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索这才反应过来。
他单手撑在地上, 随即深深地低下头,挡住自己的目光。
岑冥翳便收回视线,没再管他。
他替谢菱把鞋穿上后, 依旧把她横抱在怀中, 双手稳稳地托住她,朝外走去。
谢菱一开始姿势僵硬, 有些抗拒,但是岑冥翳胸膛开阔,臂膀宽厚, 步伐比软轿还要稳当, 谢菱不知不觉间,逐渐十分自然地窝成了一团。
还有闲心侧过脸,越过岑冥翳的手臂看了看徐长索。
徐长索单膝跪在地上, 恪守着规矩,直到三皇子走开几步, 才轻掀下摆站了起来。
在新世界里正面遇上之前世界的男主, 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就好像跳出了之前的人生, 现在的谢菱, 对已经死去的赵绵绵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而徐长索对谢菱来说亦如是。
一个是指挥使。
一个是谢家的三姑娘。
而且,还是被三皇子抱在怀里的谢三姑娘。
谢菱好奇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就见徐长索抬起头,高冠微动,他的脸正看向谢菱这边。
发现谢菱也在看他, 徐长索狠狠一怔。
红裙上绣着白兔,他那时在林中看见的,原来并非梦境, 而是眼前人。
徐长索唇瓣嗫嚅,似乎想要跟看着自己的谢菱说些什么。
谢菱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趣,移开目光。
岑冥翳发现谢菱的小动作,低头看她:“困了?”
谢菱在他怀中,他一低头,谢菱便避无可避地对上他长睫下的深黑眼眸。
岑冥翳的睫毛很长很密,直直的,半遮半掩着他那双桃花眼,无情也显多情。
谢菱愣了下,刚想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
他们正从林间走出去,本应要往山腰的医帐去。
可山路拐角处,好几个贵家子弟一同走出来,说说笑笑,一边拿彼此作的诗打趣,一边赏着景,朝这边走来。
其中就有一个十七皇子,是当今皇帝年纪最小的儿子。
岑冥翳的脚步顿住。
他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那些人站在树荫下,又低下头来,对着谢菱温声言语:“你的婢女在医帐等你,见你扭伤,定然会很担心。不如去我那里,请太医来医好你后,晚宴前我送你下山。”
岑冥翳的话说得十分妥帖,好似真的是桩桩件件都在为谢菱考虑。
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现在岑冥翳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完成他的猎艳游戏而已,他对谢菱热情主动,这并不是因为谢菱是他的真命天女,而只是想要谢菱对他动心、赢得赌约罢了。
因此,岑冥翳当然不能让他的十七弟看见谢菱和他在一处。
谢菱心中如明镜一般,却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岑冥翳有他的目的,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要跟岑冥翳刷亲密值,否则怎样继续后面的剧本大纲。
她像是根本不怀疑他的用心,但因为骨子里的矜持,苦恼了一下,才说:“那好吧,麻烦三皇子了。”
为了表现她对这个决定半信半疑,谢菱还以无辜眼神看了看岑冥翳,叫他更加觉得自己好掌控,她只是听三皇子安排而已。
但谢菱要看他,便只能仰起头来,躺在他的臂弯之中,仰视他。
这种视角再次让谢菱感觉到了不舒服。
虽然三皇子的人肉软轿很稳当,但是他每每低头,都像是在主人跟掌控在怀中的宠物说话一般,谢菱不喜欢这种感觉。
谢菱不大高兴地动了动,在岑冥翳的胸膛上轻轻推了下,小声说:“三皇子,你把我放下来吧。”
岑冥翳又是那样低头看她,长睫遮掩的黑眸中带着几分不赞同,只是这不赞同也是宠纵的,好像看着自家的小猫试图把桌上的水杯推下去。
“可是三姑娘脚扭伤了,不能自己走。”岑冥翳跟她讲道理。
徐长索牵着马从后面跟上来,沉默地单膝下跪行了一礼,闷声说:“属下可以背姑娘走。”
岑冥翳的眼风扫到了徐长索身上去,谢菱也看了他一眼。
徐长索身为指挥使,在鹿霞山上的首要任务之一便是要保护皇子公主的安全,眼下遇见了三皇子,哪怕三皇子没有吩咐,他自然也是要跟在旁边的,听从吩咐,主动排忧解难。
现在谢菱的不配合正是三皇子的“忧”,他要替三皇子分忧,合情合理。
谢菱的目光却移向了岑冥翳。
这位三皇子仗着自己身份高,把别人当成玩弄的对象,欺之以神情,弃之以戏言,这种人,应该要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谢菱说:“我要三皇子背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惊愕,徐长索再一次违背了规矩,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谢菱本以为岑冥翳会生气。
不过是一个游戏里的棋子,竟然敢蹬鼻子上脸,三皇子荣宠极盛,想必他尊贵的肩背连宫中的小公主都没有染指过,怎么会来背她。
但岑冥翳唇角却缓缓扬了起来。
他黑眸潋滟,像是被取悦了一般,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居然真的同意了,而且随即就在谢菱面前弯下腰来。
这虽然在谢菱的意料之外,但因是她主动要求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顺势爬上了岑冥翳的背。
徐长索在旁边,不知为何看了谢菱与三皇子好几次,似乎几番欲言又止,但是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也只能紧紧闭着嘴。
谢菱把岑冥翳骑在身下,这回双手便很自然地环在他脖子上,岑冥翳的手掌托着她的膝弯。
谢菱觉得,这样的姿势也还是有点像背小孩子,而且岑冥翳的手心很热,温度太高,贴着不舒服。但是她晃了晃双脚,没有甩掉他的手,谢菱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山间凉风习习,谢菱所处的“地势”高,更是空气清新。
她鬓边的发丝被风扬起,调皮地在她脸上挠痒痒,谢菱偏头蹭了几下,都没蹭掉,于是偷偷地直起身子,把重量压在岑冥翳的双肩上,让风把长发吹开。
她这样直起上身,比岑冥翳当然高出许多,几乎和骑在他脑袋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岑冥翳依旧没有发怒,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清川长薄,春波涨绿,谢菱眯眼吹着风,岑冥翳背着她悠闲漫步,山路在林间蜿蜒无尽,绿意、鸟鸣在耳边簇簇拥拥地经过,谢菱凉意沁身,袖口鼓鼓荡荡,好似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风筝,随风飞起。
她余光无意一瞥,才发现自己的发尾从不知何时起一直落在岑冥翳的脖颈上,有时风吹开,就缠绕到他下颌处,有时她微微晃动,就浅浅地在岑冥翳的脖颈上来回轻挠。
岑冥翳时不时地滚动喉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忍耐痒意。
他什么都不说,这样任劳任怨,反倒让谢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那缕头发握在手里,把它们理得乖巧些。
岑冥翳的休息之处不远,帐外有他的私兵守着。
徐长索作为指挥使,其实跟到这里可以不用再跟,于是站在门外。
但是岑冥翳若有似无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徐长索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帐帘进来,站在门口的阴影角落里。
帐子是临时搭的,空间不大,站在哪儿,都能将帐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谢菱被岑冥翳安置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帐内布置简单,矮矮的木桌上放着一只胖嘟嘟的茶壶,旁边还有几只覆口朝下的紫砂小杯子,同样圆滚滚的,杯壁很厚,看起来圆润可爱,谢菱忍不住拿了一只在手里玩。
岑冥翳见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指轻轻拉开,拿出那只杯子,亲自提起壶倒了一杯水给她。
圆滚滚的小杯子装满温水回到自己手里,谢菱才反应过来。
她要是想喝水,明明可以自己倒,根本不用三皇子动手。
不过刚好也有一点渴了,谢菱小声道了句谢,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
她喝水,旁边没有人再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谢菱偷偷抬了抬眼,发现三皇子坐在旁边,姿态闲适,一直在看着她。
但似乎还有另一道视线从别处过来。
谢菱又喝了一口水,悄悄看向门口。
和徐长索对上一眼后,徐长索迅速地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笔直地站在门边。
谢菱心想,她为什么要被两个人围观着喝水。
她不想再喝了,刚要放下茶杯,岑冥翳忽然开口说话,谢菱手一抖,洒了一些在下巴上。
很快一只温热的手用柔软布巾替她擦拭,岑冥翳拿着一方月牙白的巾帕,将她下巴上的湿痕全部拭去。
他没有碰到她的肌肤,手指隔着布巾从谢菱脸颊上擦过。
谢菱不好避开,和他四目相对。
岑冥翳的黑眸像是逐渐热了起来。
谢菱问:“你刚刚,要说什么?”
岑冥翳显然是反应了一下。他说:“我是让人去请太医。”
谢菱哦了一声,心想他只是很正常地说话,她在干什么,随便就被吓到。
没过多久,一位身着医官服的中年男子进来,他提着药箱,替谢菱检查了一遍,最后判断说,这是轻微扭伤,只需要擦药就好。
谢菱谢过了胡太医,从他手里接过了药,很快太医又退了出去,没有对三皇子因为扭伤就兴师动众请太医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谢菱要擦药,因扭伤的是脚踝,所以要褪下鞋袜。
岑冥翳好像没想到这一层,依旧还是坐在旁边,偏头看着她。
她握着药犹豫了一下,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跟他说:“三皇子,我需要涂药,可否请回避一下。”
岑冥翳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不大愿意,这毕竟是他的营帐。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起身站起,还把徐长索也带了出去。
谢菱这才开始上药。涂药时,她听见帘子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岑冥翳在跟徐长索说着什么,但徐长索有没有应答,应答了什么,听不清楚。
过了会儿,又有其他人来找岑冥翳的声音。
这回谢菱听见岑冥翳阻止他们进营帐,于是加快了速度,赶紧涂完药,把鞋袜穿好。
谢菱提防着有人要进来,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怎么解释自己在此处,但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也没什么动静。
直到又过了一刻钟,徐长索的声音才响起来:“谢姑娘?”
谢菱连忙应声,说自己已经弄好了。
徐长索于是掀开门帘进来。
他依旧还是站在门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他看起来比之前脸色差了不少。
只有他从外面进来,却不见岑冥翳。
谢菱便问:“三皇子呢?”
徐长索依旧低着头,闷声回答:“殿下有要事处理,让姑娘在此处稍等。”
谢菱上一次见到徐长索,他还叫自己郡主。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也说不出来是哪里好笑。总之,就是觉得命运很幽默。
她问徐长索:“你知道我姓谢?”
“殿下告知了属下。”徐长索依旧闷闷。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谢菱一边问,一边试着站起来,扶着桌子走了两步。
脚踝已经不疼了,那位太医的药果然很有效。
徐长索哑口不言。
谢菱本来是随口问的,却没想到他不答话。
于是奇怪地看向他。
徐长索张了张嘴,才说:“殿下问我方才是不是在看谢姑娘。”
什么?
谢菱有些懵。
似乎见她面色有异,徐长索又多解释了一句。
“殿下说,若是要看,便好好看护姑娘,如果殿下回来时,见到谢姑娘有哪里不妥当,唯属下是问。”
原来只是交代嘱咐而已。
谢菱也没有太在意。
徐长索说完那句话后,却是攥紧了双手。
三皇子的话,不过是在提醒他,谢姑娘与他主仆有别,不是他随意可窥看的。
徐长索本应要分辩一句,他与谢姑娘素不相识,决计没有那般心思,更何况目前看来,谢姑娘是三殿下钟情之人。
但是他解释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无法否认,他确实看了谢菱,看了很多次。
她迎着风时自由自在的笑容与郡主相像,天不怕地不怕地把三皇子当马骑的骄傲亦与郡主相像。
看着三皇子对谢姑娘悉心照顾,看着谢姑娘在三皇子面前任性骄纵,徐长索才明白,自己心间这种酸涩又空无的情绪,是羡慕。
羡慕他们之间尚无沟壑,亲密无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相处。
岑冥翳让谢菱在这儿等,谢菱干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透顶,便想出去转一转。
徐长索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就这么一段时间,谢菱已经适应了在徐长索面前以陌生人的身份自处。
山间风景到处都差不多,但细细看来又各有相异,谢菱走着走着,也不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甚至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徐长索。
直到徐长索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在谢菱身前拦了一拦,谢菱才抬起眼来看他。
徐长索紧闭着嘴,像个未开缝的蚌壳,只是拦着她,什么也没说。
但谢菱大约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徐长索耳力过人,能听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远处动静,以前他押送赵绵绵时便常常如此,冷不丁冒出一句,“河流湍急,我们换路”,又或者是“前方有村庄,加快脚程”。一开始,赵绵绵还以为他是故意折腾自己,一会儿停,一会儿快的,就跟其他人押送罪臣家眷时会故意折磨她们取乐一样。
但是后来多了几次,赵绵绵就发现,徐长索是个锯嘴葫芦,除了必要的言辞,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不会解释什么,但他每次听到的动静都毫无误差,做的决定也很正确,确实在赶路途中也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赵绵绵也就不再以小人之心胡乱揣测,到后面,更是习惯了徐长索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不多问一句。
谢菱看他动作,便猜前面大约是有什么麻烦,干脆利落地掉头转道。
身后,正在组织言语想着该如何解释的徐长索倒是一愣。
看着前方的背影,徐长索不受控制地跟上去。
谢菱不去找麻烦,麻烦却还是会主动找上门。
没过多久,一阵吵闹斥骂声渐行渐近。
“好端端的东西放在你那儿,说丢就丢了?究竟是你丢了,还是你胆大包天吞拿了我的玉,吴清你可仔细着点儿,那块红玉价值连城,扒了你的皮也赔不起!”
又有求饶声喁喁:“晋公子,求求您体谅,我们少爷绝没有别的心思,少爷他本也不想替公子您保管这玉,就怕出了差错,惹您不快……求求您……”
话没说完,就是一声惨叫,接着闷重滚动声响起。
谢菱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粗布黑衣的小厮如同破壶一般,从山坡上咕噜噜滚下来,手紧紧护着肚子,显然是被人踹了一脚。
将他从坡上踹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年旁边还跪着年龄与他相仿的一人,看打扮,跪着的那个也是世家子弟,可在锦衣少年面前却低着头如鹌鹑一般,畏畏缩缩,跪地不起。
锦衣少年身边的奴仆也是各个都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主子的。
谢菱看着眼前一幕,发觉她认得那锦衣少年,是永昌伯府嫡亲的子侄,晋玉祁。
在她曾经与谢华珏一同去朝安寺里上香时,遇见了晋玉祁的胞姐。
那位晋家小姐见她年纪颇小,衣着简朴,将谢菱误以为是谢华珏的婢女,先是没有明说,而是指使她又是抱伞,又是来回爬梯去替众人求签祈福,直到谢菱忍无可忍,说自己也是谢家的嫡小姐,为何要帮她们做这些事,那晋家小姐才一脸惊讶,说这都是误会。
事实上,若只是替她们跑跑腿,也就算了,长姐使唤妹妹,谢菱也不是不能忍,但是谢菱抱着一大壶凉茶回来供她们解渴,却恰好看见晋家小姐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少年,与他说说笑笑,还指着谢菱的方向,说:“我的好弟弟,你要是想找丫鬟进你房里,可不能找那样的,长得太美艳,做事慢腾腾。”
那少年转过眼来看谢菱,目光一边停在她身上眨也不眨一下,一边大声说:“我知道,我以后是要迎娶夫人的,这样的婢女若是放在府上,岂非徒惹主母不快?即便我娶的夫人大度不计较,我也要担心这样的女子在我府上会招惹事端。”
她大姐姐谢华珏在一边听着,只是露出憋笑的表情,但并没有解释什么。
谢菱听在耳中,气得血色上涌。
她一路小跑过去,把怀里的凉茶壶往桌上用力放下,第一次对大姐以及大姐的朋友大声说话:“我也是谢府的嫡三小姐,晋小姐如此对我指指点点,已经是极其没有礼数。还有你,这位小公子,虽然我不曾见过你,我们素不相识,但你不觉得你对女子挑挑拣拣的语气实在令人憎恶?无论是做婢女还是做夫人,世间的女子并不是都会想进你的府上,你要担心她们在你府中作乱,是不是太早了,先担心担心有没有人愿意嫁与你吧!”
谢华珏吓了一跳,之前脸上那种听着被人数落自家妹妹的悠游自在神情消失不见,紧张地拉了下谢菱,提醒说:“这是晋家的表公子,是永昌伯府的亲戚!”
