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十七年雪
“呵。”
焱狰看一眼抵在自己身前的长剑, 赤红的瞳色愈深。
他冷哼一声,一把握住宿妄的剑。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柄银光闪闪的剑上一瞬还抵在他的命脉上,占尽优势, 下一瞬便被强力摧折, 连同持剑的宿妄一道, 被人猛地甩飞出去。
宿妄闪避不及,重重摔到地上。
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 他抬起头,身侧的小红狐狸踮起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看他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嫌弃。
它在自己与宿妄之间无声地拉出一道楚河汉界,往灵秋身边凑了凑,像是知道大事当前打扰不得, 十分识趣的不同往常一样嘤嘤撒娇,只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展露出亲密的姿态,显得仿佛他们才是一起的, 而他,即使还在吐血,也只不过是个外人。
狐狸妖媚, 果然名不虚传。
宿妄知道,这是一只心机深重的狐狸。凭着自己人畜无害的外表,净会狐媚惑主, 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大敌当前,他不便当着众人教训它,抬手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 跄跄踉踉地爬起来。
王座之上,焱狰见他背叛,神色竟然毫无波澜。
他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宝座上,居高临下,俯视着灵秋,眼神仿若在看小儿玩闹,既有不屑,又觉得好笑。
炎狰淡淡开口道:“吾儿多年未归,今日正好替为父除了这吃里扒外、不自量力的叛徒。”
说着,他从宝座上站起来,往前走上两步,冷冷凝视着地上的宿妄,对灵秋道:“将这叛徒除去,今日之事本尊大可既往不咎。吾儿,你若玩够了,便动手吧!”
他语调沉重,以内力加持,带着分明的命令意味,说完之后静静望着灵秋,十分笃定她必会对此言听计从。
她想夺位?却忘了自己身上早有他亲手种下的子母血蛊。往日种种试探不过是他额外开恩,小打小闹。血蛊之力今日才叫她初次领受。
约莫是年纪大了的关系,近来又常常梦见故人旧事,焱狰发觉自己比从前心软许多。
灵秋毕竟是徐黛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虽然始终无法确定当年让她怀上这个孩子的是不是他,却能肯定是同样一具身体。何况这些年灵秋为他趋使,为魔族平叛出了不少力。
今日之事他大可既往不咎,只要日后一直以血蛊控制她就行了。如此一来,也好告慰爱妃的在天之灵。
焱狰自是信心满满地作出指示,不料灵秋听到他的话半晌未动。
焱狰的神情终于变得有些古怪。
他不可置信地捞起衣袖,宿妄在这时扯了扯嘴角,冷冷道:“尊上,你是在找这个吗?”
宿妄抬头看去,只见宿妄手臂上蜿蜒缠绕着,赫然是密密麻麻的血蛊蛊虫。
焱狰的眼中露出罕见的迷茫神色,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当即怒吼一声,猛地从王座上跃下,飞身冲向宿妄。
灵秋伸出右掌,接下焱狰一击,挡在宿妄身前。焱狰毫不示弱,直扼向她的脖颈。凝霜乍现,灵秋举剑朝他杀去,危急时刻,焱狰闪身一顿,竟趋使魔气引着她的剑锋朝宿妄刺去。
就在凝霜剑猛冲向宿妄的瞬间,后者敏捷侧身,驱动魔气顺手抓起一个毛茸茸的红色玩意儿,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
他本想顺手除了该死的狐狸,谁料剑锋只余不到半寸的距离,灵秋调动全身力气,猛地转向,竟不惜令自己重重摔倒,堪堪避开了浑身炸毛的狐狸。
焱狰趁机冲上前,只可惜灵秋身法敏捷,魔气翻涌间一击未中。她暂时躲过,虽是有惊无险,却扭头看向宿妄,目光如炬。
焱狰大声疾呼:“来人!”
灵秋冷笑连连,讥嘲道:“父尊别再白费力气了,如今整个魔域都是我的人,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
言罢,她折身一跃,出手尽是杀招,绵绵不绝有如滔滔江水,极速上前分明拿出拼命的架势,全然不顾安危,势要与焱狰你死我活。
灵秋杀红了眼,一个转身,以剑抵挡焱狰攻势,生死当前仍不忘记挂边上的小红狐狸。
她本欲在酣战之时分出一两道魔气牢牢护住狐狸,转念又想那畜生性情娇气,此番生死一线,必定受了天大的委屈,饶是她分出心神努力相护也免不了嘤嘤垂泪,惹得讨厌它的人更加心痒。
关键时刻她总不好当面对自己人下手,交战中也不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这狐狸粘她至极,纵然受了惊吓,两只大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与焱狰打斗,专注至极,连步子也不带挪动分毫。
如此违背性情,情深意重,她总不能就这么将它扔出二里地去,于是盘算一番,干脆趁打斗的间隙,长臂一捞,将它随手扔进自己境中。
她献祭灵骨,折损一命,原本宽阔无边的境如今只剩方寸之地,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一只狐狸。
解决了后顾之忧,灵秋进攻的势头便更加猛烈。
刷的一声,剑锋落下,象征魔尊地位的锦袍破损,一缕碎布悠悠坠地。
凝霜染血,灵秋身上新伤与旧伤纵横交错,素衣被浸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衣。她面前,焱狰伤得更重,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彻底没了一战之力,连连呕出数口鲜血。
他手指灵秋,怒目而视,激愤至极,暴喝道:“你敢篡位!?”
“篡位?”灵秋呵呵一笑,走上前去,一剑刺穿他的肩胛骨,恨恨道:“我只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她的剑带着狠戾的魔气,断魂伤魄,焱狰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惨叫。
想他高高在上,做了三百年的魔尊,还是第一次被人踩在脚下如此羞辱,这人却不是别人,而是他最看重的女儿!
身体上的痛苦无比真实,成王败寇,焱狰紧咬住下唇,竭力维持着作为父亲和魔族之主的尊严,等着灵秋一剑斩下。
恍惚中,他仿佛从眼前人的身上看见了当年的自己。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当日夺取这具身体,得来的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血脉,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确信。
世人都说魔族太子宽厚仁爱、高风亮节,可眼前的这个孩子心狠手辣、狠戾果决,和他一样谋权篡位,虚与委蛇,蛰伏数年,狼子野心与昔日光风霁月的太子何曾有过半分相似!?
他终于找到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灵秋是他的种!
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共谋!
“哈哈哈哈哈哈!”
想到这儿,焱狰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如癫似狂。
老天诚不负他!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叫他占了上风,从内到外,完完整整地拥有了徐黛。
事到如今,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可怕!?
他此生最大的执念已然成真,神魂俱灭亦能含笑九泉!
焱狰仰起头,狂笑不止。灵秋却丝毫没有当场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她紧紧握着剑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焱狰,黑瞳深处仇火烈烈,俯身掐住他的脖颈,恶狠狠道:“焱狰,当年你用我做威胁,逼迫我娘自戕,她不从,你便命人将她生捆活捉,供手下分食,令她受尽折磨,死不瞑目!你踩着她的血肉上位,今日我必将以牙还牙,将她当日所受之苦成倍奉还!”
言罢,不等焱狰反应,从他身上撤开,挥手命令道:“带上来。”
话音刚落,泽樱率军押着一队人马从殿外进来。这些被抓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焱狰后宫的妃嫔和他的众多子嗣。
他们被压制着,跪了一排。
灵秋提剑,缓缓走近,周遭杀意渐浓。
殿中被制伏的大臣们见状,心下猛震。虽说谋权篡位乃大逆不道之举,可焱狰实在算不得一位明主,他的魔尊之位本也是造反夺来的,灵秋作为太女比他更得人心,如今夺位,虽然不算正道,可众臣心中支持她,勉强能算众望所归。
她杀了焱狰自然有理,对他的妃嫔和自己的兄弟动手却毫无道理。
想当年焱狰率军攻入魔宫,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同今日一样,当着老魔尊的面,毫不留情地斩杀了所有的手足。
众臣盼望明主,可眼见灵秋今日此举,与当年的焱狰有何区别!?
刀剑当前,有大臣不顾安危,大声劝谏道:“殿下三思啊!弑父杀君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再对兄弟动手,岂非暴君所为?!”
“刷——”
话音刚落,灵秋毫不犹豫地砍下一只头颅。
那是焱狰的不知道第几个儿子,她名义上的亲弟弟。
“刷——”
“刷——”
“刷——”
手起剑落,大殿中爆发出令人作呕的、猛烈的血腥味,灵秋的半边脸颊被飞溅的鲜血染红,飞烟乍起,她当着焱狰的面,将他的妃嫔子嗣一一斩杀,灰飞烟灭,场面比当日焱狰夺位之时血腥百倍不止。
殿中大臣们纷纷跪地,口中哀求,只希望她迷途知返,速速停手。然而远处,焱狰瘫倒在地上,眼见自己妻儿的头颅挨个滚落,脸上不仅毫无悲伤与愤怒,反而愈发癫狂地咯咯笑起来。
“好啊!好啊!不愧是我焱狰的女儿!你与我当年如出一辙,如出一辙!”
他仰天大笑,仿佛灵秋杀得越狠、杀得越多便越是畅快不已!
到最后,焱狰挣扎着翻过身子,仰头望向高高的王座之后,那幅仙门女子的画像,眼中病态痴迷,喃喃自语道:“阿黛,你瞧,我们的孩子,是我与你的孩子!”
他笑起来,仿佛是在求证:“你瞧,她多像我啊。”
什么逼她自戕?什么活活分食?
他不信!
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爱他,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是他的血脉。
她是为了他自愿赴死,献出血肉的!
焱狰眼中痴态愈重,而此刻,灵秋斩下最后一只头颅,提剑缓缓走到他身前。
她从境中掏出一颗半透明的灰色珠子,语调平稳,不带一丝感情:“子母蛊,子蛊身死,带有男女双方记忆的灵珠会与双方的血亲融为一体。”
灰色珠子在她手心不断跳跃,似乎是拼命地想与她融为一体,却被死死阻隔,用尽全力无法穿透血脉的屏障。
焱狰抬眼的瞬间,那珠子仿佛受到感应,从灵秋手中脱开,猛地窜入他眉心。
无数记忆翻涌而来。
她根本不是他的血脉。
第122章 初雪
很多年前, 上古大妖销声匿迹。他们之中,作恶伤人者被神族斩杀,天资高明者得道飞升,其余则各自流落下界。
不知过了多久, 天地间最后一只大妖在飞升之际迎来雷劫。
浓云如墨, 漩涡低垂, 云层深处闪现紫光。忽然之间,九道赤雷裂空而下, 宛若天矛贯穿大地。
惨白的霹雳电光炸响,巨大的声音碾过耳膜,整个人间摇摇欲坠。金雷贯顶, 山岩崩裂。无数道雷霆闪电从云层中射出,直奔向熙攘的街市。
上古时期本没有凡人,人间被大妖们各自占据, 每只大妖都有一处自己的领地,雷劫便降临在这里。
大妖若想飞升成仙,必要经受雷劫的考验。然而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原本荒芜一人的山野如今已被凡人占据。
雷劫落下, 大妖飞升,人间的亭台楼阁必会化作一片焦土。
危急时刻,大妖顶着天雷, 展开双翅,猛地挡在了人间之前。
她是一只鸾鸟,修炼万年才得到一次飞升的机会, 要抗住雷劫已经很艰难,在抵御天雷的同时分神护住人间就更困难了。
五色鸟羽被天火灼烧,散作千万片带着焦痕的流星坠向人间, 零落成尘。
天雷不断轰向人间,鸾鸟引颈向天,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长鸣,清越之音宛若玉山倾颓前最后的绝响。
人间得以保全,她却被天雷重伤,如一片残羽从空中坠下,悠悠落入苍莽的山林深处。
她失去意识,不知在山中躺了多久,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再睁开眼时却发觉自己被人救起,带到了魔域。
救下她的那人说:“魔族向来食人,却因此为天道所弃,世世代代遭到永无轮回的诅咒。作为魔域新主,我一定要改变这一点。”
“我看见你所做的一切了。你是妖,却为了救人不惜放弃飞升。”他朝她伸出手:“人妖魔三族势不两立,我们却是一样的。你身受重伤,倘若无处可去,不如留在魔域与我一起,改写这人间的命运。”
天光倾泻,沿他眉眼流转蜿蜒。少年帝王不可一世,眼角眉梢尽是张扬与桀骜。
这就是鸾鸟与老魔尊的初遇。
后来飞升失败的大妖留在魔域,助救命恩人清剿异党,促使妖魔两族有史以来第一次与人间仙门达成契约,废除了魔族食人的传统,严令禁止人间食人之事的发生。
万事平定,海晏河清,下界迎来短暂的和平。那时的她早与魔尊日久生情,成为他的妻子,不久之后诞下一个男婴。
天道对魔残忍,绝不允许魔族之人与外族通婚。因此无论是妖魔还是人魔混血所生下的孩子要么先天不足、早早夭折,要么身怀异象,与常人相去甚远。
作为人魔混血所诞下的孩子,灵秋在母亲天命血脉的加持下天赋异禀,拥有一人一魔两条性命,在体内共存,此消彼长。她既可塑炼灵骨拜入仙门,亦可修炼魔气掌控魔域。这是千万分之一的幸运。
与她相比,鸾鸟与老魔尊诞下的这个孩子显然十分不幸。
谁也没有想到,他小小的一具身体里居然生来便被两个完全不同的魂魄同时占据。
这两个魂魄水火不容,从他诞生的第一天起便无时无刻不在激烈争夺着这具身体。
他们一个性情温和,一个性情暴虐。降生之时异象陡生,魔族大祭司大惊失色,不惜以死劝谏,请求老魔尊立即处死这四不像的生灵。
然而这是老魔尊与心爱之人的第一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便位两个魂魄各自取名,将他们视作双生的兄弟。
温和的那个名为焱真,暴虐的那个名为焱狰。同音不同字。
即便成了兄弟,两个魂魄对身体的争夺依旧没有一刻停止过。
在夜以继日的争抢中,温和的焱真渐渐落了下风。
暴虐的焱狰本以为自己终将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然而作为父亲的老魔尊却在这时有了一番别的打算。
天下初定,魔族亟需一个宽厚仁爱、以德服人的明主。老魔尊绝不允许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被人摧毁。
何况无论是他还是妻子,抑或是其他魔族的子民,都更偏爱温和的焱真。
新任大祭司充分体谅尊上夫妇的爱子之心,献言不如趁两个魂魄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稍加取舍,将其中一个彻底封印,还魔族一个正常的太子。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法,然而无论是哪个魂魄都是他们的孩子,老魔尊与鸾鸟迟迟做不出选择。
直到名为焱狰的魂魄亲口说出那句话。
老魔尊一生只有鸾鸟一位妻子,除了这个一体双魂的孩子,他们还陆续结合,为他诞下好几位兄弟姐妹。
这些孩子先天不足,只能依靠外力续命,因此更得父母关心。
温和的焱真是位天生的好大哥,对此不仅毫不介意,更是像父母一样爱护手足。
然而暴虐的焱狰却不同。
他生性偏激,断容不下别人夺走父母的偏爱,每每夺取身体,总会毫不客气地欺辱手足。
焱狰知道父母打算将自己立为太子,嚣张放言:若有朝一日杀死焱真夺取身体登上魔尊之位,一定会让这些胆敢与自己争夺宠爱的兄弟姐妹受尽折磨而死。
此话一出,老魔尊便在瞬间做出了选择。
他命大祭司设阵,与妻子各自祭出千年修为,与天道相抗,将焱狰的魂魄死死封印,同时洗去焱真有关双魂的所有记忆,册封他为魔族太子。
事情结束后,老魔尊下令封锁消息,从此魔族便只有一个太子焱真。
魔域恢复了往日的和平,焱真安然无恙地长到了成年。作为太子,他天资聪慧、谦逊有礼,受到魔族众人的爱戴。
他在众人眼中近乎完美,然而这样完美的人本就不该存在在世上,尤其不该存在于魔族。
天道对魔族的惩罚远远没有尽头。
流星飞坠,魔域下陷,整个魔族在瞬间陷入永夜。繁星陨落的碎片源源不断砸向魔域,业火肆掠,魔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太子焱真挺身而出。
他拼尽全力保护魔族的子民,却也因此牵动了体内的封印,使得沉睡多年的焱狰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焱狰知道,封印松动的事一旦暴露,父尊与母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置他于死地。
他恨。
恨焱真,恨父母,恨手足,更恨眼前将焱真奉为圣主的愚昧臣民!
他潜伏在焱真的身体里,借他的眼睛向外看去。他看到巍峨的魔宫,广阔的魔域,看到浩浩荡荡的魔族兵将。
这些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焱狰被恨意折磨着,日日夜夜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从封印中冲出,摧毁焱真的魂魄。
可是他做不到。
他被封印了数年,实在太过虚弱。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焱狰发现,为了掩盖他存在的事实,老魔尊竟然不惜将焱真的记忆洗去,使得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这给了他可乘之机。
每天晚上,趁焱真入睡神识毫无防备之际,焱狰便能短暂地夺取身体。
他四处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或许是天道绝不允许魔族再得到一位贤明的君主,于是发生的一切都在对他暗暗相助。
他在魔域与人间的边界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名为白澈,自称神族,正在四处寻找一种名为天命血脉的东西。
作为神族,白澈一眼便看穿了他一体双魂的秘密。不仅如此,他还能清楚地辨别他与焱真。
白澈知道,他在与焱真争夺身体的过程中被人设计陷害。他表示可以助他夺回身体,乃至本就该属于他的魔尊之位,条件是要他为他驱使,帮他取来天命血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为“乾坤山海图”的东西。
白澈说,流星飞坠,如今天下的天命血脉不少,可是要同时得到乾坤山海图,世间唯有一个地方。
他给了他一道咒语,让体内的焱真暂时沉睡不醒,焱狰就这样跟随他来到了太霄辰宫。
“你瞧,那便是南宫氏族的两条血脉。”
两人藏身于葱茏的草木之中,隔着遥远的距离,白澈示意他看向山谷深处的两道人影。
那是两个人族少女,背对着他们,正在开满野花的山谷中对打练剑。
焱狰冷漠地看向她们,淡淡问白澈:“哪一个?”
