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调查

    翌日清晨,三人在院中用早膳。


    南宫雅眼尖,瞥见谢澜忱眼下两抹淡淡青影,再看他薄唇紧抿,俊脸绷得比平日更冷三分,周身寒气迫人,忍不住开口:“喂,你小子昨晚没睡好啊?这眼圈黑得,活像被人打了两拳。”


    云微抬眸扫他一眼,见他面色不善,心中明了:昨夜那番诛心之言,想必让他气恼难平,彻夜辗转。


    谢澜忱眼皮都懒得抬,冷冷从齿缝挤出四字:“少管闲事。”


    饭毕,三人分头在山庄走动,欲从仆役口中拼凑一年前老庄主与其夫人遇害的真相以及他们对“徐庄主”的看法。


    众人对惨案讳莫如深,目光躲闪,只含糊道老庄主夫妇是在一个深夜遭歹人偷袭,凶器是徐鄂的佩剑“沉岳”。


    提及如今的“徐庄主”,更是小心翼翼,言辞闪烁。道他“性子变了许多”,“常闭门书房,不大见人”,“对铸剑……似不如从前上心”。


    更有人隐带惧色,言徐鄂近一年行止“怪异”,常在书房附近独自徘徊,时而对空自语,神情恍惚狰狞,或骤然暴怒,仆从皆战战兢兢。


    行为怪异、深居简出、放弃铸剑、情绪失控……这绝非简单的“性情大变”能解释。


    云微心中疑云更重。


    “怪,太怪了。”南宫雅搓着胳膊边走边说,只觉山庄阴风阵阵,“我看徐鄂就是在拖延时间,没安好心。”


    谢澜忱抱臂冷哼:“事出反常必有妖。”


    云微凝神思索,她此行的首要目的,是重铸孤鸿,获得新剑,尽快恢复实力,重返归云宗参加宗门大比。


    唯有如此,她才能接近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讨回血债与公道。


    至于徐鄂的家事,若非其中疑点重重,且孤鸿剑尚在他手中,她本不愿过多介入。


    三人穿过一片茂密的银杏树林。


    正行间,走在最前、东张西望的南宫雅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前方一棵格外高大粗壮的梧桐树:“你们快看!那上面……是不是有个人?”


    云微和谢澜忱同时停步,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高耸梧桐虬枝上,一人慵懒斜倚,锦黄衣袍与金黄叶色几近融为一体。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册,似已沉沉睡去。


    “啧,”南宫雅撇嘴,“这位庄主大人,癖好当真古怪。放着高床软枕不睡,偏爱钻树杈子。”


    树上的人似乎被声音惊扰,动了动。脸上的书册滑落下来,露出一张俊朗带笑的脸,正是徐鄂。


    他揉揉惺忪睡眼,如大梦初醒,低头睨向树下的三人,慵懒笑意浮上嘴角:“嗯?是你们啊。扰人清梦,可是要赔的。”


    “徐庄主怎会在此处歇息?”云微仰头看着他,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树高风急,枝桠湿滑,未免太过危险。”


    “难道不行么?”徐鄂挑眉反问。


    “这山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为我所有。我想睡在哪里,便睡在哪里。树下,屋顶,还是这枝头,又有何分别?”


    他说着,忽然身体一歪,竟像是没坐稳,重心偏移,直直从离地数丈高的枝桠上栽落下来。


    是意外?还是试探?


    云微足尖轻点青石,袍袖翻飞间已至树下,不待徐鄂落地,左臂一托一带,扶他站定。


    徐鄂借着云微的力道站稳,比云微高出半个头。他站定后,并未立刻松开手,仍顺势握着她的手臂,反而微微低头,视线晦涩不明地落在云微清冷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云姑娘好俊的身手。真是……多谢了。”


    云微不着痕迹抽回手臂,退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平淡:“举手之劳,庄主无需挂怀。”


    徐鄂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扫过,笑容里带着洞悉的了然:“几位是在山庄散步赏景?还是在查访我父母遇害之事?”


    “无可奉告。”谢澜忱冷冷回道。


    徐鄂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无可奉告’。”


    他话锋一转,兴致勃勃道:“说起来,我近日正学射艺,颇有心得。山庄后山有一寒潭,潭水取自九幽地脉,至阴至寒。欲重铸孤鸿,需先将其悬于潭心冰魄之上,以地脉寒气浸润十二时辰,敛其刚烈锋芒,固其剑魄本源。只是……”


    他话锋一转,笑意更深,“入潭前,需先清除潭中‘小鱼’。云姑娘剑术通神,想必弓马亦娴熟?不如一试?”


    不等云微回答,他便朝旁边侍立的护卫一挥手,“取我的弓来!”


    寒潭?


    蓦地,一段往事闪过云微心头。


    那时她与徐鄂相识已有半载,有次闲步后山,她无意间转入一片幽寂处,忽见寒潭如墨,冷气砭骨。


    未及细察,身后风声响动,徐鄂已奔至近前。


    他不问缘由,伸手便攥住她手腕,将她拽离潭边:“阿云!此处凶险,地脉寒气能蚀骨销魂,且潭中藏有凶兽,万万不可靠近!”


