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坐在那间教室,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获取的,在他隔壁两个一身奢侈首饰的omega靠在窗边兴致勃勃地讨论要穿哪季秀场的高定过去。
方野的心中毫无波澜,手指摩挲着粗砺的纸张,他垂下头将作业整理在一起。
所谓舞会啊校园文化什么的不过都是他们权贵子弟的游戏。
若不是高睿明里暗地来警告他,说这是必须参加的活动,不参加有可能面临退学的风险。
他绝不可能来参加这样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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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更显宏伟,洁白的殿堂建筑物,雕刻精美艺术的罗马柱和复古吊灯之间交相辉映。
方野从不是一个会去贬低自己的人。
把自己摆在弱地,同别人一样妄自菲薄地审视着自己,方野做不到。
但今夜当云泥之别的差距在他面前铺开,他心知自己好似一个拙劣的人格格不入地误入了这里。手中不自觉地纠起这身略有旧色的制服又放开,他避着人走在灯光打不到的地方,心说安静地度过今夜就好了。
面前每个人都身着价值不菲的定制礼服,腕间闪烁着耀眼的珠宝光泽,杯影摇晃衬得他们好似天然要与另一个世界分割开来。
方野努力让自己忽视这一切,隐没在黑暗中,直到所有人停下动作寂静的那一瞬间。
宛若朝圣。
他的视线不由得跟随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去。
在那中心,谈青垂着眸,他静立不动宛如天生就是一座亘古不化的雪峰。所有人都会不自觉仰望高巍的山巅,皑皑白雪并企图让他降临一片雪花在自己身上。
痴迷与追随每个人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然而强烈的存在感也让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看到站在他身旁那四个眼高于顶的顶级alpha,他们回以视线,沉淀的权势和漫不经心地傲慢就如俯瞰他人一般,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而紧绷,无形的压迫感,那不是身份或权势的差距,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如同小兽遇见天敌般的恐惧——即便他是个并不敏感的beta。
不能再看下去了!
方野猛地躲开了视线,腰椎下意识地微微弯曲,这是种在顶级掠食者之前无法避免的生理屈服。
这一天方野第一次领会到,为什么顶级alpha才是真正立于金字塔顶端的人。
只有真正站在他们面前你才能感受到——没有人能避免这种源自于生物本能、最原始的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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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活动对方野来说很无聊,缩在漆黑的角落里因为没有事情可以干只能认真地听这上面那个全息拟人讲话。
什么游戏规则,这些应该都和他无关。
却在听到奖励的那一刻,萌生出了要去寻找这朵黄金玫瑰的想法,虽然只是片刻。
但是,倘若这场游戏是真的。
他需要这张空头支票。
比任何人都需要。
他们会需要空头支票做什么呢,他们这群人想要的东西招一招手就来。
明明已经什么都拥有了…
于是他一边听着还在详细讲解规则的声音一边翻开了这张入场时发放到他手中的所谓身份卡——上面赫然画着一朵烫金玫瑰。
好像被一记重锤砸中,整个世界都恍惚了,让他有些拿不稳。
这算什么?
他咬咬牙缓缓抬起头来,却感到仿佛四周的目光都已经像蚂蚁一样爬过来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让他浑身的神经都叫嚣着快跑。
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强装住什么都没看见,随意地把身份卡揣进兜里。
镇定。
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卡,我可以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游戏还没有开始。
方野没有时间处理那些感到倒霉或者不幸的情绪,只能用大脑飞快地思考着要如何逃脱出这里。
一定不能被抓到。
垂头思考间,方野的面前笼罩下一片阴影,猛地抬头,高睿一脸好似终于找到了他的表情,灯光打在他身上,每一根发丝都是造型师精心打理过的。
方野在心中耻笑。这样一看还真有点权贵子弟的皮在了。
金钱真养人,方野心想,高睿做过这么多丑恶事的人也能披上一层金袈裟让人道一句高公子气质还真好。
“没想到你在这里,也对,老鼠人就应该躲进老鼠洞里。”但说出口的话还是那样刻薄不堪。
“居然还从正门拿了身份卡,难道不应该从后门爬进来吗?”他眼神下瞟,视线落在方野手上握着的身份卡上。
他仰着头用下巴对着方野,看方野没什么反应,转而换了个语气好似关系有多好一般热心地开口道:“找得到吗?找不到要不要我帮帮忙,我看你应该很需要这张空头支票。”
“就算我找到的也算在你头上,怎么样?要高兴死了吧。”
他的脸上带着轻蔑的笑,甚至都没有用正眼看着他。
方野不用看都知道他会什么表情,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探见了他眼底明晃晃的得意了然与幸灾乐祸。
是他!方野攥紧了拳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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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夜幕降临。