谢菱气在头上,哪还管他是谁家的亲戚,想到自己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别人这样揣测指摘,只恨不得再多骂他几句才好,根本没有把谢华珏的警告听进耳朵里。
晋家小姐虽然很惊讶,上下看了谢菱一眼,这才说自己误会了,但被谢菱这样一通指责,她也没好气,又在旁边说了几句话,颇有些阴阳怪气。
“原来也是个贵家小姐,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你姐姐也不曾提过。”
谢菱最不善这种口舌之争,尤其是绵里带针的腔调,当即脸色涨得更红,小鹿眼气得水亮,紧紧抿起唇,甚至想要去找她打架。
那晋家的少年却是在一旁呆呆地看了谢菱一会儿,发现她有意图要同自己胞姐干架,才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胞姐前面,单手抓住谢菱的手臂。
他年岁比谢菱还要小几个月,身量却已经比谢菱要高,盯着她说:“不过戏言了几句,你这样冲动做什么?”
谢菱恨恨瞪着他,用力挣了下手臂,没有挣脱。
谢华珏原本看着这一幕,脸色渐渐变白,生怕谢菱会跟晋家的这对姐弟吵起来,连累了她。
现在看到晋玉祁虽然动作粗鲁,但是语气却缓和许多,并没有要跟谢菱争执的意思,便连忙上去,顺着晋玉祁的话开解道:“就是啊。花菱,难不成你是听了我们说的玩笑话,听见玉公子不愿意迎你进府,所以才生气?”
谢菱气得紧紧咬唇,她想大声驳斥大姐,但是在大姐的朋友面前,她又还是选择给谢华珏留些颜面。
只是心中十分后悔,恨不得自己今日没有跟大姐一同出门。
受了气不说,现在还被人钳制着,挣脱不开。
这晋家少年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手掌如同铁箍一般,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谢菱吃痛起来,踩了他一脚。
晋玉祁怪叫一声,这才松开,低头去看自己的下摆,谢菱踩他时,他早有反应地躲开,当然没被踩到脚,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踹了一下,下摆处有个小巧的灰痕。
晋小姐看到,自然很是生气,刚要拿着这个由头对谢菱讨回来,就被自家下人从不远处跑来打断,说他们的父亲在上边儿遇见了三皇子,正在听三皇子训话,叫他们两个也速速回去。
晋小姐这才收敛,整理了仪容赶紧往父亲那边去。
晋玉祁当然也不敢耽搁,只是临走前,又拎着自己下摆的锦袍给谢菱看了看,指着那个灰印,跟她说,下次找她算账。
那里那个人走后,谢华珏的恐慌才渐渐平息,站到谢菱面前,教训道:“永昌伯府的地位比咱们爹爹还要高,我能结识晋家的表姐弟,已经实属不易,那晋小姐是爱开玩笑的,谁不被她说两句。”
谢菱攥紧五指,顶嘴道:“姐姐喜欢被她说,自己去被她说好了。我被别人当成婢女,言语之中都是羞辱,姐姐竟然就在旁边听着,不帮我辩白!”
谢华珏的脸色,却比她更加理直气壮,接着教训她道:“她说在兴头上,正是高兴的时候,我去打断,岂不是坏了人家的兴致?她说两句又怎么了,回头就不记得你,你与她又从无交际,在意这个干什么?你就是太重视别人的想法,别人说你一句,你就要跳脚。”
谢菱说不过谢华珏,心里却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情况。
她只是不满别人不尊重自己,跟她重不重视外人的想法没有关系。
她分明是受害者,已经蒙受了不白之冤,谢华珏还要将额外的痛苦加诸到她头上来,好似她会承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谢菱气得眼泪都流出来。
在外人面前,她虽然也生气,但只是愤怒,起码不能输给没道理的人,哪怕吵不过,她宁愿打一架。
但是在自己姐姐面前,她没有冲动去多解释什么,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被大姐数落着,心里感到委屈,所以控制不住眼泪。
谢菱擦着眼泪,没有再管谢华珏的反应,不多时,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来,谢菱本以为是谢华珏,接过手帕,才发现那手掌宽大,掌心干燥平坦,纹路并不细腻,是只男人的手。
她懵懵地抬起头,看见三皇子站在自己面前,长身而立,宽肩窄腰,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正递给她巾帕。
而她大姐谢华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一旁,正弯腰行礼,不敢抬头。
谢菱气息不匀,嗝了一下。
三皇子以为自己吓到她,又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才道:“姑娘还好么?”
她愣愣的,看似在发呆,其实心里在想,方才她气得热血上脑,都没有仔细听晋家那两姐弟说话,回想一下,好似他们提到的就是三皇子。
这不是她的任务对象嘛?!
因面对任务,谢菱便忘记了之前吵闹的不愉快,先摇摇头回答他的问题,又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他问的是什么,又点了点头。
岑冥翳这回是忍不住笑了,他这才解释,原来方才他在上面,听见有人吵闹,搞清楚了这边的状况以后,已经把晋家那对姐弟叫回去训斥了一番,想必以后他们不敢再乱来。
谢菱忍不住盯着三皇子瞧,原来是皇子替她解围,否则还不知道要与那晋家姐弟吵到什么时候去。
三皇子没有多说,他只是路过,见到不平随手相帮,深深看了谢菱一眼后,便带着侍卫离开。
那之后,谢菱回去路上没有再跟谢华珏说话,后来也再也不跟着大姐出门。
而她本来就没什么相熟的朋友,因此除去参与重大宴会,她也很少再出门玩耍。
后来没有再碰上晋家两姐弟,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出门减少的缘故,还是因为三皇子的训诫真的起了作用。
现在谢菱回头看着被晋玉祁一脚踹下山坡的小厮,再移动目光看向晋玉祁,这才想起了当日的仇。
晋玉祁吃过教训后,看来依然本性不改。
他的朋友帮他保管东西出了差错,都动辄打骂,她当日踹了他一脚,恐怕他会报复得更深。
晋玉祁也看见了谢菱,他呆了一下,就抛下被他训斥的另一个少年,以及被他打骂的奴仆,大步朝着谢菱走过来。
“谢花菱,你……”
谢菱见他气势汹汹,怕他要动手,便往徐长索身后躲了躲。
徐长索停止脊背,伸手将她拦在身后。
“你,你!”晋玉祁步子顿住,似乎没想通谢菱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明白过来后,他声音猛地拔高,又把谢菱的名字喊了一遍,恶狠狠道,“我又不会打你,你躲在这个人身后干什么?”
尤其是他走近后,看见徐长索身形挺拔,相貌英俊,虽然大约认出来有些眼熟,似乎是京中的指挥使,但他那副挡在谢菱面前,以保护者自居的姿态,还是让晋玉祁恼火不已。
“谢花菱!”晋玉祁越不过徐长索,便干脆隔着他,压低声音怒气冲冲道,“你跟这个人独自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和他搞上了?”
又是这般的污言秽语,直面冲过来,谢菱脸白了白:“你,你说什么。”
晋玉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他身边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小厮跑上前,替他把没说出口的那句话补完:“我们家少爷问你,是不是跟这个男人有了苟且。”
话音刚落,那小厮就被徐长索狠狠一拳揍在面上,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再抬头时,眼窝青紫,额头破了口子,鲜血直流。
徐长索身为指挥使,虽不是什么名门高官,这小厮或许不认得,但他身份不比晋玉祁低,甚至不见得比晋玉祁倚靠的永昌伯府低,他当然不能容忍区区一个小厮出言侮辱,仅仅揍他一拳,根本不算什么。
晋玉祁似乎也意识到轻重,讶异地看了徐长索一眼。
谢菱咬了咬牙,转身快步离开。
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晋玉祁这种爱招惹是非的性子,她被三皇子接到帐篷中医治的事,如果被他发现,一定会被他吵闹得到处都是。
若是闹开了,三皇子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定然不会再进行这个无聊的猎艳赌约,那他和谢菱的故事线也就到此为止,她就要把这个世界的任务重新做一遍。
那当然不可以。
徐长索也紧紧跟在她身后,身影将她的背影完全挡住。
任凭那晋玉祁在身后又喊了几声谢菱的名字,谢菱都没有回头。
谢菱急急走着,直到彻底甩开身后的人,才将步伐放慢了下来。
徐长索跟着她,亦快亦慢,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谢菱呼出一口气,不论怎么说,方才多亏了徐长索,她才躲过晋玉祁的纠缠。
谢菱停下步子,回头朝他道谢,又说:“对不起,你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还连累你与永昌伯府交恶。”
徐长索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谢菱的足尖:“你的脚。”
谢菱愣了下,旋转晃动了下脚踝,她本来就扭得不是很重,涂了药后又过了这么些时间,已经完全好了。
于是她说:“已经没事了,我不想再生事端,劳烦指挥使送我下山去。”
徐长索顿了顿,说:“三皇子请姑娘等他回来。”
他一板一眼的样子,让谢菱忍不住笑了,有些无奈,说了几句心里话:“你怎么比我还当真?三皇子贵人事忙,既然已经去处理要紧事了,都不一定还能想起我,或许最后会想起来,但也大约是着人送一封信过来,信上再安排你送我回去。”
“再说,你想一下,我不过是一介闲人,有什么事需要三皇子当面跟我说的呢?他也不值得为我来回浪费这么多时间。很快就要天黑了,为免二姐寻不到我着急,我还是早早回去吧。”
徐长索忍不住愕然,盯着谢菱说:“谢姑娘,你并不……”并不信任三皇子。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因谢菱只朝他笑了笑,便转身顺着山路走去。
徐长索心中难免震撼。
他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些事情,谢姑娘或许已经想得通透明白,却宁愿做个糊涂人。
24章 褪色 三合一
谢菱转身自顾自走着, 没有再和徐长索多说什么。
她说了那两句有关于岑冥翳的话,已经是多余。
谁知道徐长索会不会转头告诉岑冥翳。
毕竟,徐长索对皇室那么忠心耿耿。
想到这里, 谢菱又有些后悔, 暗暗在心中怪自己管不住嘴。
情绪一上来,就容易随便说话。
不过, 既然已经让徐长索听到了,谢菱也不会妄想着去堵上徐长索的嘴。
她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让徐长索来为她保守秘密。
想也知道不可能。
至于岑冥翳若是知道了之后, 会是什么反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们一路下来, 看见许多将士身穿盔甲穿梭。
谢菱认得服饰,这是她大哥手下的兵。
谢菱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回头问:“今日, 不过是游山玩乐而已,怎么会劳烦兵部与锦衣卫一同出动, 守备为何如此森严?”
徐长索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听到她说话, 便上前几步, 站在旁侧回道:“千灯节大乱,罪魁祸首还未抓到,因此圣上下令,这段时日都需严加看守。”
居然还没有抓到。
谢菱疑惑。
在她看来,那些不过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竟然能在帝王的权势之下逃脱?
徐长索同她解释道:“当日的匪徒, 已经抓到了一些,但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还未有结果。”
谢菱听了, 默默思忖着。
环生果然还在医帐处等她,有些焦虑地来回走着,像是个根本停不下来的陀螺,只是囿于主子的命令,只能待在医帐附近,哪儿也不敢去。
谢菱赶紧喊了她一声。
环生惊喜地扬起头,看清她的方向,就立刻跑过来,说道:“姑娘。”
看见谢菱身旁的徐长索,环生赶紧行了一礼,说:“见过指挥使大人。”
谢菱抱着她的手臂,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得知贺柒已经由医师诊断过,并无大碍,现在已由家人接回自己的营帐了,其他小姐妹也各自散去,只留下环生在这里等她。
谢菱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
她转向一旁的徐长索,正要说话,却正对上徐长索的目光。他好像一直看着自己,目光愣愣的。
谢菱行了个谢礼,说道:“徐大人,多谢你一路护送。我不过寻常女子,却使徐大人受累,平白受了这样的殊荣,不知何以为谢。”
徐长索回过神来,抿抿唇,侧了侧身子避开这一礼,伸手隔着空气,虚扶了她一下,回道:“这是三皇子对属下的吩咐,姑娘不必介怀。”
说完,徐长索又想起谢姑娘之前说的关于三殿下的话,觉得她大约不会太愿意听到这冷冰冰的言辞。
低头忖了忖,徐长索又道:“其实,除了三殿下之外,我还受另一人所托。”
谢菱意外。
徐长索便将在林中遇到贺柒受伤、贺柒嘱托他去找谢家妹妹的事说给了谢菱听。
在谢菱遇见三皇子、对三皇子说明她与朋友走散的原因时,徐长索便确定了,她就是贺柒托他找的人。
如此一来,护送谢菱回来,本就是他应下的职责,与三皇子的吩咐并无关系。
听到贺柒那样说,谢菱便笑出了声:“贺姐姐在那样的关头,还能惦记着我,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小脸儿皎洁如月,灿眸若星,在晚霞遍布的暮色里如同暖光中的一粒曜曜明珠。
徐长索又有些呆住了,直直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有些复杂,好像一半在现实中,一半在回忆里。
谢菱几次对上他这样的目光,终于又想了起来之前徐长索说,岑冥翳在帐篷外问他的那个问题。
谢菱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停顿了一下,她忽然开口,问徐长索:“你方才在看我?”
徐长索眼瞳都微微瞪大了。
他背心一阵激灵,头顶也有些冒汗。
之前三皇子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是打算否认的。
但是面对谢菱……
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菱就一直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动,目光盯着他,像是好奇,纯然的探究。
等着他的回答,谢菱也没有催促,歪了歪脑袋,换个角度看着他。
徐长索咽了咽喉结。
他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开头有些艰难,但不知为何,后面再要说的话就自然许多。
仿佛有一种冲动促使着他对眼前人说出口。
“我也曾经像今日三皇子照顾姑娘一般,保护过一位郡主。有时看着姑娘便想起一些往事,请姑娘原谅。”
谢菱看着他,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但徐长索回神去看,又见她只是一脸明朗地看着自己,应当只是错觉。
谢菱点点头,说:“徐大人武艺高强,心细如发,极为可靠,想必将那位郡主保护得很妥当吧。”
徐长索前面听着谢菱一连串夸他,正有些耳热,面色也有些羞赧的柔软,刚想开口,却又听见谢菱的后半句话。
瞬间如同被霜雪之巅的惊雷狠狠砸中,脸色急变。
一定保护得很妥当。
妥当吗?
她在九泉之下伤痕累累,哭救无援,能算是妥当吗?
他一身墨色,形容十分恍惚,背着夕阳的光站着,像一只晒不到太阳而有些苍白的鬼魂。
威风煊赫的指挥使,突然像是得了急症一般,整个人迅速褪色。
谢菱好似觉得奇怪一般,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徐长索苍白的不是肌肤,而是嘴唇、眼神,如同被地府冥水浸洗过一般,失色惨淡,因此看起来十分枯败。
站了不知道多久,徐长索终于回过神来,支撑不下去,对谢菱匆匆道了别,孤身往来路走。
谢菱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情绪浅淡,透着凉意,像是浮在冰川上的风。
赵绵绵死的时候,她用了木偶剂,虽然那些恶尼的棍棒、铁刺并未真的落在她身上,但是她化作了庵里的一盏纸灯笼,挂在房梁上,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那具身体是怎样被那几个尼姑凌虐折磨得鲜血流干、骨肉破碎。
徐长索当然不是杀她的人。
但是却是将她送到这无法回生之地的人。
既然他还记得赵绵绵,那么如果说几句意有所指的话能叫他做一晚噩梦,谢菱不介意多说几句。
谢菱收回目光,挽着环生的手往营帐走去。
在鹿霞山要休息一晚,第二日日出之时,所有臣子要带着家眷同帝王一道去停风台祈福。
大臣们的营帐都安置在山腰,现在夕阳差不多要沉下山去,周围染上一片黛色,远远望去,营帐前的火堆连成一片,已经很有些热闹的光景。
谢菱显然是回来得晚了,她进去时,谢兆寅都已经坐在火炉前休息,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拿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面膛被火堆跳跃的光照得通红。
谢菱鲜少见到父亲饮酒。
她顿了顿,她不想同父亲打招呼,毕竟,她与父亲无话可说,便趁着谢兆寅仰脖喝酒时,从旁侧溜去了后面的帐子。
因地方不够,三姐妹的帐子是挨在一处的,并未隔开。
谢菱一回来,住在她旁边的二姐谢华浓就听见了动静。
谢华浓撩开帐帘,看见谢菱,先问了一句:“去哪儿了?”
