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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公子!”沈莘从廊下快步而来, 迟疑地看了谢宝真一眼,欲言又止。


    “说。”谢霁哑声道,眼睛却望着书房内鲜妍明丽的少女,一刻也不曾挪开。


    沈莘上前, 压低声线汇报:“方才属下从街上回来, 看见梅夫人的马车朝淮阴侯府去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剩下的谢霁多半能猜到。


    他轻轻皱眉,随后很快松开, 吩咐道:“去知会傅西朝一声。”顿了顿, 他又补充道,“你亲自去。”


    沈莘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心道公子还真是狡猾, 知道傅西朝最近缠她缠得紧,故意拿她出来当挡箭牌。


    心中腹诽,可沈莘到底还是不敢违逆, 道了声“是”, 便龇牙咧嘴地退下了。


    四下无人, 谢霁定了定神,进屋掩上房门。


    “九哥。”谢宝真站起身来, 一如往常般扑进了谢霁怀中,揽着他的腰道, “我是不是打扰你干正事了?”


    “没有。”每次她投怀送抱, 总能融化一切冰霜。谢霁道, “你就是正事。”


    明明也就十来天没见, 却仿佛隔了一个甲子般漫长,谢宝真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一时舍不得松手,磨蹭着说:“我都知道了……”


    谢霁垂下眼,嘴角微微上扬,明知故意道:“知道什么了?”


    “赐婚呀。”谢宝真抬起一张微红的脸来,眼里有灵动温柔的笑意,“为何这么着急?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事,至少要等到明年才会有结果。”


    答案说出来有些可笑,谢霁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淡然说:“怕你生气厌恶,不想见我了,所以……”


    所以他将计划提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将她拴在身边。


    谢宝真听了,心中泛起一股酸楚。


    她的九哥对天下之事运筹帷幄、冷清冷血,可对待感情之事,却是如此的小心翼翼而又缺乏自信。


    “我没有生气,也不会厌恶,更不会躲着不见你。不要胡思乱想呀,九哥!”谢宝真轻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想你以后被人误解被人骂。”


    谢霁冷峻的眼中蕴着心疼,许久方道:“若我俩能顺利成婚,我答应你,以后如非必要则不插手杀戮之事。”


    谢宝真摇了摇头,“昨日和霈霈聊天,我想了许多。上位者如猛虎,要想活下去就只能靠猎杀,若是让它收敛爪牙驯化温顺,反而会让它命丧豺狼之口……所以,我无权指责你的做法是对是错,但是九哥,你一定要答应我!”


    意料之外的体贴之语,令谢霁神色微动。他情不自禁柔和了目光,低哑道:“答应什么?”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莫要让自己毁于流言之口,也不可以把随意杀戮当做消遣游戏,其余的……”


    她顿了顿,搓着袖边细声道,“其余的九哥看着办便是,我相信你。”


    谢霁笑了,好像每次都这样。每当他以为自己会被抛弃的时候,谢宝真总会不遗余力地将荆棘化为蜜糖。


    “这十几天,你就在想这些?”谢霁问。


    “不然呢?”谢宝真眨着眼反问道。


    “我以为,”谢霁艰涩地停了会儿,才哑然失笑道,“以为你不要我了。”


    谢宝真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大眼,佯怒道:“你怎的这么想呀?如此不信任,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生气的样子像只奶猫似的,软绵绵的,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谢霁不由想起了初见时那个奶凶的小少女,嘴角的弧度更甚,拉住她的手轻哑道:“不要生气,宝儿,我不太擅长哄人的。”


    “是我对你不好么?”谢宝真还有些郁卒,低落道,“是不是因为我太骄纵,对你不够体贴,所以你才总担心我会离你而去?”


    “不是的,宝儿,不是这样。”谢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你很好。”


    “好啦,不可以想太多。平日见你一副泰然自若、八面威风的模样,怎的一遇到感情之事就总爱胡思乱想了?”谢宝真小声嘀咕了一句,又趴在案几上凑近些道,“皇上真的会给我们指婚吗?”


    “会。”谢霁答得很笃定。


    “你如何让他答应的?当今皇上虽然能力出众,却多疑善忌,他就不怕祁王府和谢家结了姻亲会威胁到朝政吗?”


    朝堂之争向来是此消彼长,谢霁为皇帝收权扫平了众多障碍,如今将无私兵、臣无私权,天子政权军权在握,已是少有人能威胁到他的江山稳固……如此种种,换一桩姻缘也不为之过。


    谢霁自然不会说这桩姻缘是踩着众多士族的消亡换来的,说多了,怕宝儿生气。


    她只需要永远快快乐乐的就行,其他的风霜雨雪,由他一人承担。


    谢霁道:“没什么,我自有办法平衡这一切。”


    他说话做事总是十分令人安心的。


    谢宝真舒了口气,又忍不住翘起嘴角,眸中闪着兴奋的光芒,“真不敢相信,九哥,我们要成亲啦!”


    谢霁也情不自禁扬起唇线,问她:“怕不怕?”


    谢宝真摇头,倾身趴在案几上,“不怕。”


    “后不后悔?”


    “不悔。”


    拨云见日,宿积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水滴在淡薄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吧嗒一声溅在水坑中,像是清脆的琴音。


    面前的少女肤白如雪,一丝一毫皆是精雕玉琢般灵动,像是三月的桃花,像是雪化后的春水,有着鲜妍而纯粹的美。


    谢霁一时情动,单手扣住谢宝真的后脑,微微侧首,寻了个合适的角度与她绵长一吻。风撩动发丝交缠,唇瓣辗转厮磨间,皆是乱了心跳和呼吸。


    ……


    淮阴侯府中,侯夫人笑着接待了梅夫人。


    提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侯夫人甚是无奈,数落道:“西朝那孩子又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不在正好,眼不见心不烦,留个清静地给我们老姐妹俩聊聊家常。”


    梅夫人几番旁击侧敲,估摸着淮阴侯夫人还不知道皇上要给宝儿指婚之事,便开口道:“之前听你说,西朝那孩子在扬州对宝儿一见倾心,我们两家还险些定下了婚事。不知半年过去,西朝对宝儿可有什么进展?”


    “这……”猝然提起此事,淮阴侯夫人有苦难言,半晌方歉意道,“我对宝儿真是喜爱得紧,若是能娶她做儿媳妇,咱们两家亲上加亲,便是西朝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哎,只可惜我那孩子不争气!”


    淮阴侯夫人话锋一转,梅夫人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听对方继续说道:“中元节永盛寺大火,我儿遇险,也不知怎的就被祁王府的一个侍婢给救了。西朝是个榆木脑袋,满心满眼都是‘之乎者也’的礼教条框,说什么有了亲密之举、要对那侍婢负责,从此不再痴心于别的姑娘之类……我也劝过骂过,一个地位低下的侍婢如何能和郡主之尊相比?那不是云泥之别么!可西朝一根筋搭到底,就是不回头。唉,也不怕你笑话,我这儿子如此憨傻,实在是配不上郡主!”


    “这样啊。”梅夫人放下茶盏,若有所思。


    淮阴侯夫人观察着梅夫人的脸色,小心道:“我是极喜欢宝儿的,可眼下儿子不争气,我也不能耽误了宝儿,让她嫁过来受委屈。实在是抱歉万分,别让这傻小子影响到我们两家的交情才对……”


    大概觉得心中有愧,侯夫人‘诶’了声,试探道:“不若这样,我家还有个老二未曾婚配,今年十六岁,也是个端正老实的的孩子,不如让他和宝儿认识认识?”


    “不必了。”梅夫人笑着婉拒,“我今日来也是试试西朝的态度,见他寻到了真爱,我便放心了。”


    “他那哪里是真爱?一个侍婢而已,怎能成为我傅家长媳?”说着,侯夫人觉察到不对劲,回过神道,“哎,你方才说‘放心了’是什么意思?”


    梅夫人淡淡道:“实不相瞒,宝儿也是另有所爱,我担心西朝那孩子不知情,将真心错付,便来探探口风。”


    梅夫人打心眼里不满谢霁这个女婿,直到方才在路上,她还在思索着要不要给女儿定一门亲事,让谢霁彻底死了这条心,可挣扎了许久,终是没舍得。


    罢了罢了,谢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护不住宝儿,便由着她去罢。


    梅夫人也是怕傅西朝不知情,争风吃醋惹怒谢霁而酿成大错,所以才急匆匆来淮阴侯府打探情况。毕竟谢霁虽对宝儿掏心掏肺,对外人却是狠辣无情,傅西朝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既是傅西朝另有所爱,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正想着,侯夫人也是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我正担心西朝朝三暮四负了宝儿呢!如此甚好,只是不知宝儿看上的是谁家儿郎?想必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才能与她般配罢!我可要提前恭喜你了!”


