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的宴席向来是隆重的,端着托盘的侍女犹如柔软的绸带,一眼望不到头,随处可见、数不胜数的灯笼照亮大殿内每一个角落,和白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杨笛衣沉默地跟着鸢心,将一路上的画面收入眼底,类似的场面或许她是见过的,在很久之前。
当时的她应该是满眼新奇,对这样的地方充满了期盼,可不知为何,如今这些富丽堂皇的事物突然像是变了模样,晃眼灿烂的光也变得沉闷,直压得她心头喘不过来气。
“我们一会儿就安静站在公主身后就好。”
鸢心的话穿过无数杂音砸进她脑袋里,杨笛衣晕晕乎乎应道:“好,知道了。”
很快方雪明扶着沈洛华到达她的座椅处,沈洛华施施然坐下,杨笛衣和鸢心就站在她后面两步之外的地方,方雪明没多久也朝她们走了过来。
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三人一时都没说话,站得笔直,乍一看和旁边金灿灿的木头柱子没什么两样。
“这宴会,挺热闹啊。”
方雪明冷不丁冒出一句,还没到时辰,殿中人并不太多,杨笛衣低着头眨了眨眼,偷偷看向他,“嗯?”
方雪明笑了下,“没什么,感慨一下。”
杨笛衣:“”莫名其妙。
杨笛衣没打算理他,旋即又把头扭了回去,刚想趁此时机观察一下大殿上的人,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方雪明刚刚那是什么眼神?
杨笛衣半眯起眼睛,道:“你不对劲。”
“我有什么不对劲?”
杨笛衣说不上来,方才一瞬光景,他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相处五年之久,杨笛衣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一点都不紧张,感慨之余,还有些怅然的悲伤感。
昨天被周悬诓过一次后,再加上此刻身处大殿,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杨笛衣打起千百倍的精神。
“你想多了,”方雪明唇角挂着浅笑,掠过她看向殿门口,“看,有人进来了。”
杨笛衣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待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杨笛衣心脏猛地一跳,忙又把头低下去几分,只敢用余光留意那边。
沈怀序依旧是那副笑脸,一身锦纹青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姑娘,是在医馆见过的梨儿。
许是未见过如此阵仗,梨儿脑袋微垂,看不清面容,只是紧紧挨着沈怀序,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
沈怀序原本走向偏另外一侧,想来在沈洛华对面,可不知为何,他脚步轻轻一转,径直朝沈洛华走了过来。
杨笛衣顿时如临大敌,更是把头低低下去不少。虽然来之前鸢心已经帮她在面容上做了一些伪装,明知道沈怀序不太可能能认出她,但杨笛衣还是控制不住的微颤。
“皇姐。”
沈怀序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迈了上来,在沈洛华面前笑吟吟站定,“许久不见了。”
沈洛华回道:“是啊,五弟近来可好?”
“自然是好的,今日父皇生辰,不知皇姐准备了什么礼物?”
沈怀序偷偷向沈洛华凑近,“皇姐不如先和我透露一下?”