白澈指了指处于上风的白衣女孩:“那是南宫芙,徐悟的大女儿,看似柔弱,实则修为高强,你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所以,为了万无一失——”他又指了指处于下风的粉衣女孩:“我们这次的目标是她。”
“徐黛。”
铮的一声,剑锋划破晨雾。
白澈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背对他们的粉衣少女毫无预兆地转过头。
伴随游龙惊鸿般的灵动身姿,她纵身一跃,剑气凌空,震得漫天花雨簌簌而下。
风声飒飒,徐黛立于纷飞的花瓣雨中,收剑回眸,额间一点细汗,眼神亮得惊人。
她无意识地朝远方看来,却像是在与他对视。
只这一眼,焱狰轻启薄唇,反驳白澈:“不。”
他看着那道粉色倩影,做了决定:“杀南宫芙,留下徐黛。”
徐黛。
两个字在他舌尖缱绻缠绕,沉寂多年的心跳生平第一次,鼓噪如雷。
事实证明,白澈说得没错。南宫芙的确难杀许多。
他以易容术加身,在成片的密林中紧紧追赶她,三天三夜后终于将她逼至绝路。
白澈需要她的血,焱狰便毫不留情地割开南宫芙的动脉,等着她血尽而死。
可他还是低估了她求生的欲望。
三天,整整三天,她的血一刻不停地从体内流走,她竟还活着。
不仅如此,趁他一时疏忽,她忽然暴起,猛地提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南宫芙逃走了。
焱狰身受重伤,坚持着将装有天命血脉鲜血的瓶子放在白澈指定的地方,然后终于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他脚下一滑,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顺着冰凉的江水一路漂流,最终来到一处浅滩。
他在这处荒无人烟的浅滩上躺了不知多久,隐约听见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女子哭声。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终于,山洞中,沉睡已久的焱真醒了过来。
“你醒了?”
焱真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一觉醒来便到了这处陌生的地方,更不知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能是从悬崖上摔下来,失忆了吧。”
救下他的姑娘认真推测。焱真瞧见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显然是哭过。
“我叫徐黛,是……”
她朝他伸出手,介绍自己的身份,却猛地迟疑了一阵。
“说错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抑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纠正道:“我叫南宫芙,是无名无派之人。”
她看向他:“你呢?”
焱真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了上去:“我、我叫焱真。是……是……”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她的眼睛,他便忍不住结巴起来。
“是什么?”
南宫姑娘显然不那么有耐心,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急切地问。
“是……半、半妖。”
焱真低下头。
他知道,即是魔族不再食人,凡人依旧谈魔色变。
他不想眼前的姑娘害怕自己。于是从来伟岸正直的太子殿下忍不住对她撒了个不算谎的谎,隐瞒了自己魔族的身世。
妖……还是半妖,应该会好一些吧……
他抬起眼睛,忍不住偷瞄她的反应。
南宫芙对他妖族的身份不置可否。
“姑娘不怕我吗?”焱真忍不住问。
“我为什么要怕。”南宫芙道:“这世上人比妖可怕多了。”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越哭越伤心。
山洞里没有别的东西,焱真只好把自己的袍子烘干,递过去给她擦眼泪。
“谢谢。”
南宫芙是个从小骄纵着长大的大小姐,丝毫不跟他客气,一把扯过他的衣袖。
她力气很大,身体虚弱的焱真被她猛地一拽,险些摔进她怀里。
实在太冒犯了。
焱真深吸一口气,拼了命才稳住身体。
南宫芙却毫不在意。
焱真看着她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抹在自己身上,依然哭得很伤心。
山洞中只剩她连续不断的抽噎声。她哭得太厉害了,好几次呼吸不过来,险些晕过去,焱真生怕她把自己哭死,只好朝她靠近一些,轻轻拍着她的背,出声安慰——
作者有话说:是父母辈的往事,久等了小宝[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123章 初雪
南宫芙并不把他的安慰放在心上。
她擦了擦眼泪, 看了眼他身上的伤,从地上站起来。
“此处很安全,你安心留下养伤,不会有危险。”
洞口, 南宫芙逆着光, 看向远处渺渺沉沉的江水, 喃喃自语。
“我先走了。”
她提起剑,头也不回地离开。薄纱般的晨雾中, 她如一缕漂泊的孤魂。
焱真的心突然揪起来,他下意识朝她望去。
她的裙摆沾血,或许是因为他。
她手中的剑是一柄断剑, 绝不是因为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焱真瞬间忘记自己还身受重伤,不管不顾地站起身, 踉踉跄跄地朝着远处的姑娘追去。
数九寒冬的清晨,他在冰冷刺骨的江水深处找到奄奄一息的她。
一个精通法术的修士竟然决心将自己淹死。焱真费了好大的力气,拖着伤重的躯体,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将她唤醒。
可见她的死志是多么决绝。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明明入睡之前还身处暗无天日的魔域,被熊熊燃烧的业火包围,醒来却见到了久违的白天。
四周这么冷, 让他误以为是冬季。
怀中的姑娘在无意识地打着冷颤,焱真试着用法术给予她温暖,可是不够。
山洞外开始飘起雪花。大雪漫过江河, 覆盖了世间万物。
“冒犯了。”
他向怀中的姑娘诚心作了个揖,幻化出了自己的原身。
他是妖魔的混血,原身是一只巨大的鸾鸟。因每日精心的打理, 羽毛蓬松,带着太阳的气息。
好暖和啊。
昏迷中的南宫芙被毛茸茸的鸟羽蛊惑,无意识地朝着热源靠拢。
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整个人趴在鸾鸟蓬松的胸毛里。洞外的严寒被它的体温尽数隔绝。
寻死未遂的南宫大小姐很生气,从鸾鸟身上一跃而下,指着它的鼻子骂它恩将仇报。说着,毫不留情地甩出一个定身咒,转身欲走。
可怜的鸾鸟被定住,维持鸟的形态,只能发出急促的啾啾声。南宫芙分外恼怒地看它一眼,身形却忽然定住。
不止是因为寒风呼啸着,吹动了她染血的裙摆,更是因为她这才注意到,眼前这只五彩小鸟的翅膀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它把全身的热源都用于保护她,自己傻乎乎地冻成了半只冰雕。
南宫芙没由来地笑了一下。
她为躲避太霄辰宫的追兵闯入这冰雪阵中,原本是想就此长眠于江水,追随姐姐和母亲而去,却不料寻死之际偶然遇见了奄奄一息的半妖。
她天性良善,想着既然遇到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施法救他一命,想着等他醒来再死。
现在这幅场景却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南宫芙看着一脸焦急的鸾鸟。
这么好看的鸟,她从未见过,为她冻死自己岂不可惜?
那个人常说她和姐姐身怀世间独一无二的天命血脉,应为苍生而死,死得其所。
面前这个也是苍生,而她正好想死。
南宫芙解开定身咒,鸾鸟在瞬间变回了焱真。
她站在他面前,把断剑一扔,张开手臂:“你吃了我吧。”
“我身怀天命血脉,吃了我,你的伤立刻就会好,还能得到天底下最厉害的修为,长生不老,无病无伤,说不定还可以成仙呢。”
她把这辈子听过的所有关于天命血脉的传言一股脑地告诉他,微微一笑,像极了引诱:“你把我吃了吧。”
寒风吹起她的裙摆,一心求死的大小姐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寒战。下一瞬,带着体温的衣物从上而下笼罩住她。
“我不吃人。”
焱真一边给她系上斗篷,一边认真地回应了她的请求。
细小的绒毛在她皮肤上戳来戳去,南宫芙的整张脸都陷在温暖的狐裘里,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她无心去想鸟妖为什么要扒狐狸的皮做衣服,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愤怒地从焱真手上夺过系带:“可是我想死。”
她哭着说:“我不想活,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焱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毕竟作为魔族太子,他的日常就是与各路大臣朝议辩论,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姑娘,他却是束手无策。
想着她似乎比较喜欢自己变成鸾鸟时的模样,焱真叹了口气,干脆豁了出去。
从不以真身示人的太子殿下今日已经是第二次主动把妖身暴露在外人面前了。
得亏他是妖魔混血,体内的魔气受到重创,被妖气完全覆盖,没让她瞧出端倪。
他做人的时候既俊美又聪慧,做鸟的时候却只剩下美貌,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呆头呆脑的鸾鸟用脑袋蹭蹭她的下巴,围着她啾啾叫,简直是在用尽全身解数取悦她。
南宫芙泪眼朦胧地看着鸟妖,心想它的翅膀还结着冰呢。
对人说出心里话很难,如果对面是鸟的话就容易多了。
南宫芙叹了口气,开口第一句话是:“我阿姐死了。”
“我们是南宫世家仅存的一支血脉,因为身负传闻中无所不能的天命血脉受到天道的诅咒,每一个族人都活不过二十岁,我娘便是因此而死。”
“当年我爹为了保护我们,维护人间的和平,创立了太霄辰宫,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原本娘死后,我,阿姐和爹,还有师兄师姐,嵇玄伯伯和妙华姑姑,我们一家人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可是因为这身血脉,一切都毁了!”
南宫芙的思绪仿佛沉入了深渊,带着血泪,回到了那个令她终身难忘的血腥夜晚。
“其实我本来的名字不是这个。我叫徐黛,南宫芙原本是我姐姐的名字。”
她闭上眼睛,再度看见阿姐携着风雨,跌跌撞撞地朝父亲奔去的身影。
“阿芙!”
徐悟敏锐察觉到女儿的气息,猛地冲出大殿。
浓重的血腥气席卷了整座雾晴峰,他颤抖着扶起地上的南宫芙,顺着她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雨幕中,血痕顺着山路蜿蜒向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你这是怎么了!?”
徐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出历练,再见面,自己的女儿会变成这样。
南宫芙倒在父亲的怀中,气若游丝:“魔……有魔……”
她重伤焱狰,日夜不停地赶了三天路,全凭意志力坚持到现在,瞳孔涣散,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便彻底耗尽力气,晕死过去。
她浑身都是伤,徐悟颤抖着捧起她的手腕,只见她的灵脉被人用利器割开,一身珍贵无比的天命血脉几乎消耗殆尽。
“没救了……没救了……”
他喃喃着,迷茫地站起身,想往前走上几步,下一瞬却脱力般摔倒在地。
得到消息的弟子们陆续赶来,徐悟瘫倒在地上,被好几个人一同扶起。
“快!”他急忙吩咐身边人:“快去找阿黛来!”
天命血脉,眼下只有阿黛的天命血脉才能救回阿芙!
徐悟跌跌撞撞地向殿内跑去。
自从妻子逝世,他没日没夜地搜寻着有关天命血脉的消息,发势要破除两个女儿身上的诅咒。
这段日子,他隐隐查到一些眉目,还没来得及细看,阿芙便骤然蒙难。
此刻徐悟心中一边想着救阿芙,一边着急地找来还没来得及细读的古籍,想着从书中找到利用天命血脉救人的法子。
他以为阿芙虽然身受重伤,毕竟血脉特殊,又有阿黛相助,怎么也能保下一条命,然而他错了。
命运就是如此巧合。
就在他的大女儿被人放干鲜血,身受重伤的危急时刻,他苦苦寻找的天命血脉诅咒终于揭开面纱。
古往今来,一切身负天命血脉的人无一例外,皆因血脉之力耗尽而死。
唯一解除诅咒的方法只有用其他身负天命血脉之人的鲜血时时供养。
简而言之,就是以命养命,吸取他人的生机延长自己的寿命,活过二十岁就算安全避开诅咒。
“啪——”
书简坠地,发出脆响,在空旷的内殿中显得尤其突兀。
徐悟面前,亡妻的灵位静立在不远处。烛火明灭,落在他身上,颤颤巍巍,仿若最后一刻,她气若游丝的嘱托。
“一定……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女儿!”
那些他因与妖魔苦战,身负重伤的夜晚,妻子一次次割破皮肤用鲜血替他疗伤的夜晚。
她一点点地虚弱下去,他从始至终蒙在鼓里,如今想来,悔不当初!
殿外爆发出新一轮的喧闹。
是阿黛赶到了。
她偶然看见姐姐拖着伤重的躯体上山,不用任何人去寻,急忙自己赶来。
“阿姐别怕,我马上救你!”
徐黛从袖中掏出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灵脉。
“铮——”
伴随一阵冷硬的锐响,她手中的匕首被强力打飞。
徐悟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大女儿,再度转头看一眼亡妻的灵位。
他知道一切都是命,于是在瞬息之间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与其有朝一日赔上两个女儿的性命,不如趁现在忍痛舍弃,保全毫发无伤的那个,解除诅咒,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不能容忍失去全部的亲人,绝不!
续命之法,今日不用于南宫芙,而用于安然无恙的徐黛。
仅仅是一个瞬间,徐悟便命人将徐黛强行压入殿内。
“爹,我们这是做什么?阿姐伤得很重,我必须立刻用血救她!”
“是阵法吗?爹,是用阵法救阿姐吗?”
直到续命阵中无数触手伸向南宫芙,抽出她体内仅存的天命血脉,徐黛依旧以为他是在想办法拯救姐姐的性命。
她绝想不到徐悟的打算,直到惊愕地看见阿姐身上仅存的生机一点点流向自己,阻止不得。
“你在做什么!”
她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不管不顾地拔出佩剑,看向四周的阵法。
“不要!不要!”
徐悟用尽全力将她死死按在地上,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到冰凉的地上,汇聚成一滩透明的湖泊。
湖面倒映出殷红的血与破碎的哭声。
徐黛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南宫芙一点点死去。她跪在地上,不断哀求徐悟住手,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不。
还有别的。
最后一刻,阵法吸尽了南宫芙的生机,徐悟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半身修为一并注入她体内。
无数泪水沉默地滑落,他猛地向前吐出一口黑血,沉寂了数百年的识海内,心魔陡生。
“刷——”
徐黛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猛地提剑指向他——
作者有话说:初雪还有一章
这几章虽然是以前的事,但是在整个故事中非常重要,会把之前的伏笔全都串联起来。
因为生病的关系这几天更新得都有一些晚,非常抱歉,我会努力调整的[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感谢阅读[摸头][摸头]
第124章 初雪
她受了徐悟半身功力, 又得了姐姐的生机,趁徐悟被心魔侵袭,一剑便刺中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出的瞬间,徐黛瞳孔骤缩, 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徐悟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剑脱力般拽地, 徐黛看着面前的父亲, 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她几近崩溃地质问徐悟,话音刚落, 门上传来一阵巨响。
“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先前徐悟命所有弟子退出去等候,此时大殿中只有三人。
南宫芙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徐悟坐在一边, 捂着胸口身受重伤,而她手持长剑站在原地,剑尖被殷红血染红。
多么荒谬的一幅场景。
师兄师姐们举剑冲入大殿, 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徐黛从他们的脸上看到近乎错愕的怀疑,瞬间坠入漆黑的地狱。
她该怎么办?
是为姐姐报仇杀了父亲,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大声澄清这是个误会,是父亲亲手杀了姐姐!?
不远处, 母亲的灵位静静注视着这荒唐的一切。
至少……不能把姐姐一个人留在这里。
徐黛纵身一跃,抱起南宫芙的尸身。
大概谁也没想到推开门后见到的会是这样一幅情景,直到徐黛带着南宫芙的尸身冲出大殿, 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拔腿去追。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徐黛见有人追上来,应激般挥剑抵挡。这一幕好巧不巧,被闻讯赶来的嵇玄和妙华撞了个正着。
“还不住手!”
嵇玄怒喝一声, 唤来一道剑气刺向徐黛。只听一阵清脆无比的裂响在瓢泼的雨幕中猛然炸开,徐黛手中的银剑顿时被削去一半。
她提着断剑,眼中盈满泪水, 绝望之下只剩逃跑的本能反应,拖着姐姐的尸身,不管不顾地冲入雨幕。
一路上,眼泪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出,与脸上的血污混作一团,被瓢泼大雨冲刷着,悲伤淋漓。
她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死死握住手中仅存的断剑。
怎么办,怎么办?
小师兄!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从小到大,只有师兄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会坚定地站在她身边保护她。
小师兄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想到自己的未婚夫青阳,于是在即将逃出雾晴峰的前一刻,为着心中的一点期盼与信任,毫不犹豫地转向,朝着他的住所飞去。
“小师妹?”
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将姐姐的尸身藏起来,握着一柄断剑,急匆匆地朝青阳的屋子跑去,迎面撞上与他同住一个院子的师兄云正。
云正见她失魂落魄,浑身是血的模样,心下一惊,急忙叫住她。
“小师妹,你这是怎么了?”云正看向她手中的断剑,怒不可遏道:“是谁胆敢如此伤你!?”
徐黛拉住他的手,像看到了救星,急忙问:“云正师兄,小师兄在哪儿?”
说话间,她转身朝后望去,只见婆娑的雨幕中,嵇玄率领一众弟子,正飞速朝着这方赶来。
他们一定是来抓她的!
徐黛又急又怕,想到小师兄说过: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来找他,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保护她。
只要见到师兄就好了。
徐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小师兄剑术高超,一定有办法抵挡住嵇玄伯伯,给她澄清的机会。
徐黛急切地盼着云正说出青阳的下落,然而对面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师妹,师弟说了,不让我告诉你。”
徐黛顿时泪流满面,着急地拽住云正的袖子:“师兄,求你了,快告诉我,我找他有急事,真的有急事!”