    梅夫人笑得冷艳,端庄道:“哪是什么神仙人物?只是个不堪的俗人罢了,如若可能,我还真不想认这桩婚事。”


    见梅夫人脸上没有多少喜悦,侯夫人道:“哦?既是不喜,回绝了这门亲便是。”


    “没办法,”梅夫人吐了口气,虽然依旧面色清冷,可语气却柔软了几分,“架不住女儿喜欢。”


    “你啊,还是当年清高自傲的老样子。”侯夫人摇首微笑,“明明心软得很,偏生一张嘴饶不得人。你若是真接纳不了宝儿的心上人,有千种万种方法棒打鸳鸯,又怎会眼巴巴来我这儿解释?”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丫鬟们焦急的声音,纷纷道:“世子爷,夫人在里头会客,你不能进去!”


    话还未落音,傅西朝已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傅西朝大概是刚从学馆回来,身上还穿着素净的儒服,见到屋内会谈的梅夫人,他愣了愣,方整理仪容抬臂躬身道:“晚辈见过国公夫人!”


    “什么事?如此冒失!”侯夫人嗔道,“还不快给你梅姨赔礼!”


    “事出突然冒犯了梅姨,是晚辈不对!”说着,傅西朝噗通一声跪下,直挺挺道,“可我与郡主之间并无成亲可能,还请梅姨和母亲三思!”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关于谢霁的婚事,皇帝倒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第一, 谢霁的确明着暗着做了不少事, 今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用一桩婚事安抚他的情绪也未尝不可;第二, 因为收权之事朝中颇有微词,皇帝适时体恤怀柔, 也是为了破除众臣对他的不满……


    如此到了十一月,祁王苦苦追求谢家独女的消息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 一时间, 茶馆酒肆中到处都是关于祁王和永乐郡主的谈资。


    “嘿, 我说这祁王二十出头了还未成婚, 定是另有蹊跷!没想到啊, 他竟是看上自己的义妹了!”


    “什么看上了啊,不就是觊觎谢家权势呗!英国公念于旧情收养他三年,到头来却被他这白眼狼骗走掌上明珠, 野心不小啊!可怜那如花似玉的永乐郡主, 当年春祭手执桃花一舞倾城, 真要嫁入祁王府,还不知会被那阴恻恻的祁王折腾成什么样呢!”


    “我怎的听说那祁王对永乐郡主礼遇有加, 兴许是真爱呢!”


    “祁王那人最擅长伪装了, 当初他初入朝堂那会儿一言不发, 任谁都以为他是个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哪晓得一朝原形毕露, 杀了满朝文武个措手不及!等婚事定下来, 郡主娶进门,你看他还会有这般殷勤不?”


    “男人嘛,可不都是这样!婚前婚后两张脸。”


    一壶好酒喝完,相聚闲聊的富家公子们各自哂笑一声,将话题转而投向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私盐一案。


    隔壁雅间,谢宝真将那群纨绔子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将兔绒斗篷一解,蹙着眉起身道:“我去看看是谁在说你坏话!”


    “宝儿。”谢霁伸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按住,摇首道,“随他们去。”


    “你都不生气么?”谢宝真又气鼓鼓坐下,撑着下巴道,“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谢霁神色平静,别人的看法仿佛激不起他半点波澜,只拿起谢宝真的斗篷展开挂在衣架上,和他那件宽大的灰色裘衣一起,又仔细地掸去上面的碎雪,方道:“我从不在乎别的如何评论。”


    自始至终在乎的,唯有谢宝真一人的看法。


    谢宝真疑惑道:“可是,为何一夜之间到处都知道我们的事啦?会否对我们不利?”毕竟谢霁以前说过,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会对外承认自己的感情。


    谢霁用竹勺子舀了颗腌渍青梅置于酒盏中,注入温好的酒水,方将其递给谢宝真道:“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你?”谢宝真讶然接过青梅酒,“为何?”


    “让全洛阳人知道我要娶的是你,为的是防止皇上临时反悔指个别的女人给我。他现如今离不开我,便不会拂了我的意愿。”


    “皇上不是挺信任你么,怎的要如此提防?”


    “天子身侧,哪有什么真正的‘信任’?猎人即便驯化了猛虎,枕边也一定会随时留有匕首,防止猛虎反扑。他是如此,我亦如此。”


    炉子上水正沸着,半开的窗扇外窸窸窣窣地落起碎雪,谢霁端着酒盏吹了吹,淡然笑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容不得一点差错。”


    谢宝真微微颔首,表示明了,而后又问道:“那赐婚的旨意下来后,我该做些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交给我就好。”停顿片刻,谢霁饮着温热的酒水道,“只需耐着性子,莫要表现得太高兴了。”


    “这很难。”谢宝真趴在案几上,用食指摩挲着酒盏杯沿,澄澈的眼中倒映着檐下的飞雪,也倒映着谢霁清俊无双的容颜。


    初雪的冬日,最适合和心上人一同饮酒赏雪。


    谢霁看着她,眼里也情不自禁染上笑意。想起今日见面的目的,他道:“宝儿,在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前,我想亲自登门拜访你的父母兄长。”


    “好呀!”谢宝真没多想,欢喜道,“什么时候?”


    “初九,我准备些东西。”


    “不用准备啦!府上并不缺什么,你能来便是最大的礼物。”


    她声音轻软,说起甜言蜜语来也是这般动人。谢霁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看着她低哑道:“准备好聘礼,谢家才会放心将你嫁给我,所以这趟,我必须去。”


    谢宝真道:“家中上下已经慢慢地接受我们这段感情啦!再者皇上赐婚,即便你不走这一趟,这桩婚事也没有太大的悬念了呀!”


    “不一样的,宝儿。”谢霁给她重新斟了杯酒,轻声道,“关于你的婚事,我只用诚心,不用手段。”


    谢宝真弯起眼睛,“九哥,这算是情话吗?”


    谢霁蕴着内敛的宠溺,依旧是那句话:“你说是,就是。”


    一阵风吹来,卷起碎雪从窗外飘入,有几片调皮地粘在了谢霁的头发上。


    早从很多年前初见,谢宝真便觉得谢霁是极适合出现下雪天的,飞雪的碎白衬着他墨色的鬓发和白皙俊美的脸颊,平日过于锋利冷情的眉眼也柔和起来,如同一幅水墨未干的画。


    谢宝真没忍住,朝谢霁招了招手:“九哥,你凑过来些。”


    谢霁不解,但还是依言微微前倾身子,离她更近些。


    雪花落入温热的酒盏中,瞬间融化不见,谢宝真换了个姿势跪坐,轻笑着上前,顿了顿,在谢霁疑惑且纵容的目光中伸手覆住他的眼睛,随后在他淡红色的薄唇上落下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她早想这么干了。遮住他那双过于深邃锋利的眼睛,趁着他茫然的时候吻住他的唇,看着平时冷漠沉稳的他骤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当真比什么都有趣。


    谢霁果然微张着唇,眼睫在谢宝真的掌心不住抖动,彰显了他此刻的讶异和情动。


    片刻回神,他轻轻拉下遮在自己眼上的那只素手,碎雪和她的笑颜一同映入眼帘。


    “宝儿,”谢霁的眸色暗沉了不少,将她拉得身子前倾,喑哑道,“偷袭是会被惩罚的。”


    说罢,他用另一只手托住谢宝真的后脑勺,调整姿势侧首,吻去她眼睫上沾染的碎雪,而后是鼻尖,再顺着鼻尖往下捕捉那片带着小巧唇珠的芳泽。


    小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案几上的酒盏被谢宝真的手碰倒,淅淅沥沥的酒水顺着桌沿淌下,在地毯上晕开一抹深色的湿痕,可谁也没空管它。


    好不容易出来见次面,两人直磨蹭到酉时才离开酒肆。


    下了大雪,又临近晚膳时辰,街上巷尾的行人很少。坐在摇晃的马车内,谢宝真的面颊仍是滚烫的,心想原来亲吻是这般摄魂夺魄的事么?


    谢霁坐在她身侧,目光从她绯红的脸颊和水润的红唇上拂过,轻声问:“喝醉了?”


    “没有。”谢宝真小声说,用手背贴在发烫的脸上降温,不好意思道,“你总看着我作甚?”


    谢霁眼里染上些许笑意,故意问道:“那宝儿的脸,为何如此红艳?”说着,他抬手要去抚她的脸。


    谢宝真却是不肯,轻轻打落他的手,瞪着眼软声道:“明知故问。”


    谢霁方才情难抑制,急躁了些,把这小祖宗吓着了。他不擅长哄人,自己那糟糕的嗓子说起情话来也并不好听,便改为拉着她的手,屈指挠了挠她的掌心道:“不喜欢那样吗?”