又停了停,说,“这裙子你穿着,果真好看。”
谢菱眨眨眼,摸了摸裙摆。
那衣裙花团锦簇,水色底,绯红面,十分鲜妍,衬得人气色极好。
是谢华浓挑的料子,又托人裁制成衣,赶去鹿霞山的前一日,才给了谢菱。
“听孙婆说,这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料子,也是她出阁前最常穿的颜色。”谢华浓双臂环抱,倚靠在一旁,看着谢菱喃喃出声。
正是因为谢华浓送布料来时,说这是母亲曾经喜欢的,谢菱才收了下来。
关于母亲的事,谢菱几乎都不怎么了解,只有从别人口中听得只字片语,因此更为珍惜。
虽然她不知谢夫人当年的模样,但这裙子,她确实喜欢。
只不过,收下裙子之前,她还是再三地跟谢华浓问了清楚:“二姐姐不要吗?”
听说这布料难得,几个月中,偶然才有一次会在集市上售卖。
谢华浓摇摇头:“我偏好灰黛类的颜色,这些布料,我不爱用。”
谢菱这才没有再说,但执意将布料还有制衣的钱如数还给了谢华浓。
今日她将裙子穿出来,谢华浓果然又夸她好看。
谁不喜欢被姐妹夸赞,谢菱当然是有些高兴的,又跟谢华浓道了次谢。
两人正说着话,管事来请,说是谢二夫人到访,要请几位姑娘去前厅见见。
谢二夫人是尊称,指的便是谢菱他们几个的姑姑,谢兆寅的同胞亲姐姐。
二姑姑今年四十有一,并未嫁人,在宫中做女官,偶尔休沐回到家中,总要挨个看看族里的这些个姑娘,既是长辈,又像是半个师父。
宫里规矩重,二姑姑每次来,都常常指点教导三姐妹,在几个姐妹心中,威望很重。
今日她定是也随着哪位娘娘出宫,来了鹿霞山,因此特意来见见她们。
谢菱跟在谢华浓身后来到会客的地方,却发现大姐谢华珏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今日谢华珏怪得很,穿了一身素白,头上的发钗耳饰也是珍珠白玉,与她平日里张扬的性子一点也不相符。
谢二夫人将她们三个一个个看了过去,目光虽然在谢菱脸上多留了一会儿,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模样好的孩子在人群之中的确是容易出挑,一下子便吸引人的目光。
但她已经在宫中淬炼过多时,早已知道,女子的外貌,有时出挑是福气,可有时平淡也是福气。
况且,不论年轻还是年长,女子之间对于外貌的攀比从不会停歇,她在这几个姑娘面前作为亦师亦长的上位者,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会因为谢菱长得好,便多给一分好颜色,免得姐妹之间因她的态度不同,而徒生争执。
这样的幼稚争执,别说普通门户,哪怕在富贵无边的天家,也从不稀缺。
谢二夫人脸上是一贯有的慈和笑意,唇角的弧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她先是跟每个姑娘都温和絮了话,又问到,明日去停风台祈福,她们准备得如何。
谢菱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在心中想,所谓祈福,不就是去那里跪一跪,许个愿望之类,这需要准备什么?难不成,还要准备一支歌舞表演才艺不成。
她吐槽着,但没想到,二姑姑还真是这般想的。
“明天可以见到圣上与皇子们的尊荣,这也是难得的一回,当然要把握好机会。当然了,姑娘们有的性子内敛,不愿意去争那风头的,也可以理解,但至少仪容外表这关,必须要得体。”身为女官,谢二夫人更不能忽视自己亲族之中的姑娘,毕竟,她族中的姑娘,也就代表着她的脸面。
谢二夫人谆谆询问道,“明日该做如何打扮,你们心中可有数?”
谢华珏之前就已经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听到这话,面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赶紧起身道:“回姑姑,有数,自然有数。今天听闻姑姑要来,我特意换了明日打算要穿的衣裙首饰,请姑姑过目。”
说着,她在众人面前转了两圈。
出发前,何雯音曾提示她多准备一套白色衣裙,总会用得上的,她本来心里还有些怀疑,毕竟纯白与她肤色、气质并不相称,她鲜少穿这个颜色。
但是今日二姑姑的到访,以及二姑姑说的这些话,让谢华珏得意又兴奋。
她知道,她听何雯音的话,是没错的。
谢二夫人看后一边颔首,一边眉目带笑:“很好,很端庄,又不失风采。”
谢兆寅坐在上首,听见自己女儿受到夸赞,自然与有荣焉,对着谢华珏面色温和地点点头。
谢华珏压下欣喜,退到一旁安静地坐着,眼睛不自禁地落在谢菱身上,似是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谢二夫人又继续道:“珏姑娘最为惊喜的,便是这一身白。你们可知道,鹿霞山的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历代以来,只有皇家才能来此处?”
这等消息,她们从何处去得知?
谢菱与谢华浓都是摇摇头。
谢二夫人笑了笑,说起故事来:“据传,在山崩地动之时,有一只白鹿逃难到山顶,前方便是断崖,左右无处可去,它哀哀啼哭,并不是畏死,而是因为它腹中的孩子已经足月,马上就能降世,它不忍去死。”
“白鹿的眼泪落在草上,打动了仙人,仙人送来一阵风指点于它,白鹿忽然整个儿停住,高高仰起脖子,仿佛闻听仙音。它似乎听懂了指点,竟迈开原本僵立不动的四蹄,直直朝着崖下跳去。”
“它并没有坠下崖,仙人送来的那阵风将它托起,送上云端。在腾空的云端之上,白鹿安然生出一只幼鹿,彼时正是傍晚,霞光映照在一大一小两只白鹿身上,竟放出炫目霞光。”
“母鹿携着幼鹿乘云直上,消失不见。这惊奇一幕被当时山头的樵夫看见,传了出去,鹿霞山也因此得名。”
“也正是因为这个神话传说,鹿霞山被视为名山灵地,只有皇家才有资格来此处避暑闲游。”
谢二夫人在几个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姑娘鼻尖上点了点,笑道:“我们能被圣上带到这里来,已经是圣上格外的恩典,更别说明日还要去停风台祈福。那停风台,便是传说中母鹿跃下山崖而不坠的地方,是极为神圣之地,打扮自然要格外庄重,方才对得起圣上的恩典。”
“哪怕是皇亲国戚,要去停风台时,都是身穿金白两色,以示敬畏,我们更要如此。”谢二夫人语气严肃了些,指点道,“陛下体恤臣子,并未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求下来,但我们不能不守规矩。穿白色是最好,哪怕不穿白色,用些浅淡颜色,或者像大臣们常用的石青、灰绿等庄重暗色,也都是可以的。”
谢二夫人转向谢菱、谢华浓二人。
“二姑娘和三姑娘呢?明日的衣着打扮,可安排好了?”
谢华浓淡声道:“我一惯是这样打扮,首饰样式也差不多,明日也大约是如此模样,请姑姑过目。”
她一身灰蓝,谢华浓本就偏好这样冷淡清浅的颜色,不仅合规矩,而且衬她。
孙夫人也点了点头:“清雅端方,二姑娘一贯如此。”
轮到谢菱,她背在身后的手忍不纠结到了一起。
方才听故事时,她就已经知道不好,却没想到,果真如此。
她此次带来的,只有谢华浓送她的布料裁成的两套新衣,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也是一样的颜色。
水红底,鲜妍明亮。
“我……”谢菱迟疑不语。
谢二夫人的眉心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她犹豫又犹豫,却是没有直接跟谢菱说话,抬眸看向了上首的谢兆寅;“章京,难道你就没有为三姑娘准备一身合规矩的衣服?”
谢华浓闻言,和谢菱互望一眼,正要说话,谢华珏却抢先开了口。
她从谢二夫人提要求时,便忍不住眉飞色舞,此时听到谢二夫人对谢菱不满意,便再也忍不住,立即开了口。
谢华珏扬声道:“二姑姑你不明白,那可是三妹妹新得的衣服呢。三妹妹就是这样的性情,藏不住一点好东西,刚得了新东西,就要穿给旁人看。”
“华珏,说什么胡话!”谢兆寅怒声喝止。
谢华珏闭嘴不再多说什么,却依旧似笑非笑地在旁边看笑话。
何雯音告诉她要穿白衣后,她立即选择了瞒下来,连谢华浓都没有告诉,就是怕她偷偷又告诉了谢菱。
此时能看到谢菱吃瘪,谢华珏已经满意了,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气。
谢二夫人看了看谢菱粉嫩的面容,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对谢华珏所说的话信了八分。
但凡哪个少女,有这样的好花容,谁会忍得住,不想去展示?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到底也有些招人嫌话。
在她的观念中,女子应当温顺忠厚,可以被人挑拣不是,但不能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得意之处炫耀给人看,而应留待良人慢慢发掘。
谢兆寅咳了一声,说:“她们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怎么想得到那么多?依我看,花菱穿这身很是好看,并没有不妥当之处啊,要不,明日就这么……”
“不行!”谢二夫人怒从中来,甚至拍了一下桌子。
她最反感的便是这些男人看不起她们的规矩。
眼下分明就是三姑娘的衣着出了岔子,谢兆寅身为父亲,不仅不向她低头悔改,态度竟还如此轻飘飘。
谢二夫人怒气上来,不愿再多说。一边起身一边留下一句:“若是三姑娘明日没有合适衣着,不必去停风台,免得太过显眼,招人口舌。若是惹得天家不快,更是得不偿失!”
她说完便走,可见是气着了,谢兆寅脸色黑了一阵,还是不得不出去留住人,道谢一番,又说了些好话,才将人送走。
等他回来时,谢华浓已经先站到了谢菱面前,抓住了谢菱的手,仰头对谢兆寅道:“父亲,花菱并不知道这停风台的规矩,她的衣裙是我送给她,也是我要求她穿到鹿霞山来的,不是她的错。”
谢兆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先看清了二女儿脸上的紧张之色。
这是担心自己会训斥花菱?
谢兆寅心头滞涩难言。
他发现若是从前的自己,还真有可能这样做。
谢兆寅缓和了面色,目光绕过去看着谢菱,尽量温声说:“花菱,你别太在意。你二姑姑就是这样的脾性,从小便骄傲得很,现在你别看她年纪大了,以为她脾气好了,我跟你说,都是装的,你看看我,哪里敢顶她一句嘴。”
只不过,他拙劣的打趣话,无人在意。
谢华浓转身对谢菱说:“我今日洗漱后,不换衣服便是,明日花菱穿我的另一套干净衣裳去。”
谢兆寅不认同,摇头道:“华浓你的身量比妹妹高许多,不合身。”
谢华浓抿抿唇,看向了谢华珏。
谢华珏身高与谢菱相类,只是比谢菱丰腴些,扎紧腰带,应当也看不出来。
谢华珏将这个消息瞒到今日,就是为了看谢菱失措,怎么可能帮她?瞪起眼睛,往后退了退,说:“我没有多余的了,另一套是宝蓝,也不合规矩的!”
其实,她箱子里还有另一套白色,绣着雏菊。
谢华浓冷眼瞧了瞧她,正要威逼,谢菱却拉了拉她的衣袖。
“二姐姐,不必了。我自己想想办法罢。”
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办法可想,只不过不想再为此事多生事端。
而且,她心底已经不与大姐亲近,并不想从大姐那里获得一丝一毫的帮助。
至于去不去停风台,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谢华浓闭上了嘴,转身看向谢华珏,眼神清明-
天色快要完全沉黑,徐长索回去向三皇子复命。
他在营帐门口又等了一会儿,岑冥翳才领着人,抱着一个箱子,匆匆赶到。
岑冥翳掠过了他,直接撩开营帐帘子,似是切切地正要朝里面说话,在看清空荡荡的营帐内后,声音却又顿在了喉咙处。
“殿下。”徐长索上前一步,道,“谢姑娘等了您许久,见天色已晚,怕家人担心,便着属下先送她回去了。”
徐长索说完这句,便一直沉默。
不知为何,谢三姑娘说过的,对于三皇子不信任的那些话,他并不想让三皇子知晓。
他似乎有种感觉,那些话是谢姑娘真心之语,既然说给了他……他不愿再说给旁人。
哪怕是与之有关的三皇子。
岑冥翳目光从徐长索身上扫过,只看到一个看似谦逊地、在他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身影。
他亦没有说话,似是沉吟着什么。
两人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站在暮色里,仿佛剪开了晚霞-
谢家营帐内,谢华浓与谢华珏以目光对峙着。
谢华浓心知肚明,既然大姐知道今日要穿白衣,她定然会早做准备,就不可能只带一套上山,否则,若是身上这□□脏了,岂不是竹篮打水?
但是大姐拒绝帮花菱,她也无权指摘。这件事可以不提,但是另一件事,她今天不会再放过。
“大姐,你今日为何故意在二姑姑面前踩落花菱?在长辈面前诋毁自己的妹妹,你很高兴吗?”
这直白的话把谢华珏吓得胸腔巨震,她脸色不受控制地变白,捏紧了木椅扶手。
“你,华浓你为何污蔑我?”
她强辩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朝一旁的谢兆寅看去。
女孩儿间的小心思一直都是软刀子,戳得人难受,又找不到证据。很多时候,就是吃准了对方抓不住自己的把柄,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但是,这种心思最害怕的,也就是被放在明面上来。
如今父亲还在这,谢华浓竟然直接质问她!
“是不是我污蔑你,你清楚,我也清楚。”谢华浓一字一顿道,“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我不在意,但从今天开始,这种以言语伤人的下作风气不允许再在我们姐妹之间再出现,下次我再看到,不会顾忌你是长姐。”
谢华浓字字锋利,是丝毫不留情面了。
谢华珏脑中嗡嗡作响,其实已经不大有胆子和谢华浓对峙,只是想着父亲还在这,不能让父亲听到这些对她不利的事!
“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难道我方才说的有错吗?”谢华珏扣紧扶手,也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慌乱地指住谢菱,试图转移视线,“分明是花菱自己不守规矩,你问问她,这一整天,她去了哪儿?上山之后,我可从没见过她人,今日鹿霞山上这么多年轻公子,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哪家的公子混在了一起。”
她先是暗示谢菱打扮得花枝招展,现在又直接猜疑谢菱与人私下见面,这对闺阁女子来说是不轻的指控。
谢兆寅怒血上头,愤怒地用力砸了下桌面,指着谢华珏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谢华珏被吼得冒出点点泪光,但仍然硬撑着,指着谢菱说:“为什么,你们都帮着谢菱?你们倒是问她,她今天去了哪儿!”
谢菱静静看着她。
谢菱看得出来,谢华珏其实十分慌乱,她应当并不知道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一贯骄纵,并不懂得认错,所以故意没事找事扯话来说,想要掩盖过去自己的事。
这种小打小闹,谢菱并不在乎。
总归谢家待她不亲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她关心谢家人的态度,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任务。
之前听谢华珏提起什么年轻公子,谢菱还紧张了一下。
现在明白谢华珏并不知道真实内情,谢菱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外面传进来一道清亮的笑声:“哎呀,我刚刚看见指挥使徐大人了,谢家妹妹,是徐大人送你回来的吗?”
人未见,声先亮,谢菱一听这个声音,便知道是贺柒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贺柒大步走了进来。她竟换了一身男子长裤,长发束起,露出明亮饱满的额头,和弯弯的柳叶眉,看起来竟颇有些清俊。
走进帐中,贺柒发现谢家三姐妹都在,甚至连谢兆寅也在,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凝肃的气氛。
她也只是顿了一下,便接着走进来,朝谢兆寅行了个礼:“谢伯伯安。”
被丞相之女称呼谢伯伯,谢兆寅顿时有些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他们家与丞相府素无来往,怎么……
贺柒笑着,握住了谢菱的双手。
谢兆寅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道:“贺姑娘,你与花菱认识?”
贺柒道:“也是今日才相识的。我在林中玩耍,不注意间,脚被蛇咬伤,谢妹妹怕是毒蛇,替我去山中寻药草,我正担心呢。妹妹你后来没吃什么苦头吧?方才我来的路上,见着了徐大人,已向他问安过了,是他送你回来的?”
