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他脸红了,是因为说谎而脸红,还是因为被说中了而脸红,都不重要了。
低下了头,夏迩由衷地希望赵俞琛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
赵俞琛没说话,他从衣柜里拿出被子,抖开铺在地上,“我对这个没意见,只是你如果喜欢男人的话,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在一起的,这对我来说有点奇怪。”
“我知道,我,我不喜欢男人。”夏迩抗辩说。
“嗯。”赵俞琛并不追问,只是在打好地铺后拿出了手机,发现短信中有几条是夏迩下午发送来的。
内容是问他晚上几点回来,想吃什么。而他一直没看,更没回。
有点愧疚,他看向床上的夏迩。夏迩侧对着他,盘腿坐在床上,正用五指梳理他的那头卷发,像一只正在梳洗羽毛的小鸟。
“明天买两个凳子回来。”
“嗯?”
“两个凳子,两个盘子,再买一个碗,筷子……不然不够用。”赵俞琛淡淡地说:“备用钥匙在电脑桌的抽屉里,你以后用那个。”
“好,我明天就去买。”
“钱不够跟我说。”
“够!我也是在工作。”
“演出的?”
“嗯。”说到工作,夏迩又下意识地闪躲目光。赵俞琛看出来了,夏迩这个孩子不会说谎,或者是他装得太好。换做别人定要刨根问底,但对于赵俞琛来说,他最不喜欢询问问题。
询问他人问题,就有交心的意图,交心也意味着自己必须坦诚。而有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夏迩的心情显然变好了,他趴在床上,看赵俞琛在手机上选歌,夏迩看了一眼界面,都是英文歌,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语言。
“这是首什么歌?”他指着一首说。
“德语歌。”
“你还听德语歌?那你会德语吗?”
“会。”
赵俞琛漫不经心地回答,夏迩惊讶了,读了九年义务教育会几句英语不奇怪,还会德语,显然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这年头大学生也有去卖猪肉的,那也是自己的生意,可赵俞琛就是纯粹地搬砖,搬了两年。
赵俞琛选了一首曲调优美的德语歌《schlaflied》,这是一首老歌,赵俞琛过去常听。
“歌名是什么意思?”女声响起的时候,夏迩问赵俞琛。
赵俞琛看向夏迩,夏迩离他很近,高挺秀气的鼻梁下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几乎虔诚地望着自己。
“jedermenschhatsorgen(每一个人都有担忧)
jedesherzeinstein(每一颗心都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habdochkeineangstmehr(然而已不再害怕)
dassmussjetztnichtmehrsein(现在不必害怕)
findeinhauchvonfrieden(放轻松)
lasseinbisschenlos(平静地呼吸)
morgengehtesweiter(明天让一切继续)
schlafjetztinmeinemschoss(此刻请在我怀里睡去)
dennichhaltedich(我守候着你)
bisduschlafenkannst(直到你入睡)”
歌词传来,赵俞琛望着眼前的卷发少年,琥珀般的眸子里凝固了赵俞琛似是而非的一抹熟悉,他想不起来,只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嗯?”夏迩见他没反应,朝前凑近。
“歌名叫schlaflied,可以说是催眠曲。”赵俞琛移开了目光。
夏迩咧开嘴笑,躺回了床上,在优美柔和的曲调中抚摸自己的肚皮,“那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不过才十点呢!”
“是,还早,换一首。”赵俞琛切了歌。
“很好听,别换。”只是夏迩说晚了,赵俞琛已经切换到了他最喜欢的pinkfloyd。夏迩闭着眼听,说:“吉他弹得真好,我一辈子都弹不到这么好了。”
“可以学。”赵俞琛拿起了书。
夏迩说:“学乐器要钱,可我这几年却一分钱都没攒下来。”
“平时节约一点就好了。”
“我很节约,只是……唉,算了,不说了。我现在很开心,我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
赵俞琛又不回话了,夏迩便撑起身子去看他,就见他又在读书,还是那本又厚又长的书。赵俞琛神情专注,他在探索书中的世界,而夏迩看他也是聚精会神,他在探索赵俞琛的世界。
赵俞琛的现实世界已经对他打开了一扇门,尽管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不情愿地透露出一丁点的微光。但就是这一抹光对夏迩来说就已足够。夏迩对自己说,你应该感到知足。
第二天一早醒来,赵俞琛已经出门了。工地上上班很早,赵俞琛习惯了六点前起床,第三回,他把夏迩的头拖回床上。今天阳光很好,他突然想跑步去工地,两公里,跑过去不要二十分钟。
夏日早晨空气清新,城市经过一夜的风吹,前一天的浊气也被驱散。上海在东边,四五点就开始天亮了,六点时刻阳光明艳艳地落在道路和建筑上,泛起耀眼的白,好似冒起淡淡的白烟。赵俞琛一路小跑着,面色微微出汗,他双目炯炯,看起来健康、明朗,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惹人目光的白衣少年。
只是他刚跑到工地大门,脚步就倏尔停下。
工地门口,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身着剪裁有致的高档西装,站在阴凉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砂石地。
那皮鞋擦得锃亮,分明也是昂贵品牌。
见到赵俞琛来,西装男人抬头,眼里露出欣喜,“阿琛!等到你了!”
