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骨自阵中脱出后, 以他的本意,是要持刀登上山前殿。
然而命运从不曾眷顾他,他尚且还未来得及整理好调息, 便先察觉到了来自魔域的威胁。
是石无月。
渊骨忍不住蹙起眉。虽说他对他难放戒心, 但也不至于在这会儿对他动手。唯一可能的, 便是魔域发生了什么,以致石无月再次疑心上了他, 怀疑起他攻上琼山的动机, 从而攥紧了他的命魂。
可魔域又能发生什么呢?
渊骨在一瞬间想到了黎丹姝。
他进攻琼山, 黎丹姝并未出现,寄红珠也没有出现。仔细想想,这确实有些奇怪。以黎丹姝的性格, 她若是在, 绝不会放任他随意攻山,她和寄红珠的缺位,刚好又与魔域的异变连了起来。
黎丹姝本就是最了解石无月本性的, 她也不是第一次挑动他与石无月之间关系了。
渊骨捂着冲阵留下的伤口, 唇角溢出了笑。
胆子真大。他想着, 明明已经知道石无月和他之间的关系, 居然还敢试着离间。渊骨一时都不知道该赞赏她智勇还是要批评她固执了。
只是这次没能除掉琼山,下次要再动手, 怕是更麻烦了。
渊骨随意包扎自己伤口, 倒是不太在意胜负时局。石无月自己困于旧日的阴影, 不敢贸然与琼山敌对,是否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这些与渊骨也没什么关系。
他骸骨内空空荡荡,石无月最满意的是这点, 自然也该明白,他对石无月是否能赢也不在意。
渊骨唯一在意的人刚刚阴了他一把,此刻应当正在赶回琼山的路上。
石无月如此生气,想来也是没能抓住她的。
渊骨处理好了伤口,打算先回一趟魔域。
不过在回魔域之前,他还有个东西要处理。
从诛神阵出来,他也猜到了月山河的突然出现未按好心。他是另一部分的自己,自然了解他的弱点脾性,说些话挑动他去与琼山同归于尽简直再容易不过。
至于月山河为什么会敌视他——渊骨觉得这并不重要。
他只需要知道谁是敌人就够了,是敌人,接下来就该是清除。
渊骨提着刀再次寻到月山河时,这家伙倒也没有逃跑。
他盘坐在原地,像是一直在等渊骨回来。
见渊骨到了,他甚至偏头看了他一眼。
渊骨也不废话,他淡声说:“你应该知道我来做什么。”
月山河神色未动。
渊骨两步走去,他居高临下的看了看自己,说:“你不逃吗?”
月山河看着风与花,淡淡道:“我在等你。”
渊骨瞧着他坐在原地一步未动,着实不明白他在打什么哑谜。
他看似强大,实则与月山河之间,他才是缺失最多的那部分。月山河的这句话,难免勾起了渊骨原本已沉寂下的妒火,他站在月山河的背后,开口提醒:“你不该再激怒我。”
月山河没有理会他。
渊骨终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他附身握住月山河的肩膀,他的肩膀在他的一触之下,竟如同砂砾般轻塌下了一块,直将渊骨的手掌包裹了进去。
渊骨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试图脱开自己的手掌,然而伤重的神魂在见到残缺的自己本能便要追逐,吞吃的欲望刹那间便席卷了他的意识,他不仅没有收回手,还愈发贪婪地更进了一步。
渊骨勉强保持着岌岌可危的意识,他试图用尘雾斩断自己不断吞食月山河的手,然而月山河就像提前猜到他想做的事情一样,骤然转身,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确保渊骨绝无法从这场融合中脱出!
渊骨完全不能理解月山河的行为。
他先前算计他攻打琼山,所图难道不是求存吗?
他不正是担心再次被他操控,所以才希望他重伤、最好自此沉眠才好吗?
他应该清楚,他未死而是伤重,最佳的补品便是“分体”。既然已经成了敌人,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上门?
不仅是送上门——在被月山河近乎是强硬融合时,渊骨勉强捡回自己的理智,意识到他根本就是来“自杀”的。
“你疯了。”渊骨哑着声音吞下了月山河的骨头,“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月山河已经被吃的只剩下半个颅骨,他听见渊骨的话,也回答不了。可渊骨竟诡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杀了他。
可他自己都已经被吃了,那些骸骨已自动在他的身体内填补归位,就如同不曾离开一样,完全由他驱使——意识都不再的月山河,又要靠什么来杀了他?
渊骨只觉得可笑。
可等他将一切吞噬殆尽,等他从血红色的欲|望中清醒,忽然间感受到清风从他的眼前吹过,留下浅淡的花香和晴日的温度,渊骨忽而意识到了月山河做了什么。
他将七情六欲还给了他。
各种缺失了千年的情绪在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重到令他差点踉跄站不稳步。
仇恨令他愤怒,愤怒令他疯狂。那些负面的情绪再一次冲击了渊骨,令他骨头的每一寸都叫嚣着杀戮!他感觉到失控——与先前吞回封印时相似的失控感!
不,这一次感觉更甚,就在渊骨觉得自己控制不了,攥着尘雾的手已要按压不住时,他忽又清明了起来。
有什么令他安宁。
是喜悦、欢欣,是久违的满足与宁静,是一场沁着凉意的雨,轻而易举地浇灭了那些灼灼不熄的怒火,填满所有因仇恨而不甘的空洞,在他荒芜的心中,种进了一点小小的花。
记忆如山海般涌来。
他看见瑶池殿上,他与重玄言辞敌对,不欢而散。
那被所有人簇拥,生于灿辉光华的长子呼唤他,与他道:“帝渊,你司欲求,本应是最懂得其中厉害,为何反倒沉湎于它,甚至不惜与我决裂?”
渊骨听见自己冷嗤,毫不客气地驳了自己同胞的话:“你司天命,最喜欢舍己为人,既已是无惧生死的大圣,又为何要怕我耽于欲求,弃瑶池而去?”
重玄被他气住,一时竟寻不到话来反驳,最终只是问他:“难道这瑶池数千年的岁月,都不曾有一事一物,能让你愿意稍许放下自我吗?”
渊骨看见自己毫不犹豫离开了瑶池,他说:“没有,也最好别有。”
再然后,渊骨瞧见了战火。
他与瑶池彻底翻脸,掀起了两者之间的战争。
可烧灭时间一切的天火在交界处烧了上百年,直将沃土成焦土。
那天火也渐成了幽蓝色的魔火,自他心海而发,与自他诞生起便不曾停歇的怒吼嘶嚎一起,紧紧缠绕在他的刀、他的心府里,掀起滔天的、燃着蓝焰的巨浪,如同一座自海底喷发的火山。
他的杀欲不可控制。
他的双目唯余赤红。
年岁不知许久,直到交界的焦土都成了红色,魔域的乌河也在日夜不休的魔焰烘烤下干枯。
重玄终于败了他。
他的同胞、他的血亲,再抽出自己的脊髓将他大卸八块前,也曾为他落下一滴泪。
只可惜那滴泪落入焦黑的战场上,刹那间便气化成了蒸汽,半点生机也未能留下。
帝渊一直不明白。
重玄为什么就那么甘于使命,他庇护瑶池千年,瑶池被他打落,那些受他庇护的仙人有几个随他而去?
还不是在求他继续庇护,甚至扒下了祂的血肉骨骸来为他们筑新的“天”。
他被压在重玄血肉化作的生池高山之下,嘲笑着这位曾至高无上的长子比他还要落寞的结局。
可祂只是温柔地答:“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朝阳’,我总要让你见一次‘朝阳’。”
帝渊觉得重玄愚蠢又伪善。
他何曾未见过朝阳?瑶池的“朝阳”还是他亲手撕碎的。
帝渊不屑于此,他与祂说过的最后一句,也不过是:“你死错了,我从不渴求朝阳。”
渊骨站在原地,差点要被这铺天盖地的记忆海淹没,在他不住摇摆于帝渊与渊骨之间时,那朵花摇曳着枝桠,轻而易举地便拉扯住了他的心神。
他的世界只有死亡与血火,花朵生于其中,自己唤来了光与露。渊骨看着她舒枝展朵,在这满是阴霾的世界中绽开唯一的颜色。
“帝渊”感到了危险。
那朵花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害柔弱,可渊骨却从其中,感受到了毁灭的危险。
他试图后退,呼唤起狂风暴雨,想要淹没掉那朵花。
世界听他号令,刹那间天地无光,海水上涌,它们向她轰涌而来!撕扯着她的叶片、吞噬她的花瓣、绞碎她的根茎——按理说没有花能活在海水里,可她却仍是开花了。
花朵绽开,一只蜻蜓模样的蜉蝣慢悠悠地飞了起来。
她是那样的弱小,连张开的羽翅都薄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可当她从海洋中升起,缓缓扇动起翅膀——
世界便掀起飓风。
那飓风远比那些沸腾着、嘶吼着的岩浆怒火更不讲道理。海水急退,成了一场暴雨,在刹那间浇灭了不甘的火焰,又驱散了那些徘徊不散的雾气。
渊骨慢慢睁开了眼,他向那只蜉蝣伸出了手。
他就站在那儿,凝望着那小小的蜉蝣在他的世界里掀起滔天异变,瞧着她驱散迷雾深海,浇灭岩浆烈火。渊骨看着她舒展着双翅,唤来清风雨露、星辰日月。
渊骨望着她带着宁和与平静,自远方飞至了他的指尖上。
那么小的蜉蝣,那么不可回避的力量。
她统治了他的世界,他应该掐死她的。
被迫退出的迷雾也在低啸着,似是赞同他的判断,鼓噪着提醒着他她的危险。
蜉蝣在他的掌心飞了一圈。
但渊骨却再未握住他的刀。
渊骨稍稍拢起了手,像是唯恐这由她而起的烈日飓风会伤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她。
蜉蝣贴在了他的掌心上。
渊骨感觉到自己永不停止的杀意似是都缓下了。
迷雾与海似是在咒骂。
然而渊骨抬眼看去,却在焦土之上,瞧见了朝阳。
霞光灿灿,涌如锦华。
渊骨知道,那是他心中的“欲与求”,是他的七情六欲,是帝渊拒绝、而祂期盼出现的,属于他的“朝阳”。
蜉蝣自他的掌心飞向天光,渊骨没有阻止。
他看着那只小小的蜉蝣高兴地徜徉在绮丽的朝霞中,透明的双翅都染上美丽的幻彩,而渊骨的心海,也因此开出星星点点的、鹅黄色的小花。
这是渊骨从未踏足过的世界,却远比杀戮与鲜血更能引诱他。
他耽于朝霞,竟舍不得迈出一步。
憎恨与怒火被霞光洗去,他盘膝坐在花丛中,远离那些与生俱来的躁动与骚乱,在罕有的安宁与平静中,他头一次隐约有点理解了重玄。
祂不是被自己杀死、也并非被献祭。祂是为了祂的“朝阳”而落。
他的兄长,爱万物而生,也应万物而落。
他原本不会懂。
可重玄留下了那滴泪,月山河又将一切都还给了他。
于是他终于见到了祂口中所谓的“朝阳”,可他早已是“死”去五千年的幽灵,这“朝阳”只会比焰火更能灼伤他,这“朝阳”会毁灭他。
那是裹着糖衣的毒药,雕玉嵌宝的锋刃。
重玄死而帝渊生的关窍——月山河统统还给了他。
渊骨心知肚明,可他仍是坐在了花海中,任凭那只蜉蝣在他的心海中放肆浮游,轻易占领了一切。
爱意无声滋长。
他凝望着那迟来的朝霞,吞下了那颗毒药,刺进了那把锋刃。
月山河成功了,他“死”了。
第112章
回到琼山后, 黎丹姝最担心地便是晅曜。
她几乎是奔向了后山,甚至没有留意到一旁治伤的苍竹涵,满眼都是坐在桌前、伸手给支玉恒诊治的晅曜。
晅曜见到黎丹姝, 眼中露出惊讶, 开口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他起身, 想要向后看一看:“寄红珠呢?”