    谢宝真点了点头,而后又更猛烈地摇了摇头,纠结半晌,才红着脸闷声道:“太奇怪了……”


    谢霁没有说话,只牵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净。


    外面的雪还在继续,马车轱辘滚在雪地中,发出嘎吱的碎响。谢宝真平静下来,撩开车帘看了眼白茫茫的道旁,忽然轻声道:“九哥,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谢霁‘嗯’了声,说:“会的。”


    尾音刚落,谢霁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风声。


    常年的厮杀使得他猝然警觉,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只见他目光一凛,下意识将谢宝真拉入怀中护住,几乎同一时间,一支闪着寒光的羽箭刺破布帘、擦着谢宝真的鬓角钉入车壁上。


    马车忽的停下,谢宝真趴在谢霁怀中,那支尾部仍颤动不已的羽箭就钉在她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她微张着唇,视线聚焦,目光由茫然渐渐变成愕然,夹杂着些许惊恐。


    暗杀、遇刺,对于谢霁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对于谢宝真来说却是难以逾越的噩梦。


    “九、九哥……”


    “嘘,别出声。”


    几乎同时,密集的箭雨一波又一波射来,车外的护卫反应过来,斩落了大部分箭矢,但仍有少数几支钉在马车外壁上,或是刺入车帘之中。


    箭术并不准,刺客身手平平,但人多势众,能养得起这些刺客的人多半是朝中官员,并且官职不小。


    又是一箭刺入,谢霁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护着谢宝真旋身一转,那支原本该刺向谢宝真的箭便擦着他的肩钉入后壁之中。


    谢宝真看到他的衣裳破了,渗出些许血迹,便道:“九哥,你受伤了!”


    “没事……”


    一句话还未说完,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劈开车帘,朝谢霁砍去。


    马车内逼仄狭窄,不好施展身手,更何况还有一个谢宝真在身边!谢霁侧身躲开,抬脚将刺客踹下,喝道:“关北!”


    “在!”关北的声音有些喘,夹杂在铮铮的刀剑声中,气息不稳道,“他奶奶的!十几个刺客围攻我们四五人,不过他们没箭了,打算近攻!”


    “剑来!”谢霁目如寒霜,哑声道。


    “好嘞!”关北应声,顺手拔起一柄长剑掷入,被谢霁稳稳攥在手中。


    “趴在车中,不要动,不要出声。”谢霁抚了抚谢宝真因惊恐而苍白的脸颊,在她额上一吻,这才撩开车帘飞出,落地的瞬间已砍倒一名刺客。


    鲜血就喷洒在车帘上,腥热的红色,触目惊心。


    谢宝真咬着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趴在车中一动不动,手中紧紧攥着随身携带的那把银鞘匕首。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之前自己对九哥‘私刑’一事的看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这场刺杀不过持续了两刻钟,不稍片刻,外面的刀剑声和惨叫声渐渐平息。


    风掀开染血的车帘,谢宝真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去,看到谢霁背对着她,执着豁口的刀刃挺立于刺客的尸堆之中。他白衣染血,脚下雪地更是被染个透红……风拂动他的衣摆和发丝,就像是一尊锋利的、不败的煞神。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车外的厮杀停了, 风像是亡灵的哀鸣, 呼呼灌在耳畔,空气中晕开淡淡的血腥味。


    祁王府的人正在善后, 将死去刺客的尸首拖在墙角堆积起来, 身体摩挲雪地的沙沙声令人毛骨悚然。关北似乎抓到了两个活口,一个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 另一个满口污言秽语咒骂谢霁不得好死。


    关北利落地卸去刺客的下巴,咒骂声戛然而止。


    没多久,马车帘被人从外撩开,谢宝真还攥着匕首卧于车内, 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见到她的反应,谢霁冷冽的眉色柔缓下来, 将手中卷了刃的长剑往雪地中一插, 哑声问道:“没事罢?”


    谢宝真摇了摇头, 说话时嗓子有些发紧, 艰涩道:“刺客……都解决了么?”


    谢霁眉上和发间俱是沾着碎雪, 下颌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 轻轻‘嗯’了声道:“没事了,不要怕。”


    谢宝真攥着匕首,扶着车壁准备下车, 却被谢霁上前一步拦住。


    他喉结动了动,以高大的身躯挡住谢宝真的视线, 嗓音沉沉:“别下来, 地上脏。”


    谢宝真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尽管方才只是匆匆一瞥, 但她依旧看到了一地泥泞的鲜红色雪水,和堆积在角落里等待处置的刺客尸首,怵目惊心。


    谢宝真身形一顿,又悄悄地退回马车中静坐,湿润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撩开车帘的谢霁……以及他鲜血斑驳的双手和袖袍。


    车壁上钉着五六支羽箭,谢宝真一时不察,勾了一缕头发在箭尾的羽毛上。谢霁皱眉,怕那些凌乱支棱的羽箭弄伤谢宝真,便弯腰钻入马车中,用血迹未干的手将钉在壁上的箭矢一根根拔掉。


    马车内狭窄,谢霁的呼吸就在耳畔,鼻端萦绕着忽略不掉的血腥味儿。


    谢宝真忽的眼眶一酸,带着鼻音唤了句:“九哥……”


    谢霁没敢看她,只是拔箭矢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低声应道:“嗯,我在。”


    “你肩上的伤……”谢宝真伸手去摸他肩上的血痕,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脏,别碰。”


    “要上药。”想了想,谢宝真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轻轻拉过谢霁的手,替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血迹擦干净,轻声说,“擦干净就不脏了。”


    她的动作细致而又温柔,谢霁按捺满腔的燥郁之气,将拔下的箭矢用布包裹着置于一旁,垂下眼静坐许久,才于寂静中缓缓开口,“抱歉,宝儿。”


    这一句实在来得突然,谢宝真疑惑抬头,“为何道歉?”


    谢霁道:“我答应过,不会再让你见到血腥的,今日却食言了。”


    他手上有些血迹干涸了,怎么也擦不干净。谢宝真有些泄气,攥着血污的帕子道:“该道歉的是我。”


    谢霁微微蜷起手指,听到谢宝真继而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谢霁没有直接回应,只望着她道:“以后不会了。”


    他想必是有些紧张的,毕竟破天荒食言了,担心心爱的姑娘无法接受这样满身鲜血的自己。


    看着谢霁隐忍伏低的样子,谢宝真的心中又闷又疼,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解下自己腰间的平安符,将其挂在谢霁的腰间。


    “这是我在安平寺求来的平安符,可消灾减难,送给你。”说着,她顺势揽住谢霁的腰肢,像以往千百次那般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九哥,我不怪你。你要好好的,不可以再受伤!”


    谢霁一怔,而后才想起自己衣服上沾了不少血,怕沾在谢宝真簇新的兔绒斗篷上,便抬起双手挣了挣,低哑道:“我身上有血。”


    “我不怕这些了。唯一怕的,是你出事。”谢宝真闭上纤长的眼睫,问道,“九哥,他们是谁?为何要杀你?”


    谢霁道:“待审讯过后,方可知晓。”


    正说着,外头传来沈莘的声音:“公子,新马车已经备好了。”


    谢霁柔和了目光,垂首将吻印在她带着淡淡花香的发间,轻声说:“宝儿,我先让沈莘送你回家。”


    “你和我一块儿回去罢。”谢宝真从他怀中仰首,澄澈的眸中盛着担忧,“你的伤,也要处理。”


    谢霁看了眼自己肩上的血痕,淡然道:“小伤,不碍事。我还需留下善后,就不送你了。”


    见他心意已决,谢宝真只好点头,依依不舍的从他怀中起身,想了想又问:“初九,你还会来我家么?”


    “会。”谢霁答得很干脆。


    谢宝真总算露了点笑意,“那我等你,万事小心!这件事一定要解决好,我不想你以后再遇到危险。”


    谢霁嘴角微动,说:“好。”


    谢霁先一步下了马车,而后将谢宝真打横抱起,不让她见到尸首,不让她精美的小靴沾染血水。


    将谢宝真抱入干净的新马车内,谢霁方吩咐随行的沈莘道:“保护好她。”


    “放心罢,公子!”沈莘拍着胸脯保证。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朝谢府驶去,摇散了谢宝真满怀沉重的思绪。


    沈莘是个闲不住的,见谢宝真不说话,便率先打开话匣子道:“宝真,我知道你不喜欢厮杀血腥,但今日是没有办法的事,别人杀到头上来了,我们自然要反击!公子是强悍了些,杀了不少刺客,可他那是为了自保,你千万别为此而讨厌他!”


    “我知道的。”谢宝真将脑袋抵在车壁上,垂下眼小声道,“他救了我,是我的英雄,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厌他?”


