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将藏在心底的秘密剖白, 栖棠背过身,面颊上的红晕直烧上耳根,慌忙逃离原地,活似受惊的小鹿。
一连飘出三丈, 才急忙忙刹住车, 强迫自己缓下呼吸, 似要寻个什么物件将自己系牢般, 右手探入袖口,一路深入, 直至抵住匕首冰凉的鞘,才蓦然挺直腰背。
指腹蹭过去, 将其卷入掌心,心脏处似有无数鸟雀扑腾乱跳。
栖棠强按捺住失控的心跳,假意抬步巡视, 目光如临大敌般扫过甬道里的每一处暗隙, 思绪却似打翻了的墨汁般晕在一起。
脸上蒸腾的热气愈发滚烫,她忍不住又要加快步伐,耳畔却骤然闯进密集的窸窣声。
某种预感蓦然投下大块阴影。
栖棠的手指一僵,放轻了呼吸, 心弦一瞬绷紧,下意识放缓步伐,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近在咫尺的拐角暗处,亮起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眼睛,地面、墙壁、头顶的岩缝一瞬攫紧了闯进来的食物。
而后顷刻间,似彻底沸腾的潮水般,层层践踏压挤,急不可耐地扑来——
栖棠不自觉往后急退, 惊骇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运起灵力,挥刀便砍。
腥臭的血肉一瞬溅出去,顷刻间被汹涌的鼠群吞噬。
恶感与寒意直攀上脊骨,涌动的黑潮似沼泽般顺着腿脚向上攀爬,尖利的牙齿透过衣料啮咬着皮肉。
太恶心了啊啊啊啊——
栖棠被恶心得脸色骤白,彻底乱了章法,运转灵力挥刀乱砍,腿脚更是胡乱踏踩。
正拼命欲把这些东西抖下来之际,剑风及时自后袭来,扑向面门的几只恶鼠径直断成两截。
直刺而来的剑尖一寒,回转滑过腿脚,被搅成血肉碎末的群鼠顷刻间被急挑出去。
漆黑的身影挡在鼠潮前,窄而长的剑迅急颤动,只费了眨眼的功夫,周遭三尺内便成了一片血泊。
形势陡然反转,两人合力,剑锋过处满是残肢断骸。纵如此也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似决堤般源源不断的鼠潮绞杀干净。
人也成了血人。
玄衣斗篷浸透了碎肉血沫,黏稠地朝着地上滴落,栖棠忍了片刻,连同覆了厚厚血屑的面具一并掀了扔地。
冷血收剑而立,听到声响警觉地旋身。
便见她衣裙松散,缕缕湿发青蛇般缠在瓷白的颈上。
风吹薄汗,熏腾的热气晒得两腮泛粉,眼皮红艳艳的。
冷血心口一悸,锐利冰冷的眼神倏地一收,随即仓皇地缩到了地底。
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翕合,而后又紧紧抿住,竟露出几分孩童般的羞涩无措.
目光一触即离。
栖棠一怔,随即眸光紧紧锁住了他。
方才一时的羞躁已被鼠潮冲散了十之七八,她本也不是忸怩的性子,只是情窦初开,难免忐忑,此刻见冷血露出纯真羞涩的一面,心底反而甜蜜镇静起来。
见他捏拳的指节泛白,一瞬想通了关窍,怕他自厌愧疚,又要做出自伤自省的事来,急忙开口:“我没有受伤,一点儿也没有。”
紧接着,目光慌忙忙扫过冷血全身,“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冷血塑像般的面容不变,舌头却僵硬似铁,目光立即转了开去,半响才道:“没有。”
没人晓得这话一脱口,他便嚼紧了下唇。
冷血一向专心练剑,不好读书,内敛的性子更学不来他人的谈笑风生。纵使开口前刻意打磨词句,也决说不出甜言蜜语,宁愿保持沉默,也不愿懊悔地说错话。
他这人一贯如此。
可临了,真只说了寥寥二字,又觉舌根发涩、耿耿于怀。深厚的情绪掩于平静无波的海面下,兀自堆成废墟,沉甸甸地拉着他下坠。
仿佛被困在透明无形的罩子里,他的心口无端发闷。
冷血调整呼吸,须臾后,另作他答:“这些畜生食尸肉而生。”
语罢,他的碧眼凝出霜。
栖棠不疑有假,视线跟着下移,落在满地的残骸上,这群灰鼠寄居地底,能繁衍出如此庞大的数量,必定为人饲养。
若是以人肉为食,便能解释方才的凶煞模样。
难道漠北大批失踪之人皆是被喂食进了硕鼠肚中?
