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蔷薇

    “耶——沃日!!”


    周琅顶开被子一跃而起,接着一头撞在了床板上。


    薄薄一层木头叫他撞得掀离了床架,嗵一下又落了回去。


    不怀好意的审视被上方不锈钢脸盆荡出的余音强行暂停。


    他捂着脑袋眼冒金星,视网膜上残留的银发人影尚在头顶不断盘旋,周琅缓了好几分钟才问:“你,……你不睡觉啊?”


    祝青惊讶之下,下意识想替他顺顺毛,又心冷地束手站定。


    他拿过手机,屏幕的光划破黑暗,周琅看见他点开了一段录音,然后调高了音量。


    沙沙的环境音铺垫后,几声中气十足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周琅在一瞬间满脸通红。


    “这……这,这是……”


    “山里的野牛半夜偷/渡来,爬到外头挠窗户,我刚巧给录下来的。”祝青轻轻一笑,按下暂停,坐到了床上。


    周琅立马给他让出位置,脸烧得停不下来。


    ——祝青泛青的黑眼圈却在这会儿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他夹缝中还在想,其实祝青有黑眼圈也是很漂亮的。有一种人天生适合颓丧,疲惫地窝在那里就犹如一条珍贵的羊毛毯,想让人抱在怀里把他揉碎。


    但他嘴上在诚恳地道着歉:“……对不起。”


    ——周琅觉得自己疯了,简直是有病。


    “没事儿,野牛私闯民窗么,香港很常见的。”


    祝青打趣,瞧他发尾翘起的弧度实在不谙世事,笑盈盈地躺了下去,周琅睡出来的温度还留在枕头上面,暖烘烘的。


    “那香港还……真是神奇啊。”


    周琅干干地接了话,却是不敢再睡了。


    “……你先睡吧,我等你睡着了我再睡。”他也躺了下去,听见一片黯淡里祝青笑了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冷气的噪声像时不时发病的丧尸群,周琅虚睁着眼神经绷紧,直到很久后感觉身边人大概是睡着了,呼吸才终于缓了下来。


    这一等已是晨光熹微,青白色正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往里探。


    周琅困得紧,再次要睡着,到了临界那一秒,却又瞬间惊醒。


    祝青站在床头安静凝视他的画面杀了个回马枪,刹那间赶走了睡意。


    周琅心跳得飞快,不禁歪头看向祝青的侧影:眉骨、山根,还有弧度柔软的嘴唇。


    他心生旖念,怎么也想不通,那种高高在上的、阎罗审判厉鬼般的神情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脸上。


    周琅皱眉翻个身:难道是看错了?


    该不会是祝青对他有……?!


    他想着,外边门响了声,门缝下紧接着漫出灯光,应该是kevin起床了。


    祝青闭合的眼皮微微动了下,也翻个身,背对周琅。


    他知道kevin最近找了个律所的工作,放着铺好的营生不干,偏要攀进中环名利场去做那体面人。


    真怨不了肖复殷把他扫地出门。


    本来一对苦命鸳鸯,大家都是要下地狱的,偏偏你寻了路子就要学鸡犬升天——这怎么得了?要烂大家一起烂,没有我沉潭你出淤泥不染的道理。


    那还算什么有情人,干脆趁早拆伙。


    世间大多情侣,刚刚心意相通时都是山盟海誓的,走着走着就发现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又掌握了对方太多不堪的秘密,所以宁愿对着捅刀子消耗,也不愿就此放过。


    拿起得太轻巧,放下自然艰难。


    祝青寻到老位置垂下手臂,心无波澜地想完,生物钟也终于起作用,侧头着了。


    周琅又转了回来。


    祝青睡前穿的睡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玉色的骨架上只挂着件料子绵软的背心,肩头和腰腹全露在空气里。


