晅曜等在码头。
他已经等了很久, 不过他并不介意继续等下去。
夜色中,皎洁的月亮高悬,与远方深海的波涛交杂在一起, 一涌一涌地向晅曜推来。皎洁的月色在他的身后铺开, 他穿着件天青色的衣裳, 难得正经地戴上了枚鎏金玉冠。
晅曜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他站在码头边, 既没有将脚踏上石头的缆桩, 也没有不耐烦地握上自己的佩剑。
他只是认真观赏着海上的月光, 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能如此乖巧又安静。
黎丹姝告别李萱赶到码头时,瞧见的便是这样“文静”的晅曜。尤其是晅曜今日穿得还很隆重, 蓝银双色的丝线在他衣裳的背部绣了满片的山水, 当他听到声音回眸时,衣衫摆动发出的轻响,简直像是他背后溢彩山水流动的淅淅声。
他回眸, 此界的光彩似乎都被他夺取了, 在此刻凝成了一幅佳画。他瞧见了黎丹姝, 忍不住浅笑, 那画便蓦地活了过来,比星海更璀璨, 比月色更皎洁。玉冠与长袍也压不住他的张扬与快意, 他两步走到了黎丹姝面前, 明亮的眼睛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惊艳与欣喜。
晅曜迫不及待地与黎丹姝分享:“黎丹姝,我刚瞧着那月海想到你, 没想到你就来了!”
黎丹姝按回自己因这惊鸿一眼而差点跳过速的心脏,瞧着眼前因为仔细打扮而越发显得光彩照人的晅曜一眼, 偏开了一寸问:“看到月海为什么会想到我?”
晅曜理所当然地答:“因为漂亮啊。”
月光将深海镀成银河,加之潮起涌落,比起真正的星海银河还多了一份粼粼波光,确实很美。
只是月海很美和想到她又有什么联系?黎丹姝心中嘀咕,正觉得晅曜怕不是经书读的少,不太通文墨的时候,晅曜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赞同,解释道:“因为你们都很漂亮。”
“不,你最漂亮,所以我看见漂亮的东西总会忍不住拿出来比一比。”晅曜认真说道,“你今天比月海还要漂亮。”
黎丹姝:“……”
黎丹姝闻言,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住,她忍不住抬眸瞅了一眼晅曜,却在他眼睛瞧见了面色有些微红的自己。
晅曜的眼睛太透彻,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墨玉,黎丹姝甚至能在他的眼睛里瞧见自己唇边溢出的笑。
黎丹姝:“……!”
她一阵心悸,慌忙收回视线,更是伸手去按住了自己的唇角,从没有如此羞恼地说道:
“什么漂亮,我看你是真的不通文墨,用的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比喻!”
晅曜被训的委屈,他小小反抗说:“确实很漂亮嘛……”
黎丹姝不想和他纠结这个问题,更不想面对自己其实觉得晅曜更漂亮这件事。她不敢多看晅曜,只看着码头边停着的小船问晅曜:“你找我有什么事?”
见黎丹姝说回了正题,晅曜便伸手去拉黎丹姝的手。黎丹姝一时被他的笑意晃了眼,没来得及避开,等回过神,已经被他拉上了小船。
晅曜高兴说:“兰华说今天不离城有庆典,我等着你一起去看!”
黎丹姝闻言瞠目结舌,她人已经在船上,船在晅曜的控制下也已经驶出圣海宫一段距离,她虽然下不了船,只能配合他前往不离城,但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黎丹姝问道:“圣海宫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处理好,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去不离城?”
晅曜说:“圣海宫的要紧事都忙完了,剩下的那些白天做就行。再说了——”他再回眸去看黎丹姝,“你不是很喜欢这些的吗?”
黎丹姝本能反驳:“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
晅曜说:“在李萱灵府的时候,你明明就非要过游方镇的灯节,不离城比游方镇大多了,她们要过节,你难道不喜欢?”
黎丹姝确实说不出不喜欢,可是——
她指出重点:“明明在游方镇逛灯节逛的最开心的是你自己!”
晅曜毫不为耻,甚至得意洋洋。在他的操控下,原本需要一炷香才能抵达岸边的船不过一夕便到了。晅曜跳下船,向黎丹姝伸出手,扶着她下来,同时说:“所以我找了件咱们俩都喜欢的事做,不是更值得去了吗?”
黎丹姝根本找不到反驳的话。
进不离城前,黎丹姝还觉得罪恶,李萱和苍竹涵忙的脚不沾地,她居然和晅曜两人流出圣海宫来逛街。然而等她进了不离城,瞧见不离城远比游方镇大了不知凡几的庆祝规模,很快就把这些都忘了。
不离城的女人们大难不死,一回家便开起了庆典。
那些黎丹姝他们起先来关闭的店铺大多都重新开了起来!街边摊贩繁多,面带笑意的女人们神采飞扬地穿梭其间。她们张起五彩的绸缎,升起明亮的夜灯,一日搭成的高台上,美丽的行首正在献艺,高台不远处,兴致高昂的酒楼老板大酬宾——香醇的美酒大赠友客!
原本死气沉沉的不离城,在今夜又重新活了过来。
周遭的杂耍技人都被不离城有钱的商户们请了来,不管是不是不离城的,附近的居民们都闻声而来,好瞧这满眼的热闹!
人太多了。
黎丹姝被晅曜拉着,从喷火轮锤的艺人便游走,又站停在了表演杂技的人群前。
这群杂耍技人有两下子,黎丹姝瞧见有个人隐身,还真是用了上清天的隐身咒,玩得是真功夫。黎丹姝瞧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倒反而让晅曜有些吃味。
他不快道:“这算什么,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我会得更好。”
黎丹姝刚想说在凡间有这手就是很不错,不能拿上清天的标准来比。然而他们俩的容貌太过出众,本就是行人偷偷关注的中心,如今晅曜一开口,自然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大多普通人色令智昏,晅曜这么说,他们也跟着点头,说:“对对对,一般一般。”
晅曜自觉自己站在了多数人的一边,朝黎丹姝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黎丹姝:“……”
黎丹姝正想要制止晅曜的无事生非,那些技人瞧见他这么一句,让原本叫好的路人们都不叫好了,自然也收不到多少赏钱。没了收入,即便他也觉得晅曜恍惚如天人,也要上前去辩个是非,赚一笔回来。
那人直接道:“公子说我等不过尔尔,看来是身怀绝技了?”
黎丹姝听到这话觉得熟悉,她提前想要拦住晅曜,让他别上套。可天真单纯的琼山少爷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跳进了对方的话术里。
“没错,我若是要用隐身咒表演,一定比你好看!”
那汉子立刻道:“口说无凭!”
晅曜非常配合道:“哼,那我就给你开开眼!”
黎丹姝:“……”
黎丹姝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不敢去想如果摘星真人知道,她带着琼山的嫡传弟子在大街上欺负凡人卖艺,摘星真人会是什么表情。
黎丹姝根本不敢去看晅曜的表演,但是周围的惊叹声实在太大,引得她好奇心重,实在忍不住去瞧了一眼。
晅曜在原地消失了。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消失后连黎丹姝都感觉不到他在哪儿了。黎丹姝有些心慌,她四下张望去,忽又听见人群惊叫,黎丹姝一回头,便瞧见晅曜原本在的地方忽然出现了许多天青色的蝴蝶!
那些蝴蝶像一朵朵开在夜间的小花,引得全场瞩目,振翅向四面八方而去!
“这蝴蝶会变成花!”
有人抓住了一只飞舞的蝴蝶,握在手心发现它变成了一朵丹色姝颜的鲜花,忍不住惊呼。
黎丹姝瞧过去,那些蝴蝶飞往四面八方,落在不同的地方,都变成了不一样的花。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都是丹红色的。
“姑娘,你面前也有一只蝴蝶!”
有人提醒她。
黎丹姝回头,一只天青色泛着微蓝的蝴蝶正停在她的面前。
黎丹姝不确定道:“晅曜?”
蝴蝶扇了扇翅膀,黎丹姝伸出手,以为它会落上去,却不想蝴蝶振翅,最后却是停在了她的唇珠上。
蝴蝶柔柔地吻了她。
他轻轻地偷亲了她。
适逢吉时,烟花铺子燃起了一早准备好的烟花,随着碰碰几声轰响,烟花燃放,漫天流金!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漫天的烟花吸引而去,没人再注意这儿小小的花。
烟花不止,灯火不休。火树银花相合,星桥连光而落。
晅曜出现在黎丹姝的面前,他慢慢放开了黎丹姝,微红着脸与她说:“你看,我确实比他变的好。”
喧嚣与烟尘在这一刻从黎丹姝的世界里褪去,她只能看见华服的晅曜。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行首许亲!行首许亲啦!”
黎丹姝的注意力又被拉走,她向高台看去,好像是有谁在今夜终于打动了这位舞中魁首,她向身前的人递出了自己的一枚发簪。
黎丹姝从没有见过行首许亲,正想要去瞧热闹,却被晅曜握着手,牢牢按在了原地。
黎丹姝不明所以,她回头看向晅曜。
晅曜似乎对那高台的行首全无兴趣,他听到了“许亲”二字,一时联想起了幻境中黎丹姝差点就嫁给了月山河。
他看着一身红衣的黎丹姝,满腔的热忱化作了一句根本拦不住的话——
晅曜目光灼灼地看向黎丹姝,他突然说:“黎丹姝,你嫁给我吧。”
第82章
金色的焰火还未停歇, 在众人庆贺行首结亲的喜悦中,黎丹姝极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的大脑似乎都因这华灯之夜迟缓了些,瞧着晅曜仿佛在发光的面容时, 心里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听错了, 而不是晅曜真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话。
黎丹姝捂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晅曜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 他伸手摘下了黎丹姝捂着双耳的手,又响又坚定地说:“黎丹姝,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力弱, 我可以与你结契、成为你的剑;你修炼困难, 我能剖丹为二,重新补回你的——”
晅曜的自信宣言还没说完,黎丹姝已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看起来已经从这流光幻梦一般的夜景中回了神, 看着晅曜的眼神惊疑不定。
晅曜瞧见她这样, 不知为何想要笑。他握住了黎丹姝拦住他不让他继续说话的手,心里得意地想:她没有讨厌我的话,她只是觉得惊讶。
他的得意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他握着黎丹姝的手亲了亲她的手心, 笑容开怀道:“你答应了?”
黎丹姝倏忽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皱起了眉头, 说出了与晅曜预想中截然相反的话。
黎丹姝惊然道:“晅曜,你疯了?”
晅曜:“……”
晅曜刚要开口说明自己的认真, 他虽是一时冲动开的口, 然而喜爱黎丹姝这一点却是他深思熟虑后确认的真相。
他喜欢黎丹姝。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后来仔细想想,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喜欢。他喜欢她的狡黠、坚强、聪慧, 喜欢她的明艳、温和、耐心,更喜欢她不自知的良善与强大的同理心, 连带着她的犹豫、多思、冷漠——晅曜统统喜欢。
他知道黎丹姝有很多秘密,但这又怎么样呢?他喜欢的是黎丹姝,又不是她的秘密。
晅曜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苍竹涵能在与她分离五十年的情况下,依然认为黎丹姝不会如传闻中般堕魔,不会将她当做“敌人”。晅曜如今也这么认为,他甚至觉得,纵使他们今后不幸分离百年,黎丹姝也依然会是这世上最漂亮、最美好的存在。如果她变了,那也只是环境逼迫,她永远闪闪发光。
晅曜坚持道:“我没有发疯,我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以为自己说了句很不错的情话,却不想黎丹姝却像听见了什么恐怖故事。
她面色难看,否认道:“不,你只是被我骗了。晅曜,你只是从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会骗人的女人,陷进了我为你编织的错觉里去罢了。”
“我不是傻子!”晅曜不依不饶,不肯让黎丹姝移开视线,他直视着她,“你是不是在骗我,我感觉的到!你明明也喜欢我的!”
黎丹姝:“……”
黎丹姝从没有觉得晅曜这么难以沟通,她见说不通道理,怒极反笑。她慢条斯理道:“你能看出来我有没有骗你?”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晅曜:“好啊,我现在说我愿意,你觉得我是在骗你还是真答应了你?”
晅曜毫不犹豫:“你答应了我。”
他甚至还在笑:“你同意了。”
黎丹姝:“……”
黎丹姝恼怒地推了晅曜一把:“你这是耍赖!”
晅曜乖乖地被她推了一把,他伸手去抓黎丹姝的手腕,垂着眼睛,看着有些可怜又专注地凝望着她:“黎丹姝,我有好好想过是不是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也去想一想有没有喜欢我呢?”
他握着黎丹姝的手,没有一点被拒绝的伤心或者难过。晅曜只是帮她暖了暖在夜色中有些发凉的手,重新抬眸看着她说:“黎丹姝,你用你的心想一想,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黎丹姝刚想一口回绝,话到了嗓子口,却又不知为何被咽了下去。
她真的不喜欢晅曜吗?
黎丹姝很了解他,知道他不是像苍竹涵那样的端方君子。生而强大使他为人随心所欲,爱则欲之生、恨则欲其死。他习惯性地、平等地蔑视着每一个人。
听起来晅曜简直糟糕透了,可黎丹姝却又知道他不仅是这样的。
他有着太阳一样的明亮光彩,性格率真又执着。他也有着这世道许多人已抛弃的良善,分得出善恶正邪,也愿意锄强扶弱。他爱憎分明,从不糊弄着将就,他的人生坦荡从容,璀璨如星。
只要你了解他,与他相处过,便会明白,喜欢不是,讨厌他才是件难事。
黎丹姝低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晅曜说:“我是有很多都不明白,你可以慢慢地教我。”
时间慢慢流逝,高台上的行首已经抱住了自己的心上人,华彩烟火也渐到了尾声。
黎丹姝说:“晅曜,你知道蜉蝣吗?”
