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夕阳压山,晚霞漫天。


    岑风倦清瘦的身影御剑腾空,向光明谷某个方向飞去。


    城池与山水在他脚下略过,岑风倦突然走神的想到,光明谷之所以名为光明,是因为当年光明仙君正是在此悟道,而后来,仙君舍身封印的万魔渊经过万年沧桑变化,如今成为一片横跨千里的苦寒之地,名为邬野。


    万年来,小世界的大事绕不开这两个地方。


    巧的是,邬野正是岑风倦最初捡到邬凌的地方,而光明谷,会是他们的重逢之所。


    岑风倦的思绪杂乱纷飞了许久后,他才迟迟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紧张。


    对时隔六年后,自己和或许会变得陌生的邬凌间的重逢感到紧张。


    感应的地点到了。


    岑风倦心头一跳,从佩剑轻巧跃下,目光落向前方。


    邬凌就在那里。


    那是一片已经燃成焦土的村落,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血液汇成溪流,地狱般残酷的景象中,黑衣青年背对岑风倦只身站立,血溪从他足下安静淌过。


    岑风倦心脏骤然一缩。


    这一瞬他心中浮现了许多念头与疑惑,可当他最后开口时,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低声唤道:“邬凌。”


    然后他向邬凌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


    这一刻的岑风倦不会知道,为了走向他,邬凌已经迈出了无数步,更不会知道,当他迈出这一步后,邬凌就再也不可能对他放手。


    他浑然不知两个人未来纠缠的命运,只看到黑衣青年背影一颤,骤然转身。


    有一瞬间,岑风倦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从前。


    从前也是这样,邬凌修行向来都刻苦,他又是个黏人性格,就喜欢在岑风倦门外的桃树下打坐,却不知是尊师重道还是胆小,他不敢一直盯着岑风倦房间看,反倒多数时候是背对房门的。


    岑天尊在屋内抬眼,便总能看到小徒弟乖巧的背影。


    等他觉得邬凌已经足够辛苦时,就唤一声他的名字,那时的邬凌蓦然回首,眉眼带笑。


    作为小世界的天道之子,绝对主角,邬凌生了副好样貌,那时的邬凌仍是少年,却鲜少显露出少年人的洒脱意气,反而面容俊秀,气质温雅,虽然总带着三分拘谨,但面对岑风倦时却从来眸光明亮,藏不住的亲近。


    岑风倦走出门,邬凌便也结束了修行,跑到岑风倦身侧,于是每当岑风倦扭头,对上的就是张冠玉般无瑕的脸,和少年邬凌那双满满都是对他的信任与依赖的眼眸。


    往事如蜜,让人心头柔软。


    但当邬凌转过身后,岑风倦却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的痕迹。


    邬凌不再是那个怯懦乖巧的小少年了,依旧是那副让岑风倦熟悉的容貌,但他的五官更深刻了些,愈发俊美,身形也更高大。


    岑风倦情绪复杂地意识到,那个被自己养大的小徒弟,如今竟然比自己还高了。


    他甚至要微微仰头,才能和邬凌对视。


    比容貌身形变化更大的是邬凌的气质,一袭黑衣为青年添了肃杀与邪肆,岑风倦盯着邬凌的双眸,在他记忆中,少年邬凌的眸色如墨,却如纯净的宝石般总带着光芒,可此刻的邬凌眼中却燃着两道如血如火的赤色。


    邬凌看向岑风倦,他似是有些失神,怔忪地站了片刻,红眸才猛地璀璨。


    他一袭黑衣染血,周身魔息滔天,赤红的双瞳妖艳。


    踏着一地残肢鲜血,邬凌向岑风倦的方向快步走来。


    仅剩最后的一步之遥时,邬凌方停步,他看着岑风倦,眼中浮现出万千思绪,将短短两个字念出了无限的缱绻。


    他唤道:“师尊。”


    邬凌阖了阖眼,像是要压下某些太过危险的情绪,再抬眸时他唇角微扬,带着轻笑。


    他说:“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


    黑衣青年的气质太过凌厉邪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岑风倦感到陌生,邬凌的语气疯狂而危险,入骨执念伴着这短短几个音节,便展露得淋漓尽致。


    岑风倦怔怔地站着,一时间思绪混乱,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看着邬凌眸中的血色,一个猜想如刀锋般劈进他脑海,让他霎时间面色苍白。


    岑风倦惊声道:“你的眼睛……你和万魔渊的魔神……”


    他终于想起,这血色的双瞳意味着邬凌不只是入魔,而是和魔神签订了共生契约!


    怎么会如此?


    岑风倦瞳孔骤然收缩,抬手便要去抓邬凌的手腕,他直觉自己找到了原因,那个让邬凌培养进度倒退,让小世界濒临崩溃的原因。


    可这一刻,岑风倦在乎的不是这些,他脑中浮现的只有魔神的危险性。


    岑风倦当初确实杀尽了万魔渊中的魔,可只有一个例外,他没能杀了魔神,因为当他跃入万魔渊殉道时,魔神已经不在万魔渊。


    到现在他才知,魔神竟与邬凌达成了共生!