谢菱看了眼谢华珏,点点头。
贺柒来得巧,三言两语,就将方才谢华珏质疑的事说了个清楚。
有客人到,自然是要先招待客人,谢菱没再管那摊子事,带着贺柒往自己帐子里走。
贺柒进了她的帐子,整个人就放松下来,没正形地倒在长椅上,呼了一声:“今天,可叫谢妹妹看了我笑话了。”
“哪里的话。”谢菱自己倒了杯茶水推给她,关心道,“贺姐姐,你的伤无碍了?”
方才她看贺柒是自己走进来的,步伐矫健,倒还比白日精神些。
“哈哈!别说这个,”贺柒以手捂脸,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自幼就害怕这些爬虫,那时被蛇咬中,已经是六神无主,被送到医帐里面,检查过后,医师才说,那是一条无毒小蛇,咬的伤口,还没有我平日里玩匕首来得深,我居然被吓得浑身发软!”
谢菱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事就好。”
“对了,给你带了点小礼物,你看看喜欢么。”贺柒玩着桌上谢菱织的小蝴蝶,头也不回地往后指了指。
谢菱这才注意到,方才贺柒带来的家仆搬了几个箱子进来,堆在角落里。
她打开第一个,是些不常见的戏本,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物,双面鼓之类,还有些香气四溢的点心,杂乱地堆在一起,却看起来很丰盛。
谢菱笑了,又打开第二个,
第二个箱子里是一套裙子。
那条裙子是浅浅的杏黄色,很嫩,像刚下锅的鸡蛋,或是刚长出枝头的稚嫩花瓣。
烛光下,它散发着柔柔的晕光,让人见了便想触摸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看上去那么柔软。
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件罩衣,那件罩衣是乳白色,薄纱,质地微硬,在阳光下粼粼生光,像是传说中,鲛人的鱼鳞一般。
这罩衣搭配裙子,穿起来定会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完全符合谢二夫人所说的,对于颜色的要求。
谢菱愣了一会儿,惊讶地跟贺柒说:“贺姐姐,你送我的这裙子,可是太巧了。我刚好没有合适的衣裙,明日去停风台要穿浅色,你可知道这回事?”
“知道呀,我……”贺柒说着,突然一顿,“什么裙子?我没有送呀。”
谢菱懵住,她没有送?可这箱子分明是方才一起抬进来的。
贺柒手里捉着那只红绳编的小蝴蝶,站起来凑近,好奇地也去看。
发现果然,在她送的那箱礼物旁边,有一只模样差不多的箱子,里面躺着漂亮新衣。
贺柒左右看了看,又上下摸了摸,突然感觉破案了,揽住谢菱的肩膀,戳戳她的脸颊,笑道:“妹妹,你可真是个小迷糊,这不是牡丹楼的箱子么,你看,上面还刻着牡丹楼的印。恐怕是你自己什么时候买的新衣,给忘了吧!”
牡丹楼?
那是京城有名的成衣楼,据传京中富贵的又受宠的小姐,都以每个月能去牡丹楼买一套衣裙为炫耀的资本。
谢菱的花销并不充裕,从没有去那里逛过。
贺柒天性里也是爱美的,否则也不会对谢菱一见如故。
见到这漂亮的新衣裳,贺柒便迫不及待要谢菱试穿给她看,伸手将裙子从箱子里拎出来,罩衣被甩动,果然是流光溢彩。
贺柒动作间,一只浅粉色的纸鹤掉在了地上。
谢菱脑门一空,赶紧蹲下身要捡,可贺柒比她灵敏,动作更快,一个弯腰,直接将那只纸鹤捉了起来。
“这是什么?没见过。”
贺柒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把新衣裳抱在怀里,两手捉住纸鹤的双翼,轻轻一扯,便拉开,纸张背对着谢菱。
谢菱感觉浑身血液逆流,太阳穴有一瞬间突突跳得发胀。
她大脑极速地运转,却想不到什么办法,徒劳地艰难伸手,想要做些为时已晚的补救。
贺柒把摊开的方形纸放在眼前看了会儿。
然后放下来,极为平常地说了声:“嘁,什么也没有嘛。”
谢菱的目光,迟滞地缓缓落在那只被拆开的纸鹤上。
浅粉色的方形纸上,除了折痕,只有空白。
25章 阿镜 更新啦
鼓噪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慢慢平息下来, 随之回归的,还有正常频率的呼吸。
谢菱因为紧张而微缩的瞳孔慢慢放松下来。
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过于刺激。
还好他这次,什么都没写。
谢菱攥紧手心, 身子还因为余悸颤了颤。
贺柒丝毫没有察觉, 还在闹着要谢菱试新衣裳。
好不容易把贺柒送走,天已经完全黑了。
虽然住的是营帐, 但毕竟是提供给贵族大臣的,条件并不简陋。
谢菱褪去衣物,踮着脚踩进浴桶里, 泡着热水澡, 一天的心情才渐渐放松。
她趴在浴桶边缘,长发松松盘在脑后,散下来的些许发丝被打湿, 落在光滑纤薄的背上。
浴桶里的水波轻轻晃荡着,时不时将飘在水面的花瓣送到她背上, 然后又被下一波清水带走。
谢菱把那张浅粉的纸拿在手心里展开, 对着它发呆。
在她的小院里, 那人出入如无人之境, 她根本没法抓到他。
可现在不同了,是在兵部与锦衣卫一同牢牢守住的山上,任何人进出都需要严格排查。
他现在在这儿。
如果谢菱要去捉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要去吗?
谢菱想着想着,用力得把纸的边缘都扯破了。
算了。
谢菱撩了下木桶里的水,让水流顺着自己的手臂滑下去。
她来这个世界, 只是为了做任务的,不想横生枝节。
她现在面对的意外,已经够多的了。
徐长索、黎夺锦……
他们都保留着对她马甲的记忆。
虽然苏杳镜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是一套系列小说,但是她也从没把这些人当做同一个世界的人看待过。
毕竟,她在这写穿书世界里的身份、经历都各不相同,生活环境根本不一样。
顶多,就是觉得自己刷了五遍同一个世界背景、不同角色的攻略向游戏。
可是现在,她在几天之内,接连知道了黎夺锦沉迷术法,徐长索对郡主也似乎惦惦不忘。
谢菱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还真的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万一哪一天,他们互相碰上了怎么办?
不过,这点担忧很快消散殆尽。
毕竟,就算黎夺锦和徐长索都记得又怎样,阿镜和赵绵绵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就不信,这两人撞到一起,还能对出什么正确答案。
但终究,小心为上。
想起上次差点被招魂的经历,还有今天徐长索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苏杳镜忍不住有些头疼。
她现在的唯一目标是岑冥翳。
其他的人,已经失去了攻略价值,最好走远一点不要来挡路,更不要凑到她面前来。
毕竟,虽然她把这些穿书经历当做人生游戏,但是也不可能好脾气到不记仇。
看到那些熟悉可憎的脸,她会忍不住收拾报复的冲动。
已经有了黎夺锦和徐长索这两个不安定因素,苏杳镜不想再出现更多的麻烦。
那个佚名人,很显然是现在的她没办法对付的,倒不如干脆打消那个念头,不要冲动行事。
谢菱打定主意,把那张空白的方形纸也撕得粉碎,窝在手心里,倒进随身携带的小锦囊。
从木桶里站起来,谢菱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躺到床上去。
山里一入夜就变得很凉,竹垫子冰冰的,躺在上面,困意便逐渐上涌。
谢菱慢慢合上眼,正要熟睡过去。
突然一阵清明的念头划过脑海,让她猛地又清醒地睁开眼。
简直像是被迫醒来的一样。
好像有个声音在她心底里说话一样,让她喉间脉搏跳动不止。
【收到你的回信是我人生中遇见过的最高兴的事。】
【神明眷顾我。】
【你愿意的话,随便写点什么都可以。】
【好吗?】
啊啊啊,真是被缠上了!
谢菱翻身爬起,把乱乱的长发从脸上撩开,重新坐到桌边。
她点亮油灯,抿了抿唇,在纸上写下一行话。
“谢谢你的帮助,其实我并不需要。请一定把你所花的银两数额告诉我。”
写完后,谢菱犹豫了一下,还是折成了纸鹤模样,又回头看了看四处紧闭的门窗。
这可不是她那个处于市井之中的小院,旁边到处都是将士、其他官宦世家的护卫。
那人真的进得来?
再怎么权势滔天的太监,也不可能做到这点吧。
虽然这么想着,谢菱还是把纸鹤留在了桌角。
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管他呢,能拿走就拿走,拿不走,她才要高兴的。
那个人,做了一些看起来很吓人的事,但实际上,却对她有救命之恩,而且还不停地给她送东西。
上次是杨桃,这次是裙子。
即便他再如何可恶,谢菱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处。
第二天早上,谢菱醒得很早。
先爬起床,走到桌角看了看。
那只纸鹤还在。
第一次,没被人拿走。
谢菱保持怀疑地拿起纸鹤拆开,里面的字迹都没变,的确是她昨晚写的那一封。
她抿抿唇,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机直接将纸鹤撕碎,扔进香炉灰里,换好衣裳出门。
昨日已经被贺柒看到了这身衣裳,她就没有理由不穿着去,否则只会让其中猫腻更明显。
况且,谢菱想,那人费尽心机送衣裳来给她,她若是穿上,他定会来看一眼。
或许到时候,即便她不能捉住那人,也能发现那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鹅黄的裙摆果然很衬谢菱的肤色,又亮又娇软,原本这颜色也有些显得太过明媚,但罩上乳白色的外衫后,就显得很清雅素淡。
谢菱先穿去谢华珏门口转了一圈。
在看到谢华珏脸上惊愕不已、继而气得要跳脚的表情之后,心满意足地转了回来。
谢华浓看到她,很惊喜。
不过她们都知道,昨夜贺柒带着礼物到访做客,便默认是贺柒送的,根本没有多问。
谢菱和二姐相携去了停风台。
停风台上已站了很多人,许多人都跑到平台边缘去看。
山风猎猎,周围的树一直在不停摇动,但怪异的是,到了停风台邻近处,竟然真的止住了。
谢菱伸手探了探,真的感受不到风。
神奇的地形地貌。
谢菱在心中是如此想,其余人却是惊奇不已。
神佛之说,在这一刻显得极为真实。所有人面对这样的异象,都不由得心生臣服。
而此时站在停风台正中高台之上的君王,似乎也因此变得更为高大,令人敬畏。
谢菱忽然明白了皇帝此举的意义。
周围的树干上,挂了许多红丝绸,迎风猎猎。
吉时还未到,来祈福的人三三两两围着说话。
贺柒在人群中找到了谢菱,便凑了过来。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白色为主的华贵衣裙,不再像昨晚那般调皮放肆。
她拉着谢菱说话,说着说着,几番想要上手揉谢菱的脸蛋,因为谢华浓在旁边,才没有得逞。贺柒还不断地说些“花菱妹妹穿这身好像桂花糕小妖精,好想咬一口”之类的奇怪话。
她学着谢华浓,叫谢菱为花菱。
忽然,贺柒的眼神不自觉地往谢菱背后抬了抬。
三皇子亦穿一身金白两色,将他本有些狂放的气质给收敛得儒雅。
他站在谢菱身后不远的地方,周围有大臣与他攀谈,他点头应声,姿态挺拔而从容,侧脸俊美而内敛,微微上扬的眼角让他分明是在说着正事,也显得深情专注。
从贺柒的角度看,稍远处三皇子低头说话的身形,与她面前懵懵站着的谢菱竟然正好相合,仿佛三皇子正对谢菱侧耳倾听一般。
贺柒看得有些怔怔,喃喃出声:“花菱,你和三殿下好般配。”
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谢菱吓了一大跳。
一旁的谢华浓也皱起了眉。
贺柒反应过来,忙摆手说:“我没有旁的意思。你看,三皇子在那儿,你们身上的衣裳,看起来也很般配。”
谢菱扭过头,果然看见岑冥翳站在那儿。
他一身白衣广袖,腰身上金色的束带,而谢菱身上鹅黄色的裙裳,以玉白腰带圈住腰。他领口的兰花,谢菱的两边袖口也有,衣襟纹饰的走向形状,也类似。
谢菱收回目光,无言地朝贺柒道:“贺姐姐,不能乱说的,今日大多人穿的,都是这般衣饰,若是说起来,我与你的穿着岂不是更相似?我怎敢擅自论及皇子。”
贺柒吐了吐舌头。谢菱说得有理,限制了衣服颜色、吉祥纹饰后,所有人都看起来穿得差不多,就好比她身上的衣裙,与谢菱就相似了个七八分。
只是她看看三皇子,又看看谢菱,仍旧不死心地喃喃:“可是,就是看起来很相宜,难道是因为你们两人的相貌都极好。”
谢菱昨日私下见了三皇子,本就有些心虚,怎料贺柒误打误撞地连番提起三皇子。
正要说些别的转开话题,忽觉如芒在背,仿佛有谁正看着自己。
她连忙转头,在人群之中,见到一个身材高挑、头戴太监兜帽的人影一闪而过,谢菱精神一凛,下意识地朝那边走了几步。
贺柒拉住她,连绵不绝的钟声在耳边咚咚敲响,贺柒道:“去哪儿?吉时已到,开始祈福罢。”
高台之上,帝王手举圣铃,净手清口后念诵了一段祝词,然后对着面前的空地倒了三杯酒:“这第一杯酒,敬天地,愿今年也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第二杯酒,敬列为臣工,敬天下子民,敬今日与我同行的各位同年们。没有你们的俯首农桑,便没有如今的太平安稳。”
“这第三杯酒,朕要敬今日郁郁葱葱的小辈们。你们是金朝日后的栋梁之才,你们的爹娘,将你们管教得很好,朕老了,以后大金的担子,是压在诸位皇子,以及你们所有小辈的肩上。对了,这停风台上的红丝绸寓意极好,据说对姻缘很有襄助,你们这些娇娃,有了心上人的,要谈婚论嫁的,祈福时,别忘了取一根来!”
皇帝这三杯酒,可敬又可亲,最后甚至与所有小辈开了个玩笑,好似一个真正的大家长,在关怀着所有的人。
氛围被点得热血沸腾,皇帝保持着笑容,和蔼又不失威严地回应。
这些簪缨世族,对皇家的“爱”,恐怕又深了一层。
谢菱百无聊赖地想着,走到停风台上,正要与谢华浓一起跪一下,走个过场,却被贺柒偷偷地在手心里塞进来一根红丝绸。
贺柒眨着眼:“即便没有心上人,也可以先许的嘛!”
谢菱笑笑,摇摇头。
她不信这个,这与她原来的世界那些对着流星许愿、在奶茶店墙上贴便利贴祝福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只有高中女生才会相信,并且如此做吧。
谢菱觉得好笑,在蒲团上跪下,余光却无意间扫到不远处,岑冥翳正极为端正地跪在那儿,肩宽腰窄,眼眸紧闭,在专心祈念。他双手合十,手心里,漏下一截红丝绸的穗子。
谢菱:“……”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岑冥翳为什么要这么做,忽然觉得脑仁一阵抽痛,接着天旋地转,好似整个神魂都被抽干。
昏昏然中,她听见一个人在唤她。
“阿镜。”
苏杳镜猛然睁开眼。眼前烟暖雨收,繁花小院幽幽。
这不是停风台。
一双手捧到她的脸侧,带着热气的声音随即黏上来,缠绕在她耳畔,像是在撒娇一般。
“阿镜,我又睡不着。”
捧在她脸侧的手心冰冷,因她的脸柔软温热,那双手在她脸上翻来覆去地温了温,像一条蛇在汲取人类的体温。
是黎夺锦。
苏杳镜察觉不对,想要挣动,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能动弹。
“她”的双眼抬起,看向面前的人,狭长的双目,柔美得不辨雌雄的脸,眼尾一点泪痣。
的的确确,是黎夺锦。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杳镜在心中大声问着自己,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丝毫不受她的思绪控制。
阿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很有几分呆相,只是因一张小脸瘦得过分,衬得那双大而亮的眼睛很是灵动,才多了几分灵气劲儿。
苏杳镜看着自己的手抬起来,抚上了黎夺锦低低靠过来的额头,在他眉心擦了两下。
这是阿镜安抚黎夺锦、替他赶走梦魇的标准动作。
黎夺锦笑了,他的眼珠深黑中带着些紫色,仰头乖乖待在阿镜掌下,像一条温驯下来的毒蛇。
苏杳镜只觉得手心发寒。
倏忽之间,异象褪去,苏杳镜又变成了愕然跪在蒲团上的谢菱。
谢菱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26章 入梦 更新啦
方才那个景象, 是在第一个世界里曾经发生过的片段。
她怎么会突然被投放进那个片段里?