黎丹姝路赶得很急。
她看见了晅曜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眼眶忍不住便酸涩了起来。
无论在魔域前表现得多么镇定, 无论在月山河的眼前演得再信赖。在看见琼山破阵的那一刻, 黎丹姝心底是比寄红珠还要惊慌后怕的巨浪。
她理智告诉她, 渊骨应当一时杀不了琼山,然而人不可控的地方也正在这里,理智告诉你的事, 感情却未必能接受。
黎丹姝自认算是铁石心肠, 她永远都能用理智压住所有的感情,说出最冰冷残酷的话,直到事情到了尾声, 感情再也不会影响判断结果, 她才会小小的拨开堤坝的一角, 让那些感情有序而汹涌地泄露而出。
这里是摘星真人的主峰。
她没听见通报, 就见到了黎丹姝,猜到她是靠令牌一路赶回来的, 恐怕连始无都没通知。作为师父, 她是不该打扰自己徒弟去见喜欢的人, 可作为师伯——摘星真人想到始无吐血那样,觉得自己还是得提醒黎丹姝一下, 琼山上受伤最重的其实是始无,不是她徒弟。
黎丹姝应当是看见她了。
摘星真人思忖着, 她都瞧见支玉恒了,这孩子向来守礼,我可以等她开口向我行礼的时候提醒一下,这样也显得比较自然。
摘星真人不愿意在徒弟面前表现得偏向师弟,便在原地等了一等。也就是这等了一等,让黎丹姝泄出的洪水聚成了海,海浪在她的世界慵懒地一下下拍上礁石,于空中绽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暖洋洋的,又在岸边退下碎玉般的浪。
黎丹姝的心在这一刻,被澄蓝的天与海彻底填满。
她看见了摘星真人、看见支玉恒、也看见了略带惊讶瞧她的苍竹涵,她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都瞧不见。她只看到她的天与海正在她的前方,他澄透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微红了双眼、又惊又怕的委屈模样。
她看见他在最初的错愕后,向她露出了开朗又漂亮的笑。
他向她张开双手,玩笑般说:“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不用害羞,我就在这儿呢,随便抱。”
他应当是在玩笑。
否则不会在她真一步向前,伸手在所有人面前抱住了他后,又红透了耳朵根。他忍不住紧紧地回抱住她,又不愿意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黎丹姝听见他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朝所有人挥去,又羞又窘的驱赶起在这里的所有人。
晅曜恶声恶气道:“去,都去,都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支玉恒可不惯着琼山的人,他当下双手抱胸,从上到下打量着晅曜,说:“我的事不就在你这儿吗?晅曜君,你不看伤了?”
听到这话,黎丹姝惊醒。
她推开晅曜,将他从上到下的看,恨不能亲自将他的头发也散下来数一数数量。
黎丹姝:“受伤?你哪儿受伤了?”
晅曜不愿意黎丹姝心忧,他说:“没有的事,老头子大惊小怪。”在黎丹姝沉下的目光中,他顿了一瞬,又不得不改口:“……吐了口血,也不是什么大事。”
黎丹姝闻言,顿时将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
她抓着晅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将他按回了原本的座前,恭敬地对支玉恒道:“还请医圣援手。”
支玉恒瞧了瞧她,他对黎丹姝本没有恶意,可年纪大了,就爱调侃年轻一辈,打趣了一句:“哟,黎姑娘还能瞧见我呢?我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你的情郎了。”
黎丹姝满脸燥红。
摘星真人还是护短,她回了支玉恒一句:“人没毛病当然瞧的见,哪里像你,我来了这么久,你瞧见了吗?”
摘星真人这话本意是说支玉恒就是个眼里只有病人家伙,没道理调侃别人。然而这话听在黎丹姝眼里,自然又是别的意思,黎丹姝少有的窘迫难当,她向摘星真人补行了一礼:“……见过摘星真人。”
摘星真人可真没这个意思。
她瞧着小徒弟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想了想,按计划找补说:“小姝,刚回来吧?我师弟也受了点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黎丹姝一听始无受伤了,也有些担心,她看向晅曜。
摘星真人很配合道:“他没什么大事,等玉恒兄瞧完,我就让他去找你。”
黎丹姝原本想要解释一二,但想想,她和晅曜之间好像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晅曜带她去过了他的家,她也将自己在魔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想清楚这一点,黎丹姝也大大方方的应了。她恢复常态,向摘星真人告辞,先回了始无的院子。
临走前,黎丹姝看见了苍竹涵,有些不好意思:“涵师兄。”
苍竹涵头一次被忽视了个彻底,他却向黎丹姝露出了笑。他看起来很高兴瞧见黎丹姝有别的、更在乎的东西,不仅没有生她的气,还伸手如旧般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回道:“小姝。”
这一次他没有叫师妹。
黎丹姝意识到什么,她抬头看向苍竹涵,苍竹涵只温柔地望着她。
他的眼里有很多东西,黎丹姝从前不曾仔细分辨,如今猛一看来,才发现在他的眼里,一直清晰的、倒映着她自己。
喜欢鲜艳的颜色、爱好繁复的装饰,不懂得握剑、却擅于心术符咒的自己。
黎丹姝张了张口,她最终也是向苍竹涵笑了笑。
“大师兄,我去师尊那儿了。”她认真地与苍竹涵说。
“去吧,你刚从魔域回来,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苍竹涵也认真地回。
魔域阴霾渐进,此刻的琼山却还是艳阳高照。
黎丹姝与摘星峰内的众人告辞,去了始无的院子。
始无确实受了伤。
黎丹姝进院子时,始无正在喝药。
煎药的师兄见她回来了,笑呵呵地与她打招呼:“师妹回来了,魔域一行顺利吗?”
黎丹姝点头,同时看向始无真人。始无喝完了药,搁下完,神色无异说:“小事,持阵时受了点内伤。支玉恒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明天就能好。”
黎丹姝何等聪明,都在持阵,为何摘星神色如常,偏始无重伤?她看了一眼始无的面色,低声道:“是因为我的请求吗?”
始无怕就怕这个。
他摇头说:“和你没关系,即便你不提,我也会试试能不能用心术控住他。只可惜,我修为不够,未能完成你的嘱托。”
始无是上清天心术大家,哪里会是他的修为不够?
黎丹姝对答案心知肚明,始无失败只能说明石无月并没有控制渊骨的思想,渊骨是以自己的意志要与琼山、与她为敌的。
这样的真相无疑令黎丹姝心灰意冷。
红珠虽在他手下已吃了大亏,但黎丹姝总想要相信他不是自愿的。无论她表现地有多警惕他,她在魔域也确实与他曾交心过,而月山河——她也确实承过月山河不少恩惠。这些他对她的好,难免令她觉得他是张白纸,是被石无月哄骗的无辜稚子,虽不愿意承认,她也是幻想过,渊骨能像红珠一样认清石无月的本质,选择站在她这一边的。
只可惜事实截然相反。
他的确对上清天怀有恨意,他意志清醒地同意了帮石无月来摧毁琼山。
黎丹姝一时很难理解,然而不过片刻,她又能了然。
曾给了她庇护、替她隐瞒了圣海宫诸事的确实是渊骨,憎恨上清天、对瑶池抱有最深仇怨,继承了战神遗志的也是渊骨。
就像月山河,他会在所有人之前先看明白她,赠与她晨枢尺。而他也会拦在医谷前,试图借渊骨摧毁琼山,不顾她意愿的带她走。
那些好与坏都是他们,他们只是因某种原因选择了对她好,他们复生的原来目的,本就不是求海晏河清。
琼山防范战神重临这么多年,笃定地便是不可化解的仇怨本质。
也是黎丹姝一开始将万事想得太过容易。已身死过一遭的战神,携带五千年的煞气怨憎重临,纵然曾因为懵懂未醒,而对河边不知春秋的夏虫撇过一眼,待他真正睁开眼,又怎会在意起宽阔天地间、想要春光长久的这只蟪蛄如何?
