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去上学吧。多学点, 成为咱们柯珞人中学识最好学历最高的。”
温泉宫外,林凤至正在送别祁。
学完驾车之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他发奋图强,要将柯珞人的历史记载下来。
林凤至充分尊重他的意愿, 表示自己教不了他。恰好始皇帝准备开设咸阳学宫,李斯任咸阳学宫祭酒, 也就是名义上的校长, 蒙毅任学宫丞, 所谓学宫丞,依林凤至看来才是咸阳学宫真正的管理人。
因为李斯日理万机,实在没办法对咸阳学宫事无巨细地进行管理。
咸阳学宫一出, 涉及到法家之后在大秦的地位,李斯即便是忙得不可开交, 也不得不把一部分精力放到这上面。
要说之前,李斯是巴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但现在他太忙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即便是高精力人群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更何况李斯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了,纺织官坊即将在大秦境内慢慢铺开, 冬麦肉眼可见长势喜人,给军中更换马鞍马镫马蹄铁和铁质武器,还有百越战场的一些情况也需要他整理了再向始皇帝汇报。
此次始皇帝一意要诸子百家的名士入咸阳, 不也得李斯来筹措?
李斯这个丞相,可以说政治经济文化无所不包。
只要他能干,就没有他干不了的。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的同门师弟,同朝为官的张苍。
荀子是战国末期的思想巨擘,是名副其实的大儒。他的门下弟子众多且各具风采,大众印象当中荀子的弟子最出名的是韩非和李斯, 尤其是他俩之间因为李斯难言的对权利的欲望而产生的恩怨情仇在世间广为流传。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荀子不止韩非和李斯两个弟子。
荀子是儒家的集大成者,融合了儒家和法家的成分,这使得他的弟子在不同的方向上各有发展,李斯、韩非走向了法家,浮丘伯、毛亨更侧重儒家的经典传承,张苍则偏向于用学识应用于国家的制度建设之中。
他现在在秦担任御史一职,掌管文史典籍,精通律历和算法。
在始皇帝将兰池宫划出作为咸阳学宫地址之后,李斯以为张苍可用,遂将他安排进了咸阳学宫中兼职做讲师。
林凤至一想,张苍这人很有学识,虽然不如韩非李斯出名,但确实自身也很有本事。
张苍作为荀子的弟子,出名的时代不在秦,而是在汉代。
他尤其以长寿闻名,始皇帝要是能有他这岁数,大秦的未来未可知啊。
林凤至掐指一数,咸阳学宫师资力量可怖,墨家胜宽、相里梁都去了,农家许刍、以及许刍的长辈也不远千里来到了咸阳。至于兵家,虽然不便请王翦出山,但王贲还在咸阳,也上了讲师名单。
其余各家名士也在赶赴咸阳的路上。
祁背着林凤至给他准备的笔墨纸砚小包袱,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眼,郑重地点头:“嗯!”
“被人欺负了不要害怕,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们,你还手也别怕,我都能处理好的。”林凤至碎碎念叨,搬出了那句和小水说过无数次的话。
祁:“嗯嗯!!”
御者无奈地看了看依依不舍的两人:“神使,再不出发就赶不上拜谒师长了。”
林凤至讪讪收手:“去吧去吧,我在骊山等你们。”
祁在马车上一直到林凤至回去才放下车帘。他望着林凤至的背影,想起自己说要为柯珞人写史的原因。他感觉林凤至像是天外漂浮的云,一阵风吹过就要跟着消散。
每一次从骊山陵墓回来之后,她的心气神似乎都要散掉一些。长此以往,仿佛她自己也要散掉。
祁不知道原因,他也不知道怎么改变。
但他是林凤至从所谓神明手中抢夺的副手,他听说,以前先贤的弟子会记录他们的祖师事迹,让世人知晓先贤的美好品德。
祁一合计,谁能有林凤至好?大巫让族人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惠及湘水流域的族群,现在又将自己的学识交予大秦,让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
她比神明更值得记录。
他想为她留下一些什么。
他又羞于说出口,索性说要为自己的族人写史。
后来他一想,大巫纯然地为每一个柯珞人的改变和进步而高兴,他将其记录,想来大巫也是高兴的。
像是小水,前段时间她来辞别林凤至,因为纺织官坊盈利颇多,始皇帝有意让其他地方也开设纺织官坊。小水因为表现优异被选派出去,既是对她能力的认可,也是升官。
在咸阳,她只是官坊某个部门的主事,在外面,她是官坊的主官。
林凤至知道了很是高兴。
祁希望,她能永远这样快乐。
他也要改变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拜谒了咸阳学宫的师长,在这里住了下来。是的,咸阳学宫提供住宿。
兰池宫的核心是辽阔的“兰池陂”,那是一个人工湖,水面辽阔,清澈的渭河水注入其中,使得湖面足以荡舟。水波荡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湖中筑有蓬莱山等岛屿,象征神话中的仙山。岛上建有亭台楼阁,绿树葱茏,宛如人间仙境。祁上课的讲堂就在上面的蓬莱山上。
湖边还刻有巨大的石鲸鱼,更为这仙境之景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宏大的气息。
湖泊与仙山构成了一片山水相依、宫阁掩映的园林佳境。
环境优美,水流曲折,不愧是皇家的游乐场所。
祁的入学成绩并不算好,但是背景实在强大,以至于在同学之间也毫不逊色。
看看他的同学们吧。
有李斯的孙子孙女,蒙氏、冯氏的子孙,甚至还有始皇帝年纪尚幼的儿女。
若不是扶苏的女儿还太小,这一屋子的天潢贵胄还要再加一个。
不过,李斯的孙女李昭悄悄和祁咬耳朵:“元熙虽然没来学宫,但陛下亲自召元熙过问她的课业。”
祁没有经历过政治的洗礼,不明觉厉,不懂得这件事为什么值得大书特书。
李昭哎呀一声:“你怎么这么笨,我为什么会和你坐在同一个讲堂,为什么各家的先生对你和颜悦色,为什么陛下同意女子入学。都是因为你背后的神使呀!”
李昭看了看他的神情,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没有神使谏言,陛下怎么会让我这般的女子入学宫、有机会同男子一般入朝?如今陛下过问元熙,正是告诉天下,女子也有机会做皇帝。身为女子,我怎能不喜?”
李昭今年十四岁,若无女子能做官这件事,她已经在相看人家了。她身为李斯的孙女,在权利的暴风眼里生活,她深知只有自己手握大权才是最靠谱的。
男人哪有自己手里的权利靠得住?祖父是李斯也不行。
祁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看见过这样神情,她的眼眸之中闪烁着澎湃的兴奋,坚定中带着炽热的光芒,那是对权势的渴望,是对不屈的命运的果决的抗衡。
那是小水告诉林凤至她升官时的神情,是他在学宫中见到观月教授底下学子医理和占卜的神情。
是千千万万女性被压制的不公和束缚终于被强力突破的复杂情绪。
祁并不理解俗世对女性的压制,在他自小生活的地方,女子可以为族长,女子可以成为巫。
他上次见到如此尖锐的针对,还是在族地时淳于越的破防。
这并不妨碍祁感受到对方身上厚重的波澜:“恭喜。”
李昭啧了一声,傻人有傻福,难怪能得到神使的庇护。
“神使每天都在做什么?她喜欢什么?她和你差不多大?那感情好,我府上的绣女做了几身时兴的漂亮衣服,你替我转送给神使。不行?张先生留的那篇文章你写的不好我可不给你改。”
李昭的话密得惊人,连珠似炮轰得祁头大如斗。
祁的学识水平真不算高。在族里他还能教一教别人识字,在这里他几乎是吊车尾的存在。
想也知道,能第一批就入咸阳学宫的能是什么简单的人吗?不是家世了得就是学识了得,偏偏有些家世了得的人学识也了得。祁的同窗们经受过良好的精英教育,每个人单拎出来都能吊打他。
李昭说的张先生,便是张苍。他在学宫教授大秦律法相关,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留下的作业也并不简单,让祁很是头疼。
本来是来学写史的,现在学上其他了,偏偏他又要强,秉持着不能给大巫丢人的心思,竭力摆脱吊车尾的情状。
“我自己写。”祁头疼地拿回自己的作业。
恰逢此时,张苍悠哉地从门外慢慢走来。
他身形高大挺拔,远超常人。站立时如松柏临风,行动间自有一股轩昂气度。最令人惊奇的是他那“肥白如瓠”的肌肤,并非是臃肿之态,而是饱满润泽、通体白皙,如同剖开的瓠瓜般莹润生光。
在普遍经受风吹日晒的时代,这般玉色堪称奇绝,令人过目难忘。
有人小声惊呼:“张先生来了。”
祁心里一惊,手上一松,纸张纷纷扬扬地掉落在地上。
他连忙弯下腰去捡,李昭也跟他一起捡起来。
张苍走到他俩书案前,捡起一张纸,上面写着墨家先生出的题,祁粗粗给了答案。张苍咦了一声,待祁面红耳赤起身叫他时,含笑说道:“这做得仿佛不对。”
张苍眉目舒朗,目光睿智而沉静,声线温和而浑厚,兼得儒者的温雅和谋士的机敏。
李昭瞥了一眼张苍手上的纸张:“张先生,这是相里先生出的题,很难很难的。听说甲舍也没几人做出来。”
张苍不以为然,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答案。
难吗?
不难啊,不是一看题目答案就出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关于张苍的外貌,《史记·张丞相列传》中记载:“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
第52章 张苍晋升之路
还未到讲课时间, 见张苍对算术又感兴趣,李昭索性将今日相里梁留的作业拿出来给张苍看。
只见这位以精通律法著称的张先生大略地扫视一眼,准确地将答案说出。
李昭和祁对视一眼, 半信半疑。
眼里只有一句话:先生,你不是搞律法的吗?
张苍哑然一笑, 世人皆知儒家大贤荀子教出了两位法家代表人物,却很少知道他张苍也是荀子门下。只是他不偏向儒家, 也不偏向法家。他自有志趣, 醉心典籍与学问。御史一职, 也方便他看文书典籍,也算得上是乐在其中。
李斯功利心太强,他张苍所学不能为他所用, 他一日也不会想起他。
张苍将学堂内少年人的惊讶神色尽收眼底,想到前些日子自己看到的借阅法家典籍的记录, 改了改今日的讲义。
这些时日,他的讲堂中规中矩,不越雷池一步。他完全避开秦法是否严苛、刑罚是否合理等致命问题,而是逐条讲解《秦律》中的重要条文。常人讲来会十分枯燥乏味, 张苍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极大地调动学生的兴趣跟着他的思路走。
今日,也该大胆地试一试了。
他讲了《贼律》, 将律条拆解为算题。
盗米者赃值超过六百六十钱,会被罚为黥面,若折算赃钱不超过六百六十钱,仅判为耐刑。所谓耐刑,就是剃去鬓须。剃去鬓须对当事人而言虽然侮辱性大,但总能长成, 脸上刺字却是跟随一生。
一线之差,天地殊途。
是以盗粟米需先校量器误差,精准地判断布幅大小,再根据市价折算成钱,一字一句皆要折算为数。
繁杂的数据从左耳流到右耳,直让众人觉得是墨家先生讲学。
钟漏声响起,张苍看着台下学子略懵的神情,不知想什么,忽而说道:“一线之差,或决肉刑之施否。一钱之差,或可易人之命运。尔等日后身为一县一郡主官,安可不精于算?”
李昭捕捉到什么,神色一凛。
下课后,张苍回到自己上值的官署,按照记忆当中的位置,摸出来一份竹简。
今天将算术与律法相结合,他越讲越是激动。
忍不住来看看自己心中的经典。
竹简上汇集了一百多个算数问题,涵盖方田(计算矩形田地的面积)、里田(由田地的长宽求面积)、程禾(根据粮食产量征税)、妇织(计算工作效率)等方面。
这些问题对于普通人而言一辈子也接触不到,但对张苍而言,只是这样还不够。他隐隐觉得这份名为《筭数书》的竹简还不够系统和标准。
他或许应该对其修改、增补,但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张苍摇了摇头,大秦重视律法,算术一途如今虽然登入咸阳学宫之中,但他看不出能否长久,他终究还是将《筭数书》放了回去-
李斯的书房灯火如昼,他埋首于政务之间。
李昭大大方方踏入房门,一旁的仆役正要行礼,她抬手制止,走到李斯近前跪坐下来。用小剪子挑了挑灯油中的烛芯,让灯火更加明亮。
李斯慈爱一笑,搁下毛笔招手:“昭儿,最近在学宫如何?”
李昭是李斯长子李由的长女,若无咸阳学宫一事,李斯会亲自为她选看夫婿。但既然女子也可入朝为官,李斯便舍不得这个聪慧机敏的孙女嫁入别家。
李昭神情恭谨而目光锐利,她知道自己去学宫读书不仅仅是读书,还是李斯了解学宫运行情况的最佳人选,她语速平稳:“一儒家博士讲《为吏之道》,竟引‘仁’字解‘慈下’,言‘苛政虽效而难久’。然叔孙通博士立时纠正,称‘秦法之仁在于公,无私恩即是至仁’”
李斯了然。儒家内部也正有争议,看来淳于越是死了,但他的附庸仍旧在发力。而叔孙通一派正试图附会秦法,并积极地自我审查。
“墨家先生们多数时候教的都是《墨经》的实用技术,对,实用技术。先生们说这个词儿是神使说的。”
李斯愣了愣,随即笑道:“神使?墨家还真是攀上一个好靠山。”
目前进入咸阳学宫讲学的诸子百家之中,除了官学法家之外,最受欢迎的莫过于墨家。
墨家先生有事儿是真带他们玩儿!
譬如在百越战场立大功的火药,胜宽先生竟然带了一份炸学宫的山石给他们看!还调出五颜六色的焰火玩。就连近来火遍咸阳街头巷尾的水力磨盘,他也带着学生们在学宫内复刻出一个小型水力磨盘。
代价是让学生们自己用麦子磨面粉,不是亲手磨的不算,不到一定的重量不算。
也是让大部分学生感受粮食的来之不易了。
于同为墨家的相里梁相比,李昭更喜欢胜宽一些。
相里梁倒也不是不是不好,他更喜欢说一些理论知识,讲墨家的守城术、弩车、掷车的原理和制作。
但是胜宽会时不时讲一些和神使相处的趣事。
对李昭和诸多对神使好奇的学子而言,这位备受始皇帝尊重,接连拿出纺织、火药、纸张、印刷术等等奇术的神使不可谓不神秘。
她甫一入咸阳,第二日就去了骊山,这却并不影响她在始皇帝心中的地位。君不见始皇帝回咸阳之后新出的多少政策都与神使息息相关?
人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有她的传说。
更何况李昭还怀揣着某种感激与仰望。
李昭垂眸不语。
李斯又说道:“我那师弟授课如何?”
“张先生今日所授不同往日,将数算与律令结合教我等以算筹核实徭役、验盗赃,毫厘不差。”
李斯听罢张苍授课内容,微微皱眉,他叹息说道:“张苍欲以数为舟,渡仁政之江啊。他想减少肉刑,竟然用数算这么曲折的方式。”
李昭心中大惊,她此前只是猜测,不敢肯定张苍下课前的那一番话真正的用意。她还未将张苍那一番对肉刑说辞道出,李斯竟能从寥寥数言之中推断出张苍真正的用意。
李斯见状一笑,烛火明亮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很聪明。竟然能捕捉到陛下想要修改秦律的想法。他这堂课若是放在之前,只凭他流露出想要减少肉刑的心思,就足以掳去官职。”
始皇帝从骊山返回后,除了建设咸阳学宫之外,便是翻阅秦律,他时不时在相关的竹简上做批注,又召集朝中精通律法的人询问实际执法时的情况。
李斯百忙之中听闻这一消息,就心知将有巨变。
很明显,张苍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做出了和他一样的判断。
“你说张苍算数很好?”李斯轻叩书案:“在老师处求学时倒还未曾关注他。既然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如今又正是用人之际,他也该多干些活儿了。”
李昭问道:“要做什么?”
李斯取出一份公文给李昭,示意她自己看。
李昭第一次从祖父手中得到看公文的许可,她感受到的是一股接近权力的战栗与兴奋。她微微颤抖着,竭力压下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分析公文。
因为造纸术的提前出现,官府都将办公的竹简更换为纸张,效率较之以往提高了不少。
李昭一目十行。
上面是治粟内史和公子扶苏的联合汇报。
儒家联合三老一事并不算大,首恶伏诛,参与者被打包送往边疆,不知情的扶苏解禁之后化悲伤为动力,将心血投入冬麦的种植之中。
他兢兢业业地随农官们在关中平原上教授黔首施肥、除草、防治病虫。郑国渠的水渠有些分段不适合麦种汲水,也被他亲自监督重新修缮。部分黔首手中农具不足,他就去高炉官坊那边找军中换下的设备,重新冶炼成农具租借分发给黔首。
为了让黔首放心种植,他不遗余力地宣传大秦对种植冬麦的人免除一年的口赋和田租。
日日风里来雨里去,面朝黄土背朝天。
整个人黑了好几度。被接进咸阳宫中教养的女儿都不太认得出他了。
土地回馈了他的努力,今岁的冬麦肉眼可见地即将丰收。
但是,问题随之而来。
麦收之期,短促如救火,旬日之内必颗粒归仓,否则麦粒自行脱落,千顷之田恐十去二三。然而,大秦徭役繁重,修陵墓、筑直道、戍北疆,丁壮尽出。田间所余,唯妇孺老弱,力疲而效寡。
扶苏与治粟内史日夜忧思,怕到麦熟之时,无壮力挥镰,丰稔之麦皆枯死垄上,化为粪土。
【此非天灾,实乃人役之调与农时之迫,两相抵牾,臣恳请陛下思虑,能否暂缓关中诸郡部分徭役,以助抢收?此乃夺食于龙口,片刻迟延不得。
另,夏初之时,天象骤变,疾风、暴雨、雹灾,皆可于顷刻间发之。麦秆本脆,遇风则伏,遇雨则霉,遇雹则毁。今观天时,虽暂平稳,然臣心惴惴,如临深渊。臣已命祠官虔诚祷祝,并令各县备好民夫,若遇灾变,即刻全力抢收,能救一分是一分。然,天威难测,终须人事为之预备。
新麦之患,在于湿热。若晾晒不及,匆匆入仓,则必焐热霉烂,或滋生虫蚀,则一岁之功尽弃矣!官仓虽有《仓律》严规,然新麦数量骤增,嗇夫、佐吏皆恐力有未逮,监管若有疏漏,则损耗必巨
当下第一要务,乃抢天时、夺人力。臣斗胆恳请陛下,能否特降恩旨:于关中麦收之郡,暂缓旬日之役,并许臣可调度邻近郡县少许闲散人力,组成“抢收之卒”,专事麦收,事毕即返。此诚为保全增收大计,不得已而为之请。】
李昭看毕,察觉到李斯的视线,她在脑中过了一遍讯息。
首先是大秦的徭役征发问题。冬麦的收获期在五月中旬,正是在大秦的人力征调高峰期。这意味着,在最需要劳动力抢收抢种的时候,家中的主要劳力正在外服徭役或者戍边。夏初天气多变,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可能导致成熟的麦子倒伏、发芽,黔首一年的辛苦劳作可能会付诸东流。
如何统筹好服役的人和抢收冬麦,这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数学问题。
此外,《田律》当中规定,粮食、饲草撤下堆垛之后,要立即向官府上报石数。今岁的麦子不收赋税,地方官员如何考课也变得复杂。
也难怪李斯想要张苍多干点活儿。
李昭心道,对不住了张先生,能者多劳了张先生-
不知情的张先生被拉到治粟内史的官署时内心十分崩溃。
治粟内史握着张苍的手,诚挚说道:“丞相钦点你来助我,实乃雪中送炭。听李相所言你精于律历、算数,天下皆知。现今冬麦收割在即,千头万绪,有一要害之事,非你这等大才不能胜任。
“请你总掌‘宿麦收割、入仓、考课之数据核验与律令稽核’一应事宜。”
张苍稀里糊涂被甩了一堆漂亮的恭维话。
然后,就在治粟内史的官署拥有了一个专属工位。
小吏搬来一堆竹简,是往年各县征发徭役的数目,还没来得及誊在纸张上面。小吏来回倒腾了好几趟,气喘吁吁道:“张御史,您明律法,请您核算,若此次依律征发徭役,会致使多少亩麦田荒废。据此算出一个确切之数。有此为凭,向陛下奏请暂缓徭役时,便不是空口无凭,而是有您精算之数据支撑,圣上据此方可做出精准决断。”
张苍看着半人高的竹简为之默然。
小吏殷勤地为他铺好纸张,研好磨,将毛笔递到他手中。
张苍闭了闭眼,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夜,张苍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的宅邸。
管家开门迎接他时,脸上带着喜色:“您终于回来了,今日李相、治粟内史都派人送了好些礼来,您快去看看。”
张苍顿了顿,慢慢朝厅堂之内看过去,只见厅堂之内密密匝匝摆放着一石石的粟米,近前还有金银匣子。
张苍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这是多少粟米?”