    “那就好!”沈莘长舒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为了上次府中审讯把你给吓跑了那事儿,公子连着好些天没睡,就怕你不理他了,整个人阴沉得像鬼一样,连着我们这些下属也跟着遭殃。”


    谢霁在谢宝真面前,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未料私底下竟会如此患得患失。在谢宝真以为是“各自冷静”的那些日子里,却不知他遭受了怎样的煎熬。


    “我总以为‘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现在总算明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原来身处洪流之中,很多事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谢宝真叹道,“所处的位置不同,立场也会不同。”


    “你能明白就好。其实公子已经为你改变许多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若是你见过他在平城生活的样子,兴许就会原谅他现在所有的不堪。”


    沈莘随手整了整发髻上的玉簪,道,“我们这样的人,光是活下来便实属不易了。”


    谢宝真眼尖地瞥到了她发间的簪子,奇怪道:“你的梅花飞刺呢?这簪子,可是淮阴侯世子送的那支?”


    “啊,这个?”沈莘搔了搔簪子,又振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三支梅花飞刺把玩,洒脱笑道,“我是不愿收他的簪子,花里胡哨的又不实用!拒绝了好几次,那小子就跟牛皮糖似的缠人,说句重话他就红眼睛要哭,实在没办法,只好收下了。”


    谢宝真点了点头,而后道:“淮阴侯世子还算磊落老实,没有恶意的,沈姐姐不必提防他。”


    沈莘支吾着应了。


    谢宝真见她不愿聊这个话题,便改口道:“知道今天的刺客是什么人吗?”


    “用脚趾头想才能猜出来,这些刺客虽然功夫平庸,但人多势众,养他们需要不少钱财,多半是吴相府的人干的罢!”


    “吴相国?他不是入狱抄家了么?”


    “是啊,但最终的审判不是还没下来么?公子手中掌握着他贪墨、贩卖私盐的重要物证,只要杀了公子夺回物证,吴家这一百足之虫便能起死回生。”


    沈莘道,“前些日子,已经有人试图混进祁王府去偷物证,公子为了引出幕后主使的藏据点,这才没有打草惊蛇。谁料他们狗急跳墙,竟然敢当街刺杀,还连累了你……”


    沈莘不住摇头,嗤笑道:“彻底激怒了祁王府,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九哥为何要动相国府?”谢宝真抓到了关键处,问道,“我记得六哥因受信阳女侯牵连出事那会儿,九哥不还和吴相国有私交的么?”


    “原本相国府和祁王府是有利益往来,但千不该万不该,那吴胖子不该当众讨伐谢家,还在公子面前羞辱了你。”沈莘瞥了谢宝真一眼,笑道,“一则,吴胖子的确有罪;二则,公子是在为你出气呢。”


    未料还有这般内情,谢宝真仿若醍醐灌顶,总算明白谢霁所说的‘私怨’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如此……”谢宝真垂下眼睫,懊恼道,“可他为何不解释清楚呢?”


    见她如此反应,沈莘反倒有些讶然,小心翼翼道:“怎么,你不知情吗?”


    谢宝真摇了摇头。


    “罢了,公子那人总是做得多说得少。”沈莘挠了挠脖子,凑过来恳求道,“那个宝真,公子不说总有他不说的道理,你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漏了嘴。”


    “放心罢,沈姐姐。”


    回想起九哥那句自嘲般的‘怕你不要我了’,谢宝真又是心尖一疼,闷得慌。


    谢霁虽然将自己遇刺之事压了下来,但谢府势力根植江湖朝野,如此动静怎会瞒得住谢家上下?


    初九,谢霁备了厚礼登门拜访,谢宝真最担心的话题依旧来了。


    席间,是谢临风先提及遇刺之事,淡然问道:“当时,宝儿也在你车上?”


    当时遇刺时,谢家派去保护谢宝真的护卫们也在场,有两人还受了轻伤,是不可能有撒谎否决的余地的。何况谢霁虽手段狠绝,却并非推卸责任之人。


    谢宝真在一旁拼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实话,可他只是朝着她温和一笑,随即挺直背平静道:“是。”


    闻言,谢宝真懊恼地垂下头。


    面对眉头紧蹙的梅夫人,谢霁继而道:“但是,我护住她了。”


    “你能护她几次?”梅夫人道。


    没有丝毫迟疑,谢霁低哑道:“只要我活着,便护她一辈子。”


    “是真的,九哥很厉害,没有让我受一点伤!”两人的婚事好不容易出现一点转机,谢宝真生怕家人因此而悔婚,忍不住站起身为谢霁说话,“而且有错的是那群刺客,不是九哥!是他们触犯了王法,九哥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还请爹娘和兄长不要为难他……”


    “宝儿,你坐下!”梅夫人顿下茶盏,轻喝道,“有什么话心平气和讲清楚,在宴席上嚷嚷,成什么样子?”


    谢宝真悻悻坐下。


    见她这副模样,谢霁难掩心疼,开口道:“是我的错,请伯母莫要责怪宝儿。”


    梅夫人道:“她是我的女儿,眼睁睁看她一次又一次陷入危机,我的心疼只会比你更甚。祁王殿下,我们谢家不缺钱财不缺权势,你要娶我的女儿,光凭两句话可不行。”


    “也罢,既是为婚事而来,我们索性把话谈开了说。”一直沉默的谢乾发话,起身道,“阿霁,随我来书房一叙。”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谢乾的书房很大, 谢霁已来过几次,可每次来都是不一样的心情。


    炭盆中的银骨炭闪着炙热的红光, 梅夫人亲手取了上等的沉香置于香炉中点燃, 盖上盖子, 袅袅的烟雾便在空中升腾聚散,仿佛一缕幽怨渺茫的梦境。


    谢乾在书案后撩袍坐下,示意谢霁道:“你也坐罢,阿霁。”


    这么多年过去,谢乾早已两鬓霜白,私底下却依旧如往常那般唤他“阿霁”, 闻之亲切自然。


    谢乾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感受着他从骨子里释放出来的强大气场, 恍惚间,仿佛那个从平城大雪中捡回来的破败少年只是大梦一场。


    屋内寂静, 谢霁没有随意落座, 而是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奉上。暗红色的朱漆扁盒, 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也非珠宝,而是两本厚厚的簿子还有些许地契。


    “这是何意?”谢乾问。


    谢霁道:“祁王府近两年的账簿和地契, 所有的都在上面。这些,便当做我娶宝儿的诚意。”


    簿子上详细记载了祁王府所有产业收支和利益往来, 明面上的和见不得光的俱在上面。谢乾随意翻看了两眼, 心中一惊, 没想到谢霁在短短两年多内就成长到这般地步了, 不由叹了声“后生可畏”。


    谢霁将这簿子给谢乾过目,既是表明了自己的实力,也是将自己的命门交到谢家手中。以后若是他负了谢宝真,光凭这些账簿,谢家便能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如此不留退路的行径,倒是符合他果决狠辣的性格。


    梅夫人与谢乾对视一眼,方合起簿子,将它收回盒中锁住,淡漠道:“这些,你拿回去。”


    望着被退回来的盒子,谢霁唇线抿紧了些,执着道:“若是这些仍然不能使伯父伯母安心,还需要什么,尽管与我说。”


    “阿霁,你对宝儿的心意,我们都是有目共睹。这些簿子是你保命的东西,莫要轻易拿出来示人,即便是我们也不可以。”谢乾仔细想好措辞,方语重心长道,“嫁女儿不是一场交易,我们也不需要你用这些东西来换宝儿。”


    “我知道。”谢霁的嗓音低哑,像是被冰阻塞的冷泉,“我只是想让二位放心,看到除我身份和过往以外的东西。”


    “现在说‘放心’二字,未免言之过早。”梅夫人的神色不辨喜怒,冷艳道,“祁王殿下,并非是我们夫妻为难你,实在是你的地位和处境有太多危险性。那样的刺杀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宝儿乃我们的掌中娇,我万不能接受她嫁给一个会使她置于危险中的男人。”


    “此事我会处置妥当。”谢霁道,“绝不会有下次。”


    梅夫人道:“还请殿下说说,如何处置才能一劳永逸?”


    谢霁知道,这大概是梅夫人对自己的最后一次考验。他沉思片刻,随即抬眼,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句没有温度的话语。


    闻言,谢乾和梅夫人俱是怔愣,再次惊异于谢霁手段的果敢。


    直到盆中的炭火哔啵作响,谢乾才按着膝头起身,走到谢霁面前缓缓一叹:“阿霁,你要记住,不管身处什么位置都不要失其本心,保护好宝儿,保护好你自己……我和你伯母,也就别无所求了。”


    说罢,他将那装有账簿的盒子递回至谢霁手中,刚毅沧桑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情,说道:“阿霁,我很开心,你没有步你母亲的后尘。”


    ……


    因书房内烧炭的缘故,窗户开了一条缝,谢宝真便从窗棂下探出脑袋来,趴在窗缝上偷听。


    可屋里的谈话声很低,瓮声瓮气的听不真切。


    “宝儿。”身后有人悄无声息走来,拍了拍她的肩。


    谢宝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谢临风那张笑吟吟的脸。


    谢淳风也跟着过来了,屈指轻轻一弹谢宝真的脑门儿,问道:“藏在这里做什么?”