云正从没见过她哭成这副模样,心想定是师妹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找师弟帮她报仇呢。
可是……
他看了眼身后空无一人的院子,开口道:“青阳师弟不在此处,他前些日子便下山,说是要去寻什么绝世剑谱。”
云正不敢看徐黛:“师弟知道你不许他去,是半夜偷溜下山的,还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轰的一声,徐黛的心坠入谷底。
小师兄醉心剑道,听闻人间极东有上古神族遗留的剑谱残章便一直嚷着要去寻。
徐黛知道,所谓的绝世剑谱不过是一些走南闯北的散修道人编出来的幌子。实则是打着附赠地图的名义捆绑贩卖各种劣质假冒的灵丹法器。
这是骗人的老手段了,正常人一眼便能识破,偏偏青阳痴迷练剑,一听绝世剑谱,哪怕是骗局也一股脑地钻进去。
先前她一直拦着他,没想到他竟背着她下山。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她明明都快要带着姐姐逃出雾晴峰了,却为了他的一句话,为了那一点点信任与虚无缥缈的期盼回到这里。
“刷——”
锐利的肃响划破雨幕,嵇玄率人赶到。
“阿黛!放下剑,速速跟我回去认罪!”
徐悟受伤昏迷,且遭心魔侵扰,嵇玄惊怒之际,不假思索,已然将她当做了唯一的嫌疑人。
“不是我……不是我!”
徐黛举起剑,猛地护在自己身前。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快要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嵇玄闻言更是悲怒:“你刺伤师兄,杀害亲姐,乃本尊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说的!阿黛,回头是岸,一切还来得及!”
“什么!?师妹你——”
云正不可置信地看向徐黛。
“我没有!”
见他似乎是要掏出佩剑,徐黛受到惊吓,周身灵力突然暴起,猛地将云正掀飞出去。
“你还在伤人!?”
嵇玄顿时怒吼一声,眨眼间,锋利的剑气朝徐黛刺去。
匆忙中,她只能下意识地拼命奔逃,连姐姐的尸身都来不及寻回。
怎么会这样?
明明差一点,差一点就能逃出去的!
徐黛为了摆脱追兵,独自在密林中躲藏了数日。经历骤变,她整个人都有点不正常。像一缕幽魂,在黑夜中惊魂未定地彷徨游动。
太霄辰宫的人一直在四处搜寻她的踪迹,她无法接近雾晴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的尸身被他们夺走。
她恨。
恨自己,恨徐悟,恨青阳。
无孔不入的追兵渐渐将她逼至绝路。
徐黛想到死。
她恨自己不能救下姐姐,更恨自己体内那份属于姐姐的生机,恨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徐悟,更恨自己还顶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姓氏。
于是她自作主张,将徐黛从世上抹去。
就让她带着姐姐的那份一起永远消失。
冰雪阵本是太霄辰宫附近的一处秘境,荒废多年,追兵暂时找不过来。
徐黛躲入阵中,决定将自己永远沉入冰冷的江水,彻底消失在世上。
她就这样怀着决绝的死志,踏入寒冷刺骨的浅滩,遇见了生死一线的焱真。
仿佛已经过去了千年,徐黛讲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疲惫地靠在鸾鸟怀里。
她默默流着泪,轻声道:“我明明可以杀了他为姐姐报仇,可我做不到。我真该死。”
她摸摸鸾鸟结冰的翅膀:“你是一只好妖,但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不想吃我,也别再救我了。”
说着,她起身,再度朝着山洞外走去。
即使从冰雪阵中出去,太霄辰宫也不会放过她。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毁在了那个雨天,只剩死路一条了,不是吗?
徐黛离开了,鸾鸟变回人形,怀中还残留着她温热的体温。
焱真站在原地,眼眸低垂,仿佛是在仔细思索将人救回的可能性。
今夜月色金黄,挂在天边,似一把弯弯的弓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身处人族仙门,身受重伤。
世间之事本就玄妙难以言说,或许来到此处,她就是他的缘由。
徐黛再一次踏入江中。
夜晚的江水比白天更凉,寒意透骨,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下一瞬,毫无预兆地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徐黛吓了一跳,只听胆大妄为的半妖在耳边低语:“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半妖,是半魔半妖。”
他迎着月光,眨了眨眼睛:“我是魔族太子焱真。你把我抓回去,将功折罪,好不好?”
生怕她不同意,他想出最荒谬的理由:“若是你的伯伯姑姑,师兄师姐们不信你,你就告诉他们,是我伤了你阿姐,迷惑了你。”
“这样一来,你会没事。”
“倘若你恨你的父亲又无法对他痛下杀手,不如离开这里,像现在这样用你阿姐的名字,将她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他温柔地安慰她,近乎虔诚:“这不是你的错。你救了我,我心甘情愿把命交给你。”
这是什么蠢方法?
徐黛愣在原地,比起他自爆魔族太子的身份,更惊讶于他近乎献祭的剖白心迹。
她站在冰凉的江水中央好一会儿,感到背上的热源越来越清晰。
月光洒在江面,泛出冷银似的光彩,波光粼粼。世界被一笼轻纱笼罩,无限接近于朦胧。
“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我们算是扯平,你大可不必如此。”
她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的身份,这让焱真感到一丝欣喜。
他努力压抑住砰砰作响的心,怕心跳的频率不识好歹,出卖自己。
他说得含蓄。
“救命之恩算是扯平。可我执意如此,献出一命,并非只为……一命。”
还能为什么?用他一条命,换她一颗心而已。
徐黛沉默了好久,寂静的夜色中,她忽然开口:“你的心跳得好快。”
从刚才起就一直咚咚作响。
她之前只是隐约察觉,现在却听得格外分明。
焱真紧抿着唇,紧张到不敢呼吸。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得愈紧,仿佛她是蜜糖做的糖人,随时都有溶进水中,消失不见的风险。
她是他的第一个糖人。
“如果你跳下去,我会跟着你。”
以命相挟,实非君子所为。可他说的是实话。
徐黛终究没舍得让他跟着自己赔上一条命,也没像他说的那样,把他交出去挽回自己的清白。
她明白从徐悟杀死姐姐的那一刻起,太霄辰宫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她对焱真说:“你带我走吧,去你们魔族的地方,随便哪里也好,反正我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于是寻不到绝世剑谱的青阳匆匆赶回,见到昔日最疼爱的小师妹被魔族太子护在怀里。
徐悟醒来后向亲近的人解释了当日发生的事。徐黛的嫌疑得以洗清,他们今日聚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将她带回雾晴峰继续做集万千宠于一身的小师妹。
就像阿姐的死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徐黛宁死不肯。
她挣脱焱真的怀抱,将他护在身后,手中仍然提着那柄断剑。
“阿黛!你可知道,你阿姐是被魔族害死的!”
徐悟看着她身后浑身魔气的男人,几乎快要崩溃。
“不!阿姐是被你亲手杀死的!”徐黛提剑指向徐悟:“是你亲手杀了她!”
“刺啦——”
手起剑落,她猛地斩下一截衣袍:“从今日起,我与你,与整个太霄辰宫恩断义绝!”
“阿黛!”
徐悟发出一声悲切的呼唤,徐黛却再没有半分犹豫。
她有姐姐的生机加持又有徐悟道半身功力,足以对抗世间的任何强敌,只是当日心神大震,只知一味逃跑才被逼躲进冰雪阵中。
强大力量的对峙下,废弃多年的冰雪阵法灰飞烟灭,徐黛与焱真携手,双双逃出太霄辰宫。
众人被魔气和她的剑气所伤,无力追赶,唯独青阳执着地提起剑,沿着他们出逃的踪迹,追寻数百里,以命相搏,堵住他们的去路。
徐黛将焱真牢牢护在身后,提剑指向他。眉宇间再无半分往日的亲昵神态。
她是他的未婚妻子,此刻却护在另一个人身前,用剑恶狠狠地指向他,眼神中满是防备与疏离。
青阳只感到天旋地转、肝胆欲裂。
他已从云正处得知了当日她来找自己的事,想到她当日所遭受的绝望,懊悔万分。
他有心想弥补,恨不能赌咒发誓一辈子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她身侧却再没了他的位置。
她在最为脆弱无助之际遇见了魔族太子焱真,从此便只爱焱真。
而他失信于她,阴差阳错,失去她。
“师兄,你我的婚约到此为止吧。从此之后,世间没有徐黛,只有南宫芙。”
她带着焱真扬长而去,终究没能狠下心来刺他一剑。
身上无剑,心口何止千万剑。
为什么要不听劝告偷偷下山!为什么要去寻那劳什子剑谱!为什么明明许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她身边相护,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错过!
为什么!!
不可一世的少年剑士跪倒在苦楝树下,看着那两道身影逐渐远去,终于失魂落魄。
徐悟说南宫芙死在魔族手下,徐黛在冰雪阵中捡到重伤的焱真,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她还是忍不住向他求证。
“你与我阿姐的死……”
“我发誓,此事我一无所知。”
焱真极为严肃,甚至不顾她的阻拦,执意发下真言誓。
他说的是实话。
南宫芙的死与名为焱真的魂魄毫无关系,与名为焱狰的魂魄脱不了干系。
谁能想到焱真和徐黛两个原本这辈子也见不到面的人会因焱狰相遇。
他因一见钟情留下徐黛,自己却被南宫芙重伤,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却发现趁他不在,心悦之人竟与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相恋,成了一对你侬我侬、生死相许的恋人!
他与白澈勾结,不远万里从魔域潜入太霄辰宫,害死南宫芙,却意外促成了徐黛和焱真的相恋。
明明先遇见徐黛,喜欢上她的人是他!
这恐怕是这世间最为荒谬的事了。
漆黑的夜色里,焱狰无声注视着怀中的姑娘,心中涌起刻毒的仇恨。
她是他的。
焱真夺走了他的一切,现在还要来抢她!
不可饶恕!
他受到封印的限制,一开始只能在夜晚趁焱真熟睡之时短暂地占据他的身体。
他以他的名义与徐黛亲近,一面沉沦,一面痛恨。
仇恨如附骨之蛆,在无数个纵情的深夜暗自滋长。
他的性格与焱真实在大相径庭,怀中的姑娘皱起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发觉,明明白日才说过的事,到了晚上他便像全然失忆般一问三不知。
一开始只是偶尔几个夜晚,后来逐渐频繁,直到就连白天也不时出现类似的情况。
焱狰终于见到白澈。
他成功拿到天命血脉的血,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给了他在白天夺取焱真身体的力量。
虽然短暂,但也足够他谋划。
他要夺取这具身体,夺回他的阿黛,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唯一棘手的是,他不得不在阿黛面前努力地扮演焱真。
她爱的始终是焱真。
白澈已经答应暗中相助,大事未成之前,他不能让焱真发觉,自然也不能让阿黛发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不叫阿黛了,周围的人管她叫阿芙,焱真也一直唤她芙娘。
焱狰很不情愿。他搞不清缘由,更讨厌这种明明占据着身体,却依旧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排斥在外的感觉。
他用力亲吻徐黛,发了疯似的在她身上索取,直到感觉她浑身上下充满自己的气息才稍微找回几分理智。
他在扮演焱真的游戏中逐渐扭曲。
徐黛回应他的吻,可她眼里、心里的人始终是焱真,只有焱真。
他不断地索吻,不断的恨,每时每刻,永不停息。
他们从太霄辰宫逃走,因为徐黛喜欢看雪便一路向北。终于在极北之地,白澈助他彻底占据焱真的身体。
他将长剑狠狠没入徐黛的身体,心想着不过是个女人,待他回到魔域,各色美人应有尽有,他何苦放任自己的心被一个凡人牵动,痛不欲生!?
不过是个凡人。
再心动,再不甘,再爱,也只是一个凡人。
他早就了厌恶了扮演焱真才能得到她的喜爱,他恨她,恨她对焱真的爱,恨她明明是同样一具身体,她却只爱另一个人。
她厌恶他的性情,在仅有的几次试探中,他一败涂地。
焱真该死,她更该死!
他无疑是恨她的。可是当她捂着小腹,脱力地向后倒去,当她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涌出,当她不管不顾地挡在那个陌生女人,本不致命的一击之后被他贯穿心脏,当她躺在那个女人怀里,喃喃求她保住自己的孩子。
当她的生机一点点流逝的时候,他才发觉在那无边无际,滔天的恨意之下闪烁着近乎偏执的爱与疯狂。
那个陌生女子愤怒地朝她甩出一道法咒,擦过他的衣袍。他用两指就能挡下的咒语,却毫不费力地将他击溃。
她似乎认识他,愤怒地喊他的名字。
什么来着?
哦,阿紫。
这是什么意思?
焱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漫天大雪,他只能看见爱人渐渐失焦的瞳孔。
“不,不能!你不能死!阿黛,不要,不要!”
他如梦初醒,发足狂奔到她身边,疯狂朝她体内输送着灵力。
徐黛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焱真告诉她,世上有种名为离魂症的病,生病之人往往性情大变,神不守舍,精神错乱。而他之所以行为异常,时常忘事都是因为此病。
一路上,两人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根治。唯独一点,在犯病之时焱真总唤她阿黛。
方才他之所以会突然发狂,一定是因为又犯病了。
徐黛叹了口气,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意,艰难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其实……也不是很疼。”
谁能想到,当年阿姐留在她体内的那份生机阴差阳错在今日护住了她和腹中孩子的性命。
徐黛落下一滴泪,温热的泪水打在焱狰的手背上,只一瞬间,令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不要了,他什么也不要了。
若她喜欢,他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焱真。心甘情愿用一辈子扮演自己最恨的仇人。
白澈得到天命血脉,四处寻找失落的乾坤山海图。好巧不巧,这图也在太霄辰宫。
他一半魂魄被封印,力量薄弱,计划拜入太霄辰宫伺机窃取乾坤山海图。
白澈应他要求,夺走了焱真的记忆,将他封印在太霄辰宫附近的秘境中。
即便如此,焱狰依然觉得不够。他从魔族取来血蛊,命白澈为焱真种下。
他就是要他生不如死!
焱狰带着重伤的徐黛回到魔域,有了焱真的记忆,他扮演起来愈发得心应手。
他像从前一样骗她自己患了离魂之症,将露出马脚的瞬间一一遮掩过去。
他本打算一直做焱真,然而他没有他温和的本性,更没有他对待爱人独一无二的钟情与中心。
他是天生的暴君,一旦掌握权力便极速膨胀。美色、金钱、杀戮,他想要的越来越多。
他开始与除了徐黛之外的女子厮混。
他不封她做太子妃,只给她芙蓉妃的称号,巧言令色地辩解是因为她喜欢芙蓉花。
在那段与焱真分享她的日子里,他无法确定她生下的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血脉,于是总忍不住怀疑,一次又一次逼问她的忠心。
爱侣终成怨偶。
他一时心软的决定换来永远没有尽头的猜忌与毫无由来的愤怒。
煎熬的只是他。
徐黛拿得起亦放得下。
终于,她连焱真也不爱了。世上唯一能让她目光停驻片刻的只有那个孩子。
她出生时正值人间秋日,徐黛为她取名南宫琉月,字小满,取月好圆满之意。
这是她一生,求之不得。
南宫琉月。
南宫小满。
焱狰痛恨这名字,只因这是焱真占据他的身体与她一起定下的。
他越来越怀疑这孩子的身世,于是他与别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千真万确属于他自己的孩子。
他总盼望着徐黛会在某天被他激怒,主动来找他,所以他放任那些得宠的妃子狐假虎威,肆意找她的不痛快。
她一介凡人,在魔域过得艰难,好在老魔尊与王后通情达理,就连他的几个兄弟也对她多有照拂。
这本是好事,落在焱狰眼中便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开始发了疯地怀疑她与自己的几位兄弟暗中勾结,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好几次就连温和太子的假面都难以维持。
他听了两则不着边际的流言,气势汹汹地闯进她的寝殿,扼住她的脖颈逼问。那双从前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却如一潭死水,倒映不出他的半分身影。
她早就不在乎他,巴不得他将自己掐死——
倘若没有那个孩子的话。
孩子。
孩子成了她唯一在意的人。
她用全部的心力教导她,将一身法术全都教给她,可是小姑娘执拗地认定自己魔族殿下的身份,即使听懂了也从不愿意练习仙门的法术。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唯独对欺负母亲的人毫不手软,管他宠妃还是他的其他子嗣,想揍便揍,常常打得满宫哀嚎,经久不停。
每次只有孩子闯了祸,阿黛才会主动来见他。
南宫琉月越长越大,法术越练越厉害,揍人也越来越狠。
阿黛来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焱狰从来没这么喜欢过这个身世不明的孩子。
几次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像从前那么紧张,他开始白日发梦,想着只要她再次有孕便将她立为太子妃——
倘若阿黛没有无意间撞见他与白澈在一起的话。
真相暴露得猝不及防。
什么离魂症,不过是他肮脏恶臭的谎言!
原来她真正的爱人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他换了芯子,封印在暗无天日的江底秘境中。
徐黛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
她提剑猛砍向他。
白澈那个贱人危急时刻竟然毫不犹豫地遁走,将一切责任推到他身上,弃他于不顾。
焱狰费了半身修为好不容易压制住她。
从那日起,芙蓉妃的宫中经年累月环绕着苦涩的药味。
他对外宣称她缠绵病榻,实则是用各种蛊虫抽空她的力气,将她软禁在榻上,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私有物,供他时时索取,不知餍足。
他已经准备好了。是时候起兵,夺取魔尊之位。
焱狰忙于大战之前的最后筹备,却在这时候松懈了对徐黛的控制。
她得以逃脱,冲进就近的大殿,对着各个部落的魔君们喊出那句声嘶力竭的:“阿真不在了!”