晅曜不明白黎丹姝为什么会说这个,他点了点头,说道:“朝生暮死,于天地而言,等同于沧海一粟。”他不明白地问黎丹姝,“你提蜉蝣做什么?”
黎丹姝自成为黎丹姝以来,从未和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可如今面对晅曜,为了让他明白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得不主动提起。
“晅曜,和你比起来,我就是那只天地间的蜉蝣。”她认认真真道,“太阳会喜欢蜉蝣吗?她甚至不能陪太阳过完一夕。”
说完这一句,黎丹姝莫名松了口气。
从五十年前获得新生起,黎丹姝就从未向别人提及过这点。
提及——她其实是只蜉蝣,是“黎丹姝”从古战场带出,养在了身边十多年的弱小精怪。
苍竹涵眼中飒踏如风的师妹、摘星真人眼里未来可期的剑修、李萱回忆里与她齐名的黎门少主——那其实都不是她,而是“她”。
六十多年前,黎丹姝外出游历,经过古战场,发现了尚且浑浑噩噩的她。黎丹姝从未见过修出了自我意识的蜉蝣,她在惊叹之余,也出手帮了她,不仅保护她渡过了最为危险的幼年期,还带着她走遍了山河,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她对人类的了解,对三界的认识,乃至喜、怒、哀、乐都是黎丹姝一点点教会她的,“她”说她像极了人,比她见过的许多人还要更具备“人性”,“她”想要见她成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她努力的修炼,在她与苍竹涵共同的帮助下,于“她”的灵府中闭关生魂。
她忍过了生魂凝魄的痛苦,锻出了人类才有的神魂,她以为等着她的会是“她”的惊喜,她以为接下来她们就会有很长很长的路一起走,或许是前往古战场,就像她说的那样,再请苍竹涵帮忙,为她做一具身体——
只可惜,等她生出神魂,等到的只有已在生死边缘的“她”。
“她”为了挽回自己的错误,以身为祭,重创了当时的石无月,“她”就要死了。
黎丹姝那会儿头一次感到灵魂要被撕破的痛苦,她想要救“她”,却又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无能为力。
然而“她”不怪她,“她”从来都不嫌弃她弱小无用。
“她”说:“我活不成了,但你可以。我曾经答应过要给你一具身体,若是你不介意,便拿我的去用吧。”
“她”说:“只恨石狗未死,你天生孱弱,要活下去,唯一的法子倒也只有学他。阿姝,你得把自己的心肠变得比他们还硬,你要让他信你,学着他利用我一样,利用他来渡你的活法。”
“她”说了很多,如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一般,不厌其烦地叮嘱。
“她”最后说:“阿姝,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往事尘封,在这高楼亭台的艳色之中,黎丹姝在晅曜的眼中看见了“她”的面容。
她喉咙发紧,叹息道:“晅曜,你只是从没有与其他人这么长久的相处过,等时日久了,你就会明白的。”
晅曜望着黎丹姝,明明她神色未变,他却莫名觉得她在伤心,伤心地仿佛下一刻就会远远的离开他。
晅曜紧紧握着黎丹姝的手腕不肯松开,他说:“我活过二十五年,即便没有你久,却也够我了解我自己。”
“我不管你是不是蚍蜉,我又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太阳。”晅曜说,“我喜欢你,四个字,这样的简单的事情,哪需要这些复杂的比喻。”
“当然要。”黎丹姝对晅曜已经付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她看晅曜,就像看个莽撞的孩子,“如果我就是蜉蝣呢?”
晅曜答:“那也是对我而言独一无二的蜉蝣,是我喜欢的蜉蝣。”
黎丹姝:“……”
她发现了,与晅曜说道理是根本没有用的。
黎丹姝说累了,她干脆恼怒道:“总之,我不愿意!”
晅曜听到这话却松了口气,大概是先前黎丹姝说过的话已经让他有了足够的心理预计,只要黎丹姝没有说出讨厌他,晅曜觉得自己都能接受。
所以他说:“不愿意没关系,我愿意等到你愿意。”
黎丹姝:“……”她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位晅曜君啊!
黎丹姝一边觉得生气,一边又莫名觉得欢喜。她对自己这种辨不明的奇怪情绪也十分烦恼,干脆也不去逛这夜市了,转身就走。
她走就走了,晅曜偏还要跟在她身后,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唉,不逛了吗?兰华和我说这里最大的首饰铺子重开了,我以为你至少会想要看一看它。”
黎丹姝蓦地止住步伐。
晅曜连忙跟着停下。
黎丹姝面无表情往回走去:“首饰铺子在哪儿?你付钱,逛完我们再回去!”
晅曜怔了怔,笑意盈满了他的眼睛。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嗯嗯”了两句就跟上了黎丹姝。
烟火虽冷,华灯仍在。
在橘红色铺就的明光里,黎丹姝瞧着在一旁扫视着首饰架,认认真真为她挑簪子的晅曜,从心底里生出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感觉又喜又怕,古怪地令她竟移不开看向晅曜的眼睛。
——或许该找个借口离开琼山了。
黎丹姝垂眸想,正巧圣海宫的事情要处理,而她在上清天待得也太久了。
第83章
回到圣海宫后, 黎丹姝第一次主动联系了魔域。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先前几次联络都很通畅,偏偏轮到她呼叫的时候, 魔域那边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黎丹姝不信邪的往月珠里输了好几次灵力, 直到月珠亮得连隔壁屋的云裳都察觉不对劲了, 红珠姐姐也依然没有接通她的信号。黎丹姝猜测可能不离城事败已经传到了魔域,红珠姐姐善后忙得分身乏术, 暂时没空理她这个毫无进展的卧底。
红珠不接她的通讯从这一点来看, 或许还是好事——毕竟魔域没有向她兴师问罪, 就说明月山河在汇报的时候抹去了她的影响,将她的“背叛”给藏下了。
这让黎丹姝有些高兴又有些遗憾。高兴在于她在红珠面前,还是清清白白(?)的丹宫之主。遗憾的地方也很简单, 若是她卧底的任务没出问题, 要让红珠同意她回魔域怕没那么容易。
黎丹姝在心里重新组织了一下言语,想着晚间再联络红珠试试。她实在是难以招架晅曜的热情,真害怕再和他待在一起一段时日, 他真会请摘星真人来向她提亲!
想想那个场面, 黎丹姝就觉得不寒而栗。
她虽然是个没有良心的骗子, 但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 晅曜不至于要为了先前对她的冒犯而赔上一生啊?
晅曜年少,分不出冲动与坚持的区别。他胡闹, 谁都会谅解宽容他。黎丹姝却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 她知道她身份的尴尬, 也知晓两人之间鸿沟般的差距,更明白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于晅曜如微尘的事实。
所以晅曜可以胡闹, 她不行。
然而出乎黎丹姝预料的是,接下来一连三天, 她也没能联络上魔域,红珠姐姐也没有来寻她。
这可就有些耐人深思了。黎丹姝了解红珠,她纵然一时忙碌将她搁置,只要她抽出空闲来——哪怕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她一定会回头看看她是否还安好。这是红珠四十多年的习惯了,不肯能在一夕改掉。
魔域久久未有回应,黎丹姝反而有些隐忧起来。
她也有试图寻过月山河,然而古怪的是,月山河也不知道是彻底放弃了不离城,还是又接到了其他的任务,他消失的一干二净——不仅是他,还有黎丹姝留在了客栈的骨头人。
她拖李萱帮她去寻,李萱回来告诉她,她通过术法追溯时光,封印解开后,骨头人并没有离开客栈,而是一直待在屋子里,直到月山河来取走了它。
月山河带走了渊骨的骨头人。
黎丹姝没能想明白他这么做的动机,只知道自己与魔域的联系目前是彻底断了。她无法可想,只能等。
她又等了两日,等到不离城的事情彻底处理完毕,所有人都要回去了,红珠还是没有联络她。
——魔域一定出事了。
黎丹姝在心里有些焦虑。她当然不是担心石无月这狗东西出事,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狗东西多难杀死。她担心的是红珠的处境。魔域若是乱了,石无月只会重新找个地方藏身,身先士卒全力平乱的只会是红珠。
她知道红珠很强,可再强她也不是渊骨这样的怪物,她会受伤、甚至重伤。而魔域又从来都是个实力为尊,从不讲究手段的地方,若是红珠重伤,整个金殿,会庇护她的怕都没有几个,更别说让她安心养伤了。
至少她在的话,她能借石无月的名头稍许吓退些家伙,给红珠争取些时间。还有渊骨,她或许还能说服渊骨帮一帮红珠。
黎丹姝越想越觉得状况不妙,加上晅曜的事情,她想回一趟魔域的心更迫切。
“你这几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是晅曜惹你不高兴了吗?”
在黎丹姝思索着如何才能在众人的眼皮下逃跑的时候,苍竹涵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目带关切问。
黎丹姝回过神,她看着杏色衣袍的苍竹涵,连声道:“没有,我只是在想魔域的事情。”
她解释的话早已准备好:“圣海宫与魔域的交易必然不是单例,我担心石无月早已渗透了不少门派,并借着这些门派的资源反哺自身。”
这正是苍竹涵所担心的。
虽然可恨,但是谁也不能否认石无月在修行一道上的天赋。五十年前,他以战神遗卷入道,敛浊息而御清气,便已强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无人敢挡。若是他在魔域当真修炼有成,率众魔卷土重来——这对上清天与凡世而言,无异于灭世浩劫。
不过——
苍竹涵说:“这些你不必忧心,师父他们会先考量好的。琼山会御敌,上清天也不尽是巫马氏,五十年前是我们识人不清,现今目标明确,便绝不会让惨案重演。”
他甚至向黎丹姝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等魔域事了,三界太平,师兄也不会再拘着你在琼山。我知道你喜欢凡世的热闹,届时你大可在这儿安家,尽情去过你想要的生活。若你觉得晅曜吵闹,不愿见他,那便不见,师兄帮你拦着。只要师兄来看你的时候,你不要吝啬一杯茶就好。”
黎丹姝低低道:“涵师兄,你其实不必对我如此好。”
苍竹涵看着她,反而问:“为什么?”
他不容回避地问她:“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应该对你好?”
黎丹姝哑然。她不知如何回答。
是回答她其实不是“黎丹姝”而是他们当时捡到的小蜉蝣,还是告诉她,与他真正两小无猜的师妹早已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受恩的陌生人?
哪种回答黎丹姝都说不出口。
她答应过“她”,绝不让苍竹涵再有伤心绝望之时。在苍竹涵面前,她希望她就是“她”。
黎丹姝答不出来,苍竹涵却替她说了。
他说:“小姝,我和她都希望你能过得很好,或许你觉得发生了太多的事,你不值得从前的承诺了。但是也要明白,承诺之所以是承诺,便在于它经久而不灭。”
他伸手替黎丹姝理了理肩上落下的树叶,如天下最包容的兄长那样承认她、肯定她。
“你值得任何人对你好。”
黎丹姝忍不住红了眼睛,她盯着苍竹涵,嗫嚅着唇瓣,想要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看着苍竹涵的眼睛,黎丹姝又觉得自己不该问,他已经把一切都予她道尽了。
她最终轻轻点了头,说:“我明白了,师兄。”
苍竹涵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瞧着心情稍许轻松起来的黎丹姝,竟也揶揄了一句:“那现在还是不想要见晅曜吗?”
黎丹姝闻言脸颊微红,她恼怒道:“师兄!”
苍竹涵摆了摆手,表示他在两人中间选择黎丹姝,绝不会轻易倒向晅曜,哪怕他看起来再可怜。
黎丹姝顺着苍竹涵的手瞧见了在院门外眼巴巴盯着她的晅曜,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魔域那些会用湿漉漉眼睛祈求她的蜃妖。然而她很快就把这可怕的想法丢出了脑袋。
晅曜和蜃妖差别未免也太大了,她怎么会想到弱小的蜃妖!
然而一旦将这两者联系起来,黎丹姝就很难再忘记。
她只好和苍竹涵告辞,两步走到晅曜身边,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黎丹姝警惕说:“如果还是之前的事,我说了,不行,不同意。”
晅曜倒是乐观,他说:“没事啊,早晚能等到你愿意的那天嘛。我只是想来见见你。”
他竖起四根手指:“我们四个时辰没见了!”
黎丹姝:“……”那难道不是因为我需要睡上四个时辰吗?
大概是晅曜的行为实在太过幼稚,黎丹姝听见苍竹涵在她身后没忍住笑声。
苍竹涵一笑,黎丹姝更觉面红耳赤,她推着晅曜就走,念叨道:“你是小孩子吗,还要时时刻刻见到人?”