    “偷听。”谢宝真眨眨眼,靠着墙而站,一点也没有偷听者的自觉。


    谢临风被她这大大方方的样子逗笑了,调侃道:“若是连你都能偷听到书房密谈,那英国公府的防御未免也太松懈了。”说着,他又有些感慨,当初得知谢霁和宝儿的感情后,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原以为谢霁会同之前的烂桃花一般很快放弃,却不料命运兜兜转转,依旧未能使他们疏离分毫。


    谢临风望着出落得标致妙曼的妹妹,温声道:“放心罢,里面不会有事的。”


    “我懂,但就是好奇。”谢宝真悻悻地从窗边离开,苦恼道,“为何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呢?”


    谢临风笑了声:“若是当着你的面,说不了两三句你就要护着他,还怎么谈下去?”


    正说着,书房的门从里打开了,谢乾和梅夫人先一步走出来,后面跟着锦袍玉冠的谢霁。


    “阿爹,阿娘!”谢宝真迎了上去。看到谢霁的一瞬,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轻轻唤道,“九哥!”


    “什么‘九哥’?不伦不类的。”梅夫人嗔了声,“他是祁王,便是私交再好也要懂得分寸。”


    谢宝真‘噢’了声,不住拿眼睛瞥谢霁。


    谢霁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幽冷的目光柔和下来,轻声说:“我没事,宝儿。”


    一见女儿这副恨不得粘在谢霁身上的模样,梅夫人就忍不住皱眉头,心想这丫头怎么一点傲气也无,也不知随了谁。


    “祁王殿下,今日该谈的都已经谈妥当,该做的就交给你自己去做好。”梅夫人也不留人寒暄,干脆利落道,“若没有什么事,你就请回罢。慢走不送!”


    谢霁又看了谢宝真一眼,方颔首道:“好。”


    谢宝真立刻跟上,“我去送送他!”


    “你回来!”梅夫人轻喝,伸手将不安分的谢宝真按在原地,“他自己没腿么,需要你送?”


    “可是……”


    “宝儿,在家里听话。”谢霁开口道,递给谢宝真一个安心的浅笑,“这几日莫要出门,事情办妥后,我自会来寻你。”


    “好罢。”谢宝真望着谢霁清朗伟岸的身形,很想如往常那样抱抱他,可是爹娘兄长都在身边,她不敢,只得眼睁睁看着谢霁的背影在残雪青檐下远去。


    “宝儿,你过来。”梅夫人朝谢宝真招招手。


    谢宝真依言走过去,便见梅夫人一把拉住她露在袖口外的手揉了揉,见她掌心温暖,这才放下心来。


    少女细白如玉的腕子上戴着成色极美的翡翠手串,每颗翡翠珠都以金莲为托,祥瑞无双。梅夫人早就见到这串手链了,也知晓是谁送她的,不过到底没点破,只蹙眉问道:“天这么冷,你方才在窗外鬼鬼祟祟作甚?怕我这个做娘欺负他?”


    谢宝真支吾,望着脚尖说:“没有呀。”


    “行了,你是我女儿,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梅夫人轻叹,伸指戳了戳女儿的脸颊,又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傻丫头。”


    自从长大以后,梅夫人便很少抱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得谢宝真一愣,正要抬手回拥住母亲,梅夫人却是先一步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镇静冷清,“你也别怪我刁难他。你是个憨傻的,你爹又对他有愧,连句硬话都不舍得对他说,那便只有我来做这个恶人了。”


    梅夫人难得吐露心声,谢宝真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挽起梅夫人的手臂,与她一同并肩朝正厅行去。


    母女俩说着贴己话,谢乾和两个儿子远远跟在后头。


    出太阳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檐下形成一道发光的水帘。梅夫人道:“一开始,我的确不喜欢谢霁,处处防着他,知道你和他心生情义后,我怨愤得好些天没有睡着。宝儿,谢霁拥有的一切来得太快了,我不能让他以为光凭一点手段就可以娶走我唯一的女儿。我为难他,并不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更多的,是想看看他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阿娘……”


    “我早和你爹还有哥哥们商量过了,即便你嫁了出去,也依旧是我谢家的女儿,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你成亲了,就将你的安危交给谢霁一人守护呢?宝儿,你记住,你永远是谢家的一员,不管发生什么都只管大胆地往前走,保护你,也是我们谢家的责任。”


    “所以,您已经接受我们的婚事了?之前对九哥冷言冷语,也是想让他珍惜我的来之不易?”明白了这一点,谢宝真鼻根一涩,挽紧梅夫人的胳膊道,“阿娘,你们真好!此生能为谢家女,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明白就好。”梅夫人对她的撒娇没有办法,淡漠的神情终于破功,温声道,“爹娘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你的哥哥们也会有各自的家庭,以后,还得靠你自己经营。但若是谢霁敢负你,你只管回来,谢家绝不轻饶他!”


    “不会的,他恨不得把心掏给我。”谢宝真笑着说。


    十一月底,私盐一案落下帷幕。


    原本光是贪墨、贩卖私盐两桩罪名,便足以定吴相国大罪,可临判决前祁王又参了他一本,控告吴相刺杀皇亲和朝廷重臣,且证据确凿。


    其实这件事只要祁王不追究,吴家便可保下一命,但祁王是什么人?他铁了心要杀鸡儆猴,吴家上下革职流放的、削籍为奴的、斩首的……上上下下加起来竟株连百余口人,一夜之间,洛阳城处处哀嚎。


    从行刺到执行不过短短半月,吴家连斡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连根拔起。


    刺客的尸首在城门外示众三日,祸及家眷;而另一方面,祁王对有功之人大肆行赏,使其荣华加身……众人皆惊叹于祁王年纪轻轻如此狠绝,恩威并施,一时间对他又敬又怕。


    从此以后,盯着祁王府兴风作浪的人都偃旗息鼓了,不敢妄动。


    年底,皇上终于颁下旨意,将永乐郡主许配给祁王为妻,婚期定在来年六月。


    闻此消息,洛阳城中无数少年公子为之扼腕叹息,心中戚戚然想:果然红颜薄命,当初一舞倾城的‘小桃花神’,终于要摧残于祁王那个大魔头之手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洛阳的隆冬总是与别处不同的。


    别的地方下雪, 万籁俱静,仿若一位娴静的妇人静候归人;而雪日的洛阳则是大风裹雪,凛冽如刀,仿佛执刀跨马的白袍将军守护城郭。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朝会, 清晨天还未亮, 廊下的灯火映着碎雪飞扬, 谢乾已下榻洗漱穿衣。


    一旁的梅夫人从侍婢手中接过谢乾的官袍, 将其铺展开挂在衣架上,用装了火炭的铜熨斗将官袍褶皱一点点熨烫平整。烛火的光芒打在她脸上, 照亮了她眼尾的细纹和披散的黑发中藏着的几缕银丝。


    谢乾穿好中衣鞋袜,走到正在熨衣的梅夫人身后站定, 双手揽着她的肩。定神之间,他看到了妻子发间的银丝, 便温声道:“又长白发了, 我替你拔掉。”


    梅夫人偏头避开谢乾的手,瞥了他一眼, 淡然道:“别拔了, 年纪到了,越拔越多。”


    说罢, 她将烫好的官服从架子上取下来, 像过去千百次那般帮助谢乾将朝服穿戴整齐,为他抚平每一丝衣裳纹路, 再细细扣好腰带。


    整理好这一切, 天也快亮了。


    “此番我入宫解绶去职, 流程繁冗,早膳不必等我。”谢乾吩咐完,这才推开门出去。


    门外光线熹微,大理寺少卿谢临风亦是一身绯色官袍静立,回身一礼道:“父亲。”


    谢乾“嗯”了声,负手望着远方微亮的天色道:“走罢,进宫。”


    马车已经备好在门外,谢临风跟在自家父亲身后,望着他日渐衰老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如今我朝文强武弱,皇上多有倚仗父亲的地方,即便宝儿与祁王府成亲,只要皇上不提,父亲就不必卸甲归乡,又何必非要如此呢?”