身旁的谢华浓扶了她一把,温热的手心隔着衣袖贴在她小臂上,将谢菱从堂皇中拉了出来。
谢菱赶紧靠近了谢华浓, 和她偎在一起。
祈福结束后, 一行人踏上回程。
谢菱在马车中不敢独自待着,和谢华浓挤了同一辆。
她假称自己困了, 身体蜷起来窝在谢华浓腿上,闭上眼。
实则却在脑海中,向系统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忽然被捉到那种地方去。”
系统滋滋了两下才回道:“宿主是受了可攻略角色意志的影响。他的愿望得到回应, 因此宿主将会不可避免地向他靠近。”
苏杳镜用力理解了一下。
“你是说, 他用那个什么招魂法阵,还真能把我招去?”苏杳镜吐槽,“这科学吗?”
“理论上来说, 是科学的。”系统竟然还真的回答了她。
“在穿书世界中,穿书系统便是造物神, 角色的祈愿如果足够强烈, 会直接到达造物神那里。”
“该角色笃信‘招魂’的力量, 向系统主神请求召回宿主的人格。主神检测到宿主确实与该角色在同一个世界, 符合召回条件,因此应允。”
什么东西……
她感觉到了愤怒:“怎么可以这样?那我做这些任务有什么意义。黎夺锦算什么,他的意志凭什么决定一切?当初be的结局是他一手促成的,现在想改结局,我就得乖乖配合?”
苏杳镜厉声问:“我这个宿主对于你们系统来说,又算什么?”
系统又滋滋了两声, 说道:“宿主当然是完成任务的最关键之人。考虑到宿主目前的境况,我已将主神赠与该角色的力量改为了‘入梦’。”
“入梦,是指该角色可拥有在梦境中回溯过去剧情、并召回宿主人格的能力, 条件是当宿主睡着、或无防备时。宿主不会改变身份,当宿主醒来,梦境中的一切也会随之消散。”
“抱歉,宿主,这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极限。”
入梦?
“这相当于叫我临时加班。”苏杳镜心情很差,“他若是一直做梦,我岂不是一直被拉进他的梦里?”
“不会。该角色的力量来自于执念,宿主只需要打消他的执念,‘入梦’会自动停止。”
系统说得轻松,苏杳镜却是依旧不爽。
但是,她知道,她这个系统跟她一样,都是给主神打工的,能帮她就不错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回,系统停顿了更长的时间。
“宿主只要与从前一样,完成当前世界的be任务,即可结束所有任务,获得奖励。”
苏杳镜刚松一口气,但系统紧接着又说。
“但,需要提醒宿主的是,之前所有世界的be线都以宿主的死亡为结局,如果世界中的可攻略角色确认宿主的存在,所有已停摆的世界线将会继续启动。即,这之前的be结局,不再算数。”
什么?!
一道惊雷劈在苏杳镜头顶。
这跟辛辛苦苦搬完砖被告知可能拖欠工资的劳苦民众有什么区别?
苏杳镜感觉头皮发炸。
麻烦大了。
但是,她必须冷静。
一个一个解决就好了。
现在也不过就多了两个麻烦人物嘛。
黎夺锦,徐长索。
徐长索那个笨蛋样子,苏杳镜都出现在他面前了,他也不过就发发呆。估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个沉迷招魂的黎夺锦,就是阻碍她下班的头号危险分子。
必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入梦是么。她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玩意。
回了谢府,谢菱从二姐的膝头爬了起来。
她像是睡了一觉,脸颊被自己的手背压出红痕。
谢华浓忍不住问了她两句:“昨晚睡不着么?大白天的,困得像只猫。”
谢菱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咕哝两声,摇摇晃晃地爬下马车。
谢华浓看着她背影,总觉得,花菱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谢菱回房洗漱换了身衣服,坐在茶桌边。
窗外阳光晴好,蝉鸣长嘶,躲在阴影里一声接着一声,带给人单调枯燥的懒散之意。
谢菱放松了心神,眼前逐渐出现一道绚丽白光,缓缓收紧。
来了,她准备好的情况下,第一次入梦。
凉榻置在风口,窝在上边儿还是有些凉。
更何况檐下正滴着淅淅沥沥的雨,凉榻上的人哪怕蜷成一团,睡得仍不安稳,削薄的肩如蝶翼般颤着。
一个侍女上前把她推醒:“喂,你怎的还懒在这儿,爷叫你去伺候。”
苏杳镜猛地睁眼,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侍女,琼鼻轻轻耸了耸,似是在辨识她的气味。
又是回忆。
可是,具体是哪一段?
看这侍女的穿着,应当是三四月。
苏杳镜看着眼前人。
她是黎夺锦的贴身侍女之一,婵玉。
认出了人,认出了时节,苏杳镜却还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是在哪个剧情点。
系统说,在梦境里会出现的情景都是黎夺锦的回忆,那对于苏杳镜来说,就是她经历过的剧情。
婵玉被她看着,心中一悸,没来由地膝窝处颤了颤。
世子爷前几日捡回来的这“流浪猫儿”,眼睛竟有这么亮的?简直像什么未开化的野兽一般。
婵玉又伸出手,把帕子裹在指尖,推了苏杳镜一下。
推完,又迅速地收回,像是怕她身上的脏东西传到自己身上来。
“喂,你还不快去?”
苏杳镜明白了。
旁人对她称“喂”,说明,她现在没有姓名。那么现在的时间点,应当是她刚被黎夺锦捡回来,也就是她刚进入第一个世界的时候。
苏杳镜明白过来,起身轻盈地走进雨中。
婵玉这才捏着帕子,强自冷静了一番,撑着伞跟上去,盯着她的眼神极为复杂。
这是世子爷前几日行路途中,捡到的一个流浪.女。
婵玉回想着那夜,这女子出现时,满头枯枝残叶,一身被大雨淋得通透,像是游魂一般。马车险些撞到她,她跪坐在地不吭声,旁边却响起一声惊凄的猫叫,在深夜林间,简直瘆人。
府里的人都说她看着就不祥,可偏偏世子爷把她带了回来。
身为世子爷身边的大丫鬟,婵玉只得担起照料她的责任。
府中人都不喜这流浪.女,婵玉自然也不喜,尤其是她还深深记得那晚的猫叫,总觉得这女子来路蹊跷。
再加上,这流浪.女子虽被殿下捡了回来,殿下却也没给她安排个归属,想是也不重视,像个物件一般,带回来就带回来了,根本没将她放在心上。
婵玉便将她安置在殿外凉榻上,权当守门的用,也不曾给她发过一枕一被。
几日过去,本以为殿下已彻底遗忘了此人,却没想到今日突然有了传召。
不过,看殿下传召时的样子,婵玉心中大约有了数。
婵玉嫌恶地看了眼前面兀自淋雨的背影,捏着鼻子追了上去,嘱咐道:“等会儿你先在门外等着,对殿下行礼时只能称呼‘爷’,我们不在京中,需谨慎些……”
说着话时,婵玉手里的伞柄没想过往对方身上倾斜半分。
苏杳镜一整个儿地淋着雨,听见婵玉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便停下步子,歪着头瞧她。
苏杳镜那双眼睛大且明亮,清澈得一眼见底,婵玉自然也明晃晃地看出,她压根没有费心神听自己讲话。
婵玉内心叹息了一声。
“算了,跟你说多了,也没用。”
眼见着到了殿门口,婵玉将伞一收,先进去行礼。
等婵玉退了出来,苏杳镜才走进殿内。
大殿正中,黎夺锦坐在那里。
紫色衣袍蔓延在华贵座椅边缘,一旁的宁神香正静静燃烧,未燃尽的烟袅袅升起。
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剧情。苏杳镜明明知道后面会如何,却无法改变。梦境,只能顺着曾经发生过的轨迹进行。
苏杳镜跨过门槛,走进殿内,湿哒哒的裙摆和布鞋立刻在殿中石板上留下串串水印,走起路来还有啪嗒啪嗒的水声,即便很轻,但在寂静的殿内,仍然显得吵闹刺耳。
如今殿内没有其余人,殿门在苏杳镜身后关上,殿内充斥着一种肃杀诡异的氛围。
似是被女子走路的声音吵嚷到,殿上的男人低哑出声:“鞋,脱了。”
苏杳镜一顿,遥遥看了眼殿上的人,乖乖弯下腰,将湿哒哒的布鞋脱去,赤脚踩在石板上。
石板墨黑冰凉,女子小巧雪白的足落在上面,极致的颜色反差,掠夺着人的视线和注意力。
她脚背上雪白无瑕的肌肤下方,隐隐游动着淡蓝的血管。
裙摆不安地在足踝上方晃动着,更衬出那双精致完美的玉足自带的脆弱美感。
殿上的男人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桌沿,目光灼烈地盯着那双赤足,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而面前一无所知的小女子脚步依然轻盈,只是因为石板冰凉,忍不住停下来,脚心搭在另一只脚背上,俏皮而羞怯地摩挲了两下。
男人已到近前,双目染着猩红色泽,俊美昳丽的面容上,掺进了一丝复杂扭曲的兴奋。
苏杳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下巴被人用两根手指捏起,视线被固定在廊上的一角。
紧接着,胸口一阵凉意闪过,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苏杳镜的视线一寸寸抬起,移向上方,黑暗之前,最后一个画面是男人意犹未尽的脸庞。
他勾起唇角,放开苏杳镜的身体,捏过她下巴的两指嫌脏似的搓了搓指腹:“无趣。”
苏杳镜跌倒在地,血液很快蔓延得到处都是,她逐渐没了生息。
入梦结束。
27章 明珠 二合一
苏杳镜回过神来, 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刚刚那段情景,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她总共进入了黎夺锦的世界两次。
第一次时遭遇的状况,就是方才看到的那样。
她刚见到攻略目标不到五分钟, 就被黎夺锦给杀了, 任务直接失败,只能重头来过。
苏杳镜当时很不能接受,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还在这边思考要如何攻略,就已经死在了攻略目标的刀下。
那时,苏杳镜懵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来问系统。
身为女主角的她, 被男主杀了,这应该能算be吧?难道,她的第一次任务, 这么简单就打出be结局了。
系统的答复是,因为她当时的角色, 和黎夺锦之间没有任何感情羁绊, 她还不能算是故事中的女主角, 只是一个刚露脸的路人甲而已, 因此她的死亡并不能算是be结局。
无、效、死、亡。
苏杳镜当时着实不甘心。
还从没有人敢往她苏杳镜的胸口捅过刀子。
呵,黎夺锦,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
总之,当时的苏杳镜就是抱着这种赌气般的心态,第二次被投入了黎夺锦的世界。
第二次她依然没学会教训,硬着头皮就冲上去, 再次选择了攻略线。
后来想想,真是悔不当初。
苏杳镜长长吁出一口气。
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之前黎夺锦和徐长索都对她的马甲有记忆, 苏杳镜并没有多想。
因为她阿镜的那个马甲死在大金七十三年。而她穿进第五本书去当郡主的时候,也是大金七十三年。
当时她作为赵绵绵,从来没有听说过阿镜这个人物,也从没听说过平远王世子的反常。
这说明,阿镜和赵绵绵的马甲是同时段的,彼此之间是平行的。
也就是说,这两个故事之间互不干扰。
而岑冥翳这本书的时间线,在阿镜和赵绵绵时间线的五年后。相当于这一本书是在阿镜和赵绵绵的时间线基础上,再去写五年后会发生在同一背景世界的故事。
所以在岑冥翳的世界线中,保留着五年前死去的阿镜和赵绵绵的痕迹,是很正常的。
但是,黎夺锦的梦中,居然连她失败的任务记忆都有。
那这就很奇怪了。
按理来说,书中的角色只会记得这本书完成后的剧情,像苏杳镜之前被黎夺锦直接当做路人甲捅死的bug剧情,应该是当做废稿,直接进入垃圾桶,书中角色是无法得知的。
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黎夺锦的梦里。
这说明,现在的状况并不仅仅是“同一世界背景系列文男主在同一个世界”,而很有可能是,她本身经历过的所有世界线,都在融合中。
如果真的全部融合,以后苏杳镜可能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黎夺锦和徐长索两个人了。
出大问题。
苏杳镜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知道,要尽快想办法从穿书世界中逃出。
现在摆在苏杳镜面前的,有几个选项。
一:在之前的几个世界彻底融合之前,加紧达成与岑冥翳的be结局。只要她跟岑冥翳的任务结束了,她就可以甩手走人,其他人的世界无论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与她无关。
二:通过打消黎夺锦等人的执念,稳住之前世界的be结局。
三:完成小美人鱼任务,获得可攻略对象的真心。
苏杳镜叹息一声。小美人鱼任务她早就放弃,在这种虐文穿书世界里,她不再妄想着攻略任何人,所以,第三个选项只能排除。
那么,也就只能一边稳住之前的世界,一边尽力加快与岑冥翳的be进度了。
苏杳镜终于打定主意,结束了颇为漫长的思索。
谢菱睁开眼。
窗外依旧蝉鸣嘶嘶,面前倒着的冰茶凉意未散,水汽凝在杯壁上,逐渐连成水珠,倏忽滑落下来。
方才苏杳镜入梦的那段时间,于谢菱而言,只是察觉不到的一瞬。
她沾了沾水润唇,门外,谢安懿兴致冲冲地跑进来。
原来鹿霞山之行众位官宦子弟都一同参与,谢安懿的不少幼时好友也都因此相聚,便相邀着找时间一起出去游玩。
与谢安懿同龄的,大多都成了家,有的便炫耀起来,说要相偕妻子一同前来。
如此,变得更加热闹,而像谢安懿这般未成家的,无人可带,则显得莫名荒凉。
于是有人提议谢安懿带家中可爱的弟妹来玩耍。
谢安懿便立即想到了谢菱。
不仅仅是因为谢菱样貌如瓷人一般蛾眉曼睩,这样的妹妹带出去,定能叫那群混小子们羡慕。
更是因为,谢安懿很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同谢菱亲近。
谢安懿不大会说好听话,却为此对谢菱软磨硬泡了许久。
谢菱推脱不过,总算答应。
时间便是明日,地点在郊外的一处山庄。
金朝风俗,闺阁中的女子不大适合抛头露面,但如果有家兄或父亲叔伯等长辈带着,则没有这些顾虑。
翌日谢菱出发时,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吵闹声。
似乎又是谢华珏在摔打东西。
她只脚步顿了顿,便戴上斗篷,爬上马车。
在谢菱身后跟来的环生也爬进马车里,忙碌着铺好软垫,准备凉茶。
谢菱问环生道:“方才你听见了没有,大姐的院子里,像是在念叨着我的名字。”
环生动作一缓,看向谢菱的神情有些犹豫。她当然听见了,那院子里说的可不是什么好听话,只是环生并不想告诉谢菱知道,免得她家的姑娘又去与大姑娘争吵起来。
最终还是不敢隐瞒,道:“大姑娘应当是知道姑娘你今日要与大公子一同出去玩,发起脾气来,正闹着呢。”
谢菱听了,懒洋洋地在软塌上歪倒,炽盛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周围毛绒绒的一圈碎发透着光,像落了一层细雪。
她不同于以往的愤懑,只淡淡说:“闹去吧。若是世上的委屈唯独她一人天生受不得,我倒支持她天天闹起来。”
环生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勾起,为了掩饰,连忙替谢菱打了打扇子。
只是看着三姑娘,她又忍不住想。
三姑娘这几天似乎是变得沉稳许多,可是也变得闷了许多。
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郊外的庄子有些远,谢菱在马车上还睡了一觉,到地方了,才睡眼惺忪地下来。
庄子院墙外探进来三两花枝,遥远天际云色很淡,这个庄子看起来的确很安谧,且自由,没什么规矩。
谢菱的目光刚到处转了转,就被人发现了。
一个身穿石青色丝绸排穗褂的青年走了过来,他相貌平平,却有一种平和近人之感。青年朝着谢菱身旁的谢安懿抬手挥了挥,一边大步靠近,一边道:“安懿,这便是你幼妹?”