栖棠的眉心蹙起来,这妖怪难不成是有什么爱圈养老鼠的怪癖?
只是这鼠群已被他们灭了个干净,人却尚且被困在地道中,若不抓紧时间出去,打草惊蛇后恐怕被动。
无肖商量,冷血已抱剑跟在了栖棠身侧,半步不离。
地洞里四通八达,好在冷血耳力过人,仅凭风声、水滴声便能勘测方位。
出口处似个被掘出来的天坑,深陷地下,似乱葬岗般裸露着湿黏的深红土壤、破烂的衣裳碎布间缀着无数碎肉头发。
斑驳的血印裹着残渣遍地,铺天盖地的腐臭味扑鼻,徒留几株艳色的野草汲取着血肉滋养的肥沃。
其下,便有银衣捕快的腰牌。
冷血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满腔的热血叫怒火一点,锐利的眸子已带上切骨的杀气。
他这人看似冷峻,实则极为重情,并肩追凶的同僚袍泽被人残忍杀害后喂食畜生,怎能不悲愤?
更别提此处的血海不知用了多少人命染就,冷血当下已是目眦欲裂,势要血债血偿。
栖棠随宋居入世后,随之见过的邪魔歪道、残忍血腥行径不知凡几,也正因此,降妖除魔的决心才会与日坚定。
只是,她的目光撇过血海里样式相仿的腰牌——似破木头般斜插在腥臭的污泥里。
这并非只是一个值得敬重的正义之士的性命,也是冷血可以托付后背的弟兄。
轻飘飘的语言太过贫瘠,栖棠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须臾后,反倒是冷血主动开口,杀意蕴藏在平静之下:“我手中的剑,不会放过任何奸恶之人。”
冷血虽刚烈热血,却绝不会意气用事,尤其这种时候更不能鲁莽疏忽。剑不出则已,一出便要快准狠。
出口就在尸坑之上,似地窖封门般紧锁着,离地高约五丈,近似危楼。
好在冷血善使轻功借壁攀爬,栖棠尚有灵力帮衬,剑尖一捅,窖门便破了个大窟窿!
两人破门而出。
一抬眼,便见四野荒凉,远处浓雾中矗立着一座荒城的轮廓。
漠北何来荒城?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心都沉了下去,栖棠尤甚.
夕阳垂暮,赤黄的光撒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似陈年血渍。
头顶上残破的旗帜猎猎,满是刻痕的城门紧掩着,模样是座了无生人的死城,里头却响着混乱的脚步声。
门内究竟是探寻已久的鬼市,还是彻头彻尾的妖物巢穴?
没有未战先怯的道理,冷血压低眸子,身体将栖棠挡了个严实,掌心蓄力,握紧了剑柄。
另一手略一用力,城门缓缓洞开。
霉烂的气味随着阴风扑面而来,发丝轻旋。
缝隙渐渐扩大——
人,挤满了人,身披黑斗篷、面覆木具,似雨线般挤满了主城道。
‘嘎吱——’,道道瘦长的人影被涩哑的推门声惊扰、猝然停下。
紧接着,似同时听到了某种指令般,一个接着一个转身,帽檐遮过双目,黑洞洞地盯着他们,令人脊背发凉。
仿佛被满巢欲捕猎进食的蜘蛛盯上,一片让任何活物心生畏惧的死寂。
诡谲的沉默似一张巨口般压近,栖棠绷紧的心脏一瞬惴惴,提起灵力,将匕首攥得越来越紧。
风声鹤唳。
僵持对峙之际,距离不过一丈的斗篷客陡然走近,他的身形稍矮,步伐拖沓,声音透着些许苍老的嘶哑:“年轻人。”
他低垂着脑袋,似从喉管里挤出来的浊音:“打从哪里来?”
