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日光,连日的阴雨后,京北终于迎来一个大晴天。
身上黏黏腻腻,但已经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陈佳一起床洗漱,刷牙的时候唇角吃痛,轻嘶了声。
她往镜子里看过去,嘴巴微微有点肿,唇角处一个小小的伤口,不认真看根本注意不到。是因为生病嘴巴太干?
陈佳一没多在意,继续低头刷牙。
洗漱完走出卧室,才看到餐桌上放着个食盒,旁边一张便笺,落在上面的一手钢笔字筋骨凌厉,格外漂亮。
陈佳一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字。
所以,昨晚那个时候,他其实并没有走?
揭开食盒,白瓷盅里温着粥,就算是五星级酒店也没有这样的规格,大概是出自哪个私厨。
陈佳一又看看便笺上的字:
封闭训练三天,回来算账
算什么账?陈佳一不解。
上一次去医院的钱她不是已经转给他了么,是昨天的修车钱?
记忆里回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男人英俊的眉眼,鼻尖对着鼻尖的温度,以及男人性感低沉的声音。
“陈一一,你吻技怎么还是这么差。”
陈佳一心跳倏然错乱一拍,清亮的眸子几近失焦。
和沈晏西重逢以来,她的确会常常想起过去的事,但应该还不至于因此就做……那种梦吧?
陈佳一捏着汤匙,轻轻搅着米粥,压下慌乱的心跳。
粥还温着,米香淡淡,看起来也软糯。
一定是她最近太累了,才会做那样奇怪的梦。
不去胡思乱想,陈佳一舀起小半勺粥,尝到味道的一瞬眉头皱起。
有点咸。
软糯里还有个别夹生的米粒。
看着面前上好檀木制作的食盒,陈佳一在想:这是哪家大厨做的粥?
*
宋雁翎今天心情格外好,她在国外的一个朋友办画展,邀请她来观展。
办画展也曾是宋雁翎的心愿,可后来她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婚姻生活不愉快,画画便更没有灵感,画不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她羞于为自己办展。
她虽年少成名,但至今都没有办过一次自己的画展。
与朋友简单寒暄后,宋雁翎边看展边给陈佳一发消息。
【一一,有时间的话,妈妈想安排你和我的这位朋友一起吃个饭】
女儿在画画上还没有展现出天赋,或许可以给她换个老师试试。
过了好一会儿,陈佳一才回复:【妈妈,我最近有点忙。】
宋雁翎沉默。
片刻,又将唇角拎起。她眉眼漂亮,眼下却没什么情绪,如一潭死水。
【好,那再说】
【到钟教授家了吗?】
陈佳一:【嗯,刚刚到】
不远处传来聊天声,有人聊起其中一幅画作与历史人物的关系,“这个应该请教钟老,钟老才是行家。”
宋雁翎看着人群中头发花白的年长者,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穿着板正的中山装。
正是京大历史系的教授钟景鸿。
唇角的弧度更深,宋雁翎又问:【钟老先生身体可好?】
陈佳一:【很好,师母身体也好】
陈佳一:【妈妈,我先不和你说了,教授找我】
宋雁翎:【好】
*
看着屏幕上的“好”字,陈佳一有些疲惫地将手机按灭。
咖啡店里漫着袅袅香气,格子窗外人流熙攘,京北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很多人都出来踏秋。
陈佳一当然知道宋雁翎的用意,但她真的不喜欢画画,也根本没有那个能力达到宋雁翎的要求。
有小鸟落在窗台边,叽叽喳喳,圆溜溜的小眼睛与她对视。陈佳一弯起笑,伸出手指想去点小鸟的脑袋,小鸟机敏躲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陈佳一望着飞远的小鸟,有点羡慕。
手机屏幕亮起,又是宋雁翎发来的消息。
【一一,拜访完钟教授回家一趟吧】
【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鱼】
陈佳一抿唇。
半晌,也回了个好字。
咖啡打包好,陈佳一拎着袋子往回走。她的爱好不多,平时休息时最常做的事,不是泡在图书馆查资料,就是窝在家里看书。
她自己没觉得枯燥,但在很多人看来,是挺无聊的。
回到家,陈佳一先开始大扫除。她不喜欢请阿姨,总觉得房间是很私人的领地,并不方便让陌生人出入。
捏住被角,蓬软的被子被斗开。
叮——
清脆的一声。
陈佳一循声找过去,一枚银质的打火机落在地板上。