月山河最后同意让她回琼山,或许已是他对她的最大忍让。想要让渊骨弃石无月而择琼山,也是她妄想了。
黎丹姝走到了始无身边,她取下了晅曜赠予她的那枚发簪,与始无道:“我来的路上,听说奉晨簪已近崩毁。师尊若要与掌门再起诛神阵,我这支簪子许能帮上忙。还有——”
她想到晅曜,想到苍竹涵,深吸一口气说:“我熟知阵法,师尊若想要用心术干扰仇敌,我应当比师兄们能帮得上忙。”
始无闻言微讶。
黎丹姝比他想要的还要能决断。
这也才是能在魔域活下去的黎丹姝。
始无颔首,他收下了簪子,颔首道:“三日后反攻魔域,我原本便是要派你守阵行术的。如今你先有准备,倒也很好。”
黎丹姝闻言微讶,她问:“三日后反攻魔域?”
始无应道:“不错。我与师兄商量了一下,既然已经摸清了战神遗骨的实力,与其被动的守,倒不如主动出击。消磨下去,反倒对我们不利,不如主动出击,还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黎丹姝想了想琼山如今能用的人,推测道:“三大山门布阵,诛杀石无月需得再有他人。是我师兄?”
始无点头。
黎丹姝想了想石无月的实力,心中隐有些担心,她本能说:“晅曜会帮着大师兄一起吧?”
始无却没有肯定。
黎丹姝瞪大了眼:“——你们难道要他去入阵?”
始无低声道:“阵中总要有一个人困住他。没有人比晅曜更合适。”
黎丹姝猛地站了起来:“可是,可是晅曜只不过活了二十五年,他要怎么才能胜过战神重临的渊骨?!你们这和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和送死有很大区别。”
晅曜不知何时到了,他听见了黎丹姝质问,替始无解了围。
他笑嘻嘻地:“别人入阵一定会死,我活到阵成的概率却有五成。不让师兄陪我入阵,是怕再出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没人想要我死,大家都在努力地想办法让我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晅曜竟在安抚着黎丹姝的情绪,他有些笨拙,声音带着奇异的沉稳,轻易便令人信服:“我们刚在一起不久,还有好多岁月没有经过,我才舍不得去送死。”
黎丹姝闻声回首。
他认真地说:“我死了你的金丹也会枯竭,为了不让你有事,我会很努力活下去。”
她记忆里的少年不知何时长大了,此时站在门前,背光透下的影子高挑地能擎天抵地。
黎丹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最后说:“你知道就好,我好不容易结的丹,不想再碎一次了。”
晅曜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始无在两人后头,被迫看了全程,心中又酸又慰,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瞧着这两个孩子,竟说:“趁着还有三日安稳,你们要不要成个亲?”
被两人齐齐回首盯住,始无咳了一声,开始找补:“就当结个好兆头。喜事当头,战事顺利嘛。”
第113章
始无原本只是说句玩笑话, 连晅曜都没有当真。
然而黎丹姝在认真思考了三日后的诸多可能的结局后,她拉着晅曜的手,很认真地与始无说:“师尊说的对, 我也这么想。”
她这么一说完, 晅曜反而回不过神。
他之前追着黎丹姝那么久, 又吵又闹地要和她结亲,每一次都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以致此时黎丹姝主动提及,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到的话, 以为是自己太过期待而产生了幻觉。
直到黎丹姝详细地开始询问始无细节。
她问:“您的院子可以供我出嫁吗, 师兄能现在帮我与晅曜下山去买两件嫁袍吗?对了,如果成亲,我们能不能住晅曜的后山, 简单搭个小屋就好。”
始无在最初的震惊后, 很快明白了黎丹姝想做什么。
他一边颔首表示没问题,一边说:“你要嫁人,师父还能在一个时辰内给你收拾出嫁妆, 我这边你不用忧愁, 倒不如去问问我师姐那边, 她有没有给晅曜准备过聘礼。”
黎丹姝从善如流。
她拉着晕乎乎的晅曜又回了摘星真人的院子, 在支玉恒瞪大的眼睛里问了摘星真人:“师伯,我想与晅曜成亲, 您有为他准备聘礼吗?如果没有也没关系, 我师父为我准备了嫁妆, 我可以匀一半出来给晅曜用。”
摘星真人一听后面一段话,顿时连惊讶都省了。
她正色道:“怎么可能没有!虽然我没觉得晅曜这狗脾气能有姑娘家喜欢……不过我这些年的游历也不是尽去花钱了!”
她蹬蹬两步向前, 招呼起苍竹涵:“小涵!把我私库打开,瞧着有什么好的都给你师弟备上!咱们输人不输阵!可不能让始无笑话去了!”
苍竹涵闻言忍不住摇头。
他对摘星真人与始无真人这看似认真实则儿戏的办婚事颇为无奈, 听了她的话后,向黎丹姝与晅曜走来时,不免开口提醒:“纳吉请期了吗?”
黎丹姝其实并不懂太多婚礼习俗。“她”没来得及结亲,魔界也不讲究这些,对于上清天迎娶有什么习俗,她还真不知道。
不过黎丹姝很好学,她虚心问:“要怎么做呢?”
苍竹涵与她细细讲:“我们上清天的婚俗没有凡间那么繁琐。长辈应允后,只需向天地占卜问吉、再请佳期便可迎娶了。通常而言,为求详准,在纳吉请期前,需得斋戒七日,而后沐浴焚香,要敬瑶池陨处求祝。好在如今你与晅曜在琼山,没这么麻烦,九算师伯是卜卦行家,请他求一佳期不过小事,他抬手便能算出来。”
黎丹姝听了,转头便拉着晅曜去九算真人待的山峰。
先前黎丹姝从未见过见过九算真人,踏上他的山峰说明来意时,还曾担心九算会不允他们入内。毕竟听说他的身体不太好,平常连引风都不大打扰他。
好在今日九算身体还算不错,听了他们俩的来意后,请弟子迎了他们进来。
这位身着琼山道袍,看着还有些羸弱的仙长,在听取了黎丹姝和晅曜的请求后,仔细询问了她的生辰八字。
黎丹姝怔住了,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何日生的。
晅曜见状,紧紧握着她的手,与九算道:“不用合什么八字,上清天哪里讲究这些,您帮我们通晓天地,求一个佳日便好。”
九算闻言瞧了瞧黎丹姝,倒是有别的想法。
他从自己身后的架子上取出一青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摆着长短不一的玉质小棍。黎丹姝刚见过母神精髓不久,认出这是琼山玉。
她有些惊讶,不明白九算取这么珍贵的算筹做什么,便见九算双目微合、运起算筹,刹那间变换了数十星位。当星光渐隐,九算瞧着黎丹姝的眼中隐有惊讶。那惊讶隐去后,九算的声音包容而和善:“别担心,你生于九月十一,日主火,是个不错的日子。”
黎丹姝闻言微讶,她虽然不知道自己何时出生,却知道“她”的。这可不是“她”的出生时日。黎丹姝忍不住看了看九算手中的算筹:“您在算我的生辰?我的生辰也是可以算的吗?”
“凡为天衍,皆可推算。”九算颔首,他也不藏私,他拨弄手中的算筹,温和问黎丹姝:“想学?”
黎丹姝想到九算没有徒弟的原因,一时不敢开口。
九算哈哈一笑,送了她枚玉的小筹,揶揄道:“别怕,你适合心术,便不可能再适合推衍之术,你想学我也不会教你。”
黎丹姝有些窘迫,她正不知如何回答这位长辈的话时,九算已卜算结束。
他的手指推开金灿灿筹棍,弯眸与两人道:“合,大吉。”
晅曜闻言,脸色微红。他忍不住去看黎丹姝。
黎丹姝心中大定,她又问:“那佳期呢?”
九算笑道:“你想哪日是佳期?”
黎丹姝闻言困惑:“佳期还能是我想哪日就哪日吗?”
九算慢吞吞道:“别人当然不行,但我可以。只要你想,我就能让那日成佳期。”
黎丹姝之前从未与九算真人接触过,对他传颂于上清天的推衍之术,也只是寥寥几句并不了解。如今乍然听见他如此轻松说出这样一句话,心中才对惩戒了九算真人身体的“胜天棋盘”有所认识。
推算间甚可逆天改命,难怪旁人会评价他之道乃是与天挣命。这般篡改天机、僭越神道,仅是付出健康为代价,已是九算修为惊人、术法通天了。
黎丹姝想通后,倒也不客气。她说:“我觉得明天就很好,九算师伯,明天会是佳期吗?”
九算手指捏诀,六十四根玉筹如星行轨,复杂难辨。
而九算只扫了一眼,随后伸出一指,略略一点,便止住了所有星辰轨道,而后他又向后一推,算筹便按照他的想法重新运转。片刻后,星轨归位,他向两人含笑颔首:“明日会是上上佳日了。”
黎丹姝谢过了九算真人,她还握着晅曜的手。晅曜只觉得自己好似走在风中,又像是踩在棉花上。直到黎丹姝拉着他回了后山,指着后山前一片空地说:“我们就在这儿盖一间屋子吧。”
他还未能完全缓过神。
等后山的山石草木都帮黎丹姝开始搭起屋子,木屋竖起时扬起的草屑落在了他的脸上,引起一阵阵痒意,晅曜才恍觉回神,轻轻呼出一口气,明白自己没在做梦。
他喜欢的姑娘,是真要嫁给她了。
黎丹姝没有去管晅曜的呆头呆脑,她还在想她的木屋要有些什么。
“总不能太简陋,锦缎还是要有的,也要个雕花的大衣柜,般若木的梳妆台多少也得有一个吧,最好再放一台七扇的屏风,我喜欢刺金的屏风。”
黎丹姝还在想着她对生活的最低要求,忽觉一股热意从身后而来。
晅曜从背后抱紧了她。
黎丹姝弯起了嘴角,她覆在晅曜环在她腰间的手背上说:“厚毡的地毯最好也有,我喜欢毛茸茸的。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啦。”
她侧头亲了亲晅曜的唇角,温柔道:“有你也足够好啦。”
晅曜将脑袋埋在她的肩上,黎丹姝觉得自己的肩膀有些湿漉漉的。她强硬地回身,抬起了晅曜漂亮的脸。
果然,他亮晶晶的眼睛红红的,虽然遮掩的很好,可黎丹姝肩膀上的痕迹还没干。
介于青年与少年间的漂亮家伙眸光润润地凝视着她,恰如夜间的明珠、白日的星辉般诱人心动。黎丹姝看得怔了一瞬,差点儿便伸手要去捏一捏晅曜的脸了。
她极短地谴责了一下想要再欺负晅曜一下的恶劣心,开口哄道:“怎么哭了,有这么高兴吗?”