管家喜气洋洋:“小人数过了,李相遣人送了一千石,治粟内史一千石,总共是是两千旦粟米,是您一年的俸禄。另外的金银匣子是李相送的,小人没打开,您且看看?”
张苍打开一看,金银夺目的色彩眩目,他飞快地将其合上,喃喃自语:“这是要我干多少活?”
张苍又看了看厅堂内的粟米和金银,纵然他不甚缺钱,心中也不免泛起一股喜悦。
他好像也不是不能干。
被金钱洗礼过的张苍有了新的变化。
他开始主动找活儿。
张苍设计了专门用于冬麦的统计账簿,分立细项:各县亩数、预估产、实收产、脱落损耗、人力工时、天气影响、入库实数、霉变损耗……十分详尽,使看者能一目了然,知其实效。
冬麦开始收割之后,每日各县报来收取麦谷之“石数”。他就带着配给他的计吏,亲赴仓场,抽样核算。校验衡器,防止仓啬夫、田佐虚报或压报。所得之数,是为真正的“上计”依据。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旧律针对粟稻,于新麦之晾晒、脱粒、防霉、仓储标准皆有不足。张苍请示之后,即刻研拟若干临时条令。急修《仓律》补充条令,规定新麦入库之水分、杂质标准,以及各类损耗的允许范围,使各级官吏有法可依,不致混乱。
治粟内史每每路过他的工位,总用奇异的、欣赏的目光注视这个能力可靠、素养极高的御史。
治粟内史摊开一本奏折,写下了今岁冬麦收获之喜。
【陛下圣明,天佑大秦。关中千顷冬麦试种,赖陛下洪福,公子扶苏之辛劳,及百官黔首之用命,今已颗粒归仓,大获丰稔。初步核计,增收麦逾十万石,仓廪充盈,朝野震动。此乃陛下、神使高瞻远瞩之圣果】
思及张苍发挥的作用和李斯对张苍近来的重用,他又在奏折的末尾着重提了张苍几句。
【然,此次成功,非惟天时,亦在人事。御史丞张苍,借调至臣署,其于此事,厥功至伟,臣不敢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谨为其奏功:
精算核验,功在求真。麦收之事,千头万绪,数据浩繁。张苍精通算数,制新式计簿,立核验之法。亲赴田垄仓场,持算筹而校石数,衡黍麦而督斤两。使各县所报之产量、损耗、入库之数,毫厘不差,皆为准绳。自此,冬麦之功过利弊,皆有实据可查,为陛下日后决断,奠定了万世不移之基石。
张苍此人,才堪其用,学以致用,忠谨实干,乃国之干器。此次试种成功,其算数律法之才,于理财富国之大业,实有砥柱之功。臣昧死恳请陛下,不次拔擢,重用于庙堂之上。】
治粟内史的请功立竿见影。
张苍再次回到咸阳学宫讲课时,身上的头衔已经变了,他的俸禄也由两千石变为三千石,还有始皇帝赐下的御赐之物。
李昭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松了口气,心中的内疚也少了许多。
其余人等见张苍因算术在冬麦中居功至伟,私底下找墨家的讲师拿了些算术题,看了两眼又默默合上。
数学这种东西,不是说行就能行的。
张苍的算术,真的很有东西。
张苍的晋升总结为:我的丞相师兄,我的算术律法。
学不来啊学不来。
第53章 百越捷报,大秦官报,吕……
初春时节, 咸阳尚且寒风料峭,岭南已经开始变得闷热。
协助史禄修建灵渠后,章邯等人即刻奔赴战场。
其实主要还是赤粟。赤粟严格把关火药的重量、配比和抛掷角度。
其他人不明所以, 但看到火药带来的威力之后闭嘴惊艳。
在这个移山开桥搭路只能依靠人力的时代,火药的惊天伟力大大地减少了人力在开凿上的运用。
同时, 也让章邯、刘季等人再一次加强了对战百越速胜的信心。
用上几人带来的火药之后,修建灵渠的速度快了不少。
留下随同的墨家弟子协助灵渠修建事宜, 几人再度亮相百越, 便是在战场之上以待取得胜利。
那日连绵的雨丝与山林间的瘴气混合, 织成一张粘稠的、令人呼吸困难的网。
咸阳难得一见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蟒蛇般缠绕,林间暗处仿佛藏着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秦军黑色的甲胄上凝结着水珠, 队伍在泥泞崎岖的小道上艰难前行,气氛虽然紧张, 但没有畏惧。
新兵陈甲紧握着长戟,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本是楚人,不,他现在也是秦人了, 所以他被征召为伐百越的士兵。
但作为新兵,他不仅害怕那些神出鬼没、擅长吹箭和布置陷阱的越人猎手,更恐惧无孔不入的湿热。
军中传言, 吸多了这瘴气,便会腹泻不止,浑身无力,最后烂死在异乡。恐惧的阴云一直缠绕着他的心脏。
林中难以看见领头将军的身影,陈甲抬首时能看得见前方代表大秦的黑甲。他心中略略安定,想起听说南下而来的将军有药方可以缓解疟疾, 军中也备着大量的水陵,他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前方是一处依山势而建的越人寨垒,木栅之后,隐约可见身影闪动,传来充满敌意的呼哨声。
这是章邯精挑细选作为立威而用的越人寨垒。
此处的领袖是译吁宋,他很年轻,但因为父亲的余荫,在其余越人部族也能说得上话。
一名校尉啐了一口泥水,对章邯抱怨:“将军,地势太窄,大军展不开。强攻的话,弟兄们怕是要折损不少在这泥潭里。”
章邯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敌寨。
他抬起手,声音沉稳而有力:“不必让将士们填这沟壑。让‘霹雳营’上前,让这些山野之民,见识一下何为天威。”
所谓霹雳营,便是由墨家弟子赤粟在秦军中训练出来的专门运用火药的兵种。
这也是章邯信心的来源。
几名工兵在盾牌掩护下,迅速将几个沉重的陶罐埋设在寨门之下,引出一根浸了油脂的麻绳。
陈甲听见赤粟再三叮嘱几个士兵注意引火的角度。
随着章邯一声令下,一名士兵用火把点燃引信。
刹那间,一道火光撕裂了雨幕,紧接着——
“轰!!!”
一声绝非人间应有的巨响猛然炸开,地动山摇!巨大的冲击波将沉重的木寨门炸得粉碎,火光与浓烟冲天而起,碎裂的木屑和石块如雨点般四溅。
寨墙后的呼哨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叫和混乱的哭嚎。幸存的越人战士呆若木鸡,望着那恐怖的景象,脸上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惧,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力量,只能将其归为神罚。
陈甲和周围的秦军也吓得几乎握不住兵器,但随即,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取代了恐惧。他看向章邯和赤粟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狂热与敬畏。
他们知道,这名为火药的东西,是章邯和赤粟从咸阳带来的。
他们更知道,这场面对百越的战争,他们的存活率大大提高了。
章邯缓缓放下手,声音依旧平静:“传令,进攻。降者不杀。”
这一次,秦军的喊杀声充满了无可阻挡的气势。
经此一役,秦军已然插入百越腹地,在此地站稳脚跟,建立了坚固的营寨。
营寨之外,是大片被清理出来的土地,一种当地人称为“柘”的植物正在温暖多雨的夏季里疯狂生长,绿浪滚滚,充满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年轻的西瓯部族首领译吁宋内心充满矛盾。他目睹了“天雷”的毁灭性力量,知道抵抗只是徒增伤亡。但他又不愿祖先的土地被外人夺走,更不信任这些北方来的征服者。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谈判。
在一处新开辟的议事帐内,没有剑拔弩张的卫兵,只有几个陶碗和一把正在炉上咕嘟冒泡的陶壶。
刘季穿着一身简便的深衣,笑容和煦地亲自为译吁宋斟满一碗浑浊的液体。
“首领请尝一尝,这是我们用贵地的‘柘’新试制出来的东西。” 刘季笑道,自己先喝了一口。
章邯默然不语,只做淡淡垂眸,静静听着刘季的表演。
译吁宋警惕地瞧了瞧,他抿了一口,瞬间,一股强烈而纯粹的甜味冲击了他的味蕾,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刘季捕捉到了他的反应,心道,不愧是神使和墨家联手做出的方子。
他笑着说:“此物名为‘石蜜’,在中原,价比黄金。陛下有旨,欲在此地广种此物,兴办糖坊。然我等外人,不谙此地水土,需仰仗如首领这般豪杰。”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真诚:“打仗,是为了不打仗。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陛下要的是天下安宁,百姓富足。若首领愿率部众相助,这糖坊之利,你我共享。您仍是部族的首领,更是我大秦册封的君长,可衣锦食肉,保境安民。岂不远胜于躲在山林之中,朝不保夕,与‘天雷’为敌?”
译吁宋看着碗中浑浊的糖水,又想起那日的巨响和火光。
一边是毁灭,一边是前所未有的财富和地位。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沉默了良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如何共享?”
帐外,甘蔗叶在夏风中沙沙作响,讲和的气息顺着风的指引吹遍这片土地的每一寸。
半年过去,曾经的战场已大变模样。
兴建好的灵渠上舟楫往来,运送的不再只是兵甲粮草,更多是一筐筐粗制的糖块。
新建的集市人声鼎沸,秦人、越人混杂其间,语言不通便用手比划,交易着盐铁、布匹和甜蜜的糖块。空气中弥漫着糖坊熬煮时特有的焦香甜味,甚至盖过了曾经的硝烟与血腥。
那些曾经充满敌意的越人孩童,如今会追着卖糖的商贩嬉笑奔跑。
在秦军临时搭建的简陋官衙前,正在举行一场册封仪式。
译吁宋和其他几位归顺的越人酋长穿着秦朝赐予的官服,虽然有些别扭,但脸上洋溢着光彩。
译吁宋想起族人身上穿着的、针脚细密的湘君布,想起族中幼童嘴里的糖块,想起刘季为他带来的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想起秦军手里掌握的可怕武器。
他心道,父亲,我应该是对的吧。
刘季站在一旁,对身旁的章邯低声道:“章将军,‘天雷’为我们劈开了路,如今,该用‘糖’来让这条路走得更远了。毕竟,神使和陛下,都不想有太多的伤亡。”
章邯依旧表情严肃,但看着眼前相对和睦的景象,目光也柔和了些许:“恩威并施,方为王道。刘公攻心之策,邯佩服。如今,两方伤亡也确实比预想的要少许多。只是火药之事,需绝对保密,此乃帝国根基。”
赤粟陪着随行的农家弟子们上山下地,研究百越之地的珍奇物产,黑了不少:“自然,我选的人章将军不是都看过了吗?家世清白,在咸阳有家小,对大秦绝对忠诚。说来百越也很不错,农家那帮人一听越人有能种两茬的水稻,找得都快疯了。”
“双季稻,这谁能与之匹敌?”刘季望向热闹的集市,意味深长地说:“人们要的其实很简单。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又愿意整天提着脑袋打仗呢?这甜味,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
初夏的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甘蔗田绿意盎然,糖坊的炊烟袅袅升起,一个全新的、甜蜜的岭南,正在战争的废墟上悄然诞生。
至此,章邯、刘季、赤粟三人带着甘蔗化糖的秘方、治疗轻度瘴气的药方和改良版的火药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随着治粟内史报喜奏折呈上去的,还有南边百越的战况。
彼时咸阳宫中一片安宁,殿内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和鹦鹉啄食的细微声响。蒙毅深知陛下的脾性,从不以琐事相扰。他静候片刻,待始皇批完手中一卷,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陛下,”蒙毅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臣,特为陛下呈上‘咸阳学宫’依新术所制之首期《大秦官报》,恭请陛下圣览。”
他的声音平稳,但内心实则有些忐忑。
这是新鲜事物,虽有神使背书,又经李斯丞相与学宫博士们再三斟酌,但陛下的心意莫测,不知会对这种将诸多国事汇于一纸的形式作何评价。他垂首等待着,眼角的余光能瞥见陛下停下了朱笔,抬起了头。
大秦官报。
是的,报纸。
由林凤至提出,始皇帝准允,丞相李斯牵头,御史大夫监督,蒙毅携咸阳学宫诸家讲师具体办公进行试点监制。
墨家弟子试了又试,终于调配出适合的纸浆配比,也捣鼓出了一整套适配的印刷工具。
因为是第一期晓谕全国的报纸,文章选了一轮又一轮,不符合始皇帝心意、不符合大秦国情,对始皇帝批评、对大秦言论恶劣的一律不录用并追加责任。
始皇抬起头,目光如电,落在蒙毅手中那叠轻便的物事上。它不像竹简那般笨重,也不似帛书那般昂贵,洁白而挺括。
“此即以纸所造之‘报’?”始皇的声音低沉,不带多余的感情,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一丝探究的兴趣。
“正是。”蒙毅双手将报纸奉上。一旁的宫人小心接过,检查无误后,才恭敬地铺展在始皇的案几上。
始皇没有立刻阅读内容,而是先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纸张的表面。细腻的触感、清晰的墨迹,以及这前所未见的形制,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他这些时日早早就用上纸张办公,却还未曾想过将其放大,做成自己的喉舌。
此物比竹简轻便百倍,传递信息的速度和容量将不可同日而语。效率,这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他的目光开始扫过报头——“大秦官报”,四个庄重的小篆。
然后是内容。
报纸的内容,按照林凤至所言,不要用过于繁复拗口的字眼,要贴近民众,让民众能听得懂。
看到【招贤令】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本就是他赋予李斯的政策,报纸只是将其更广、更快地传播出去。
与林凤至的一番交心之语,虽然让他预想的心理按摩变成折磨,但他并非后期那个听不进谏言的自己,他还会反思,进而令李斯面向全国写了一篇招贤令。
他微微颔首,自语道:“善。使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之道,当如是。”
他的手指划过关于新考课制度的详解,微微点头,此法旨在强化吏治,使群臣知所趋避。
嬴政的阅读速度极快,却又无比专注,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经过他的考验。蒙毅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仿佛陛下看的不是文字,而是文字背后所代表的大秦运转的效率与忠诚。
他的手指在某条细则上停顿了一下。“此处,‘农事管理与粮产增损’与‘律令娴熟度’同列上考,甚合朕意。”
法、农、战,是他富国强兵的根基,也是大秦的根基。他能接受林凤至的意见修改一些自己的意见和坚持,是相当的不容易。
报纸将官吏的考核标准明发天下,既能震慑惰吏,也能使贤才知所进取。他意识到,这报纸未来可以定期刊登考核优异者名单与劣迹者惩处,其威慑与激励效果,将远超一道诏书。
他点了点头:“不错。”
又示意宫人将御案上的两份奏折给蒙毅看。
一份,是来自治粟内史的奏报,上面说冬麦大熟,收获共计十万石,仓廪充实,民心安稳。还有对张苍功绩的陈述。
另一份,来自百越。章邯将军奏,赖有火药,秦军已破百越顽抗,克其腹地数寨,斩首三千,俘获无算。又因有甘蔗糖方,刘季居中转圜,几乎不费兵卒克下百越。
“粮粟足,则天下安。臣贺喜陛下又得能臣。”蒙毅看完奏报,轻声道。
张苍、章邯、刘季、赤粟。
谁人不是能臣?
两份奏报,一文一武,皆是大秦根基的喜讯。
嬴政听完,脸上并未出现明显的喜色,但紧抿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案上的报纸。他突然伸出手,拿起朱笔,在报纸上迅速而有力地勾画起来。
蒙毅心中一动,微微抬眼看去。只见始皇帝在报纸第二版“农事”栏的空白处,挥笔添加上一行简洁有力的小字:“【关中捷讯】今岁冬麦丰稔,仓廪实,天下安。”
笔锋刚健,透着不容置疑的气息。
接着,他翻到“军报”版块,在原有关于北方匈奴动态的内容旁,再次落笔,朱砂色浓如血:“【南征大捷】将军章邯克百越,斩首盈千,拓土南疆。章邯的奏报写得有意思,将其附送在报纸上吧。”
做完这一切,始皇将朱笔搁回笔山,身体微微后靠,再次审视了一遍这份如今带有他亲自添加的、汇聚着全天下最新鲜热辣消息的报纸。
他的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满意。
这份报纸,能将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大秦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军队和边境地区,对于提振士气、震慑宵小,有着无可估量的作用。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次的捷报该如何利用此报大做文章。
这纸张,这学宫,这报纸,正如同他手中的权柄,能将他意志与大秦的动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传递至疆域的每一个角落,深入人心。
殿内静得可怕,蒙毅垂手而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知道,陛下正在权衡这件新事物的每一个细节,它的利与弊,它的现在与未来。他始终相信,无论陛下作何决定,都会为大秦带来利益。
终于,始皇帝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蒙毅。那目光中不再仅有探究,更增添了一种掌控全局、洞见未来的光芒。
他抬起头,看向依旧恭敬等待的蒙毅,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善。即刻以此版为准,增印此二事。抄送全国郡县官邸,晓谕官吏,亦可许学宫士子传阅,令天下皆知:顺朕之意,耕战不辍,则丰穰捷报不绝于此!”
