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从良

    发工资那天,陈亦临一晚上没睡。


    他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十二张不多不少,之前吴时给他的那五百他只花了一百,他又留下了两百当零花钱,剩下的一千四全都存进了林晓丽留给他的银行卡里,凑齐了一万块。


    那可是一万块。


    陈亦临盯着atm机屏幕上的一串零愣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态,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他恋恋不舍地瞧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把银行卡拔出来,放进了外套的内兜里。


    他揣着兜直接从台阶上蹦下来,刚拆了石膏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却感觉好极了。


    一万块!


    回来的路上他佝偻着肩膀,警惕地左看右看,像个躲避追捕的通缉犯,直到把银行卡重新塞回废弃电屋的砖墙缝隙里,他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老陈回来了啊,好久不见你了。”


    他刚从电屋的窗户翻出来,就听见远处的说话声,顿时头皮一紧。


    “最近挺忙的。”是陈顺的声音。


    “说起来,你家儿子又干啥工作了?我瞅着天天早出晚归的,都见不到人影。”


    陈顺笑道:“他啊,一直在技校食堂干,又换了个档口,挣钱多了。”


    “那也挺好的……”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脚步声渐远,陈顺走向了单元门门口。


    陈亦临紧贴着墙壁,后背被硌得生疼,额头沁出了层细密的冷汗,他刚要动弹,眼前忽然一片眩晕,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嗨~”“陈亦临”兴奋地凑到他面前,“又见面啦!”


    “嘘。”陈亦临抬手抵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陈亦临”立刻闭嘴,跟随着他的视线警惕地看向四周,趴在他肩膀上用气声道:“这是哪儿啊?”


    耳廓被喷洒了一片热气,陈亦临听着熟悉的声音,原本尖锐的情绪缓缓平静,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家。”


    他扫了一眼面前破旧的居民楼,又转头看向“陈亦临”,对方脸上没什么奇怪的表情,反而有点兴奋:“所以你要干什么?离家出走?”


    “不是。”陈亦临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回温,他利落地翻进了窗户,将砖缝里的银行卡取了出来。


    “哦豁,偷偷攒的零花钱?”“陈亦临”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陈亦临将卡换了个砖缝,低声道:“一直放这儿肯定会被发现,帮我另想一个地方。”


    “银行保险箱。”“陈亦临”蹲下来和他一起看那个砖缝,“你往里面塞一点儿,再搞点灰进去,肯定没人发现。”


    陈亦临按照他的指示伪装了一番,皱起眉道:“银行保险箱?”


    “陈亦临”想了想:“不过你还没满十八周岁吧?”


    “嗯。”陈亦临道,“要等到明年。”


    “真让人伤心。”“陈亦临”蹲在大铁箱中间,“腿不麻吗?不回家?”


    陈亦临咬了咬后槽牙,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砖缝,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亦临”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是不是和你爸妈吵架了?没事儿,我在这儿陪着你。”


    陈亦临紧绷的神经稍缓,他蹲在墙角和铁箱子中间,后边儿和右边儿是墙,左边儿是有“陈亦临”的铁箱子,前边儿是紧锁的门,这个狭窄的空间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安全感,他舔了舔犬齿,低声道:“陈亦临。”


    “哎。”“陈亦临”眼睛瞬间一亮,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喊大名。


    陈亦临没看他,只垂着眼睛盯着他裤脚的弹力带:“我想找个房子搬出去住,你觉得怎么样?”


    “陈亦临”愣了一下:“不和你爸妈一块住吗?吵得很厉害?”


    陈亦临沉默了很久,没说话,“陈亦临”也没有继续追问,这让他稍微自在了点儿,他伸手虚虚地弹了一下“陈亦临”裤脚弹力带的卡扣,问:“半个多月都没见你了,干嘛去了?”


    “陈亦临”笑道:“还能干嘛,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考试,快要烦死了,还因为打篮球跟我爸妈大吵了一架。”


    陈亦临抬起头看着他:“他们不让你打篮球?”


    “嗯,明年就要高考了嘛。”“陈亦临”盘腿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他,“是不是很过分?”