晅曜一边配合着被推,一边和黎丹姝说:“不是,我也是有事要来找你的。”
黎丹姝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他。
晅曜说:“我们明天不就要回琼山了吗?先前托兰华寻人做的簪子做好了,我来和你取璃镜的结晶,好嵌上去。”
黎丹姝没想到晅曜来还真有正事。为了报答晅曜的帮忙,这簪子兰华废了不少心思,拒绝也不太合适,她只好被晅曜拉着去了前几日去过的首饰铺,等着巧匠镶好璃镜结晶。
在等待的时候,意外忽至。
五日都未有反应的月珠忽然滚烫起来,黎丹姝见状,匆匆找了个借口,便将晅曜丢在首饰铺等簪子,自己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接通了联络。
黎丹姝本想要先开口埋怨红珠这几日不接通讯,然而通讯一接通,红珠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通讯连接的水幕一片漆黑,莫说红珠,连一丝光都没有。
黎丹姝心中一紧,她正要问红珠在哪儿,魔域那儿便传来了红珠有些疲惫的声音:“有事快说。”
黎丹姝的埋怨便都说不出了口,她按计划试探道:“红珠大人,摘星真人到了圣海宫,她极可能看穿我的身份,为保万全,我能不能先回来避避风头。”
一般而言,以达成任务为第一目标的红珠会同意她的请求。再次,她也会说让她回禀渊骨考虑一二。总之,红珠不会轻易拒绝她的请求。
可令黎丹姝意想不到的是,红珠一口回绝了她。
听到黎丹姝的请求,红珠在一瞬间变了口吻,她严词声厉道:“不行!”
“你现在决不能回来!”
红珠极少会用如此严厉凶狠的语气和她说话,黎丹姝一怔,刚想要问一句为什么,月珠便飞快失去了温度。
漆黑的水幕也消失了。
她与红珠再次失去了联系。
黎丹姝捏住月珠,将它举在阳光下。深红色的圆形晶体,就在刚刚,不明缘由地从内部裂开了一条缝。
若说之前还只是怀疑,如今看着月珠,黎丹姝无比肯定——红珠出事了。
第84章
晅曜镶嵌好了簪子, 正要问问黎丹姝还有没有想要改动的地方,一回头却看见她尤为沉默地站在街道前。
明明是晨间的日光,笼在她周身时, 却像是布了一层纱。晅曜已很久没有隔着纱雾见着黎丹姝, 这层不知何时出现的、无形的纱雾藏起了黎丹姝所有的情绪, 令晅曜莫名觉得心慌。
他捏着簪子,本能向前, 同时呼唤她:“黎丹姝——”
黎丹姝闻声抬起了头。晅曜见到她比黑夜更深的双目, 轻闭且毫无弧度的唇角, 他看见她未曾挪动一步的脚,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一个错眼就会消失。
晅曜快步向前, 他从没有生出过这般惶恐的情绪。哪怕是黎丹姝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示爱, 他也没觉得有多忧惧。他天真地认为,只要黎丹姝仍然在,早晚都会发现他是最好的, 她会选择他的。
然而在这一刻, 晅曜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名为惊惧的巨手擒住了, 他从未有过如此惶惶然的时候, 以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更看不出本应能看出的、黎丹姝的目的。
晅曜只想快步走到她的身边, 真切的抓住她。好像只要抓住她, 他恍惚的错觉便会消失。
他就要来到了她的身边——
——黎丹姝却主动退后了一步。
晅曜前进的步伐便这么直直停住了。他猛地盯住黎丹姝, 有什么难以控制的情绪从他的心海深处翻涌而出了。
穿着漂亮衣裙的女修就站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只要他想, 他随时都可以抓住她。可晅曜又很清楚,她后退的那步就是天堑, 如果他真得强硬的再进一步,沐浴在阳光中的黎丹姝或许真的会不见。
他只能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来纾解心中的不安,他轻声问:“黎丹姝?”
黎丹姝说:“晅曜,我的朋友遇上麻烦了,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听到黎丹姝主动和他解释了情况,晅曜心中那滚烫炽热地岩浆稍许安稳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直接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师尊回来了,李萱也痊愈了,琼山一时用不上两把剑,我陪你一起去见你的朋友。”
似乎一早预计晅曜会这么答,黎丹姝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的无奈。
她说:“晅曜,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我的朋友是个魔修吗?”
晅曜当然想过。
月山河对黎丹姝的态度与众不同,这不可能只是因为他救了她。晅曜自己便是个“怪物”,所以他很能理解“怪物们”的想法。他们永远贪婪,会追逐自己想要的事物不知疲倦。晅曜生于琼山,在苍竹涵的教导下多少学会了自律;然而月山河没有,他对黎丹姝的掠夺心强到令云裳都隐有所觉。
一个与魔域有关、甚至或许与战神骸骨有关的魔修,他会渴望黎丹姝,晅曜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在他的眼里,黎丹姝就像星夜中的皎月、焦土枯木上的绿芽、枯海竭泽中的清泉。什么都没有的东西自然会想要掠夺这样的生机,唯一令人疑惑的,便是怪物的让步与收敛。
晅曜爱黎丹姝,所以他懂得自律。
月山河呢?他从一开始就对黎丹姝颇为忍让,这不符合“他们”行事的常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有着与晅曜同样的心情,月山河早已见过黎丹姝。
他们认识。
所以黎丹姝才会对月山河持有怜悯之心,即便已出了玄境,得到了全然的安全,也选择对月山河的事情保持缄默。
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是想要保护他的。
晅曜嫉妒。
那时候他才恍觉,原来他也会有嫉妒这种情绪。
他嫉妒月山河,恨不得他彻底消失。然而他看着月山河,又好像瞧见了另一面的自己,在黎丹姝的影响下,他竟也对他持有同情。黎丹姝让他发现,他原来也会有同理心。
晅曜知道,他最初的判断有可能没错。黎丹姝在消失的五十年里,确实与魔域关系匪浅。但是如今的晅曜也知道,即便黎丹姝与魔域相关,她也不会投靠石无月。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热切地爱着这世界,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战火重燃。
所以晅曜说:“你要救月山河吗?我可以帮你。”
黎丹姝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原本好像是要与他诀别的,却在这句话下,险些动摇了自己坚决的心。
“不。”黎丹姝慢慢说,“不是月山河,我要去帮对我很重要的人。”
“那里你去不了。”黎丹姝在心里补充说,我也不想太阳落进泥沼里。
她难得耐心:“晅曜,听话。替我向师兄说声抱歉。”
心海中沉寂着的情绪再次咆哮了起来。
晅曜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他问:“你是要与我告别吗?你要离开我,还要和我告别?”
黎丹姝问他:“若是我一言不发的走了,你不会更生气吗?”
会的。
如果他一出店铺便发现黎丹姝消失了,他怕是会掀翻不离城,闹出很多难以收拾的事情来。
黎丹姝实在很了解他,所以即便很麻烦,她还是要和他道别。
晅曜忍着脾性说:“那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黎丹姝就算先前摸不准,在晅曜说出那句“陪你一起”后,差不多也猜到了。
她坚定的摇头:“不行。”
“为什么?”晅曜克制不住发怒。他很久没有在黎丹姝面前真正生过气,如今他面色峻厉,周遭惯来和煦的灵力也变得霸道严酷。天色受他的心绪影响,好好的春光齐齐坠进了秋瑟里。
晅曜快速道:“我愿意陪你去,你很弱,要是不放在眼前好好看顾着,很可能不一留神就没有了!”
他头次和黎丹姝说这么不礼貌的话,黎丹姝皱了皱眉,提醒他:“我不是灰尘,不会一阵风就消失不见。你要知道,没有你和涵师兄,我也一个人好好活了五十年。”
“可你不还是被剜了金丹!”晅曜脱口而出。
他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好,试图找补:“……五十年前师兄也只是一会儿没有看着你,你、你——”
——你就差点被石无月杀了。
虽然晅曜没有说完,黎丹姝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句话。
她叹了口气,说:“我之所以不让你去,不是因为讨厌你、或者觉得你会是累赘。我只是担心你会被利用。”
晅曜的灵力太特别了,他的灵力仿佛能被所有人容纳。若是真到了魔域附近,渊骨会不会为了捉他而强行架开空间,黎丹姝不敢赌。
黎丹姝更不敢赌,万一晅曜输了,落在了石无月的手里,得到晅曜灵力的石无月又会有多可怕。
晅曜决不能靠近魔域,最好魔域永远不知道他的特别。
黎丹姝说:“你听话,我不会有事的。等安顿了好朋友……”她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像晅曜许诺,“我就回去找你。”
晅曜想,她真是很了解他。
她甚至能轻易地操控他。
她知道他的所有,明白他的一切。在她面前,晅曜好像才是弱小的那一个,掌握着所有情绪的她才是强大的那一方。
所以她毫不畏惧地与他告辞,看透了他不敢强来的忧惧、识破了他温顺乖巧后的炽热。
晅曜好像要被心海中岩浆烤焦碳化。
他站在原地,慢慢地递出了那枚簪子。
晅曜说:“好吧,但如果你一直不回来——”他明亮的眼睛也窥破了黎丹姝灵魂深处深埋的悸动,他放任自己心海中的岩浆喷涌而出,从他的目光里燃上黎丹姝静谧的心湖。
他说:“如果你一直不回来,我会去找你。”
“上清天、凡世、魔域。”他轻合唇齿,说着可怕的话,“哪怕要砍破那道门,我也会去找你。”
黎丹姝心在飞快地跳动。
她看着晅曜递来的璃镜簪,伸手收下了它。
黎丹姝承诺道:“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就好。”
晅曜站在原地,没再说话。他轻轻点了点头。
黎丹姝见状,最后看了晅曜一眼,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晅曜看着她消失在街角,紧紧攥住的拳头才稍许松开一些。
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黎丹姝其实并没有像他那样地喜欢他。
不过也没关系。
晅曜心想,她确实也是喜欢他的,她没有不告而别。他至少得到了些许,对比幻境中被抛弃的帝渊,这已经很好了。
黎丹姝离开晅曜后,便马不停蹄地像魔域赶去。
她其实并不记得魔域的大门在哪个方位,好在有月珠。凭借月珠对魔域的微弱的感应,黎丹姝还是找到了魔域的入口。
那是被浊气浸透,毫无生机的土地。
五千年前的乌河早已干涸,只剩下龟裂的河道,黎丹姝迈步踩在红色的泥土上,仰头看见那扇高耸入云的门。
五千年这里是一座城,如今城池消失,只剩下了这座由主人的骸骨封住的大门。
五十年前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落进了魔域里,倒是头一次见到这座封住了红珠他们五千年的封印。战神死时应当是满含不甘与仇怨的,以致这里的风竟比古战场还要凄苦,呜呜地嚎叫着刺骨的仇恨与杀意。
黎丹姝记得魔域的大门是不会拦进入的人的,她看了看那扇门,又瞧了毫无声息的月珠一眼,一咬牙,便打算走进这她曾无比想要逃离的地方。
然而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这扇门,门后忽而传来了极大的震动!
黎丹姝靠门太近,直接被这股撞击掀起的风暴吹翻在地!
等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重新看向那扇大门时——门上的一处骸骨落了下来,在碰上土地的刹那碎成了齑粉。而剥落了骸骨的那一小块门扉上出现了一细微的道裂缝,裂缝之下,隐隐约约倒着一个人。
黎丹姝一眼认出了红珠发上的朱冠,她神色一紧,连跑带跌的冲向了裂缝!
封印的威力仍在,察觉到有骸骨碎裂,其上剩余的骨头自动重排了位置,眼见便要将那裂缝填满,同时再将漏网之鱼吞回去。
黎丹姝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力量,竟硬是在封印修补完之前,抓住了红珠,将她一下拖出了十米远。
三丈之外,封印不再搜寻红珠。
眼见骸骨们再次稳定,黎丹姝方低头看了一眼红珠。
红珠仍是那副模样,她即便昏迷了,也依然是心高气傲、不肯放下眉梢的。
即便她此刻满脸慢声都是鲜血,黎丹姝甚至找不到她身体上有哪儿不是伤口,她也依然看起来很强大。
黎丹姝从她的腰带里摸到那已经碎开的月珠。
看来红珠并不是不想和她联络,而是没了办法。
她的动作大概大了些,原本昏迷的红珠突然惊醒。她钳住黎丹姝的脖子,又在瞧见她旁人难以伪装的眼睛时放开了手。
红珠的脸上先是浮出了放松的神色,却又猛地警惕起来。
她本能要将黎丹姝护回身后,却在抬手的时候又牵动伤口,痛昏了过去。
黎丹姝听见她在昏迷前急迫道:“逃,快逃——!”