还好他来得及时。
派人把她押回去,焱狰松了一口气。
就算这些魔君察觉到不对又能怎样呢?他马上就要起事了。不肯投降的人都得死,忠于焱真而非他的人必须死!
事实证明,焱狰高估了自己。
他所率领的叛军被老魔尊的人大败,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这时候,军中有人进献了一条计策。
说是计策,不如说是方法。
魔族可以通过食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修为,而他的芙蓉妃不仅是人,还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天命血脉。
魔族已经有数百年未食人。
只要献出徐黛,他们就能一举得胜。
当日冰雪阵中焱真重伤之际也不肯伤害分毫的姑娘,今日在权力面前终于变得不值一提。
焱狰跌跌撞撞地推开宫门,卧榻之上却不见徐黛的身影。
她冰雪聪明,见他的队伍接连挫败,早就预料到了今日,撑着虚弱的身体,带着女儿,拼命朝魔域外逃去。
焱狰派出的追兵紧随其后,徐黛看着女儿,做出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普天之下只剩一个地方能给她们庇护。
她拖着被蛊虫蛀空的身体,朝太霄辰宫的方向逃去,慌忙中只能撕下衣袍,咬破手指写出一封血书,用法术传回去,期望有人来施救。
她给徐悟和青阳各去了一封信,不求他们救她性命,只期望能保住女儿。
母女二人朝南逃了百里,终于力竭。身后密林传来危险的气息,忽然之间,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天而降。
“嵇玄伯伯!”
徐黛如释重负,露出惊喜的神情,急忙把身边的小女孩按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这是嵇玄爷爷,快问好!”
小女孩只看见一截袍子,白得不像话。
她听母亲的话,低低唤了声:“爷爷好。”
对面的男人顿时暴怒起来,大声喝斥道:“孽种住口!”
他一挥手,两封血书原封不动地扔出来,落到两人面前。
徐黛颤抖道:“嵇玄伯伯……”
“莫要唤我伯伯!”嵇玄怒不可遏,冷冷地俯视着她,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叛出太霄辰宫与魔苟合诞下孽种,还敢来信求援,简直异想天开。”
“父亲……不愿出手相助,对吗?”徐黛音色哽咽,无声落泪。
“什么父亲?”嵇玄冷哼一声:“师兄派我来告诉你,世人皆知她膝下两女皆已英年早逝,早就已经死了。你不过是一个与魔勾结的叛徒,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已经死了……”
徐黛喃喃,奋力压住了身侧即将暴起的女儿。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另一封血书上:“青阳师兄呢?师兄也不愿相救吗?”
“你还有脸提青阳!?”嵇玄怒道:“他因你与邪魔勾结叛出太霄辰宫失魂落魄,弃剑而走,至今下落不明!”
“什么!?”徐黛不可置信地撑起身子:“师兄他……怎么会?”
“都是你害了他!”
徐黛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嵇玄却毫无怜悯之意,继续道:“徐黛,你与魔勾结,辜负师长,愧对父母,坑害师兄,死不足惜!今日你当与你身边这孽种一道自裁谢罪,方能正我太霄辰宫门风!”
“……我自是该死。”徐黛整个人显得苍白而呆滞,“可是小满是无辜的!”
她膝行至嵇玄脚边,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小满是无辜的,求求你,看在她只是个孩子的份上,救救她吧!”
“什么孩子!”嵇玄猛地甩开徐黛,指着南宫琉月怒斥:“她是孽种,是邪魔!”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焱狰的身影出现在密林深处。
一旦被他抓住,只有死路一条。徐黛不管不顾,再度挣扎着爬到嵇玄面前,恳求道:“嵇玄伯伯,求你降魔!求你……”
她知道嵇玄不会心软,便用他自诩的修行之人的职责来恳求他。可嵇玄只是看一眼来势汹汹的邪魔,用力往她心口一击,将她掀飞出去,转眼便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天际。
徐黛身受重伤,焱狰近在咫尺,南宫琉月朝逃走的嵇玄猛地射出一道魔气,没能击中,转头便像一头凶猛的小兽,纵身扑向焱狰,将母亲牢牢护在身后。
她发了狂似的攻向焱狰,然而纵然天赋奇绝也抵不过对方数百年的修炼,没几下便败下阵来,被他掐住了脖子。
周遭空气迅速流失,强大的威压搅动得她五脏六腑如同撕裂,身后焱狰的声音响起:
“阿黛,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如一条嘶嘶吐着芯子的毒蛇,天然知道她的命脉在何处。
“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本殿允许你先自戕。”
焱狰手上,南宫琉月呜呜挣扎起来。在她目眦尽裂的注视下,母亲眼中碎光泠泠,下一瞬,竟突然扯起嘴角。
那是她平生所见,最为惨淡的笑容。
母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绕过她,声音平静得仿若一滩死水:“不必了。放了小满,我跟你回去。”
焱狰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只听她接着说:“让我和她最后说句话。”
脖子上的桎梏松开,南宫琉月飞跑向徐黛,大喊道:“母亲!”
她不解极了:“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回去?我不要回去!”
徐黛拉过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额间的碎发。
“小满,母亲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原本不该苟活至今日。一报还一报,再不堪的结局也是我应得的。从此之后,恩怨两清罢了。”
她那双向来明亮的眼睛倒影了浑浊的天色,连珠子般落下两行浊泪。南宫琉月慌忙伸出手替她擦拭,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慌乱道:“母亲别怕,若无人来救我们,小满来,我去和他们拼命,母亲逃走,好不好?”
她和她的父亲太像了。
恍惚间,徐黛仿佛回到了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焱真从身后拥住她,认真而温柔地问她:“把我交出去,好不好?”
徐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将她的身体转过来,如同最后的交代,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在这世上,我唯独亏欠一人,生不能忘,死不能赎。”
她指尖结印,趁焱狰不注意,一道蓝光倏地飞入南宫琉月额间的牡丹花印中,消弭于无形。
“你要记着,来日若有机会见到他,一定要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他。”
她眼中的决绝几近明晰,明艳的脸如同霜冻之后破碎的牡丹。南宫琉月不安地看着她,心底恐惧越来越重,仿若下一瞬便要被什么东西拖入深渊。
头顶,原本死气沉沉的天幕中央,黑云浮动,逐渐形成一股漩涡,如同一只绝望的眼睛,死气沉沉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你记着,眼前这个,不是你的父亲。”
这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魔域深处,漫天血雨中,年幼的女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蜂拥而上的魔族剥皮扒骨,分食入腹。
那时她为惩罚自己而选择的结局。
目睹一切的女孩被扔进暗无天日的万魔窟整整百年,又被抹去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
南宫琉月消失在暗无天日的万魔窟中,取而代之的是名为灵秋的杀人工具。
回忆的尽头,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死死盯着天空。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直至终于变作一对僵死浑浊的鱼目。
焱狰静静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张被他抚过、吻过千次、万次的脸从中撕裂,终于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他坐稳魔尊之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光当日所有知情的人。
他将她唯一的女儿关入万魔窟百年,不断逼迫她和自己一样吃下她的血肉,试图在这世间造出一个共谋。
他自欺欺人,强迫史官更改历史,命令所有人蒙上眼睛,大书特书自己与芙蓉妃至死不渝的爱情。
这样还不够。
他甚至找遍魔域,用尽各种方法造出一对子母蛊虫,用自己和她遗留下来的血肉融合,创造出了一个孩子——确凿无疑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他把这段最真实的记忆封印在蛊虫体内,让自己忘记。
他告诉所有人灵泱是芙蓉妃为他生下的小女儿。
所有人都以为她爱他至深,甚至甘愿为了成全他而死。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他刻意忘记那段过去,忘记他们的初遇,忘记焱真,甚至忘记她的姓名。
她只是阿黛,只是他的芙蓉妃。
他在不遗余力地自欺欺人,幻想阿黛与自己的爱情,甚至不敢踏足北方清剿叛军,只因为害怕听到与自己想象之中截然不同的真相。
他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对自己虚构的一切深信不疑,直到该死的白澈找来,要求他帮助自己潜入太霄辰宫,夺取乾坤山海图。
白澈循着乾坤山海图的踪迹,顺藤摸瓜,找到了传闻中大难不死的燕泠太子。
他远远见过徐鉴真。
明绯是红狐,燕泠太子明明也是红狐,徐鉴真却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九尾白狐。
不过没关系。
他巴不得那个孽种曝尸荒野,自然没有深究。
白澈只要乾坤山海图,无奈魂魄被封又耗费力气摸进阳华境,为焱狰封印了双魂中的另一个,几次想拜入太霄辰宫都因修为太低而失败。
他只能来找焱狰。
白澈以当年的事作为条件,谁料焱狰一听便毫不留情地对他使出杀招,势要置他于死地。
白澈一边骂人一边逃命,一不小心摔进伸手不见五指的万魔窟,却不想遇见了故人。
要接近乾坤山海图只能经由徐鉴真这个冒牌太子入手,因此数百年来,白澈始终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
这个蠢货,居然爱上一只牡丹花妖,为了她不惜动用乾坤山海图,把自己搞得只剩一缕魂魄。
白澈一眼便认出万魔窟里的这个女孩就是当年的牡丹花妖转世。
他旁观了徐鉴真爱上花妖的全过程,自然了解他的执念有多深,于是他想到一则绝妙的计划。
倘若徐鉴真重回世间,必定心甘情愿为昔日爱人献出乾坤山海图。
他只需等待时机,稍稍从旁推波助澜即可。
说到复生,他正有一个极好的方法呢,说不定太霄辰宫的人正需要!
第一步是……抓一只和徐鉴真差不太多的九尾狐狸!
他得赶紧将这法子写下来,当作投名状,交给太霄辰宫的人。
干脆就选嵇玄。他看得出,此人是太霄辰宫一众狗屁尊者间道心最为薄弱的。
白澈从万魔窟出来,朝着魔域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他就不信焱狰能自欺欺人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狸猫换太子然后太子变狸猫的故事
感谢阅读,我也没想到这章字数这么多[爆哭][爆哭]
第125章 百年雪
焱狰的确没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伴随封印于蛊虫体内的记忆回溯, 那些被他刻意封存的丑陋真相纷至沓来。
“不,不是这样的!”
强烈的刺激下,一声压抑的呜咽从他喉咙中挤出来。焱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地板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是这样的!阿黛……我没有, 不是我……不是这样的……”
他抱着脑袋, 剧烈挣扎,仿佛被无形的敌人包围。
“焱真!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杀了你!我才是太子,我才是魔尊,阿黛是我的, 都是我的!”
焱狰跌跌撞撞地朝着高处的王座跑去。
他失去理智,不断嘶吼着,时而温和有礼, 时而暴虐无道,时而扮演自己,时而假装成焱真、白澈和徐黛,自说自话, 癫狂大笑。
无数丑陋的真相伴随他失去理智的嘶吼倾泻而出,在座众人无不震惊。
封印在蛊虫体内的破碎记忆远不及焱狰亲口所述的真相来得惨烈和具体。
灵秋在母亲生前的记忆中看到嵇玄伪善的嘴脸,听到徐悟冷血的拒绝。透过母亲的眼睛, 她甚至看见自己被焱狰扼住脖子拼命挣扎时的模样。
可这一切,远及不上他失去理智后疯狂嘶吼出的真相。
原来阿紫就是焱真,是她的父亲。
与焱狰的一场恶斗, 衣衫被锋利的魔气划破,浸透了鲜血。灵秋脱力地往后踉跄,余光瞥见自己握剑的那只手, 手臂上蜿蜒着血蛊蛊虫,浅浅的青色纹路,仿佛命运曲折缠绕。
当日在阳华境,阿紫不惜魂飞魄散也要将她体内的蛊虫引到自己身上,而她不仅视他如草芥,还几次三番想要取他性命。
他那时不过只剩一缕虚弱至极的魂魄!
昔年江底所见,那些绘着蛊虫的残忍壁画,成堆的白骨和幻境之中阿紫被禁锢折磨的血泪与惨叫,她自以为身处局外,冷眼旁观。
当日不以为意的漠然如今终于变作淬毒的利刃,从四面八方飞刺向她,后知后觉,肝胆欲裂。
父亲不过只是魂魄,只剩魂魄!就连这样,他们也不肯放过他,不仅夺走他的身份和记忆,还强行将他化作实体,用血蛊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白澈死得太容易!
灵秋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焱狰,噗嗤一声,在他即将触碰到魔尊宝座的前一刻,长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身体。
“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去死。”
灵秋用力踩住焱狰的脸,轻轻转动剑柄,任由凝霜在他体内搅动,将五脏六腑尽数捣碎。
焱狰爆发出阵阵哀嚎,急促地喘息着。可无论再痛,凝霜剑的剑锋总是巧妙地避开命脉,让他在体内灵气的加持下,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拿血蛊来。”
灵秋的声音传入耳膜,焱狰猛地一颤,仿佛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剧烈的恐惧让他开始挣扎,可是体内的凝霜抵着他的皮肉,将他狠狠钉在冰凉的地板上,越是挣扎五脏六腑就越是一滩碎肉。
他伸长了脖颈,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气音,像一只破损的鼓。
来不及了……
灵秋从宿妄手中接过血蛊,掰开他的嘴,尽数倾倒下去。无数蛊虫扭曲着,在他口腔中挣扎蠕动,争先恐后地钻入皮肉。
嘴角穿来瘙痒的触感,是虫尾轻轻扫过皮肤……
焱狰拼命抵触,不愿吞咽,然而灵秋指间溢出魔气,强迫着他不得不从。
“刷——”
凝霜剑从体内抽出,剑锋染血,带出一滩粘稠的碎肉,甩在地上,肉泥里还残留两三只贪婪蛊虫,正在贪婪地进食。
灵秋将剑抵在焱狰身上,缓慢而从容地轻轻擦拭。
焱狰被蛊虫分食,自以为难逃一死。弥留之际,他抬头望向魔尊宝座后的那张画像,泪眼朦胧,伸出手,仿佛是想触碰。
他不顾形象,朝着那道模糊的背影爬去,本以为这就是结局,耳边却传来灵秋冰冷的声音,如同地狱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从今日起,囚焱狰于万魔窟,日初时分割肉凌迟,日暮时分再将割下的肉喂给他吃,保他不死。如此反复,直至天地混沌,日月颠倒。”
灵秋冷冷看着他被蛊虫折磨的丑态:“这不过是个开始。我说过了,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去死。”
锋利的魔气划破他的脸,这张脸原本属于焱真,徐黛死后被他厌恶,改造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撕拉——”
伴随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声,整张脸皮被活活拉下来。
焱狰的惨叫回荡在整座魔域,直到他被人拖出去很远依旧清晰可闻。
灵秋提剑立于魔尊宝座之前:“焱狰作恶多端,今日伏诛。从此之后我为魔尊,诸位可有异议?”
身后,徐黛的画像从石壁中脱落,被风吹拂着,落至她怀中。
很久之前,在阿紫的幻境中,她曾笑着递给她一串糖葫芦。那时她对她说:“你长得很像我的妹妹。”
徐黛没有妹妹,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南宫芙,决心以姐姐的身份活下去。
南宫芙只有一个妹妹,她说她与她很像,尤其是眼睛,说得原来是自己。
幻境中的北方一片繁华,就如今日。她用了好多年,终于创造出父母昔年见过的风景,亲手谱出一首物是人非。
“拜见魔尊!”
“拜见魔尊!”
王座之下,诸臣俯首。灵秋紧紧攥着画,啪嗒落下一颗泪。
耳边传来小红狐狸嘤嘤的叫声,它化作一道红光从她的境中逃出,伸出爪子,似乎是想替她拭泪。
泪水模糊了画中人的背影。
灵秋紧紧攥住画轴。
“这画不好,明日我重画一幅。”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见过母亲的。”
小红狐狸跃进她怀中,哀伤地舔舐着她的脸。
天启元年,魔尊灵秋弑父杀兄,血洗魔域,手段狠辣,夺取魔尊之位。
她自立年号,将整个人间以北收入囊中。杀人屠城,无恶不作,世间生灵无不怨声载道。
形势严峻,世家覆灭,众仙门英勇抵抗,被迫退至人间以南休养生息,以待时机,一举除魔。
以上便是人间南方,每个孩童从小必须熟读的历史。
灵秋继任魔尊那日,世人津津乐道她与仙门圣子徐鉴真的一段旧情。
传闻他二人曾在尧州私定终身,情非泛泛。
徐鉴真作为仙门圣子、太霄辰宫神尊首徒、唯一活着从北方回来的人,多年来一直是南方众人抗击魔族的精神支柱。
世人苦妖魔作恶多年,仙门太子却与女魔头不清不楚,时有流言,众人断不能继续忍受。
这则流言传遍南方那日,一众仙门惊掉了下巴,纷纷打上太霄辰宫,势要徐鉴真给出个交代。
面对来势汹汹的众人,徐鉴真毫不掩饰,当即认下当年在尧州吕府与灵秋成亲的人正是自己。
此举一出,举世愕然。
彼时徐悟、嵇玄与妙华等一众太霄辰宫尊者正为徐鉴真突然驱使不了乾坤山海图的事愁得焦头烂额,转眼间又收到他当众承认与灵秋纠缠不清的消息,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最生气的还要数嵇玄。
今日这番局面少不了他这些年来暗中推波助澜,太霄辰宫本是众望所归,徐鉴真却频频为了儿女私情破坏他的大计,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忍不住骂道:“我看根本不是乾坤山海图的问题,什么燕泠太子,连妖火都练不成,我看他还不如那个废物!”