“诺!”蒙毅心中巨石落下,更深地躬身领命。他上前接过那份被陛下朱笔钦点过的、拥有了“灵魂”的首期报纸。
他知道,这两条朱笔御批的消息,将成为这期报纸最引人注目、也最能彰显陛下武功与德政的亮点,随着快马传遍天下。
“此报,甚好。”始皇的语调依然平稳,但分量极重。
“传朕旨意,一、此报由丞相府总领,御史大夫府监核内容,凡有泄密、讹误者,以重罪论处。二、招募娴熟文吏,专司其职,按期印发,不得延误。三、驿传系统优先递送此报,务使边远郡县,亦能旬日内达。最后,此次参与研究研发的人,皆有重赏。”
研究研发,这个词还是从林凤至上书为人请功的折子里学到的。
始皇帝顿了顿,手指在报纸上重重一敲。:“内容不止于此。此后可增列朕之重要诏令详解、律法问答、以及各地官员政绩之优劣评述。要让天下官吏皆知,朕虽在咸阳,他们的所作所为,皆在此报之上,昭然若揭。”
“臣,遵旨!”蒙毅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更深感震撼。陛下在顷刻之间,已经看到了这件工具更深远的用途。它不仅是传声筒,更是一个能让始皇帝强化统治、监控官僚、统一思想的利器。
始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蒙毅可以退下了。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报纸之上,但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一张简单的报纸,而是一张无形的、覆盖整个大秦的、如同蜘蛛网般密布的舆图。通过它,他的意志、他的律法、他的功绩,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密度,穿透山川阻隔,直达大秦的每一处。
“纸学宫报纸”他低声自语:“天下万民,终将只知一种声音,一个意志,一位皇帝。”
这一刻,这位千古一帝,感受到了比征服六国时更为深远的权力——那便是对时间和信息的征服-
沛县,刘家。
屋内陈设简单,略显清贫。
吕雉刚忙完家中的活计,她从父亲吕公处回来,带回一份萧何允许她翻阅的《大秦官报》。她坐在案前,就着窗外的光线,仔细阅读。报纸上的信息,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她的心坎上。
初初看到官报上刘季军功时,她不乏惊愕与怀疑: “刘季?立功?”
她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那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整天呼朋引伴、不务正业的新婚丈夫,竟能在万里之外的战场上搏得军功?她脑海中浮现的是他素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与这报纸中跃然纸上的“百将”威严形象格格不入。
原来樊哙从彭城回来后说刘季攀上了咸阳的贵人竟然是真的。
他半年多不着家,竟是立了军功。
惊讶过后,一种极其务实且冷漠的算计迅速取代了情绪。
“用计谋谋取疆域,擢为百将……”这意味着爵位、赏金和俸禄。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略显清贫的屋子。刘季的家境算不上富裕,起码远远比不上吕家,吕雉嫁过来之后,还需要下地耕作。
如果消息属实,家里的境况将会改善,她作为妻子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但是,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百越之地,九死一生。今日是百将,明日或许就是枯骨。这功名,虚无缥缈,远水难解近渴。”
当她的目光落到【招贤令】上“不拘出身,唯才是举,女子同试”的字句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仿佛一道强光,劈开了她眼前只有灶台、农活和等待丈夫命运的世界。她的心跳加快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纸张边缘。
丈夫的军功,是刀头舔血、生死由天的搏杀,是属于刘季的、男人的荣耀。而眼前的“考试”,是一条清晰的、可规划的、依靠智力与学识的晋升之梯,是是她身为女子也能跻身其中的道路。
一条她自己可以把握的路!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地滋生。
我能去!我可以去!
她自幼聪慧,远胜寻常男子,父亲也常叹她非男儿身。如今,这禁锢似乎被始皇帝的诏令打破了。
她想起刘季临去彭城前说那一番发达之类的话,她也终于想起来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是嫉妒,是羡慕。
那时,唯独没有希望。
而如今,希望摆在她的面前了。
但立刻,现实的压力扑面而来。
她现在是刘季的妻子。这个身份像一道枷锁。社会礼法、翁姑的看法、丈夫的意愿……她能抛下这一切,去千里之外的咸阳追逐一个渺茫的机会吗?
傍晚,刘太公和刘季的兄嫂们一同吃饭时,吕雉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阿父,今日从萧主吏处得闻,咸阳新制的报纸到了,可是个稀罕货。还得是因为刘季与萧主吏交情不浅,我才能得一份誊抄的报纸。上面说……刘季在百越立了军功,升了百将呢。”
桌上顿时一阵骚动。
刘太公先是愣住,随即脸上泛起红光,一向对这个不成器儿子多有抱怨的他,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惊喜和不确定:“果真?那个孽子……竟有这般出息?”
大嫂的语气则酸溜溜的:“哎呦,那可是大喜事!往后三弟可是官身了,弟妹你可要享福了。”
吕雉微微一笑,宠辱不惊,继续放下第二枚重磅炸弹:“是啊,托陛下的洪福。报纸上还说,陛下在咸阳开了学宫,仿古制招贤纳士,说不论出身,连女子也能同场考试,选拔为官呢。真是千古未有的奇闻。”
饭桌瞬间安静了。
刘太公皱起眉头:“女子做官?成何体统!”
大嫂嗤笑一声:“怕是宫里缺宫女了吧?弟妹你这细皮嫩肉的,难道想去考这个?”
吕雉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说:“雉只是觉得陛下雄才大略,此举必有深意。若女子真能选中,光耀门楣,也是好的。”
她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心中已冷了大半——这个家,无人理解,甚至只有嘲讽。想必也不会有人支持。
翌日,吕雉找了个由头回了娘家。
回家后,她会以最冷静的神情向父亲吕公分析利弊:“父亲,此乃吕家跃升之天赐良机。女儿若入咸阳,无论中与不中,吕家之名皆可上达天听。此举风险极微,而潜在回报无穷。”
她深知,这是改变家族和她个人命运的唯一机会。
吕公皱着眉头,嘴唇颤抖着:“娥姁,你”
吕雉顿了顿,目光清亮而坚定,不再掩饰她的智慧与渴望:“刘季得立军功,是意外之喜。然战场凶险,生死难料,女儿一介女流,在家中日日悬心,终非长久之计。”
她话锋一转,直指核心:“陛下开此科举之路,允女子参考,乃圣明之举。我有才能,自然要竭尽全力,一试深浅。若能得中,不仅于女儿而言是个出路,将来女儿也能庇护家中。女婿有女儿靠得住?”
她的话说得极其漂亮且实际,既表达了担忧又展示了抱负,还给吕公利益承诺,这让她的请求不再是单纯的个人野心,而是一笔值得投资的交易。
吕公深深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这位会相面之术的父亲,似乎在重新认识这个女儿,又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贵人之气”。
吕公的语气多了几分郑重:“娥姁,陛下诏令,绝非儿戏。学宫初立,正需榜样。你有此志,实属难得。律令典籍,我为你去借。若有疑难,我带你去找萧何解惑。只是”
他略一沉吟:“娥姁,此事千难万难,非仅有才学即可,还需坚忍之心,你”
“女儿明白。”吕雉斩钉截铁地接过话:“无论结果如何,女儿愿承担一切,绝无怨悔。只求父亲成全,予我一试之机。”
她会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学习重点将是秦律、算术、时政策论。
她会充分利用吕公能给予的所有资源。
报纸带来的信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被压抑的野心与才华。
在她的人生规划里,前往咸阳,依靠自己的才智博取功名,已成为第一优先、绝对主导的目标。
婚姻之事,与之相比,已退居次要地位。
她会成为这项政策最早、最坚定的响应者之一。她知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风险巨大,但收益也最大。
她,吕雉,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她不会再去纠结于“刘季妻子”这个身份,而是要全力争夺“大秦第一批女官”乃至“始皇近臣”的头衔。
她要和男人争权夺利。
包括她的丈夫。
第54章 “神使,请随我进宫吧。……
“神使, 请随我进宫吧。”
蒙毅站在骊山陵墓的陶俑区,对正在发呆的林凤至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半弯着身体, 做出请的姿态。
他的动作并不强硬,眼前这个堪称神奇的女人为大秦带来的改变足以令每一个忠于大秦的臣子对她心悦诚服。蒙毅还是在她尚未发迹时就见证过她的奇迹。那漫天的烟火和飙升的水稻产量依旧让蒙毅心驰摇曳。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林凤至和林凤至对面的女性陶俑身上来回, 蒙毅心下一动。烧制完好的陶俑具有林凤至的神韵和特征,身上的服饰酷似她在湘山祭祀时的衣服。
不敏感的人也能发现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更何况蒙毅这般心细如发的人。
为何要做一具与自己相似的陶俑?又为何神情看起来如此空洞和茫然。这可不像是在湘水流域那个神气十足、活力四射的大巫了。
是在温泉宫住得不舒心吗?还是骊山的哪个邢徒民夫亦或者官员触怒了她?亦或者她思念家乡?
蒙毅瞧着林凤至年轻的面容, 一一否定了自己提出的疑问。
温泉宫侍候她的宫人是精挑细选的、细致耐心的人, 骊山的民夫邢徒受了她的恩泽,谁不将她视为神明?
至于思念家乡,蒙毅思忖, 她从湘山带来几个族人,一个去其他地方做纺织女官, 一个在咸阳学宫上学。若真是思念至极,也未尝不可叫柯珞人举族搬迁至咸阳。
蒙毅细细打量她。
她的眼神沉静而倦怠,脸上浮现的是一种介于微笑和感伤的复杂情绪。
这般的内敛、安静,不由得让人想去探究她面容之下是否心伤。
蒙毅垂眸, 将疑惑按在心中。
“上卿,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林凤至注意到蒙毅,眼波流转, 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
“托神使的福,近来确实是有些忙。”见林凤至神情疑惑,蒙毅解释道:“自陛下从神使处回到咸阳后,陛下似有所悟,有意修改大秦律法,近日来召集了许多精通律法之人”
蒙毅作为始皇帝的秘书, 也算精通律法,且还是个执法者,自然也在召集的人群之中。
他旁观多日,从陛下松动的态度和大多数原本沉默的官吏中读出了他们的意思。
始皇帝翻看廷尉的处理卷宗常常出神。
他的目光很少为底层的黔首停留。
他并不在乎他人评价他为暴君还是仁君,但他在乎大秦是否能流传后世,自己的寿命能否延长。
眼见着自己似乎后继无人,他必须得凭借自己的威望,把后人的路也开辟出来。
否则,到了下一任君主,若是彼时君主没有足够的魄力,祖宗之法,谁敢轻易嬗变?
始皇帝一遍遍地看着卷宗,细数着大秦因为肉刑、连坐失去了多少能用、能创造价值的民力,心中就无法抑制地惋惜起来。
战时需要将所有能动的资源都汇聚起来,劲儿往一处使,然而如今,恰如林凤至所言,时代已然在变化之中。
林凤至已经让他看到了新的契机。新的世界需要更多的力量参与进去,越多越好。
纺织大业缘何没有全国推广?
不就是局限于人手不足和原材料不够吗?
倘若一直沿用法家的严刑峻法和以吏为师,人才从哪里来?百家不鸣,谁能制造出更得用的器具?谁去培育更多的丝麻和麦种?
这还只是纺织。
冬麦、军队、盐、糖、铁骑、磨盘
天下何尝不是处于一种巨变之中。旧法,确确实实不能在巨变之中适用。
实用主义的始皇帝与各个精通律法的臣子交流后一合计,还是得变。
诚如林凤至所言,始皇帝也察觉到了自己统治之下的暗流涌动,更别提玄鸟和林凤至的明示,他有自信能弹压反意。
可往下一看,他不禁心生疑虑,他的崽子们似乎大概也许撑不起来。
嬴政无语之余,只好再往下看看。
他的孙辈当中,孩子最大的当属扶苏的女儿嬴元熙。其余的还小,看不出什么。嬴政倒也不厚此薄彼,能自理的孙子孙女通通都送到咸阳宫里。嬴政也不是那种喜欢带孩子的,索性只在他们上课的时候去看看。
嬴政背着手在窗外看了两眼,没觉察出什么天资聪颖的小孩。倒是小孩儿们发现他之后一个个噤若寒蝉,怕他得很。
无聊之下,他又投身工作之中。
除了始皇帝有意修改律法,废除肉刑和连坐,其余感受到这股涌潮的官吏也渐渐冒了出来。
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严刑峻法。
即便是身为执法者的官吏,也不意味着都喜欢肉刑和连坐。
判案时,寻常时候便是战战兢兢。因为一个小小的误判或量刑偏差,不仅罪犯者本人会被处以割鼻、断足之刑,作为经办官吏,也可能因“失刑”罪被追究,甚至牵连家人。
连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迫使官吏宁可错判、重判,也不敢轻判。执行肉刑时,现场的惨状也让他们心理负担极重。这也是难免的,一般人看到自己同类被凌虐,是会推己及人、很难产生什么正面的情绪的。
于是,当雄伟的君主有意废除肉刑的时候,这些缄默的官吏终于发出了他们的声音。
蒙毅也惊奇地发现,赞同修改律法的人竟然不在少数。
他寻了个相熟的小吏,询问他对更改令法的意见。
那小吏踌躇半响,思来想去,觉着蒙毅不至于钓鱼执法,索性坦言道:“蒙上卿,同僚若是犯罪,在下可能不知情却被牵连;押送刑徒途中有人逃亡,全队官吏可能都要被处死。若是真能废除连坐,又何至于令我这般自危?我身为官吏尚且惧怕,更何况普通人。”
蒙毅执法严明,恪守法度。此前因此与赵高有过龃龉。听完小吏的话,他也不由得恍然,废除肉刑和连坐、改变严刑峻法,对普通人来说是带来了切身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他加入了修改律法的队伍。
虽然工作忙了许多,但他更深切地接触到了普通官吏乃至普通人的世界。
林凤至惊讶之余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嬴政就是这样一个敢为人先,发现问题立刻改正的帝王。只要你说服他,即便是盛怒,他也会采取你的意见。
当初嫪毐叛乱,始皇帝的母亲赵姬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平复嫪毐之后,嬴政将赵姬驱逐出咸阳,迁往雍城的萯阳宫囚禁起来,几乎断绝母子关系。
他还下令:“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脊。”意思就是说:有敢为太后之事进谏的,一律处死,还要用蒺藜刺穿他们的脊背。
尽管他下了严令,但仍有人冒死进谏。先后有二十七位大臣因进谏而被处死。
来自齐国的客卿茅焦继续冒死进谏。他并没有直接批评嬴政不孝,而是从政治和战略高度分析利弊。
“陛下您的行为让天下人认为您嫉妒、不慈、不孝、像暴君夏桀商纣一样。各国若因此事而不再向往秦国,谁还会来归附呢?我为您感到担忧!”
茅焦的话点醒了嬴政。他意识到,“孝道”是当时重要的政治道德标杆,即便赵姬有错在先,对母亲不孝还是会严重损害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形象,让六国之人认为他是暴君,从而阻碍他统一天下的大业。
简而言之,他还需要孝道这块大旗。
于是他从谏如流,捏着鼻子亲自前往雍城将母亲赵姬迎回咸阳。他将赵姬安置在甘泉宫,恢复了她的太后身份和待遇。
林凤至出神地想,那真是太好了。
严苛的秦法,终于要为辛苦生活的百姓们开一道口子了。
“说来,扶苏公子自冬麦丰收之后,也在研读大秦律法,多次去咸阳学宫中听张苍等人讲学。”
林凤至对此也有所耳闻,说一千道一万,她至今留在咸阳除了寻找回去的方法之外,不就是想着要以自己的知识去改变和建设大秦吗?
如今听闻大秦上下一心,仿佛回到了为了一统六国而努力前夜。每个人都为了明确的目标而奋进,第二天就能看到希望的浪潮涌现。
这样的心气神,再一次,出现在了大秦。
“扶苏?”林凤至困惑,是什么让崇信儒家的扶苏接触和深入学习法家思想。
而且,在林凤至印象当中,扶苏还是那个因为淳于越触怒始皇帝被禁足的扶苏,几月不听消息,竟然转投法家了吗?
蒙毅神色微敛,神使不在乎朝局如何变化了。此前纵然咸阳宫中有千变万化,都会主动地接收相关的讯息。
而如今,扶苏入咸阳学宫深研秦法月余,她竟似乎才知晓此事。
她在咸阳学宫读书的族人呢?连祁也不关心了吗?
蒙毅心中波澜迭起,面上却笑道:“公子为陛下有意废除肉刑而欢欣。”
扶苏本就主张怀柔,担心严刑峻法会导致天下民心不稳,废除连坐和肉刑,完全合乎他的理念。
再加上嬴政在冬麦一事之中也彻底地点醒了他,他深切地意识到,儒道法墨,一切都是为了大秦的延绵而存在。不独乎儒家抑或法家。
然而他内心深处存在的仁并不为冬麦一事产生的波折而消磨,反而因为更加贴进民众而愈发火热和真挚。他更深切地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了解了他们的痛苦。
他的能力、手段比不上他的父亲,但唯有看见黔首、认识黔首、想要善待黔首这一点,他自诩在他父亲之上。
为此,他不惜顶着某些朝臣和宗室若有似无的嘲弄,请求始皇帝让自己加入废除肉刑和连坐的人员之中。
林凤至的目光变得柔和,她瞥过端庄肃穆的陶俑,看见正在制作兵马俑的众多民夫,还有更远的、默默挥洒着汗水的人们。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走吧,我们入宫吧。”——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消失了一个月,辜负了一直在等待的各位读者。
九月,我的工作内容有了变化。我在适应新的工作内容。刚开始无法兼顾工作和写作。
再次对等待的读者表示抱歉。
这篇文是我第一次写到二十万,而且也进入收尾阶段了。我会按照大纲继续写下去。
最后,以表歉意,发放一些红包,评论即可。
第55章 街巷熙攘,车马很慢。 ……
街巷熙攘, 车马很慢。
“让一让!新磨的豆腐——”一个清亮的声音伴着豆香飘进车厢。
林凤至于车内掀开帘子,望向繁荣的咸阳城街巷……
她第一次踏入咸阳城时,内心怀揣着回家的希望, 再加上扶苏和冯去疾的倾力相迎,她其实并未感受过咸阳民众的生活。
那时, 她的车架在始皇帝后,迎面而来的是属于大秦的威严和肃穆, 还有偶然瞥见的脸色困苦的百姓。后来乘着马车离开咸阳, 看见的是李斯门前的盛况。
今日, 离她来到咸阳竟然快一年了。
她由衷地在鲜活的氛围中感受到了名为希望的东西。
马车缓缓驰入街巷,只见一对夫妇正合力推动磨杆,乳白的豆汁从石磨缝隙间渗出, 顺着凹槽汇入木桶。他们身后,是排队等着使用磨盘的人们。
“那是陛下令少府在咸阳街头巷尾监制的磨盘。若是在渭水河畔居住的人户, 还能用得上水力磨盘。这些都是托了神使的福。”蒙毅见她神情和缓,不由解释道:“墨家的几位先生,对磨盘又改进了些许。黔首们若是想用磨盘,不拘是磨麦还是豆, 只需付给一捧粟米。”
林凤至看向一旁林立的各种面食店。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大秦上层,尤其是始皇帝喜欢吃麦子磨出制作的面食和豆腐已经不是秘密。谁不想跟风尝一尝连始皇帝都为之沉迷的食物?