冷血启唇,冷冷吐出三字:“阎罗殿。”
说罢,手中的无鞘剑直刺来人命门,剑意已带上挡我者死的气势。
这一剑迅急快捷,杀气更是比剑峰还厉,叫谁都要惊骇,不成想这斗篷客竟不躲不闪,反而自胸腔里挤出桀桀的怪笑。
寒光一闪,刺穿斗篷,惨叫声却未迭起,反而刺了个空!
并非其人避开了这悍勇的一剑,而是剑尖没入眉心好似刺进鼓皮,戳破了气,须臾间脚底便堆了层人皮。
宽大的斗篷应声碎裂,露出其下的森森白骨。
竟是一只站立的骨狼!
冷血一时不察,瞳孔骤缩。
不待他反应,周遭如海的人影蓦然仰天大笑,声音尖锐刺耳,蹒跚移步,似竹条作骨的纸扎人般将二人团团围住。
斗篷下站立的或是同僚袍泽、或是无辜百姓、或是荒野同类。
天坑暗道里他遍寻不见的骨骸,尽在这里。
冷血拔出剑,面色冷凝地拦在栖棠跟前,提剑一喝声,只进不退,反手削向颈骨连接处的缝隙,便要斩下骨人的脑袋!
他这人从不激动畏惧,因为他是冷血,只知如何杀人。
这极肆的一剑飞出,眉心一点黑窟窿的狼头骨便被拦颈砍断,扑通落地。
身首分离后,凸出的吻部依旧咔咔张合,转瞬便口吐人言,语气测测:“剑很利,但你杀得完吗?”
站在原地的无头骸骨陡然后退,周遭的黑潮压近,争先恐后地扑咬而来——
冷血剑绽寒光,以攻为守,迎面飞斩,将四十九路快剑绝招全部用上,砍头无用便削去四肢,再无用便拆成碎骨,剑剑狠命的杀法。
同时精神紧绷,余光时刻盯紧了栖棠,绝不让骨人近身。栖棠便操纵灵力,筑起屏障,将外围如潮的骨人拦在十尺之外,两人一攻一防,无言默契。
剑光激射,满地的人皮碎骨叠成厚土,转眼间便皆是噼里啪啦的折骨声。
栖棠咬紧了腮帮子,眼中酸涩,心都要从嗓眼跳出来,彻底后悔起来未带上琼琚剑。
这些骨人无觉无痛、死而不僵,仅凭他们二人想全部剿清,无异于异想天开。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眼眶都要滴出血。该死的宋居,该来的时候不来,偏还把剑带走了,叫她彻底无计可施。
栖棠浑身都在发冷,偏偏在上千骨人围攻下灵力飞速流转,已要耗空,面色已白得似覆了层霜,灵海更是涩痛难言。
再说冷血,高手过招本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冷血合该心无旁骛,更遑论敌手数量已逾他千倍!
心有牵绊者,剑势必慢,纵是斗志再盛、再不要命,也要落入下乘。
困斗间一眨眼,冷血身上便被尖锐的白骨刺了三道口子,鲜血直流,眼见下一道刺向肩胛骨的也已避无可避。
或者说,冷血根本毫无要避的念头,完全似野兽般与对方殊死搏斗。
伤,他从不怕,反而愈伤愈勇!
然而他不怕,有人却怕极了,不管不顾地抬臂去拦.
预想中利骨与钢铁碰撞的激响并未响起,反而血花猛地溅起一尺,剧痛来袭。
黏稠的血液暗河般汩汩流出,被白骨切开的伤口清晰可见皮肉如何撕裂。
栖棠怔在原地,耳畔嗡嗡作响,直直盯着自己那双本该由玄铁淬炼、刀剑不侵的胳膊。
剧烈的、灼烧般的痛意泛上来,深入骨髓,整条胳膊都随着心跳搏动发痛。
栖棠忍不住恍惚,疑心自己是否仍在魇境中。
否则怎么可能?她合该是钢铁之身,纵使能断琼琚剑也只能教她神魂破裂。
只有在那场魇境的幻梦中,她才体会过这种切肤的皮肉之苦。可梦中苦痛只是心障,魇境早已碎了。
因何而碎、如何而碎,世间无人比她更清楚。
怎么会?.