嵇玄口中的废物正是早已魂飞魄散的云靖。
当年天降神谕,命南明剑子徐悟前往中州,寻找存活的燕泠国太子和他随身携带的乾坤山海图,妥善照顾。
徐悟依照神谕前往中州苦寻百年,不仅没能找到燕泠太子,更没发现半点乾坤山海图的踪迹。
他在寻找途中遇见了南宫氏族的大小姐南宫烛。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
南宫一族身负天命血脉,为了在乱世之中保护妻女,徐悟创立太霄辰宫,苦心经营,成了仙门领袖。
在这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神谕所说的燕泠太子,直到若干年后,才终于在中州的密林深处发现了抱着乾坤山海图,自称太子的九尾狐妖。
神谕将燕泠太子的身世交代得很清楚。
他的母亲本是上古时受到点化的九尾狐妖,乃神族熙玄神女座下神兽。
熙玄神女正是向徐悟颁下神谕之人。
徐悟依照神女神谕,收留燕泠太子,为他取名徐鉴真,本想妥善照顾,未料魔族肆虐,徐鉴真身怀上古妖族血脉,是这世间能修炼妖火的最后一人。
当时徐悟已经有铲除魔族的打算,之后他的两个爱女接连因魔而死,他对魔族更加恨之入骨,发誓要除尽天下魔族。
徐鉴真因此成为了除魔大计中的关键一环。
命他修炼妖火前,徐悟曾做法征询神女的许可,然而天幕中央的熙玄星被浓云覆盖,黯淡无光。
这是神族身殒的征兆。
神女已死,他自认是为苍生考虑,便不再将神谕所说的“照顾”二字放在眼里,命徐鉴真即日开始修炼妖火。
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从那之后,太霄辰宫众人皆称妖火为神火。
焚尽世间魔族的神火。
他们本以为徐鉴真有血脉之力加持,用不了多久便能练成妖火,谁知直到他为牡丹花妖把自己弄得只剩魂魄也没能摸到半点妖火的法门。
真正练成妖火的反而是他们随意从山林间抓来给徐鉴真做容器的野狐狸。
许是世间上古妖族的后代不止徐鉴真一个,那野狐狸已经死了,目的达到,没什么值得细想的。
徐鉴真自然而然坐享其成。
可是谁也没想到,解决了妖火,乾坤山海图又出了问题。
传说这图极其认主。它本是熙玄神女的东西,后来流落下界,属于燕泠王室,过去数百年间也的确任徐鉴真驱使。
可是一切在他借体还魂后却变了。
不。事实上早在徐鉴真重回世间前,乾坤山海图就已经发生了异动。
徐悟记得,那个晚上云靖与他的爱徒云逸相约碰面,自称疗伤。过了不久,云逸便被潜入太霄辰宫的凌秋指控豢养魔物。
那日之后,原本沉寂的乾坤山海图便时有异动。
如今云靖魂飞魄散,云逸被囚,灵秋已成魔尊,当日唯一有可能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只剩青鸟降世的白澈一人。
莫非是白澈暗中做了手脚?
乾坤山海图是神物,他又是神族。
……
总之无论如何,如今徐鉴真驱使不了乾坤山海图,原本铲除魔族的计策已经行不通了。
安抚好嵇玄,徐悟叹了口气。
“阿黛……难道这就是你对为父的惩罚吗?”
徐悟望向北方,喃喃自语。
其实当日灵秋牺牲自己为胥阳山祭阵,他心中不是没有过动摇。谁曾想她回到魔族之后会在北方做出屠杀仙门世家这样残忍的事?
嵇玄说得没错。魔始终是魔,纵然她是阿黛的女儿也无法改变魔族残忍的天性。
“……”
徐悟望着北方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徐鉴真承认了与魔尊的关系,消息传得飞快,整个南方一片哗然。
不止太霄辰宫,现在整个仙门都必须拿出个说法。
大家聚在一起想办法。
世人苦妖魔作乱多年,仙门之中有人献祭计,欲假意说和,以圣子美貌迷惑灵秋,引魔尊折腰,将魔族一举歼灭。
这倒遂了徐鉴真的意。
他早有了此番心思,表面答应用计,实则势要学那话本中救苦救难救风尘的圣人君子,感化魔头,劝她向善。
徐鉴真力排众议,执意前往。次日便自作主张,将一封求亲信送到了魔域。
众人本以为他定遭拒绝,不想那杀人如麻的女魔头竟欣然同意。
为表重视,仙门与魔族双方同意暂时休战,直到百年难遇的月圆之夜,将圣子花轿抬入魔域。
第126章 百年雪
南山以南, 东海之东,有无名冷泉交汇成潭,水极清冽,似碧玉琉璃, 嵌于山野深处, 凡人难寻。
潭中有游鱼数百, 皆若水晶雕琢,脏腑经络历历分明。潭上生有蜉蝣, 历经万年渐化人形,通灵智,食游鱼, 自比为仙人,朝生暮死,暮死朝生, 如此往复,仿若长生。
天道昭昭,神谕降世,人间伊始, 有国燕泠。
燕泠国主误入此间,只见空青水色仿若仙人羽衣,夜照泉台犹如星雨倒悬, 煌煌乎似天上人间。
碧水空灵,万千银鱼游弋如星,仙人踏水而至, 四目相对,称其有缘。于是径自于潭心捞取一双游鱼,置于掌心, 化鱼为佩,赠予国主。
仙人道:“此地,灵泉。此物,至宝。若人之将死,死前以一魄注入此佩,可待时机扭转乾坤,再塑旧体,重回世间。”
国主大震,忙双手捧过。仙人又道:“魂魄一旦化形便可暂回世间,与所爱相伴。然切记,天机不可泄露。旧体未成之前绝不可令挂念之人察觉真相。一旦暴露,非但前功尽弃,还会被对方永远忘却。”
“此物不得滥用,有且只有一次机会。蜉蝣有灵,要牢记,所谓扭转乾坤,不过是让命运回到这一世最初的起点……”
仙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国主猛然惊醒,发觉自己身处寝殿,方才所见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从抬手擦汗,不想袖中掉出一物,正是那梦中仙人所赠,白玉双鱼佩。
国主大惊,断定自己梦中神游,误闯灵泉,偶遇仙人,忙将白玉双鱼佩收起来妥善保管。
因不知梦中仙人所言真假,白玉双鱼佩一直保存在燕泠国内,作为国宝世代相传。
仙人的话渐渐变成一则鲜有人知的传说,历任国主从未深究,直到空山道人从最后一任燕泠王处听到这个故事,再一次捧起了这双银鱼……
事实证明,梦中仙人所言非虚。
若干年后,空山道人果真借玉佩之力,留住了云靖的一缕魂魄,令他得以重塑旧体。
他挂念灵秋,不忍让她多等,于是九尾狐狸只修出一尾便迫不及待地跑出空山,追在她身侧时时陪伴。
如仙人警告的那样,他死前本是九尾红狐,重塑旧体也该是九尾。因此修出九条尾巴以前,千万不能让灵秋察觉他的真实身份,哪怕给一点提示也不行。
倘若她认出他,他会当场魂飞魄散,更糟糕的是,她也会在眨眼间将关于他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云靖万分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无奈之下,他只好隐藏气息,装成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狐狸,就连表达不满也只会围着灵秋嘤嘤撒娇,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就好比现在。
他不懂她怎么会答应和徐鉴真联姻。
魔域一战,他被扔进她的境中,惊愕地发现原本广阔无边的境不知为何变得狭小而逼仄,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他在空山与世隔绝,从来不知道自己被徐鉴真杀害后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靖每次询问空山道人,对方讳莫如深,次次重复一句相同的话:“殿下放心,你牵挂之人她还活着。”
他变成小红狐狸跟在灵秋身边,只知道她率领魔域众人平定北方,铲除作恶多端的仙门世家,与难缠的北方魔族打来打去。
她将人间以北治理得很好,一片繁华。她是世上最好的君主,只是常常受伤。
变成狐狸的云靖只有一条尾巴和不值一提的微弱妖力,每每见她负伤,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四处衔来止血的草药,笨拙地混在一起捣碎,示意她自己敷上。
草药的味道清苦刺鼻,灵秋一开始很是嫌弃,却抵不过他带着哭腔嘤嘤撒娇,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顺了他的心意。
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最见不得他掉眼泪。
然而除了要她敷药,云靖却不常在她面前哭了。
因为他与她重逢的时间越长,越了解她在他死后所经历的一切,只要稍微一想,眼泪就根本停不下来。
他都是在夜晚,趁灵秋睡着之后,缩在她怀里偷偷地哭,每次还要死死咬住嘴唇,或是把脑袋埋进蓬松的尾巴里,生怕发出的嘤嘤声吵醒她。
哭出的眼泪都要抹在自己的毛毛上,不能沾湿床榻,让她察觉。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灵秋每天起床就看见小红狐狸早早醒来,从门外衔回一团雪,坐在一边悉心打理自己漂亮的毛发,全身弄得湿漉漉的。
她以为那是雪水融化沾湿了皮毛,却不知道其实是云靖变成小红狐狸窝在她怀里哭了一整晚,淌出的眼泪。
从没见过这样爱哭的狐狸,云靖自己也没见过。
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不惜自剖妖丹至死相护,爱如珍宝的人,在他死后带着仇恨,一次又一次地与敌人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每一次都受那么重的伤……每个夜晚她陷入梦中,哭着喃喃,唤母亲,唤他的名字……云靖肝胆欲裂,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出,埋进她怀中放声大哭。
命运何故待她如此残忍?本以为这就够了,可是魔域一战,他坐在她的境中,满目逼仄,耳边传来魔尊焱狰癫狂的声音,和盘托出她的身世。
阿紫,阿芙,阳华境中江底秘境,阿紫被血蛊折磨,他与她亲身经历,亲眼目睹。
甚至在那场由执念所化的幻境中,他和她身处其中,切身体验,目睹焱狰占据她父亲的身体,拔剑刺向她的母亲,毁了她的一生——她本该拥有的,如此美满顺遂的一生,有父母在侧,不用委屈自己潜入仙门,不用遇见他,更不用因他而背负仇恨。
云靖心痛不已,泪眼婆娑,想到昔日逍遥散人拼命阻挠,预言他会为她带来不吉。
他这一生万事皆休,既非父母爱子,亦非受万人崇敬的圣子,就连唯一由自己亲口许下的“天下第一剑尊”之名也终究没能达成,唯独在爱她一事上坚定不移,不畏人言,亦无惧神佛。
他有一夫当关之勇,此时却痛彻心扉,仿徨失措,不禁疑心是否灵秋今日所遇不幸皆由他而起,是他执意强求才会导致今日这番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局面。
痛在他心已是五内俱焚,伤在她身又该是怎样的情景?
小红狐狸躲在狭窄的境中放声大哭了一场。无意间,体内妖丹的气息泄出两分。
他与灵秋在尧州早已神魂交融,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境中景象渐渐有了变化。
眨眼间,云靖抬起头,发觉自己竟然身处千里之外的胥阳山。
他该庆幸,灵秋此时正全心投入对焱狰的报复中。激怒之下,心神跌宕,丝毫没有注意到境中的异动。
当日胥阳山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云靖眼前。
空山道人只告诉他灵秋还活着,却从没说过她是活着,死了——还活着。
云靖眼睁睁地看着灵秋飞扑入阵法,整座胥阳山在瞬间重焕生机。繁花似锦,鲜绿遍地,莺歌燕舞,艳阳高照,他跪坐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世界寂寂无声,忽然间死去了。
他恍恍惚惚、泪流满面,仿佛身陷噩梦,见她消失在阵中,万念俱灰以至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浑浑噩噩间竟伸出爪子,扼住了自己仅剩的一尾,意图为她断尾殉情。
好在此时,外界传来灵秋冷冷的声音,这才及时将他的理智唤回。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云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的一刻。
他从她的境中逃出,跃入她怀中,赌咒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再与她分离。
即便徐鉴真夺走了他的一切,即便她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与徐鉴真的婚事。
对于这桩婚事,云靖一点也不嫉妒。劝阻不成,他只是担心灵秋。
没有人比云靖更清楚灵秋答应联姻的目的。
她是想趁机杀了徐鉴真。
或许还不止于此,她不仅想杀了徐鉴真,还想趁机杀了太霄辰宫一众人等。
她要等的月圆之夜百年难遇。徐鉴真的花轿进入魔域的那一刻,月行中天,乃百年难遇的大凶之日、大凶之时。
传说只要在这个时候抽出某人的魂魄,以月华为引,将其击碎,便能让这个人生生世世永堕阎罗,万死不得超生。
徐鉴真占了他的躯体,意图重回世间,她便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他杀死,令他永世不得轮回,再也见不到人间的太阳。
灵秋就是这样,他人伤她所爱之人一分,她便要以同样的方式十倍奉还。
她将计划告诉了泽樱,命她届时提前带人埋伏。
除了徐悟和嵇玄,其他太霄辰宫弟子不过顺手一杀。
她眼中恨意泠泠,咬牙切齿道:“如今天下人都以为我与仙门圣子情非泛泛。圣子,圣子!从入太霄辰宫的第一日起他们便不许众人称呼阿靖的名字,普天之下只知圣子,不知阿靖。他们就是用这种卑鄙的方式抹去了他的名字,使徐鉴真完全地替代了他。”
灵秋推开嘤嘤撒娇的狐狸,决绝道:“此番我一定要让太霄辰宫付出代价。”
狐狸被她按住,用力挣脱桎梏,更加大声地嘤嘤表示着担忧。
灵秋嫌它吵,用力拍了下它的脑袋:“我就是如此睚眦必报,你若害怕就滚远些,别在这里烦人。”
被说烦人的狐狸立马收敛了动作。
此事凶险,他本就打算无论生死都与她一起面对。若成功,他便早日修成九尾与她相认。若不成,他便随她而去——
这样很好,她不入轮回,他亦魂飞魄散,再没有下辈子了。
不过离约定好的月圆之夜还有一段时间,他还能以狐狸的身份陪伴在她身侧。
仙魔休战的这几年,人间难得和平。
南方众人惊愕于女魔头竟然真的信守承诺,秋毫不犯。
魔尊与仙门圣子的故事因此显得更加可信,风靡一时,成了大街小巷最为禁忌也最受欢迎的谈资。
相比于南方的惊讶,北方则平静多了。灵秋继任魔尊,叛军在一夜之间如同摧枯拉朽,被她的人毫不费力地赶至极北之地,斩杀殆尽。
唯独一点,当年负伤逃走的魔君鬼弃与最后一位被击败的魔君冥煞消失在极北之地,无论灵秋的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众人都说,这两位魔君一定早就死在了混战中。魔族死后身体化为尘土,回归大地,所以即便他们死去也找不到尸体来证明,灵秋又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复仇,对付太霄辰宫,因此渐渐的,人们便接受了这两人已死的说法。
北方有人、有妖、有魔,也有修士,他们聚集在一起,逐渐发展出一些自发创建的门派,不拘泥于人族,广纳天下有修道意愿的生灵,成为世间仙门,新的雏形。
北方一切安稳,百姓生活富足,发生过最大的事也不过是有人豢养的家畜被偷,抑或是某位修士栽种的灵草被人连根拔起,连夜盗走。
总而言之,这是继燕泠国覆灭后,人间难得的一段好时光,只是无论如何,南北边界,太霄辰宫设立的结界依旧隔绝着两个世界,宣示着防备,警示着人们,真正的和平尚未到来。
灵秋并不把所谓结界放在眼里,也没时间涉足南方。
她一门心思地准备着月圆之夜的复仇大计,不惜压上整个魔族可调动的兵力,还是宿妄找到她,提起远在逍遥派的晏清想念姑姑,灵秋才不得不从繁琐的复仇大计中分出神。
当日在魔域,宿妄用狐狸挡剑,事后灵秋毫不犹豫地赏了他一顿鞭子,自那之后他便干脆自请放权,全心全意的扑在所谓的先祖预言上。
反正大事已成,反正狐狸只是狐狸,宿妄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在他看来,先祖预言作为历任魔尊口口相传的机密,事关整个魔族的存亡,比区区一只狐狸重要十倍不止。
灵秋已经是魔尊了,无论真假,他必须帮她排除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确保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做她想做的事。
即使这件事是替云靖复仇。
反正云靖已经死了。宿妄说服自己不与死人计较,也就看淡了。
他时常去胥阳山看望晏清。那孩子握着他的心魄,与他在千里之外亦有所感应。
说来奇怪,宿妄漂泊半生,一向独来独往,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与一凡人产生交集。
他平生第一次尝到牵绊的滋味,仿若浮萍生根,自此之后纵然出走万里也总要寻个夜晚,冒着风雪,奔赴一场相遇。
凡人寿数短暂,他便总想敦促着晏清用心修行,对她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
晏清成年了,听说了仙魔停战的消息,生辰礼不要别的,只想见灵秋一面。
她精心写了封信托宿妄交给灵秋。
自从当日献祭灵骨,灵秋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涉足胥阳山。再见面,七师兄霍羽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到了拜师入道的年纪。
大师姐江芙和于风成婚了,后者离开银霜楼,入赘了逍遥派,两人的婚礼是师父亲自主持的。
自那之后,师父卸下掌门重任,闭关不出。如今逍遥派是师姐当家作主了。
胥阳山一切都好,生机勃勃,已经完全没了她记忆中苍凉的模样。
她回魔域后托宿妄告知了兰翘和平江殒命的方位,师姐派人瞒着太霄辰宫将师妹的遗骨接了回来,与平江的断剑和衣衫埋在一处,算是合葬。
晏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遇到不快的事,不便说与旁人时便去父母的坟前倾诉一番。
她时时照看着父母的坟茔,将无字碑打理得干干净净。
灵秋隐匿魔息,带着小红狐狸回到逍遥派,第一次陪晏清过了个生辰。
眼前灵动活泼的少女让她觉得陌生,灵秋闭上眼,阿翘死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临别之际,她托孤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她怀中明明还抱着嘤嘤哭泣的女婴,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坐在宴席之上,昔日的女婴已然长成,亭亭玉立、顾盼生姿,言笑晏晏地唤她“姑姑”。
究竟是凡人的时间太快,还是她的时间太慢?