帽盖的侧面点着颗青碧的宝石,是沈晏西的打火机。
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枚打火机。
应该是昨晚帮她拿药的时候从裤包里滑出来了,陈佳一捏着冰凉凉的金属外壳,放在床头,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给沈晏西发过去。
陈佳一:【你的打火机落在我这里了】
消息石沉大海,她想起来,他在封闭训练。
拉开抽屉,陈佳一将打火机放了进去。
一直在公寓待到傍晚,陈佳一才简单收拾了明天上学要用的东西,打车回家。
夜幕渐渐降临,陈家别墅灯火通明。
陈佳一开门进来的时候,偌大的客厅里寂静无声,一片狼藉。
花瓶、挂画、玻璃鱼缸,各种各样的碎片散落一地。一尾金鱼在弧状的玻璃碎片中挣扎,奄奄一息。
楼上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音,陈佳一心中狠狠一跳,哒哒哒快步跑上楼。
宋雁翎房间的门大敞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将她按住,漂亮纤瘦的女人挣扎嘶喊,眼尾烧红。
“我没病,你们放开我!”
“陈佳一!你这个满嘴谎话的白眼狼,骗子!我在你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吗?!”
宋雁翎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控诉。
陈佳一站在门外,眼泪一瞬涌上来,双手紧握成拳,薄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蓦地,四目相对,宋雁翎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陈佳一。
“白眼狼!骗子!”
陈佳一下意识后退,险些撞上身后正端着器械和药物的医生,一直站在房间里的陈延清也才注意到她。
“一一。”陈延清连忙走出来,关上房门,“不是明天要上课,怎么……回来了?”
“妈妈她……”
甫一开口,陈佳一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隐隐有预感,却又不确定。宋雁翎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记忆里上一次家里的东西全部被摔坏还是在高三的那个暑假。
“你妈妈没事,医生会照顾好她。”陈延清握着陈佳一细瘦的肩膀,“一一,跟爸爸下楼好不好?我们,换个地方。”
隔着门板,宋雁翎还在谩骂。
陈佳一眼睫轻颤。
这些年,类似的话她已经听过太多次,每一次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她的心上反复割划,留下一道道看不见的伤痕。
她已经习惯了。
“一一。”陈延清轻声开口,“你妈妈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她的话……”
“她怎么会突然这样?明明上午……”陈佳一哽咽,回想宋雁翎方才的话。
“是不是……是不是她知道,我今天没有去钟教授家?”
“你妈妈在画展上碰见了钟老。”
原来如此。
真的是因为她。
“一一,这不是你的错。”担心陈佳一会胡思乱想,陈延清强行将她带下楼。
下了楼,陈延清颓丧地坐在沙发里,他五官硬朗深刻,虽然已经年近半百,但仍能从眉眼间窥见年轻时的风华。
见陈佳一仍旧低着头,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头娃娃,陈延清眼底的难过更甚。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想点支烟,犹豫一刻又放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陈佳一慢吞吞地将桌上的烟盒拿起,抽出一支,“你想抽,就抽吧。”
“爸爸不抽。”陈延清摇头,眼底终于蕴起一点温和。
眼中布着细细血丝,俨然很疲惫。
“爸爸……”陈佳一低声开口,满是自责与难过,“对不起。”
“傻孩子,这又不是你的错,不需要你道歉。”
陈佳一抬起头,像是想从父亲眼中确定,是不是真的不是她的错。
须臾,陈延清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会不会觉得辛苦?”