一尺血花似炙红的剑般,蓦然捅入冷血眼眶,灼痛得满目脓液。
血管在眼眶里爆开血雾,冷血全身的血液都在皮下翻滚,几乎要同眼球一起突破桎梏。
他厉哮出声,浑身的骨骼颤抖,彻底发了狂,疯了似的反扑过去,狠命一剑!
猩红的眼里只剩下那具染血的骨骸。
寒光与血光陡现!
那具自背后袭击、角度刁钻的骸骨倏地被斩落在地。
冷血便似走火入魔般,带着无坚不摧、誓要挫骨扬灰的怒意,任其余骨人戳刺,身上顷刻间多了十余个血口子,道道深入骨髓,他却彻底颤栗起来。
每多受一道伤,便多一个将其拆成碎骨的进攻机会。
这人完全不要命,每次进攻时似精密的器械,时机、力道、角度无分毫差池,专攻同归于尽的招式,绝不自守。
竟比死而不僵的骨人更不惧伤痛。血流得越多,剑招越厉,气势更狂暴,完全似个斗命的疯子!
一切局势变化不过呼吸间,冷血的身影快如疾风掠影,待栖棠看清,他整个人已似沐在血池里,身上的窟窿不可数。
聚焦后的视线一瞬模糊,剧烈上涌的泪意似钉子般入目,完全无法自抑。
仿佛巨大的铁锤重重砸下,心脏被挤压得近乎要崩裂,某种极端激烈且失控的情绪彻底占据主导。
枯涸的灵力蓦然爆发,似受压到了临界点后的最后反击,围攻的骨人似浪般被迸发的紫光掀倒,满地咔嚓声。
栖棠失力地踉跄向前,将喉间上涌的鲜血咽下,双眼通红:“冷凌弃!”
那个浴血直立的背影陡然僵硬一瞬。
发颤的双手轻覆上遍体凌伤的臂膀,力道轻得泛起一阵似羽毛搔过的麻痒。满身的伤口终于慢半拍地发起热,连带着心脏蜷缩。
僵硬似铁的肌肉却缓缓放松下来,带着一种未知的眷恋与柔情。
善于压抑情感的狼少年,在重伤濒死时分,终于愿意放任自己的依恋。
透过迷蒙的血雾,冷血看不清栖棠的神色,只模糊看到一双赤红的眼。可他的鼻子太灵,距离这样近,怎么嗅不到眼泪的咸湿味?
他的手指虚空地抓握一瞬,而后紧紧捏拳,抛却心脏处铺天盖地的疼与痛,竟然也诡异地升起一股令脊骨发颤的血热感。
——她在为我流泪。
这念头将一切占据,冷血自觉自己的命不值钱,为她而死,竟让他生出一种出自兽类本能的极端炙热。
涣散的眸光一点点聚焦
染血的眸子虚空落在栖棠手臂上的裂口,倏地指尖嵌入掌心,血肉模糊。
他的心脏剧烈起伏,握紧剑的指骨震裂,猝然拔剑,在同样的位置自伤,捅了个对穿!
完全的疯子行径。
剑光没入臂膀,栖棠整个人已似人偶般僵在原地。
她的瞳仁颤动,仿佛也被凌空捅了一剑,整个人似被剥光了皮按进寒潭。
默言间,被灵力震飞的骨人已缓缓立起,失了狼首的骨骸作壁上观,似看了场好戏般桀桀怪笑:“即使你杀光了所有骨将又如何?”
他的声音似鬼魅般莫测:“我早已看出,你也是个狼骨人皮的怪物。手上早已堆满尸山血海。”
抛却喉管深处受激的狼嚎、下压的脊骨、眸中的血性、野狼惯用的伏击身法,更畸形的是那颗无人能真正理解的怪物的心。
沙哑的声音带着轻蔑与蛊惑:“裹上皮肉,亦是我们的同类,终究为世人所不容。难道你真要独活?”