晅曜眨了眨眼,他凝视着黎丹姝,说:“黎丹姝,你是不是要杀掉我了。”
黎丹姝:“……?”她没弄明白晅曜的脑回路,晅曜已经很快地接下去:
“你要杀我也没关系,等平了魔域的事,就算你要把我的心剜干净都行。”他含糊着,“只要你在动手前,依然对我像现在这般就好。”
黎丹姝听得哭笑不得。
她伸手去推晅曜的脸,半恼半笑道:“我是什么要吃你的妖女吗?”
晅曜倒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是不是都行。”
黎丹姝:“……”
她恼怒地踩了晅曜的脚,去与摘星真人拿晅曜的私产,寻绸缎与衣柜去了。
黎丹姝要与晅曜成亲的消息,在一夕间传遍了整座琼山。
虽然有不少山门觉得大战在即,还搞这些有的没的实属儿戏。好在也有不少山门持与始无一般的想法,觉得大战九死一生,有什么喜事趁早办也是幸事。一来二去间,两人要成亲,竟有不少掌门递了帖子要观礼。
红珠自也收到了请帖,她与医谷弟子一并来,作为黎丹姝方的亲眷,一同住进了始无的院子里。
起初她还有些别扭,到了迎娶的环节,瞧见黎丹姝没什么犹豫就高高兴兴与晅曜走了,心里还真生出一股惆怅感。
“就当联姻了。”红珠这么宽慰自己,“也不算亏。”
上清天的婚礼没有那么多规矩。
晅曜穿着一身红色的礼服来接规规矩矩穿了上清天素色礼服的黎丹姝,黎丹姝瞧见晅曜身上制式没问题,颜色却有大问题的服装颇为无语,她当场就问:“你拿错师兄给的衣服了吗?”
晅曜笑得得意:“没有,我昨晚连夜改的。”
黎丹姝正要训斥晅曜胡闹,晅曜却说:“你不是最喜欢艳色吗?咱们俩结亲,我当然要穿你最喜欢的颜色,这样你看见才高兴不是吗?”
黎丹姝顿时说不出话。
确实如此,红衣的晅曜君令整场婚礼都黯然失色,连盛装主婚的瀛山掌门都成了陪衬中的陪衬,没人比他更耀眼。
不,还是有的。晅曜眼里的黎丹姝,便比他要更耀眼。他连眨眼都忘了,只顾着瞧穿着月白穿蝶裙的黎丹姝。
他拉着他眼里最漂亮的姑娘,走过琼山的祭台,听见九算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落下一句温柔而坚定的:“吉。”
越过祭台,便踏上卷云台。卷云台上霞光万千,揽月真人施法为他们织了一座鹊桥,助他们轻松越过“千山万水”,直入琼山主殿前。
等到了琼山主殿,晅曜瞧见了三池源头的灵泉。明知此时的黎丹姝已不会再受损了,他仍是为她织了片屏障,拦住从灵泉内溢出的丝丝寒气。
殿前等着的瀛山掌门瞧见了难免不屑,她偏头与御峰真人道:“小情侣,真事多。”
御峰真人咳嗽两声,他提前上前完成赠礼环节,免得空镜真人的话被事主听见。
他循礼送了和合长生结,祝福道:“长长久久啊。”
晅曜笑眯眯地应了。
他拉着黎丹姝几乎用跑地到了瀛山掌门前。
瀛山掌门无奈道:“别那么急,也不差这一小会儿。”
晅曜一本正经道:“怕误了吉时。”
瀛山掌门:……九算快把吉堆满了今日,你说哪会儿不是吉时?
她受够了年轻人的热情,以瀛山奇术,将灵力注入祝祷之话中,黎丹姝听完她的祷词,只觉有一层薄薄金光附体,还没等她弄明白这是什么,瀛山掌门已经不耐道:“好了,去见你师父吧。”
晅曜与黎丹姝便踏入了殿门。
殿内摘星真人与始无真人正等着。
这大概是始无真人第一次与摘星真人分坐左右,他瞧着比晅曜还要羞涩,比黎丹姝更雀跃。
如果不是引风真人催着,他可能会想要这场婚礼长些、更长些,让他在这儿再坐久些才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摘星真人坐了会儿,说完了话,想了想,又觉得苍竹涵才算是晅曜真正的师父,抬手叫了自己的徒弟来,把座位让了,让他与晅曜说两句。
始无真人见状,面容即刻端肃起来,与黎丹姝说话也不啰嗦了,一句话也能结束流程,直将首座全部让给了苍竹涵。
苍竹涵被推的莫名,他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劝诫的话,倒是送了对玉佩,道了祝福。
领完了所有人的祝福,他们终于走到引风的面前。
引风真人左看右看,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将能说的吉祥话都说完了,一句没给他留,顿时急得直捋胡子。幸而苍竹涵贴心,给他送了枚纸条,引风真人如蒙大赦,瞧着纸条念了,引得晅曜颇为不满。
引风真人没法,急着急着,还真想出了两句。他拍了拍晅曜的肩,感慨道:“行啦,天地通晓、日月皆知,你们俩佳偶天成!”
黎丹姝被晅曜握着,听见引风那句“佳偶天成”,在心里来来回回念了数遍。
天地为鉴,日月为证,她与晅曜,佳偶天成。
真好。
第114章
收到寄红珠消息的时候, 南方将军还有点不敢置信,上清天在被渊骨破了大阵之后,居然还敢反攻魔域。
然而寄红珠的命令言简意赅:要求他要么带着魔域投降, 要么现在就撤。
因为先前的摇摆试探, 刚被寄红珠收拾过一顿的南方将军自然没了其他心思。他是万万想不到, 看起来飒踏如风的寄红珠,心思竟然会这么细, 早在给他月珠的时候, 就在他身上下了魔毒。这毒不发作时人毫无所觉, 一旦发作,真是恨不得自己剜出自己的心脏来。
偏寄红珠还在月珠的影像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指着他发青的手指说, 这次不过只是个警告, 再有下次,她就让他自己吞下自己的手指头。
南方将军离开金殿太久,是真忘了当年持刀守北域的寄红珠是怎样的凶狠。刺骨的疼痛令他稍稍想起那些在石无月到魔域前的记忆, 他想起曾经入侵北域的大魔被寄红珠斩成碎块分食的景色。
南方将军只觉得自己的四肢五骸也像那大魔一样被割了开来, 他本就对石无月将魔域当复仇的炮灰棋子颇有不满, 如今被寄红珠又威吓了一般, 也就彻底歇了观望的心思。
丹宫之主有一句说的不错。
石无月之所以如今留着他的命,便是由于上清天仍在, 他仍有畏惧。若是上清天和寄红珠真没了, 彻底百无禁忌的石无月是会先提拔他还是吃了他呢?
南方将军瞧向如今已是一片死寂的金殿, 在心中漠然道:魔尊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尘, 看着也不需要下属。
他回应了寄红珠的命令,表示:“如若我率军, 自是投奔将军。如若——还愿将军搭救。”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当这个卧底了。
寄红珠收到回信时还有些惊讶这老滑头这次决断的到快。秦岭的魔兵在医谷的帮助下修养的很快,所以他们比上清天更快的到了交界地。
此刻他们正在魔域外整装扎营,等着上清天的援军一到就准备开战——说实话,这感觉确实有点奇怪。至少在今天这事真切发生前,他们想都不敢想,有一天会和祖上结了几千年仇怨的敌人成战友,矛头还要指向自己家。
“石无月不算魔域人。”有人道,“他是上清天的。”
这话一出,陪着来的几位医谷弟子脸上不太好看。但这话子项想想好像也没错,石无月确实是从上清天出来的,在成为魔尊之前,他还有个闪亮的称呼“上清天叛徒”。
只可惜上清天也不想接手这么个东西。
有一名医谷弟子咳嗽了一声,弱弱辩解道:“他也不算上清天的,我们上清天没有他炼的邪法,他只是挂了海月宫的名。”
若是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偏这么说的医谷。在场的魔兵都受过医谷的恩,面对医谷的辩解,总不好再推怪,顿时都点了点头,同意将石无月同时划出上清天和魔域籍。后来想想,觉得凡间也挺无辜的,干脆就踢了他三界户籍,只当他是个怪物。
“反正也不像是个活得东西了。”
一名魔兵嘀咕道,“鬼知道他现在算什么?”
与石无月分魂对过手的寄红珠认同这话。
是虚是无,即幻即雾——石无月就像已无实体,如空气般难以斩杀一样。渊骨曾说他修成神魔体,红珠生于大战后,对神魔体并无真切的概念,可听见这话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而这不安很快就成了现实。
正等着调令的南方将军忽被及急召。他踏进冰冷的金殿时,金殿已无活物,唯有皮肤苍白冰冷,嘴唇倒是艳红的石无月高坐在宝座上,手指间黏着一枚凤鸟的头骨,若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
死一般寂感令南方将军背脊发凉,他反应极快跪下以头抢地,大声道:“见过尊上!”