“不是什么珍贵玩意,肯定比不上你的有趣,”沈洛华道,“往年你的礼物,都是最讨父皇欢心的。”
沈怀序灿然一笑,“皇姐又敷衍我了,不过,今年我还真的没把握父皇能不能看上我送的东西。”
“五弟多虑了。”沈洛华望向他身旁的女子,“这位是”
“皇姐忘了,你见过的,”沈怀序揽着梨儿的肩膀,“怕她在府中无趣,所以带她来见见世面。”
沈洛华点点头,“毕竟这是在宫里,别忘了注意些。”
沈怀序无所谓道:“放心,她很听话的。”
他们一直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杨笛衣避无可避地听到些,明知沈怀序连一个眼神也没递过来,但她还是不敢抬头。
直到鼓声响起,沈怀序揽着梨儿悠悠然回了坐席,杨笛衣这才敢将头微微抬起,大殿中已然坐满了人。
沈洛华正对面是沈怀敏和孙容秋,他们旁边是沈怀序和梨儿,转头往下瞧,大片红蓝相间,应当是官员及其家眷。
天子生辰,举国欢庆。
少顷,上方台子上款款走来三人身影,中间正是一身明黄的沈敬信,他左手便是崔玉,亦是凤冠华服,面上虽说淡淡的,却无声透着威严。
右手边,杨笛衣微微一愣,是柔淑妃,穿着与上次见到她时相比,从头到脚都透着华贵。
三人依次坐下,柔淑妃靠近沈洛华这边,不知为何,杨笛衣蓦地心悸,仿佛有一道及其锋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刺穿。
杨笛衣忙小心环视四周,可那道目光又很快消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欢腾鼓声落下,殿中所有身影不约而同起身,面向沈敬信齐齐行礼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圣上万寿无疆,圣体康泰。”
“平身,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一身悉索的布料摩擦声后,殿内复平静下来,沈敬信似是心情及佳,大手一挥,“闲话就不多说了,开宴吧。”
秦若之一甩拂尘,尖细嗓音刚落下,负责上菜的侍女自殿外鱼贯而出,为各个桌子奉上精致的前菜。
在他们来之前,每个人的面前的桌上早已安排好茶水点心,此刻上的正是小而华美的菜肴。
侍女上菜的同时,鸢心已然上前一步跪在沈洛华身侧,为她布菜,片刻后,歌舞声响起,数十名舞女齐齐亮相,身姿曼妙,宛若下凡的仙人,殿中一时热闹非凡。
杨笛衣心始终高高悬着,不时地留心着对面的沈怀序和上方的几人,越是平和,杨笛衣就越是想起京城和周悬的异常。
“哎哟——”
忽然一声轻呼打断杨笛衣的思路,她循声望去,身边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宫女正抖着身子跪下,“请姑姑饶恕奴婢不是故意的”
宫中的宫女也是分等级的,杨笛衣身上穿的,正是比鸢心低一级的二等宫女服饰,而看地上女子的,应是最低一等。
杨笛衣后知后觉她衣裙下摆处大片污渍,应当是她路过时手腕不稳,不小心洒落出来的汤水。
杨笛衣刚想说没事,欲扶她起身,不料那女子却是颤抖着怎么也不肯起来。
这是担心坏了吧,这样场合下犯错,能不能保得住脑袋还是一回事。
趁着无人注意此处,杨笛衣加重力道想把她拽起来,“你快起来,无人注意”
“怎么了?”
前方沈洛华望过来,只一眼便看清状况,扬了扬手,鸢心顿时点头,放下碗筷走过来。
“起来吧,收拾干净就退下。”等那女子哆嗦着端着盘子退下,鸢心上下打量她,“我带你去换衣服吧,快去快回。”
“好。”杨笛衣自是不扭捏,穿着带有污秽的衣物,若是被人发现,沈洛华也不好过。
可是鸢心离开,那谁为沈洛华布菜?杨笛衣刚要问,鸢心就看向方雪明,不容置喙道:“你去给公主布菜。”
方雪明怔了怔,从容点头走向沈洛华,鸢心便立刻带杨笛衣离开。
“其实你可以找个其他小宫女带我的。”
一路上,鸢心只领着她快步往着某个房间走去,听到杨笛衣的话没什么表情,“公主担心你出事。”
杨笛衣心头泛起一抹微热,也不再多言。
这里应是花园一角,距离她们离开的大殿不算很远,进屋后鸢心迅速找了身衣服给她,“你换,我在外面等你,尽快。”
杨笛衣点点头,只是下裙脏了,换起来并不复杂,她迅速褪下脏裙,换好新裙子刚要唤鸢心,忽感身后一阵阴凉刮过,杨笛衣浑身汗毛竖起。
“别出声。”
一道极低的,只有她能勉强听清的声音响起,腰上突兀的多了个东西抵着,杨笛衣全身绷紧,咬紧下唇没有说话。
“配合点,你和我,还有外面的那个,都暂时死不了。”
那声音再次响起,还带着微妙的熟悉,杨笛衣似是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不知道他实力如何,但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里,说明他足够了解皇宫,也足够了解沈洛华。
身后人用刀抵在她腰窝,带着她迅速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已经到了墙边,猝不及防,那人带着她就往后倒。
竟是有一个掩藏起来的地下洞穴!杨笛衣惊叹之余,面前的地板已经再次合上,四周一片漆黑。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鸢心的声音,“杨姑娘?”