    闻言,谢乾只是沉沉一笑,语重心长地叹道,“我今年五十又五,已是垂垂老矣,只有我退下了,你、淳风还有阿霁,才能有上去的机会,宝儿才会嫁得安生呐。”


    谢临风张口欲言,谢乾却是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他道:“不必觉得惭愧,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我也是在你祖父退居后才有大展宏图之机的。”


    “儿子明白了。”谢临风便不再多言,只郑重颔首道,“父亲请放心,谢家的星火之光便交予我等续燃。”


    残星寥落,呼气成冰,又是一天旭日东升。


    祁王府即便到了年关也是一如既往的肃静,既不张灯结彩,也没有烟火可放,连门扇上的福字和对联都是去街上买现成的。但今年春节不同,谢宝真与谢霁定了亲后,便时常去祁王府走动,主动提出为祁王府写对联。


    谢霁自是乐意,当即让人备了印着金箔的红纸,又放下一切事务亲自为她研墨,看着谢宝真挽起袖子,白嫩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支大毛笔挥毫泼墨,垂下的眼睫承载着细碎的阳光,不用看书便连写了六七副对联。


    祁王府虽不如皇宫富庶漂亮,却也并不狭窄,大大小小的门扉颇多,若是一扇扇全贴上对联,怕是要写上大半日。


    谢霁心疼她,拿了笔要一起写,谢宝真却推他在一旁坐好,拒绝道:“你的字太瘦啦!笔锋太过遒劲锋利,如同刀剑一般,春联嘛,还是要圆润些才算吉利。”


    谢宝真的字的确好看,谢霁拗不过她,便只好搁了笔为她铺纸研墨。


    庭中的阳光正好,墙外横生一段柿树的枝头,挂着四五个灯笼似的红柿子,衬着湛蓝的天空十分好看。


    谢宝真的手也很好看,皮肤幼嫩白皙,指尖带着花瓣般的淡粉,纤细小巧,每次谢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他回想起以往两人悄悄牵手的场景,指腹摩挲间,谢宝真的手滑嫩得摸不出掌纹,叫人很想将其置于唇边,一根根手指细碎地吻过去。


    正慢斯条理地研墨,望着她的手出神,却听见谢宝真扑哧笑了声。


    谢霁研墨的动作一顿,微微侧首,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谢宝真落下最后一笔,直起腰轻呼一口气道:“我笑你堂堂一个王爷,洛阳城中威震四方的皇亲新贵,此时却像个书童似的在一旁侍候笔墨。”


    闻言,谢霁的嘴角也泛起淡淡的弧度,说:“只为你如此。”


    见谢宝真皱着眉,似乎弯腰久了有些不适,谢霁便放下墨条,走过去轻轻揉捏她纤细的腰肢。


    谢宝真却是笑着扭开,笔上的墨水险些甩在谢霁素净的袍子上,红着脸告饶道:“别!九哥,我怕痒的!”


    谢霁本没有杂念,只是想替她驱散些许疲惫不适,却不料她的腰肢如此敏-感,当即目光一沉,神色变得有些幽深难测起来。


    他索性拥住谢宝真笑着扭动的身子,下颌搁在她柔软的发髻上,轻哑道:“休息一会儿罢,宝儿。”


    谢宝真便放了笔,伸手回拥住谢霁劲瘦有力的腰肢,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嗅到些许干净的木香。


    写字久了,她露在外头的指尖有些冷。谢霁察觉到了,便将她的手置于自己掌心搓了搓,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焐热。


    “我去让人给你送个手炉过来。”谢霁仍不放心,皱眉道。


    “不用啦!”谢宝真拉住他,笑着说,“九哥,你怀里好暖。”


    谢霁于是将她拥得更紧些。谢宝真顺势将手塞入他的领口,汲取他炙热的体温。


    谢霁身形一僵,按住她的腕子,无奈道:“宝儿,不要乱动。”


    “哦。”谢宝真神情懵懂,感觉他的心跳很快,掌心下的体温似乎更高了些。


    “宝儿。”


    “嗯?”


    “前几日,伯父向皇帝请旨告老去职了……”


    “我知道。”谢宝真道,“阿爹那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从台前到幕后,才能打消皇上的猜忌,从而给予兄长们进取的空间……又或许,是为了我们。”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谢霁抚了抚她的发顶,轻柔吻道:“只要我还活着,便会助谢家长盛不衰,护你一世荣宠。”


    “我也知道。”谢宝真的眼睛晶亮,仰首说,“我一直信你。”


    有调皮的鸟雀从柿树枝头飞下,落在纸张凌乱、翰墨飘香的石桌上,啾啾的鸟鸣悦耳动听,可谢霁却不会再像五年前那般恍若惊弓之鸟、徒手捏碎一切试图靠近他的生灵……


    只有谢宝真在,他便是暖的。


    “九哥!”


    “我在。”


    谢宝真想了想,方细声道:“昨夜我随阿娘上街,在画桥边看到一对夫妇在放烟火……”


    她仍记得昨夜月朗星稀,桥边水波荡漾,年轻的公子牵着新妇的手,两人一手执了根烟火棒,喷出的银光映在他们含笑的眼眸中,那样静谧美好,令人心生艳羡。


    “好像,我还从未和你一起放过烟火。”即便是在扬州,十六岁生辰那夜的烟花彻夜,谢霁也并未露面。故而,谢宝真斟酌着,提出了一个孩子气的要求,“我想和你一起放,可以么?”


    原以为谢霁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未料上元夜谢宝真应邀前去祁王府,一进大门便看见无数烟花棒挂在庭中的树枝上,烟火齐燃,树也仿佛跟着开了花,亮眼的金白色光芒如喷泉、似瀑布,将整个偌大的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有火树银花为伴,烟火铺路,谢霁一身雪白的狐裘披风,墨发玉冠,牵着谢宝真的手从中间道上步步走过。


    谢宝真满眼都是璀璨的光芒,惊异于祁王府今夜的热闹与美丽,又有些胆怯,笑着直往谢霁怀中缩,软声软气道:“九哥,这些迸射的火花会不会烫着人呀?”


    “不会。”谢霁说着,抖开自己那件昂贵的披风,将谢宝真整个儿护在其中,使其不会被迸射的火光溅到。


    到了廊下,满树的烟火还在继续,银白淡金,煞是好看。已经不会被火星溅到了,谢霁却并没有放下遮挡的披风,而是借着披风的遮掩,侧首吻住了谢宝真的唇。


    一个在烟花中交缠的吻,美得令人窒息。


    上元节后,暖春如期而来。


    今年开春的风筝格外多,大约是年底皇后病重的缘故,洛阳百姓自动为皇后祈福,愿风筝能带走她所有的病痛。


    街上人来人往,谢宝真与谢霁并排走着,忽的往前一指,笑道:“九哥,我们去那家店罢,听闻他们那儿的风筝是最好的!”


    “好。”谢霁护着她,不让她被过往的行人、马车伤到,哑声道,“慢些,宝儿。”


    说话间,谢宝真已一头扎进了杂货店色彩斑斓的风筝间,摸摸这个又捏捏那个,不知道买哪些好。


    “若是喜欢,便都买下。”谢霁看出了她的犹豫。


    谢宝真摇了摇头,细声说:“太铺张了,我只选一个就好。”


    正说着,两个锦衣公子摇着扇进门,其中高个儿的满脸烦躁之气,哼道:“也不知皇后这是怎么了,突然退居冷宫不说,还生了那么大一场病,弄得洛阳城漫天都是风筝……”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被祁王气的。”另一人嗤笑道,“皇后娘娘清正廉明,尽心尽力扶植皇上至今,有功无过,可自从祁王上位后朝堂便人人自危,皇后娘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数次规劝皇上不得,便退居冷宫气出了大病。”


    “原来是这样?我说祁王那人也真是!小小年纪阴毒得很,年底挂在城门外的尸首你看了没?一溜儿十余人,死相那叫一个惨哪!听说还祸及家眷,十一月间死在他手里的人都快把城门外的雪地染个透红……真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人心不古,忠奸不辨呐!”


    “嘘,你小声些。”


    谢宝真手里捏着一只风筝,气得浑身发颤。谢霁倒是比她平静,想来也是习惯了别人的风言风语,只是眉色有些冷。


    谢宝真没看身边的谢霁是何表情,忽的转过身去,瞪着那两个乱嚼舌头的男子道:“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他!”


    那两人一怔,见这容貌清丽可爱的少女涨红了脸,像只小奶猫似的没有威慑力,不禁相视一笑,漫不经心地摇扇道:“我们说谁?”


    “祁王!”谢宝真攥着风筝,气鼓鼓道,“你们凭甚污他清白?”


    “我们污他清白?他做了什么全洛阳皆知,从去年中元节永盛寺大火后弹劾汪简入狱,到吴相府私盐案重罪株连百余口人,再到悬挂在城门外示众的尸首和流放削籍的家眷,哪件不是他所为?若是他是清白的,这世上便没有黑心之人了!”