第85章
寄红珠伤得很重。
在魔域之门前的清醒仿佛是她最后的精气, 在逃出了魔域、提醒了黎丹姝危险后,她的身体便再遭不住伤重,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中。
黎丹姝不惜耗费灵力, 带着红珠赶回不离城, 想要去寻找云裳帮助。
之所以没有直接去寻晅曜他们帮忙, 则是因为以黎丹姝对琼山了解,他们虽不会趁人之危诛杀红珠, 要他们去救曾帮助石无月戕害凡世的爪牙, 也不太可能。
琼山为正道砥柱, 以铲奸除恶为己任,即便它秉持公正道理,不以种族定善恶, 也不会枉顾无辜性命, 随便因亲近之人的请求,就对祸首视而不见。
红珠和她不一样,她手上是确然沾着妖族和凡人的血的, 她或许还曾杀过误入魔域的上清天修者。
她与琼山是绝对的对立面, 黎丹姝不敢也不能将她交给琼山求助。
遍数她能够拜托的人, 黎丹姝想了一圈, 竟然也只有云裳。
当初她埋怨过云裳救人不分善恶,竟然救了日后的大魔头石无月。然而如今红珠重伤, 整个上清天有能力救她, 也会救她的, 大概也只有将病患放于首位的云裳。
黎丹姝掩面,在不离城悄悄打探圣海宫的事, 听到琼山一众已经押送圣海宫的巫马氏回琼山受审不由心中微松,她又问了问云裳。黎丹姝原本担心云裳的行踪不好找, 幸而她因施救不离城众女而在不离城中地位颇高。云裳离开圣海宫时,兰华和许多女户都亲自去送了,她的去向,人人皆知。
不离城说云裳在继续游历,不过方向换成了医谷。
“那位大夫说她历练不足,还需回去多多闭关修炼。”告诉她消息的店主说,“不过我听她说她还会再去趟月白镇,姑娘不妨去月白镇找找她。”
黎丹姝听到月白镇,便猜到云裳大概是想要去收集帝流浆。
月白镇正是因地势高耸适宜观月而闻名,眼下日子正巧近月圆,正是收集月华的好时候。月圆一过,云裳大概就会正是启程回医谷了。
黎丹姝不敢耽搁,她的灵力因接连不断的使用瞬息咒而流失,只是她根本顾不上可惜。她身上没有珍贵的疗伤灵药,瑶果化成的汁水也只能堪堪保住红珠的命。
如今她身上的瑶果所剩无几,红珠的呼吸也一日弱过一日,黎丹姝满脑子只剩下了赶路。
大概是老天也觉得她心诚,全了她的愿望。
黎丹姝终于在月圆之前感到了月白镇,她一到月白镇,便瞧见了在镇中给人看诊的云裳,甚至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背着血都凝成痂的红珠冲到了云裳面前,恳求道:“云姑娘,你救救我朋友。”
云裳被她吓了一跳。
她先是见到了黎丹姝煞白的面孔,伸手去探她的灵脉,惊呼道:“黎姑娘,你的灵力怎么少了这么多!”
云裳一早就为黎丹姝看过诊,知道她灵力难以自补,当下先为她输了些自己的灵力去。
她的灵力特殊,黎丹姝能够吸纳。虽然比不上晅曜的纯粹,但为黎丹姝缓解疲劳、填充灵脉还是够得的。
云裳原本想要先救黎丹姝,却被黎丹姝反扣住了手腕,急迫道:“我没关系,你先看看她。”
云裳抬头看了一眼黎丹姝背上的人,只一眼,她就瞧出了对方浊息环绕,绝不是上清天的修者。然而就像黎丹姝猜测的那样,她虽然看出了红珠的身份,却也没有点破。她甚至迅速结束了今日看诊,带着黎丹姝前往药堂的后屋,即刻便准备为红珠医治。
她吩咐药堂的主人:“永掌柜,我有要紧的病人,借您的后堂一用。今日看诊提前结束,来看诊的病人,还麻烦您接手了。”
永掌柜在这几日早已被云裳出神入化的医术折服,听她说话哪有不同意的。
他甚至主动说:“我有几株流月草,您或许用得上,我取来给您。”
流月草是月白镇特有的一种疗伤仙草,吸食帝流浆而生。然而帝流浆稀少,能落在地上的更少。成活可入药的流月草在上清天也是说得上名字的药草,对于这凡世的掌柜而言,应当便是极为珍贵的收藏了。
黎丹姝向这掌柜投去感激的一瞥。
那掌柜拱了拱手,便去取药了。
云裳将红珠安顿在了长案上,她甫一在红珠身边坐下,便咬破手指,以几身血灵在她周身连点几处要穴,其后又结出多个繁复手印,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便于红珠身前布开一张金色的圆形疗阵。
纯金色的大阵就像是仁慈的菩萨,在云裳的操控下溢出丝丝金线,或深或浅地探进了红珠的身体里,在刹那间,便稳住了红珠日渐衰弱的呼吸。
黎丹姝从没有见过如此瑰丽慈爱的法阵。
“她”是个剑修,本就不熟阵法。而苍竹涵虽擅长的咒法又是琼天雷咒,同样是金色大阵,却满是威压,像是怒目金刚。
丹修医道的阵法原来是这样。
黎丹姝看得有些呆,阵法里溢满了修者的仁爱与温柔,光是看着它,就好像连心都能被温暖一样。她看着一心一意运阵的云裳,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石无月会记住她了。
温柔而良善,慈和而仁爱。
越是残忍凶恶的人,越放不下这样的人。他们或许会唾弃、鄙夷,甚至嘲笑、伤害持有这些特征的家伙们。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这样的人,都会在他心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因为她与自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红珠紧皱着的眉在这样柔和的法术中舒展开了,云裳瞧见她的状况,稍许松了口气。
大阵缓慢地在红珠的身上运转着,云裳伸手又摸了摸她的灵脉,方才和黎丹姝说:“我暂时保住了她的命,但她伤得实在是太重了,要养好伤得花上不少时间。”
黎丹姝压在心上的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她喃喃道:“没关系,没事就好,我会陪着她慢慢养病的。”
她看向云裳,尤为郑重地向她一行拜礼:“云姑娘,多谢你救她。”
云裳见状一惊,她连连伸手去拦黎丹姝,本能道:“我们行医道的,本就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你实在不必谢我。”
说完这句,她复又想起她曾救过的石无月,面上有些尴尬,小声道:“我这次救的,应该不会危害他人吧?”
黎丹姝摇了摇头,她说:“我会约束好她的,更何况——”
迟疑了一瞬,黎丹姝还是把她在魔域门前遇见的事情说了:“我觉得红珠恐怕也没心思再管上清天了。”
魔域封印生变,这可是大事。
云裳神色一凛,便道:“这事需得及时通知琼山,黎姑娘,你通知琼山了吗?”
黎丹姝点了头。
在瞧见裂缝后,她除了背起云裳,也与苍竹涵传了个口信。魔域生变往往代表着石无月有所动作,没人比黎丹姝更知道他的危险,她已经在第一时间预警。
只是——
黎丹姝说:“具体发生的事情,可能还要等红珠清醒了我们才能知道。”
她看向仍在昏迷中的红珠:“我担心她醒得太慢,我们或许会错过先机。”
这点云裳倒是自告奋勇。
她说:“明日便有帝流浆,等我收集好月华、在配合上永掌柜赠的流月草,你的朋友一定能醒过来了。”
正如云裳所说,她们来的时日也巧。云裳花费整整一夜收集到了一小瓶的帝流浆,配合流月草做了疗伤的药,红珠在疗愈大阵的温养下情况也比前些时日好了很多,能够本能的吞咽药物。
当她喝完了一整瓶的帝流浆,她身体里凌乱的气息终于平顺,困于灵府煎熬的神智也渐渐清醒。
寄红珠睁开眼,瞧见自己上方的金色大阵时,还以为自己彻底落入了石无月的手里,眼中狠厉一闪而过,差点就要割喉自尽。
得亏黎丹姝一直守在寄红珠的身边,眼疾手快的叫住了她。
寄红珠瞧见黎丹姝,目光先是迷惑了片刻,紧接着终于想起魔域封印前的经历。她放下手,瞧了瞧四周与魔域迥然的环境,不确定道:“我这是……逃出来了?”
黎丹姝点头,她握住了红珠的手。
她的手上满是刚结痂的伤口,冷冰冰的,没有多少温度。
黎丹姝说:“你如今在凡世,很安全,可以慢慢养伤。”
话必,她又说:“红珠大人,魔域封印尚在,您是怎么逃出来的,您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寄红珠定定看了黎丹姝一会儿,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
黎丹姝劝道:“红珠大人,我不会害你的。”
“可你痴迷石无月,脑袋又糊糊涂涂!”这句话红珠脱口而出,云裳刚好拿着新晒好的药进屋,听见这句睁大了眼。
她驳斥了红珠:“什么石无月,黎姑娘明明与琼山的晅曜君两情相悦。”
“晅曜君姿容俊美、修为罕见,是上清天仅次于苍师兄的弟子了。”云裳真情实感说着自己心里的话,“黎姑娘怎么会放着晅曜君不要,去喜欢石无月呢?”
第86章
在云裳言辞切切的解释下, 红珠勉强相信了黎丹姝移情别恋。
她感慨道:“没想到上清天那些沽名钓誉的修者还有这个用处,确实,若是要论起相貌的平均水平, 上清天是比魔域要强多了。”
魔域生存环境艰难, 除了黎丹姝这种舶来货, 没人会在意自己的外貌是什么样。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力量永远都是生存的第一追求, 容貌?——那是站在顶端百无聊赖的大魔们, 才会注意的事。
上清天就不同了, 他宽松而富裕的环境令生存其中的人会更多的注视精神追求,相貌、品味、娱乐方式,这些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毫不在意反而成了对他人的不礼貌。即便是很怕麻烦的晅曜, 也永远是整洁干净的。
红珠表示能够理解上清天男人质量高,但是,她还有一点疑虑——
“如果你能爱上别人, 为什么当初没看上他, 反而追着石无月去了魔域?”
黎丹姝闻言, 正脑力风暴想要翻找出一个靠谱的理由, 却不想云裳已经理所当然替她答了。
云裳说:“当然是因为晅曜君还没出生啊?他今年才二十五岁,不过已是上清天首屈一指的高手了。”
红珠闻言大惊, 她赞叹道:“黎丹姝, 想不到你回一趟上清天, 连胆子都变大了。当年你和我说看不上年轻的家伙们,觉得他们轻浮。如今你倒是一下找了个才二十五的。”
活了一百多年的红珠大人一针见血:“我给你送的至少也有五十年的修为, 这小子,有你四分之一的年纪吗?”
饶是黎丹姝想来在红珠面前表演着混不吝, 听到这话也忍不住耳尖微红。
她恼怒道:“红珠大人!”
寄红珠瞧见她微红的脸颊,心里终于信了黎丹姝对石无月再无留恋。
毕竟在黎丹姝最痴迷石无月的时候,她也多是疯疯癫癫,甚少露出这般情态——红珠看的也很新鲜,所以她发自内心地感谢云裳:“你们上清天风水真不错,还能治人的眼瞎。”
云裳骤然被夸,她愣了愣,方才小心地答:“使失明者复明的法门也是有的,只是要看看失明的具体症状。”
红珠听到这样的回答,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笑的一时忘我,扯动了伤口,又露出痛苦的表情。
黎丹姝连忙扶着她在一旁的软垫上坐下,同时说:“你从没有在我面前诋毁过石无月,红珠,他是不是对魔域做了什么?”
红珠有些讶然于黎丹姝敏锐。毕竟在她的记忆里,黎丹姝总是浑浑噩噩地追着石无月跑,脑子里除了讨石无月欢心就再装不下任何东西了。莫说是魔域的变动,便是在她眼前发生了血腥政变,她也未必瞧得出。
寄红珠瞧着如今气息沉稳,说话清晰又机敏的黎丹姝,不由沉默一瞬,而后再次惊叹上清天的医术。
——不仅治好了黎丹姝的眼瞎,竟然连脑子都治好了,居然看得出魔域生变!
红珠向来都希望黎丹姝能自立,如今她表现的冷静,红珠眼中只有赞赏。
她再也不遮掩,痛快道:“不错,石无月背叛了魔域。”
黎丹姝不解:“背叛了魔域?可他不是魔尊吗?”
红珠冷笑一声:“对,从前大家觉得他能带着大家出去搏出一条新路,所以尊他为魔尊。可如今他已经忘了曾经应允过魔域的,为了尽快修成他的魔神体,他命令渊骨捉魔。”
黎丹姝不明所以:“捉魔?渊骨不是一直都在捉魔吗?前东南西的城主,都是他杀掉的。”
“这次不一样!”红珠咬牙切齿,“因争权夺利而搏杀,死了只能算自己技不如人。可如今魔域已然稳定,四方尽皆臣服,没有人反抗他,甚至所有人都甘愿当他麾下战士,只等他康复率众杀出——”
云裳听到这里,睁大了眼,她从不知道石无月在魔域还策划着这么可怕的事情,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寄红珠与黎丹姝都没有空管她。
寄红珠恨极:“他在以同族神魂炼鼎。我自认不是好人,手上冤魂无数,却也看不下去他命渊骨做的事——”
寄红珠有些说不下去,她抬手一挥,直接将记忆传给了两人:“你们自己看吧。”
黎丹姝便以寄红珠的视角,看见了这些时日在魔域发生的事。
正和她想的一样,红珠在魔域日理万机,甚少有功夫理会她。这些时日也不怎么寻她,更是因为诸事繁多。
红珠看着桌案上一沓密件,瞧着上面的信息忍不住皱起了眉。
“南域蜃妖、鸟妖疑似灭族,西方炼阳城一夜城亡,东城主失踪。”寄红珠看着奏报,嘴里骂出声,“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的东西!”
魔域稳定至今,虽说各族仍会为了争夺资源而有些小摩擦,但看在金殿的份上,到底不敢大动干戈。灭城、灭族之事,已快有五十年未曾发生过了。红珠收到这样的奏报,第一反应当然是下面的人在胡搞。身为金殿主事人,她甚至都没有得到任何预兆——这些地方哪儿会这么容易出事。
红珠第一反应是要责罚奏书的斥候,然而她惯来是个喜欢锤死证据再行动的性格,便决定先从召见东城主起。
她吩咐信使:“招东城主来见我,立刻。”
信使领命而去,按照距离来算,红珠最迟应当在明日便能看见东城主,然而直到第二天过去,信使和东城主都没有回来。
红珠是个对危险感觉很敏锐的人,她原本对奏报嗤之以鼻,在这一刻却感到了不对劲。于是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亲自去了一趟南域。
南域城主见了她,恭维话自是不断。听她问起蜃妖,竟也好像不知下落。
南城主道:“这些家伙也是懒了,该送来上贡给您的雾生花已迟了三日,红珠大人稍等,我这就命人去拿他们来问。”
红珠听到这里,心中微沉。蜃妖最是胆小,绝不敢做出延交贡品这样的事来,若是南城主没有私吞,那蜃妖必是出事了。
她在南城主处等了半日,等来一句——蜃妖似乎举族搬迁了。
南城主大怒:“他们定是为躲避责难!红珠大人放心,我必将他们尽数抓捕,杀上几个,以儆效尤!”