南方将军的胸几乎都要贴在了地上,他姿态极其谦卑,汗如雨下。好在石无月对他确实无甚在意,微微扫了他一眼后,勾着嘴角道:“寄红珠到门外了?”
南方将军不知石无月是从何时知道的。
他明明没有向石无月报告过任何请况,其他的金殿斥候也早已被他杀了杀收的收,按理说,上清天这次反攻石无月应当不知情才对。
可如今看起来,石无月不仅知情,他还一早做了准备。
他高坐着,用感叹的语气缓声道:“你们真觉得我是傻子吗?寄红珠回魔域带走了她的人,却偏没杀你这个刽子手。既然都知道我多疑了,也应当晓得我不可能再觉得你与我一心。”
“还是你和寄红珠都如此笃定,我弱于上清天,若要反攻,必要借魔域之力,而你作为最后的牌,我无论如何都要用?”
南方将军汗如雨下,他抖如筛糠,一时根本不敢言语。
还是石无月笑道:“或者,这是丹姝的想法?这倒是说得通,她陪我这么久,最了解我怕什么。确实,若是没被逼到这程度,我大概还是需要你的。”
这话说完,石无月缓步从高座走下。南方将军伏地,惊恐的发现石无月竟不是用走的,而是飘下了高台!
他的长袍好像已与漆黑的地砖融为了一体,南方将军甚至瞥见了折射在自己金甲上的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石无月落在大殿正中央。
金殿由于特殊的结构,魔域的月光能穿透金殿层层琉璃高瓦,直射入大殿的中央。如今石无月便沐浴在这片猩红的月光里,他张开了双臂,面上露出满足而奇异的表情,若不是这月光透着猩红,简直便是传说中羽化登天的神祗!
“早知神也能吞吃,我早该吞掉他。”
石无月瞧着自己飘然若仙的躯体赞叹道:“原来这才是天地予我、万物同游的感觉。”
“风是我。”
他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淡渐散。
“光是我。”
他闭上眼,万千月华直灌他的本身,又由他向四方而去。
南方将军看到此时已在瑟瑟发抖。
而石无月仍不满足,他的身躯在南方将军的眼中无限扩大,直至遮天蔽日,似在此间,又似无处不在。
他听见石无月道:
“天地皆是我。如今,我便是魔域本身。邱南,你说寄红珠靠什么笼络人心?家园吗?”
南方将军听见他似笑非笑,拖长尾音说了这么一句:“我们看中故园同胞的红珠将军啊,若我就是她的‘家’,她还能举起她的刀吗?”
此话刚落,南方将军只觉得一股风从他周身掠过。他差点在那阵风中窒息。
成为“天地”的石无月没有再在他身前显露身形,可南方将军却仍觉得被什么巨物紧紧盯着。他抬头看向了天空的月亮——魔域的血月,在这一刻好像真成了一只眼睛。
他知道石无月一定是在三月窟后被逼急了,又另有奇遇,方才有如今场景。
他也知道石无月此刻离去并不是放过了他。石无月只是觉得他是无足轻重的小菜,想要享受过大餐后再回来处理他。
南方将军知道自己此时也仍在被监视中。
他知道如果想要活命,此刻可能是最后献忠的机会。
然而他看向月亮。
照耀了魔域五千年的血月。魔域恨它带来浊息却也爱它留下了光明。它是魔域的母与父,是许多魔域人心中的故乡。
可它如今却成了一只眼睛。
一只血淋淋地、冰冷地注视着所有“蝼蚁”的眼睛。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如果他更早一点放下私心,如果他是寄红珠那样的人物,早在医谷之时便转向矛锋。今日的月亮会否仍还是昔日的月亮?魔域又是否仍是那片于封印下庇护他们的旧乡?
他不知道。
但邱南明白,此时若是再不知道,旧乡便真成了梦乡,他们所有人的故土,都将不再了。
邱南再无犹豫,他在月光中握紧了月珠,大声道:“将军,石无月已成神魔!他身化无形,已冲你们来了,你要多——”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
血月冰冷无情,狂风酷烈似刀。
他在月光下凝成了一块石头。
魔域大乱。
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吹向域门,如饕鬄般刹那间吞吃了所有的声音!月光刺破一户户门廊,拦住了所有奔逃的步伐。
天穹似在坠落,大地若在崩毁。
然而天地肃纪,在绝对恐怖中,灭亡常常是无声无息的,就像是璃镜曾掩饰的那样。
在一片的死寂中,有脚步踩种枯草的声音是如此鲜明。
渊骨回来了。
他走过冰凉无声的街道,穿过哑然拥挤的户门。变了样的月光自上而下的笼住他,他稍许抬了头。
与那双沉得近乎射不进光的眼睛一撞,晦暗的月光似是惧怕着他一般,竟主动移开了身影。
渊骨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土地,土地不敢在他的面前翻涌,可它确然蠢蠢欲动。
渊骨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行为恐怕确实刺激到了石无月,他的命魂十有八九已被石无月吞食了。借由战神神威,他怕是已贪心地吞下了一界。如今的魔域便是石无月的胸腹,若是不小心踏进,和自发走进了他的口中没什么区别,这一次,他是真要出关了。
意识到自己许是迟来一步。
渊骨目光骤凝,他看向域门处,抬步便要向前——
涌动的土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天地开始拦他。
一具具还保持这身前神情的石像如河流决堤般涌向渊骨!渊骨原本想要拔刀,可石像上表情栩栩如生,孩童恐惧的眼泪还在眼睫——他头一次放下了他的刀。
月光借此窥见了他的弱点,风兴奋地嚎叫着,推来更多的石头想要掩埋旧主!
渊骨想要从中脱离,可石像们拖拽着他,拉扯着他,迫得他困于方寸之间,竟真要被这些灰白的石块淹没!
冷风围绕,它似乎对旧主仍有怜悯,慰劝着他拔刀。
杀吧,杀吧。
五千年前你不曾怜悯这些蝼蚁,五千年后又何必为他们自困?
你是帝渊之骨,是高高在上的战神。
便是要救她,又何需为他们牺牲。
是啊,他是爱上了黎丹姝,又不是真成了救苦救难的大善。
渊骨的手握上了尘雾刀柄。
可尘雾不曾躁动,他重新睁开了眼,平视着这些如雪般覆于他身的石块。
喜、怒、哀、乐、憎、怨、惧,这些石像上的情绪,他的情绪。
渊骨很清楚,他只是爱一人。
可爱这种东西,一旦根植于心、生根发芽,它会长成的模样便不再受控制。
渊骨看着那些石像,他在想,啊,这几个人他眼熟,似乎是丹宫的侍女,黎丹姝尚在魔域时,喜欢与她们玩闹。如果这些人当真死了,她会难受吧?
还有那些小妖,蜃妖灭族时,连寄红珠的眼神都变了,她若是知道了,恐怕更难过。
渊骨恍惚想起,金殿内黎丹姝为他带来的花,又忆起那一盘淡黄色的乳扇。
甜味自舌尖花开,回忆令他整个人都好像泡在温水里。
他想起她的笑。
微微弯着眼睛,翘起的唇角。如同春暖花开,朝光长留般生香诱人。
她喜欢万物生辉,夜明天晴。
同样的,他也知晓她惧怕他,警戒他。他明白她早已做好选择,不惜兵刃相见。
他理解她的巧言与顽强,懂得她向生却不惧死,他清楚她的全部。
渊骨尝到苦。
他只是爱一人,却因为所爱的这人洞悉了七情六欲,了然了八苦九难。
他生出怜悯。
神辉自他的身躯明起。
明亮的辉光将最近的石像映照如镜。
渊骨瞧见自己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眉目平和而安宁。
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渊骨以为自己看了“祂”。
或许他看见的就是“祂”。
而“祂”正温和地注视自己,对他说:“你见到了朝阳对吗?”
这一次渊骨没有反驳。
他说:“是。”
渊骨从没有一时觉得自己与祂如此近过,他甚至似乎有些明白了祂为何会身化上清天。
因为爱而生怜,因为爱而生勇。
祂爱瑶池众生,为众生而陨一人。
渊骨爱一人,却如爱世界。如今他要为了这一人,而救全世界。
他张开手,闭上了眼,任凭石像淹没了自己。
魔域外,寄红珠收到了邱南的传信,当即下令迎敌!
她目光如电,大喝道:“战——!”
魔兵不明所以,但对寄红珠极强的信任与服从令他们在第一时间举起了自己的武器,齐齐向着寄红珠所指的方向劈了过去!
万千锋刃同击!本是该击向虚空,却像砍中了什么不存在的巨物,发出刺耳的巨响,而后崩向后方!
巨大的冲击险些冲散了魔兵的方阵。等他们稳住身形,向攻击处看去,只见有什么漆黑的、遮蔽了天地的巨物缓缓探出了它的一点身形。数千只瞧不清的光斑围绕着一只巨大的眼密密麻麻分布在它广阔的身形上,如同一张包裹了天地的幕布,自上而下地盯着他们。
“——这是什么东西!?”
有人刚低喝一声,便听见熟悉的笑声从四方八方而来。
这笑声是如此熟悉,以致众人甚至心生胆寒。
那吞了日月的怪物懒洋洋地盯住他们这些站在魔域门前的渺小们,恶毒而欢愉地开口:“寄红珠,谢谢你为我将叛徒都收集齐了,一网打尽,倒省了我不少事。”
寄红珠听着这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一时心魂摇荡,她极快稳住自己,认出这已不是人形的怪物原身。
“石无月。”寄红珠咬着牙低嘲,“你倒真把自己变成不是东西的东西了。”
石无月闻言语气骤然降下。
众人甚至觉得空气都冰了不少。
那从魔域探出的怪物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有即刻向嘲讽了他的寄红珠发难,而是说:“寄红珠,我听说你反我、甚至与上清天同流合污,是为了救魔域。”
寄红珠拔出了刀,骂道:“少他|妈废话!”