这一年来始皇帝作息规律饮食合乎自然, 又按时做五禽戏,想来他的身体素质好了不少。
他溢于形表的改变和肉眼可见的精神气被朝臣和民间解读,大家一致认为神使带来的豆腐和面食能被始皇帝钟爱一定是因为它们能使他长寿。
于是赏味之余,不免心中也抱着难以言说的期待。
面食店内的人不少。
林凤至会心一笑,今年冬麦丰收,大秦百姓的餐桌之上又多了一种可以选择的、姑且能说是美食的食物。
放眼望去, 馒头、面条、包子等等面食不一而足。
面食还是自上而下地席卷了咸阳,提前一千年风靡陕西。
可惜辣椒还没有引进,少了油泼辣子面甚是可惜。
一个身着咸阳学宫服饰的学子买了两个包子,店家用油纸给她装好递给她。学子也不着急吃,反而饶有兴致地研究起了油纸,随后才一口咬下包子,暄软中带着肉香。
造纸术的效率提高之后,相关的工匠继续研制纸的派生产物。
质地粗糙、结构松散的用于包裹、衬垫,而材质坚韧、表面光滑的纸张则用于书写。
纸张的制造已经大大突破材料的限制,从麻到树皮,从桑树皮再到竹子,每一个原材料的增加都是纸张蓬勃生产的见证。
起初造纸术的诞生还需要林凤至从记忆当中慢慢梳理,等到成功之后,墨家弟子和工匠们就开始自发地进行材料更迭。
造纸术的官坊越开越多,初时只能供给始皇帝个人使用且价格高昂,如今,即便是咸阳摆摊的商户,也能用油纸包裹商品。
马蹄声哒哒。
林凤至听见那名学子的同伴与她交谈。
“娥姁,张先生昨日布置的策论你可有思路了?”
林凤至骤然回首,紧紧盯着那名身着咸阳学宫服饰的女子。
她有一张符合秦代审美的鹅蛋脸,显得端庄而有福气。她的眼睛不算大却很明亮,带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沉静和坚韧。
她偏头咽下肉馅,眸光闪动:“昨日张先生讲解《田律》修订案,说连‘弃灰于道’的刑罚都要减轻了。我想,也许张先生是想看看我们对近日朝政热议的减轻刑罚有何看法,咱们有朝一日能入地朝堂,怎能不去看看朝局是何走向”
树影在她们年轻的脸庞上跳跃,像是跃动的希望。吕雉的眼眸中展露出惊人的锐意。
马车渐渐远去,林凤至再听不见二人的交谈,眼前却不断浮现吕雉的容颜。
娥姁。吕雉。
吕雉和刘季怎么样了?刘季在百越立下战功得封百将,吕雉又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却不是做宅中夫人,而是身着学子服饰。
吕雉、咸阳学宫学子,真是奇妙有趣的组合。
林凤至想着刘季和她,吕雉也同样想着刘季和他书信当中言说的贵人。
在下定决心参加大秦第一届科举之后,吕公将家中一切资源砸到了吕雉身上。吕雉也没有辜负吕公的期待,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和坚韧的毅力。
沛县的名人大家都被她拜访了个遍,她如饥似渴地从他们身上汲取学识,不在乎其他人的冷言冷语。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科考涉及到的所有学识一一融入自己的骨血。
她学得让吕公为之悚然。吕公拎着那份高价买来的写着女子能科举做官的报纸,叹了口气,让吕媪给吕雉的饭食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既然女儿欲做一鸣惊人的凤,他如何能拖后腿。
在意识到沛县无法再让自己寸进一步后,吕雉果断写了一封书信给刘季。
她在信中先是恭维刘季,说他此次南征,名动咸阳。沛县上下,都在传颂他的功绩,说他不仅善战,更善攻心,以糖业安百越,乃不世出的良策。
紧接着,她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只道是素日在家乡,只知操持家务。如今方知天地广阔,学问如海。刘季在外为陛下开拓疆土,而她在内,却恐见识短浅,将来……恐难与他并肩,应对风云变化。
吕雉顺势提出自己的需求。愿能有机会,以仆役或侍从之名,随某位大家夫人出入咸阳学宫书阁。
她在信中姿态放低,说,哪怕只是帮忙整理竹简、清扫尘埃,也能耳濡目染,多识几个字,多懂一些道理。来日无论是官场应酬,还是于他们未来的子嗣,总归是有些益处的。
刘季收到信后不置可否,在妻子堪称柔软顺和的语句中看到了妻子的野心和智慧。
吕雉不甘于只做一个内宅妇人。这份心气,他欣赏。
而且,她的话句句在理,一个更有见识的妻子,确实是他在咸阳这个权力场中的助力。随后,他想起了林凤至和蒙毅。
林凤至和蒙毅,是他官场上的贵人。
林凤至为自己的族人小水背书,让她能够依靠她在官场官运亨通。蒙毅不忘在百越战争胜利之后为观月请功,让观月连升几级,在咸阳学宫独立成院。
作为与这二人关系匪浅之人,刘季表示向他们看齐。
于是,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刘季为吕雉要来了一个咸阳学宫学习的机会。至于然后如何,只看她自己能到什么程度。
此时,吕雉望着驶向咸阳宫的马车若有所思。
马车上,是代表蒙氏的族徽-
夏日的咸阳有些许闷热,宫殿四角放置的冰盆很好地中和了这一点。宫女手持团扇,将冰凉的气息拂向殿内。
而冰盆中的冰,来自于墨家的硝石制冰之术。硝石制冰则是胜宽等人研制火药,一次次的改进中研发出了的附带产物。
巨大的铜鹤灯盏吐出明亮的火焰,将大殿映照得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烤肉的诱人气息,编钟磬石奏出恢宏雅乐。
林凤至到时,宴席已经铺开,只等她和始皇帝入座。
她跟着始皇帝后面,无声地打量着殿内的人们。
席上众人几乎都是熟人。
李斯、冯去疾、王贲、扶苏、治粟内史……
治粟内史下首是冯尹与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肤色尤为白皙。
林凤至多看了两眼,此人应当就是祁所说的张苍张先生。
王贲之下是此次百越征战的大功臣,章邯、刘季以及赤粟。
胜宽、许刍等人或因改造工具炼制火药有功或因种植冬麦提出轮作有功,总之,与林凤至一起来到咸阳的这一批人,几乎都在大秦做了官员。
尽管是夏日,始皇帝的衣着依旧层叠规整,一丝不苟。
他身着一袭用玄色轻绢制成的深衣,衣料在光线映照下,随着他的动作泛出幽深而高贵的光泽。衣襟、袖口与下摆处,用金线精密地绣着玄鸟与山峦的纹样,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既遮掩了身形,也倍增了天威难测的气势。
他头戴一顶高耸的通天冠,冠体以黑漆细竹为骨,外裱玄帛,使其在夏日保持挺括而不闷热。冠缨系于颌下,更衬出他面容的冷峻与威严。
随着始皇帝和林凤至踏入殿内。
诸大臣纷纷起身致礼。
百官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层层跪伏下去。动作整齐划一,衣料摩擦发出沙沙声,环佩轻响,无人喧哗。
始皇帝的目光略过末尾处的不远万里赶来奔赴宴席的诸子百家名士,心中不由得一哂。
如今正是八月,只怕报纸下发之后,诸子百家的名士们一经得知始皇帝开辟了咸阳学宫,似乎有意重现稷下学宫的风采。又在报纸上见到农家、墨家的著述,他们顿时坐不住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到了咸阳。
诸子百家再如何看不上大秦,如今不也得坐在他的治下?
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农家……
不论是谁,都要在他的大秦发光发热。他们的价值,则由他来恒定。
始皇帝踏上丹陛,望着众人低垂的头颅,道:“诸位爱卿,与朕共同庆贺吧。”
始皇帝今日心情极佳。他威严的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舒缓的笑意,举爵的频率也比平日高了不少。
林凤至默默吃着,侍候她的宫人还是第一次侍候她的那一个。
上次他向她解释青玉五枝灯的由来,这一次他殷勤布菜之余,更添几分尊崇和敬仰。
黑漆案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块在牛腩羹中颤巍巍、饱含汤汁的 “太牢镶豆腐” 。
其实就是将豆腐与牛腩一同炖煮,不知始皇帝的御厨如何制作。总之豆腐饱吸肉汁,口感嫩滑,牛肉亦是入口即化。
宫人见她目光停留久了,不由得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这道菜陛下近些日子很是爱吃,想来是因为神使的缘故。”
林凤至:?
“神使怕是不知,北疆传来军报,大将军蒙恬率军北击匈奴,再次取得大捷,匈奴主力远遁漠北,不敢南下而牧马,北疆暂宁。”
林凤至心道,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又和秦始皇喜欢吃牛腩豆腐有什么关系?
“蒙恬将军之所以对匈奴大胜,都是因为神使您推进了马蹄铁马镫马鞍,咱大秦将士的骑术比匈奴还要高。神使带领墨家诸位贤才所做的火药,不光是百越战场用上了,北疆也用了。”
大秦的版图空前扩张。
却不必担忧粮食够不够吃。因为今岁关乎国本民生的冬麦在关中新法试种成功,这预示着来年粮秣有望更加充盈。
宫人原本家境贫寒,他尝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他由衷地感谢大秦能够有这样一位神使,能让普通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好。
他是这样想,始皇帝对神使的态度就更加热烈。
嬴政严格遵照林凤至所说,规律作息和饮食,丹毒慢慢在身体里排解,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轻盈和有力,他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思维也变得敏捷。
他越相信林凤至,就越遵照她的建议,越按时执行,得到的回馈就越正向。
发展到现在,吃穿住行,几乎都离不开林凤至。
所以宫人才说,始皇帝喜欢吃太牢镶豆腐也有林凤至的缘故。
林凤至扬了扬眉,吃下一块冰镇的甜瓜。
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农家与墨家的席位较为靠近,两方人士交谈甚欢。
自从始皇帝推行鼓励农耕、兴修水利、标准化器械制造的政策后,农家献上的精耕之法与墨家擅长的器械制造都有了用武之地,关系自然亲近。
更何况,两家都是通过林凤至的关系才在大秦得以重用,彼此之间只会更加亲近。
席间,他们讨论的依旧是如何改进农具,以及上月造纸坊印刷出来的本派的学术著作的情况。
胜宽不无得意:“大巫这几日已经帮我们看了,我们墨家马上就可以出书了。”
许刍不语,一味地用那还带着墨香的《农政全典》给自己扇风。
其余的农家弟子有样学样。
相里梁翻了个白眼,气得狠狠饮下一盏酒。转又偏头敦促胜宽:“快点弄出来,我可不想一直看他们炫耀。”
农家依旧不语,装模作样的翻开《农政全典》看,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
看起来真是交谈甚欢、十分亲密呢。
比起农墨两家的自娱自乐,相比之下,儒家的席位则显得格外“活跃”。
几位大儒频频向皇帝敬酒,颂扬之词不绝于耳。
原因无他,始皇帝近来透出风声,有意在修订秦律时,考虑废除一部分沿袭自旧时代的残酷肉刑(如黥面、劓刑)和过于严苛的连坐法。
方才知道这个消息,叔孙通扼腕叹息:淳于博士,你殉道早了啊。
这对于一直倡导“德治”、“仁政”的儒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舞和信号。
一位白发老儒颤巍巍地起身,高举酒爵,声音洪亮:“陛下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昔尧舜禹汤,亦不过使民安居乐业。然陛下北逐胡虏,南平百越,使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此乃万世未有之功业!今又体恤民命,欲除苛法,其仁德之心,堪比先代圣王啊。”
这番露骨的谄媚,直听得一些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叔孙通虎躯一震,满目惊诧地望过去,他们儒家还有比他更会舔的人了?
不过,仁德?这是能对始皇帝说的吗?这老儒也真是闭眼夸了。
叔孙通立时起身举起酒杯,双眼中燃起战意,声音如同歌咏:“陛下之功,早已超越昔年尧舜禹汤。先代圣王不过治世百里、千里,陛下却一统寰宇。今又欲除苛法,此乃亘古未有之圣举!此乃可使天下海晏河清之举,臣为陛下贺!为大秦贺!”
这番话说得殿中不少人侧目,尤其是法家官员所在的区域。
只不过他们面色沉静,举止谨慎,既不像农家墨家那般因实务而放松,也不似儒家那般忘形。
始皇帝近来对百家态度的微妙变化,以及对废除肉刑的考虑,都让他们感到一丝不安。
但他们深知秦以法立国,根基未动,此刻在宴会上更是不敢流露出任何偏私或不满,只是恪守着法度礼仪,静观其变。
更重要的是,李斯私下早已提点暗示过他们,谁敢扰乱始皇帝的大计,谁就是与他、与陛下、与大秦作对。
不安之余,不少法家官员也为即将到来的废除肉刑和连坐而欣喜。
他们默默饮酒,观察着始皇帝的反应。
李斯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情绪。
儒家,死了一个淳于越,却还是分立几派。不过是从此前微妙的抗拒转为如今的曲意逢迎。
始皇帝听着儒生的颂扬,脸上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冷静的深邃。儒家将他放进三皇五帝、尧舜之中类比,对于始皇帝来说,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文化认同。
遥想一年多前,他在泰山封禅,不也是想要证明自己不仅是人间至尊,更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功绩足以与先代圣王比肩,甚至超越他们。
然而,一思及泰山封禅,始皇帝原本火热的心蓦地冷了下来。
他这个人记仇得很,年少时在赵国欺侮过他的人都被他坑杀了。赵国灭国之时,他可是特地从咸阳赶到邯郸去的呢。
他可没忘记泰山脚下齐鲁儒生对他的讥讽。
始皇帝眯了眯眼,并未对这番比拟做出直接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那老儒和叔孙通坐下。
因为始皇帝的倾向,歌舞中不自觉带了玄鸟的元素,此前为神使汇编的舞曲《玄鸟》再次唱响咸阳宫中。
林凤至看着为首带着金色面具的舞者,思绪万千。
玄鸟玄鸟,是什么选中了她?是什么带领她来到大秦?她有什么任务吗?她还能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吗?
穿越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那么思念,直到现在才恍然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珍贵。
她的亲朋好友们还在现代,恐怕没人想过她仅仅只是出一趟门就来到了千年之前的朝代。
上位者的生活确实能超越时代的舒适,但远远比不上现代社会一个普通人能获得的快乐。
林凤至望向四周,看向这一群在史书上或名留青史或不见经传的人,他们活生生地在她面前饮酒作乐,嘴角噙着笑意。
林凤至想,如果可以,那她还是想要回家的。
对始皇帝再推崇,也不意味着她能够放弃自己的一切为始皇帝的大业干到死。
待到歌舞暂歇,酒过三巡,始皇帝缓缓放下酒爵,目光扫过全场。
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始皇帝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今日,朕心甚悦。”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大殿中回荡,“大秦欲建万世之基业,需有源源不断之才俊。朕,与神使和诸位商议之后,朕深感旧时选官之法,已不合时宜。朕决意推行科举,以考试选拔天下贤能,不论出身,唯才是举。”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和议论声。科举,这是一个崭新的概念。
他们在新的制度下,又会何去何从呢?
始皇帝稍作停顿,继续道:“至于科举所考之内容”他拉长了语调,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法家为我大秦之崛起与兼并六国做出的贡献,朕不会忘,大秦也不会忘记。因此,科举当以法家学说为主,占据五成。《韩非子》、《商君书》,以及现行秦律律文,为考试之核心。明法度,知赏罚,方能辅佐朕,治理这煌煌帝国。”
法家众臣闻言,精神一振,脸上难掩喜色,但依旧保持着克制。
而其他各家学派的人,则神色各异,农家、墨家尚算平静,他们本就更重实务。
一些儒生们的脸色则瞬间变得有些苍白,那刚才献媚的老儒,笑容僵在脸上,显得颇为尴尬。
儒生之中,叔孙通似乎了悟什么,眯了眯眼睛。
果不其然,始皇帝接下来的话,又给他们留下了一丝念想,或者说,一道难题。
“至于尔等百家之学”始皇帝的目光扫过儒家、道家、阴阳家等席位:“非是无用。若有能经世致用,富国强兵之策,能令朕满意者,亦可纳入科考,或特设科目选拔。”
他单独提点出了墨家和农家:“农、墨两家,可入科举之中。”
始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法家是核心和基础,是入场券。你们其他各家想分一杯羹?可以,拿出实实在在能让始皇帝看得上、用得着的价值来。
农墨两家今岁的贡献看得见摸得着,你们其余几家想要?可以,拿出你们的价值来。
宴会继续,丝竹之声再起,但气氛已然不同。
颂扬之声少了,多了许多深思与盘算。诸子百家都明白,始皇帝不仅用刀剑与律法塑造着他的帝国,如今更要通过科举,牢牢握住思想与人才的方向。
从前名士大贤瞧不上的秦国,终于用纸和学宫一步步逼他们就范。如今的科举再不入局,以始皇帝的虎狼风范,来日传承危矣。
一场新的竞争,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悄然拉开了序幕。大秦的未来,将在这既定框架与有限度的开放中,走向未知的远方。
那老儒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之中,举着酒爵的手微微颤抖,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不安地晃动。他能感觉到周围同门投来的目光,有惊愕,有失望,更有无声的质问:我们刚刚的颂扬,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不住地低声道:“法家为主法家为主那我儒家‘仁政’‘德治’‘克己复礼’之说,该置于何地?废除肉刑的示好,难道只是为了此刻堵住我们的嘴吗?”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失落感攫住了他。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表露半分不满。
他极力控制着面部肌肉,缓缓坐下,目光低垂,仿佛在虔诚地领会圣意,实则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年轻的儒家弟子们则远没有这般城府。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愤懑。
有人低声嗫嚅:“怎会如此?陛下既行仁政,为何不考我儒家经典?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科举选士,不正该考校《诗》《书》《礼》《易》吗?”
但他们不敢大声,只能在席间交换着焦虑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自家学派的仕途之路。
而叔孙通一派的儒士,却与他们全然不同。叔孙通甚至感觉到一丝欣喜。
儒家此前得罪始皇帝十分彻底,如今还能在始皇帝手下得到一个平等的竞争机会,实属不易。
叔孙通甚至觉得方才的老儒太过天真。法家为大秦效力多久?儒家又为大秦效力多久,孰轻孰重还分不清?