被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狼骨架朝着包围圈中心前行、攀爬,一步步剥出他从未愈合的旧疤,像啃咬灵魂的潮水一样漫过来。
那一只只或站立、或匍匐的骨狼,披上人皮,便成了世人眼中的狼妖。
那么他呢?
是否也只是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冷血是嫉恶如仇不假,可年少出道至今,难道没有错杀、错伤过一个好人?
这拷问时时磋磨着他,随之落下的阴影如蛆附骨。
教他深感后怕与悔恨,若仅因一时之勇错杀不该杀之人,他与害人的妖鬼何异?
纵使他再如何愧疚、自毁、补偿、焦虑,若真有错杀,人命面前,如何能抵消?
脏器在身躯里兀自被搅烂,他喘息得发痛,僵着脖子不敢去看栖棠的眼。
历来死战不退的冷血竟生出一股落荒而逃的冲动。
年少被弃荒野的创伤、兽性与人性的对抗、险些错杀无辜的愧疚悔恨种种数不清的伤痛教他反复陷入黑暗无光的狼穴。
冷血自知,这将伴随他一生,永远无法痊愈。
只有伤疤里流出来的血,才能湿润干涸的心。
这样不堪的他
他攥紧了无鞘剑,嘴角勾起讥诮鄙夷的笑,不知是对着谁:“不必费心我。”
“饶是你说的不错——”
未来得及脱口而出的下半句话被另一道颤音打断,“颠倒黑白!”
冷血心脏猛地一骤缩,话音入耳的刹那,耳畔的杂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沉重失衡的呼吸声。
栖棠用手背拭去往外淌的热泪,在此刻,在歪曲的、淬了毒的三言两语里,终于窥见了那场难懂的、晦涩的、泥泞的风暴全貌。
所有难解、矛盾背后,只是道道永远无法痊愈的旧疤。
福至心灵的瞬间,就仿佛与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真正接壤,教她生出一种决心。
是一柄剑绝不会有的决心。
只有因爱长出血肉时,她才真正了悟。
栖棠将哽咽咽下,语气铿锵,一字一句道:“丧尽天良的邪魔只你一个,纵你再会诡辩,也无法将白的染成黑的。”
“冷凌弃确是行事决绝,却是外冷内热、嫉恶如仇之人。”
冷血的眼睫轻颤,嗄声打断:“你可知我有个诨名,叫作冷血。杀害无辜的事,你怎知我没干过?”
你可曾掀了皮,了解其下的污骨?
冷血,冷血。
栖棠默念两遍,只觉世事无常,换作月前,恐怕她听了这诨号便要避之不及,只把人当作残忍无情的刽子手。
哪晓得世间竟有这样仅杀敌冷血、情义热血的人?
她含着水雾望向冷血:“我就是知道,你纵有错杀,绝不会滥杀。一个麻木冷血的人绝不会因此痛苦。你握剑的手,只基于掌握的线索与捕快职责而动。”
人非圣贤,千钧一发之际,谁能保证自己绝不会误判?纵是律法严明也错罚过好人。
以此直面、承担,背负着愧疚之心自省前行,拯救更多无辜之人,也是一种正义。
“自魇境出来后,我便知你是一头受人教化而入人世的狼,不通世俗人情,只知世间事非黑即白。”
“但已有人教了你情义善恶,教你生了一颗执着正心的、纯粹柔软的心。即使一身狼骨又如何?你从不是怪物。”
心底的某处彻底塌陷,夹着惊惶,掉入无底深洞,沉甸甸地下坠。
冷血胸口发胀,便似被人押进了炉火内,热势猛烈,火舌倏地穿心。比之更烈的炽热情感,教他彻底慌乱、恐惧。
心脏随着她的话音激烈晃动挣扎,却似被飓风裹挟的草,抓不着实处。
晃动的余光里,碎骨聚成的霜刃闪过寒光,冷血的眸光闪烁,忽明忽暗。
不知怎的,这当口,他猝然想起那只重伤的瘸腿狼,某种狂热的念头跃过心间。
冷血的心跳陡然加速,似站桩般站得脊骨僵直,沁出满襟的热汗,不躲、不闪,便要任这本可避开的一剑贯穿左胸。
他在心底暗暗反驳道:他确是一个怪物。
依恋濒死时的快感,更贪恋温柔。冷血的心神从未如此紧绷,仿佛这一剑贯穿后便要迎来最后的答案。
他的目光攫紧了栖棠的面容,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栗。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这无法回转的一剑却于半空中被另一柄剑截下!