    “要好好学习。”陈亦临很认真地说。


    “好吧。”“陈亦临”耸了耸肩膀,笑盈盈地凑近了他一点,“这么久没见面,你有没有想我?”


    “……”陈亦临向后仰了仰头,“这说明我病情稳定了。”


    “呵。”“陈亦临”有点不爽,“早晚让你知道我不是个幻觉。”


    后脑勺磕在冰冷的砖头上,陈亦临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小幻觉还挺有志气。”


    “陈亦临”伸手去扯他的脸颊,可惜只能带来一片热烘烘的触感,他拍了拍陈亦临的脑袋:“我刚才翘课出来打了半小时篮球,这会儿大课间休息,等一下就要回去上课了,可能陪不了你太久。”


    一上课他就下意识地集中精力,很难看见陈亦临。


    “最近很忙吗?”陈亦临有点好奇。


    “这段时间我测验挺多,心情一直放松不下来,估计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见不了面。”他有些庆幸道,“幸好今天我很开心,不然你害怕我就没办法出现了。”


    陈亦临皱起眉:“我没有害怕。”


    “你骗不了我,我感觉得到。”“陈亦临”说,“上次我难过你肯定也感觉到了。”


    陈亦临说不过他,只能沉默以对。


    “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陈亦临”张开胳膊,“要不要抱一下?”


    陈亦临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你敢抱一下试试。”


    就在他以为“陈亦临”会知难而退的时候,对方却忽然凑上来,虚虚地将他抱在了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


    陈亦临是打算推开他的,可对方摸不着碰不到,就算他跑掉还是会像幽灵一样缠上来,根本就推不开。


    于是他只能被迫接受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拥抱,他紧拧着眉,神情紧绷,却在感受到对方体温的刹那,鼻子一酸。


    操。


    真没出息。


    他抬起手,大概是想搂住了“陈亦临”的腰,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僵在原地,在对方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瞬间收回了手,清了清嗓子道:“你不是还要去上课吗?”


    “陈亦临”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


    “赶紧走吧。”陈亦临皱起眉。


    “数学课不上也罢。”“陈亦临”嚣张道,“我每次都能考满分。”


    陈亦临朝他竖起了根中指:“滚。”


    “陈亦临”一脸受伤地望着他:“亲爱的临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还能用消防斧劈你。”陈亦临冷酷无情道。


    “陈亦临”一脸菜色,但就是磨磨蹭蹭不肯走:“下次见面不知道又要等多久,我每天晚上都会想你。”


    陈亦临被他搞得有点恶心:“你想我干什么?”


    “你难道不会想我吗?”“陈亦临”震惊道。


    “完全不会。”陈亦临起身四处张望。


    “找什么?”“陈亦临”从善如流地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


    “找砖头看看能不能把你砸回去。”陈亦临目光一定,抓起了窗台上的砖头掂了掂,眼神冷嗖嗖地看向他。


    “……”“陈亦临”拽下额头潮湿的发带,指了指他,“真心错付,临临,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向了远处,操场的喧嚣声有一瞬间汹涌而来,紧接着就消失不见。


    陈亦临拿着砖头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弃电屋里,使劲闭了闭眼睛,也没有再看见“陈亦临”。


    他将砖头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从窗户里翻了出去,揣着兜走出了小区上了公交车。


    几个抱着篮球的高中生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热闹。


    陈亦临坐在最后面靠着窗户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却猝不及防看见了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微微发愣。


    他扯了扯嘴角,玻璃上的陈亦临也扯了扯嘴角,他嚣张地挑了一下眉,玻璃上的陈亦临也挑了一下眉,和那个嘚瑟嚣张的幻觉“陈亦临”如出一辙。


    “啧。”他压低了眉毛,对着玻璃上的陈亦临低声道,“让你逃课,年级第一很了不起吗?”


    可惜无人回应。


    他蜷在座椅里,膝盖抵着前面的椅背,盯着那几个高中生穿的衣服和鞋子,咬了咬腮帮子上的软肉,闭上了眼睛。


    “陈亦临”穿得比他们可好多了,而且长得比他们还高,又帅,性格还好,还是个年级第一。


    还会为了打篮球逃课,可厉害了。


    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吸了吸鼻子,又想起“陈亦临”嘴角噙着的那点笑,忍不住咬了一下嘴角那点唇肉。


    一个幻觉到底在天天开心个什么劲?