    “我已传令下去,封了这条路,你日后万不可再往这边来。”


    那时他眉宇间满是关切,绝非此刻这般轻佻。


    云微念及此处,眸底清光更冷,目光落在身旁抱臂而立的少年身上:“谢澜忱乃我同门师弟,一身修为在同辈中亦是翘楚。由他代劳,更为稳妥。”


    她顿了顿,看向徐鄂,“徐庄主觉得,如此安排可好?”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是称赞谢澜忱的能力,将危险的任务“交托”给他,实则是在试探徐鄂的反应。


    若徐鄂坚持要她去,便是存心加害;若他同意换人,则说明他针对的并非特定之人,而是想借寒潭除掉他们中的任意一个。


    她右手背在身后,指节已凝起细碎的白光,不细看只当是日光折射。


    既是假的,便不必留了。云微心想。


    谢澜忱的目光倏然落在她手背,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脚步无声无息挪近半步,与她肩头相抵。


    少年周身气息陡然沉下去,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有搭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


    “哦?”徐鄂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视线在谢澜忱身上扫过,带着明显的不悦,“可这弓,是我特意为云姑娘准备的。况且孤鸿剑乃云姑娘心爱之物,温养之事关乎剑魄稳定,自然该由你亲力亲为才显诚意。旁人插手,万一出了岔子,算谁的?”


    云微眼神更冷,寸步不让:“诚意在心,不在虚礼。孤鸿剑魄自有我心神维系,旁人插手与否,影响不了根本。徐庄主若执意坚持,莫非这寒潭温养之说,本身就有问题?”


    徐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庄主!”徐福佝偻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煞白。


    他对着云微三人连连作揖,声音颤抖:“云姑娘!诸位贵客!息怒!息怒啊!一年前老庄主与夫人……惨遭不幸,庄主他……他承受不住,悲痛过度,得了‘离魂之症’啊!”


    徐鄂脸上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淡了下去:“福伯,你年事已高,莫要在此胡言乱语,扰了贵客清静。”


    离魂之症?


    “徐庄主的人来得真巧啊。”南宫雅阴阳怪气道,刻意加重了“巧”字。


    云微眉尖微蹙,关于此症的记述浮上心头。


    至亲骤逝,悲恸至绝者,心神受创,魂魄若追逝者而暂离,遂致记忆断层,情志失衡,或对空自语,或悲喜无常,前事转瞬即忘。


    倒与徐鄂近来的模样贴切。


    可那枚玉佩的疑点、食肆三人的失踪、寒潭隐藏的凶险以及他言语间藏不住的试探与恶意……桩桩件件,都绝非一个“离魂症”能轻轻揭过。


    徐福此刻声泪俱下的哭诉,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更像刻意遮掩,为他那漏洞百出的行径强行圆场。


    念头落定,她并未因福伯那番话而有半分松动。


    实证,总要亲手去寻的。


    谢澜忱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离魂之症?我看是装疯卖傻,欲盖弥彰吧。”


    徐福身体一颤,嘴唇哆嗦着,看着徐鄂阴沉的脸色,不敢再接话。


    云微看着徐鄂,声音清冷:“徐庄主,离魂之症需静养,不宜操劳。铸剑之事,看来……”


    徐鄂脸上阴晴不定,最终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云姑娘说的是。是我…病糊涂了,方才多有冒犯。”


    徐福急道:“庄主!午膳时辰到了!您该去给……”


    徐鄂眼底戾气一闪而逝,面上却浮起惯常的懒笑:“是啊,该用膳了。云姑娘,诸位,恕不奉陪。”他随意挥挥手,转身便走


    徐福慌忙跟上,步履踉跄。


    行至小径拐角,他身形微顿,袖中滑落一卷纸卷,弃于地上,旋即加快脚步,近乎逃离般走远。


    他掉了东西?是意外,还是……


    云微没有声张,几步上前,弯腰迅速捡起那个东西。


    “这是什么?”南宫雅好奇地凑过来。


    谢澜忱则警惕地张望了一下,确认徐鄂与徐福已经离开。


    云微展开纸卷,借着林间透下的阳光,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山河远阔,心念难平。


    待君再临,共饮千觞!


    “他写的好直白啊!”南宫雅歪着头。


    云微看着那无比熟悉的笔迹,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


    笔锋刚劲,正是徐鄂亲笔。


    暗忖福伯怎会随身带这等物事,莫非是有意给她?


    徐鄂的书房里或许另有踪迹,须去探一探。


    “去徐鄂的书房。”云微当机立断。


    “那还等什么?走啊!”南宫雅立刻响应。


    谢澜忱却道:“书房是重地,假徐鄂随时可能折返。需要有人在院外望风。”


    “我来!”南宫雅拍着胸脯,“放哨我最在行!”


    云微看向谢澜忱,少年微微颔首,眼神锐利:“我与你同进。书房之内,机关暗格,需加倍小心。”


    事不宜迟,三人迅速来到徐鄂书房所在的僻静院落外。


    南宫雅找了个枝叶茂密的灌木丛藏好身形,目光紧紧锁定院门。


    云微与谢澜忱则悄无声息地翻入院墙,闪身进入书房,反手轻轻掩上门。


    书房内陈设依旧。


    云微目标明确,直奔书案,关键线索很可能藏在徐鄂最常接触的地方。


    很快,她在一叠画了一半的铸剑图谱下翻出了一封被压着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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