    他动一动眸子,那玉色便跟着晃一晃,再眨下眼,便到了跟前。


    周琅贴得很近,祝青身上的味道鼻息可闻。


    他闻出牛奶味的沐浴露,和发尾固色剂的薄荷香。


    一寸一寸白起来的天光里,一座独属于他的春/色花园。


    有点热,空气像要造反。


    周琅虔诚地于胸前交叉双手,唯恐一丁点碰触令对方发觉,只放任着渴求的呼吸代替他亲近。


    他们之间隔着狭窄的两厘米,却能承载巨大的核裂变。周琅闻到对方加热后的体温,牛奶沸腾,薄荷发酵,玉色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泛起蔷薇般的薄红。


    好亲近,但还太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楼下kevin离开的关门声响起。


    眼皮微抬,他恢复须臾清醒。理智勒令着退开,可退出前周琅却忍不住伸了下舌头。


    一下子,他尝到比薄巧冰激凌腻人的空气,舌尖在半空打着冷颤收回,有股羞涩的甜蜜。


    他翻个身,疯狂眨眼。


    近在咫尺的床板上贴满了性感的艳情女星,周琅想起昨夜客厅的香艳吻戏,脑中混沌无法思考——


    kevin死死地攫住肖复殷的身体,把他的舌头堵在口腔里,自己的却蛮横裹入……粉色的舌,绯色的唇,急不可耐的喘息,和侵略性爆棚的大腿肌肉。


    原来男人和男人接吻,也和男人和女人接吻一般。


    情色潮生,没什么不同。


    周琅下意识地夹紧腿,把被子提上来些拢在怀里,沉默地挨受着。


    他猜疑自己是害了病。


    香港大概真的风水不好,要么就是这屋子太邪性。


    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和他一样,前二十年红鸾星死,不过两天,相思泛滥。


    而祝青是罪魁祸首。


    周琅忍得生疼,第一次因为生理变化羞耻到想掉眼泪。


    第二次睁眼已是上午十点,他撑开惺忪眼皮,面前是一截绷紧的腰线。


    祝青抱着一条腿坐在床边,正在穿袜子。


    背心下摆被他睡得凌乱,卷上去的部分挂在凸起的脊椎骨上——周琅此刻对祝青的瘦有了清晰的认知,真的有人连骨头都如此秀气,尾椎末端上的痣那么小,要不是他视力5.3,绝不可能发现。


    他一时忘记了发愁,雀跃自己掌握了惊天动地的秘密。


    一个连秘密本人,大概都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因为睡眠平复下来的欲念又卷土重来。


    周琅在祝青走后小跑进浴室,肆无忌惮地完成了一次陌生纾解。


    念着对方的名字,想着对方的脸,他整个人,除了胆大妄为的思想,其余都变作了祝青的替代品。


    ——是祝青的手在握,祝青的脸在蹭,祝青的唇在吻。


    祝青的唾液泛滥如洪流,扑得他像溺了水,全部都变得乱七八糟。


    他在寂静的浴室里压抑着声音出来,又抵在墙壁哭。


    是真的吗?自己真的要喜欢祝青了吗?


    周琅环视淋浴间死角的黑色边缝,好像一座铁笼的十二条边线,把他和他的肮脏念头囚禁在里面。


    他是待宰的羊……又或许,祝青也是羊。


    周琅愣了会儿,光着身体爬了起来,把浴室擦了个锃光瓦亮。


    一下子空间似乎都大了点。


    今天一天,无人干涉他。


    肖复殷和kevin还在冷战中,两个人都无影无踪。周琅下午去了公园,和人打了会儿球。


    几个local的学生都认可新来内地男生的球技,虽然周琅不会粤语,但英语讲得很好,没有口音和冗余的语法,反倒像是在英语为常用语的地区长大的。


    结束后他坐在篮球场外看手机。


    q.q空间里充斥着高考结束的自由气息,很多同学都约着去毕业旅行了,班级群里也很热闹。


    之前他也和一伙人约好了,就近去成都溜一圈,但是肖复殷的电话先一步到,周琅来了香港。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去。


    阿林又在小群里弹他。


    林:@zl,哥们儿,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装备都买齐了。


    zl:什么装备?