想与法家同一个待遇,就要付出同等甚至更多的价值。
什么叫废除肉刑的示好?是他们需要去讨好始皇帝才是。今时不同往日,正是大争之世。
叔孙通研究儒家经典多年,他有信心儒家经得起始皇帝的考验。儒家的学识不正合乎大秦治理的需要吗?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让儒家圣贤的声名传播到这片土地的每一寸。
与儒家的失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法家席位上一片刻意压抑的振奋。
几位核心大臣,如李斯,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喜色,反而更加沉肃。
他缓缓捋着胡须,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尤其是儒家那边的反应。
然而,胜利的喜悦很快被更深的警觉所取代。
李斯深知,地位越高,靶子越大。
始皇帝虽然尊崇法家,但要求的是“法”出于上,绝不允许法家学者借此结成私党,或像儒家那样妄议朝政。
他必须表现得更加公正、更加无私。
于是,他率先起身,向始皇帝深深一躬,声音平稳而有力: “陛下圣明。以法取士,方能甄选明律令、通事务之实干良才,使天下吏治清明,法令畅通。臣等必当恪尽职守,为陛下编定科考律文纲要,绝不敢有丝毫偏私徇情。”
这番表态,既是拥护,更是划清界限——法家是皇帝手中的工具,而非自成体系的势力。
其他法家官员见李斯如此,也纷纷收敛了可能流露出的得意,正襟危坐。
总而言之,始皇帝关于科举的宣布,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诸子百家间激起了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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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欲往琅琊
而林凤至注视着宴席上众人变化的神色, 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也在不断地思考,在骊山陵墓没有找到回家的线索,会不会藏在其他可能的地方。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缓缓在浪潮之中再次投入巨石。
她开口说道:“陛下意欲开设科举为大秦选拔人才,对天下学子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陛下的功绩再添了一笔。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承蒙陛下厚爱,赐华宅于咸阳北阙。近日观咸阳学宫学子, 求知若渴, 然典籍有限, 多有不便。我愿将陛下此前赐予我的宅邸用作藏室,内置陛下恩准刊印之百家典籍、农工之术、算学医药乃至律法条文等一切可用之书,以供学子们翻阅抄写。”
在秦代之前, 周王室和诸侯国没有专门收藏典籍的地方,那时候称藏书的地方为“藏室内”或者“府”。
道家的开创者曾经担任过周王室的“守藏室之史”, 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国家图书馆兼档案馆的馆长。
得亏是在骊山期间因为造纸术的改良和造纸印刷的工匠混熟了,后续又因为无聊加入了印刷各家书籍的审核工作,林凤至读了不少书,这才知道如今将图书馆叫做什么。不然直接张口便是图书馆三个字。
林凤至在宴席上很少开口,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话语无人在意。
她甫一说话,始皇帝身边的宫人就向始皇帝示意。
始皇帝放下手中的酒饮,听完后正色问道:“藏室?如今咸阳学宫之内藏书无数, 也可以供给学子借阅,神使又何须将朕赠予的宅邸用作藏室。”
“陛下,我所欲建立的藏室,是面向全天下人的。咸阳学宫的藏室我也听族人提起过,它只开放给学宫的学子。而我想要的,是让天下读不起书的、有向学之心的人有一个地方可以看书。”
林凤至继续补充道:“至于藏室的管理, 可由学宫博士们共同议定章程,并由少府派人监理。一切,皆依秦律与陛下之意。陛下历年所赐金帛,我也愿意将其捐出,用于购置抄录更多典籍,充实馆藏。”
宫殿之内乐舞之声暂歇,月上枝头,机敏的宫人点燃了灯火,殿内依旧明亮如白昼。
众人静默地等待始皇帝的反应。
面对这样一个超越时代、堪称打破知识垄断壁垒的提议,嬴政的第一反应是不解。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天皇贵胄。人生当中过过最惨的日子也不过是童年时在赵国为质子。但和在这片土地上缺衣少食的黔首相比,他的生活也不算差了。
他听见林凤至的话,不解于她对天下人的用心。很快,嬴政反应过来,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上一次的会谈,她眼中的天下人的界定显然与他不同。
她的眼里是天下万民,有他没放在眼里的黔首。
林凤至的言行举止常常让始皇帝觉得怪异,她更像是儒家学说中以仁德为先教养出来的人。
她超出时代的行为和为大秦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利益又很好的中和了这一点。嬴政在练五禽戏的时候常常在想,永生是否是一场幻梦?
他当时在湘山亲眼所见的玄鸟并非是为了他的长生梦而来,而是为了所谓的天下人而来。
始皇帝垂眸,林凤至在监制印刷书籍口中常常提到,知识就是力量。始皇帝深以为然。一座面向天下人的藏室,可能将这一股力量散播给无法控制的人,等于在他的统治之中埋下隐患。
但是,他仍旧是那个英明决断的君主。他看到了隐忧,也看到了其下的机遇。他需要的能写会算的底层官吏、精通农工技术、墨家精巧的人才、乃至于敢于前往边疆地区援教的儒生,能否通过科举、通过藏室筛选和培养出来呢?
嬴政被这个宏大的构想打动了。
林凤至与谏臣最大的区别就在此处。
如李斯等人想要劝诫始皇帝,需要一张能说会道的利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林凤至不用,因为在始皇帝心里,她的权威已经被一次次正反馈而来的利益证明。
始皇帝自己会给自己找到林凤至提出的话语中的好处。
始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瞥向暗自兴奋激动的儒生们,眯了眯眼,徐徐道:“此法倒是可行。只是藏室中的书,须由御史大夫逐一勘验,入藏室者,也须严明传。只是无须由神使捐献自己的钱财,神使欲使天下学子有书可读,朕便舍不得添几个钱吗?”
所谓传,即是类似于现代的身份证。
林凤至想了想,倒是和现代公共图书馆入馆流程差不多。
始皇帝又道:“此事便由丞相李斯会同奉常、少府及学宫丞共同办理。务必使天下学子,感沐神使之恩泽,亦知朕求才之切。”
李斯、少府苏河、现任学宫丞蒙毅上前领命。
始皇帝金口一开,此事便成定局。殿内再次响起一片称颂之声,这次更多是冲着始皇帝的开明和神使的无私。
林凤至正欲再说些什么,这时,忽而听见一道高亢的声音。
方才那位老儒仿佛又找到了表现儒家存在感和正确立场的机会,激动得再次起身,白须颤抖,声音比之前更加洪亮。
只见那位老儒颤颤巍巍地起身,热泪盈眶:“这此议此议暗合上古‘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之理。诗书礼乐,乃是先王之道,若能广布天下,教化万民,则天下归仁矣!陛下圣明,神使高义。陛下纳忠言,行仁政,开文明之先河,立万世之基业!必将使天下归心,文脉永续!陛下之胸襟,如江海之浩瀚”
他的话音未落,叔孙通便是眉头一跳,心中暗叫不好。
又是一连串汹涌澎湃的赞美,将“仁政”、“德行”、“功在千秋”等词汇再次堆砌起来。
方才他与那老儒,是说始皇帝的功绩超越先代圣王,始皇帝也是人,当然也喜欢听人吹捧。
那老儒不曾在始皇帝手下做过事,不曾读懂始皇帝的神情。
叔孙通深谙舔人的要义,不会穷追猛打地舔。他舔人很讲究,主打润物细无声和精准触碰痛点。
叔孙通按下自己的弟子,向他摇摇头。
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儒是另一个极端的淳于越。
嬴政皱了皱眉。
什么仁政、德行
这些词此刻在嬴政听来,格外刺耳。
仁政?泰山那些儒生是否在私下讥讽他无德?功在千秋?他们是否认为此前他的封禅不够资格,不配告天?老儒每一次的赞美,都像是在反复揭开他心底那块不愿示人的伤疤。
他的脸色愈发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些靠近御座的重臣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斯心中暗骂这老儒迂腐不堪,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敏锐地察觉到,始皇帝对儒生的恶感,恐怕已因泰山之事和今晚这不合时宜的奉承而达到了顶点。
而此刻,老儒口中溢出的某个词,或者是他话语中勾勒的“功业需告于天地”的潜在逻辑,像一道闪电,骤然劈中了林凤至混乱的思绪。
“陛下之功德,当刻石记功,昭告天地四海”
老儒还在滔滔不绝。
刻石!东海!琅琊!
林凤至脑中轰然一响。
是了,历史上始皇帝数次东巡,除了泰山,还曾到过琅琊。
在那里,他立下了著名的《琅琊刻石》,颂秦德,明得意。更重要的是,他梦中的玄鸟,就是在琅琊缠上他的。
琅琊面朝东海,那是一片浩瀚的、未知的海洋。
在她的时代,关于秦始皇派遣方士入海求仙的传说层出不穷,徐福东渡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
海洋,在古人的认知中,本身就是神秘、通往未知领域的象征。玄鸟在琅琊入始皇帝梦境之时,正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那么,琅琊是否也潜藏着与她归家相关的秘密?
一个清晰的目标瞬间在林凤至心中成型,她必须去琅琊。
就在嬴政因回忆而愠怒暗生,目光冰冷地扫视着那群战战兢兢的儒家学者,似乎随时可能发作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观其变、似乎冷汗涔涔的叔孙通猛地站了起来。
叔孙通是鲁儒,但素以机变、善于察言观色而闻名。他深知若让始皇帝此刻将泰山之辱的怒火发泄出来,整个儒家在秦廷将再无立锥之地。
他可以借始皇帝的手剪去儒家不听话的分支,但他不能让始皇帝的怒火波及到整个儒家。他必须将皇帝的注意力引开,并且提供一个能迎合始皇帝皇帝心思的、足以覆盖旧日耻辱的新目标。
他佯装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似乎是不得不来替同门收拾烂摊子。他快步走到殿中,深深一拜,声音不再是老儒那种陈腐的颂圣腔调,而是带着一种极具感染力和诱惑力的昂扬。
“陛下,臣闻之,圣王当观天地之象,察四方之民,宣德威于四海!今我大秦,赖陛下神威与神使相助,国泰民安,仓廪充实,甲兵强锐,威加海内,莫不宾服。此正乃效仿古之圣王,巡行东方,登临名山,刻石记功,以彰陛下之不朽功德于天地之间的大好时机啊!”
始皇帝眉眼冷肃:“东巡?”
心中意动不已,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性格,历史上他数次出巡,可以说在建立大秦之后,有一半的岁月是在路上度过。
而以古代的交通条件和行程的舒适程度来看,如果不是后期服食太多方士给予的饱含金属的丹药,他或许不会死得那么早。
叔孙通继续推进,声音更加充满诱惑:“且东方齐鲁之地,乃文明渊薮,陛下若是再次巡行,亦可抚慰士人之心,彰显陛下重文兴教之圣意。再者”
叔孙通话锋微妙一转,目光快速扫过林凤至,又回到嬴政身上:“臣闻琅琊濒海,常现海市蜃楼之奇景,飘渺莫测,或为仙山,或为神域。陛下乃真龙天子,神使亦降临凡间,或可至琅琊,观海探奇,追寻天机奥秘,以期陛下圣体康泰,延年益寿,使我大秦江山永固。”
嬴政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过来。他眼中的冰霜稍稍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和逐渐燃起的兴趣。
他看向林凤至,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某种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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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林凤至感受到嬴政的目光……
林凤至感受到嬴政的目光, 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她迎上他的视线,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陛下, 我亦曾闻东海之滨,时有异象。我听闻陛下曾经在琅琊停留三月有余, 得到了周时的九鼎,不说是否有无机缘, 只那波澜壮阔之景, 便足以令陛下再次前往此地了。一路之上, 陛下也可以检阅大秦官员是否尽心。”
这些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嬴政心中的权衡。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 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终于做出了决断。
始皇帝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善!叔孙通所言,甚合朕意。今国势鼎盛,正当东巡,以宣德威, 以察民情,以探天道!丞相李斯、上卿蒙毅,即日筹备东巡事宜。朕, 当再次亲至琅琊,观沧海,刻金石,昭告天地。”
“陛下圣明!”
不论众人作何感想,这一次,殿内的欢呼声显得由衷而整齐。
一场潜在的危机, 被叔孙通巧妙地转化成了一项新的国家行动。
李斯立刻领命,心中对叔孙通的急智既有欣赏也有一丝警惕。蒙毅则沉稳应诺,开始思忖护卫事宜。
儒家众人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叔孙通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复杂。
而林凤至垂首之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琅琊,东海回家的路,似乎在那个方向,显露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盛宴在一种新的、充满期待的氛围中继续。
灯火依旧通明,乐声再次高昂,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已装下了不同的心思,正轰然转向东方,转向那片神秘莫测的蔚蓝海洋-
自那场决定东巡的宫宴之后,林凤至便在咸阳城北阙的那座原属于她的赐邸安顿下来。
始皇帝嬴政虽将开设藏室的具体事宜交给了李斯等人统筹,但以李斯之能,要处理帝国大小政务,筹备东巡,还要平衡各方势力,对藏室这种“文事”虽不敢怠慢,却也难以事必躬亲。
这正好给了林凤至介入的空间。始皇帝钦点的人做面向全国的藏室,没有一两年想必很难出什么成果。不如先让她用始皇帝御赐的宅邸做一个小型藏室试试水。
始皇帝都不用思索,见她坚持便允许了。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在经历现代社会网络信息大爆炸的轰炸,在没有网络、娱乐相对匮乏的秦代,林凤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聊。
是的,无聊。
尽管她身处权力中心,见证并参与着历史的巨变,也参与其中对历史做出改变。但对故乡蚀骨的思念,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将她淹没。
她无法对任何人诉说自己对家乡的思念。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柯珞人的大巫,她要是想家,大可以回到湘山、回到柯珞人族地。
像荣归故里一般。
只有她知道,她不属于这里。
不,还有一个人知道她不属于这里。
林凤至眼前浮现安的模样,她把她的弓箭送给了她,她现在有没有趁手的武器?族里面的孩子们听话吗?
安的信件里面说的都是一些好事,报喜不报忧。小水也是跟她学的,在外面做官遇到了难事也不说。
于是,她还是决意将这座空旷华美的宅邸改造为公共图书馆,不仅是为了践行对嬴政和天下学子的承诺,更是她为自己寻找的一个精神寄托。
也算是为自己找了一件事来做。
她并非孤身一人。
祁。
他还在咸阳学宫读书。
听到林凤至要将宅邸改做藏室,他积极帮忙,并喊来了自己的同窗兼邻居——李昭。
李昭更是一个社交恐怖分子,三言两语之间又拉来了十数人,甚至包括还在始皇帝身边读书的嬴元熙。
于是她的周围忽然来了一群年轻人。
很多人常常因为林凤至神异的身份和手段而忽略她的年纪,他们将她视为平等甚至更高的地位,以至于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的人以为,神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神秘女人。
以至于双方初见之时,李昭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管再怎么是,因为祁与他的同窗的加入,林凤至空旷的宅邸变成了一派繁忙景象。
高大的书架初步立起,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竹简、木牍和珍贵的纸册。空气中弥漫着竹木和墨汁的清香。
林凤至穿着一身简便的素色深衣,衣袖挽起,正亲自指挥着众人对竹简、书籍进行整理。
祁也早早过来,埋头于一堆农书和工技类典籍中,仔细核对内容,并在书架上贴上临时标签。
李昭带着两名侍女,提着一些食盒和文具,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她今日打扮得更为利落,显然是有备而来。
“神使、”李昭看到林凤至,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我听祁说神使喜欢吃些甜饮,正好家中有秘方。还请神使姐姐尝尝。”
她示意侍女将带来的东西放下,亲自端起一碗酥山冰酪给林凤至。
林凤至接过,鼻尖顿时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李昭笑眯眯地看着她,见她吃了好几口,心说祁的消息真准确,不愧是神使的族人。她笑了笑又说道:“神使之前说想把此处藏室之名改为图书馆,我已经请我大父题刻好了‘图书馆’,待图书馆落成之日,即可挂上。”
林凤至还是没办法放下图书馆三个字。
她还是将这三个字用了出来,甚至为了合理化图书馆,特地从书中找了这几个字词的解释。
《周易·系辞上》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而书者,意为用笔使文字显明。无论是竹简、帛书还是纸册,其形态虽变,但其“载道”的核心功能亘古不变的。
馆者,房舍、客舍也。它为图与书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一个开放的公共空间。館的本义是接待宾客的房舍。这意味着图书馆有一种开放与包容的精神,它欢迎所有前来求知的人,如同接待远方的贵客。
李昭听完当即夸赞:“‘图’为天地之经纬,‘书’为古今之心印,‘馆’为天下之士林。在这方寸之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还可以与陛下着人建造的藏室区分,神使好巧思。”
林凤至没太好意思应答,她自诩拾人牙慧,李昭和她的同窗们确是真正的天才。
林凤至很喜欢李昭,她总是笑嘻嘻地解决了很多问题。
藏书的分类、登记,图书的校验、存储,乃至于日后的管理维护,她都和同伴们给出了完美的答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林凤至什么也没做。
林凤至亲自参与了图书馆的布局设计。
她摒弃了这个时代常见的将典籍深藏密室的作法,要求打造开阔明亮的阅览室,定制了便于检索和取放的书架,制定了凭学宫身份牌或由三老作保即可入内阅览的规章,并严格规定了防火、防潮、防虫的措施。
她甚至画出了简易的桌椅图纸,让工匠制作,打破了必须跪坐阅读的传统。
在这个过程中,林凤至并非只是发号施令。
她常常置身于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纸册之中,亲手整理,翻阅校对。
当指尖划过粗糙或光滑的书写材料,嗅着墨香与竹木香,那些古老的文字,记载着先民的智慧、战争的残酷、哲学的思辨、科技的萌芽……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亲手搭建一座连接过去与未来,也连接她与这个陌生时代的桥梁。
也许,这正是她执意要建造一座图书馆的原因,更是将其命名为图书馆的来由。
李斯亲自书就的图书馆三字,让林凤至深陷现实与梦幻的交割之中。
数千年之后,若这图书馆还能有幸存在,会不会因为李斯提就的牌匾名声更上一层楼?