灵秋看着眼前笑语嫣然的人们,师姐,师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们不在乎她魔尊的身份,还像从前一样唤她师妹,就连于风也跟着唤她凌师妹。出于不成言的默契,没人提起她与徐鉴真即将联姻的事。
所有人都笑着,欢庆着生辰。仿佛一切可怕的事都从没发生过,灵秋望着温暖的灯火,闭上眼却只看得见遍地鲜血。
母亲的,阿翘的,阿泱的,阿靖的……
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风在这时突然开口问:“凌师妹,你这只狐狸是怎么来的?可真是油光水滑啊!”
自打见面,于风的目光便不时被灵秋身边的小红狐狸吸引,入席之后更是毫不客气地将狐狸抱进怀里,摸了又摸,满意得不得了。
一贯怕人的狐狸竟也任他摆布。
“我捡到了这只狐狸。”灵秋饮下一口酒。
事实上不是她捡到了狐狸,而是狐狸捡到了她。
然而灵秋顾不得那么多,她心中堵得慌,连灌了几口酒,便借口透气走到屋外。
她头也不回地逃出那片其乐融融,直到天地飞雪,满目素白才肯停下。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簌簌落下,雪花落在她肩头,转眼便与一袭素衣融为一体。
灵秋解开护体的咒术,直到感觉寒风呼啸着拍在脸上才找回几分清明。
她还有仇要报。
脑海中又开始不自觉地浮现出杀戮的场景,她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想象着要如何将太霄辰宫众人杀之而后快,忽然之间,一只手按上她的左肩。
“师父?”
灵秋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她没想到会在雪地里见到闭关不出的师父,正想开口请他到屋中赴宴,逍遥散人却拦住她。
“阿秋,你母亲去了有多少年了?”
“三百年。”
“三百年……”逍遥散人望着远处,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云靖呢?他离去多久了?”逍遥散人接着问。
“十年有余。”
灵秋不想说出具体的年份,越是提及,越是回忆,她就越发抑制不住体内澎湃的恨意,恨不能立即提剑杀上太霄辰宫。
“十年生死……”逍遥散人看着她:“辛苦你了。”
灵秋飞快眨了眨眼睛,吸了口气:“没什么辛苦的,我迟早会为阿靖报仇。”
“你之所以答应与太霄辰宫徐鉴真的婚事就是为了替他报仇吧。”逍遥散人叹了口气。
“没错。”灵秋毫不掩饰:“我一定会杀了徐鉴真和太霄辰宫的其他人。”
逍遥散人沉默半晌,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放到她手上。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灵秋不解。
逍遥散人望着她,只说出两个字:“忘情。”
不等灵秋开口,他接着道:“当年你母亲跟随你父亲叛出太霄辰宫,我痛不欲生,以半身功力炼出世间独一无二的忘情丹,本想就此忘却一切,谁料始终狠不下心,就这么带着执念活了一辈子。”
逍遥散人道:“为师一生为情所误,虽然后悔却不可惜,只因我人微言轻,不过三界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纵使为情所困,耽误的也只是自己,只有自己。”
他看着灵秋:“可是阿秋,你不一样。你是魔尊,是这世间举足轻重之人,一个决定便可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你复仇固然有理,可要知道,杀戮之心一起便极易失控。”
“云靖之死,多数太霄辰宫弟子并不知情,你若因此大开杀戒,人魔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一定会被彻底打破。两族之间,一场恶战必定不死不休,届时生灵涂炭,人间必会迎来一场浩劫。”
“我将这颗忘情丹交给你。必要之时舍弃私情,作为魔尊,这是你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逍遥散人深叹一口气:“世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徐鉴真和他背后策划之人固然该死,可杀戮至多止于他们。若你有朝一日难以控制心中的仇恨,便服下忘情丹,舍一人而护苍生,你可明白?”
“……”
灵秋望着手中丹药,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踏雪的沙沙声,远处,一团火红的毛球朝着这方飞快跑来。
灵秋将忘情丹收入袖中。
“不会有这一天。”
灵秋执拗地说:“师父不舍忘记母亲,我亦不愿忘记阿靖。我会做好份内的事,绝不会令世间生灵涂炭。”
小红狐狸跑过来,猛地跃进她怀里。
“魔族事务繁多,我们先走了,还请师父替我跟晏清和师姐说声抱歉。”
灵秋朝逍遥散人行礼,拍拍小红狐狸耳朵上的落雪,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逍遥散人轻叹一口气。
倘若她打定了主意要做毁天灭地的邪魔,世间又有谁拦得住她呢?
他只怕她既想报仇雪恨,又想太平盛世,两相冲突,最后让自己陷入两难罢了。
做纯粹的恶人和纯粹的好人都很容易,最难的是既想做恶人又想做好人,何况她作为身处高位的君主?
他怕灵秋被仇恨吞噬,更怕她被私情与大义裹挟着,走上绝路啊。
逍遥散人抽出袖中的签文。
他闭关修行,唯独放不下灵秋,起阵为她卜算,却得此大凶之卦,显示她有性命之忧。
即便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有赠她忘情,不断祈祷事情会有转机,令她逢凶化吉。
灵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雪中。
她抱着小红狐狸顺道去了趟北方,不料见到了故人。
薛成昭和云海川。
他们竟然没死——
作者有话说:先更6000,后面再更6000
这一章只有一个感想,在女频,如果女主死了,男主肯定是要跟着殉情的,就这样[摸头]
ps.只是感想,本文结局不是双死,不是BE,是大大的HE,一切磨难只为最后的HE服务,感谢[求求你了]
感谢阅读[让我康康]
第127章 百年雪
灵秋没想到, 时隔多年,记忆里本该早就死在那个晚上的云海川和薛成昭会自己找上门。
碧青说,他二人在渝州城中等了七七四十九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
“我现在不想见他们。”
临近城门, 灵秋突然改了主意。
今日她见到的故人已经够多了。那些熟悉的脸一张张看过去, 越熟悉便越觉悲凉。
这世间纵有千万人, 偏缺了她最在乎的那个,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物是人非, 无论见到什么都是睹物思人。
她又去了空山。
当日七年之期一到,灵秋便拿着那女子的画像,提剑杀上了空山。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所谓预言有多荒谬?她这一生从来不相信什么预卜先知, 非要空山道人给出个说法也只不过是想为自己找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罢了。
她连阿靖死在何处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不断寻找着死而复生之法,寄希望于空山道人的虚妄谬论, 不过是自我安慰。
她穿着凡人的丧服。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悼念死去的爱人,然而只有空山道人知道,灵秋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云靖的死讯。
她从不认为云靖再也回不来了,近乎执拗地坚持着, 认定只要自己再努力一分,找到那个令燕泠太子死而复生的女子就能再见到所爱之人。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清醒地执念于一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面对灵秋的质问,空山道人好几次恨不能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
那令太子死而复生的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天界的神女熙玄。
当年神女违逆天道,救下太子,自己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熙玄星陨落, 此后种种,包括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她为当年逆天而行, 不得不承担的因果。
神族自古有下界历劫一说,作为灵秋,眼前已是神女必须经历的最后一世轮回。
熙玄神女掌管人间时序,与其他神族不同,她所经历的既是自己的劫,也是人间的劫,是为当年之事将功折罪,也是为世间生灵谋求圆满。
天道将对她的考验设置于整个人间的存亡之间,必先使其痛失所爱,亲人爱人皆死于非命,要以情爱动摇她的心智,使她的内心充满杂念与仇恨,更令她站上世间权力之巅,赋予她至高无上的力量,令这一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却要她在这一切之中取舍坚决,杀身成仁。
牺牲是神女的宿命。
她注定世生生世世下场惨烈,为修补人间的遗憾与残缺而死。
燕泠国灭,流星飞坠是人间的浩劫。神女赎罪的方式便是以己渡人。
这场历劫中,她每死去一次,人间便得一丝光明。
倘若她被私心所惑,人间自有重获光明的一日,神女却不再是神女。
这是天道对她的考验,亦是万万不可泄露的天机。
这世间只有空山道人知道,灵秋再怎么努力也绝无可能寻到那令太子死而复生的女子,因为那就是她,是神女熙玄,是早已湮灭在命运长河中的前世。
危急时刻,小红狐狸跳出来,挡在了他与凝霜剑之间。
空山道人看着狐狸。
他既不能将神女之事告诉灵秋,使她探得天机,也不能让她知道狐狸就是太子,太子就是云靖的事实。
七年之期已到,他所说的转机早已降临,她却注定一无所知。
空山道人缓缓开口,灵秋闻言怒气更甚:“你的意思是说我天资愚钝,转机就在眼前却察觉不出?”
空山道人不置可否。灵秋提剑,呵斥挡在剑前的狐狸:“关你什么事?还不滚开!”
对她一向言听计从的狐狸却丝毫不为所动。摆明了告诉她,若是今日执意伤害空山道人,便从它的尸体上踏过去。
剑拔弩张,空山道人生怕灵秋一个冲动一剑刺死狐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盯着狐狸看了片刻,猛地收起凝霜。
灵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听话的狐狸干脆不要了。
被抛弃的小红狐狸急忙追上去。
它只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畜牲,灵秋心死了一半,想生气却发觉自己心死如灰,连骂它都懒得。
她根本不在乎它的背叛。
灵秋发觉自己变了,仿佛如今能让她提起兴致的唯有复仇二字。
狐狸撒了几次娇,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边,灵秋便随它去了。
今日她来到空山,不为别的,只为问一个答案。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数年,许是去了一趟胥阳山的缘故,她终于决定问一问空山道人。
她明白空山道人满口胡言,所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相,可是除了他,她再也找不到可以相问的人。
灵秋问空山道人:“白澈说过,我父亲也说过。乾坤山海图与天命血脉相结合,可令死人复生,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或许可以。”空山道人颔首道:“乾坤山海图本就是神族之物,白澈乃神族,关于死而复生他所了解的一定比我这个凡人更多。”
“可是——”他话锋一转:“尊上如今问起此事又有何意义?当日你选择胥阳山,死过一次,如今早已失去天命血脉,这世上也再没有天命血脉了。”
“除非尊上狠心将封印于胥阳山下的灵骨取出,再打上太霄辰宫,夺来乾坤山海图。”
空山道人望着灵秋:“如此一来,人间必有一难。难道尊上仅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就要令天下苍生遭受浩劫,无辜丧命吗?”
他叹了口气:“尊上何须自苦?你与云靖的缘分未尽,老夫还是那句话,转机早已发生,何不耐心等待片刻呢?”
灵秋蹙眉:“可你口中的片刻足以令世人忘却阿靖!”
“世人是世人,尊上是尊上。纵然被千万人抛诸脑后,只要尊上记得,他便不枉此生。”
空山道人轻阖双目,席地打坐:“尊上回去吧,城中故人等候多时,你该去见一见。”
他没了继续相谈的意思,灵秋只好作罢,带着小狐狸离开。
小狐狸于修行一道上颇有天分,跟在她身边不过短短数年,已然修出了三尾。
它有了些道行,按理该通些人性,然而即便拖着三根毛茸茸的尾巴,这狐狸依旧一副懵懂模样。别说化形,就连口吐人言也做不到。
它并非哑巴,纯粹是傻。
就好比方才,灵秋与空山道人说起云靖,傻狐狸只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半点不会察言观色。
狐狸的修行速度随尾数增多而加快。只是瞧它这痴傻模样,就算修到九尾恐怕也是无用。
灵秋携狐狸回到渝州城。如空山道人所料,云海川与薛成昭早已等候多时。二人见到灵秋皆是一惊。
经年未见,修道之人的容貌并无多少改变,唯独装扮与从前大不相同。
如今的云海川与薛成昭身着粗布麻衣,一副云游散修的模样,远远瞧去很是落魄,再无半分当日少年修士的意气风发。
来之前碧青早已向她禀告过,这些年他们四处流浪,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如今找来莫不是为了投奔她?
灵秋抱着这样的想法请人入座,云海川和薛成昭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先将当年的事如实相告。
“当年在吕府,是我父亲救了我们。”薛成昭道:“那日之后,我得知了北方众世家与魔族世代勾结的秘密。”
“初闻此事,我惊讶极了。我无法接受,父亲却逼我做出抉择。若接受一切,他便将家主之位传给我,若执意不肯,便只有一死。”
“我乃太霄辰宫弟子,宁死不愿与魔族狼狈为奸,更何况师兄与诸位同门为魔所害,生死未卜!可我一人死了不要紧,却不能连累海川。”
“所以我假意答应父亲,暗中与海川联络,趁府中守卫松懈,逃了出来。”
“自那之后,我二人便四处流浪,躲藏追兵,靠替人驱邪画符为生。”云海川道:“入薛氏之前我本就是一介散修,此番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这些年虽然过得清苦,却也算安宁。”
“后来我们从他人口中得知了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好在圣子和大家都没事,唯独苏少主……”
提到苏韫珩,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黯淡。灵秋不知道,游观青也想不到,当日世家处刑苏氏,将苏韫珩五马分尸时他们正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一切。
苏韫珩死时,两人迫于薛氏的追兵,没敢上前营救。从那一刻起,薛成昭便清楚,自己此生与游观青再无可能。
这些年他们一直庆幸苏韫珩是那场浩劫中唯一牺牲的人,然而提到圣子,灵秋的神情瞬间变了。
“那不是他。”她沉声反驳。
“什么?”薛成昭不明所以。
灵秋漠漠道:“我不想与你们解释当年的事。”
再复述一遍太霄辰宫是如何谋划让徐鉴真占据阿靖身体,害得他魂飞魄散的故事只会让她更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起伏的情绪:“你们若想知道就去问碧青,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会命人照顾你们。如今北方安定,你二人可在渝州安顿下来。”
说完,灵秋转身欲走,薛成昭却急忙上前叫住她:“我二人此番来找你并不是为了投靠!”
“那是为了什么?”
薛成昭的视线移向她的小臂:“为解血蛊。”
他道:“这些年我日夜钻研,几乎寻遍了世间所有医书,终于找到了解除血蛊的方法。你虽是魔族,但这些年为北方百姓所做的一切乃我亲眼所见,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为你解除血蛊。”
灵秋看向他:“要如何解?”
薛成昭忽然沉默了一下:“若你同意让我一试,我愿与你单独商议。”
“让你一试?”灵秋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吃饱了没事做,在发梦吧。”
她没了耐心,转身离去:“别在这儿废话了。想留就留,要走便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你呀,能不能靠谱一些!”云海川拍了薛成昭一下,恨铁不成钢:“什么叫让你一试,这不是无端惹人怀疑吗?”
薛成昭亦是捶胸顿足:“我这不是脑袋打结了吗!凌秋不肯,看来我只能再在渝州留些日子了。”
“无论在哪儿,只要你我在一处就好。”云海川握住他的手,温言劝慰道。
薛成昭看着她,目光闪动,方低下头,只见碧青带人从堂前经过。
想到灵秋方才异常的神色,他急忙叫住她。
是夜,灵秋正掐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打发时间,薛成昭独自找上门来。
他神色哀戚,显然已经知道云靖的事,一见灵秋,开口便是:“我有十足的把握能替你解除血蛊。”
小狐狸跳到一边,歪着脑袋看向他,听到解除血蛊,眼睛一亮,立即热情地凑上前。
灵秋问他:“你想如何解?”
薛成昭沉默片刻,答道:“以命换命。”
他沉声道:“魔族血蛊乃世间至毒,本是无方可解,这些年我试过无数种法子也没能成功,唯有以命换命,用秘术将你体内的蛊虫引入第二人体内,加以封印。只有这样,才能解除你体内的血蛊。”
这方法正是当年江底秘境中父亲替她引出蛊虫时所用的。
灵秋静静凝视薛成昭,片刻之后,她问:“若是以命换命,你打算用谁的命来与我交换呢?”
一旁的狐狸发出嘤嘤声,急切地蹭了蹭主人。
灵秋看它一眼,仿佛是在玩笑:“狐狸恐怕不行。”
薛成昭道:“自是用我自己的命。”
他对灵秋说:“除我之外,海川亦掌握此秘术之精髓,只要由她相助将你身上的血蛊蛊虫引入我体内加以封印,事情便成了。放心,对此我有十足的把握。”
灵秋道:“你要救我?可你应该清楚,是我亲手灭了北方世家,杀了你的父亲。”
薛成昭道:“世家……他们和父亲犯下滔天罪孽,自是应当以死赎罪。我并不怪你,更不会因此迁怒。”
他露出悲伤的神色:“为你解蛊是师兄的遗愿,斯人已逝,无论如何我都要替他完成。何况当年早在阿紫以命相护时我便下定决心找出血蛊的解决之道,如今能为你解蛊,既是了却此生执念,更是完成师兄愿望,于我而言不负此生,死得其所。”
小红狐狸发出一声哀痛的呜咽,下一瞬,灵秋冰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是死得其所,不负此生了。海川呢?”她望着薛成昭:“今日你不肯在她面前说出这解蛊的方法,恐怕她到死也不会想到所谓秘术会搭上你的性命吧?”
薛成昭被他说中,顿时愣在原地。
灵秋接着道:“这些年海川陪你四处流浪,你执意苦寻解除血蛊的方法,恐怕也少不了她从旁帮衬。薛成昭,你逃出薛氏,不过是个娇生惯养却一无所有的落魄公子,海川本可以将你这累赘丢开,却不离不弃地陪着你,数十年如一日。”
“今日我观你二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你纵然无心于对她,看在她对你有情有义的份上,也不该如此害她,宁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杀死所爱之人。”
灵秋蹙眉质问道:“你可知你这么做对她有多残忍?还是你以为此事之后她还能快意余生?”