石无月忍下了,他笑盈盈道:“你最好仔细看看,看看我现在是什么?”
寄红珠正觉得眼前这么大的怪物不好杀,幸亏和上清天联手了,忽听见石无月这么一句,本能细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令寄红珠血液冻结。
那怪物的眼——是魔域的月!
见寄红珠认出了,石无月得意笑道:“我如今已炼化了整个魔域,你该高兴,你所有的同胞亲眷,都在我的身体里重逢了。我如今不仅是你们的主人,还是你们天与地,你们的神与魔!”
“寄红珠,你心心念念想要挽救的故土如今就是我,你是要毁了一切,还是弄明白事理,重新为我而战?”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寄红珠的表情:“我给你个重新选的机会。”
众魔将本能看向了寄红珠,他们不明白石无月的意思,什么叫他成了魔域?魔域是他们的家,和石无月有何相关?
但寄红珠好像明白,她因石无月这一句气得连脸颊的肌肉都在抽动,她周身戾气惊人。
众魔便懂了寄红珠的意思。
他们眼神坚定,同面共敌!
只可惜石无月不懂。家从来都不是一块冷冰冰的土地。它是人织成的情,情缠绕起的眷,它是时光与岁月刻成的画卷,存在过去、现在与未来,唯独不存在于某块躯壳上。
他是真以为拿捏住了寄红珠的痛处,正得意洋洋地踩踏着她的尊严,想要瞧见她崩溃痛哭的模样。
他不懂,所以他没能避开,而是结结实实中了寄红珠一刀!
寄红珠确实被刺痛,她双目通红:“狗东西,我非得弄死你——!”
强悍的女将拔刀自天劈下,直将大地斩裂,河水倒灌!
石无月大怒,他一挥便将寄红珠掀开,痛斥她的虚情假意:“寄红珠,你口口声声说为魔域,如今不仍在对魔域举刀?只可惜魔域的蠢货们死的太早,竟会被你这虚言假意哄骗。”
寄红珠懒得理他。
只是回头说:“家没了,要斗阵死了,明白吗?”
众魔眼中发酸,他们齐声道:“死战、死战!”
迷茫的医谷弟子不知为何事态便成了这样,他试图拉住寄红珠的手,说:“寄将军,你再坚持一二,苍师兄他们很快便到了。”
寄红珠却说:“我知道,只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若说先前是大局,是我们想借上清天之力肃敌,如今已是私怨了。”她用刀锋割开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涂满了魔刀,“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退开些,以免误伤。待丹姝到了,记得告诉她魔域不可进。”
寄红珠原以为到此便是恩怨两清了,却不想被那医谷弟子死死拽住。
“都是私怨,也是大局!”那弟子大声道,“将军没了故乡,若我们援不住将军,早晚也没有家!”
“将军来琼山时说唇亡齿寒,我如今也将这话说予将军!”
“我们是同袍!死斗也该一起!”
寄红珠的手有伤口,被那弟子抓的生痛。
她的耳膜也被吼得嗡鸣,冲上大脑的血液渐渐落回了远处。
她平复了下心情,说:“我没说要去送死……”
那医谷弟子沉声道:“那就请将军按计划来!”
寄红珠想说她愿意等石无月也不会等啊,石无月在盛怒之后回过神,听见了这儿的争执,阴阳怪气道:“怎么,上清天也被上赶着要来送死吗?”
想到上一次苍竹涵独身赴战的场景,石无月冷笑:“那这一次是苍竹涵来,还是新出的晅曜君来?”
他讥诮看向寄红珠:“不过是黎丹姝笼络住的,一两个不成气候的琼山弟子——”
石无月话音刚落。
交界漆黑的天幕忽刺下强光!
石无月吃痛大叫了一声,随着金光落下,身着钟山服制的众修士持剑而立,落地成阵,直冲天幕!
为首的钟山长老面色不佳,喝声道:“石无月,你作恶多端,当我钟山不在吗?”
石无月大怒,一掌便碎了钟山剑阵。
他冷笑揭开假面:“钟山可不就是死的吗?我当时没杀你们的弟子,你们见我不就同没见着一样吗?”
“怎么,如今倒是想端起三大山门的样了?”
钟山长老气急,石无月哈哈大笑,阴狠道:“来也好,我也想尝尝上清天的味道。”
石无月直接忽视了寄红珠,自天凝出黑山一般的大掌直拍钟山派。
钟山长老面色一凝,正要率阵御敌,寄红珠与她的魔兵已经借机又斩向了天空的那轮血月!
寄红珠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砍向魔域的月,可当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她下手还挺狠,至少石无月痛得甚至忘了要杀钟山!
“混账,都是混账!”
石无月大怒,数不清的黑幕从魔域涌出,像是无数黑色的山柱,携裹着浊息直冲众人而来!
然而这一击依然落空了。
在石无月激怒下,数千光柱刺破天幕而落!
瀛山大阵,长留秘法,十宗至宝,幽谷长卷。
数不清的金银光阵从不同角落灭起又明,生生将那些从魔域探出的触角一一又斩了回去!
上清天三大山门、十二幽谷、十宗八宫全部到齐,正随领头一年轻修者,齐心协力地阻拦他!
而石无月最仇恨的那个人。
他正持着他最恨模样,如流星般落于众人之前,像不可摧的道标、又像永远不会被抹上脏污的水晶,光明灿烂的,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苍竹涵清晏剑已毁,他如今持的是摘星真人的摘星剑。
摘星剑出而有剑辉,苍竹涵与剑辉一体,盈盈而耀,一时竟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也只是瞧着令人不敢而已。
他一到,原本还有紧张害怕的医谷弟子便如同吃了定心丸,大胆的还叫着与他打招呼:“苍师兄!”
苍竹涵向众人颔首。
他目光温柔,表情却未有半点松懈。
苍竹涵问寄红珠:“情况如何?”
寄红珠扛着她的刀,表情也松下了些,她摇了摇头:“不太妙。”
按照他们的计划,石无月虽强也不至于强到这种程度,他们原本觉得最难对付的是渊骨。
可如今瞧来,石无月也不必渊骨好处理到哪儿了。
寄红珠言简意赅:“他吞了魔域,如今自成一界,是个怪物。”
她刚一说完,始无不知从何处伸过了头,他瞧了瞧“石无月”判断道:“他不是吃了一部分的骸骨吧。”
众人转头看向他。
始无道:“以人之躯吞噬神明,这可不是好事。你说它吞了魔域?我倒觉得是他被神躯裹挟,不得不放弃了躯体,靠魔域来维持他不断被撑大的魂体。”
他目光微凛:“这得赶紧解决,若是任凭他继续膨胀,上清天也会危险。”
寄红珠对来龙去脉不太感兴趣,她只是问:“怎么解决?”
始无摸了摸下巴,说:“不知道,背水一战吧。”
“用诛神试试,既然能杀真神,应当也能杀他。”
但诛神阵开要时间,得先有人吸引石无月目光才行。诛神阵原定是晅曜去拦渊骨,可如今诛杀的对象换了一个,晅曜便显得没那么合适了。
这可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苍竹涵习惯道:“我去。”
寄红珠也说:“我们也去。”
苍竹涵讶然。寄红珠扯了扯嘴角:“家没了,本就不死不休。再说,他眼睛那么多,你一个哪里够。”
苍竹涵默然。
寄红珠决定后问:“丹姝呢?”她想把她送走,说实话,红主大人比较要脸面,如果有的选,还是不太想让朋友瞧见自己狼狈、或身死的样子。
始无指了指她的身后。
苍竹涵来黎丹姝就来了,只不过黎丹姝如今使心术,她要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谁也瞧不见她。
寄红珠话都说完了,再瞧见黎丹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黎丹姝抿直了嘴角,面色凝肃。
寄红珠摸了摸脑袋,她看了看黎丹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邀请道:“一起去?”
黎丹姝闻言微微露了笑容。
在寄红珠反悔之前,飞快道:“好,一起去。”
寄红珠:“……”
寄红珠立刻就后悔了,她看向苍竹涵,想要苍竹涵拦一拦乱来的黎丹姝:“她刚成亲啊,不合适吧?你师弟要是知道了不得闹天闹地。”
苍竹涵看了看黎丹姝,说:“他们约定了同生共死。”
寄红珠:“所以?”
苍竹涵道:“反攻若是失败,大家都会死。”
“与其放任一个人再后方忧心,倒不如同肩共战。”向来稳重的琼山大师兄道,“小姝来之前这么和我说,而我被说服了。”
寄红珠匪夷所思:“那石头也同意?”
苍竹涵叹道:“晅曜根本什么都听小姝的。”
魔兵才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爱恨情仇,他们只知道丹宫之主和朱阁之主要联手御敌了!只可惜差一个渊骨,不然便是魔域三巨头一齐反抗残暴旧君,这故事落在话本上,少说又得是个传颂千年的故事。
想到渊骨,魔兵们的士气又有些低落。
在魔域,谁不曾钦慕过无坚不摧的尘雾刀呢?
可惜如今已是敌人。
始无其实是舍不得黎丹姝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可正因危险,有个会心术的跟着才显得安全。
摘星和引风都舍得苍竹涵和晅曜入局,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拦黎丹姝?
始无目送他们向魔域走去,拍了拍他们的肩,开口说:“一切小心。”
众人点头,而后头也不回的进了魔域。
有人踏进魔域,外面如眼睛的那轮月亮果然即刻消失了。
始无即刻回了阵中通报引风,在他们决意施阵时,石无月的注意被苍竹涵牵引着回了魔域深处,他整个人都在兴奋的发抖。
原本他还在担心,苍竹涵会躲在上清天的身后,让他杀起来困难。如今他主动踏进了他的腹中——这还有什么更令石无月激动的?