剑刃相交处,脆骨黏合的骨剑被反震湮灭。
紫电缠刃,凌厉剑气荡开三丈,正是琼琚剑!
冷血的瞳仁下意识轻缩,坚忍锐利的脸容一瞬怔愣,紧盯着那柄陡然出现的紫剑。
栖棠收回剑势,凝着这柄再熟悉不过的剑兀自出神刹那。
自她生出血肉起,她便成了琼琚剑真正的主人,世间独一,无人可替。
她再也不用攀附剑主而生,而是真正的我主剑意。
栖棠捂着心口,慢半拍地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握紧剑柄,凭着杀意纵力抛出,紫光倏亮,剑刃似回旋镖般打转!
剑气劈折间似要断山折海,似雨线般密密麻麻的骨人堆瞬间被拦腰砍断半截。
她抬起头,直视冷血:“你可知我也只有一身玄钢铁骨?因为你,生了一颗识情懂爱的心,也长出了一身血肉。”
“难道你也把我当作怪物?”
仿佛劈山的斧头重砍在铜钟上,这寥寥数语震得冷血浑身的骨骼都在颤响。
他的瞳仁激晃,似被人割断了喉管般,彻底失了声。
那柄兀自在骨人堆中大杀四方的紫剑在瞳孔中不断放大,存于记忆中的话音在耳畔回响——
‘此剑名为琼琚,正与少侠相配!’
‘我喜欢你,所以才想把自己送给你。’
‘因为你,生了一颗识情懂爱的心,也长出了一身血肉。’
冷血的脸上烧起滚烫,血液一泵一泵地激流翻滚,急促的呼吸压不住炙热,只觉得这字字句句似咒一样将他缠紧吞食。
他几乎想要剖出心脏,教她完全吞入腹中,变作她完整的一部分,用余生来消化。
冷血重重地喘息着,竭力汲取越发稀薄的空气,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栖棠兀自上前,夺过无鞘剑。
他的脑袋已似生满了铁锈的破铜烂铁,彻底无法运转。
栖棠垂眸凝视着这柄满是缺口、锋芒毕露的剑,指节收紧。
呼吸间,竟反手刺入自己的臂膀——在冷血自伤的同一位置。
滚烫的血溅上冷血那张惨红的脸,似火星要灼蚀出洞。
冷血的眼睛顷刻间充血,胸腔里吼出一声极沉、极厉的狼嚎,手掌猛地握住剑刃,指节突露。
掌心溢出的血液顺着剑身下落,与栖棠的伤□□融。
栖棠的声音轻弱,却坚定:“阿弃,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此后痛要一起痛,甜也一起尝。便是死,也要合墓同葬。”
并非只是魇境里纯粹兽性的狼少年阿冷,也非诨号冷血的执法捕快,而是全部的冷凌弃。
她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口型张合,似回到了魇境学语时:“阿栖。”
少时被抛弃,此后一生有枝可栖。
栖棠扣紧冷血的手,带着足够暖融坚冰的温度。
冷血怔在原地,极力睁大瞳孔辨认着她唇齿的翕合,仿佛被直击灵魂,所有心神都被掠走。
孤注一掷的赌局,怎可能无须献上筹码?
