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别山3

    太痛苦了。


    无力感伴随着剧痛,总算让她从噩梦中抽离出来。


    冷汗已经染湿了被褥。


    夜色深寂,月至中天,殿外寒风穿林,枫叶团簇阴影在窗前的月光下不断摇曳。


    她听到风声,还有血液因恐惧在血管内奔涌的声音,那颗被握在手中血淋淋的心脏,即便闭上双眼也能清晰地浮现眼前。


    好半晌,苏檀才从软榻上坐起,黑发流泄在脊骨都发软的后背,烛光之下,她莹白的额前汗珠细密。


    她忽然意识到,到目前为止,剧情依旧在按照原著进行。


    或许初衷有所不同,但慕焰嗔留在苍梧山的结局是一样的。


    她真的应该收留慕焰嗔吗?


    或者说,她真的有能力,在不可违逆的天道和命运前,扭转原著中属于自己的死局吗?


    “……”


    认识苏檀的人会评价,她是一个很“傲”的人。神女骄矜自持,也鲜少把他人放在眼中,没有不敢打破的规矩,没有不敢触犯的禁忌。从她力排众议,保下慕焰嗔可见一斑。


    苏檀虽然傲慢,但她不是蠢货。她心知以人力抗衡天道,是多么可望不可即的一件事。


    -


    这个时辰是她该喝药的时间,她绕到偏殿看了一眼,石婆婆已经睡熟了。近日来她多有操劳,苏檀不愿意打扰她,自行去了膳房。


    刚过寅时,天还未亮,她来到膳房门外时,却很诧异地发现里面有烛光亮着。


    -


    药炉中浓黑的苦汁冒着咕嘟嘟的气泡,草药的气息汇聚在一起,随着水雾氤氲满整个膳房。


    她收起狐尾,脚步无声地走到窗边,看见了那个灶台前的身影。


    是慕焰嗔。


    想到最近石婆婆提起,她最近喝的药都是嗔儿守着药炉,亲自熬的,苏檀神色稍缓。


    还算挺有孝心的。


    她正要推门而入,忽然见到慕焰嗔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划开了掌心,悬在药炉上方。


    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他用力握着掌心,加速了血珠的滚落,又在伤口处撕了一把,扩大了伤口。


    药汁浓黑,血液滴进之后若雨落浮尘,不见了踪影,淡淡的血腥味弥漫鼻间,又被药汁的涩苦冲开。


    眼见放得差不多了,慕焰嗔正要收回手,却蓦然被一只莹白的手死死握住了手腕。


    苏檀脸色难看极了。


    “你在做什么?”


    “姑姑?”


    慕焰嗔没料到她今夜会忽然出现,被吓了一跳,想瑟缩回手,却被苏檀紧握着不放,强迫他掌心向上,展示那道匕首划出来的伤口。


    他对自己可真不留情面,那伤口正在圣蛊的作用下缓慢愈合着,却依旧深得可以看见骨头。


    他是不会痛?还是个傻子?


    “为什么要往我的药里面放血?”苏檀声音如冰,眸光冷冷地看着他。


    慕焰嗔低下了头,露出漆黑的发顶,有些怯懦犹豫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


    “因为姑姑毒发很痛苦……”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血,为我解毒?”苏檀握他的手腕握得更用力了,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我让你这么做了吗?你凭什么?”


    他今日施舍她几滴血,来日若是反目,岂不是要放干净她全身的血?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慕焰嗔就是这种人。


    她甩开他的手,小孩有些不安地拧着手指,旁边的药炉还在沸腾。苏檀心口起伏,被气得不轻,又想起这几日君不见毒发的程度轻了不少,她还以为更新的药方有成效——


    好啊,是有成效,起效的却是“日月焚”!


    原著的“苏檀”下场凄惨和日月焚脱不了干系,她以为自己不去觊觎圣蛊就不会有事,慕焰嗔却上赶着给她喂血。


    他的血之所以有起效,正是因为圣蛊在其体内。而成年的慕焰嗔是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做药引的。


    阴差阳错,他还是成了她的药引。


    膳房内寂静无比,空气紧绷着,只剩下药炉中汁水翻涌的声音。苏檀一挥袖子,寒冰冷气凝结了灶火,药汁才平复下来。


    慕焰嗔跟她道歉:“对不起,姑姑。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这样做了。”


    苏檀抱着手臂,冷眼睨他半晌,却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慕焰嗔,我用不着你假好心。”


    慕焰嗔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微微睁大了眼:“姑姑?”


    “一口一个姑姑叫个不停,烦死了!”苏檀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掐住他洁白的脸颊,目露寒光,满脸嘲讽,“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正义,你给我喂血,到底是怕我死了,还是怕你自己出事?”