第115章
众人踏进魔域便感到了诡谲。
对幻境极其敏感黎丹姝几乎在浓雾升起时便寄出了晨枢尺, 提醒众人小心。
然而她的这点举动完全逃不开石无月的注视,石无月的声音无处不在的传来:“丹姝,怪不得你不肯回来, 原是又投了琼山门下啊。”
黎丹姝屏息凝神, 并不理会石无月。要换做从前, 石无月早就懒得理她了,可如今黎丹姝亦步亦趋地跟在苍竹涵身后, 倒令他生出了强烈的不快, 这般不快令他没有在第一时绞死这些虫豸, 而是生出了戏耍的心态。
他自四面八方幽幽道:
“换个山门这种小事,我当然不会怪你。毕竟你当初是如此苦苦哀求我、不惜剜丹自证你的深情。看在这点上,我会原谅你的这点小错。”
“只是——你手里的武器是不是对错了方向?丹姝, 我再宠爱你, 也决计不会包容敌人。你若是爱我,便立刻先杀了苍竹涵,我向你保证, 只要你杀了他, 我会重新爱你。”
黎丹姝以心术阵将所有人笼于她的领域中, 抵抗着来自石无月的意志侵扰。
听到他提及她最狼狈的那段日子, 黎丹姝发现自己竟心如止水,毫无波动, 唯一的想法是——幸亏提前说服了晅曜, 让他守着渊骨没来。若是他跟着进来听到这样话, 那还得了?
思及晅曜,黎丹姝心性越坚。
而她的这点破事, 魔域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如今听到, 也只会嘀嘀咕咕一句,丹姝大人不是早就移情别恋嫁给别人了吗?石无月这消息挺闭塞啊。
至于苍竹涵——
若是一年前,他骤然听闻这些,大概会稳不住心性。可如今他已经看着自己的师弟与师妹喜结连理,他知晓了当年发生的诸事,明白了未曾明白的心意。
他的精神便如擎天的大树般枝繁叶茂,盛满美好的光叶,便是黎丹姝未施心术,也能抵抗所有黑暗侵袭。
如今听见石无月像是想要证明什么的这么说,他只会想,这确实是该杀的怪物。
践踏人心,轻蔑感情。
他若是活着,才真是苍天不公。
石无月又说了几句恶心的缠绵话,见在场中人都不为所动,也懒得再装了。
他冷笑道:“苍竹涵,我不要的东西你倒是捡的欢,你也不嫌脏。”
苍竹涵听到这话,眉梢忍不住皱起。
黎丹姝见状,直接对石无月说了句:“你知道云裳喜欢我师兄吗?”
“她宁可自杀都不要再看你一眼,但她喜欢我大师兄,喜欢到可以为他殉道。”
苍竹涵听到这话步伐微顿,他目露责备地看向黎丹姝。
黎丹姝做口型说:“气气他。”
苍竹涵摇了摇头:“那也不好。”
寄红珠乍然听到这样大的八卦,原本被魔域惨状有些动摇的心都偏了了一瞬,她看向黎丹姝,眼中透着求知欲。
黎丹姝倒是想继续扰乱石无月的心神,好让她有可趁之机,偏苍竹涵太正直,不肯用云裳来作筏。黎丹姝只好闭嘴。
然而出乎黎丹姝意料,石无月竟没有暴怒。
他冷笑一声,说:“那又如何?今日过后你们都会死,死人又有什么用?”
黎丹姝恍然。
她竟然忘了石无月是个什么东西。这世上能动摇他心神永远只有力量,感情是他从未有过的东西。
反应过来这一点,黎丹姝复又说:“今日当真是我等死期吗?石无月,你忘了上清天曾封印过魔域吗?你如今身化魔域,不担心自己会随这地方一起再被封住吗?”
她恐吓石无月:“一封五千年。”
这话一出,石无月果然大怒。
他先是冷笑:“那也要你们先弄来战神骸骨!”
而后想到渊骨至今下落不明。
石无月难免心慌,他一心慌,便被黎丹姝抓住了空隙!
黎丹姝双手飞快结印,在一瞬间竟真的控制住了石无月的心神。空中隐有黑袍的形体渐渐凝聚,苍竹涵与寄红珠抓住机会便向那抹形体攻去——!
只可惜,在一刀一剑穿透那具形体前,石无月骤然回神,重新散开!
黎丹姝被反噬,吐出一口血。
她不太在意擦了擦嘴角,总结了下失败的原因,潜心等待下一个机会。
只可惜石无月不太想再给他们机会了。
今天他已经受了足够大的屈辱。先是寄红珠击中了他,再是上清天挑衅,如今连黎丹姝这样的废物,竟然也敢尝试控制他。
他如今可是神!
在诸神陨落的现今,他是唯一的神!
他甚至还是魔域,是一界,是这些仍有凡体的次等品远不及的存在。
他应当自出起便呼风唤雨,所向披靡。而不是在外被上清天那些烦人的苍蝇叮咬,在内还要忍受这些虫子冒犯。
什么折磨、这么屈辱。石无月在这一刻都不想看了,他只想要瞧见血,瞧着大片大片的血。
他想要杀戮,渴望鲜血。
他感觉到自己灵脉在鼓动,杀意汹涌膨胀得不正常——他感觉到危险,他再克制不住,骤然发难!
魔域外,那些山柱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条鞭子抽得山崩地裂,不惜几身伤口,也要将眼前所看见的一切生灭绞杀!
诸山门一时伤亡惨重!
医谷的疗愈大阵几乎覆盖了整片交界,也拉不住这裂地而来的暴戾!
支玉恒双眼通红,他看向天穹,头一次生出求神的心思。
可这世间早已没了神,只有他们自己。
他们就是世间安宁的最后希望。
支玉恒看了一眼自己忙碌的弟子们,再无犹豫,以已身化阵!
以医圣为心的疗愈大阵刹那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芒!
强而温和的光止住了伤者的剧痛,抚慰了亡者哀嚎的魂灵,这阵直刺天地,连乱搅得巨大柱体也瑟缩了一阵。
然而只是一阵。
在意识到这阵法伤不到他们后,那些柱体又蠢蠢欲动。
也便是在此时,四十九道天雷柱从天而降,直将那些柱体定死在原地!
那些看似不可战胜的柱体在刹那间消散。
众人抬头一看,便见琼山的诛神阵与支玉恒的大阵之上缓慢转动着,诛神阵成了!
然而还未等他们欢呼雀跃。
从魔域又探出更多、更可怕的漆黑山柱来!
诛神阵落下六十四道雷柱劈散!
怪物被激怒,它不再露出一角,而是试图带着魔域从那小小的封口爬出,直吞宙宇!
又是八十一道雷柱!
怪物露出的躯干再次被打散!
可众人面上却显不出多少松快来。
那怪物明显才只露出了小小一角,诛神阵以用到了九九之数。
要真杀了这怪物,诛神阵当真可用吗?
“当然可用。”
斩钉截铁的话落在众人耳边。
他们只见一名穿着鲜红衣袍的少年拔出了他的剑,神色飞扬与他们回头说:“我师伯算过了,今日之后天地无神。算的就是我们赢。”
“老天都说我们输不了,慌什么。对了,你是医谷的吧?让你师父从阵里撤出来,接下来用不上他了。”
说罢,他一人一剑,直面那一界而去!
怪物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息,他收回了所有的巨大触手,齐齐向少年碾来!
然而少年本身便是把诛神灭魔的剑,全然释放的他比天雷更为酷烈!
明明是生机勃勃的灵力,在透出杀意后,竟也如秋风瑟瑟,千山鸟绝!
有人认出了他,低呼道:“晅曜君——!”
“琼山的晅曜君,他的师伯是九算!”
九算真人的卦,晅曜的剑如同一簇火焰重新点亮了所有人的眼。
他们重新振作,察觉到事态的变化,怪物被彻底激怒,它挪动着,要将大半个身体都撑入此界——
偏有晅曜在。
他站在那儿,便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任何事物想要经过他,都会被斩成两段!
在曜灵剑的辉光下,所有注视着这一场搏杀的人都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们看见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贯穿了天地的剑。
魔域内,地动天摇。
石无月撕开所有的假面,露出狰狞的表里,只想将他们尽数吞吃!
天崩地裂还算好的,最难办的是那些拥挤而来的石像——苍竹涵瞧出那些石像还有一丝生机,众人便不能轻易将这些石像打碎,束手束脚下,有好几个魔将因此而坠入深渊!
“不能再这么下去!”寄红珠咬牙,“不行就一起宰了!事情结束,我自刎谢罪!”
黎丹姝一直在沉默,在寄红珠说出这句话后,她额头沁出汗珠,却忽然道:“可以了!”
寄红珠不明所以,苍竹涵却极快地给她让出了路。
只见黎丹姝目中满是金光,她抛出了晨枢尺——巨大的法阵刹那间笼罩了他们所在的全部区域。
那些石像忽然全停了步伐,魔将们感到新奇,推了一下,那石像竟也乖乖被推开,让出了路来。
寄红珠顿时明白黎丹姝做了什么:“你控制了他们?”