没见过的外人靠近,谢菱拢紧了身上的烟粉色斗篷,躲到谢安懿身后,只好奇地探出半张脸,看看来人,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她小脸包裹在宽大的斗篷里,看起来温软可爱,那青年眼睛发直,还想凑近些看,就被谢安懿给一把拦住。
“做什么?不要吓到我妹妹。”
“咳,你这小子。”那青年笑骂了一句,回过神来,又伸手召来另外几个年岁看起来相差不远的男子,“快过来,安懿把他家的这个妹妹宝贝得跟深海明珠似的。”
那几人自然是蜂拥着过来凑热闹,谢菱一阵紧张,凑近些,揪紧了谢安懿腰后的玉带。
谢安懿察觉到妹妹的动作,心中极为舒适,面上也乐开了花,当即保护欲大增,张开双手如同老鸡护鸡崽一般,将那些妄图凑近的人给兜住,任凭他们怎么推搡玩笑,也不放松半分。
那些友人纷纷取笑他是斗鸡,但也不过就玩笑了一会儿,并没有真正逼迫什么。
一群人打过了招呼,便邀着谢安懿去玩投壶。
谢安懿想拐着谢菱一同去,谢菱却还在犯着困,心里嫌他们吵闹,摇摇头不肯去。
“好罢,这旁边的花丛也开得烂漫,那你安生在此处待着,随意走动走动,不,不要走远了,待会儿哥哥就回来接你。”谢安懿劝不动她,便改为嘱咐,只是一直唠叨个不休,让他那些年青的友人们都觉得腻歪起来。
一个从后揽着他的脖颈捏他的耳朵,一个拽着他的衣袖,硬是把他拖走了。
谢菱朝着被拖远的谢安懿挥挥手。
她伸了个懒腰,果真去花圃边逛了逛。
丛中花朵鲜妍的颜色,却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反倒是她站在花丛边,清风拂过落下的鬓发,从眉眼之际撩过,被身后花丛衬得容色神秀。
走了几圈,实在觉得无聊,谢菱瞄到一旁敞开的工具房里有些纸板还有布料,像是没人打理的样子,动了动念头,便往那边走去。
她坐在房门口的木椅上,长长的裙摆顺着小腿的线条倾泻下来,手里拿着两块厚纸板,叠在一处,剪出一个空心圆形。
姑娘们的荷包里都是随身带着针线的,谢菱喜欢做手工,带的工具尤为齐全。
将纸板剪出圆后,谢菱又慢条斯理地把那片布料剪成根根如一的大小,归拢到一处,将布条一根根缝到圆纸板上。
她正低头缝着,面前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双樱粉色的绣花鞋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轻薄微暖的呼吸扑在她发顶。
谢菱动作顿住,抬头。
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一身浅粉的小姑娘,她脸颊肉嘟嘟,额前的头帘乖巧软萌,眼睛圆溜溜的,像黑弹珠似的。
谢菱看着她,僵持不动。
小姑娘也看着她,偶尔眨眨眼,也不动。
谢菱被看得有些坐立难安,终于开口了。
她迟疑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问 :“这是你的么……”
“不是。”小姑娘飞快地答。
那就好。
谢菱放下心来。她被盯着,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家的玩具给剪了呢。
她没有跟小孩子搭话的心思,手里的针线继续娴熟地穿引,等收线时,她才拿起来掂了掂,看向那小孩。
小姑娘依然是那副表情,好奇又认真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什么天外来客。
谢菱动了动嘴唇。
“踢毽子……会么。”
小姑娘又飞快地点了头。
实在无聊,还不如和小孩踢毽子。
踢了几回,谢菱发现那个小孩很显然是在骗自己。
她根本不会。
谢菱教了她一会儿,她总算懂得把谢菱踢给她的毽子踢回来,只不过左突右斜,让谢菱根本难以接住。
一声软绵绵的“喵”从身后传来,谢菱回头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长毛小猫优雅地踱步过来,绕着人走到了一旁蹲坐着。
不知哪来的猫,真是好看。
谢菱面对人时,不大敢打交道,对于这路过的陌生小猫小狗,却很有亲近之意。
不过她知道,猫性天生骄傲敏锐,不大爱搭理人的,尤其不爱搭理主动凑过去的。
于是谢菱也就忍住了,没有再凑上前。
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那只小猫也仰直身体,前爪抬起,瞪大眼睛,随着毽子摆动脑袋。
可惜踢不了几回,毽子总在谢菱这边落地,小猫咕哝了一声,似乎很是失望地趴下来,朝谢菱的方向咪嗷两声,扭过头不再看了,自顾自地舔毛。
谢菱:“……”
感觉被猫嘲笑了。
谢菱有点出汗,为了接小姑娘踢过来歪七扭八的毽子,谢菱不得不一直跑动。
胸口虽然裹了布条,但……多跑跳几下,那两团就有即将把小衣滑散的趋势。
谢菱即便不低头,自己余光也能瞥见,胸前的衣料动荡得很。
她下意识伸手捂了捂胸口,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毽子。
一阵脚步声从月门处靠近,那只梳理着毛发的小猫突然喵喵叫着站起来,从谢菱裙子底下钻过,朝月门处跑去。
谢菱保持着弯腰扶胸的姿势,下意识抬起头,就发现它停在一个男人脚边,乖顺又热情地用脑袋蹭来蹭去。
墨色直裰,玉色腰坠,身材挺拔高大。
是三皇子。
谢菱倒抽一口气,赶紧把放在胸上的手放下来,脸色薄红。
还好,她对面的小姑娘也因为蹦蹦跳跳而变得脸色红彤彤的,倒不显得她突兀。
谢菱和岑冥翳对视了一眼,赶紧福了福身:“三皇子。”
跟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对面那个小姑娘,她脆脆喊了声,“三皇兄。”
谢菱惊讶抬眸。
似乎看出她的讶异,那个小姑娘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将毽子从谢菱手中接去,说道:“我是十二公主。姐姐你是谁?”
十二公主。
是宫中最年幼的公主。
谢菱有些无措,不知道三皇子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更不知道她怎么会和公主玩到了一起。
十二公主虽然问了她,但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见她顿住没说话,就不耐烦地将这个问题抛到一边,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姐姐,我们继续玩吧?”
“阿珠,别闹。”岑冥翳走近。他走动时,那只猫就跟在他脚边亦步亦趋地打转。
他负着手,转头对谢菱说:“陈家的公子约我来此处钓鱼,我听闻这山庄里今日有聚会,便顺道把十二带过来玩。好巧,三姑娘。”
谢菱轻轻咬了咬唇,点点头,像是不敢说话。
但这也就表面而已。谢菱在心中想,这位三皇子对她说话时,颇有些用力过度的温和,一个赫赫有名的皇子,凭什么对她这么一个普通世族的姑娘如此款待?刻意讨好她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但是,谢菱现在和三皇子是互相攻略的关系,他既然要演一个温文和善的皇子,让她上钩,她刚好要演一个不谙世事很好被骗的无知少女,配合他的演出。
所以,谢菱也就不会去计较这些。
谢菱感觉到三皇子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她想了想,微微松开齿关。
殷红的唇瓣从齿间滑出来,轻轻弹了弹。
她听见岑冥翳那边传来的呼吸声。
岑冥翳不受控制般走近,低着声音,想要跟她说话:“前天你在鹿霞山为什么……”
说到一半,岑冥翳像是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十二公主,不得不止住话头。
他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回到正常距离。
岑冥翳对十二公主训道:“等会儿就要用午膳,不宜多动。你已经出了汗,不要再折腾别人了。”
十二公主一呆,下意识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发现并没有汗珠,反驳道:“我没有出汗。”
她看到谢菱,又指着谢菱说,“是姐姐出了汗。”
谢菱本来就不爱动,跟小孩子不能比。刚刚跑来跳去一阵子,颈边就汗珠点点,感觉小衣也湿了。
可岑冥翳并不听十二公主的辩解,伸手捞起猫咪,从月门大步转了出去,不见人影。
十二公主倒是很听岑冥翳的话,即便拿着那个毽子抛来掷去,像是不舍得放手的样子,但到底也没有再拖着谢菱陪她玩。
谢菱好不容易能休息,坐到了没有太阳的屋里喝凉茶。
十二公主却没有跟着三皇子离开,而是跟着谢菱进了房间,在她身边打转,好像期待她还能拿出什么好玩的。
谢菱看她站在旁边,就和她说话。
“公主,你不累么?坐一会儿吧。”
“我不累。”十二公主摇摇头,“不要叫我公主,我叫明珠。”
说着,像是要炫耀自己在学堂上所习的字,十二公主倒出些茶水,用手指蘸了,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出。
谢菱看着桌上的水渍,一愣。
明珠。是这个明。
她以前从未有机会细看过皇室宗族中人的名讳,只知道三皇子叫岑冥翳,对于其他人,只偶尔有几个知道名字大概怎么念。
现在却发现,岑冥翳的“冥”,竟与他妹妹不是同一个字。
难道是皇子与公主的区别?
谢菱对十二公主点点头,又问:“原来如此,你叫明珠。你会写多少字?其余哥哥姐姐的名字,你都会写吗?”
十二公主充满自信地一笑,抹去之前桌上的水渍,重新沾了水,趴在桌边认认真真写起来。
谢菱发现,她是按照长幼顺序写的。
第一个,是太子。
岑明晦。
第二个,是二皇子,岑明狄。
第三个。
谢菱莫名紧张了一下,攥了攥袖口。
十二公主一笔一划地写下。
岑明奕。
谢菱眼神空了一瞬。
她没有打断,等到十二公主停下来,才假作不经意地问:“明珠写了这么多,有没有写错的?”
十二公主闻言,立马扭头,来来回回看了一遍,然后笃定地摆摆手。
谢菱绷了绷下巴,抬起手,看似随意地落在了第三个名字上。
“考考你……比如说,这个?”
十二公主灿然一笑,看向谢菱的目光笃信至极,还有一些孩子气的炫耀和轻蔑。
“那是我最喜欢的三皇兄,我决不会写错。父皇赏给三皇兄的玉牌上,也刻着这个名。”
谢菱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她拿出手绢,把桌上的一大片水渍全部擦去。
然后又捉过十二公主的小手,把她的指尖擦得干干净净。
做着这些机械性动作的同时,谢菱再一次打开了脑海中的穿书系统确认。
第七个亮起的灯牌,的确是三皇子的模样没错。
底下写的名字,也确确实实是岑冥翳。
为什么,系统提供给她的名字会不一样?
冥翳。明奕。
冥。
谢菱揉了揉额角,有一段模糊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
她在对谁念诵一句诗。冥目冥心坐,花开花落时。
可那画面就像一个并不重要的闪回,疏忽而过,就消失不见。
再去打捞,也如水中捞月,是再也回想不起更多的了。
明珠公主一边伸着小手让谢菱给自己擦干净,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边瞧着谢菱。
瞧了一会儿,突然靠近几步,贴到谢菱腿边,依偎着她。
谢菱先是没明白,下意识地双手揽住她,明珠公主便顺着她的动作,一路爬到谢菱的腿上去。
小小热热的身子倚靠在谢菱怀里,她自觉躺好后,张着大眼睛又看了看谢菱,接着拉住她的衣襟,闭上眼开始睡觉了。
谢菱:“……”
这个年纪的孩子,果然是说困就困。
好在明珠并不重,谢菱抱着她也并不辛苦。
伸手摸到她背后有些热,便随手从旁边拿了把扇子,替她扇扇凉。
扇面摇动晃人眼,谢菱看着看着便有些入神。
眼前一片白光倏然而至,逐渐收紧。
苏杳镜又重新回到了那个三月雨中的凉榻。
她面前站着的,依旧是黎夺锦的贴身侍女,婵玉。
苏杳镜心想,现在这个回合,应当是她第二次进入黎夺锦的世界线。
她站了起来,再一次跟着婵玉走进了那间大殿。
28章 宠弃 二合一
每一本书都是有大纲的, 黎夺锦这个穿书世界自然也不例外。
苏杳镜当初看过黎夺锦世界的大纲,但并没放在心上。
直到被杀了一次,才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大纲是这样写的——
【雨夜, 世子捡回流浪/女。
第一次临宠, 世子对流浪.女恩宠有加。
一个月后,世子腻了, 将女主弃之不顾。
女主忧惧不已,拼命争宠,终于换得世子第二次青眼。
只可惜好景不长, 府中进来一个新的美人, 世子再一次抛弃女主。女主这一次伤心得身体衰弱,被诊出大病,世子才后悔不迭, 将女主好一番疼惜。
但那时恰逢事变,女主被污为府中的细作, 世子对此深信不疑, 将女主一剑斩杀。女主死后, 误会澄清, 真相大白,世子痛悔不已。】
这一段大纲,被系统概括总结为“三宠三弃”。
跌宕的起伏,曲折的命运,无力回天而戏剧化的结局,非常符合虐文的审美。
但苏杳镜对这个剧本大纲很不满意。
她不喜欢虐文, 更不会去争宠,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 不可能拿命去换渣男所谓的后悔。
哪怕只是演戏,苏杳镜也不想这么做。
于是她放弃了虐文剧本,选择走攻略线。
也就是她身上的小美人鱼任务。
被黎夺锦杀了一次,苏杳镜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轻敌。
所以在第二次进入黎夺锦的世界之前,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剧本大纲。
她分析了一下。
黎夺锦喜怒无常。在剧本中,他对着女主一会儿宠爱,一会儿厌弃,足以证明他性格里的阴晴不定。
黎夺锦生性多疑。在他的府中出现了奸细时,哪怕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人,他也能照杀不误。
这样的人,性格之中一定是有缺陷的。
好得很,美强惨,这不就是治愈类文学的走向?苏杳镜打定主意要走治愈救赎感化路线,让这个可攻略人物彻底地沦陷在自己的攻势之中。
但可惜,那时候的苏杳镜,并未分清楚真人生活世界与纸片人游戏世界的区别。
想要攻略黎夺锦,第一步,是要在他的手里活下来。
她每周可以跟系统兑换两样免费物品。这两个东西也很简单基础,一个是木偶剂,用在宿主不方便亲身上场的时候,当做替身使用。
另一个是保命符。
在符合剧情逻辑的前提下,使用此符,会自动微调宿主的身体素质,避免宿主意外死亡。
苏杳镜激活了保命符,走进了大殿。
殿内的黎夺锦一身华美衣袍,面容如罂粟般诡美,可事实上,他却是在这儿等着杀人的。
苏杳镜双目警惕地盯着移动中的男人,她站在原地不再走动,脊背紧张地绷起,丰润如花瓣的嘴唇紧抿,鼻息轻微地抽动。
她是与野兽抢食、从鬼门关里挣出来的流浪孤女,辨识危机的能力自然不在话下。
苏杳镜一直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黎夺锦走近,直到某个瞬间,突然毫无预兆地折身,迅速滑到廊柱背后。
下一瞬,一根遍布毒刺的长鞭甩在廊柱上,抽出一声巨响。
若是方才苏杳镜躲避不及,这根长鞭怕是能将她拦腰打断。
长鞭的那一头,被执在一身深紫的黎夺锦手中。
他已近在咫尺。
一鞭过去,没有立刻见到血溅当场的画面,男人意外地顿了顿。
他一直漫不经心的视线移向了苏杳镜。
苏杳镜亦看着他。
不像以前被送来的那些人,她双目中没有惊惧,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黎夺锦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肮脏的人,而是一只初入世的兽,气息血肉皆单纯懵懂。
黎夺锦唇角轻掀。
但就在这愉悦的表情下,他再次动了手,毫无预兆地挥下第二鞭,鞭尾狠狠甩向苏杳镜的颈部。
但这一鞭,再次落了空。
在他随性而为、不可预测的动作之下,眼前的女子却像是依靠直觉,在他动手之前轻盈地跳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双眸晶亮,依然不惧不慌地盯着他。
对上那双纯净无暇的眼,黎夺锦暴烈得快要焚烧的血液,在这样的目光之中,竟然平息了一瞬。
但紧接而来的,是越发沸腾的狂躁。
黎夺锦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生得容貌昳丽,高鼻朱唇,眼尾的那抹红,更添浓丽。
他一把将长鞭扔在地上,宽袖舒展,朝着苏杳镜缓步走去,似是要放弃杀戮,重新变回那个温文公子。
苏杳镜站在原地不动,看看被丢弃在地的毒鞭,又看看眼前眉目多情、神态温和的年轻男人,似是被蛊惑,歪了歪头。
黎夺锦靠得越来越近,他面容矜贵,每走一步都仿佛身后绽开一树繁花,莫论男女老少,但凡看见他的人,都要被他迷花了眼,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揽进臂弯里宠爱。
但就在这令人沉迷的表情之下,黎夺锦毫无预兆地,随手从一旁的铁架上抽出一把出鞘利剑挥了过去。
血肉身躯被利剑破开的声音并未响起。
在黎夺锦动手的同一个瞬间,一个温软轻盈的身躯忽然扑到他近前,紧紧缠住他的腰际,双臂揽在他的颈后。
温软湿润的物体贴在他的颈侧,扫过,黎夺锦猝不及防,颤栗了一下,连眸子都有一瞬不稳。
贝齿衔住他颈侧的肌肤,怀中人将他扑按在廊柱上,眼眸从下而上抬起,又凶又亮地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声。
苏杳镜用全身力气牢牢锁住男人,咬住他最脆弱的脖颈,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呼。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武器,于是凭借直觉地模仿野兽,用尖牙利齿攻击。可是她的牙口,伤不了眼前人半分。
她身上的衣衫被剑锋划破,成了破烂碎片,簌簌落地,偶有几片挂在肩上,勉强遮挡柔软肌肤。
正常女子此时都应惊慌失措,忙乱地遮挡自己暴露的部位,眼前的流浪/女却还似乎并未存有作为人的羞耻之心,眼中带着仇恨的灼亮,只一味地紧紧盯着要杀自己的人。
黎夺锦僵立着,垂眸和她对视了几息。
女子柔软的躯体依偎着他,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双手还牢牢固定在他颈后。
方才她口唇留下的湿润还在颈侧,被风吹得有些凉意。
黎夺锦突然笑出了声,捏住苏杳镜的后颈,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扔到一边。
凤尾似的眼冷冷地从苏杳镜身上掠过,带着笑意的唇吐出冰冷字句:“野蛮的蠢东西。”
哐啷一声,利剑落地,黎夺锦在自己肩上掸灰似的拍了拍,推门出去。
保命符生效了。
苏杳镜这一次终于平安存活。
在苏杳镜的记忆中,她与黎夺锦的第一次见面就到此为止。
但现在她在黎夺锦的梦里,她的视野,可以随着梦境看到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当她被关在殿内时,殿外的婵玉并未走远。
她是得脸的大丫鬟,随便唤几个人来,都得听她号令。
“去,接几桶水来,放在殿门口,悄悄的,莫要惊动。”
“是。”一个小婢福了福身,细细道,“厨房前头已歇下了,炉灶要另起,若要热水,这就去烧。”
“不必了。”婵玉皱了皱眉,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冷水即可。”
另一个大丫鬟沉雪折了几枝花路过,看见婵玉站在树下,便和她聊起天来。
婵玉努了努嘴,示意了下殿内,口中轻轻道:“那只猫儿。”
沉雪捂嘴笑道:“那么个连玩意儿都算不上的东西,世子养了她这么几天,也真真是心善。”
“就是。”婵玉懒懒地朝她挥了下手帕,“你先去吧,我这儿等会儿还有差事呢。”
沉雪同婵玉一样心知肚明,扫了眼殿门口的几大桶水,温温一笑,转身走了。
殿门被推开时,婵玉立刻迎了上去,走到能看清人的距离,就是一愣。
回过神来,婵玉福身,待世子的靴子经过后,才站起身跑进殿内。
地板上干干净净,不见血腥气。
一个纤瘦的人影,抱膝坐在廊柱下,露出白得晃眼的肌肤,身上的碎布遮挡不住什么。
苏杳镜的意识像是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
婵玉走到她面前,左右打量了好几次,甚至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直到苏杳镜抬头霍然看向她,婵玉才收回手。
“竟然没死。”婵玉咕哝了一句。
苏杳镜仍被婵玉领回了凉榻。
这凉榻置放在水榭里,周围无一处可挡风的地方,苏杳镜被扔了一身旧衣,匆忙穿上,也还是无法御寒。
婵玉撇着眼睛打量她几回,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苏杳镜沉默着触上凉榻,她畏寒,三月水边的竹床,让她冻得骨头疼。
苏杳镜蜷缩着躺上去。
入梦结束。
苏杳镜冷笑一声。
果然就算是作为旁观者再看一遍过往,也觉得黎夺锦实在是狗得过分。
她当时怎么就那么头铁地想着,一定要攻略他的?