不论是当世还是后世,李斯的书法都是数一数二,站在小篆书法的顶端。
除了始皇帝下令做的刻石碑记,李斯很少去写东西。再加上他如今身居高位,忙碌不已,哪儿还有时间去写。
林凤至当然可以找李斯要,但这和李昭去要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了。前者带着强硬的意味,后者确实李斯的天伦之乐。
林凤至看了看李斯提笔书就的小篆,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佩服得不能再佩服。
他的字刚劲如铁,体势灵动,笔画粗细一致,圆转流畅。
林凤至正欲与人说上一二,转头一看,每个人都各司其职。
她心中一笑,便也作罢。
李昭沉浸在与典籍的接触中。
当她触摸到墨家那些描绘精巧器械的图样,读到农家记载的详实农事经验,甚至看到医家那些对人体、草药的探索时,她感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在眼前展开。
这远比家中那些被反复强调的礼法规条要生动有趣得多。
此前学宫之中囫囵听过的相关内容,似乎变得意义深远。
李昭走到林凤至身边,问道:“神使,我有一事不明。图书馆中书籍万千,收纳百家之言,甚至包括一些以往被视为‘奇技淫巧’的学问,难道不怕思想纷杂,不利于大秦安定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代表了此时许多人的疑虑,包括现在在帮忙的人。他们有些人听到声音,默不作声地停下。
林凤至的目光扫过眼前堆积的书籍,缓缓道:“知识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如何使用,由谁主导。大秦需要律法维持秩序,也需要农工增进财富,需要医药强健民身,甚至需要了解各方学说,才能知己知彼,有效管理。将知识汇聚于此,置于阳光之下,由朝廷监管,总比让其流散于野,被有心人利用要好。再者,”
她顿了顿,看向李昭,“民众智慧开启,明辨是非,大秦根基方能更加稳固。愚民,或许易于一时统治,却非长久之计。”
李昭若有所思。
林凤至的话,与她自幼接受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严格法家教育有所不同,但其中蕴含的“掌控”与“引导”的智慧,又与她大父李斯某些深层次的执政理念隐隐契合。她感觉仿佛触摸到了一层更深的治理逻辑。
“神使高见,受教了。”李昭真心实意地说。
与此同时,丞相府书房内。
李斯正伏案批阅着政务,眉头微锁。东巡事宜千头万绪,各地政务也需他统筹。仆从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了李昭近日频繁前往隔壁神使府邸帮忙建造图书馆的事情。
李斯执笔的手顿了顿,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问:“她做得如何?”
“回丞相,小姐甚是尽心尽力,颇得神使赞许。”
李斯“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仆从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李斯放下笔,靠在凭几上,目光深沉。
对于孙女的行为,他并非一无所知,有些事甚至来自于他的默许和暗示。
按照世俗固有的观念,女子当娴静守内,如此抛头露面,有失体统。然而,他是李斯,一个从楚国上蔡小吏一步步走到帝国权力顶峰的务实政治家。更何况,如今世事易变,连女子也能做官了。
李斯看向书案上关于科举报名的名额。
今岁的科举,有三十五名女子报名。
这个数字不算多,甚至比不上一个考场的男人多。
但这个数字意味着从此女子有了上桌的机会。
既然大势似乎有此苗头,及早让李昭去尝试、去占据一席之地,总好过被排除在外。只要不损害李家的根本利益,不触及法家统治的底线,一些“变通”是可以接受的。
除此之外,李斯看得更深更远。
神使的地位超然,深得始皇帝信重,她所带来的种种变化,无论是技术还是制度,都在切实地增强着国力。始皇帝对此乐见其成。
始皇帝知道林凤至执意要建造一个图书馆之后也并未生气,只是着人将官方藏室的书目给林凤至送过去。如若有她想要的,便送去给她,充实她的藏书。
李昭能与神使亲近,参与其中,从家族利益角度看,并非坏事。这甚至可以看作是李家与神使之间建立一种非正式联系的渠道。林凤至虽无明确党羽,但其影响力不容小觑。朝堂之上,谁人敢不给她几分薄面?
李昭若能得其青眼,或许在未来能成为维系李家与这股力量的一个纽带。
当晚,李昭回府后,被李斯叫到书房。
“听说你近日常在神使的图书馆帮忙?”李斯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昭心中微微一紧,恭敬回答:“是,大父。孙女觉得此事有益于教化,亦可增长见闻。”
“嗯。”李斯翻阅着一卷律法,并未看她:“神使学识渊博,知晓的神异远超天下人,你多请教是好的。图书馆一事乃陛下默许,你参与其中,需谨言慎行,莫要失了分寸,堕了李家的门风。”
“孙女明白。”李昭低头应道。
“与那些百家之人接触,可有所得?”李斯似乎随口一问。
林凤至建造图书馆一事,百家学派反应不一,但大多积极。
他们几乎都将自家学说印刷两份,一份送去藏室,一份送与林凤至的图书馆。
这毕竟是将自家学说堂而皇之纳入大秦认可的图书馆,供天下学子阅览的大好机会。
当然,前提是书籍内容必须“符合秦律”。
法家自然是率先响应,将官方刊印的《秦律》各种律令、司法解释,以及《商君书》、《韩非子》等精装善本,恭敬送上。这不仅是为了充实馆藏,更是向始皇帝和天下宣示法家不可动摇的地位。
墨家作为最先跟随林凤至的学派,胜宽和相里梁率弟子们扛来了成捆的竹简和崭新的纸册,内容涉及器械制造、城防工事、几何算术、物理原理,甚至还有一些基础的光学、力学实验记录,务求实用。
他们送来的书籍,不仅仅是墨家先祖书就的《墨子》,还有现在根据实际汇编而成的新书。
农家献上了他们精心整理的《农政全典》,记载了各类作物习性、耕作时节、土壤改良、育种方法,以及林凤至之前提及的堆肥技术等。如今冬麦丰收,许刍等人又加入了种植冬麦的注意事项,图文并茂,显然是下了大力气。
医家、兵家、阴阳家……甚至一些小的流派,都纷纷献上自家典籍,并由李昭等人初步审核,确保没有明显违背秦律、煽动叛乱或过于怪力乱神的内容。
最纠结的依然是儒家。
献,则意味着自家经典与其他“杂学”并列,地位似乎被拉平。然而,若是不献,则可能在未来的思想竞争中彻底边缘化。
最终,在经过内部激烈争论后,以叔孙通为代表的一派占据上风,他们精心挑选了《诗》、《书》中歌颂统一、强调秩序、符合“大义”的篇章,以及《周易》中关于变化、天道与人事相应的部分,加以符合大秦需求的注释,小心翼翼地送入了图书馆。
李昭看他们面露难色的样子实在有趣得紧。
思及李斯的问话,李昭从回忆中脱身,斟酌了一下语句,她将日间与林凤至的对话,以及自己整理书籍的见闻,择要说了几句,尤其强调了林凤至关于“知识可控”、“开民智以固国本”的观点。
李斯听罢,沉默片刻,方道:“神使见识,确有不凡之处。你能有所思,甚好。记住,无论接触何家学问,我法家根基,秦律铁条,不可或忘。去吧。”
“是,大父。”李昭退出书房,心中松了口气,又有些雀跃。大父没有明确反对,甚至隐隐有认可之意,这让她更加坚定了参与图书馆事务、亲近林凤至的决心-
夏去冬来春又近,就在图书馆的筹备工作接近尾声,各类典籍分门别类上架之时,大秦第一次大规模科举考试的结果,也即将张榜公布。
整个咸阳城,尤其是学子聚集的区域,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
这一日,春寒料峭,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
林凤至难得清闲,也未带人,只身来到咸阳城南边一间颇为雅致,但并非顶级权贵聚集的酒舍。
她选择了一个二楼临窗的僻静位置,点了一壶温酒,几样小菜。
酒舍里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混杂。
有身着儒袍的学子,焦虑地搓着手,不时望向窗外,等待着决定命运的垂青。有穿着绢布深衣的商人,交谈着最近的货殖行情。也有普通黔首,议论着市井趣闻。
邻桌几个穿着细麻布衣,看起来像是家中略有恒产的士人或小吏的谈话,引起了林凤至的注意。
“听说了吗?陛下不日就要再次东巡了!” 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可不是嘛!这次阵仗听说比上次东巡还大!说是要去琅琊观海!”另一个胖些的接口道。
“唉,天子出巡,固然是彰显国威,但沿途郡县供奉,民夫征发,也是苦事啊。”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沉稳的叹了口气。
“王兄此言差矣,”瘦高个反驳:“今时不同往日。神使献策,冬麦丰收,府库充盈,听说这次征发的民夫,工钱都给得比以往足,还管饱饭!再说了,陛下东巡,刻石记功,那是流传千古的大事,我等小民,能与闻盛世,亦是荣幸。”
胖商人模样的也点头:“正是此理!而且陛下巡行,商路也跟着畅通,咱们的布匹、漆器、纸张,正好可以销往东方。尤其是那新出的‘白糖’和‘精盐’,听说在齐鲁之地,价比黄金呢!”
“说到白糖和布匹,”年长者捋了捋胡须,“确是神使带来的福泽。以往那饴糖,浑浊粘牙,哪有如今这雪白糖粒来得精致?还有那改良的织机,如今我家那口子织的布,又快又密,家里也能多些进项。这冬麦更是活人无数啊”
林凤至默默听着,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慰藉。她带来的变化,确实在一点点渗入普通人的生活。
这时,楼梯口一阵喧哗,几个刚从学宫方向跑来的年轻学子冲了上来,满脸激动,几乎是语无伦次。
“放榜了!放榜了!”
“天哪!头名!头名竟然是”
“是什么?快说啊!”酒馆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那学子喘着粗气,大声宣布:“头名状元!是沛县吕雉!是、是女子!”
“哗——”
整个酒楼瞬间炸开了锅。
“女子?状元?这这怎么可能!”
“科举取士,并未明文禁止女子参考啊!只是只是从未有过!”
“吕雉?可是那个单父县来的吕公之女?听闻其父善相面,曾说她将来贵不可言”
“一个女子,竟能力压天下学子,夺得魁首?这这神使带来的变化,也太”
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交织在一起。
有人觉得匪夷所思,有人觉得是世风日下,但也有人,尤其是些年轻学子,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憧憬的光芒。
女人们互相望了望,从中生出了野望。
林凤至在听到“吕雉”这个名字时,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吕雉。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后来的吕后。
这位在中国历史上以刚毅狠辣著称的女性,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早地登上了历史的前台?
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蝴蝶效应改变了她的命运轨迹吗?科举制度,为这个拥有非凡智慧和魄力的女子,打开了一条原本不可能存在的晋升通道。
她心中波澜起伏。一方面,她为吕雉,也为天下有才学的女子感到一丝欣慰;另一方面,她也深知,吕雉的脱颖而出,必将引来更多的争议和暗流。
这不仅仅是一个考试名次的问题,它触及了这个时代最根本的性别秩序和权力结构。吕雉以后的路注定很难走。要做第一个踏出路来的人,很难想象她会面对什么雪雨风霜。
林凤至想起半年前马车上的惊鸿一瞥,心中祝福吕雉前路顺遂。
“说起来,最近廷尉府颁布的新令,似乎也比以往宽松了些。虽仍是严刑峻法,但据说对某些小过失的惩罚,不再像以往那般动辄黥面、断足了。”
“是啊,街市上的巡吏,似乎更讲道理了,不像以前,稍有不慎就被锁拿。”
“这或许也是神使的影响?听闻神使曾向陛下进言,法度虽严,亦需给人以改过之机”
“慎言!慎言!法度之事,岂是我等可妄议的。”年长者连忙制止。
但话题已经打开,众人虽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生活的细微变化:更便宜的布匹,更甜美的糖,更能填饱肚子的粮食,以及似乎稍稍宽松了一点的生存环境。
酒馆内的喧闹持续了许久,才随着人群因各自散去探听消息或消化震惊而渐渐平息。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答着残留的水珠。
林凤至独自坐在窗边,桌上的酒菜已冷。她耳畔回响着刚才听到的一切:东巡的筹备、女状元的轰动、百姓对布匹糖麦的津津乐道、对法律细微变化的敏感
这一切,都与她息息相关。
她思念家乡,思念那个有着便利科技、平等观念、熟悉一切的现代社会。那种思念,如同这春日阴雨,无孔不入,湿润而冰凉。她常常在梦中回到故乡,醒来却只看到昏暗的烛光和冰冷的殿宇。
但此刻,听着楼外渐渐恢复的市井声,想着那些因冬麦而免于饥馑的农民,因新织机而改善生活的妇女,因图书馆而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知识的寒门学子,甚至是因为法律稍许放宽而可能保住肢体的犯错之人
一种异样的情感在她心中滋生。
她想要回去。但与此同时,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正在改变这个世界,正在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活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这种“改变”带来的成就感,与内心深处最基本的同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或许我来到这里,并不完全是偶然?”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随即又被她对归家的渴望压了下去。两种情感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一股混合着泥土清新和草木萌发气息的湿润春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些许酒舍内残留的浊气。
窗外,咸阳城的街巷在薄暮中显得朦胧而静谧。远处,渭水如带,更远处,终南山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三月的风雨,洗净了尘埃,也似乎涤荡了她心中的部分迷茫。
她看到楼下有学子捧着刚抄录的书卷匆匆而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看到街角贩卖新布的小贩正在收摊,脸上是劳累一日后的平和。更远处,隐隐有官府差役张贴告示的身影,想必是关于东巡的具体事宜。
这个时代,正在她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翅膀扇动下,缓慢而坚定地转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东巡寻找回家之路,是她的首要目标。但在这条路上,她是否也能继续播撒一些种子,让这个她注定要离开(她希望如此)的世界,变得稍微美好一些?
春风拂面,带着凉意,也带着生机。
林凤至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秦始皇三十年,咸阳春天的气息。
算算日子,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年头。
三月的雨丝落在林凤至肩上,像是她来到整个世界的那一缕风终于照拂到了她。
她在酒舍上望,看见远处纺织官坊下值的女工,她们神情激动,隐隐约约传来女官的字眼。她听见渭水河畔磨盘不停转动的声音,又恍惚间听见这片土地的人们发出了慰疗的喘息。她嗅到风里吹来的食物的香味。
她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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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巡视三川郡
东巡的队伍沿着渭水向东出发, 出了函谷关,不多时便进入了三川郡。
说三川郡可能有些陌生感,换成洛阳便是后世耳熟能详的地方了。
时任三川郡郡守之人是丞相李斯的长子, 李由。
始皇帝的车驾还没到三川郡内,他就已经着人进行了精密的准备。
自从接到始皇帝东巡的诏令之后, 整个三川郡便像是一架上了发条的机械,开始无声而高效地运转。
三川郡内几乎所有的亭长、里正, 都对自己负责范围内的游 侠进行规劝和排查。驰道被再次修整, 黄土垫道、平整如镜。始皇帝驻跸的宫室全部翻新, 摆设、帷帐换新。酒肉、粮草用上了今岁丰收的冬麦。
李由自觉已经万无一失,但天不亮时,他还是爬起来再三检阅, 亲自检查,以确保万无一失。
当那一列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玄色旗帜和车驾缓缓驶近, 六马驱动的金根车威仪自生。
李由立于官道之侧,身姿如松,玄色的官袍在晨光之中一丝不苟。
他的心跳与远处传来的沉闷鼓点渐渐吻合同频,但那并非是恐惧, 而是万事俱备、蓄势待发的等待检阅的期待。
人到中年,本应该更加沉稳。李由也并非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恰恰相反,他年少时正见证父亲李斯在大秦官途畅通, 他亲眼看着父亲和始皇帝将大秦的版图一步步拓宽至六国。因此,李由深深地敬仰着二人。
他希望二人看到的,是法令严整、百业祥和的三川郡。他期待被认可。
小水看了看李由肃穆的神情,再一看周围官员的表情也和李由别无二致。
她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遥遥远望着不断靠近的队伍,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期待。
大巫和祁也在呢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 她在三川郡将纺织官坊铺开,收容了数千名纺织女工。她积极改善麾下女工的生活,提高她们的识字率,让她们的孩子父母老有所依幼有所教。使得女工们能心无旁骛地工作。
越来越多识字女工的出现也反哺了纺织官坊。
一些女工自发的总结经验,向墨家的工匠们学习纺织的器械相关知识。
她们敏锐地发现,如果调整斜织机的经面倾斜角度,可以使梭口更清晰,便于梭子快速通过,减少卡线。
此外,一些墨家知识也就是科学知识学得炉火纯青的女工利用学到的小孔成像原理,在织机上方巧妙地设置铜鉴将室外的光线引到经纱区域,创造了一个更加明亮、无影的工作面,极大地降低眼疲劳和误叛率。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女工们发挥的主观能动性,将三川郡纺织官坊的生产率提高了不少。小水将其总结成册,发往咸阳,之后,小水得到了升职,做出贡献的女工们得到了奖赏。
于是,如今迎接始皇帝东巡的三川郡官员的队伍中,小水的位置就在李由侧后方。
一是因为她和林凤至的关系,二是因为上任一年多来对三川郡纺织业的不菲贡献。
李由率领三川郡内百官伏地而拜,动作整齐划一。
大礼过后,始皇帝并未下车,由侍立一旁的丞相李斯代为垂询。
李斯的目光扫过儿子,平静无波,与看其他郡守无异。
“三川郡守李由,陛下问郡内安否?”