黎丹姝擦着额角的汗说:“不,我只是驱散了石无月的意志。我心术修炼时间尚短,撑不住多久。晅曜又与我信息,诛神阵成了,得趁现在快走。”
寄红珠毫不犹豫,背上黎丹姝便开始飞奔。
魔将们都是熟手,跟着寄红珠与苍竹涵向大门奔去的同时,还不忘砍两下蠕动的房屋与街道,能砍一刀算一刀。
黎丹姝趴在寄红珠背后,只觉得自己的内丹烫的快要裂开。
她对晨枢尺的掌控其实远没有她表现出的那么强。
就像她说的,她不过刚修习心术不久,本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能与石无月对抗,在他的意志里驱散他的意志。
她是强行施术,越阶而行。如今被布下的阵法通过晨枢尺如同饿狼般吞吃着她的灵力,若非她已结成丹,怕是在阵成的那一刻就被吃成了一具干枯的尸体。
只可惜有金丹也不够,晨枢尺曾是摇光神君的武器,从未感受过灵力枯竭,它只知道不够便索取,黎丹姝灵脉中的力量不够,它便趴在她的金丹上吸食。
这样的痛苦黎丹姝曾感觉过一次,那是在剜丹的时候。然而这次不同,枯竭不是一时的,而是时时刻刻的,她仿佛觉得有一只手在不停的从她胸口剜出金丹,一呼一吸,永无停滞,仿佛连她的灵魂都要绞碎了。
好在她是修心术的,又擅长骗人,想要让旁人注意不到这点,再容易不过。
她攥着手指,忍耐着灼烧的疼痛,告诉自己撑下去。
晅曜还在等着她。
寄红珠渐发觉了黎丹姝的不对劲,她低声道:“马上就到了,你解开阵法吧。”
黎丹姝略微抬头,果然瞧见了魔域的大门。
她心中略松,下一秒,便见巨大的黑色凝结体闭合在大门前。
准确的说,是无数凝结体冲向了域外,以致门被封死了。
“小事。”寄红珠见状安慰了黎丹姝一句,随后微扫了众魔兵一眼。
诸将不用寄红珠吩咐,他们便向那凝结体砍去!
带的人多的好处在这时显现了出来,外面的人在清理,里面的人也在清理,便是石无月再不甘,那凝住域门的黑色固体也渐渐成了雾气,光重新透了进来,黎丹姝甚至透过那雾,好像瞧见了晅曜。
石无月终于感受到了危险。
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修成了神魔体,甚至吞下了帝渊的命魂,照理说,他不可能被杀——!
可交界立着一把他无论如何也翻不过的剑,他的身体内,那些小虫子还在不断的啃食它的身体。
忽然间,石无月恍然想起,诸神也是可陨落的,蚁多也能咬死象。
他慌了起来,想要收回自己的身体,他想要从魔域中脱离,他想要化为虚无——他想要逃!
“渊骨,渊骨——!”石无月厉声呼喊着,“你在哪儿,我命令你杀了他们,去杀了他们!”
黎丹姝听见这话,她心中发凉。
而更令她绝望的,是随着石无月的呼唤,真的现出了身形的渊骨。
他从深渊中爬出。
浊息浓重得连石像都避开了他。
寄红珠的表情凝成了冰,连苍竹涵的脸上都浮出了凝重的表情。
渊骨的身上有神冕之辉,他像是从血海而出,身后却凝着代表战神的神辉。
还有什么比此刻更绝望?
渊骨仍在,并且彻底地、成为了战神。
石无月见状,狂喜填满了他的表情。
他痛快地大笑,喘息之后,与渊骨身前凝出身形,指着门外近乎要破门的晅曜道:“先杀了他!”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石无月阴毒道:“然后再剐了他们!”
渊骨不置可否。
他看了域外一眼,察觉到其中发生什么的晅曜拼了命想要砍进来。
可他太慢了,他这辈子没学到一点祂的料敌为先。若是真将世界的未来交托在他的手上,恐怕都不够他弄砸的。
渊骨摇了摇头,他握住了自己的尘雾。
尘雾鸣叫,显然是等待此刻已久!
黎丹姝瞪大了眼,在渊骨拔刀的刹那,她想要学始无去控制他。
她想,哪怕只是一瞬,能给红珠和苍竹涵争取到机会都好!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拼命。
尘雾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刺进了石无月的身体里。
他是幻雾,却不知为何仍被渊骨砍伤了。
渊骨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探出手伸进了石无月的身体里,摸到了他的内核,没什么情绪地说了句:“你吃了我的命魂啊。”
“挺好,也免得我满地找你。”
石无月这才缓过神。
他紧紧抓住渊骨的胳膊,艰难道:“你不能杀我,我已经和你的命魂融为一体,我死了,你也会死。”
渊骨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他说:“仔细算算,我已经死了五千年了。”
意识到生死并不能威胁眼前神明,石无月瞥见魔域中的黎丹姝,忽又急声道:“但我如今是我魔域!如果我死了,魔域也会崩毁!”
他目露凶狠:“魔域崩溃,在这儿所有人都得死!包括黎丹姝!”
石无月以为他拿捏到了渊骨。
他总能拿捏这些有弱点的人。
可他忘了。
他之所以曾经惧怕渊骨,便是觉得他身无弱点。
渊骨剜出了他的核心,捏住了他的一切。他低眸扫了一眼那丑陋地、仿佛由时间最脏污的垃圾混合而成的肉团,讥讽道:“你也算魔域?”
他半点没犹豫地碾碎了那颗核心。
轻言淡声道:“我才是魔域。”
石无月惨叫一声,刹那间灰化成烟。
众人一时待在原地,像是没想到把他们逼到这步的家伙,竟然最后会死的这么容易。
只可惜,石无月便是死,也是个大麻烦。
他威胁渊骨的话半字不假,魔域因他身亡而开始崩毁。
天幕化作碎片剥落,街道开始扭曲,石像们东倒西歪——
渊骨替他们撕开了魔域的大门。
“还不走?”渊骨垂眸看向黎丹姝,“你想陪我留下吗?”
黎丹姝听到这话,陡然抬头。
她看向渊骨,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比如——石无月说他死了渊骨也会死是什么意思,又比如,渊骨说他才是魔域又是什么意思。
月山河还活着吗?
你为什么回来又杀了石无月?
黎丹姝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可在接触到渊骨双眼的瞬间,她却胆怯地移开了。
她不敢看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黎丹姝曾在大殿见过的眼睛,那会儿她心怀不轨,渊骨正在擦刀。她故意引诱他时,他便曾这么看过她。
用一双、干净而透明,其中除了她便再也映不出其他的眼睛凝视着她。
眼见大门已开,苍竹涵再不犹豫,寄红珠看了一眼渊骨,犹豫再三,叫了声“大人”。
寄红珠说:“魔域崩毁,大人不随我们同走吗?”
渊骨说:“你们先走,我还有件事情要做。”
黎丹姝听到这儿睫毛微颤,寄红珠不疑有他,背着黎丹姝招呼着其他人便先离开。
他们一前一后地踏出了魔域,晅曜刚见黎丹姝便担心的不行。
他连声道:“我看见骨头了,他没把你们怎么样吧?你没事吧?”
黎丹姝摇了摇头,寄红珠倒是说得痛快,她说:“渊骨大人救了我们。虽说之前他要杀我,但就冲他最后反水了,我还能认他为尊!”
“丹姝,是吧?”
寄红珠扭头,想要问自己同僚的意见,然而黎丹姝却是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寄红珠后知后觉看向魔域的方向。
魔域内已深成了一团漩涡。
一处活着的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寄红珠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一股浊息自魔域内砰涌而出,直将她击退百步!
等寄红珠狼狈的从地上站起来,魔域的域门边忽然长出了一根青藤,那青藤飞快地攀上了整座域门,又在眨眼间于域门上开出了小小的、鹅黄色的花。
花香袭人,一阵风吹过,久不生草的交界竟重新郁郁葱葱起来。
红珠猛然扭头,只见干涸的乌河重新涌起晶莹的水花,那水清澈见底,满是灵气。
寄红珠有些不敢相信。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那些青草随着她的步伐从交界深处蔓延进了魔域里。
红珠站在域门前,有一束光打在了她的鞋面上,她有些茫然,问黎丹姝:“这是什么?”
黎丹姝低声道:“是太阳,魔域的太阳。”
魔修们迫不及待回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真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源源不断的浊息不见了,天空终于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原来魔域的天也是蓝的,他们也有太阳。
他们走在街道上,街道上也站满了不明所以的魔修们。
黎丹姝瞧见了不少熟面孔,有些她是才刚刚见过他们的石像,而有些——
“丹姝大人!”
黎丹姝听见有人叫她,她一回头,什么也没瞧见,略低下头,才看见只到她腿高的矮小蜃妖。这只热衷于为她裁衣的小妖怪兴高采烈地问她:“丹姝大人,你来自上清天,你快看看,那是太阳吗?”
这话刚问完,蜃妖瞧见了黎丹姝的打扮,即刻紧张道:“天啊,丹姝大人出了什么事,您怎么穿得如此简陋!”
他们好像全然不知曾经发生了什么,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梦一醒来,便是蔚蓝晴空。
老天终于公平了,上清天有的,他们也终于有了。
可老天好不公平啊。
凭什么非要牺牲掉一个,他们才能有这一切。
更不公平的是她。
黎丹殊心想,渊骨是不愿意学母神身化一界的。如果他想,五千年就该没了帝渊,而不是留下了渊骨。
可他为什么又这么做了呢?
黎丹殊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她了然,因为她要活呀。他几乎把她都看透了,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魔域如上清天,想要石无月死,想要渊骨不再出现。
她想的他都知道,他说过,她不信罢了。
她不仅不信,还在做什么呢?她连最后都在想,她要控制渊骨,杀了他。即便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她也未曾阻拦,因为这确实都是她想要的。
多么卑劣啊。
渊骨为什么偏偏遇见了她呢?
遇见她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即便到了现在,都不后悔自己的沉默与选择的家伙。
蜃妖原本在瞧黎丹姝朴素的裙角,忽然感觉有雨滴落。她仰头一看,只见黎丹姝泪如珠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想要问黎丹姝怎么了,却又慑于她强烈的悲伤不敢开口。
蜃妖嗫嚅站着,忽又觉头顶微湿,一瞧地面,发现是下雨了。她想要提醒黎丹姝,可一抬头又看见个吓人的仙君。
对方穿着红色的衣裳,也不知何时出现,瞧见她发现了,伸指做了嘘声。
他也不说话,只是陪丹姝大人站着,伸手替她遮了这带来魔域生机的雨。蜃妖瞧见他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发红,就像也在哭一样。
真奇怪。她想,明明今天是个好日子,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在哭呢?
魔域变得这么漂亮,难道不该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