“叫你哥哥去盯着永清伯府,看秋六有什么动静。”

    千松堂中,婢女快步进去禀报:“老夫人,六姑娘回来了!”

    老夫人下意识起身,又坐下,板着脸道:“让她进来。”

    很快厚厚的帘子挑起,秋蘅捧着匣子走进来。

    “祖母。”

    老夫人夹秋蘅一眼,见人好好的,开骂:“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

    这些日子她提心吊胆,唯恐哪日突然接到相府的消息,给六丫头收尸去。

    “孙女知道祖母惦记着,特意和杨夫人说了,回家看看。”

    老夫人听着不对:“什么意思,你还要去相府?”

    秋蘅点头。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去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直住在别人家像什么样子,相府那边等下让管事去说一声。”

    “我答应杨夫人陪她到出了方三公子七七。祖母有所不知,杨夫人很是喜欢我,她院子里的人都把我当贵客敬着。我多留些日子,令相府消了对咱们伯府的怨气,也省得大家整日为此提心吊胆。”

    “讨好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今日喜欢你,明日就可能厌恶了,到时候你一个人在相府能得了好?”

    “祖母放心,即便杨夫人厌了我,相府也不会为难我的。”

    老夫人没好气问:“你哪来的自信?”

    “薛寒去相府找我了。”

    “咳咳咳。”老夫人被口水呛得直咳,见秋蘅毫无害羞之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说起来多亏薛寒护着我。”秋蘅完全不在意屋中婢女惊呆的表情,“孙女想趁着回来的机会向他当面道谢,祖母能不能打发人去送个信?”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指着秋蘅捧着的匣子问:“这是什么?”

    这匣子令人心慌的眼熟。

    秋蘅直接打开:“杨夫人给的。”

    满当当的金子再次晃花了人眼。

    老夫人闭闭眼。

    相府大太太到底在图谋什么?

    “春草,安排人去给薛大人送信。”老夫人无力摆手。

    年轻人约会算什么,总比被人算计走性命强。

    “多谢祖母。”

    “赶紧把匣子盖好拿走。”

    “那孙女先回冷香居了。”秋蘅从匣子中抓了一把金豆子散给屋中丫鬟婆子,施施然离开。

    被塞了金豆子的丫鬟婆子瞠目结舌,齐齐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很想把孙女揪回来骂个狗血淋头,黑着脸警告:“六姑娘赏你们,你们就拿着,记得管好嘴巴,不许到处议论六姑娘的事。”

    “是。”

    一屋子丫鬟婆子心花怒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六姑娘天仙般的人儿,谁敢议论六姑娘就撕烂他的嘴!

    秋蘅进了冷香居,芳洲冲出来把她抱住:“姑娘,你可回来了!”

    “明日还要去相府。叫鱼嬷嬷她们来我屋里。”

    不多时屋中挤满了冷香居的人。

    秋蘅一人给抓了把金豆子,鱼嬷嬷和王妈妈的尤其多。

    鱼嬷嬷捧着金豆子心都是抖的:六姑娘莫不是在相府惹了天大的祸,回来给她们这些一条绳上的蚂蚱预发抚恤银?

    “我不在家这么久,你们都辛苦了。芳洲,你去做些红豆糕吧。”

    秋蘅当一回散财童子,倒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想这些人跟着她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不容易。尤其是鱼嬷嬷,眼瞧着都瘦了。

    “姑娘,还有别的事吗?”鱼嬷嬷提心吊胆问。

    “没有了,记得把家看好,莫遭了贼。”秋蘅随口道。

    “姑娘放心,我们绝对把冷香居守好。”鱼嬷嬷一听就这样,立刻精神了。

    一旁王妈妈斜睨着她,心道这个鱼嬷嬷,莫不是忘了自己是外来的。

    秋蘅让人都散了,歇息一阵,提着几包红豆糕去了与薛寒约好的茶楼。

    薛寒接到信就来了,比秋蘅还早到一步。

    胡四等在门外,见到秋蘅下意识扬起嘴角,又赶紧压下。

    红豆糕还没洗脱细作的嫌疑,不能给她好脸色!

    “胡指挥,好久不见。”秋蘅笑着打招呼。

    “嗯。”胡四严肃点头,不由往秋蘅手上瞄了一眼。

    秋蘅递过去一包点心:“胡指挥尝尝,芳洲新做的红豆糕。”

    胡四心中挣扎,忍不住要去接时艰难移开视线,声音不觉拔高:“不用了,我不喜欢吃红豆糕!”

    他就是饿死,馋死,也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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