“你是了却执念,是不欠任何人,却唯独亏欠云海川。”她冷笑了一下:“事实上,哪怕你不替我解蛊,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她。”
“阿靖与你不过短短几年的同门之情,我与你更算不上亲近,阿紫虽对你有救命之恩,受此恩者却不独只你一人。唯有云海川,从你幼时便时刻保护,待你落魄更是不离不弃,此情此义抵得过数次救命之恩,当没齿难忘。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何谈什么以命换命?”
“我中此血蛊,日久年深。解与不解,无甚区别。你如今最应想清楚的不是这件事。”灵秋摆了摆手:“总之,我绝不同意用你的命来解蛊。”
“可是血蛊一旦侵入骨血,你便不剩多少时日了!”
否则他也不会在渝州苦等七七四十九日,坚持要见她。
灵秋蹙眉,正想继续反驳,只听外边传来一道苍老的男声:“用他的命不行,用我的可好?”——
作者有话说:sorry宝宝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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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百年雪
寒风阵阵, 灌入屋内。来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踏着迟缓的步伐,冒着大雪踏入堂中。
灵秋从未见过此人, 更不知他怎能绕过重重守卫闯入此间。长剑毫不留情地朝他刺去, 罡风阵阵, 掀起那人的斗笠,露出一张干瘦的脸。
忽然之间, 她手一偏,剑锋生生停驻在那人身前,距离他的喉咙不到半寸。
这是一位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者。灵秋与他素未谋面, 观其眉宇,却意外感到一丝似曾相识。
她蓦地迟疑片刻,只听身侧的薛成昭不可置信地唤道:“向风师兄!”
那干瘦的老者弯下腰, 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朝灵秋行了个大礼。他用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望着她,灵秋收起剑,难以置信地向后退去。
同样的北地, 身后是与那夜如出一辙的狂风暴雪。然而洁白的天幕下,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身披蓑衣,垂垂老矣。
眼前这张满是皱纹的脸与记忆中的白衫青年相去万里。纵然两人此刻对面而立, 灵秋动了动唇,尝试数次,竟无法唤出他的名字。
她万万不敢相信眼前这两鬓苍苍之人会是当日与自己共赴北方的师弟, 然而对面的反应做不了假。
何向风看出她的惊讶,叹息一声,解释道:“当年与魔族一战, 我受师姐庇护,虽然侥幸存活,却伤及根本,以至于灵力尽失。这些年,若非观青师妹一直守在身侧,施法替我续命,我早该化作一具枯骨。”
听到游观青的名字,薛成昭的眼神亮了一下。然而他却不敢贸然插嘴向何向风打听游观青的消息,只能听他继续说。
何向风道:“我灵力尽失,自然没资格再留在太霄辰宫,便自请离开。这些年,观青师妹一直试图寻找珂娘的魂魄,可她到底还是太霄辰宫弟子,师姐魔族的身份暴露后,嵇玄尊者令行禁止,在南方设下诸多限制。她不得自由之时,我便替她四处搜寻,直至找回珂娘散落在人间的所有魂魄碎片,终于得以送她转世轮回,了却夙愿。”
“我对观青师妹亏欠良多,珂娘之事了结后,我知道自己不该再拖累她,便将妹妹托付给曾经的好友,独自离开。”
“我本是该死之人,是师姐以命相护,又有观青师妹慷慨相助,这才得以苟活至今。离开南方后,我听闻人魔两族休战的消息,便决定到北方来寻师姐。”
何向风对灵秋道:“当时我已决心以此残躯报师姐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没想好如何报答,更没想到太霄辰宫在南北边境设立结界,我一介凡夫俗子,从南到北,御剑凌风仅需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一步一个脚印,居然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他深吸一口气:“幸好当年在渝州曾与碧青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赶到渝州时被她认出,这才放我进城见到师姐。更庆幸的是,今日得见师姐,无意间听到成昭师弟所说,竟令此残躯有了用武之地。”
何向风踉跄着跪倒在灵秋身前:“还请师姐成全,就让我替你引出血蛊吧!”
“绝无可能!”
灵秋闻言一愣,很快便露出冷漠的神色。
她背过身去,负剑而立,平声道:“实不相瞒,当日救你不过顺手,实非我本意。从前在太霄辰宫你我便算不得亲近,如今你一具残躯却要为我舍命。一句话,这番恩德我消受不了。十年间千里跋涉,足以抵消当日的一切。别忘了,我如今可是魔尊,并非你口中的师姐。你从南方来,想必听过不少关于我的传言,若想得一善终,最好立速速离去,别逼我亲自动手。”
她放出狠话,不料何向风丝毫不为所动。
“南方民间盛传师姐为夺魔尊之位弑父弑兄,杀人如麻,致使北方民不聊生,可这一路走来,我亲眼所见北方百姓安居乐业,师姐所作所为,当得起贤明二字。”
他叹了口气:“反倒是南方……这些年来仙门好战,以魔族祸世为明,四处强征,普通百姓的日子愈发难过,已是大不如前。”
何向风道:“十年来,我踽踽独行,屡次遇险,次次为人所救,不止人族修士,更不乏妖魔。经历此番,我才深刻意识到人间仙门那套妖魔皆恶的论调是多么武断。”
“一路走来,我想得很清楚。天下不只是人族的天下,仙道也不独是人族的仙道。天下大同,人妖魔和平共处的未来不在南方,亦不在太霄辰宫。多少年来,人族与妖魔积怨颇深,这世间唯有师姐有希望改变这一切。师姐已经将北方治理得井井有条,何不心生慈悲,再救一救南方的百姓?”
何向风叩首恳求:“纵有流言,皆因位高权重之人刻意编造,执意陷害。被蒙蔽的都是无辜之人,失去性命,受苦受难的亦是无辜之人。向风今日自愿为师姐舍命,不止是为报恩,更是想为三界众生求一条出路。”
“与天下苍生相比,何向风的命微不足道。于三界众生而言,师姐却是举足轻重。我不能看着师姐为血蛊所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助你解蛊,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
“你的意思是要我救世?”灵秋转身:“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她冷笑道:“我的确有攻打南方的打算,只不过是杀光仙门,将这人间占为己有。你别忘了,我可是魔。”
何向风道:“师姐不必答应我任何事。仙门无道,苍生受难,向风今日此举不过是为三界众生另寻一条出路,至于师姐究竟如何打算,终究非我所能掌控。”
他望向灵秋,坚定道:“比起今日之南方,我希望世间众生,无论是人还是妖魔都能过得像北方百姓一样安定富足。凡人一生短暂,譬若蜉蝣。以残躯换得一缕希望,无论师姐未来如何做,今日此举,向风绝不后悔。”
“即便来日我血洗南方,你也不后悔?”
“不悔。”
灵秋蓦地笑了两声。
她看着地上虚弱的老人,虽是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过。
何向风的眼珠因躯体的衰老变得浑浊,眼神却比任何时候更加坚决。
他心意已决。
薛成昭用秘术将灵秋身上的血蛊引入何向风体内。
他被安葬在渝州城外,镌刻着姓名的石碑转眼便被漫天飞雪所覆盖。
灵秋带着小红狐狸独自在墓前站了一整夜。
血蛊解了,她可以活上很多很多年,可是这番深情厚谊,她该用什么来还呢?
她想要天下,想要人妖魔三族和平共处,也想为死去之人报仇雪恨,想要杀戮,也想要和平。
她太贪心了。
雪下了整夜,落在肩头,为她披上一层蓑衣。狐狸的三条尾巴立在雪地里,像永不熄灭的烈烈火焰。
月圆之夜,仙门圣子的花轿从南方出发,踏雪行云,朝着魔域飞去。
与此同时,银霜楼外,灵秋一袭素衣,剑锋染血,冷漠地堵住了云正和段若霜的去路。
夫妇二人将爱子牢牢护在身后。云正看着灵秋,啐道:“妖女,你竟敢违背盟约,屠我银霜楼,果真不讲信用!就不怕日后我师尊知晓此事,灭了魔族!?”
“死到临头还在废话。”灵秋提剑指向他:“你想用徐悟威胁我?可惜今日我要杀的就是他!”
凝霜剑毫不留情地斩下,段若霜见状急忙令跟随出逃的弟子出招抵挡,她自己则带着爱子匆匆向前逃去。
段若霜逃出一段距离,回首一望,却见众弟子被凝霜剑气一震,竟纷纷倒地。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段若霜大愕,不敢相信这是失去灵骨的人能够使出的招式。她心一沉,自知今日恐怕难逃一死,急忙对爱子道:“阿远,莫要回头,速去太霄辰宫告知消息,只说魔头毁约,联姻之事恐怕有诈!”
言罢,她飞身一跃,落至云正身边,厉声道:“夫君,我来助你!”
他二人双剑合璧,一齐刺向灵秋,然而危急时刻,灵秋竟然闪身一躲,避开两人,直朝逃走的云行远追去。
“不好!”
云正大喝一声,急忙出剑阻拦,然而电光石火间,灵秋早已追上云行远,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击倒在地。
“刷——”
凝霜剑抵住了云行远的喉咙,云正和段若霜动作一顿,猛地停了下来,不敢动弹。
“凌秋,放开阿远!你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阿远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段若霜神色崩溃,冲着灵秋大喊。云正用力揽住她,才令她不至于立时跌倒在地。
“什么也不知道?”灵秋道:“看来二位分明很清楚我今日为何造访啊。”
“当年之事亦非我们所愿!”云正扶着段若霜:“无论怎么说,我们抚养了他整整十八年,纵然最后发生那样的事,终究是他的命,怪不得他人。他虽注定早死,对银霜楼到底也有几分情谊。我隐约记得那孩子一向善良,最是心软,你今日这般大开杀戒,难道就不怕他在天之灵于心不安!?”
“他?”
不知这段话哪里刺激到了她,灵秋一把扼住云行远的脖子,将他提至半空。后者立即发出痛苦的呻/吟,段若霜惊叫道:“不要!”
这是她与云正唯一亲生的孩子,从小受尽宠爱,最是宝贝。自从有了云行远,段若霜才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逐渐忘记了那段本不该存在的日子。
如今看着爱子被灵秋扼住喉咙,神色痛苦,她痛不欲生,几乎快要哭晕过去。
偏偏此时灵秋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挥剑指向两人:“要我停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要我们怎么做?只要能做得到,我什么也答应你!”
云正和段若霜急忙答应,只求她放过爱子。
灵秋看向手中垂死挣扎的云行远,开出条件:“既然你们知道我是为他而来,只要今日你们能说出他的名字,我便大发慈悲,放过这该死的孽种。”
话音刚落,段若霜和云正顿时浑身僵硬,愣在原地。
灵秋的要求再简单不过,然而对两人而言却是难如登天。只因当年抚育云靖不过是遵从师尊之令,徐鉴真重返人间后,他们诞下真正的爱子,便将云靖抛诸脑后,甚至这些年一直有意避免想起他,就连银霜楼内也绝不允许提及他的名字,更别说阳华仙会后,太霄辰宫有意模糊他的姓名,无论何处皆以圣子代称。
他这一生本就是为圣子还魂而生,死亡本是他早已注定的命运,消亡亦无甚可惜。十年,百年,他的存在被重生归来的仙门圣子完全替代,所谓的姓名早就被雪覆盖,淹没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再无人提起。
然而今日,活命的唯一条件却是说出他的姓名。
云正与段若霜对视一眼,天地间只剩飞雪簌簌,洒向死一般的沉默。
“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还敢妄谈情谊。既然隐约记得他最是心软,便自下黄泉去求他原谅吧。”
灵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若夺命的利刃,不带一丝宽恕。
云正和段若霜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却又听她忽然冷笑道:“噢,本尊忘了,今日我本就没打算让你们有机会留下魂魄。”
云正愕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秋缓缓道:“凡人轮回转世,真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我的阿靖却被你们害得魂飞魄散,连转世都寻不到。你说,我还会让你们有再活一次的机会吗?今日我不仅要将你三人挫骨扬灰,还要你们和他一样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灵秋将云行远的喉骨捏得咔嚓作响。
“行远。”她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可惜这就是你的最后一世了,干脆改名叫走近好了。”
远处,一轮明月冒着寒气,高悬在黑不见底的天幕上。
灵秋冲着对面两人眨了眨眼睛:“百年难得的月圆之夜,和你们的爱子说再见吧。”
“嘭——”
在云正和段若霜的尖叫中,云行远魂飞魄散,碎成一堆血肉模糊的齑粉——
作者有话说:修正一下时间线:之前说是百年一遇的月圆之夜,那就是等联姻等了将近百年。十七年之后灵秋登上魔尊之位,仙门商量计策,徐鉴真传信联姻应该是又过了几年。灵秋回胥阳山的时候又过了几年。何向风死后又过了很多年,这期间人魔两族一直处于暂时休战的状态,直到本章的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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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百年雪
云层之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队伍从前至后, 依次是嵇玄、妙华等尊者率领的太霄辰宫众人。除此之外,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南方各大仙门中的精锐伪装成普通弟子。众人分散在花轿四周,呈包围之势,齐齐面向前方。
徐鉴真坐在花轿中, 既紧张又激动。
今日就是他与灵秋的大婚之日, 他等这一日等了百年, 不,远远不止, 从上一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一直期盼着这一天。
眼前的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徐鉴真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
他掀开帘子, 使得冷风猎猎扑打在脸上,直到半截身子都被寒气浸透,方才找回几分脚踏实地的清明。
正直严冬天气, 天空却是一片晴朗,万里无云。
没了云层的遮蔽,月光便与飞雪毫无保留地交缠在一起。一轮满月悬挂在远处,银光泠泠, 似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破喜袍的鲜红,于冰冷的丝绸之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华。
片片飞雪纷扬坠落,仿若密织的雪网, 把万物覆盖,将天地笼罩。晴空朗朗,天地一色, 唯有脚下婆娑的树影暗中重叠,无声预示着他们正离魔域越来越近。
前方,月亮的光辉被永夜所吞噬。魔域与人间交界处, 徐鉴真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忽然之间,原本平稳行进的送亲队伍被人截停。
“发生何事了?”
徐鉴真掀开轿帘,询问外面的弟子。
弟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来人大声喊道:“魔尊灵秋血洗了银霜楼,银霜楼主云正、夫人段若霜以及少楼主云行远惨遭杀害,魂飞魄散!”
徐鉴真大惊,然而这还没完。那人接着喊起来,音色愈发悲怒:“除此之外,她还撕毁盟约,屠遍南方二十一座仙山,诛杀门中前辈长老,半分活口也未留啊!”
“你说什么!?”
队伍最前方,嵇玄闻言大惊,激动之下一把扼住了报信弟子的脖子,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弟子被他掐得上气不接下气,嵇玄怒问道:“那妖女现在何处!”
“不……不知……”
“师兄!”妙华急忙上前。
嵇玄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弟子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连声道:“事情发生后,神尊派人前往支援,可大家赶到之时只见满地狼藉,魔尊早已不知所踪,一切都是现场幸存的弟子告诉我们的。”
“不知所踪!?”
嵇玄愤怒至极,忽然转身,目光如鹰般穿过人群,直射向徐鉴真。后者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今日本是仙门合谋,意图花轿进入魔域之时群起而攻,将以灵秋为首的魔族一网打尽,不料眼下反被人趁虚而入。好在各个仙门的精锐早已伪装成了送嫁的普通弟子,众人距离魔域已不足百里。
“太霄辰宫可有事?”嵇玄下意识关心道。
魔族子母蛊,子蛊可封存记忆。当日在胥阳山,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酷似徐黛的魔族丫头消散,一眼便认出她乃蛊虫所化。
徐黛已死,她的记忆分成两股,飞向在场与她血脉相连的两人。好在仙门之中除他之外几乎没人认识子母蛊,这才给了他不动声色,阻止徐悟得到徐黛记忆的机会。
虽然成功阻止徐黛的记忆飞向徐悟,嵇玄却看得清清楚楚——另一缕记忆飞入了灵秋眉心。
他绞尽心机,没能在三百年前除了她,至少借柳静松之手除了她当年的记忆,本以为从此以后高枕无忧,却未料到今日。
嵇玄生怕灵秋此番会对太霄辰宫下手,毕竟当日她曾立下重誓,势要杀尽太霄辰宫众人,他自己亦在恶战中被她斩去一臂。
徐黛毕竟是徐悟的骨血,是他曾经最为疼爱的小女儿。魔族最擅蛊惑人心,嵇玄不敢肯定,倘若灵秋打上太霄辰宫,留守在雾晴峰的徐悟会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当年灵秋徐黛之女的身份暴露后,徐悟竟当众宣布闭关,意图回避对魔族的清剿。若非他派人散布灵秋在北方肆意屠杀的消息,以苍生作为要挟,徐悟断断不会痛下决心,将仙门生杀大权尽数交到他手上。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该冒险一些,亲自动手杀了灵秋。若她早些去死,又何来今日的麻烦!
其他仙门倒没什么,嵇玄最怕太霄辰宫出事。
他厉声询问,报信弟子急忙摇头:“太霄辰宫没事。神尊派人将整个南方搜了个遍,根本找不到魔族的气息。”
“找不到?”妙华沉吟:“莫非是回了魔域?”
她神色一变,对嵇玄道:“魔族突然毁约,今日之事恐怕有诈!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岂有此理!”嵇玄当即反驳道:“妖女血洗仙门,就这放过她,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我太霄辰宫无能!?”
“来啊!众弟子立即随我攻入魔域!本尊今日定要找出妖女,让她血债血偿!”
嵇玄挥手疾呼,在场众人早已激愤不已,纷纷响应。鲜红的伪装褪去,露出令人胆寒的刀剑锋芒。
“找出妖女,血债血偿!”