那柄刀还抵在她腰上,杨笛衣丝毫不敢出声,只能听着鸢心的声音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快速离开。
又过了约莫半晌,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无限放大着杨笛衣的听觉和触觉,就在腰上那刀消失的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在她后脖颈蔓延开,杨笛衣下一刻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装潢和鸢心带她去的那间大不一样,明显更为精美。
果然,她手脚都被绳子捆的死死的,杨笛衣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叹气,就注意到不远处坐着一个人。
似是察觉到她醒了,那人缓缓转过身,杨笛衣一愣,早已被她遗忘的记忆忽地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你是跳猫?!”
这个名字太过久远,久远到杨笛衣也不确定是不是她,毕竟面前这个神情肃穆的女子和她印象中小凉山上那个总是爱笑的跳猫,太不一样了。
跳猫勾起唇角,语气不乏讥讽,“还记得我啊。”
第122章
杨笛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顿时有些语无伦次,“可你,你不是”
“我是什么?”跳猫神情染上不耐,“我早该被小凉山的火烧死?还是该被官兵抓走,死在监牢里?”
“我不是”
杨笛衣刚要辩驳什么,就看到不远处的跳猫突然站起身,看向她的表情透着阴狠,“够了!”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顶着一张与世无争的脸,显得你多无辜一样,当时在寨子里就勾的其他人为你死心塌地!”
杨笛衣被她劈头盖脸吼的脑袋里乱哄哄,却还是意识到什么,“你当年没被围剿的士兵带走?”
跳猫冷哼一声,“我要是真被带走,你还能见到我?”
杨笛衣看着她没有说话,怪不得她觉得那声音耳熟,原来真是故人。
虽然杨笛衣对小凉山那个地方恶心的要命,可是午夜梦回,小凉山那阵风再次刮过她身边时,杨笛衣总会想起那个早上,跳猫给她的那件衣裳。
虽然她没接,梦里的风仍旧凉入骨缝,但那确实是她在那里感受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之一。
霎那间,杨笛衣就想明白过去许多令她困惑的问题,难怪即便她到了京城,依旧总是被追杀,起先她还奇怪,自己在小凉山也不算很突出,竟还是被如此精准的找到。
“原来如此,”往日的迷雾散去,杨笛衣莫名心定下来,还轻轻扯了下唇角,“好久不见。”
跳猫没搭理她,兀自做回桌子旁擦拭着自己手里的匕首。
杨笛衣只有脖子以上能动,环视四周发现完全陌生,她便把目光重新移回跳猫身上。
她真的和那时不尽相同,周身环绕着肃杀之气,若说小凉山时的跳猫是颗美丽的毒药,此时的她,便如同她手里的匕首,冰冷,危险。
“你是五皇子的人?”
跳猫擦刀的动作一顿,没说话。
杨笛衣笑了下,“时至今日,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反正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坐着也无趣,不如我们聊聊天?”
“没什么好说的,”跳猫神色不改,把刀擦拭干净然后放回刀鞘。
“你是从小凉山逃出来的吗?”杨笛衣跟没听到她的话似的,自顾自说道,“还是说,其实你也是卧底?在起火前你就跟着那个陈哥离开那里了?”
跳猫连头也没回一下,杨笛衣啊了一声,“我还没问你名字呢?我的名字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所以你真实的名字是什么?”