    “汪简入狱,是因为他私通刺客阻挠礼佛盛会;吴相府贩卖私盐、贪墨牟利,乃是事实;刺客先行刺祁王才被反杀,被杀示众亦是罪有应得,请问祁王哪点做错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祁王也不该赶尽杀绝!不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以暴制暴、以杀止伐!”


    “也就是说,你们知道他事出有因、并未做错,却依旧编排诋毁于他。凭甚?就凭人云亦云、法不责众?”谢宝真字字珠玑,肃然道,“妄议国事和皇族乃是重罪,给他道歉!”


    “妇人之见。”那两人说不过谢宝真,眼瞅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试图岔开话题,奚落她道,“你不会是祁王的爱慕者罢?我可听说他与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订婚了,便是做妾也轮不到你,真是不知羞!”


    “你……”谢宝真气急,只想命人将这俩不长眼的纨绔拉下去掌嘴二十下方能解气!


    忽的手上一暖,谢霁握住了她的指尖,与她并肩而立,锐利的目光审视那两洋洋得意的锦衣纨绔,低哑道:“你们骂本王没有关系,却万不该,说本王未婚妻的半点不是。”


    “你又是哪根葱?还本王……呃!”


    四周一片死寂,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本朝活着的王爷只有一位,敢自称‘本王’的,更是只有那阎罗王似的……


    “祁、祁王?!”


    两人的面色由得意转为惊疑,又有些不信:高高在上的祁王怎么会来这种市井之地?可面前的青年气场强大、面容冷峻,满眼的杀伐之气,倒是像极了传闻中的祁王。


    “殿下,有何情况?”关北和亲卫们闻讯而来,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跪拜道。


    祁王府亲卫的服饰,少数人还是认得的。先是几个见过祁王府亲卫打扮的人慌乱跪下,接着,围观的人群陆陆续续跪拜,匍匐于地高呼‘祁王千岁’。那两人更是吓傻了眼,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两股一软便扑通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跟着叩首道:“祁王千、千岁……”


    谢霁没有理会他们,只望着谢宝真,淡漠道:“怎样处置才解你的气?杀了他们,可好?”


    闻言,那两名始作俑者吓得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这个处罚着实重了些,谢宝真拿不准他是在吓唬众人还是真的动了杀念,便摇首道:“随便杀人不好的。他们罪不至死,就让他们给你道个歉好了。”


    “草民知错了!草民知错了!”那两人见有了转机,悠悠醒过来,磕头如捣蒜,哭嚎道,“殿下饶命!饶命啊!”


    “掌嘴。”谢霁冷淡道。


    在两人啪啪的耳光声中,谢霁淡然地拿起一只彩鸢问谢宝真,“这个喜欢么?”


    谢宝真点头:“好看。”


    于是谢霁摸出碎银递给战战兢兢的掌柜,一手拿着纸鸢,一手牵着谢宝真的手出了店门。


    “处理干净。”谢霁吩咐关北。


    关北应声。


    街道旁,谢宝真回头看了眼仍在跪着的众人,小声询问谢霁道:“九哥,你方才说‘处理干净’……是何意思?”


    “封口,免得事情闹大影响你的名誉。”见谢宝真睁大眼,他又低声解释道,“放心,会留他们一命。”


    谢宝真舒了口气,又宽慰道:“九哥,不要同愚人庸人生气,不值得的。”


    谢霁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的寒霜化尽,嘴角唇线柔和,轻轻‘嗯’了声。


    有你相伴,足以抚平一切波澜。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入夏后,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谢宝真在兄长的帮助下, 自掏腰包于城门外设棚施茶为流民降暑。没过几日, 她又为翻修过的永盛寺捐了香火, 而这一切都是打着祁王的名义进行的, 以至于永盛寺中特意为谢霁立了长生牌, 日日添灯供奉。


    如此一来,洛阳百姓对祁王的印象倒是改善了不少, 虽然还有少数偏听偏信、恶语中伤之人, 不过也只敢私下抱怨几句,成不了气候。


    谢霁也是听沈莘和关北闲聊时, 才知道自己近来竟成了大善人, 不用多想,便能猜到这一切是谁安排的。


    等到见面之时, 他心思柔软, 问谢宝真为何要为他做这些。


    少女穿着一袭清爽飘逸的豆绿裙裳,绾髻如烟, 小口抿着沁凉鲜艳的杨梅汤说:“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呀,多做善事总归是没错的。”


    这些年, 谢宝真出落得越发娇丽, 穿红衣则鲜妍灵动,穿碧裙则青葱温婉, 即便是三天两头就能见面, 谢霁也依旧看不够她的容颜。


    而现今听她这么一提点, 谢霁恍然如梦, 心中爱意更甚,扬起唇角低声道:“不错,再过十九日,你便是我的妻了。”


    谢宝真脸颊微红,方才被冰镇杨梅汤压下的燥热又涌上四肢百骸,垂首望着红宝石般晶亮的汤汁,细声道:“过了今日,我便不能来找你了。阿娘说,我得于家中静候待嫁。”


    “无妨。”谢霁道。五年他都等过来了,又何必急于这十多日?


    但事实证明,此番他着实高估自己了。


    成婚前不能见面的这大半月,思念似乎比以往更甚。白天还好,安排婚宴大小事务等能稍稍分神,到了夜里安静下来,相思便如藤蔓爬满心墙,使得他数次想深夜逾墙去见一见他的宝儿……


    如此煎熬着,总算到了成亲的日子。


    由于祁王府上下都是靠厮杀度日之人,并没有操办婚事的经验,关北和沈莘便花重金请了外援帮忙操办。谢霁一宿未眠,只立于庭中,看着府中上下来来往往,将灯笼和红绸缎高高挂起。


    沈莘帮着在窗扇上刷浆糊,借着橙红的火光朝庭院中看了眼,悄声对关北道:“哎你看,公子站在那儿一宿了,干嘛呢?怕下人们偷懒,特意来监工么?”


    关北笑了声,将双喜的团花剪纸仔细贴在刷了浆糊的地方,抚平褶皱道:“什么‘监工’,他那是紧张呢!”


    沈莘心不在焉地刷着浆糊,道:“果然情爱使人昏头啊!只要是遇到和宝真有关的事,他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不过这样也好,宝真过门后,我们的好日子也来了,否则整日面对公子那张冷冰冰要吃人的脸,着实没意思。”


    “我要是能娶到一个如此温柔可爱的妻子,也甘愿为她金盆洗手啊!”说着,关北‘啧’了声,嫌弃道,“轻点儿刷,浆糊太多了!”


    “啰嗦!”


    “是,我啰嗦!你那小世子不啰嗦,赶紧找他去啊!”


    “好端端的你提那家伙作甚?一提老娘就来气!”沈莘冷笑着道,“昨日那什么淮阴侯夫人半道截住我,说什么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她儿子!气得我险些用梅花飞刺扎她百十个窟窿!什么玩意儿,明明是她儿子死缠烂打……”


    正喋喋不休地吐着苦水,身后忽的传来一个低哑的嗓音,“这个喜字,贴歪了。”


    沈莘和关北骤然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谢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正拧眉看着两人新帖好的窗花。


    自从仇剑事件后,关北对谢霁便越发恭敬,忙‘哦’了声,将那帖歪的喜字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又重新贴了个端正的,因紧张而失眠的主子这才满意地飘走了。


    相比谢霁,谢宝真的状况就要安稳许多,一觉睡到卯时,直到梅夫人进门催促才悠悠转醒,揉着眼睛坐起,迷迷糊糊道:“阿娘,怎么啦?”


    “还问‘怎么了’?傻孩子,今天是什么日子?”梅夫人亦是穿着喜庆的新衣,掀开谢宝真的薄被坐于榻前,温柔地注视着她,“不想嫁人了?”