    ——


    一连好几天陈亦临都没敢回家。


    高博乐最先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忍不住问:“你最近是不是一直住在休息间?”


    “嗯?”陈亦临正在炸鸡块,拿着筛子的手微微一顿。


    “我看休息间多了块板子,放在俩凳子上刚好。”高博乐低声道,“你平时注意点儿,休息间不让过夜,被发现就完了。”


    “谢了。”陈亦临说。


    “没事儿,我也不乐意早起。”高博乐看了一眼窗口外面,“一楼那小子又上来了,你别搭理他,我来。”


    “好。”陈亦临将口罩往上拽了拽。


    “来杯可乐。”黄毛戒指男将两个胳膊搭在了窗口前,大冷天他还是只穿着那件短袖,露出了胳膊上的纹身,他朝着陈亦临的方向仰了仰下巴,“哎,高博乐,那新来的小子叫什么啊?”


    “我也没问清楚。”高博乐把可乐装好递给他,“人家可是李经理的亲侄子。”


    郑恒拿起可乐咬住了吸管,三白眼紧紧盯着陈亦临的背影,轻嗤了一声:“我可没听说李建民还有什么亲侄子,不过肯定走关系进来的没错。”


    “就一个买汉堡的窗口还用得着走关系?”高博乐挥手赶他,“买完赶紧走,后面还有人呢。”


    郑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操,你他妈能个屁。”


    高博乐压根不搭理他,郑恒自讨没趣,拿着可乐慢吞吞地下了楼,就看见几个窗口的老板聚在后门的垃圾桶旁抽烟,他自然地凑了过去,要了根烟叼在了嘴里。


    “怎么了小郑,谁欠你钱了?”吴时笑道。


    “别提了,上个月李经理不是在二楼开了个汉堡档口吗,他本来想去的,结果被人抢了。”有人道,“郁闷好些天了。”


    郑恒咬了咬嘴里的烟:“靠。”


    吴时弹了弹烟灰:“哦,陈亦临那小子。”


    “吴哥你认识他?”郑恒眼睛一眯,“我听说他还是李经理的侄子。”


    “怎么可能,他原来在我那儿干的。”吴时摇了摇头,“他爸天天在外面赌,他妈跑了,我看他可怜让他来帮忙,结果好吃懒做不说,手脚还不太干净,老是少东西,我借了他两千块钱到现在都没还,嗐。”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都这样?”有人愤愤不平,“吴哥你就是太好心,别的就算了,这两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怎么着也得要回来吧?”


    “算了,就当做好事了。”吴时有些无奈。


    “操,这王八羔子。”郑恒将烟一拧,往旁边吐了口痰,“吴哥,这事你别管了,我帮你把那两千块钱要回来。”


    “哎,小郑——”吴时喊了他一声。


    见郑恒头也不回地走了,旁边有人担心道:“要不要拦一下小郑?他在外边儿挺混的,搞不好要出事,都是小孩儿。”


    吴时一脸担忧:“哎哟,你说我这嘴,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没事吴哥,你也不容易。”又有人劝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吴时抽了口烟,叹息道:“造孽啊,都散了吧,我去劝劝小郑。”


    几个人散开,吴时踩灭了脚下的烟,刚进楼梯口,就和宋志学对上了视线。


    宋志学看了他一眼,上了二楼。


    ——


    陈亦临估摸着陈顺不会一直在家,准备今天回去换身衣服。


    “小陈,回家啊?”宋志学摘下了袖套。


    “嗯,宋哥你也早点下班。”陈亦临擦好了桌子,将餐盘归位。


    宋志学看了他一眼:“你和一楼那个吴时有仇?”