真的是疯了心了。
身为金朝世子的黎夺锦,患有顽固头疾,暴烈起来嗜血好杀,只有看着别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苦苦挣扎,才会觉得舒畅一些。
若他是个天生杀神,世人自会远远避着他,但黎夺锦在不犯头疾之时,却又温文尔雅,如桃花仙人,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面对世人时,黎夺锦用的自然是那副温文面孔,他的头疾也被阖府上下结结实实地瞒住,只每月到了固定时候,挑几个死囚送上门,缓解黎夺锦的嗜血杀欲。
苏杳镜是这次误打误撞被挑中的。
原本,黎夺锦折磨的都是一些死囚。
但刚好那时,他们身处外郡小县,黎夺锦突发了头疾,疼得厉害,即便传下令去,底下人又能从哪里去弄死囚过来。
就在束手无措之际,他们想起了苏杳镜。
或者说,现在应当称为无名氏。
苏杳镜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只是一个身若浮萍的可怜女子,在暴雨夜差点被淋死,黎夺锦好心将她带走,私下里,黎夺锦身边的侍女戏称她为流浪猫。
她连户牒都没有,若是死了,谁也不会知晓。
为了不引起麻烦,底下人便浑水摸鱼,将这个无名氏送给黎夺锦去交差。
本来,如果按照剧本,苏杳镜可以选择跟黎夺锦跪地求饶,说清楚她是被下人送来糊弄他的,黎夺锦会选择放过她。
甚至,黎夺锦还会因为这一次的偶然,对苏杳镜有了印象,后来将她收入房中。
也就有了后续的那“三宠三弃”。
但是苏杳镜当时打着攻略他的心思。
对于喜好看别人痛苦挣扎的黎夺锦而言,他真正想要看到的,绝对不是痛哭求饶,而是向死而生的决绝。
他想要看人悲鸣,想要看人为了活下去而付出。
这个经验,是苏杳镜死了一次后,被黎夺锦评价为“无趣”时,得出的。
所以苏杳镜选择了和他拼。
很显然,其他人都觉得苏杳镜是必死无疑。
那个叫婵玉的侍女,甚至在门口早早备下几大桶冷水,就等着冲洗被血弄脏的地板。
其余人路过,看到这一幕,也是心照不宣。她们对于殿内等待受死的“无名氏”嗤之以鼻,对于加诸杀戮的黎夺锦,却能道一声心善。
荒唐。
黎夺锦和苏杳镜扮演的这个“无名氏”身份差距过于悬殊,一个是被捧在殿堂之上的明珠碧玉,一个是在屋外渴死或溺死都无人问津的野草。
可笑当时的苏杳镜竟然会想着利用“治愈路线”来攻略黎夺锦。
一块名贵珠宝会需要一株枯草来救赎吗?
现在想来,苏杳镜无非是那时太年轻,心中的浪漫未褪,还总有着一种拯救别人于水火之中的情结罢了。
可惜,她选错了对象。
历经千帆后,苏杳镜现在心里倍儿清亮。黎夺锦这样的,送给她她都不要。
怀中的人嘤.咛一声,谢菱回过神来,手腕摇动,继续给十二公主打扇子。
明珠在她胸前蹭了蹭,小手抓得更紧,换了个姿势,睡得嘴巴微微张开。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谢菱尚未回头,便先轻轻道:“哥哥,小声些,十二公主睡着了。”
谢安懿是来找谢菱的,却看到了这意外的一幕。
他的妹妹怀里抱着另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脸认真地给她扇着风,两人看上去有些莫名的相似,就像……就像大雪团子抱着小雪团子。
他悄悄走近,好奇地探头看:“……这是十二公主?”
谢菱点点头。
谢安懿之前倒是听人说过,今日三皇子也带着宫中的小公主来了。
他们这群人从来邀不到三皇子,虽然听说三皇子风流纨绔之名,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更别提宫里的小公主,那当然是从未见过。
谢安懿看了一会儿,发现妹妹给十二公主靠的手臂位置,都热得出汗了,妹妹的衣袖都湿了一小块。
想来是小孩子体温高,又有头发堆在一起,妹妹抱着她定然会不舒服,还要给她扇风。
谢安懿顿时心里有些不爽快起来,哪怕是宫里的公主,又怎么能让花菱做这些奴婢的事。
可眼下也确实没见着公主的奶娘,谢安懿实在不想叫谢菱劳累,便自己伸出手,道:“花菱,我替你抱一会儿,你休息休息。”
谢菱吓了一跳,望他一眼,摇头道:“十二公主不认识你,会惊醒的。”
谢安懿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问题:“本来就要吃饭了,醒了就醒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都热成什么样了。”
说着,就要伸手来接。
他没带过孩子,不懂得小孩疲惫睡着后,若是扰醒她,便会叫她食欲不振、打不起精神,动作颇有些粗鲁。
谢菱想要跟他解释,又不好高声说话,被谢安懿使了个巧劲,把十二公主接了过去。
谢安懿并不会抱孩子,十二公主看模样还只有五岁,小小软软的一个,被他当做米袋一般卡在臂弯之间,整个人甚至差点漏了下去。
谢菱看得头疼不已,亏得十二公主也睡熟了,竟然这样都没醒。
她正教着谢安懿调整姿势,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
“你抱着我妹妹做什么?”
谢菱一顿,僵硬地扭头,看见三皇子站在门口,正一脸微微错愕地看着她大哥。
谢菱也看了一眼她大哥,心想,这真不怪三皇子误会。谢安懿拎着明珠的姿势,简直跟强行拐卖差不多,三皇子能用上一个“抱”字来形容,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谢安懿尴尬之中,又有些着急,好在三皇子并未计较,弄清楚情况后就走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借着谢安懿抱她的动作,扶住十二公主快要掉下来的身子,握起她的小手摇了摇。
十二公主被叫醒了,呼吸促了一下,嘴巴咽了咽,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眼前人,还半睡半醒地,懵懵道:“三皇兄……你怎么是歪着的。”
谢安懿听得一阵冷汗,赶紧把她摆正。
十二公主还是懵懵的,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谢安懿正不知道该干嘛,就见三皇子朝他笑了笑。
“她已经醒了,把她放下来吧,辛苦。”
谢安懿如蒙特赦,赶紧把十二公主放在了地上。
心想,三皇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平易近人,极有风度,妥帖极了。
明珠转着脑袋,看见了谢菱,就晕晕地朝她走过去,贴在她腿上,倦倦地说:“姐姐,想喝水水。”
谢菱倒了一杯,刚要喂给她,岑冥翳就走近,单膝蹲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给十二公主喂水。
谢菱看着他,有些出神。
岑冥翳。岑明奕。
这两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珠咕嘟嘟喝光一杯水,想起什么,转头拿来那个布条做的毽子,抱住岑冥翳的膝盖,跟他说:“三皇兄,姐姐送了我这个,我要带回去,跟绣绣她们玩。”
岑冥翳笑了,看向谢菱,黑眸中波光潋滟,低着声音说:“那阿珠有没有谢过姐姐。”
明珠乖乖地转身:“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是小孩第二次问她了,谢菱赶紧告诉了她:“谢菱。”
明珠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菱菱姐姐。”
岑冥翳握着十二公主的手,朝谢菱晃了晃,目光看着她。像是教小孩说话的大人会无意识重复小孩说的话那样,岑冥翳也低声说:“嗯,谢谢菱菱。”
谢菱一滞。
谢安懿觉得不对劲了。可他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
花菱坐在铺了软垫的绣墩上,三皇子单膝折起蹲在她面前,他们两个中间还有一个天真神态与花菱颇有些类似的小姑娘。
这个画面,叫谢安懿觉得怪怪的。
他又冷不丁想起方才,与友人们一同给河里游鱼喂食的时候,他们同自己说的话。
“你家小妹真是个美人!也到可婚嫁的年纪了吧,可许好人家了?”
说这话的人多半是调侃,自然叫谢安懿给一肘子撞到了一边去。
但谢安懿也被狠狠地提醒了。
花菱已经十六岁,就这几年,也要许配人家了。
许了人家,以后出阁,就再也不会跟他这个哥哥像今日这般,出来玩耍了。
女子的花期短暂,在闺阁中的时日更短暂。
他还没来得及疼宠花菱,妹妹便要嫁人了。
谢安懿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悲从中来,差点眼眶微湿。
但好在,这点伤感情绪转瞬即逝,到底没让他真的突兀地在同僚好友们面前流下泪来。
可此时眼前的这一幕,又狠狠地唤醒了谢安懿的忧虑。
仔细看去,三皇子为什么一直盯着花菱看?
花菱乖乖地坐着,当然只能被他就这样瞧,可为什么花菱甚至也不由自主似的,对着三皇子发起呆来?
谢安懿心中登时很是警惕。
方才在他心目中温文可亲、俊美不凡的三皇子,也变得有些莫名惹人生厌。
农家的炊烟和饭香一起飘来,谢菱终于动了动。
她扭过了头,躲开岑冥翳的目光,磕磕巴巴对明珠公主说:“不、不谢。我们去吃饭吧。”
“好~”明珠是个好孩子,听见吃饭很高兴。
她拉着三皇子的衣摆走在前面,谢菱跟在后面。
谢安懿迟疑了一下,才跟上去。
房门口有个台阶,明珠个子矮,在台阶前突然停了下来。
谢菱一个不察,差点撞上她,往旁边趔趄了一下。
岑冥翳转身,扶住她的手心。
谢菱的手搭在他手掌上,和他对视了一眼。
忽然,岑冥翳的手被人挡开。
谢安懿出现在谢菱旁边,质疑地看着三皇子。
“你拉着我妹妹做什么?”
岑冥翳:“……”
谢菱:“??”
29章 互钓 更新啦
对上妹妹疑惑的目光, 谢安懿才意识到,他当着妹妹的面说这些,即便是在指责外男, 但也终归对妹妹不好。
于是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笑了两下, 找补道:“我的意思是……男女毕竟授受不亲。”
这等规矩,三皇子此等贵重身份, 更应该注意。
他身为花菱的长兄,这话别说是对着三皇子,即便是对着太子、皇帝, 也是说得的。
岑冥翳倒也没生气, 朝谢安懿拱了拱手:“是我失礼了。”
然后,又转向谢菱,合着手微微弯腰拜了拜, 行了个郑重的礼,道:“三姑娘, 方才多有冒犯。”
只是, 这弯腰致歉的礼, 和那婚仪上见新娘的礼很是相似, 更别提,在只有谢菱能看到的角度,岑冥翳微微抬着头,目光流转地看她,嘴角带笑。
谢安懿却没有看出来这些不庄重。
他对三皇子的态度颇为满意。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贵为皇子, 却毫不犹豫地向花菱低头,这就显示了尊重,更何况, 方才三皇子拉着花菱的手,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扶她站稳。
倒再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等三皇子带着十二公主走远,谢安懿凑到谢菱身边,故作威严地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花菱,方才之事,三皇子应当是无意的,他是个很有礼节的人,你无需害怕。但是你须得记住,这外面的男子,没有几个好东……咳,好性情的,你心思单纯,千万别被人骗了。以后,我和父亲都会对你的夫婿人选牢牢把关的。”
谢菱默默的,没有说话。
心中却在想,大哥哥,究竟是谁心性单纯,你说有礼节的那个三皇子,分明就是在勾引我啊。
不过,这正是谢菱所乐意看到的。
或者倒不如说,谢菱期待岑冥翳能尽快下手。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走剧情。
独自一人时,她在脑海中问系统。
“系统,你再查一下,岑冥翳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系统回复道:“宿主,已确认,我们提供给宿主的姓名没有问题。宿主的攻略目标就是岑冥翳,金朝三皇子。”
苏杳镜狐疑。
“……那是不是有什么信息是你们没有提供给我的?系统,你该不会有什么东西瞒着我吧?”