栖棠微微倾身,双臂温柔地环拢住冷血满是伤口的脊背,脑袋紧贴上激烈瑟缩的心脏,下颌轻轻磨蹭:“我在这里,我都知道。”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隔绝在外。
栖棠的手笨拙地顺抚着他的脊背,像是在抚慰惊惶的兽类:“你不需要急着好起来、走出来。”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无声的、全数的接纳意味:“凌弃。”
这个名字里承载着他最深的自卑与伤痛,在此刻抵过千言万语的情话。
这意味着,有人愿意接纳他所有的不堪与伤痛,某个缺憾处彻底被填满。
那颗飘忽不定的、焦虑的、自毁的心脏蓦然停泊,带着难言的爱意抵达归处。
冷血第一次感到安宁。
或许真正的疗愈,永远是与所有的伤痛共存。
心口经年隐隐作痛的旧伤悄然歇息,狼群教会了他生存,师门教会了他善恶情义,她教会了他爱与信任。
栖棠仰头,指尖抵住面具的缘角,轻缓地一点点摘下,露出青年俊秀、冷峻的脸。
这样一柄锋芒暴露、过刚易折的剑终于愿意表露内里的脆弱。
栖棠的指腹落在发烫的眼尾处,抿了下唇,脸蛋殷红地瞧着他,忽然道:“不打算亲我吗?”
“阿弃。”
话音才落,笨拙而粗鲁的吻便落下来,里头带着被彻底激发的占有欲,与近乎蛮横的确认意味。
冷血的眼眶通红,既觉得欢愉又觉得心口窒痛。
所有的语言和思绪都彻底紊乱。
只剩下暮色里,这个烧得发烫的吻。
两人背后满目掀天的大火倏地燃起,整个倾颓、遍野哀嚎的荒城尽数被焚,漫天火屑。
一吻落,掀天的火也燃尽。
浓郁的黑落下,脚下踏着的城道蓦然变作荒庙的殿砖。
冷血眸光陡转,下意识将栖棠按进怀里,两人抬起头,便见殿上两尊佛像已被人拦腰斩断,里头空空如也,唯独脚边横死了两具如柴般细瘦的骸骨。
腹部深陷进去,纵已身死,嘴里仍不断呕出黄白之物,金银珠宝如山般堆叠满堂,其中便有银衣捕快负责押送的赃银。
栖棠喃喃出声:“原来是囊蝮。”
冷血捡起地上零落的佛像碎片,语调透着点生涩的柔软,低垂着眼,在激烈鼓动的心跳声中,兀自试探着靠近:“我以为此类邪物皆会畏惧佛光,不想还会藏于像中。”
栖棠望向佛像的方位,“确实这样不假,许是这佛像并未装脏。”
装脏便是制佛像时,将经文、咒语、圣物、五谷、香料等填入内部空腔的仪式。
一个踽踽独行、内里空空的躯壳,装了脏才能完整。
冷血忍痛掠身,将此地无遗漏地探查一遍,经过怒目金刚佛像的废墟时,却见一小片天青色的料子被压在里侧。
他面色冷凝,拔出无鞘剑,剑尖一挑,便将这物件挑了出来。
这怒目金刚确未装脏不假,里头却被人弃灰似的留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打开后,里头塞满了从未见过宝石,边缘润滑,隐隐有白光忽闪。
是灵石。
栖棠怔住。
妖死‘界’破,佛像上剑锋的留痕,无肖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宋居不见踪影,她也不意外,这人一贯我行我素,若走前,还特意来给她打招呼,她才真的要被吓到。
直到看到这一整袋的灵石。
她才忽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宋居。一时竟想不明白,这样冷漠、无心无口的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留下灵石,而后未留下一言地离开。
或许是一时心软念及旧情,或许是一时的鬼使神差,总不可能是怕她被人抛弃、日后无倚靠便沦为一柄任人掌控的剑吧?
野兽的直觉再次发挥作用,冷血的眸光扫过来,带着沉默的敌意与笨拙的关怀。
所有的念头顷刻间被抛之脑后,栖棠握紧灵石,暖融的紫光拂过两人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总之,万事皆了。
栖棠扬起甜津津的笑,偏过头道:“阿弃,带我回家好不好?”
此话一出,冷血的耳根顷刻间红似鹤顶,血液翻滚的热气钻进脑袋,教他缺氧得心脏急悸。
然而家之一字太过温情,教他想起世叔、想起亲若手足的三个师兄,以至于无法自抑地升起柔情。
他从未觉得心脏如此鼓胀,里头好似塞满了无数悬空的烟花。
冷血珍视的目光颤动,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暖的笑:“我们回家。”
他笑起来似云散日出——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明天开始思考写什么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