    林:登山装备啊!


    那头甩来一个链接:阿坝四姑娘山,东方的阿尔卑斯!四川徒步天花板!


    zl:你们什么时候说去爬山了?


    之前商量的不是去看大熊猫么?


    林:顺带嘛!你好久回来?


    周琅喝了口水看向天边。天际燃起大片火烧云,半空瑟瑟半空红,半山腰的豪宅于森森树影间隔中亮起了灯,辉煌得如同童话故事里的城堡。


    他忽然想起,香港不是也有山吗?


    zl:你们去爬吧,我在香港爬了,和你们一起打卡。


    林:神经啊!!!


    周琅神经兮兮地勾起嘴角,一滴汗从凸起的眉骨落下,砸到短裤上。


    他结束对话,决定今晚问问祝青,到底能不能做个守诺的人,带他在香港逛逛。


    还有,考完期末的大学生,周六也没有兼职,怎么还是忙得不见人影?


    还有——


    他想……他要加一下祝青的q.q好友!


    周琅不知道的是,就在几秒钟前,祝青正从他眺望的其中一幢豪宅中走出来。


    尧三今天不做黑/帮太子爷,也没有武术课要上,改换飞行员夹克衫,从车库里精心挑选一辆全球独一无二的定制杜卡迪。


    无数赛车爱好者的梦情车,不过堪做这辆车的原型,在那之上,接受三爷本人的喜好取向,官方私人定制,每一版设计稿都要经手玩家敲定——那世界仅此一枚的编号,是尧三成人礼的纪念日期。


    他要祝青先坐在车上,自己亲手帮他戴好头盔。


    “prettybaby.”尧三称赞他靓绝港岛的脸蛋,天上繁星万千,不及祝青浅浅微笑十分之一动人。


    祝青吹一吹碍事额发,被头盔挡住,白白贡献肺活量,只好伸手去拨。尧三自然乐意代劳,帮他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又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今天回去,再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祝青垂头似是暂且应允,心里想什么尧三却猜不透,只是反复帮他确认头盔的舒适度——当初定制这辆车,配备的头盔他只要一个,此刻却让与了祝青。


    那时的洪记太子爷才十八岁,掌心纹路里是不打算刻写爱情线的,尧三是柄利剑,藏于黑暗,要为洪家将来斩断左右掣肘,何来时间谈情说爱?


    只是遇见祝青,他多少有些新鲜体验。


    尧三还是不相信爱情,尽管妈咪爹地爱得浓烈,但妈咪死后,他也见过不少女人从洪永声床上下来。


    爱是一回事,忠贞则是另外附加。


    人没办法从里到外都属于一个人,真心或者身体,总会有一个偏离轨道。


    这样稀松平常的事,他十岁便知晓。


    黑色杜卡迪从山顶豪宅一路疾驰而下,走不对外开放的私人路线。祝青搂紧尧三的腰,半小时前被吻痛的嘴唇藏在头盔的包裹下,隐隐的灼热。


    他在迎面扑来的热风里闭上眼,心如止水地听葱绿的植被呼啸划过,不过短短十分钟,寂静褪去,喧嚣汹涌,他们已到了中环。


    原来特权阶级开道,全宇宙的空间、时间统统都会让步。


    周琅从篮球场回来,走在路上身边突然掠过一阵浑厚悦耳的引擎声。他抬头寻找声音来源,却看到一辆炫酷高调的机车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非机车爱好者,只是本能地欣赏豪车造型:通体全黑,锃光耀眼,唯有正常烙下ducati标志处经由精心改良,通红字体写着一个连笔的“三”,像火焰。


    周琅暗自赞叹,机车是大多男生至高梦想,不管爱与不爱,都无法视而不见。


    他情不自禁又看一眼,却有道熟悉身影代替了车子撞入眼帘。


    是祝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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