红珠面色阴沉,她没空再理会南城主,转而便去了鸟妖的栖息地。
与蜃妖不同,鸟妖在魔域尚且有一席之地。他们种族中还保留着上古时期遗下的珍贵血脉,没过一两百年,总会出现一两位能问鼎一方的强者。如今这代鸟族的强者是一只金乌,红珠本想要去见她,却发现鸟族的栖息地里竟一只鸟也没有。
红珠后来没再去炼阳城,她已隐约察觉到不对了。
她即刻回了金殿,要召见奏报者。下属领命寻了一圈,最后报:“斥候不曾回金殿,奏报不知从何而来。”
红珠就是傻子,也知道斥候一定也出事了。他出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定然就是送这些奏报。
红珠察觉事态紧迫,偏这会儿月珠亮起,她实在没空理会黎丹姝,匆匆将月珠握在手里,便去寻了渊骨。
渊骨似是出门刚归。
红珠踏进他的大殿时,正好见到他在擦他的那把尘雾。
红珠不疑有他,直接报告道:“渊骨大人,魔域出事了。蜃妖、鸟妖灭族,炼阳空城,东城主失踪,还有我的斥候和城主——”
红珠那时判断:“魔域极可能溜进了上清天的虫子,他们妄图阻止我们跟随魔尊出击!”
寄红珠说得急切,她只求渊骨赶紧给个决断,通知石无月,好让她可以率军大张旗鼓地全魔域搜寻上清天的虫子。
然而渊骨却仍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他甚至懒得给红珠一眼,在安抚了自己的刀后,见红珠还执着的不肯走,方才说了句:“不是上清天。”
“不是上清天?”红珠惊愕,她不赞同道,“不是上清天还有谁敢在您威下的魔域生事?”
魔族是最会趋利避害的,渊骨那把刀已震慑了魔域数十年,在他刀折之前,魔域有谁敢放肆?即便是寄红珠,在深知自己不敌的情况下,不也忍耐着做了他这么多年的下属。
大概是觉得寄红珠多少帮过他,渊骨看了她一会儿,还是给了她答案。
渊骨淡声道:“是我做的。”
红珠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后,听到这话差点踏上渊骨的宝座。她深吸一口气,不明白问:“为什么?蜃妖孱弱、鸟妖臣服,炼阳城更是遵从魔尊,如今的东城主也是魔尊亲封——”
她倒是知道渊骨不会主动做这些:“魔尊为什么突然要对付他们?”
渊骨没有回答,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红珠。
红珠在他的视线下冷汗津津,可她还是执着问:“我希望魔尊给我一个解释,毕竟当年我携北方齐齐投奔时,魔尊曾应允过,会让我见到一个统一而强大的魔域。”
见红珠不肯退下,渊骨在沉默片刻后,终于开了口,他说:“他的目的没有变过,剩下的,你也不必知道。”
红珠不甘:“渊骨大人!”
渊骨不愿再开口,他冷冷看向红珠时,即便是红珠,也心生怯意。在那一刻,红珠竟然想到了黎丹姝曾说过的话,黎丹姝说男人居心叵测,最会争宠,是决计靠不住的。红珠看着渊骨,头次觉得黎丹姝说的或许有道理。
渊骨莫名大开杀戒,却又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他的意思还是魔尊的意思?
搞不好他其实走火入魔了,这些都是他犯下的罪!
于是红珠做出了她第一个愚蠢的选择:“我要面见魔尊!”她目光灼灼盯着渊骨,“劳烦大人转达!”
渊骨沉沉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似乎有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最终说:“我劝你不要。”
红珠那时不明白这是这把刀最后的仁慈,她嗤笑道:“大人总不会连转达都不愿了吧,魔尊闭关前可是交代过您,不可盲塞他的耳朵。”
渊骨见红珠意志坚定,不再多言。
他带红珠去见了石无月。
红珠踏上三月窟时还有些恍惚,她有些不甘相信渊骨真的会带着她来。他甚至没有杀她灭口,将她带到三月窟后,就转身离开了。
渊骨离开,红珠的心稍许放开一半。
她也不傻,并不是毫无准备的就跟着渊骨来了。自从发现战神遗骨能劈开封印后,红珠也在一直寻找,如今她也有一把以战神骸骨制成的小刀。
那会儿她还在想,如果渊骨真要动手,有战神遗骨加成,她也并非毫无一搏之力。然而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用这把刀竟不是对抗渊骨,而是逃命。
第87章
石无月从三月窟走出时, 红珠差点未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似是闭关有成,不再是一团黑雾了,他重新有了形体。
她见过石无月很多次, 从他尚且具备形体到他舍身锻魂, 她自认算是魔域里最了解石无月的人之一。然而时隔数十年, 再次见到石无月,红珠却有了一种陌生感。
从三月窟走出的黑袍男人与常人不太一样——红珠发现, 在三月窟这唯一有日光倾斜的宝地, 石无月踏在青草上, 珍贵的阳光如海浪般自他身后涌出,他的身前却没有影子。
红珠看着自己斜斜落在地表上的淡影,极为诧异地又看了眼石无月。她这一眼看得很仔细, 她发现了石无月没有影子的原因。
那些涌动的光如同射入了一座瞧不见底的生洞, 全部被在碰上石无月的那一刻被吞噬殆尽。这也是他明明立在光前,红珠却依然能看清他每一寸发丝的原因。
抛弃了身体的魔尊重新拥有了形体,只是他的形体好像并不在实处。
红珠不晓得魔神之体的秘密, 那会儿只能这么推测着。
许久都是一团黑雾的石无月对自己重新拥有了形体一事十分满意, 他甚至为此原谅了红珠觐见的失力, 只当她是过于惊叹。
石无月含笑道:“红珠, 我的爱将,你识不得我的模样了吗?”
红珠恍然回神, 她即刻下跪告罪, 同时道:“不, 属下只是慑于尊上威仪,一时忘我, 还请尊上赎罪!”
重见石无月人类的模样,她确实一瞬惊神。
作为曾经令黎丹姝迷恋到犯下大错的人, 石无月确实有着一副极佳的相貌。他皮肤很白,头发乌黑,五官柔和。一双剑眉端是刚刚好的弧度,既不会显得过于锋锐、也未曾失了英气。尤其是他还有着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漆黑如墨,远如深海。
每当石无月用这双眼睛凝视着谁时,被他凝视着的人总容易产生被重视的错觉。他又喜欢微微提着唇角,旁人便更难对他提起戒心。
他长得像极了一个好人,如果不是周身气息太过阴冷,他眼中的笑意也永远不达深处,谁都会将他当做一名梅兰君子。
好在红珠看人从不看皮相,她与石无月共事,深知此人恶毒狠辣的心肠,菩萨皮貌是他用以处世的表象,漆黑长袍才是他行事的准则。
如今他躯体生异,那股阴冷感更是挥之不去,配上他拥有的菩萨像,更是显出诡异,令人多看一眼,便觉通体生寒,好似正直面什么可怕至邪之物,本能想要逃避。
这么多年来,红珠面对石无月或有惧怕,但从未有过这样恐惧的感觉。她跪倒在地,请罪是一方面,想要克制住自己的害怕也是一方面。
她惧怕着如今的石无月。
好在重新凝结了身躯,石无月心情确实极佳。他挥了挥衣袖,免去了红珠的刑罚,同时道:“渊骨说你求见,看在这些年你为我夙兴夜寐的份上,说吧,你有什么想求的?”
石无月开了口,压在红珠心头上的恐惧散了一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说道:“……东城主失踪。”
提及这事,石无月挑了挑眉毛,他笑道:“这事啊,我知道,是我命他做的。”
红珠正欲告状,忽听石无月说上这么一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恍惚中,她似乎说了句:“什么?”
石无月对她很宽容,他说:“渊骨是我的代行者,他不会有自主的决议,他的每一次行动必然出自我的授意——红珠,这些我与你说过吧?”
红珠下意识反驳:“可是——这世上有谁能真的不会有私心?”
石无月认可红珠的驳斥,然而他说:“人自然都会有私心,可渊骨算是人吗?”
说出这句可怖的话时,石无月还是笑着的。
“他只是我的一把刀,早就被我剔除了情魄爱魂,只是在活着的东西,哪里来的私心?”
石无月说这句时轻飘飘的,落在红珠耳中确如山重。
她嫉妒渊骨能得到比她更多的信任,不止一次地猜过渊骨的来历,她甚至连石无月的私生子——这种听起来就不可信的猜测都有过。她想过那么多可能,却从没有想过——渊骨会是残缺的、被操纵着的“木偶”。
他有那么强啊!
这样的人,要怎么被“处理”,才能成为一把绝对听话的刀?
如今石无月说,很简单,剔掉他的爱魂情魄,将他禁锢在浑噩无知的状态,令他茫然、令他无欲,令他执一命便只会行一命,令他丧失自我、毫无意识。
寄红珠知道石无月是个恶人,她也借他之手做过不少恶事,然而在这一刻,在听到渊骨是付出了什么才得到了这“绝对的信任”,她还是忍不住的发颤。
她甚至在想,黎丹姝是不是也是一样,石无月也夺走了她所有的欲求和情爱,见证她的愚蠢和痴傻方给出一丝的信任。
从这点来看,石无月是不是从没有信任过她?
她自以为是石无月的合作者,是他忠实的下属,然而有所思所想,怀抱私心的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不是和四将也没什么区别。
她只是石无月用来安抚魔域、争取时间的棋子。
红珠在一夕间想了很多。
她从来都是聪明人。
在想明白石无月很可能从没有信任过她后,一股莫大的危机感即刻攀上了她的后背。
石无月从不信任她,可他现在却在三月窟见了她,还顺着她的疑惑告诉了她渊骨的秘密,这意味着什么?
要不然是他全然康复,可以带领魔族进攻上清天了——从渊骨的行为和他暂且仍没有要现于人前的态度来看,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是,她极大概率会死在这里了。
红珠的心如坠冰窖。但这些年生死边缘的经验告诉她,若是在此时露怯只会死的更快。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继续问道:“您又为什么要东城主的命呢?是他背叛了您,属下未能及时发现吗?”
石无月居注视着低着头的红珠,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伸出苍白纤长的手指,在红珠满是冷汗的肩上稍许一拍。
红珠怕得差点又跪下,是极力稳住了心神才没露出马脚。
石无月见状哈哈笑了一声,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红珠道:“他没有背叛我。我只是找到了新的办法。”
红珠:“……什么?”
“战神。”石无月毫不在意的提起这位魔域的尊神,“你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吧?他留在上清天的残卷,渊骨替我寻到了。那上面提及,要练就神魔体,除了必须具备神脉外,还有别的一条路,那就是炼魂。”
“通过炼魂,提炼出他们的灵脉,再将之吞纳扩充灵体,这样一来,即便没有传说中母神精髓所化的琼山玉,我也能修成神魔体。”石无月将这样大的秘密闲话家长说予红珠听,“毕竟渊骨和我说,小姝失败了。摘星真人来了圣海宫,他的分魂不敌,已然无挽回的余地。”
“不离城的精血没了,琼山玉也没了,都是没用的东西。”石无月叹息道,“好在渊骨还是得用的,他寻回了残卷。并且按照残卷的要求,为我寻来了可用之物。”
蜃族为丝、鸟族支骨,炼阳城搭建通道,东城主才是第一个被吞下的灵脉。
在石无月扭曲无光的身躯中,寄红珠好似瞧见无数冤魂翻涌。
她不知道什么神魔体,却清楚炼魂。
所谓炼魂,便是将人的神魂活生生从躯体拔出,丢入魔鼎中灼烧,炼去三魂七魄,只留灵气——这是比吞纳他人内丹修炼还要为人不齿的肮脏手段。吞噬他人内丹,好歹给了对手一个痛快,炼魂却是生生折磨,用痛苦磨灭你的所有意识与自我,变成一抹纯粹的、浑噩的力量结晶,求生不能、求死无门,即便被吞纳了,也依然不算死,只有炼魂者几身消灭,这些被炼的神魂才能解脱,这也是为什么炼魂强大的缘故。
数千年前,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妖如此干过,通过炼魂吞噬,它一度强到敢与瑶池叫板——结果自然是于三界不容,被瑶池魔域合力斩落于乌河。
“红珠。”石无月指责道,“从这点来说,渊骨乃是魔域的大功臣,你实在不该顶撞他。”
“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石无月温声道,“北方寄氏,千年大族。由你一支,怕能抵得四城八将。你将寄氏献给我,我允你跟随,就和从前一样。”
寄红珠听得浑身发抖,她自觉已算是心狠,却也做不到如此折磨同族。石无月却好像觉得这些都是小事,连抛弃同胞、用同胞进炼狱来换一夕安稳这样的事,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红珠头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眼光。
如此狠辣无情的领导者,对养育他的上清天尚且能下狠手的恶人,她当初为什么会觉得到了魔域,他就会设身处地帮扶魔修,会优先想着带着他们破开封印?