最近世界线连连出问题,苏杳镜质问了系统无数遍,系统却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系统顿了一下,接着语速加快,竟然像是生气了一般:“本系统会将所有信息提供给宿主,本系统不会欺骗宿主,本系统最大的目标便是宿主的福祉。”
“好好好。”苏杳镜不得不安抚打断它,“我相信你。”
这三句话,是系统守则。在第一天上任的时候,系统就用它那冷冰冰的电子音跟苏杳镜背诵过的。
苏杳镜此刻对它的质疑,简直是对它整个系统统格的质疑。
既然系统说没问题,那么,至少谢菱的目标对象是没错的。
希望那位三皇子勾引人的手段,能再厉害一点。
这样谢菱才能顺水推舟,上他的贼船呀。
按照岑冥翳这个世界的剧本,岑冥翳先是与人打赌,要拿下谢菱,后来很快玩腻,间接导致谢菱惨死。
因此,要演好这个剧本,谢菱既要天真、纯稚,引起岑冥翳的觊觎,又要害羞、内敛,提高岑冥翳勾引她的难度,还要风情、撩人,让岑冥翳一边厌弃她,一边又忍不住回味无穷,否则的话,她的死又跟路人甲的死没有区别。
好难哦。
谢菱叹气。
虐文女主真不好当。
但是为了下班,她好像可以做到。
午膳设在小河畔。
十几条一模一样的长桌依次列开,桌布是名贵的丝织物,桌布上的绣样精致不凡,桌面上则早已摆好了银质的成套餐具。
有几张长桌外,还摆放着遮挡视线的帘帐,是专程给在场的女子准备的。女子仪态很紧要,但若是为了仪态,牺牲食欲,也很不划算。
风拂动桌角流苏,倒映在河面上,与白云相映成趣。
河水中清冽无鱼,日翳石上,河边种了成排的茁壮柳树,阴影遮蔽,风过凉爽。
各色各样的菜式由成群的婢女端上来,在每张长桌上按同样的顺序摆布,除此之外,没再安排人夹筷布菜,十分自由。
众人入座。
既然是友人之间一同游玩用餐,又是在如此风景晴好的露天河畔,自然而然就没了那些食不语的规矩,周围讨论声不绝。
有人感叹,“如此规格,岂非与宫宴类似?更何况,这鲜脍美味,比那宫宴上的还要好吃得多!”
另一人回应他:“可不是,今日的午膳你可知道是谁安排的?是三皇子!三皇子最得圣上宠爱,他布置下来的好东西,宫宴也没法比得的。”
谢菱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条多刺的鲜鱼,这道菜她很是喜欢,鱼皮处理得很干净,鱼肉外层微微煎炸过,有一层酥香的口感,内里的鱼肉又十分鲜美弹牙。
更重要的是,这道菜口感偏辣,它其余什么乱七八糟的佐料都没放,只放了切碎的辣椒粒,鱼汤煮得很浓,辣味和鱼肉的甜味融合在一起,谢菱爱极,舌头都恨不得也吞掉。
她认认真真解决完了一整条鱼,又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已经再也吃不下别的东西,只好舔着被辣红微肿的唇瓣,目光还不舍地在桌上其它菜式上流连。
帘帐被掀开,又落下。
谢菱吓一跳,瞪圆眼睛扬起目光。
她把鱼汤喝得太急,又辣又烫,眼波氤氲水光,绯红的菱唇因肿胀而微微嘟起,此时惊讶瞪着眼前的人,唇瓣微微开合,却说不出话来。
是岑冥翳钻了进来。
周围的帘帐遮放下来,白色的幕布在风中微微拂动,却严严实实地遮挡着里面的一切,不叫人瞧见。
幕布之中,只有谢菱和岑冥翳两个人。
岑冥翳为了用膳,换了一身箭袖黑袍,胸膛坚实,肩膀开阔,一根湖绿色镶玉鞓带勒出窄腰,看起来,像一个身材魁梧,而面容又过分俊美的武将。
岑冥翳的目光,一直凝在谢菱的唇上,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自己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谢菱当然不会喊出来,乖巧地点点头。
岑冥翳轻声说:“走错了。”
谢菱心想,真的吗?
面上却快速地眨眨眼,表示“原来如此”。
走错帘帐的三皇子却没有急着离开,反而迈步靠近,双手搭在桌上,上半身微倾,脸向谢菱靠近。
隔着很近的距离,岑冥翳看了谢菱好一会儿。
然后低声地问:“辣到了?”
谢菱又眨眨眼。
岑冥翳扫了一眼桌上仅被动过的那碗鱼汤,声音沉沉地笑了笑,右手翻动,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东西,给谢菱看。
是一个小糖盒。
里面放着清清润润的糕点糖,谢菱闻到了香气,应当很解辣。
她的目光落在糖块上,却没有动手,不知道是没有允许不敢私自拿,还是娇气地在等着人喂。
岑冥翳喉结滚了滚,伸手要去拿糖,却停在半路。
“你可以吃。”他对谢菱说。
谢菱便拿了一块含在嘴里,轻咬在齿间。
岑冥翳像是舒出一口气。
他直起身子,眉眼轻弯,仿佛一只猛兽努力对兔子温和:“我本来,是打算去看看阿珠有没有好好吃饭。没想到,走错到这里来了,惊扰你了。”
谢菱摇摇头,含羞带怯一般,低下头攥住巾帕。
她的额发有些微乱,与她整洁的衣着很不相符,若是这样走出去,或许要引人注目。
岑冥翳不由得提醒道:“三姑娘,你的头发……”
谢菱下意识地去摸脑后的珠钗。
那边本是没乱的,可被谢菱这样一动,似乎也要松散下来了。
岑冥翳大约是无法再用言语提示,直接伸手,碰上了谢菱的额发。
谢菱停住动作,感觉到岑冥翳在她额前拨了拨,便从额发底下扬起双眸,和他四目相接。
齿间的冰糖还未融化。
谢菱乖乖的不动,任由他拨弄。
清澈通透的双眸中,映照着对方的影子。
岑冥翳为她理好头发,手指却又在发丝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才退开一步,攥紧手心,匆匆离开。
谢菱慢悠悠地将冰糖咬碎。
后来果然听见岑冥翳在问十二公主有没有吃饱等问题,还有十二公主的应答声。
撤了筵席,木楼上有房间供他们休息。
侍女将谢菱带到了一间花字打头的客房,里面被褥都是全新,一应俱全。
“我会在这儿替您守着,姑娘安心歇息吧。”
带她来的侍女也长得很讨喜,脸儿圆圆,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笑也弯。
谢菱点点头,简单洗过手脸,合衣侧躺在了木床上。
床头边放着一些话本,或许是专程放在这儿打发时间用的,谢菱翻着看了几页,看开头时,还以为是讲市井之中的一些寻常真事,直到看到末尾,才知道其实是笔者编出来的短小精悍的故事。
每个故事最后都有反转,原本凄苦的、受人贬低的老者,摇身一变成了金刚大王,原本被夫家打骂、奴役的妻子,转眼变成了手拿净瓶的菩萨,将夫家那群恶人全部变成了猪猡。
写这本书的人,笔风利落幽默,没有很多描述词,却十分精炼,尤其是那些幽默的桥段,自然生动又出乎意料,好几次让谢菱忍不住大笑出声,那些反转的场面,又写得酣畅淋漓,叫人读之十分爽快。
谢菱看得十分喜欢,没看几个故事,便翻回扉页去看书名和作者署名。可这本书有些陈旧了,也不知道是掉页还是缺页,竟然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
无奈,谢菱只好先暂时接着往下看这一本,打算日后再到书市去寻。
看了大半本,不知不觉困意上涌,谢菱双眼阖上,书本从手心掉落。
白光渐渐聚集,苏杳镜又入了黎夺锦的梦。
30章 蒲草 更新啦
宁神香依旧在殿内幽幽燃起, 苏杳镜面前的妖异男人神色却比上一次相见要平静许多。
她站在下方,歪歪头,看着他。
黎夺锦单手支颐, 眉目间有淡淡倦容, 阶下的“无名氏”站了许久,他才想起自己叫了这么一个人过来, 睁开双眸,凤眼中暗光流动,还隐隐可见未完全褪尽的猩红之色。
黎夺锦喑哑出声:“你来了。”
“无名氏”见他出声, 立刻后退一步, 微微弓起脊背,如那日一般,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警惕地盯着他不放,防备着他会随时再出杀招。
黎夺锦一愣, 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怕, 我不会再对你怎样。昨天……是误会。”
瘦瘦的、衣服乱糟糟的女子依旧警惕地盯着他, 那双如同猫又一般警觉明亮的双眸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扫过。
黎夺锦摊开双手, 朝她示意,自己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
但事实上,在暗处藏了好几个他的暗卫,如果他真想杀眼前这人,其实是吹灰之间,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女子认真地看了看他空荡荡的手心。
肩胛骨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乌黑的眸子盯了他一会儿, 就不感兴趣地转向别处,她仰起脑袋,看着房梁上跳跃的光斑, 看了许久,她鼻尖动了动,似乎对那东西很感兴趣,脚步动了动,要往那边走去。
黎夺锦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是个不识规矩的蛮女子。竟然在他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敢私自走开。
“我昨天要杀你,”黎夺锦出声拦住她,“你不问为什么?”
无名氏的注意力被他引过来,但也只是很淡漠平静地看着他。
似乎不打算对他的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黎夺锦皱了皱眉:“哑巴?”
仔细想想,这女子确实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刚在心中下了定论,那女子却意外地摇了摇头。
接着,清泠无甚感情的声音响起。
“野狗抢食,争斗起来,能直接咬死同伴。”
“天底下到处都是死人,恶人,欺负了别人就高兴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多数人。”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黎夺锦一愣,目光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人。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身无分文,站在满身华贵的他面前,渺小得什么都算不上。
她是个流浪人,生而苦难,差点被杀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风轻云淡的模样。
强烈的好奇如同长在心腔上的爬山虎,一路张牙舞爪延伸着血脉,爬满了黎夺锦的上半身,让他指尖控制不住地发痒。
是过多的折磨让她麻木,还是司命仙君冥冥之中,在千疮百孔的命运里,赋予了她无法被击倒的心魂?
黎夺锦双眼逐渐灼亮,那是好奇被压抑到了极致的疯狂,他轻轻捻动血液沸腾而致使麻木的指尖,紧紧盯着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子。
如同蛇盯上了鲜美的猎物。
她身上的生命力,对于他而言,是最甜美的养料。
他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这个无比确定的想法出现在黎夺锦的脑海中。
一个女人,要留住一个女人。
黎夺锦笑了,同她说:“好吧,哪怕你不想问,我也想告诉你。昨天,是有人偷梁换柱,不把你的命当命,让你过来送死。我本意不想杀你,但你身份低微,又是一个女子,除了昨日的意外,还可能会发生其它许许多多的意外,致你于死地。”
他柔美到妖异的脸带着笑意,如同致命的蛊:“我可以为你造户牒,纳你进府,永远地庇护你。”
她呆了一下,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一个或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人那里听来的称呼。
生疏地问道:“妾?”
黎夺锦笑而不语,像是默认。
妾,她够不上。
她身份不明,哪怕当个通房丫鬟,都不够格。
但是蛇类很狡猾,要捕捉到自己的猎物,就不能惊动她。
要让她以为,自己的要求能够得偿。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
“我能为你做更有用的事。”
黎夺锦的嘴角的笑弧落了落。
他眼中闪过一抹谨慎的怀疑,像是不经心地试探:“比如说?”
那女子想了半天,却苦恼地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总之,不是这个。”
黎夺锦便明白了。
她只是不想伺候人而已。
他解除了不必要的警惕,心中却也放松不少。
黎夺锦厌憎与人离得太近,他从没有收过枕边人。
这个女子即便让他觉得有趣,却也不足以让他破例,他说要纳她进府,也不过只打算给个空名而已。
想起那日,这无名氏在他的鞭下灵活躲避,如敏捷野兽一般,再想想她不起眼的身份。
某个想法在黎夺锦心中一转,他却没有立即说出口。
而是托着腮,像是思考着什么有趣的问题一样,看向她,说:“你得有个名字。叫什么呢?”
无名氏茫然地望着他。她不识字,当然给自己取不出名字来。
黎夺锦也只是喃喃自语罢了,并没有要听取她意见的意思。
他凤眸微眯,愉悦地思索着。
她的韧劲像竹,那么,叫阿竹?
黎夺锦瞥她一眼,却又说不出哪里的,不满意。
偏头再想。
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铜镜上。
她呆呆站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影映在铜镜中。
她的情绪是原始的,直白不加掩饰,仿佛不止是她的皮相,连同她的心、血、骨,都完整地倒映在铜镜之中。
毫无保留。
澈如琉璃。
琉璃如镜。
“阿镜。”
黎夺锦忽然出声,唇角的弧度愈见上扬。
他发现了,他喜欢这个名字。
“阿镜,以后你就叫这个了。”
女子闻言,偏头看了一眼铜镜,和镜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对,点点头。
从此她在世子府中有了名字。
但也只是有个名字而已。
婵玉仍然让她睡在凉榻上,今日的雨更厚了,凉榻冰寒刺骨。
阿镜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蜷缩上去。
没过多久,就闭上眼沉沉睡着。
苏杳镜在梦中看到这个地方时,有些疑惑,为什么梦境还没有结束。
按理来说,后面应该没有剧情了。
因为她不抗冻,也不想做受虐狂,所以当她被人安排睡在这种鬼地方时,就跟系统商量了一下,让它把自己传送去了另一本书。
第四本书里,她是小富商贾之家楼家的女儿,不说锦衣玉食,吃饱穿暖总是没问题的,比起阿镜的待遇,不知道要好多少。
与其在这里挨饿受冻,不如去当楼云屏。
在她去另一本书做任务时,阿镜的马甲应该就是维持着沉睡状态,没有任何事发生。
既然没有剧情,为什么入梦还不结束?
没过多久,苏杳镜就知道了答案。
黎夺锦来了。
夜半,在阿镜昏睡未醒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雨水一落,寒气更是肃杀。
凉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执伞的人影,身形高挑,肩上披着名贵的外袍。
他站在无人看守的凉亭中,垂目盯着榻上的人。
冻得唇色发紫的女子蜷缩睡着,有一半身子被飘进来的冷雨浸湿了,却连躲都不知道躲一下,显然是昏睡得失去了意识。
她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侧,柔肩细腰,仿佛能叫人一把掐死。
男人的手掌隔着虚空,成鹰爪状,悬在了她的脖颈上方。
停顿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落下去。
“如蒲草一般柔弱无用的人,冻死又如何呢。”
男人说着,又继续站在榻边盯着看了一会儿,似是要将这濒死之态再欣赏个透彻。
苏杳镜看到这一幕,气得直接从梦里醒了过来。
亏她以为!
亏她以为!
攻略黎夺锦那世,苏杳镜自认想了很多办法。
她作为阿镜,几乎奉献出了自己能奉献的一切。
从逃脱被黎夺锦杀戮的命运,到正正堂堂站在他面前,获得了“阿镜”的姓名,苏杳镜当时是沾沾自喜过的。
她自以为她摸清楚了黎夺锦这个人,找到了他的脉门,能够在他面前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地位。
当苏杳镜扮演的阿镜在黎夺锦面前,让黎夺锦眼睛发光地盯着自己的那一刻,她甚至真的确信,黎夺锦对她有了不同的兴趣。
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黎夺锦的嘴脸如此可恶。
一天之内,之前还想哄骗她、纳她进府的人,转脸却又说她柔弱无用,恨不得让她冻死。
这样的人……真是毒蛇!
她或许从头到尾就错估了这个人。
但是,苏杳镜现在就想不通。
黎夺锦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上阿镜,最后阿镜死在他面前也毫不可惜,那么五年后的今天,又为什么会把一个“柔弱无用”的阿镜一次次召回入梦?
他是疯子么?
或许是,但苏杳镜认为,他即便是疯子,也一定是一个信奉利己主义的疯子,苏杳镜不相信他会做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苏杳镜翻身坐起,咬着指甲仔仔细细地推想了半天。
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来。
黎夺锦的心结来源于他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亡,当时阿镜一直在查这件事,已经找到了很多线索。
但都还不确定,所以并没有同黎夺锦禀报。
但是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过一封书信,类似于日记,暗示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线索。
阿镜死之前,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所有线索就断在了阿镜这里。
或许是阿镜死后,黎夺锦看到了那封信,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因此想要召回阿镜,让她吐出最后的信息。
越想越对劲。
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否则,她真无法理解黎夺锦找她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