    小孩的脸蛋被她掐出了红印,却很是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同命咒将你我性命绑在一起,难道你会如此讨好我,甚至不惜以血入药?你只是怕我出事之后,自己也会死吧。”


    “不是的!”慕焰嗔抓着她的袖子,有些焦急地反驳,“就算没有同命咒,我也愿意用血给姑姑入药……”


    苏檀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子。


    他的手拿了柴火,沾了炉灰,在苏檀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袖上留下了一个脏兮兮的手印。


    烛光摇曳,她的身影被倒映在墙壁之上,分明是一个光丽逸艳的女人,倒映出来的却是只张牙舞爪的凶残狐影。


    苏檀眯了眯眼。


    “你说想替我治病,那你知道,我身上的君不见是何人所下?”


    “我不知道……”


    “下毒的人正是你的母亲慕归璃。”


    慕焰嗔睁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苏檀眉眼间凝着一股倦怠:“我是你姑姑不假,但你母亲却与我是相看两厌的仇人,可惜的是,比起凤惊雪,你的眉眼更肖似她,看着就让人感到厌烦。”


    慕焰嗔被她推了一把,后背撞上了桌台。


    苏檀转过身,冷冷丢下一句:“明日,杏林镇的慕家旁支就要启程,你跟着他们一起走,不要留在苍梧山碍眼。”


    ……


    药炉中,药汁由沸转冷,最终凝固其中,浮出涩冷的药渣。


    冷下去之后,掺在其中的血腥味便浓郁了起来,更浓郁的血腥味却从慕焰嗔手上传来,掌心伤口已经愈合,却留下了干涸的血痂。


    此刻,那只拳头微微发抖地握紧了。


    “嘻嘻。”一道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你姑姑不要你啦,你真是个没用的小废物,不是吗?你留不住爹娘,留不住蝎姥,现在连姑姑也留不住啦!”


    慕焰嗔眸中闪过一抹痛楚而不稳的血光,他扶住隐隐作疼的额头,戾声低喝道:“闭嘴!”


    心魔。


    自从目睹三危谷被屠之后,这道声音就从他的识海之中诞生了,一旦他心绪激动或者起伏,它便会涌出来作乱。


    它带着讽刺意味的嘲笑如此刺耳,慕焰嗔闭着眼,猛地朝着房柱撞了过去。


    一声沉然的闷响。


    头破血流,世界终于安静了。


    -


    他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起来东西。


    姑姑让他跟着旁支走。


    可他不想跟着那些人走。父亲说,离开了三危谷,只能相信姑姑。


    可是姑姑不要他了……


    -


    慕焰嗔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毕,离开之前,他最后望了一眼拒霜殿的方向,转而朝着半山腰的万妖城走去。


    天色未明,城中青石长街的两旁还燃着灯火,光晕朦朦。


    但已经有晨起的小贩在道路两旁将早食摊铺支开,热雾混杂着馄饨和包子的香气,在清早的寒气之中袅袅升起,在温暖的烛光下,颇具人间烟火气。


    他有些饿了,但是身上的金银有限,需要省着点花销。


    他从小生活在三危谷,很少离开。在三危谷中,他买东西也不用掏钱,商家会自觉记账,到了月底送到慕家宅邸,管事就会将账填平。


    但他也很少买贵的东西,要么是磨喝乐,要么是竹蜻蜓,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只是那条他熟悉的长街在烈火中被焚毁,他再也无法漫步在谷中的长街上,看见那些亲切的音容笑貌。


    他站在早点铺子旁发了会儿呆,摊主不认识他,把他当做了离家出走的可怜小孩,让只到膝盖高的小女儿给他递了两个热乎乎的大包子。


    生活在万妖城中的都是妖族,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非人特征,比如送他包子的摊主,他抡锅的手就是两只厚实的熊掌。他的女儿则长着一对熊耳朵,看起来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嗔儿没来得及拒绝,包子已经塞到了他手上,摊主笑着点点头:“吃吧,请你的。”


    慕焰嗔低头看了两眼包子,微微抿唇。


    到底还是没吃,将油纸包好的包子放在心口的位置,转身朝着租赁马匹的马厩走去。


    出租马匹的人看他是个小孩,一开始态度敷衍,但后来他还是租到了。牵着马绳走在街道上,他摸出怀中的包子,刚咬了一口,脚下忽然出现了漆黑的阴影。


    一声尖啸划过长空。


    慕焰嗔抬头看去,一个巨大的火球如陨石飞坠,砸在他不远处的地面。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人们奔跑着尖叫起来,碎石木屑乱飞。


    他抬起手臂挡住扑面的炽烈火气,看向火光的方向,瞳仁却微微一缩。


    陨石砸中的,正是那家早点摊的方向。


    -


    他朝着早点摊的方向跑去,逆着人流,时不时被带着挤压向后。


    却见火光憧憧中,一道人影从中走出。


    是个青年模样的男人,一张面孔雌雄莫辨,透着独属于妖族的冶艳,浑身都是披麻戴孝一般的白,白发,白睫毛,层叠的白衣,白色的羽氅,手中的白扇……


    他鼻孔朝上地走出来,目中无人地环视一圈,折扇一敲掌心:“苏檀呢?让苏檀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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