“找出妖女,血债血偿!”
仙门众人怒吼着攻向魔域,突然之间,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诸位是在找我吗?”
头顶传来一道女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灵秋手持长剑,鲜红的衣袂迎风招展。一轮硕大的明月悬在她身后,在夜色中散发出令人胆寒的银光。
魔域之外,月行中天。下方有人认出这不速之客,大喝一声“妖女!”提剑朝她斩去。
嘭的一声,鲜血炸开大片飞花。
无数人试图接近她,转眼便炸成一摊血肉模糊的齑粉。
云层之上盛开出大片尖叫的红色,在银冷的月色照耀下越发靡丽。
“有陷阱!”
嵇玄大喊一声,试图提醒。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瞬,早已潜伏在四周的魔族军队猛地暴起,蜂拥而出,将整个送嫁的队伍团团包围。
仙门精锐与魔混战,鲜血喷洒而出,源源不断,将皎白的月光染成红色。飞雪簌簌,划过众人的身体,宛若利刃,割破血肉,带着冰冷的血丝旋转着往地上坠去。
百年的和平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天地间只剩下无尽的杀戮。灵秋提剑,早已杀红了眼,心中只剩复仇的痛快,将昔日在胥阳山逍遥散人所告诫的一切抛诸脑后。
“什么无辜之人?”她毫不留情地斩下眼前之人的头颅,冷漠道:“战争一起,没有谁是无辜的。”
天幕之上,大战淋漓,众人鲜血喷出,坠入云层,竟在人间下起一场血雨。磅礴的血雨洒向大地,染红了草木,浸没了泥土,天地间一片血腥,仿若末日降临。
灵秋看着眼前混战在一起的人,忽然愣了愣。下一瞬,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剑风,她回身抵挡,竟是嵇玄。
“师兄!”
就在凝霜即将刺穿嵇玄胸膛的瞬间,妙华大喝一声,飞快赶来,护在他身前。
流云十三式下,无数魔族将士灰飞烟灭。灵秋与她交手几招,心中挂念着徐鉴真,后退一步,朝着战场中央的喜轿飞去。
她提剑杀出一条血路,身后获救的嵇玄吐出一口黑血,对着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徐鉴真大喊:“还在犹豫什么!她是魔头,并非昔日的花妖!还不赶紧动手!”
凝霜剑发出一阵锐利的肃响,毫不留情地刺向他,徐鉴真如梦初醒,手中琅琊突现,猛地抵挡住灵秋的攻击。
“为什么?”
他眼中含泪,悲怒地质问她:“你明明已经答应了!”
“那只不过是为了今日杀你而已。”
灵秋折身一跃,闪至徐鉴真身后。
“铛——”
凝霜断后,无情绞杀着试图上前支援的人。召雪刀与琅琊剑碰撞,偏离半寸,再次毫不留情地杀向徐鉴真命脉。
天地间,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生死关头,徐鉴真含泪质问:“夫人何故……何故相负于我!”
眼前少女衣发带血,剑尖寸寸划破他的皮肉,露出嘲讽的笑容:“顶着他的脸太久,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么?我夫君死前已是中州剑道第一人,你与他云泥之别,与我更是毫无关系!”
她的声音穿透云层,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眼见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提起故人,竟也忍不住落泪,纷纷震撼,这才恍惚记起,许多年前好像的确有过这么一位少年修士。
灵秋卧底仙门遇见的是他,下山历练一路同行的是他,私定终身、情非泛泛的似乎也是他。
印象中,少年拔出琅琊,成了圣子转世,为召圣子还魂,埋骨于无人知晓处。
那本是他的命运,无甚可惜。
十年,百年,他的存在被重生归来的仙门圣子完全替代,就连亲生父母也渐渐忘了他的姓名。
大雪夜,不知何处飘来的桂花香混着血气一股股扑进鼻腔。
狂风吹啊吹,吹起灵秋鬓间碎发飞扬。
她恍惚想起,诀别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她喜欢看雪,他便站在窗前替她绾发,双手冻得通红,眼睛却亮亮的,一遍遍,固执地要她一句保证:“你已经有我了,以后就不能再让别的男子替你梳发。”
那时她自以为高明,看破他的魅术,肆意捉弄,作壁上观他的慌乱与迁就,殊不知倘若一个人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等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示弱,那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爱。因为他爱她比她喜欢他更深,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灵秋自恃聪慧,年少之时却愚钝至此,几次三番,从来不曾参透他的心意,更险些错失缘分,直到他魂飞魄散,才在一百年的孤独与寂寞中彷徨失措,直至追悔莫及。
利剑直指徐鉴真咽喉,嵇玄大叫道:“用神火!快用神火杀了她!”
徐鉴真置若罔闻。
他永远无法明白,痛心疾首,拿剑的手亦止不住颤抖。
“为什么?与你有两世情缘的人明明是我,他只不过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与你相遇。”徐鉴真看着面前的姑娘,被她眉目间的冷漠深深刺痛。
“灵秋,你错了!”他悲伤道:“你忘了前世,认错了爱人,我才该是那个与你情深意重的人!”
“错就错了,我情愿一错到底!”
灵秋打断他的话,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凝霜剑没入徐鉴真胸膛。
“一错到底……”
徐鉴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角划过冰凉的泪水。
“住手!”
危急时刻,妙华大喊一声。
然而魔尊要杀的人,谁也救不了。
灵秋不为所动,徐鉴真亦是失去了求生的意志,眼看仙门大计马上就要毁于一旦,妙华急中生智,大喊道:饶他一命!我将……”
话至嘴边,她竟也忘了那少年的姓名,只得匆忙改口:“放了他,我将你亡夫的埋骨之地告诉你!”
咣当一声,银剑触地。
灵秋抬眸,见血方收的宝剑唯一一次手下留情,是为一颗早已寂灭数年的魂魄。
“何处?”
灵秋看着妙华,眼中闪动出殷红的血色,那是泪与血交缠在一起。
妙华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极南之地,妖海。”
第130章 百年雪
没人记得他是谁。
世人只知他死后百年, 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为他屠尽仙家,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人魔之盟,百年和平。她于大婚之夜公然撕毁盟约,一场大战令世人惊醒, 于是那些被掩藏在时光长河中的真相纷至沓来, 他与她的故事重见天日, 仙门圣子的一生从此泾渭分明,是一前一后, 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要说这六百年前,圣子身殒,太霄辰宫便从山野中捉来一只九尾白狐作为炉鼎, 炼化成胎,用作圣子重回世间的容器。然而谁能想到,这白狐阴差阳错, 竟与卧底仙门的魔族太女相识相知,以至于私定终身,结成夫妇。”
“要知道这魔尊灵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唯独对这白狐情有独钟,偏爱甚重,不仅在他死后叛出太霄辰宫, 更不惜与整个仙门为敌,只为替亡夫讨回公道,报仇雪恨。”
小茶馆里,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二楼,少年靠在窗边假寐,听到关键处, 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句:“胡扯。”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楼下人的耳朵。砰的一声,说书老头一拍醒木,看向二楼,摸着胡子道:“小公子,老夫这故事句句属实,你不喜欢别听就是,何必胡说八道,砸我招牌呢?”
少年不欲与他争辩,放下茶钱,转身欲走,谁料说书老头不依不饶,大手一挥,将他拦下。
“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我这故事乃是独家,乃从魔域拼死得来的第一手消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老头指着头顶牌匾,质问道:“这位公子既说我胡扯,敢问究竟是哪里不对?莫非你有别的见解,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伙儿听听,评评理!”
“是啊!莫非此事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公子要不就说说吧!”
“是啊,说说吧!”
人群接连附和说书老头的话,少年被逼得没有办法。
然而他与那个人的纠葛,个中曲折怎能为外人道?
少年沉默半晌,只得吐出一句:“这故事的主角并非白狐,而是一只九尾红狐。”
“红狐?”说书老头蹙眉:“怎的从未听过?那仙门圣子徐鉴真乃是白狐,这被捉来的狐狸自然应当与他一样才对,公子这消息恐怕是假的吧。诶?人呢?”
他抬起头,那少年却早已离去,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此地乃当世人间南方最为热闹的一处街市,在他的记忆中本唤作春溪,是以当年开凿此地,引泉入山的一位猎户之女命名。
他与那猎户之女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的他尚且不只自己后来竟会与她产生那般纠缠不清的缘分因果。
燕泠国灭后,历经千年,沧海桑田,峰峦叠起,春溪不再,如今众人都称这里为丹碧峰。
空山道人告诉他,复生之后他会回到记忆中最为怀念的地方,他本以为会是中州的燕泠国旧址,却不料竟是丹碧峰。
记忆里作为仙门圣子的画面早已模糊,就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那个人的脸和名字,记得她言笑晏晏,唤他“阿靖”时的模样。
他是燕泠太子谢琛,不是被太霄辰宫抹去记忆的工具云靖。他与魔尊,与那故事中的人本该毫无干系,然而记忆中的那张脸却与他日思夜想的人来回重叠,严丝合缝,每每想起,锥心刺骨,痛不欲生。
复生之后,他落脚在丹碧峰,牡丹花妖与仙门圣子的故事自然有所耳闻。
花妖已死,转世成为如今的魔尊。
凌秋。
这一世,她叫这个名字么?
不。
记忆里,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含半分情绪。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计谋手段罢了。
她隐藏身份卧底仙门,从始至终对他不过是利用,全无真心,或许就连名字也是假的。
记忆停留在躲在门后,听见她将真心话对着同伴和盘托出的那个瞬间,那是他这一生中目前为止,最痛的瞬间。
无论是前世抑或今生,他分明记得,她从未真心喜欢过她,半点也没有。
这一世她对他比上辈子更加恶劣。
然而即便如此,复生归来,他竟依旧忘不了那些与她在一起的画面。
白玉双鱼佩是燕泠国代代相传的至宝,赐下此佩的仙人说过,所谓扭转乾坤,不过是让命运回到这一世的起点。
所以复生之后的谢琛理当忘记身为云靖的一世,重新开始。可他对她痴心至此,忘却所有也无法忘了她,即便她待他全无真心,几次三番伤他至此。
什么故事,全都是骗人的。她从来,从来也没有爱过他。
谢琛逃似的从茶馆中跑出,大街上人群熙攘,小贩叫卖着:“桂花糖糕!瞧一瞧,看一看,又香又甜的桂花糖糕诶!”
瞬间,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破碎的画面。他抬起头,赫然瞧见巨大的“香满楼”牌匾,夕阳西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她初遇的下午。
壬戌朔日。
他守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抱着蜜饯,无助地盼了她一年又一年。
谢琛头痛欲裂,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回到丹碧峰。
原来每段模糊的记忆都是他感到遗憾的瞬间。
她对他就这样坏。
谢琛抱住头,疼得跪倒在地。
不要了,他不要了。
既然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绝对不要再与她扯上任何关系。
凶猛的疼痛令他的眼角浸出泪光,然而这一点□□上的痛远不及他心中的痛苦,不及她对他的残忍。
路人见他狼狈的模样,纷纷上前关切。人群嘈杂,忽而传来一道声音:“听说各大仙门围攻魔域,魔尊此番恐怕凶多吉少了。”
谢琛闻言猛地抬起头,震惊地在人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才不是。”另一人道:“仙门围攻魔域,谁料女魔头不知所踪,大伙儿扑了个空,我听人说,她准是去了极南之地。”
“极南之地?为何啊?”
“不清楚,只知道,仿佛是去找什么人。”
“那众仙君也去极南之地讨伐魔头了?”
“当然没有。传闻那极南之地的妖海乃神族禁地,其中封印的皆是上古时候的妖兽,凶险无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要我说,那魔头此番硬闯乃是自寻死路,我看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她能否顺利脱身,实在难说啊。”
“……”
极南之地,妖海深处,灵秋不断朝着黑暗的海底下潜。
耳边传来妖兽的咆哮,她一面与可怖的未知生物殊死搏斗,一面小心护着指尖微弱的火光,艰难搜寻着熟悉的气息。
当日徐鉴真强占云靖的身体,为了使他彻底消失在世上,便将他的魂魄斩碎,投入这妖海之中。所谓的埋骨之地不过是他最后魂飞魄散的地方。
过了一百年,妖海中关押着数不清的上古凶兽,或许云靖的残魂早就在他们利爪之下灰飞烟灭,抑或许就连他最后的一缕残息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海水吞噬殆尽。
或许她根本不可能找到关于他的任何线索,可是灵秋不肯放弃,执拗地朝着更深的海底下潜而去。
碧蓝的妖海逐渐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海水中有她的血,更多则属于海底的妖兽。
妖海深处关押着由神族封印的上古妖兽,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拥挤的兽群,这一路,灵秋手持长剑,没有一刻停止过杀戮。
她硬生生杀出一条通向海底的血路,几乎数不清自己身上的伤口,更记不得多少妖兽死在剑下。
直到最后一只妖兽倒下,滚烫的鲜血喷洒在她脸上,灵秋回头望去,只见妖海深处,尸山血海,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漂浮在水中。
海水变成了刺眼的深红色,讨厌的血腥气阻挡住她前进的脚步。
三日,七日,十日……她将整个妖海走遍,杀尽了海底的凶兽,没能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脚下是柔软的沙土。
到底了。
这是妖海最冷、最暗的地方。灵秋回首望去,满目横尸,血色苍凉,整座妖海宛若一方炼狱。
她终于力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凝霜剑脱手而出,飞至她身后,托起她的腰。一人一剑被流沙裹挟着,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
“铛——”
凝霜剑的剑柄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妖海最深处,灵秋静静躺在柔软的流沙中央,远远看去就像是睡着了。
头顶,一株金黄的桂树低俯下身子,枝叶温和地笼罩住她,如同庇护,轻轻隔绝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这是一棵残缺不全的树,由主人生前最后的灵力所化,繁茂的枝叶在漫长的岁月中凋零,只剩残缺的身体苦苦支撑,执着地等待着心爱之人造访。
妖海之外,百年光阴如梦逝去,妖海最深处的角落里,桂花凋零又盛开,馥郁芬芳,年复一年。
那是少年修士穷尽气力幻化而成的遗物,百年前,他在桂花芳香中消散,百年后,他苦苦等待的爱人在桂花香中醒来。
灵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仿佛回到了九凝峰的院子里,她睡在同样的桂花树下,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噩梦。
桂花好香啊,她想吃桂花糕,也想喝桂花酒。
金黄的小花旋转着下坠,簌簌落了她的满身。她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阿靖,伸手去够眼前的枝叶,指尖触碰到低垂的花叶,流光四散,眨眼间,桂花树消散,冰冷的海水随之涌来,将她团团包围。
熟悉的气息灌入鼻腔,灵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着急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飞逝的流光,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挽留,属于云靖的气息依旧无可挽回地划过她的掌心,被海水吞噬,消失在天地间。
原来已经过了一百年。
她都快要忘记桂花糕是什么味道了。
灵秋呆呆凝望着那棵桂树消失的地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背抵着冰凉的石壁。
她就那样呆坐着,妖海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眶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灵秋才终于撑着石壁,艰难地站起来。
她的手掌按在冰凉的石壁上,光滑的石面突然变得凹凸不平,灵秋燃出明符,凑近细看,只见宽阔的石壁上,一撇一捺,被人刻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熟悉的字体深深嵌入石壁,带着永别的决绝。她挨个抚过,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明符好没用,长长的一封绝笔,怎么也照不到尽头。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原本以为流干了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灵秋施法,将整座妖海照得透亮,整座石壁连同其上刻字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
信的开头写着“吾妻小秋”。
吾妻小秋:
纸短情长,提笔忘字,生死之际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靖此一生,命途多舛。萍漂蓬转,备尝诸苦,尝栖暖树以为吾枝,及至春深为人所弃,方觉此生皆为他人嫁衣,深叹矣。
恶人相迫,筋骨寸断,几欲断剑摧折,唯念吾妻,残躯堪立。
妖海险恶,三魂尽毁,几欲委身尘土,每忆吾妻,断魄尤存。
世道艰难,人心叵测,靖何有幸竟遇吾妻,情深意重,不弃不离。
昔以魅术强迫,非我本心。今与妻长诀,更非我所愿。
靖与吾妻红绳早系,共盟山海,本欲执子之手,白首永偕,熟料命途多舛,更有恶人摧折。鸾凤折翼,此恨无极!
彼众我寡,法力悬殊,今至绝境,残魂虽殒,死不足惜,唯念吾妻隐忍,勿存雪恨之念,赴必死之局。唯妻安好,九泉之下,吾魂方宁。
今临死之际,靖唯有一愿,有朝一日若妻得见此书,速往胥阳山,求逍遥散人之忘情丹,斩断旧缘,将我抛诸脑后,自此身轻如燕,快意江湖。
散人视妻若珍宝,凡有所求,必无不应允。
吾妻苦痛,靖虽生犹死。吾妻安乐,靖虽死无憾。
妻承魔族血脉,寿数绵长,但忘前尘之痛,必得万岁安乐。
惟愿吾妻余生喜乐。
夫靖绝笔——
作者有话说:遗憾程度从浅到深。最浅的是桂花糕做得不好吃这类的,因为知道真相所以小秋说没真心喜欢他甚至排在小时候没等到她这件事后面,最深的遗憾当然就是最后的死别了,只不过他还没回忆到这儿呢。活了之后还能保留记忆本来就是逆天而行了,所以恢复得慢一点也很正常。总之全靠他超爱撑着。
关于绝笔信:作者想得快头秃了,文化水平有限只能这样了,请不要嘲笑我[爆哭][爆哭][爆哭]
接下来都是随机更新,每天至少一章,总之为了完结我将持续努力!当然,绝对不会砍纲或者水剧情,会照料到前文的每个伏笔。
感谢阅读[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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