小水看到李由身形微颤,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沉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金根车上的始皇帝听清楚。
“禀陛下,赖陛下神威,三川郡去岁垦田新增三万七千顷,户增八千,仓廪积粟可支三载。郡内刑狱,自臣上任以来,结案九百,无一件积压滞留。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此皆陛下法令昭彰,臣不过谨奉施行,不敢居功。”
他没有一句虚辞,全是硬邦邦的数字与事实。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他无数个日夜的勤政与心血。
短暂的寂静后,金根车内传来一个平静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只有一个字:“善。”
李由的心猛地落下,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充盈。这一个“善”字,重于千斤。他日夜的辛劳都得到了肯定,他再次伏地拜谢,姿态完美无瑕。
车驾未作停留,继续前行。在车队中,丞相李斯的车驾经过他身旁时,似乎有片刻难以察觉的停顿,李斯的目光与他有一瞬的交汇,其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随即消逝。
李由依旧保持着恭送的姿态,直到始皇帝的仪仗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
他缓缓直起身,阳光洒在他脸上。三川郡的官员们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喜悦与敬佩。
车驾离开前,林凤至撩起车帘在跪拜的官员当中寻找小水的身影。
在一群男人当中,小水的身影十分明显,人又站得靠前,林凤至一下就锁定了她。
在三川郡外放历练的时日,让她看上去成熟了很多。初见时质问她的那个女孩已经蜕变成一方主官。
林凤至看见小水身后跪伏着的女官们,她意识到,小水已然脱胎换骨,成为了更多女性的庇护者和榜样。
林凤至看见她两颊上消瘦的线条,心中叹息,她也瘦了很多。这些日子也很辛苦吧,小水。但愿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她在信里从来不提工作上遇到的难事,向来报喜不报忧,林凤至甚至是从祁那里得知她遇到过的困境。其实小水写给祁的信也是同样的报喜不报忧,但祁和李由的女儿李昭是同窗,李斯有意培养李昭,或多或少会提及李由对三川郡的治理,中间涉及到小水的部分,便也同祁说了。
风带来林凤至呼唤小水的声音。
小水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林凤至和祁在同她招手。
小水克制的情绪从她的眼睛流露出来,她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掩饰自己内心的汹涌澎湃。
林凤至竖起食指在唇上,无声地嘘了一声。
在始皇帝和林凤至离开后,三川郡的官员们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在方才威仪肃穆的队伍当中,林凤至那一声呼唤清亮而又喜悦。在场的诸位又并非心瞎耳聋之人,再一看林凤至的车驾离始皇帝那么近,自然也猜到了那是大秦这一年来炙手可热的神使。
一些官员看向小水的眼神完全不同了。早听说过神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深受始皇帝信重,没曾想在肃静行进的队伍中她还呼唤小水的名字。
李由回身对小水说道:“稍后陛下与神使可能会巡视纺织官坊,若是陛下有什么疑问,还请小水主官为陛下解惑。”
小水颔首:“我一定尽心竭力,向陛下和朝中诸位大臣一展我三川郡新貌。”
也向大巫展示这一年她的成长。
李由无暇再与小水寒暄,他这一年来对小水有诸多助益。倒是其他官员,期期艾艾想要上前与小水拉近关系,被李由阻拦了。
从前爱答不理,如今再来行献媚之举又有何益?可别耽误了他俩的工作。
李由迅速准备接风宴席,同时派出快马,确认始皇帝一行在行宫的驻跸事宜。他本人更是亲自督促,确保城中治安、物资供应万无一失……
小水则立刻返回城外的纺织官坊。
她召集所有工匠和管事,以极高的效率将官坊内外再次清扫整理,并将最新改良的纺机、织机以及最精美的成品丝绸、葛布陈列出来,准备迎接可能的御前展示。
果然,午后便有使者来传令,陛下与神使将移步巡视纺织官坊。
当始皇帝在林凤至的陪同下踏入官坊时,小水率领众人跪迎。礼仪过后,林凤至快步上前,亲手将小水扶起,端详着她,眼中满是心疼:“小水,你瘦了,也更精神了。”
祁拿着纸笔在一旁,不知道在记录什么。
小水抬起头,看着许久未见的大巫,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低语:“大巫,我很好。你看,这是我们按你教的法子新织的锦三川郡的女工们还对斜织机进行了改良,速度更快了。”
林凤至握住她的手:“你在信里写的我都看了,小水可以独当一面了。”
在随后的巡视中,小水褪去了之前的激动,变得沉着干练。她清晰地向始皇帝和林凤至介绍着新式纺车的效率提升,讲解着新染色的牢固程度,并展示了如云霞般绚丽的丝绸新品。她的汇报条理分明,数据扎实,连随行的官员都暗自点头。
巡视结束,始皇帝龙颜大悦,自有赏赐。
待到夜幕降临,官务已了,小水才终于有机会与林凤至在她的官舍中私下相聚。
小水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一年的经历,工作中的困难与成就,生活中的琐事。
林凤至则心疼地听着,为她拂开额前的碎发。
祁仍旧在一旁写写画画。
小水作势去看,祁反倒紧张得不得了,一把将本子合上塞入袖中。
小水眯了眯眼,似要发怒。
林凤至打了个圆场:“他这一路都是这样过来的,连在马车上也是如此。我问也不说,也不给看,闲了就去和刘季不知道商讨什么。哦,还会去和咸阳学宫的先生们问问题。”
刘季本来不在东巡的名单之中,是蒙毅添上去的。因为接下来东巡的路程可能会经过刘季的家乡,刘季为大秦出力以更小的代价拿下了百越之地,蒙毅思忖,以刘季的性子,若是不能衣锦还乡炫耀一番,岂不是一大遗憾?
东巡路上刘季和祁没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林凤至倒也没管,孩子大了都会有自己的想法的。
祁拢紧袖子:“我这不是还没弄完吗,写完了会给你们看的。大巫都没说什么,你干嘛硬要看。再说了,大巫在车上也写东西,也不给我看。”
林凤至摸了摸鼻子。她总不能说她在清理自己的财产,琢磨着真离开了怎么分配吧。
说起来,她真的很有钱了。
不说她的俸禄,逢年过节始皇帝给她的赏赐也是相当不菲。
她和李昭等人装完图书馆之后,一合计自己的私产,富有得让林凤至这个坚定回家的人都差点道心动摇。
财产她肯定要留一部分给柯珞人。即便是安在来信中说如今柯珞人族地兴盛繁荣,族学风清气正、文气盎然,淘金河内仍有金子产出,日后柯珞人也必定能养活自己。
林凤至还是决定,要将财产留一部分给他们。
毕竟她占了青的身体,总是要负责任的。
至于剩下的如何分配,林凤至还在思考。
“你”小水气急:“谁说要看了,是你鬼鬼祟祟畏畏缩缩!”
两个人一时间争吵起来,林凤至却是一笑。
好像又回到了柯络人族地的时候。
第59章 博浪沙与张良
夜色笼罩了三川郡, 白日的喧嚣与重逢的激动都已沉淀下来。
林凤至独立于庭院之中,一身素衣在微凉的夜风里轻轻拂动。她仰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它与千年后她所见的, 并无不同。
可世间之事,却已截然不同。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白日里与小水相见的激动犹在心头,她瘦了, 眼神却更加坚毅, 絮絮叨叨说着官坊里的趣事与难处, 已然能独当一面。
这份成长让她欣慰,却也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她已在这古老的时空里, 刻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从小水到吕雉,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官登上历史的舞台。
她的思绪翩跹。
忽而落到博浪沙上。
博浪沙
这三个字悄然浮上心头, 带着一丝难言的意味。历史的车轮,似乎在那里轻轻颠簸了一下,然后驶向了一条未知的岔路。
和历史上的第二次东巡一样,始皇帝从咸阳出发, 东出函谷关。出关之后,他首先进入了河东郡等地,然后在阳武县的博浪沙遭遇了张良组织的刺杀。
史书记载, 始皇帝下令全国搜捕刺客未果,随后始皇帝调整了东巡路线。
张良的仇没报成,命也差点搭进去。但这次失败,堪称他生命的转折点。他逃亡下邳,在下邳遇到黄石公,学到了《太公兵法》, 悟到何为谋定而后动。
刺杀始皇帝之前的张良和后来经受过黄石公磨砺的张良有很大的不同,现在的他刚烈有余而隐忍不足。他无法忍受国破家亡的屈辱,更无法像其他六国贵族那样暂时蛰伏。
仇恨的烈火灼烧着他,促使他必须采取行动。
后来,也许是黄石公的刁难则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许是他更深刻地认识到秦统一未久,有暴虐的一面,但仅靠刺杀始皇帝,无法真正地颠覆秦国。
黄石公教会了他以小忍成就大谋。
至此,带有侠气、充斥着强烈的英雄主义的侠客张良开始死去,而那个洞悉人性、驾驭时势的谋圣张良,在下邳诞生。
林凤至无法预知已经改变了的未来,她不知道博浪沙刺杀的消失会不会也导致谋圣张良的消失。
天知道她在车队经过博浪沙时心里的紧张。
她知道始皇帝知道博浪沙有一场针对他的刺杀,也知道始皇帝加强了对博浪沙周边的戒严。
但她不知道张良还会不会来,她更不知道,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会不会因为她的原因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是因为我吗?
她扪心自问。
是的。
林凤至抬首仰望天上那一轮恒照万古的明月。
明月明月,你是否也会想过,一生会在两个不同的时空照耀同一个人?
她像那只亚马逊的蝴蝶,只是轻轻扇动翅膀,就改变了遥远时空的一场风暴。
她带来的技术,她“神使”的身份,是否无形中加强了秦朝的威望,或者震慑了那些潜藏的反对者?还是说,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投入历史长河的一块巨石,其涟漪已经扩散到了她无法预知的角落?
这种“未知”比明确的危险更让她心悸。她的“先知”优势正在消失。
此外,琅琊是否真的有她寻找的线索?
月光清冷,照不亮她心中的迷雾。
与此同时,三川郡守卫最森严的居室内,嬴政亦未安寝。
嬴政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立于阶前。夜风带着秋凉拂过他玄色的衣袍,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由内而生的清明。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颈,关节处传来松快的轻响。
这具身体,确实不同了。
去岁东巡时,他常常感觉到身体的疲惫。
而今他遵循林凤至的建议,卯时起身,练习那套名为“五禽戏”的导引术,戌时便安寝。吃食上也严格按照林凤至给出的食谱,丹药更是再也没有碰过。
如今一年过去,那些纠缠他多年的沉疴痼疾,仿佛被一只温和的手悄然拂去。午后不再昏沉,头痛眩晕也许久未犯,连带着思绪都变得如利剑出鞘般明晰。
这切实的好转,曾让他更加深信不疑:她来自仙界,能带来真正的长生法门。
可也正是这份身体的清明,让他看待林凤至的目光,也越发清晰起来。
他想起蒙毅汇报给他的事情。
在决定东巡的那场宴会之后,蒙毅说神使似有思乡之意。
嬴政本欲派人前往湘水,将她的族亲接到咸阳,下一瞬,蒙毅的话就让他顿住了。
【神使乃玄鸟化身的使者,想来人间的亲缘并非她真正的亲缘。】
于是,嬴政开始试探林凤至。他旁敲侧击地和她谈及“家乡”时,她第一反应果然不是湘山。她还有眼中无法作伪的迷茫与渴求。
图书馆收录浓墨两家的书目需要她审核,她几乎没有掩饰自己,即便是当着嬴政的面,在和墨家弟子提及一些原理时偶尔会用到“我们那儿管这个叫”、“这其实是一种物理现象”这类古怪的、全然不似仙家玄奥之语的词句。
除此之外,玄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次也没有。
其实如今细想,她的马脚暴露得够多了。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
她所带来的一切,诸如精巧的器械,高产量的种植方法,对人才的培养,乃至于对以往历史的说辞,虽然神异,却都实实在在作用于这凡尘俗世,旨在富国强兵,安顿民生。
它们提升的是“生”的质量,而非指向虚无缥缈的“不死”。
一个念头,如同这清冷的月光,缓慢而坚定地刺入他的脑海:
她或许来自一个远超大秦的文明,懂得匪夷所思的知识,但她并非餐风饮露、与天地同寿的神仙。那么,她所知的“长生”,或许也并非朕所追求的长生。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相反,一种巨大的、空寂的平静笼罩了他。
原来,这世间,终究没有不死药。
他缓缓抬起手,月光透过指缝,洒在他依旧刚毅、却已刻上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了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
若长生是虚妄,那他与历代先王,与天下芸芸众生,在生命的终点面前,终是平等。他穷尽半生,试图遍寻海外仙山,曾经厚待方士术士,原来追逐的,竟是一场镜花水月。
那么,他这孜孜以求的一生,意义何在?
嬴政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目光逐渐从迷惘转为锐利,如同淬火后的精钢。
既然天命有常,寿数有尽,那他更要在这有限的岁月里,燃烧出足以照耀万世的火光。他要扫平六合未尽之余孽,推行郡县以定万世之基,修筑驰道以通天下血脉,统一文字度量衡以熔铸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秦。
长生不可得,那便求不朽。
以这煌煌功业,刻于青史,镇于九州。
他转身,走回室内,步伐沉稳而坚定。
案头,是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报。他提起朱笔,不再去想那虚无缥缈的仙界,而是将全副精神,投注于眼前这万里江山的社稷苍生。
如果长生注定无望,就让大秦万世永系。
林凤至不是神仙,于他而言,或许更好。
墨家农家乃至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哪一个不在她带来的学识中改变自己?
她带来的,是能让大秦强盛的实学,这比一百颗虚无的长生丹药,更为可贵。
这一刻,嬴政似乎真正开始从对长生的渴望,回归到对大秦更深的掌控。
他的野心从未熄灭,只是转换了方向-
月光敲打着破败的窗棂,探入一丝光亮。张良蜷缩在一间废弃的粮仓角落,就着摇曳的油灯,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青铜剑。
剑身上的“张”字铭文已被磨得模糊不清,就像他记忆中韩国的模样。
“三金,五十钱。”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仓廪中显得格外清晰。这点钱财,莫说置办如博浪沙时那一百二十斤的铁椎,便是雇佣一个像样的刺客也远远不够。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张良敏捷地吹灭油灯,隐入黑暗。一队秦兵举着火把经过,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
“仔细搜查!陛下东巡在即,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
待马蹄声远去,张良缓缓坐回原地,从行囊最深处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一卷《韩非子》,书简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如玉。
这是父亲张平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子房,为相之道,在于明势。”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那时的他,还只是新郑城中那个沉浸在书简里的相门公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背不出《洪范》要被先生责罚。谁能想到,转眼间,秦军破城,张家五代经营的相府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博浪沙行动的前夜,与今夜何其相似。
他伏在驰道旁的灌木丛中,身旁是那位来自东海的大力士。一百二十斤的铁椎就埋在三尺外的土里,上面覆盖着新鲜的草皮。
“明日辰时。”力士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张良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驰道,望向远方新郑的方向。那里有他再也回不去的故国,有他葬身火海的亲人。
十年了。
自韩国灭亡,他散尽家财,弟死不葬,走遍齐鲁,遍访豪杰,等的就是明日这一击。铁椎掷出的那一刻,他要让嬴政知道,这世上还有不屈服的人。
夜色渐深,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即便成功刺杀了秦王,韩国就能复立吗?死去的亲人就能复活吗?战火连年的天下就能太平吗?
“张公子可是在犹豫?”力士看出了他的异常。
张良摇头,声音冷得像铁:“按计划行事。”
然而,当第一缕晨光照在驰道上时,他们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仪仗,而是密密麻麻的秦军士兵。
“戒严!全线戒严!”传令兵飞驰而过。
巡逻的密度远超往日,每一处能藏人的灌木丛都被反复搜查。
这个意外打乱了张良的思绪。
他们的计划彻底落空。
“天不助韩。”力士长叹一声,趁乱离去前,深深地看了张良一眼。
“必须从头再来。”张良对着空荡的粮仓自言自语。
但他的脑海中仍旧忘不了力士那句天不助韩,天不助韩,那不就是天助秦吗。
张良闭上眼睛,这些日子不愿深思的消息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若有天命,为何要选择秦国?如此虎狼之师,天下焉能安矣?难道所谓神明,也是眼盲心瞎吗?
张良不由得嗤笑。秦国传来嬴政在旧楚故地湘山祠得遇玄鸟神使时,张良不屑一顾,并且一度以为嬴政求长生求疯了。
年轻的张良万万没想到,老了的他也会像始皇帝一样求仙问道。
只不过嬴政是秋长生,年老的他一方面是受道家处世哲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在朝局之中急流勇退。
这也是谋圣的生存智慧了。
一开始,他以为所谓神使是秦国的一个骗局。直到后来咸阳传来越来越多的消息,冬麦试种成功、征服百越、开设咸阳学宫、纺织官坊越开越多,造纸术、印刷术、石磨、报纸、糖,这些东西迅速传遍了三秦大地,慢慢向原六国故地蔓延。
张良也不得不承认,嬴政遇到了有真本事的人了。
博浪沙的刺杀,力士问他犹豫没有,他只说按计划行事。但到底有没有只有他自己清楚。
未成型的谋圣此刻也有自己的烦恼。
刺杀的失败让他损失了大半积蓄,如今已是山穷水尽。
他首先想到的是旧日的盟友,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要恢复六国的贵族们。
待搜寻不严之后,他火速前往其余五国反秦之人的住所。
第一站在旧楚,楚国遗老景桓住在这里。
记得十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位曾经的楚国司马还慷慨激昂地发誓要“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然而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身着秦吏服饰、满脸堆笑的小老头。
“刺秦?”景桓吓得松开了手中的毛笔,沾了墨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擦拭不去的痕迹。纸张的价格并不便宜,景桓心疼的不得了:“子房莫要说笑。如今法令严明,四海升平,何必再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张良看着景桓案头堆积的秦朝律令文书,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拜访的齐国王室田鱼更让他心寒。这位曾经一掷千金的贵公子,现在成了精于算计的商人。
“子房,识时务者为俊杰。”田鱼吃着秦国传过来的面食,佐以精美的菜肴:“大秦统一度量衡,开通驰道,这生意可比从前好做多了。复国?复什么国?”
张良心中冷笑,真不愧是投降的齐国种。
最让张良难以接受的是,当他失望地离开田府时,竟发现有一队秦兵等在门外。
“有人举报你图谋不轨。”为首的屯长上下打量着他。
张良用最后的一些钱币打点,才得以脱身。走在回粮仓的路上,他忽然放声大笑。笑这些贵族的懦弱,更笑自己的天真。
那夜,他做了件极其幼稚的事,将景桓与田鱼贿赂秦吏的证据分别投给了他们的对手。六国之中企图复国的人即便不是铁板一块,又怎能放过他们。
离开的那天,张良混在一队商旅中出了城。为了躲避追捕,他选择了偏僻的小路。
这条路,将他带入了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世界。
在一个小村庄,他看见一位农妇正在使用新式的织机。
张良付给农妇钱财,又占了脸好看的便宜,农妇对他无甚戒心。
见他盯着织机看,还出言解释。
“贵客有所不知,”农妇得意地展示着:“这是官府发的,十里八乡,有新织机的只有我这一户。织布比旧时快了一倍还不止。今年多织的三匹布,都换了钱币咧!”
张良麻木地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只是闷头继续向前。
他似乎又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时值秋日,农民们却仍在田间忙碌。
“这是在种什么?”张良上前问道。
“冬麦啊!”老农抓起一把种子,脸上洋溢着希望:“官府说这是从咸阳传来的,现在种下,明年夏天前就能收获。这下再也不怕青黄不接喽!”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为了更多的赋税,但接下来所看到的便是让他不理解了。
他在某一处的乡亭,听见当地的乡啬夫正在向农民们宣讲新法:“陛下有令,今年垦荒免税!每户新增田地,三年不征赋税!”
农民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刺痛了张良的眼睛。
免税。呵,暴秦收泰半赋税,如今竟然垦荒免税。
他忽然想起了韩国治下的农民。他的父亲是韩国相国,也曾将他抱在膝头讲述从前韩国强盛的往事,可即便是那时,税赋也没有免去的。
那时的民众,可曾有过这样的笑容?
天空忽然落起了雨。张良遥望空蒙的天际,实在对自己这一路的见闻反应不能。
秦国,竟然改变得如此彻底。
他不知道自己又走到了哪里。
只记得自己又离开了。
他最后到的地方,是下邳城外的石桥。
雨中的石桥显得格外冷清。张良站在桥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又想起了这些日子在民间的见闻。
老农抚摸新织机时眼中的光彩,农民播种冬麦时脸上的希望,乡民听到减税令时的欢呼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他不愿承认的事实。
对普通百姓而言,统一带来的安定与便利,远胜过战国时期的战乱与动荡。
“我所要复辟的,究竟是什么?”他喃喃自问。
是那个贵族们可以肆意妄为,而百姓流离失所的旧时代吗?