    “没有,之前在他窗口干过。”陈亦临说。


    宋志学点了点头:“最近学校外面混混挺多的,上下班路上小心点儿。”


    “好的,谢谢宋哥。”陈亦临背上书包出了门。


    虽然宋志学只是一说,但高博乐也让他小心,陈亦临多少有点在意,出食堂的时候瞥见了垃圾桶旁边的废弃桌子,挑了根顺手的桌腿塞进了书包里。


    现在天黑得很早,刚出校门就亮了路灯,他打算照旧抄近路回家,一边走在灯光昏暗的巷子里一边背高考英语3500词:“accompany,动词……陪同,陪伴,与…同时发生,呃扛木破内……”


    他读得磕磕绊绊,死活记不住。


    要是“陈亦临”在就好了,说不定大学霸还能教教自己。


    不过他有点想象不出来“陈亦临”教他学英语单词的样子,这个幻觉虽然有时候很温柔,但也很轻佻恶劣,总爱逗弄人玩,完全不像学习很好的样子,什么年级第一也有可能是骗他的。


    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


    “哎,陈亦临!”


    他愣了一下,有点错愕地转过头:“你怎么又——”


    那个三白眼的黄毛叼着根烟站在路口,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出厂设置相似的红黄蓝绿毛,手里要么拿着烟要么拿着棍子,一看就很有气派。


    陈亦临皱起眉,转头看向前面,三四个人跟着一个剃着青皮的高个子扛着根棒球棍,眉毛上楔着个钉子,他嚼着嘴里的口香糖:“看你妈看啊傻逼!”


    “……”陈亦临动了动还隐隐作痛的右手,抬头看向旁边居民楼的破旧阳台,都安装着防盗窗。


    “别跟他废话,陈亦临,你是不是借了吴时两千块钱?”郑恒吐了口烟。


    “没有。”陈亦临攥紧了书包带子,佝偻着肩膀看起来有些瑟缩。


    郑恒轻蔑地嗤了一声:“果然不老实啊,听说你爸是个赌狗你妈也跑了,混挺惨啊,欠钱不还又抢老子工作,你很牛逼吗?”


    “我没欠吴时钱,也没抢你工作。”陈亦临抿了抿唇,“让开,你们挡路了。”


    “卧槽?!”郑恒被他这幅又窝囊又横的样子搞得有点窝火,“兄弟们给我弄他!”


    陈亦临有些烦躁地拧起眉,周围十多个小混混喊着叫着一起冲了过来,他拽下书包一下挡开了那个青皮的棒球棍,顺带着甩开了两个看起来就没力气的货,想通过缺口跑出去,结果郑恒眼尖,一脚就踹到了他的肚子上,将他往后踹了个趔趄:“你他妈还想跑!”


    陈亦临目光阴沉地盯着他:“嘴巴放干净点。”


    郑恒笑了一声,他吐掉烟用舌头顶了顶左脸的腮帮子:“放干净你妈呢,操|你妈——”


    一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左脸上,他被打得往旁边一偏,紧接着就被人薅住了肩膀往下一压,肚子上传来了一股剧痛,陈亦临一膝盖顶在他的上腹,抓住他的头发屈肘砸在他的脖子上,下一秒郑恒就眼前一黑,像滩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被他利落的身手吓了一跳。


    陈亦临的左手攥着捡来的那根桌腿,神色冷峻眸光狠戾:“操,有本事都上。”


    有两个退缩的,但更多的是不要命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上来,陈亦临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群架了,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拿着棍子多少有些吃力,后背和腿上挨了几下,疼得他有些暴躁。


    几分钟后,他扔掉了那根打烂的棍子,拍了拍袖子上的土,弯腰将地上的书包和单词本捡了起来,本子上还被踩了好几个脚印子。


    他有些心塞地用手扫了扫,揣进了兜里,看向那群躺在地上的混混:“我没有欠吴时的钱,也没有抢别人工作,再来找我麻烦真弄死你们。”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青皮眉钉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你是之前实验中学那个陈阎王?!!”


    “卧槽,谁啊?”旁边有人抱着快断的胳膊问。


    “以前实验那片的老大,领着群人差点弄死东阳街李凯的那个姓陈的!”


    “……”陈亦临猝不及防听见初中的黑历史,尴尬地蜷了一下脚趾,冷酷道,“认错人了。”


    说完,他背着书包快步离开,只留下一群彩毛满地哀嚎。


    什么老大阎王,他早金盆洗手从良了。


    所以accompany到底是个什么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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