他或许会破开封印。但也绝不会是为了魔修,只会是为了他自己。
寄红珠忍住了脾性,她垂下头,向石无月告退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只是寄氏惯来松散,若要送上,需得先让他们回族中来,还请魔尊容我几日,召回族人。”
石无月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笑点了点头,他挥手让她离开:“好,便给你时日。”
红珠那是还以为石无月是真的信了她,连他没给具体的时限、这么大的提示都未发现。红珠从三月窟出来,第一时间便想要安排族人、甚至是全魔域避难。
可等她出来,北方寄氏已经灭了。
她赶回数十年未回的家中,等着她的只有渊骨的刀刃。
渊骨凝视着她,淡声道:“我提醒过你,你不该去。”
红珠在瞧见渊骨的那一刹,便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怒喝:“我族人呢!?”
渊骨深深望着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红珠捏紧了手中的刀,她的声音在发抖,她问:“在哪儿?”
渊骨答:“炼魂鼎,三日前。”
三日前。
也就是说,在她收到奏报的那会儿,她的家便已经被渊骨屠尽了。
难怪石无月会说那句——北方寄氏,能抵得四城八将。原来他已经试过了。
红珠眼前发黑。
她彻底被怒火支配了全身。
看到这里云裳已不忍在看,她闭上了眼。
黎丹姝看完了,她见着红珠是如何拼命从渊骨手中逃出,又是如何运气极佳的寻到了机会用小刀划开了洞口,冲破了封印。
说来也是巧合,如果不是红珠濒死,那把刀划出的裂口大概也不容她通过。
如果黎丹姝没有因为担心赶去,她大概会死在魔域封印前,或者被重新吞回去。也难怪红珠清醒第一件事是自杀,她大概以为自己落在了渊骨手里,宁可死,也不愿入炼魂鼎。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这事黎丹姝经历过,上清天很多人都经历过。
黎丹姝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伏在红珠的膝上,将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脏里跳动着和红珠一样的仇恨之火。
时时刻刻,昼夜不熄。
第88章
在红珠向黎丹姝他们讲述魔域发生的事时, 苍竹涵也收到了来自黎丹姝的预警。
他本是要和摘星真人一同回琼山准备琼山宴的,却在收到字条后,即刻向摘星真人请辞。
苍竹涵道:“师妹不会说无据之言, 魔域恐怕生变, 无论如何, 我都要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摘星真人知道苍竹涵的性格,决定了便不会更改。她处理圣海宫, 也尚且还用不上苍竹涵, 当下点头就同意了。顺便还提醒了一句:“若是魔域生变, 你师妹身份毕竟尴尬,若是碰上了,还是尽早让她回琼山为好。”
苍竹涵低声称是。
黎丹姝离开圣海宫, 与晅曜告辞。苍竹涵虽有些担心她的状况, 却也明白难以强留。她之所以选择告别再走,便是通过晅曜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次和之前不一样,她要救朋友, 无论苍竹涵说什么都是拦不住她的。
苍竹涵叹道:“在这点上, 她们俩倒是很像。”
摘星真人闻言挑眉, 她问:“谁和谁像?”
苍竹涵抿唇不语, 他行礼欲走。摘星真人见状,便要招呼晅曜来帮忙, 不想苍竹涵要走, 晅曜也要走。
晅曜说:“我与支玉恒约了件私事, 他刚刚传信予我,说是我要的东西他有办法做出来了, 我得去趟医谷。”
摘星真人:“……”
她有些头疼地扶额:“你们俩就没有一个把为师放在前头对吧?处理琼山宴不麻烦的吗,你们谁也不留下?”
苍竹涵失语, 他正想如何才能委婉又礼貌的提醒摘星真人琼山有很多人,晅曜已经很直白地开口。
晅曜道:“只要你提,始无一定很乐意替你料理了全部,他有八个亲传呢,办三场琼山宴都够了。”
摘星真人闻言面无表情,她提点晅曜:“你也知道始无师弟的弟子最是遵从师命,乖巧能干啊?”
晅曜只当自己没听见。
摘星真人早已习惯了晅曜的任性,考虑到晅曜的特殊性,她也不想自己给自己的找气受。想想当年,琼山五子为了晅曜的教养问题愁破了脑袋,最后还是看中了苍竹涵足够耐心,为了能让苍竹涵教养,才将晅曜塞到了她的门下。所以说,对晅曜而言,她这个师尊多是名义,真正如他师如他父的,还是苍竹涵。
苍竹涵都没拦他去医谷,自己拦什么。
摘星真人挥挥手,也同意了。
晅曜见状,转头就走。走之前,却又被摘星真人叫住。
摘星真人抱剑于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晅曜手中的曜灵剑,说:“晅曜,你近期有回过后山吗?”
晅曜闻言一个激灵,他含糊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摘星真人心里便有了点数,她也没戳穿晅曜,只是提醒:“你的剑虽不及你,却不同于一般的琼山玉。它们不能落到心怀恶意的人手上,你明白的吧?”
晅曜不擅长说谎,他只好实话道:“我也就是借了一把给支玉恒研究,他是个大夫,又和掌门交好,没什么问题吧?”
摘星真人道:“后山是你的家,里面的东西如何处理当然是由你说了算,我只是提醒一句。”
“晅曜。”摘星真人看着自己的小弟子,如母亲般细细谆嘱,“今后无论发生什么,琼山都是你的家。”
“若是被伤了心,就回家来。”
晅曜与摘星真人一样抱着剑,他眨了眨眼,粲然笑道:“她才舍不得我伤心!师尊,我先走啦。”
苍竹涵同样拜别摘星真人。
摘星真人目送自己的弟子一左一右地离开。
她感慨:“时光真是不等人,连晅曜都会说‘喜欢’了。”
李萱一直在一旁候着,她听到摘星真人自语,开口说:“丹姝姑娘是个心地柔软的好人,她不会伤害晅曜的,与晅曜也很相配,您完全不必担心。”
摘星真人闻言回头看了李萱一眼:“连你也这么夸她。”
李萱神色不改:“您不也很喜欢她吗?当年在黎门如此,如今在圣海宫也是一样。”
摘星真人并没有否认,她说:“我其实隐约有点感觉,这孩子变了很多。通常来说,变化像她这么大,都不意味好事。”
“不过说也奇怪,以前的她也好,现在的她也罢,给我的感觉倒是一样的。”
——都是清风拂涧、坚韧不屈的灵魂底色。
晅曜往医谷去寻支玉恒,他急着要制成玉丹,确保黎丹姝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有自保的能力。
苍竹涵赶往魔域封印,准备确认危机到来前他们还有多少时日。
魔域金殿内,石无月久违地坐上了空闲了数十年的主座。
他一袭黑袍,袍角仿佛融进了地面的阴影里,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怪物,随时都会暴起、将这殿中所有活着的东西吞吃殆尽。
时至今日,寄红珠叛逃,魔域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失踪过半,剩下的家伙们,即便脑子再不好,也猜出这些变化与石无月有关了。
毕竟——现在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怕,可怕到令人不敢直视,可怕到威压了整座金殿。
魔尊的刀就站在他的座旁。
曾经令魔域战栗的代行者神色顺从地持刀而立,看起来对突然间回归、夺去了他所有权利的旧主毫无怨言,他甚至还帮着石无月料理了一个口出不逊的将军。
从前,魔域投向渊骨的目光总是尊崇的。毕竟是他将混乱了足有千年的魔域重新统一,以手中刀刃重新建立起了规则,为魔域带回了久违的和平。
他和寄红珠,曾经是都是魔修们敬仰追随的存在。然而现如今,主事人寄红珠叛逃,生死不明;代行者渊骨却提着他的刀,将惶恐不安的他们一个个都压回了金殿。
不是不想逃,而是不知道能逃去哪里,又要如何才能从渊骨的尘雾下逃开。
绝望在他们的身上快速繁殖,当他们木然踏入金殿时,已做好此去无归的准备。
石无月坐于高位,他伸出一手抵着下颚,冰冷的视线如爬行动物般扫过殿中瑟瑟发抖的众人。
蓦然,他笑了一声,语气轻和道:“大家不用这么紧张,今天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见见你们,看看魔域还有多少人是对我忠心的,我好带你们出去。”
“今日大家来了许多,我很高兴。”石无月含着笑,“你们做了正确的选择,恭喜大家,将要彻底摆脱魔域这枯燥乏味的日子,剑指上清天了。”
这段话落地,原本安静的魔域金殿连呼吸都停滞了。
有一大魔最是耐不住性子,听到“上清天”,他连恐惧都忘了,竟抬了头,颤着声问座上的主宰:“殿下,您是说真的吗?您,您能破开封印了?”
石无月张开双袖,他右手按在膝上,任凭殿中的人或惊疑、或渴望地看向他,直至他满意了,方才慢声说:“不错。我魔体大成,上清天与战神封印,如今都不再能威胁你我。”
这句话一出,什么仇恨、什么惶恐,在这一刻尽散了干净。
魔域渴盼了数千年的事情终于要成真了,所有人都忘了坐上的人是仇杀他们同袍的凶手,不少人的脑袋里都只剩下了一句话——
“尊上!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攻上清天!?”
石无月很满意这些人的反应。这也是他欣赏魔域的地方。
在魔域这重视私欲远甚律己的地方,自私自利的小人总是很多,像寄红珠这样心中有一杆称,会衡量得失、限制自身欲望的人才是少数。
在需要维持平衡的时候,寄红珠这样的人不可缺少,然而等到了收尾阶段,像寄红珠这样有自我思想、难以操控的属下,就显得有些碍事了。
没能吞吃掉寄红珠,石无月有些遗憾,毕竟若能得到她的精华,一定能助他修为再上一层。
只可惜——让她跑了。
这么多年的主事人做下来,石无月清楚寄红珠对魔域的影响力。她只要活着一天,便极有可能煽动有能力的大魔反对他,一两个无所谓,但若是多了,也会变成麻烦。
上清天有三大山门、十二幽谷、十宗八宫,即便当年他摧毁了一些,剩下的也不算少。尤其是琼山还有着五个上次没对上的老不死,苍竹涵也还活着——要向他们复仇,石无月没精力浪费在这些门派上。
要对付这些喽啰,拉出一支魔修军队就极为要紧。
石无月需要替他料理杂种的炮灰,魔域这些渴望着上清天数千年的家伙们就是很好的选择。
他们其中或许有那么几个不好操弄,但是没关系,只要寄红珠死了,剩下的几个,也没有胆子团结起来反他。
石无月的目光停留在南方将军的脸上,他身上有一半的妖族血统,呈自千年前的大妖饕鬄,算是魔域第一梯队的高手。高手自是容易犯下自视甚高的毛病,就好像他,非要在喧嚣中保持冷静,还妄图窥视他的目的,小心翼翼地试探。
对上石无月的视线,南方将军心中一惊。他本能想要诚服,毕竟他从来都是趋利避害的小人。
然而在他退下之前,石无月先开了口。
他说:“我知道你敬佩寄红珠,但她从来都看不上你,不是吗?”
南方将军心中微凛,他义正言辞道:“尊上误会了,寄红珠沽名钓誉,我从看不上她!”
石无月嗤笑一声。
他抚了抚摸腰带上的那朵木兰花,不太在意地说:“南将军,人生有很多时候不是被能力主宰,而是被运气左右。当年你运气不如寄红珠,所以她成了主事人,你成了需要向她行礼的将军。但如今不同了,你的运气比她好了。”
石无月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眼睛比冬日里的冰凌更冷。
“你知道待在南方装傻,你等到了活下去的机会,而今后,你会更幸运。”他抬了抬手,将从前一直在红珠手里的金印抛给了南方将军。
石无月阴柔地笑着:“从今天起,你就是魔域的主理人了。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三天后,我要看见一支能攻上琼山的军队!”
南方将军接住了金印。
那块金印再没有在红珠手里时令人垂涎,他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块边角锐利的深渊寒冰。
他不敢造次,即便心知这是个颇为残忍的任务,却也向着石无月恭敬行礼道:“属下明白,属下领命。”
——寄红珠看不上他是应该的。
他想。
——如果是她面对这样的场面,决计不会像他这样,选择用同胞的血来为自己铺路。
——她一定会反抗。
在石无月宣布了即将破开封印的消息后,金殿众人一扫先前的畏畏缩缩,领命离开时多是昂头挺立,全然忘了魔域半空的危机。
渊骨仍在石无月的身边,他无波地看向石无月,提醒道:“你修成了神魔体,不算是上清天的修者了,劈不开战神骸骨的封印。”
石无月唇角弧度不变,他说:“谁说过开启封印的关键在上清天的修者身上,这门只是浊息劈不开罢了。渊骨,你不就能劈开吗?”
渊骨漠然道:“我劈不开。”
石无月对他的不客气毫不生气,甚至渊骨越没有情绪波动,他越满意。
他说:“你在我这儿还有小半块遗骨,我把那四分之一还给你,你还赢不过那门上的四分之一吗?”
渊骨慢慢地看向石无月,他极慢道:“你不怕了吗?”
石无月弯眸而笑,他拊掌道:“我怕什么,你在圣海宫的那部分不是已经被苍竹涵毁了吗?”
他盯着渊骨,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仍是无情无欲、不会说谎的。
从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的恶心怪物缠着他的四肢心脏,叩问着他:“渊骨,我丢在圣海宫的那部分,藏着你一魂一魄的那四分之一,确实被琼山的晅曜毁了是吧?”