菁华楼外是一个偌大的庭院,仿玛丽洛维丝迷宫建立的。
方野在绿墙中不停地逃跑,空气中从四面八方不断地传来锦熟黄杨略带苦涩的草木清香。
后面追逐着的人们好像在戏耍他,总是停下来还没喘口气就会被追上。
明明是迷宫一般错乱的方向,却无论他躲到哪里,那些人都会从不同的角度走出来,每次都在差点被抓住之前侥幸逃脱,直到反复好几次之后方野才惊然发觉。
身后这些人们并不着急抓住他,他们一直在享受的是他狼狈逃窜的过程。
他们的行为就像猫抓老鼠一般,带着一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趣味,品味着他的恐惧与挣扎。
一次又一次,给了他希望然后打碎这样的假象,好像在嘲笑他徒劳的挣扎。
方野咬了咬后槽牙。
一股绝望的情绪漫上心头。
不停地奔跑、带来急促又干涩的呼吸。
方野靠在修剪地无比细腻光滑的绿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感到自己的肺好像一个破风箱,控制不住地呼出破碎又狭长的气音。
一阵重叠的脚步声,身后的人又追上来了。
但这次他不打算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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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摔落在地,疼痛如同针扎一般蔓延至全身,他顺势地躺在地上。
听着那个人的谩骂,心里居然还分着神想,怎么只有一个人,他记得明明有很多个不同的人都在追他。
他已经下定决心忍受,拳打脚踢也好,好像从远处传来的调笑也好,那些难听的话也好。
于是突然有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嗡嗡地耳鸣充斥着整个世界,方野只能看到踩在他身上的人嘴巴在一张一合。
他不断地在想。
如果忍受,如果顺从,会不会很快就消失?
当今夜的闹剧散去,他依旧是那个在班里可以躲在边缘的特招生。
只要忍受...
无尽的重复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天旋地转,然而在这些碎片中他却萌生出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念头,这个念头逐渐强烈,直到他再也没法忽视——还手。
他明知道这将是最冲动,最错误的决定。
他明知道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不能容忍他去反抗、注定会失败。
所以他才会在疼痛中一直保持着沉默,哪怕像现在这样被人羞辱地踩在了脚下。
他在心里默念,尊严值几个钱。
却在脸贴着地面的那一刻看见了站在迷宫口走廊尽头的那个人,方野的瞳孔紧缩。
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踩在地上的他。
和他人一样垂落的眼眸,俯视着他这个可笑的人。
他本可以闭上双眼催眠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不在乎,但那个漠然的眼神却不断浮现在他脑海,让他浑身战栗,让他忍不住,挥出了拳头。
在他睁开眼睛起身的那一刻,他终于看见了——在这华丽的庭园迷宫之上,白泥青叶般的环绕式看台。
上面或高或低坐了不少人影,每个人都性意盎然地看着这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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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卡呢?为什么不交出来?”打扮得体的棕发alpha一脚踩在地上那人的脸上。
地上那个人,谈青因为有些近视站得也很远,透过漫长的绿墙借着夜色好不容易才看清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白衬衫滚落得满是脚印泥土,狼狈不堪。
但有个棕发的人挡在他前面,一只脚踩在他脸上,角度遮挡加上黑夜让谈青有些看不清地上那人是谁。
谈青没有想到自己和宗泓一起出来散个步能看到这些。
为什么要抢身份卡?这也是游戏的一环吗?
他侧目看了眼一旁的宗泓,眼神中带着询问。
哪知宗泓一摊手,无奈地表示他也不知道。
谈青只好更上前走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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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跑了?终于跑不动了?”棕发alpha语气不爽,脚下就用了点力气去碾。
但他怎么说话底下这个人都跟哑巴似的没有回应。
“你就是黄金玫瑰对吧?快点把身份卡给我拿出来。”
而在这庭院迷宫之上,居然环绕着整个庭园建造了一个看台,白泥绿叶的镂空设计,从这里往看下去好戏美景一览无遗。
几人倚着雕花栏杆上,姿态闲适。
“怎么只剩斯瑞了?”
“听说是斯瑞自告奋勇的哦。”
“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斯瑞低头,不断喘着气,漆黑的夜色也掩盖住了他有些扭曲的面庞。
他是一个低等级alpha,跟菁华众多中间阶层一样,他在这个学校没有任何话语权。
家里父母三代从商,经营着几家看起来风光的公司以此维持着他偶有起伏的校园生活,虽然不起眼但也有三两好友能一起行动。
然而最近,他却从别班同学口中得知了自家公司经营不善的消息,资金链断裂,意味着有可能破产让他沦落到跟特招生一样...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颤抖。
斯瑞咬牙。
他需要这张空头支票,他的家族需要这一次机会,所以,他必须要表现。
即使他明知道高处的那些人都在看戏。
现在可能看他笑话,在看他拙劣的表演能不能讨人欢心。
该死的,那群人怎么会知道我的难处,他们怎么可能懂得我的痛苦!