    那毕竟是一方小世界的神明,怎么会甘于在共生契约中做弱势方,祂必然会反噬,以夺取对邬凌的身体的操纵权。


    而神明的反噬足以伤害,甚至撕裂邬凌的魂魄。


    那么,岑风倦脸色愈发苍白地想,邬凌培养进度骤降的原因,可能正是被魔神的反噬伤害了魂魄。


    预警机制为什么没有反应?难道是也被魔神屏蔽了吗,岑风倦脑海中一瞬间如风暴般,转过太多慌乱的思绪,最终只剩下一个最明确的想法:


    他需要搭邬凌的脉,好探明魔神对邬凌究竟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可他伸向邬凌的手却被格住了。


    岑风倦气急:“让我……”


    他的话音陡然截住,邬凌挡住了他伸去的手掌,却一转腕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骤然发力!


    邬凌将岑风倦结结实实拉进了自己的怀抱。


    这是六年前都不曾有过的过于直白的情感表达,惊得岑风倦一时都茫然无措,他的右手被邬凌紧紧攥住,而两个人身躯贴近,再没有一丝距离。


    邬凌伸手,他环住岑风倦清瘦的身躯,手臂从那单臂就能环抱的腰肢上移,最终落在了岑风倦后颈,他用力,用几乎称得上强硬的态度,将岑风倦的头压在自己肩上。


    交颈,相拥。


    砰。砰。


    岑风倦听到不知是谁的心跳,清晰的、欢快的、重重地跳响。


    或许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心跳,岑风倦觉得那心跳越来越快,快得几乎让他头晕,他抬起那只没有被邬凌攥住的手,却在半空茫然地迟疑了一会儿。


    他像是不知道,又或是不在意自己脖颈的命脉正被邬凌掌握在手中,轻轻用力就能让他与世长辞般,反而放任着这全修真界闻名的疯魔将掌心抚在他的后颈。


    而他的手最终,轻轻落在黑衣青年的背上。


    “师尊回来了。”


    他说。


    他们就这么别扭地环抱,心脏仍在胸腔激烈的跃动,可这一刻的气氛却突然静谧。


    “师尊。”


    邬凌的嗓音几乎是贴在岑风倦耳边响起,低沉的,带着时间的烙印,让岑风倦熟悉又陌生,而他的语气却是悲戚的迷茫:“你真的好像……”


    什么?岑风倦茫然地抬眼。


    邬凌嗓音中的迷茫渐渐近乎绝望:“可我分不清了……”


    岑风倦想起来了。


    魔神反噬会造成魂魄撕裂,而严重的灵魂损伤会让人意识紊乱。


    岑风倦的心脏像突然被一只手攥住了,就连跳动都变得艰难起来。


    ……分不清什么?


    ……邬凌究竟伤得如何?


    邬凌的语调如同梦呓:“我分不清你究竟是我的师尊终于回来……”


    低沉的嗓音突然冰冷,带着刺骨寒意,让人心底发凉:“还是……第四百二十七号?”


    四百二十七号?


    邬凌松开岑风倦的手腕,也松开扣在岑风倦后颈的手掌,他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冰冷得近乎漠然,他眼底有太多情绪交杂,让岑风倦看着都感到心惊。


    最终,所有情绪汇成一种恍惚的疯狂,他轻声道:“六年,两千两百七十四天,一共四百二十六个对师尊的仿冒者,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新的那个?”


    岑风倦蓦地哽住。


    然后,良久的沉默。


    他甚至有一瞬以为这是邬凌回应他当初不告而别的玩笑。


    可他召出系统的虚拟屏,却看到小世界的稳定度轻轻一跳,再度降低了零点五。


    这说明邬凌是认真的,并非玩笑,他是真的经历了他所说的,也是真的为此迷茫失落。


    岑风倦的心中突然燃起前所未有的怒火。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的很清楚,这六年岳掌门等人做了些什么,原无求又为何不敢细谈了。


    岳掌门那群绝世脑瘫竟然找人假冒岑风倦,妄想欺骗邬凌,甚至效率卓绝到短短六年找了四百二十六位替身。


    于是任谁都想不到,岑天尊回到小世界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拯救即将崩溃的世界,也不是安抚堕魔黑化的邬凌。


    而是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向邬凌证明:他是他自己。


    真是……人生何处不惊喜。


    岑风倦怒极甩袖,这一刻,他简直想拔剑先去砍岳掌门等人一顿,但很快又回过神,意识到眼前的邬凌才是问题的核心。


    但稍加思索,岑风倦就深感眼前一黑、前途无亮,他越思考便越能清晰地意识到,整整四百二十七位仿冒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以想象到,那些假冒者为了取信于邬凌曾尝试过多少种风格,编出过多少谎言,邬凌至今都没受骗当真是值得表扬。


    但这也意味着假冒者们堵死了无数条路,邬凌的疑心绝对已经强到了极致,而这些都是岑风倦证明自己身份的路上的巨大障碍。


    岑风倦想要说些什么,但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样的回应是否有假冒者说过。


    事情简直乱成一团麻。


    岑风倦一时迷茫,他的拳头硬了,心里却有点发凉,最终他索性什么都不说,面无表情地保持着沉默,还转过身背对着邬凌。


    无名风起,吹动他的发带,蹭过脸颊掠过他眼前,岑风倦看着翩飞如蝶的发带,却突然想到,离开管理局前他不知是怎么想的,最终还是将那条纯黑发带拿上了。


    现在看来,那条发带倒正适合如今的邬凌的画风。


    可是邬凌现在认不出他了。


    岑风倦厌恶于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可想到这里,他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难过。


    那充盈了整个胸腔与脑海的情绪,让他再怎么嘴硬也不得不承认……


    ……真的有一点难过。


    岑风倦并没有看到,在他身后,邬凌正看着他清瘦的背影。


    深深地凝视着,眼睛都不曾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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