“再回答我一次,用你的灵魂告诉我。”
毒蛇盯着他。
他应该是不会说谎的,因为他无情无欲。和白纸没什么区别的一把刀,连快乐都感受不到,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说谎这样的行为呢。
渊骨俯视着毒蛇。
他回答说:“没错,晅曜用琼山玉毁了他。”
毒蛇心满意足的收回视线,却没看到渊骨闭上了眼。
他说谎了。
纵使仍然浑噩无知,他还是为她生了私心。
好似本能。
第89章
苍竹涵来到了魔域封印前。
对于这条干涸焦黑的路, 他比黎丹姝还要熟悉。这五十年间,他不知多少次来过这里,注视着这高耸入云的城门, 观察着它是否可破、又是否会有旧人从中而出。
魔域的大门五千年未曾变过, 现今也是一样。
苍竹涵站在门前, 目光从其上一根根交错的巨大骸骨上移去,最终停在了封印的下方三寸处。
他看了足够多次, 所以记得很清楚, 魔域大门上原先一共有两百根骸骨, 如今却却少了一根。
变了的地方是门下方处,苍竹涵蹲了下来,伸手试探了封印片刻。
察觉到他独属于上清天的气息, 封印并没有阻拦他, 他只是轻碰了一下封印,在魔修眼里骇如雷霆的囚牢便如水面般,在他指下荡开涟漪, 只需他稍稍使些力气, 便能穿过这厚重的大门。
苍竹涵目光微沉, 他正要更细致的探查, 封印忽然生变!
多年生死间的反应令他即刻侧身避开,在他避开的同时, 大门上的骸骨发出咯咯吱吱的扭曲之声, 嵌在门上的安静骸骨在这一刻仿佛被激活了意识一般, 在封印中全力扭动着四散的身躯!
苍竹涵从没有见过战神骸骨冲击封印!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骨头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或轰破城门、或撕裂城墙,它们就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互相吸引着、凑近着,在苍竹涵的眼里慢慢拼凑成两只巨手,捏住了封印的两端,试图将困着它的金光“薄膜”生生撕开!
“不好!”
苍竹涵察觉到骸骨异变,他当机立断,祭出自己的清晏剑,在一息间结出五道官印封,试图帮助封印重新压下不知为何暴动的战神骸骨!
原本已快要将薄膜撕开的巨手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它的动作些微一顿,紧接着便被激怒!
苍竹涵只能瞧见组成它的骸骨发出扭曲吱呀的声响,紧接着竟硬顶着封印的影响,要先将在封印旁的他直接捏碎!
巨手破空而来,苍竹涵不闪不避。
他很清楚,只要他能撑住封印,这只手便砸不到他身上。若是他撑不住封印——巨手撕开大门,他躲不躲开也是次要。
琼山的大弟子目光凝肃,周身金光爆涨,运到极致的灵力似有实质,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清晏剑感觉到主人的坚毅,微闪着金色雷光,如青松般立于他的身前,如山般直面这遮天巨手!
白骨之拳如陨石般砸下!
苍竹涵右手控住清晏直迎而上,左手捏诀——
“——琼天五雷,惊雷、破。”
刺目的雷光于刹那间统治了天地!
在这一击下,曜日失色、地辉茫茫,万物间只余躁动金色,待雷消电隐,白骨之拳未能落下,封印也未破,它攥紧的指缝落下屑屑白骨,而清晏剑依然笔直地指着它,尚未完全散去的雷光在它剑身跳跃,低鸣着威胁之音。
巨手与苍竹涵对峙着,片刻后,它放弃了再挑战琼山雷咒,重新缩回了城门上。
苍竹涵看着那只巨手又化作一百九十九根封条,心中未定。
他抬手召回清晏剑,眼中的担忧之色却越发的深。
苍竹涵很清楚,虽说战神骸骨封住了魔域,但战神的意识从来都不是与上清天一起的。他仇视瑶池,更仇视母神。昔年布下封印时,上清天是依靠摇光神君遗留下的神器晨枢尺,压制了战神的意识,这才成功封住魔域。那时祖师们就说过,晨枢尺只是死物,并非神君本身,其上灵力随着时日渐弱,战神的意志也会逐渐苏醒。
一旦战神唤醒了他的骨骸,封印被破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五千年了,封印上的战神骸骨从未有过异动。
如今骸骨不仅缺失了一部分,还受他刺激自发凝成了战神的一部分身躯——便是再乐观的人,也很难相信封印尚能支持。
苍竹涵犹豫片刻,还是给琼山寄了信,他则守在了魔域门前,以防骸骨下次异变。
他坐在封印前不知日月,或许是过了两日、也可能是七日。
苍竹涵听见了脚步声。
他睁开眼,发现来人是个气息十分古怪的修者。
来人一头白发,有几缕落在肩上。他的样貌与上清天的修者有很大区别,五官深邃,裸露的上半身上更是遍布着诡异的红色咒文——苍竹涵认出那是用以赋予死物生命的禁咒。
他的目光在瞬间变了。
清晏剑低啸着,剑尖直指这死而复生之物——!
而来着却只是瞥了那剑一眼,而后对苍竹涵说:“这把剑杀不了我,要杀我,你需要琼山玉。”
苍竹涵闻言,面色微凛。
他唤回清晏,警惕地打量对方,慢声问:“不知阁下是谁?”
月山河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上前检查了魔域上的封印。
封印察觉到了危机,金光大胜。先前还曾压下一夕巨手的金光却拦不了活着的他。月山河检查了封印的情况,没有太大起伏道:“可惜了,五千年过去,晨枢尺也大不如前。”
苍竹涵见他没有要毁封印的打算,敌意稍减。
然而就在他稍许放松的时刻,月山河竟直接将手伸进了封印里!
苍竹涵亲眼见到他的手在没入金光时便被熔化得只剩指骨!而那指骨在金光侵蚀下也如同被巨物碾压着般、发出咔咔地崩碎声——!
“你疯了——”
苍竹涵话还没说完,月山河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停住动作,转头告诉苍竹涵:“‘他’要毁封印,哪怕是五千年的晨枢尺也拦不住。你若是真想救世,守在这里是最蠢的做法。等‘他’出来,你没有琼山玉,恐活不过一刹。”
苍竹涵:“!”
他意识到眼前的人很可能便是圣海宫内消失的、与魔域关系极深的月山河。苍竹涵没有去问他的动机,他很聪明地直接问:“‘他’是谁?”
月山河欣赏他的敏锐。
他望了苍竹涵一会儿,微勾着嘴角说:“是你们最怕的那个‘祂’。”
这句话一说出口,苍竹涵面色难看。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上清天最大的敌人是石无月。然而作为琼山下任掌门,苍竹涵知道,琼山最恐惧的从来都不是石无月,而是不曾真正消亡的战神帝渊。
与母神同源的他与其他神祇不同,他和作为‘生’的母神一样,作为‘死’,除非自愿,否则永远不会真正消亡。
然而母神已经为了挽救瑶池身化上清天,真切地消亡了,祂只留下了预防万一用的、能够诛神灭魔的琼山玉。
琼山玉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上清天战神未死。
这些年来,琼山五子殚精竭虑、处事保留,皆是为了预防这个万一。
石无月在上清天掀起动乱时,无量山压着的战神遗骨失踪,琼山五子的注意全被吸引,反而没人在意这石无月。等众人意识到战神骸骨失窃很可能与他有关时,石无月已经重创了苍竹涵,逃往魔域去了。
这是琼山做过最错误的判断。
如今石无月异变,已成了为极其棘手的敌人,他手里八成还有战神骸骨——不,按照眼前人的说法,战神就在石无月的手里。
苍竹涵是极聪明的人。
他看见了月山河身上的血色咒文,隐约想起圣海宫内在传闻中也有一部分的骸骨,就封在被晅曜打破的璃镜内。
苍竹涵握住了清晏剑柄,他眼神锐利。
月山河头也不回道:“你赢不了我,你若是在这里死了,这世间才真没人去救了。”
苍竹涵握着剑柄的手微顿。
月山河说道:“我会用我的一部分来替换晨枢尺,这样封印能多撑三四日。该怎么用好这三四日,全看你自己。”
魔域封破已成定局,更糟的是战神还可能成为石无月的工具。
苍竹涵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也明白自己即便留在这里,同样拦不了魔族多久。可他很难甘心——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她”的死亡竟然只能换回五十年的太平,五十年后,真正该死的怪物却还要卷土重来。
苍竹涵想要留下。
哪怕战死,他也想先索了石无月的性命。
然而然而。
可是可是。
苍竹涵松开了握剑的手,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他没有去问月山河帮他的动机,就好像他已经看明白了。
他只是向月山河道了谢。
月山河将自己的一臂留在了封印里,抽出那把已经黯淡的尺子。
他看了看晨枢尺,叫住了苍竹涵。
他问:“苍竹涵,我听说她最信赖你,在琼山是你背她过的三池。”
苍竹涵停住了脚步,他平静道:“我是她的师兄,对她本就有教导庇护之责。”
月山河点点头,他没有反驳这一点。
“你是她师兄,你或许会明白。”他的眼里是最简单的困惑,他问苍竹涵,“她为什么会觉得,爱是牺牲?”
苍竹涵听到这话喉咙发涩。
他似乎又听见了五十年前,在他力竭将死之时,来自“她”的一声凄厉哀叫。
惊天一剑,只求弥补。
那声音在他耳边响了五十年,从没有消失过。
黎丹姝其实看错了,他从没牺牲过,真正牺牲了一切的,是“她”。
苍竹涵低声道:“或许是她误会了。那只是愧疚。”
月山河看向苍竹涵,他否定道:“不,她从不会看错,也不会说错。倒是你在回避什么,难道在你眼里,爱是另外的东西吗?”
什么才是爱呢?
苍竹涵愣在原地。
他觉得“她”不爱他,所以不想亏欠他。然而一直陪伴着“她”到生命尽头的黎丹姝,她却觉得“爱是牺牲”。
什么才算爱呢?
黎丹姝希望他永远都是如珠如玉的仙首,她与他曾经关系不过了了,不会如此看重他,只有“她”才会。
“她”想要苍竹涵永远都是光风霁月的,“她”在人生的最后,只留下了与他相关的愿望。
苍竹涵忽觉他弄错了一件事。
“她”骂他、驱赶他、恳求他离开,并不是他以为的“她”不想再亏欠,亦或是无力弥补。“她”只是觉得他很重要,重要到足以让她牺牲一切。
或许来的有些晚,但“她”还是想让他知道,对“她”而言,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她”只是无声再告白。
苍竹涵眼中一痛,他下意识用手去按住眼睛,泪水却不可控制地从眼眶中溢出。
月山河在不远处看着他无声痛哭,竟也觉得眼尾一痛。
他伸手擦去,那里空无一物。
时间紧迫,苍竹涵的失态不过一瞬。他擦去泪珠,平静与月山河说:“她说的或许是成全。”
“牺牲不过是成全的一种。”苍竹涵告诉月山河,“爱一个人,总会希望她更好。”
月山河若有所思。
他看了看手中的晨枢尺,再不迟疑,转身离去。
苍竹涵知道他也是个潜在的危险,然而如今还是石无月手中的战神遗骨更为危险。
他也不再停留,匆匆赶回琼山去。
于此同时,尚且还在月白镇的黎丹姝推开了药堂后房的窗户。
这几天天很阴沉,总像是要下雨,空气黏在身上令人不适。
“大暴雨可能快来了。”云裳整理着行礼,看了一眼窗外,“我们得抓紧走了,要是回医谷前,雨先落下可不太妙。”
黎丹姝认同云裳的判断。
自从确定石无月修成神魔之体,黎丹姝就第一时间告诉了琼山和苍竹涵,只是藏住了红珠的事情。
战争随时都会再开,红珠伤重显然不是办法。
在得到红珠“如果能康复我一定先杀石无月”的允诺后,云裳同意带她先回医谷,医谷有支玉恒在,他若能出手,红珠好得一定更快。
这会儿战力当然是多一个算一个。更何况以红珠在魔域的号召力,她若是康复,能反将石无月一军也不是不可能。
三个姑娘在一起商量了会儿,便决意前往医谷。
只可惜运气还是不太好。
离开月白镇不久,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不知何时才能休止,又要赶路又要持续用避雨决有些浪费灵力,云裳和黎丹姝权衡之下,决定先找山洞避雨。
红珠对他们这种叽叽歪歪连雨都要避的行为表示了不满:“我在魔域平东南之乱的时候,妖龙在我头顶下毒雨,我那会儿骨头都被腐蚀出了洞也没躲,还是砍掉了它的畜生头。看看你们俩,知道为什么你们会被抓吗?就是因为你们太讲究、太不够努力了!”
云裳听得务必羞愧,连“你太虚弱淋雨可能会加重病情”这种话都忘了说。
倒是黎丹姝已经很习惯红珠大人的职场努力一二三了,她神色都没变,堆好柴火后说:“这雨看起来要下一夜,我去后面收拾一下,给大家铺个床。”
云裳连忙起身,问黎丹姝要不要帮忙。
黎丹姝正说不用,忽而听到了很小很小的声音。
她惯来谨慎,即刻停下了动作,向声音处看去。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她们看清了响动的来源。
那是一只魔蛛,不知从哪儿来的,看起来饿极了,在瞧见她们的一瞬,便急迫的扑了过来。
云裳完全不认识这东西,只觉得大蜘蛛渗人得慌,她直接捏诀劈死了这东西,扯着黎丹姝的胳膊问:“丹姝,这是什么啊?”
黎丹姝面色凝肃,虽然魔蛛弱小,连云裳也能处理,但这不意味着安全。
魔蛛是魔域才有的东西。
它怎么出现在了凡世?
第90章
黎丹姝心中生疑, 她想要凑近看一看。然而她不过才迈出一步,就被警觉地红珠一把拉回。就在红珠将她拉向身后的同时,那原本已经死去的魔蛛体内忽然射出一枚白卵, 直冲黎丹姝面门。
云裳失声大叫:“丹姝!”