有一个这样的妈妈。
陈佳一木然地摇摇头。
“一一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陈延清目露欣慰。
这些年,跟在宋雁翎身边,陈延清知道陈佳一受了许多委屈,“别怪你妈妈,她不是……故意的。”
“她想要为你好。但可能,用错了方法。”
陈佳一沉默。
良久,又点点头,“我知道。”
“一一……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陈佳一微怔,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起这个。
“你妈妈之前一直想要撮合你和周郁川,但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周家那孩子。她今早又在和那些太太们打电话,好像有了新的人选。”
陈佳一有些抗拒。
也觉得难堪。
“一一,结婚恋爱不同于其他,爸爸不想你在这件事上委曲求全。”陈延清语重心长,“如果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告诉爸爸,爸爸想办法来安排?”
有那么一瞬,脑中回闪出雨幕中男人清濯的眉眼。
半晌,陈佳一摇头,“没有。”
*
沈晏西一周后就有比赛,考虑到他身上还有伤,教练组特意安排了全封闭式训练。
今天是封闭训练的第二天,他状态不错,单圈的平均速度已经快要逼近最好成绩。
“你刚刚太急了。”休息的间隙,方明过来和他聊天,“你现在身体是第一位,伤养好了,其他都不是问题。”
“现在信我了?”
“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好吧?”方明凑过来,难得八卦,“那天电话里,你说‘终身大事’,是什么意思?”
沈晏西看完训练回放视频,将画面重新拉回到最后一个弯道。
“这里,是不是还可以压得更低。”
方明看屏幕上的参数,“理论上可以,但有危险,你别逞强。”
沈晏西没接话,似乎在判断从理论到实践的可能性。
“不是,问你话呢,那个终身大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沈晏西!”方明怔了下,终于反应过来,“你要结婚了?”
沈晏西长指轻点,屏幕上的光标在快速移动,记录下新的数据。
“没那么快。”
“那是……”
“在追。”
方明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些年,他跟着沈晏西天南地北到处跑,见过好多姑娘追在他身后,有钱的、有名的、漂亮的、可爱的……这大少爷却像是个万年寡王,一个瞧不上。
有段时间大家伙私底下还在猜测,觉得沈晏西是不是喜欢男人。
眼下听沈晏西说他在“追人”,方明只觉不可思议。
“还有你沈大少爷需要追的人?”
身后有人聊天,是两个陌生面孔。车队的训练基地平时不对外开放,但偶尔也会有些富贵子弟过来玩儿车。
“你妈还真要让你相亲?和谁啊?”
“你应该听说过,陈延清的女儿,陈佳一。”
“草!”
沈晏西转头看过去,那人叼着根烟,油头粉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佳一我见过,那可是真漂亮。行啊哥们儿,艳福不浅。”
“八字刚画了一撇,人陈家还没同意呢。你要是喜欢,你也去试试。”
“喜欢就能去?”
“不知道啊,听说她家里人一直在给她安排。之前好像是说定了周家,不知道后来怎么又黄了。”
“反正最近好几家都在和陈家走动。”
方明也在竖着耳朵听八卦,听到这里的时候笑了声,“嚯,这是公主选驸马呢。”
“嗳,你干嘛去?”
沈晏西已经起身,指尖勾着摩托车钥匙,“出去一趟。”
“你还在封闭……”
“回来再闭。”
*
陈佳一今晚约了人见面,是钟景鸿之前带的学生,前几年去国外留学,上个月刚刚回京北,如今在研究院工作。
两人约在一家本邦菜馆,饭吃到一半,陈佳一的手机响了,屏幕上一串熟悉的号码。
她上次没保存,但知道是谁。
“师兄,麻烦你稍等一会儿,我接个电话。”
“好,没关系。”男人文质彬彬,斯文有礼。
陈佳一起身走出中式的小隔间,到休息区接电话。
接听键按下,听筒里有呼呼的风声掠过,男人冷淡的声音沉磁清晰,“在哪?”
“嗯?”
陈佳一茫然,老实道:“在……吃饭。”
一瞬的沉默。
能听见重型机车呼啸而过,沈晏西的声音漫灌在风里。
“你刚亲完我,就又和别的男人相亲?”
“……?”
“吻技一点没进步,始乱终弃这种事,倒是越来越熟练。”
“?!!!”
陈佳一大脑一片空白,听沈晏西撂下两个字。
“地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