即便在心中呐喊了无数次,但他却不可能真正朝那群家世显赫的高等级alpha们挥拳。
于是一直闷在心间,憋下的力气全都发泄在了今夜的主角——这个被他一路追逐倒在地下的倒霉特招生身上。
他是很可怜啊。
但那又怎样,没有人会管你可不可怜。
斯瑞这么想着,于是脚上的力气更加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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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谈青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这下,虽然狼狈,谈青看清了那张脸——方野。
方野的打法毫无门路,近乎癫狂,完全不在乎落在身上的疼痛。
即便身体素质弱于alpha,但抛却了一切后路的他像头疯狗一样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死咬着眼前人不放,竟真的隐隐占上风。
没办法,斯瑞害怕的东西太多了,他害怕输了丢掉脸面、害怕被那群人抛弃、害怕那张本应到手的支票没了、害怕成为同学口中被调侃的破产的那个人。
上面几个人看的更欢。
“哟,居然打起来了。”
“谁会赢呢?”
“谁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谁让你们这样对那个特招生。”
“跟我们没关系啊,真正讨厌他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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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泓,你们说的黄金玫瑰?是人?”谈青的眉头紧蹙,他越看越发现问题,于是冷声问道。
宗泓难得有些错愕,有些无措地回答他:“我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文化祭。”
谈青心底叹了口气,就算没有回答他心底也有了答案,只是现在还不应该插手,只好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方野逐渐占据上风,居然真的将斯瑞摁在了地上打。
“真丢alpha的脸啊斯瑞。”一直趴在栏杆看着的alpha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一个错身翻了下去。
“诶。”
“他怎么这么冲动”说话这人对今晚的兴趣并不高,只是看表演这种事总是不嫌多的。
但要真的下场参与,可就得另说了。
“淮裕又没来,他比高睿更讨厌这个特招生,想快点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了。”坐在台上那人幽幽道。
“居然被一个beta摁在地上打,菁华明天新鲜出炉的笑料你就是主角。”没有去瞧倒在地上的斯瑞,他抬腿直直朝方野走去,散发出高等alpha信息素裹挟着不悦的情绪在周围躁动。
“呵,一个分不清自己身份的家伙,让我来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不自量力的臭beta吧。”
方野刚刚的搏斗中已经耗尽了力气,高等alpha的信息素更让他有些支不起身,面对这个攻击他也只能闭眼接下。
下一秒,他瞳孔紧缩。
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置信的事情。
...谈青帮他挡下了攻击?
那个alpha踢出去的腿悬在半空,被谈青牢牢地捏在手中竟一点也动弹不得,这样的姿势让他有些羞恼。
他们还在上面看着。
紧接着谈青把他的腿扔了下去,alpha一个后撤,有些咬牙切齿:“谈青!”
谈青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转身扯起了半弯着腰的beta。
“既然你插手了,那我也插手不过分吧?”
他看起来想要带着这个beta走。
方野的大脑已经宕机了,他感觉自己飘飘然地疼痛都散去了,亦步亦趋地跟着谈青走到了廊下。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气狠了的声音。
“谈青,你不能带他走!”与高睿不同,这个alpha平日里就不服谈青:“我们要找黄金玫瑰,他就是,你带他走了,我们还怎么继续游戏?让其他人怎么拿奖励?”
谈青停住了脚步。
“你可以拦住我。”
他侧头淡淡回道,眼神从面前的alpha移到了上面倚着的那群人。
斯瑞倒在地上看着这一幕,心底颤抖般地不可置信。
难道要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beta特招生与一群世家权贵的高等级alpha作对吗?
然而,没有人会质疑他没有这个能力。
那双夹杂着凛冽冰霜一般的眼睛,只一眼就把这个alpha钉在了原地,宛如冰刃刺进骨肉刺骨的极寒蔓延至全身。
靠在栏杆上的那人猛地后撤,深吸了一口气:“完了,谈青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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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青很顺利地把人带走了。
他抓着方野的手腕,走出了庭园。
却在走廊的尽头刚好碰上了正要回来的淮裕,他的眼神先落到了跟在谈青身后的方野,然后很快回到谈青身上,脸上带着笑,看起来能半路遇到他很惊喜。
“谈青,你要去哪?”
谈青带着轻微怒火般冰冷的眼神落在了淮裕身上。
“淮裕,这就是你说的游戏?”他的声音淬着寒意。
往日轻松的氛围褪去,残余得竟是能让人冻得发抖的冰渣。
他说完这句话,就带着方野离开了。
淮裕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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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泓跟着谈青的方向离开,路过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声音调笑。
“怎么?玩脱了淮裕?”
任谁都能听得出幸灾乐祸的意味。
淮裕低垂着头,往日漂亮的金发此刻也黯淡无光,丝丝垂落遮住他整张脸的阴影。
在那片阴影中,眼中的晦暗如翻涌深潭一般绿得幽深可以噬人。
那个该死的be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