赵俞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走了过去,平静问:“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到你家等了几回都没等到。”男人喜不自禁地去抓赵俞琛的手。
“等我干什么。”
“聊一聊吧。”西装男人拦住了赵俞琛的去路,“聊一聊,阿琛,这些年我们……”
“谢遥,别这样,不要上来就什么这些年,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台风过后,天气真好,风总是能吹走一些杂质和污秽,不是吗?”说这话时,赵俞琛抬头看天,一轮红日坠在他漆黑如深井的眼眸里,让谢遥想起了他们过去的那些日子。
那时赵俞琛总是喜欢抬头看天,广阔无边的未来映在他荡漾的双眸里,风吹过他素净的亚麻衬衣,他携带着一股叫作“希望”的气息,闯进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可如今所有人都功成名就,只有赵俞琛,连停在原地都不算,他走着一条彻底绝望的道路,对故人抛来的橄榄枝浑然不见,甚至好似躲避瘟疫一般,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可赵俞琛只是笑了笑,什么都不说,就往工地里走。
“阿琛,你真要这样自暴自弃了?他们说你在工地上两年了!”谢遥一脸焦急,抓住赵俞琛汗津津的胳膊,不让他走。
“他们?他们是谁?”赵俞琛淡淡地看向他,“我没跟任何人联系。”
“你知道师姐一直都很关心你,她和……阿岚,你知道,还有我,我们都在……”
“你们在调查我?也是,你们有的是办法。”
“你怎么这么说?大家都是关心你,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振作?”赵俞琛勾起唇角,示意谢遥看向眼前这座快要封顶的建筑:“这上面有我的血汗,没有什么比这更显而易见的振作了。阿遥,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回到所谓的正轨,也许人生就是没有轨道的。”
回忆好似细缝,是他此刻平静的罅隙。赵俞琛再次看向谢遥,笑着说:“我得进去签到,今天得浇顶。”
谢遥看着赵俞琛身上灰扑扑的破旧工人服,手里拿着的沾了泥点子的黄色安全帽,还有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掌,以及那依旧英俊、却被时光和烈阳无情雕刻过的脸庞,不禁喉结上下滑动,哽咽了一下。
“我不会放弃的。”谢遥咬着牙说。
“什么?”
“我绝不会允许一个人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用在浇水泥和刮腻子上面。”
“浇水泥和刮腻子又怎么了?”
“是,不怎么,我知道这里的工人们铸就了这个城市,我由衷地感谢且敬畏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可你呢?你的才华在这里吗?你所追求的事业、梦想、正义、公平,靠浇水泥和刮腻子就可以追寻到吗?”
“律师和正义又有什么关系?”赵俞琛笑了笑。
“是,是没什么关系,和我们这些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就是赚钱的活儿,那对于你呢?那些梦想,全都忘了吗?”
“忘了。”赵俞琛艰难地移开目光。
“我也算是认识你十年了,十年,别让我不认识你了。”谢遥挤出这一句,眼底烧着让赵俞琛莫名其妙的仇恨。
他想,自己当工人,让他感到可恨?
凭什么?
赵俞琛撇开谢遥的手,说:“从那一刻开始,别说你,就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谢遥,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无论是你,师姐,还是……小岚,把我忘了吧。”
“怎么忘啊阿琛,怎么忘,你回来,你!”
谢遥无力地看着赵俞琛走进了工地,签到后又走进了建筑,他熟门熟路地乘坐电梯来到谢遥看不见的最顶层后,七点多的阳光,照亮了一张忧伤却微笑着的脸庞。
他坐下来,手掌心贴着地面,感受水泥的粗糙。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不想听回忆的呼唤,而是将自己的思绪引到未来。他开始想象这座建筑完成时的模样,流动光滑的曲线外表,秩序井然的内部设计,每一层都会被铺上高级的瓷白地砖,各式各样的商铺中的货品琳琅满目,消费者们在这里流连忘返,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一会儿,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家,他开始不自觉地开始期待,夏迩今晚买的凳子会是什么样的凳子。
蓝色的,还是白色的?
塑料的,还是木头的?
再次睁开眼,他决定什么都不想。
谢遥在工地外逡巡到了中午,见再也等不到赵俞琛就不情不愿地走了。赵俞琛跟着刘师傅他们又是热火朝天地干了一整天,把自己累得站都站不稳。下了工后,他开始后悔今天早上没有骑电瓶车。
走了两公里回家,他的腿脚快要没有知觉。
推开门时,两张白色的木头凳子拥着一张白色桌子映入眼帘。他们被摆在床对面,上面留了一张字条。
“哥,我去上班了,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的,收起来咱们就可以过路了,吃饭的时候再摆出来。饭已经做好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做了一点。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不耽误你休息。”
字体清秀,跟人一样。
赵俞琛看向灶台,电磁炉在保温状态,锅里是两只烧好的鸡腿。
赶忙拿出手机,一看,夏迩又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他在旧货市场上淘凳子时在纠结白色和蓝色,拍了照片给赵俞琛,又在菜市场上拍了牛肉和鸡肉,问赵俞琛想吃哪一个。
赵俞琛依旧没看,没回。
思前想后,他回了一条消息。
“晚上不着急,慢慢回来,注意安全。”
短信嗖的一下就过去了,不过一分钟就收到了回信。
“我会的!哥,快试一试鸡腿,我今天尝了特别好吃!”
赵俞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打开锅,心想自己家来了一个厨师了。鸡腿味道的确不错,赵俞琛洗完澡后,配着两根鸡腿吃了两大碗米饭。转眼来到晚上十点,夏迩还没回来。
赵俞琛心想夏迩的工作估计是在酒吧表演、驻唱什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凌晨才会回来。
他打开了音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絮絮叨叨中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门打开了,夏迩好像回来了。
赵俞琛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地铺上睡,却在看到夏迩的瞬间,困意全无。
“你脸上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