黎丹姝已经反应了过来, 她牺牲手臂去挡住这明显是寄生类的妖物, 红珠已经率先一步,拔出腰侧小刀将这白卵一劈两段!
白卵在红珠的到下发出一声尖锐哀鸣, 很快便在地上化成了一滩浓稠的浊夜。
红珠只看了一眼, 便撑着身体对两人说:“这地方不能待了。”
黎丹姝同样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刚进入魔域时遇到过不少这样的魔物, 魔蛛本身是不入流的怪物,它们一般也造成不了什么麻烦。然而魔蛛内生出了白卵可就不一样了。
白卵并不是魔蛛的后代,这是另一种魔物用以操控其他生物的“孢子”。白卵的本体被称作“幻菇”, 是魔修们非常喜欢饲养的一种无智妖物。黎丹姝初入魔域, 被迫和石无月一起躲藏逃命时,就成被大妖用幻菇寄生操纵的怪物们搜寻过。幸亏那时她机警过人,愣是躲了过去, 并且成功进入了西域, 凭借着石无月有可能打开魔域大门的身份, 争取到了生机。
魔蛛身体里有幻菇的孢子, 这只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凡世浊息过甚,竟能生出幻菇了;二是魔域封印出了问题, 有凭借幻菇驱使魔物的魔修出来了。
当然了, 还有种更糟的可能——封印已经被彻底打破, 凡世被浊气浸染生出魔物,魔修们也出来了。
黎丹姝向洞外看去, 大雨倾盆,雷电不休。
大雨掩去了所有气息, 雷电也遮住了可能的一切地动山鸣。她们如今离乌河甚远,很难猜到封印的情况。
云裳察觉到来洞内忽然紧张起来的气氛,她犹豫片刻说:“医谷作为十二幽谷之首,若是真出了魔域封印大破的事,一定会警戒所有弟子回谷,如今我尚未收到调令,封印或许尚且没出大事。”
红珠同样说:“我既然能通过骸骨出来,便说明了封印力量在减弱,渊骨手里也有刀,他自然也能在破开封印前先放出斥候,以幻菇操纵微小魔物也是斥候常用手段。”
黎丹姝颔首,但她也明白、在场的三人也都清楚,封印是一定保不住了。她们早晚都要面对魔修大军。
黎丹姝道:“不休息了,我们连夜赶向医谷。红珠大人,你能撑住吧?”
红珠毫不犹豫点头:“我早说了,赶路第一。”
黎丹姝其实是舍不得红珠重伤赶路的。但如今封印遥遥可破,红珠的伤多拖一日都是麻烦,与其真到事情难以收拾,倒不如忍一时之痛。
她向来很能做取舍。
决定之后,黎丹姝即刻收了东西。红珠说不用避雨决,她身体强健,淋雨出不了事,黎丹姝没有理会她,默默还是在她身上贴了张避雨符。
三人走出山洞,正要继续赶路,却在刚踏出山门时,听见了极小的一声、像是泡沫被戳破的细小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黎丹姝。
她想也不想冲云裳道:“跑——!”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红珠。
她横刀于两人之前,极快地击飞了直冲三人而来的一柄飞刀!
大雨中,被击飞的小刀旋转两圈插进了一旁的树干里,茂密翠绿的大树立即因这一击倾颓枯败!
“……好厉害的毒。”云裳见状惊愕道,“这是什么毒?”
黎丹姝目光发沉,她说:“凋叶。是朱阁斥候的毒。”
朱阁斥候,那曾是红珠的下属。
黎丹姝本能看向红珠,红珠倒是没有什么感情。
她看了一眼遍地都是幻菇袍子,冲着漆黑密集的雨幕道:“出来,我不说第二遍。”
随着她的命令,原本空无一物的雨幕里竟传来了令人寒毛直树的恻侧笑声。
那笑声似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对着红珠嘲笑道:“小人原本只是听闻有上清天的女修经过,想着抓个仙女尝尝,却没想到,首领与丹宫之主也在啊。就是不知,两位是与小人一样,是想尝尝她的味道,还是别有所图、要对魔尊不利呢?”
这话听得刺耳。
黎丹姝在魔域时,不讲道理发疯时,十次有九次用的理由都是“对魔尊不利”。这话一出,除了红珠,通常没人敢再和她对着干。如今自己的话被别人拿来用,黎丹姝才能体会当时听着的红珠有多恶心。
红珠被黎丹姝用这种话恶心得已经够久了,她能忍耐黎丹姝,不代表她能忍耐其他人。
面对这种藏着的挑衅行为,红珠直接撕破这假惺惺的脸面,直接道:“找上清天的女修?我看你是一早存了心想找我吧。”
“怎么,石无月给了你什么奖赏,能让你忘了同僚惨死的真相,愿意继续给他当狗,骗那些一无所知的傻子?”
红珠说得直接。金殿其他人或许不知道石无月拿魔修炼魂的事,她的斥候绝不会不知道。她甚至在逃命前有下过隐蔽的命令,想来忠于她的都会藏好自己,以待复仇。会急迫着献身的,自然都是更忠于石无月了。
忠于石无月也没什么毛病。红珠不会因为属下选择了更强的人而翻脸,她只会问,你是得了什么样的好处,值不值。
那斥候显然也很了解红珠。
片刻后,风带来他的回答,那声音里带着阴狠:“自然是值得。魔尊下令,搜寻诛杀背叛寄红珠,只要带回你的脑袋,我就是新的朱阁之主。寄域主,当年你屠灭我东域的时候,没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成为赏金上的头颅吧?”
他哈哈大笑:“风水轮流转啊!”
黎丹姝知道红珠伤重,并不能全力与敌人搏斗。她了解红珠,知道她也不是喜欢和敌人废话的人,听到这里,也猜到了红珠想要做什么。为了让红珠能更好的确定对方方位一击必胜,黎丹姝承担了吸引注意的工作。
她出声道:“下令诛灭东域的是石无月,前锋大将是渊骨,红珠不过只是执行人之一。如今石无月还是魔尊,渊骨仍是代行者,灭你东域的仇人只是少了个棋子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那声音听到黎丹姝的话,即刻调转了矛头。
他嫉恨道:“丹宫之主,你与寄红珠关系可称不上好,瞧你这样,大概也是被抓了吧。你要明白,要是想回魔尊身边,如今只有我才能帮你,你不来求我,反倒与我作对?”
他阴冷道:“你要晓得,即便我在这里错手杀了你,也大可推到寄红珠的身上!魔尊不会因此责怪我!”
黎丹姝听到这里,心里一阵:“……”
她心情太复杂了,她真不知道自己在魔域演得这么成功。红珠不相信她会被背叛石无月就算了,如今连没见过她几面的小喽啰都如此笃定……她当年是不是演得太过火了?
云裳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只恨不能捂住双耳。她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好闭上。
黎丹姝叹了口气,她说:“你怎么就觉得你能胜过寄红珠?”
“当年大家做敌人的时候,你们东域就输了,后来大家做同僚,你还是只能给她当小兵。现在大家狭路相逢,你不想着避开逃命也就罢了,怎么还觉得你真能夺下她的脑袋?”
那斥候急道:“我当然——”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连带着他愤恨的表情都凝固在了未完的话里。
红珠揪住了他,在雨夜中一刀断水,将这密密的雨帘连同他藏在黑暗中的脑袋一并割下!
三秒后,血红的雨水从空中簌簌而落,红珠忍着崩裂的伤口,将他的脑袋丢弃在泥汪里,对黎丹姝说:“我当年是和石无月合作,不是什么棋子,注意你的态度。”
黎丹姝:“……”她好想说,红珠大人,都这会儿了,有没有给石无月当过狗重要吗?咱们待魔域的时候,谁没低过头啊?
但这话她还是没说,毕竟红珠面子薄。
她上前检查了这斥候的尸体,对红珠道:“他应该不是一个人,身上有联络用的烟花。”
红珠道:“自是如此,斥候绝不会单独出现。我们得小心了。”
云裳见事情已了,想要上前替红珠先包扎伤口,却被红珠拒绝,她面色发沉:“你不了解金殿斥候,只要有一个人发现线索,所有人都会知道,不管他有没有被杀死。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必须速离。”
这话说完,她看向黎丹姝:“你带着她回你们的医谷,把剩下的药给我,我往相反方向去!”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独自去面对魔域的追杀了。
云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向黎丹姝。
黎丹姝默默上前一步,搀住了红珠。
红珠微顿,问她:“你做什么?”
黎丹姝道:“我诱哄了他,斥候没有傻子,他们一定都看出来我和你是一伙的。我也是被追杀的命,既然如此,不如和你在一起,你还能保护我。”
红珠欲言又止,她明亮的眼睛凝视着黎丹姝。她也不是笨蛋,黎丹姝能和医谷弟子做朋友,还能说服对方救她,显然是在上清天有点地位了。加上那弟子说她如今与什么琼山晅曜君两情相悦——很显然她在琼山也有地位,根本不需要她再保她。
可她还是这么说了,红珠明白她的意思。
红珠缓缓道:“黎丹姝,你要知道,我其实从没有小看过你。你曾经在魔域保护石无月直到他伤愈,我知道你有手段,不是真正的弱者。我劝你修魔,也正是看重这一点。”
黎丹姝颔首,她说:“我知道。”
红珠又说:“既然你明白,便应该晓得,我不需要你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来证明你的强大。”
黎丹姝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在红珠眼里,她一直漂亮的仿佛会发光。
上清天的女修说:“我知道。”
红珠哑然。
她蓦地又笑了一声,重重握住了黎丹姝的手。
她大笑道:“好,既然你知道,我们就一起逃!黎丹姝,这回我得靠你救我了!”
黎丹姝紧紧回握着红珠的手。
云裳不了解她们的过往,其实听了个半懂不懂。她左看右看,鼓足勇气迈出一步说:“你们或许需要一名大夫。”
红珠闻言讶然地看着她。
云裳指了指自己:“医谷还没有传召,如果你们回不了医谷,那要再找一个大夫太难了,况且比我好的大夫上清天也没有几个。”
她说:“我是金丹后期的修为,虽然不擅长打斗,但要保护自己还是绰绰有余。我与你们一起吧。”
红珠定定看着她,末了叹道:“想不到我最后竟然会承上清天的情。”
一直的梦想都是进攻上清天的红珠大人心情沉重,她向云裳撩袍,郑重行了大礼,说道:“若是红珠能渡过此劫,既承上清天此情,日后必报。”
云裳不知所措,她原先想拦,想了想后,还是没有。
她同样郑重地接受了红珠的感谢,与她承诺道:“我会尽我所能医治你。”
三人互相看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气氛沉重,风雨呼啸,心却是暖的。
黎丹姝说:“我给晅曜寄个口信,他虽然任性,但是讲道理。我们等到他来,事情就容易了,没人能赢过他的。”
红珠听得狐疑:“这个名字我都没听过,五十岁肯定没有吧,他再天才,能胜过渊骨?”
黎丹姝:“……你怎么知道不行!”
她不肯认晅曜或许因年轻而会略逊于渊骨,一口咬定:“他从来没输过!”
红珠闻言:“……”
她感慨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移情别恋了,当年你都是吹石无月的。”
黎丹姝:“……”
云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医谷战力弱,她们不敢把魔域的目光引向医谷,最后在云裳的建议下深入秦岭。
秦岭迷障甚多,极易迷路,三人一路又解决了不少斥候,暂且在秦岭一处迷窟落脚。
云裳道:“这里连我师父都会迷路,我们在这里等晅曜君来,应当是稳妥的。”
一路搏杀,红珠的伤也快到极限了,黎丹姝认同云裳的判断,在洞中为云裳护法,让她先替红珠治伤。
之前云裳运阵的时候红珠昏迷着,如今红珠清醒着见到医谷的阵法,眼中赞叹不已。
她偷偷和黎丹姝说,云裳简直像个用不完的血包。只有她在,人仿佛就死不了,哪怕只剩一口气,都能被这阵拉回来。
如果五十年前来魔域的不是黎丹姝而是云裳,她觉得她可能都不需要石无月就能统一魔域了。
黎丹姝:“……”
她没好气道:“像我这么倒霉的一个就好了,医谷积德行善一辈子,不会遇到这种坏事的。”
红珠想了想石无月的德性,觉得黎丹姝说得很对。
然而有时候天命就是这么奇怪,当你以为一切都在向好发展的时候,它总是要降下个糟糕的事情,让命运陡然转弯。
就好像天资卓然的“黎丹姝”遇见石无月,想要魔域繁盛的红珠撞破炼魂。
黎丹姝也忘了,她的金丹还在石无月的身体里。
只要他想,她永远都逃不掉。
魔域金殿,正在等待渊骨出关破开封印的石无月收到了下属的传回的消息。
那斥候死亡时瞧见的雨夜凄冷,让颤巍巍立于其中的“黎丹姝”都显得尤为可怜。
石无月摩挲着那枚留影珠,嘴角含笑。
他慢声道:“原来我的丹姝没有死啊……渊骨竟然瞒了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渊骨是石无月最好的刀,他绝不会允许这把刀出现任何偏差。
他目光阴冷,于手中凝出一部分魂力,直接打出侵蚀了跪在他身下的斥候。
眼见斥候眼白翻出,痛苦了几秒后失去自我,他命令自己的分魂——
“去,杀掉黎丹姝。”他对在黑雾中渐渐变得与他一样的木偶道,“既然渊骨说她死了,她最好就是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