雨越下越大。
张良在桥墩下避雨时,仍旧在思索。
他没有答案,又不想继续奔波。
便在下邳住下了。
下邳城的清晨总是雾气氤氲。
张良在一处简陋的居所醒来,窗外传来市集的喧嚣声。他推开窗,看见贩夫走卒们正在忙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生计的从容。
“客官,新磨的麦粉,要来看看吗?”楼下的小贩热情地招呼。
张良微微一怔。曾几何时,这样的市井对话在他耳中不过是庸常之音,如今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深意。他整了整粗布衣衫,这是他用最后几个钱币购置的,如今的他,外表与寻常士人无异。
这些日子,他走遍了泗水两岸。在酒肆里,他听商贾谈论各地物价;在田埂上,他向老农请教节气农时;在工坊中,他看匠人操作新式器械。
这些见闻,比任何兵书都更让他震撼。
一日,他在泗水边遇见个正在垂钓的老者。老者见他终日徘徊,便问:“年轻人,心中可有困惑?”
张良沉默片刻,反问道:“老丈可还记得战国时的光景?”
老者笑了,鱼竿在手中纹丝不动:“记得,怎么不记得。今日齐人来攻,明日楚人来犯。我那大儿子,就是被齐军掳去的。”
他指着不远处正在嬉戏的孩童,“你看这些娃娃,至少不必担心明天就成了战场上的孤魂。”
张良默然。
他想起新郑城破那日,街头横陈的尸首,其中不乏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随着对民间生活的深入了解,张良看到了更多让他深思的景象。
在某个村落,他目睹了秦朝官吏推广新式农具的过程。令他惊讶的是,这些官吏并非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反而耐心地向农民演示用法。
“这曲辕犁比旧式的省力多了!”一个老农试用后欣喜地说。
张良又听到他们说,这曲辕犁,是始皇帝特地着墨家为南边地界准备的。
张良更加沉默了。
这还是暴秦吗?以往的六国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更让张良触动的是在泗水郡的见闻。那里正在修建水渠,征发的民夫虽然辛苦,但每日都能得到相应的口粮。一个监工模样的秦吏正在对民夫们说:“此渠修成,可灌溉良田千顷。来年收成,尔等皆可受益。”
旁边一个老农低声对张良说:“虽说徭役辛苦,但总比战时被拉去当炮灰强。”
张良忽然想起父亲当年为修一条水渠,与朝中贵族周旋半年的往事。那时贵族们只顾自家封地的利益,哪管百姓死活?
某一日,张良信步走到城外圯桥。
桥上一位老者故意将鞋扔到桥下,傲慢地对他说:“孺子,下去取鞋!”
若是从前的张良,必定拂袖而去。但此刻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恭敬地下桥拾鞋,并跪着为老人穿上。
如此反复三次,老人满意地大笑:“孺子可教矣!五日后平明,与我会此。”
张良虽不解,仍恭敬应允。五日后天刚亮,他赶到桥上,却发现老人早已等候。
“与长者约,为何迟来?”老人怒道,“再过五日,早来!”
这次,张良半夜就在桥上等候。老人满意地取出一编书:“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说罢飘然而去,再不复见。张良翻开书简,正是《太公兵法》。*
这一夜,张良在油灯下展开那卷偶然得来的《太公兵法》。竹简上的字迹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仿佛在与他对话。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读到这句时,他的手微微一顿。
博浪沙的刺杀,不正是“其下攻城”之策吗?即便成功,又能改变什么?换一个暴君?还是让天下重陷战火?
得到兵法的张良,开始了全新的修行。他不再将自己困在复仇的执念中,而是以更广阔的视野观察这个时代。
他注意到,尽管秦朝有许多善政,但严刑峻法仍让百姓苦不堪言。即便如今隐隐有改变的迹象,可沉疴依旧存在,他只需要等待。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他在竹简上写下这句话,随即又补充道,“然守天下不可以暴。”
他开始系统地研究秦朝制度的得失,分析各地的民情。他发现,旧六国贵族中仍有不少人心怀不满,而普通百姓虽然享受统一的便利,却也对繁重徭役怨声载道。
“时机未到。”他对自己说。
他相信自己能等到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要完结了,贴一下本文使用过的参考文献:
部分屈原的辞赋
《秦始皇帝传》马非百
《秦始皇性格特征研究》李常春
《三次刺杀行为对秦始皇地域政策的影响》孙家洲
《楚巫文化的盛行与审美特性》李响
《先秦时期楚巫乐舞的身体语料研究》 侯晓萌
《楚国物质生活文化研究》 王箐
《里耶秦简所见迁陵蛮夷与秦王朝蛮夷政策》 王勇
《秦汉时期的女性观》 崔锐
《秦汉魏晋神仙观念的历史考察》 武峰
《方士与方术》 刘厚祜
《秦汉时期的炼丹术》 丁贻庄
《徐福东渡研究》 刘莹
《周秦两汉神仙信仰研究》 张文安
《秦宫殿建筑地盘与院落布局研究》 任中
《中国古代石磨盘研究》曾慧芳
《先秦秦汉时期小麦问题研究》张振兴
《黄河流域史前至两汉小麦种植与推广研究》李成
《中国传统玩具中的造物智慧研究》毕元玲
《论秦始皇的素养、风度与政治品格》高自双
《中国古代石磨盘研究》曾慧芳
《道德文化与秦汉妇女地位》马欣
《法家思想与秦王朝灭亡关系新论》徐卫民
《真实的秦始皇》段清波
*《史记 留侯世家》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今江苏睢宁)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 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第60章 车驾行进在通往琅琊的驰……
车驾行进在通往琅琊的驰道上。
嬴政的目光不再像第一次东巡时那般, 仅仅扫过象征威仪的旌旗与肃立的甲士,而是真正地、有意识地投向了道路两旁跪伏的黔首。
他看到了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第一次东巡,他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恐惧、深藏着恨意的脸, 如同秋后被霜打过的野草,死气沉沉。
那时的他并不在意这些人, 恨也好、怕也好,他都无所谓。只要不造反就行。
而如今, 那些低垂的头颅下, 虽仍是破旧的衣衫, 但许多人的脸上,竟隐隐有了些血色。
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在一些老者眼中, 他捕捉到的不是纯粹的畏惧,而是一种近乎恭敬的顺服。
在一些胆大的孩童偷偷抬起的目光里, 甚至是好奇多于惊恐。
实际上,始皇帝频繁地进行巡视并非为了享乐,在现代的生产力和条件下进行长途奔波依旧让人疲惫不堪,更何况是古代。
究其根本, 是为了震慑天下,以自身的威严维系并不稳固的社稷。
如今,两次东巡黔首截然不同的反应也让嬴政心生波澜。
“箪食壶浆, 以迎王师。” 他脑中莫名闪过这句形容上古圣王的句子。虽未至如此,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细微的生机,他感受到了。
这一切,仅仅源于那日在骊山他听从了林凤至的话语。
林凤至说士民咸怨。
他就建立科举,开设咸阳学宫,拉拢能够拉拢的士族。
然后在赋税徭役上松松手, 让耕者能留足口粮,织者能余下尺布。
这微不足道的“松手”,竟比万千甲兵的威慑,更快地软化着这片土地上的民心。
林凤至无意间曾经说过一句话,她自己或许已经忘了,但嬴政依旧记得。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嬴政深以为然。
远处海波微澜,让他想起了徐福。徐福和前任琅琊郡守胆大包天,竟藏匿旧齐田氏后人,并借此侵吞大量田产。
事发后,他雷霆震怒,严惩不贷。
而如今,同样是齐地的贵族,却已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将子弟送入咸阳学宫,去学习那些由神使带来的、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新学问。
看看吧,这道路两边跪拜相迎的人中,不乏旧齐的贵族、乃至于偏远的齐国王室。
要问为什么嬴政会知道哪些人曾经忠于旧齐,蒙毅对此表示有话要说。
蒙氏曾是齐国人,在旧齐有些关系。此前,也正是这个关系让他看到了徐福的端倪。
这些人现在跪拜在他的车驾下,不再排斥法家的思想,不再排斥大秦的统治。
因为他们能在大秦获得自己的位置。
第一届科举已经完成,报名人数不算多,总共录取五十四人。这五十四人,有的来自咸阳,有的来自旧齐,有的来自旧楚。
无数人盯着他们的籍贯,终于确认始皇帝是来真的。他们争先恐后地要一个咸阳学宫的名额,造纸官坊出版的科举相关数目几乎一经售出就售罄。
吕雉科举时的文章更是被传遍大江南北。
上升的通道已经确立,能否在大秦风云变化的局势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看的是他们的能力而非其他。
分化,正在完成。
嬴政的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
用绝对的武力碾碎顽抗者,再用切实的利益与前程吸纳顺从者。
硬的更硬,软的更软。
嬴政清晰地感知到,六国的壁垒,正在这无形的策略下,从内部开始崩塌。他们正在慢慢地,将自己视为“大秦”的百姓。
是夜,琅琊台上灯火通明,新任郡守举办的接风宴极尽奢华。
倒不是郡守出资向始皇帝献媚,而是本地乃至琅琊郡附近郡中大族多番请求要为始皇帝举办一个极尽奢华的宴会。
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对嬴政来说,他坐拥天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在嬴政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奉承,并无新意。不过,他们的臣服让他满意。
他们正在主动投向大秦,开始为大秦的官职、为大秦能够提供的机遇而竞争。
这样的征服,比铁骑踏破来得更让嬴政兴奋。
嬴政饮下一杯酒,高台之上的表演略显无趣,是齐时宫廷中惯常的乐舞。
直到林凤至缓步出列,向他一礼。
“陛下,我愿献上一戏,名为《万象归一》,以贺陛下东巡,以彰大秦伟业。”
嬴政颔首。
话音刚落,殿内主要的灯火被同时熄灭,只余下前方一面巨大的、紧绷的白色丝帛幕布。众人一阵轻微的骚动,不明所以。
嬴政来了兴趣,林凤至出手从来没有差的。
这一路上林凤至颇有些心不在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的情绪并不高昂,直到靠近琅琊时才有所好转。
没想到竟然为他策划出了一场戏。
嬴政凝神。
宴席上的觥筹交错之声在那面巨大的白色丝帛幕布升起时,渐渐平息。
当林凤至的身影静立于幕旁,所有目光都汇聚于此,带着好奇与几分因始皇帝在场而强压下的审视。
灯火骤熄。
一阵轻微的骚动在黑暗中漾开。
随即,一束稳定得不可思议的、宛若月华凝集的光柱,自幕后精准打出,将幕布照得通透如幻境。
也不知林凤至和墨家弟子们如何做出。
皮影戏,《万象归一》,开演。
起初,是纷乱的剪影,象征着七国时的混战。
紧接着,一个冠冕帝王的轮廓出现,他挥手间,“书同文” 的文字光影如星辰烙印,“车同轨” 的轨迹如金龙盘旋。
嬴政挑了挑眉,像是被搔到了痒处。林凤至竟然夸他,还是用这样神异的机巧。
幕布之上,长城蜿蜒而起,驰道贯通四方,民众使用着统一的度量衡
这些宏大的叙事,被浓缩于方寸光影之间,其灵动与磅礴,远超所有人的认知。
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的琅琊郡守与地方官员瞳孔震颤,几乎窒息。
原本琅琊郡守只是恭敬地陪着笑,此刻却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体,手中的酒爵忘了放下。
几位随行的儒生博士,起初还带着学究的挑剔,但当他们看到文字与度量衡的统一被演绎得如此庄严而神圣时。
有人下意识地抬手,在空中随着光影的笔画轻轻摹写,嘴唇无声嗫嚅。
侍立在嬴政身后的蒙毅,目光则紧紧追随着光影中长城与驰道的轨迹。
他知道这其中耗费了多少民力,也曾质疑。但此刻,看着这被光影艺术化的宏大工程,一种超越具体艰辛的、关于大秦疆域与意志的壮阔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众人在观看皮影戏的间隙,也用几乎敬畏的眼神扫过幕布旁伫立的身影。
戏至高潮,田亩丰饶,织机繁忙,最终汇成国泰民安四个温润而有力的小篆。
李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路上林凤至曾来请教过他这些字的写法,李斯大手一挥在纸张上书就。没想到今日呈现的效果堪称神异。
他看了看幕布后台一个个虽然忙碌但依旧井然有序的墨家弟子,心中暗道,经此一役,墨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又要提升了。
在一一流淌过画面之中,林凤至忽然一顿。
幕布上骤然出现了她的身影。身着凤鸟纹路祭司袍的皮影人偶与头戴冠冕的帝王人偶相遇。
而后,磨盘、斜织机、豆腐、炒钢、水稻、冬麦,乃至于造纸、印刷和咸阳学宫的建立都一一出现在了幕布之上。
这些内容,出乎林凤至意料之外。
在她的设计里,到国泰民安那一步就应该结束了。
没想到胜宽他们竟然还加了内容。
林凤至心中一动。
那些都是她带来的改变。如今这些改变已经不再停留于器械,而是渐渐进入精神领域。
幕布上的光影缓缓定格,然后,那束光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熄灭。
殿内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寂静。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
人们仿佛还被困在那光影编织的梦境里,眼神有些失焦,思绪仍沉浸在书同文、车同轨的磅礴,与稻穗丝绸的丰饶之间。
几声无意识的、悠长的叹息在黑暗中响起,那是心神被剧烈触动后的自然流露。
就在这片极致寂静的顶点——
“咻——嘭!”
一道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随即,一朵绚烂的金色火树银花,在琅琊台外的夜空中轰然绽放。
如丝般的光芒落下,瞬间映亮了每一张写满惊愕的脸。
烟花!
传闻中神使与始皇帝初见时的烟花!
紧接着,更多、更密集的呼啸声响起,赤、橙、黄、绿……五彩的光球冲天而起,在墨色的天幕上炸开千姿百态的璀璨。
流光如雨,照亮了奔腾的海面,也照亮了嬴政深邃的眼眸。
嬴政的瞳孔中,倒映着天空上流转的璀璨,也倒映着方才幕布上流动的江山。
这一刻,光影交错,现实与幻境重叠。他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多前,在湘山祠下,第一次见到这名为“烟花”的“神迹”,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为“林凤至”的女子,她立于漫天光华之下,如同携带着天下华光而来。
神秘如斯,震撼如斯。
他下意识地侧头,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他看到林凤至静静立于幕布旁,仰望着天空,侧脸在明灭的烟花光芒中,显得无比宁静,又无比疏离,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她带来的光华里。
“砰——!”
最后一枚,也是最为巨大的一枚烟花升空,炸开成一片覆盖了整个视野的、辉煌至极的紫色星雨,将天地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星雨缓缓坠落,如同一场盛大的告别。
光芒渐熄,夜空重归黑暗与寂静。
殿内依旧无人说话。
无论是皮影戏还是烟花,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個无法复制的夜晚,一个深深烙印在所有见证者灵魂深处的夜晚。
嬴政收回目光,指节微微收紧。
他心中有了某种明悟,这与初见时如出一辙的烟花,绝非巧合。
或许林凤至在预示着什么。
而林凤至,望着烟花散尽后那更加深邃的夜空,和海面上破碎的月光倒影。
烟花与皮影戏带来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寂静。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林凤至缓步上前,向御座上的嬴政献上两样东西。
首先是一卷厚实的绢帛。
“陛下,此乃‘滩晒法’,可藉天时地利,于琅琊海滨规模化制取优质海盐,其效十倍于煮盐。”
宫人恭敬接过。
众臣闻言,眼中皆流露出灼热的光芒。方才见过近乎神迹的皮影戏与烟花,无人质疑她带来的滩晒法是否能像她所言那般十倍于煮盐。
盐利关乎国本,这又是一项足以泽被苍生的厚礼。
紧接着,她取出一个以深海蓝色锦缎包裹的方正盒子,银线绣着的玄奥纹路在烛光下流转。
“此锦盒,”她的声音沉静而郑重:“请陛下在认为最恰当的时机,独自开启。其中之物,或可于未来,为陛下照亮片刻前路。是我送给陛下的、一个珍贵的礼物。”
她没有言明盒中是何物。
那是她在东巡路上,于颠簸的车驾中,背着祁、对着摇曳的灯火,将脑海中那些即将在历史星空中绽放光芒的名字与籍贯一一默写、封存的心血。
此刻,它被交付到能决定其命运的人手中。
嬴政深深地看着她,又看向那神秘的锦盒,目光锐利而复杂。他挥手,宫人将两件礼物慎重收好。
东西送到,林凤至退回席位,直至宴会终了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自顾自地喝着酒,看向海面。
翌日。
林凤至召来了始终跟随她的祁。
她平静地交代着事项,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在咸阳,还有些私产。一分为三,一部分送到湘水,给安,用来确保柯络人日后的生活。一部分单独给你和小水。剩下的,就交给胜宽,连同我在咸阳宅邸中的所有手稿、器物,尽数封存。”
祁起初还认真记着,但越听,心却越沉。
这太彻底了,彻底得像是在安排身后事。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凤至,只见她神色平静,目光却已投向窗外浩瀚的大海,那眼神悠远得仿佛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股冰冷的惊悸瞬间攫住了祁的心脏。
“大巫!”他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我不要。小水不会要的,安不会要,胜宽也不会要。你留着吧,我们能自己挣钱”
祁慌乱地在身上摸索,摸出一块金饼硬塞到林凤至手中:“我会驾车,我能读书识字,我日后还会参加科举。我什么也不要!”
林凤至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温和,却没有任何解释。
“祁,按我说的做。”林凤至看着手里的金饼,祁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救下的第一个人,为了救他,她不惜在陌生的环境当中说谎。如今想来,可能从那时起,她在安的面前就暴露了。
“你也知道的吧。”
祁不明所以。
林凤至又说了一遍,意有所指:“你也知道的吧,和安一样地知道。”
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他想问,想拦,想求她留下。
可他看着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去意已决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他留不住。无论是用情理,还是用忠诚,都留不住一个本就来自远方的人。
他最终只是深深垂下头,肩膀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我遵命。”
那声音里,带着无法挽留的惊痛,与一种预感到永别的绝望。
从这天起,林凤至每日乘船出海。
她每日都在期盼一个未知的结果。
她心中有某种预感,一种强烈的信心让她日复一日地等待。即便始皇帝在琅琊郡待够了要离开她也没有理会。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有了某种微妙的感知。
海天之间弥漫着淡青色的雾气,涛声舒缓而永恒。
林凤至撑着长篙,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她停留数载的古老土地。没有仪仗,没有送行,只有海风拂动着她的衣袂。
舟船缓缓离岸,向着雾气迷蒙的东方驶去。
祁站在岸边,望着那孤舟渐渐融入浩渺的烟波之中,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继而彻底消失不见。
唯余海鸥鸣叫,潮水拍岸,仿佛她从未到来。
他久久伫立,惊痛的神情凝固在脸上,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融入海风中的叹息。
海雾吞噬了孤舟,也吞噬了一段传奇。
然而,如同她突兀地降临,她的离去也毫无痕迹。
与此同时,巡幸到泗水郡的始皇帝若有所感,轻抚手中锦盒,遥遥望向琅琊郡的方向。
这一天,正是玄鸟进入嬴政梦境的第三个年头-
后
始皇帝遣人搜寻琅琊与海域数日。
无功而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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