    “想!”谢宝真立刻来了精神,方才还迷蒙的眼睛倏地一亮,朝外望了一眼道,“可是阿娘,天还未亮呢!不是黄昏前才来迎亲么……”


    “前几日告诉你的都忘了?”梅夫人无奈,只好又将流程重复了一遍,催她道,“快起来沐浴梳洗。”


    沐浴梳洗后便到了辰时,谢宝真简单地用了早膳,便在侍婢和嬷嬷们的服侍下一件件套上繁复的婚袍,开始梳发描妆。


    梅夫人用红绳细细刮去女儿脸上的绒毛,有些疼,谢宝真蹙着眉直往黛珠怀中躲。见她这般模样,梅夫人到底心生不忍,只得放下红绳道:“好了,就这样罢。”说罢,重新取了檀木梳将谢宝真披散的、还带着些许潮湿的黑发一缕缕梳开抹顺。


    今日天气很好,云层厚而阴凉,没有炙热的太阳。外头渐渐喧闹,原是英国公府陆续来了客人,伯父母和兄长们皆聚齐了,满满地挤了一厅堂。


    午时过后女方家家宴,宴请的是自家亲人,谢乾命人挖出了梅树下珍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为谢宝真的出嫁添喜。中途,谢淳风去了一趟谢宝真待嫁的闺房,给她送了些吃食。


    谢宝真已经差不多妆扮好了,柳眉粉面,杏眸皓齿,口脂晕染的樱唇艳丽无双,竟是比那年春祭身穿百花裙的模样更为窈窕明丽。谢淳风坐在梳妆台边看她,一时感慨道:“当初追在我身后跑的小姑娘,转眼间就要嫁人了。”


    谢宝真拿着吃了一半的胡麻饼,饼上还沾了不少嫣红的口脂,笑着说:“放心罢淳风哥哥,过几日我就回来看你了!还有,我身为妹妹却先于你出嫁,总是觉得心有不安……若是哥哥也有了喜欢之人,不管她是谁,不管是何身份,你都要把握住呀!”


    顿了顿,她抬手抹去嘴角沾上的芝麻粒,认真道:“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幸福!”


    光从窗边投入,谢淳风俊朗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将撇了油的鸡汤递给她道:“知道了。”


    正聊着,负责谢宝真妆容的嬷嬷推门进来了,见谢宝真吃得满嘴是油,便急匆匆道:“郡主,您慢些吃,当心弄坏了新妆!”


    “别管那么多,先填饱肚子再说。”谢淳风打断她的话,和缓道,“妆坏了可以再画,你是永乐郡主、未来的祁王妃,无论何时都不必委屈自己。”


    一旁的嬷嬷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顿时老脸一红,朝着二人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低声道:“是,八郎。”


    谢宝真于是就安安心心地将手中的胡麻饼吃完,又伸出涂了丹蔻的细白手指捧着碗,小口啜着鸡汤,问道:“爹娘呢?伯父母和兄长们都在家宴么?”


    “嗯,大家都过来了,正在分你那坛女儿红。兄长们给你送了许多贺礼,大小物件十余车,到时候随你的婚轿一同送去祁王府,保管你是洛阳城中嫁得最风光的姑娘。”说着,谢淳风放低语气道,“父亲方才红了眼眶,既是高兴,也是舍不得你。”


    想象如山般高大的父亲红眼睛的模样,谢宝真心中动容,出嫁的兴奋化作淡淡的不舍。不过仅是低落了一会儿,她便打起精神道:“两家相隔不远,随时都可以见面的呀。”


    谢淳风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很轻的力道,像是儿时那般,而后道:“若是在那边住得不开心了,便回来,哥哥们为你撑腰。”


    “好。”谢宝真弯着眼睛笑,明艳无双,又小声补充道,“他不会让我不开心的。”


    纵是再多不舍,迎亲的时辰依然如约而至。


    新妇在去夫家前脚不能沾地,要由兄长背上花轿,为此谢家八兄弟还很是争抢了一番,最后还是谢淳风拔得头筹,将谢宝真背上了花轿。


    祁王府的迎亲队伍就等候在谢家门外,谢宝真趴在谢淳风的肩头,隔着凤冠上垂下的流苏遮面帘子,可影影绰绰地看到她心爱的丈夫一身大红婚袍立于高头大马上,嘴角含笑,目光久久在她身上倾注停留。


    那一瞬,仿佛所有的锣鼓唢呐声和欢呼声都已淡去,唯有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如此清晰,比曾经梦到过的样子更为动人。


    祁王府和谢家联姻,场面盛大不逊于春祭大典,洛阳百姓倾城而出,以至于官府不得不加派人手开道清场,谢宝真的花轿这才得以赶在吉时之内顺利到达祁王府,拜堂成亲。


    空前的婚宴,热闹才刚刚开始,连皇帝和云泽长公主都派了人前来贺喜。


    谢宝真独自坐在偌大亮堂的婚房内,在桂圆和红枣的芬芳中等了一个时辰,直到从日落等到夜色深沉,方听到门外传来黛珠紧张的声音:“郡主,祁王……呃,姑爷来了!”


    谢宝真忙坐端正些,果然听到脚步声靠近。


    那沉稳的步伐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整理仪容,继而才被人轻轻推开。隔着遮面流苏的缝隙,谢宝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在自己面前站定,继而一双干净白皙的手轻轻撩开那颤动的流苏。


    见到她不同于往日的娇艳容颜,谢霁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许久,他沙哑温柔的嗓音传来,唤她:“宝儿。”


    谢宝真的脚尖抵在一起,双手交叠端坐,红唇却是憋不住笑意,满眼欣喜地望着墨发红衣的青年,轻软道:“你来得好慢呀。”


    “已经算快的了,我们主子可是连谢媒礼都顾不上散,把满堂宾客晾在一边,打发走宫里的公公们便匆匆赶来洞房啦!”沈莘笑着呈上来一个托盘,“请新人饮合卺酒!”


    合卺酒是用一分为二的瓠瓜壳装着的,瓜柄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红绸带,寓意连理。


    谢霁先端了一半瓠瓜酒给谢宝真,示意她道:“小心些。”


    随后又自己拿起另一半,与谢宝真的在空中一碰,二人同时饮下,便算礼成。


    沈莘带走了所有下人,又贴心地为新婚夫妇掩好房门,这才撑着懒腰离去。


    婚房之中红烛摇晃,两人肩抵着肩坐了会儿,皆是心跳加速、面色微红——谢宝真是羞怯的,而谢霁则是酒意上涌。


    半晌,谢霁轻轻握住了她搁在膝上的手,将她蜷起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握着她道:“饿吗?”


    关切宠溺的语气,一如往常。谢宝真侧首,鬓边的流苏跟着摆动,忙颔首道:“饿!晚上,我都没来得及吃东西的。”


    谢霁哑然失笑,伸手拿起一旁案几上早就备好的鸡茸粥,轻轻搅了搅,舀了一勺递在她嫣红俏丽的唇边。


    谢宝真就这他的手张口抿下,粥水鲜美,新郎体贴,所有的夙愿都在今夜变成现实,令人心生愉悦。


    粥水沾在谢宝真水润的唇珠上,谢霁眸色一暗,没忍住倾身吻去她唇上沾染的甘美。


    他的吻珍视而干净,带着冷冽的酒香,谢宝真只是讶然了一瞬,就闭着眼接受了。半晌,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开些,捂着唇‘唔’了声道:“九哥,我还在吃东西呢!”


    谢霁目光一沉,逼近问道:“叫我什么?”


    “九哥……唔。”又是深深的一吻,带着惩罚的意味。


    “殿下……唔唔!”


    红烛的光在眼前摇曳,谢宝真急促呼吸着,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趴在谢霁肩头软软唤道:“夫君呀……”


    这回对了,谢霁的嘴角轻轻勾起,继续喂养娇妻。


    他的唇上还沾染着从谢宝真那儿‘偷来’的口脂,给他俊美冷冽的容颜增添了几分艳色。谢宝真抿着笑,抬手给他擦了擦唇,又擦了擦。


    谢霁任由她的爪子在自己嘴角胡作非为,只是带着缱绻的笑意,耐心地一勺一勺将她喂饱。


    喝了小半碗,谢宝真突然问道:“九哥,别人家洞房也是像我们一样喂东西吃么?”


    这句话来得太过于意外,以至于谢霁忘了计较她没有改过口的称呼。


    他搅动粥水的手一顿,沙哑的声线带着些许无奈,“当然不是。”


    “那要如何,才是洞房?”谢宝真眨着眼问,满是求知的渴望。


    “……”谢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谢家女眷,没有教过你?”


    谢宝真懵懂地摇了摇头,随后清楚地看到谢霁的眸色变得幽深难测。


    “宝儿,”谢霁凑到她耳边,喑哑异常的嗓音仿若蛊惑般问道,“吃饱了么?”


    气息拂过耳边,微痒,谢宝真不由地缩了缩肩,笑着说:“差不多了。”


    谢霁便搁下碗,幽深如潭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问道:“可信我?”


    “自然!”谢宝真笃定道。


    片刻,谢霁为她擦了脸、擦了手,替她解下沉重的凤冠、脱去外袍。礼尚往来,谢宝真也帮他解了腰带和外袍……


    直到谢霁将好看的手指搁在自己仅剩的里衣衣带上,谢宝真才觉察出些许不对,按住她的手疑惑道:“九哥,你做甚?再解就没有了。”


    谢霁抚了抚她散下的鬓发,蕴着怜爱道:“宝儿,我教你。”


    说罢,他挥手灭了红烛,放下红纱床幔,在黑暗中准确地吻住了他肖想了千百遍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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