跳猫还是没说话,杨笛衣还想继续问什么,就看到跳猫缓缓转过身,紧接着,银光闪过,她手中的匕首脱鞘,笔直地朝自己飞过来。
那刀的速度太快,杨笛衣手脚被捆的死死的,还没反应过来,那刀就擦着她的脖子,“铛——”的一声,嵌入她身后的木板。
杨笛衣:“”
浑身血液骤然凉下去,直冲脑袋,还没等杨笛衣把瞪大的眼珠子收回去,就看到跳猫一脸淡然地走过来。
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跳猫从容朝她伸出手,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同时弯腰在她耳边说道,“安静。”
安静就安静,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动刀动枪,杨笛衣咽了咽口水,果断点头,“好。”
脖子上的一抹凉意令她丝毫不怀疑,刚才那把刀再往旁边挪一点点,她此刻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跳猫眼中划过一丝满意,转身走了回去。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渐渐的,杨笛衣察觉出不对劲,今日圣上生辰,不应该这么安静啊,她离开前,明明还是歌舞升平的。
除非,她被带离这里,杨笛衣眼珠一转,目光落在跳猫纤细的手臂上,自己是被她拍晕的,那很大可能就是她拖着自己过来的?既然如此,那必然不会距离大殿过远。
但歌舞的声响她又完全听不到,她会在哪里呢杨笛衣顿时有些后悔去大殿的时候没多观察一下周围里的布局,否则
“吱呀——”
房门传出清脆的一声,杨笛衣和跳猫双双望去,跳猫瞬间起身冲门口抱拳,低头喊道:“主子。”
杨笛衣脊背绷直,眨也不眨地顶着门口。
下一刻,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被大力推进来,跌跌撞撞倒向跳猫,跳猫反手抓住她身后的手腕,带着她连退好几步。
那扇大门后面,渐渐浮现出一张唇角含笑的侧脸,沈怀序,果然是他。
沈怀序轻轻柔柔将门关上,转头看向跳猫怀中的人,声音似是有些无奈,“梨儿,你为什么就是不乖呢?”
梨儿手和嘴被布条死死捆住,布条边缘依稀可见血迹,闻言在跳猫怀里疯狂摇头。
“噢,忘记了,还有你。”沈怀序微微仰头,转头目光落在杨笛衣身上,微微一笑,“杨姑娘,别来无恙。”
“五皇子殿下好,”杨笛衣挺直脊背,同样笑了笑,“不过我可不算无恙。”
还是拜你所赐的,杨笛衣在心中嘀咕。
沈怀序依旧温柔道:“梨儿一个人害怕,所以寻来杨姑娘勉强做个伴,冒犯之处,希望杨姑娘莫要介怀。”
“自然自然。”
杨笛衣打着哈哈,既然他装傻充愣,那自己便也装傻,刚想问那什么时候能放她走,下一刻听到沈怀序继续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事,便辛苦杨姑娘,等外间事毕,再与杨姑娘叙旧。”
叙旧?恐怕是来与她算账,好取她性命。
杨笛衣唇角的笑意一瞬僵硬,沈怀序目光重回梨儿,一手抚上她的脸庞,“梨儿,乖一些,听话?好吗?”
梨儿泪眼模糊,止不住地点头,跳猫见状松开她,跟着沈怀序出去。
室内重回安静,梨儿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背靠着墙像块破布一样,一点点滑落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杨笛衣沉默地看了她半晌,轻声道:“梨儿姑娘,你还能动吗?”
梨儿的腿并没有被绑起来,若是她还有力气朝自己走过来,说不定她们还有出去的机会。
梨儿没有回应,连手指都没动一下,难道是晕过去了?杨笛衣艰难往床边挪了挪,再次喊了一声:“梨儿姑娘?”
好半天都没回音,就在杨笛衣思考怎么才能下去的时候,梨儿突然有了些动静,只是声音有些模糊不清,“窝补缴”
极轻的一声,声音亦是无比沙哑。
但她还没晕,她能动,杨笛衣眼睛一亮,“你还好吗?有力气吗,能不能站起来?”杨笛衣在床上扭来扭去,“梨儿姑娘,你看我的嘴没被绑,你的脚没有,我们可以合作啊。”
那女子动作的幅度这才大了一些,她堪堪坐直身子,转过来看向杨笛衣。
杨笛衣使出浑身力气扭到床边,“梨儿姑娘,你若还有力气,能不能过来一下,我们背靠背,我知道她绳子的捆法,我们合作可以吗?”
梨儿似乎看了她很久,终于颤颤巍巍站起身,一点一点缓慢走到床边,杨笛衣心中扬起希望的火苗,“对,你坐的离我近一些,你等下我坐直”
跳猫捆人的手法和她们在小凉山时别无二致,虽然捆的死紧,但是手指并不是完全不能动,只可惜她手被捆在后面,根本无法为自己解绑。
杨笛衣坐在床边,后背往后探了探,直到碰到一副柔弱的身躯,杨笛衣指尖扯住她的衣服,明显感觉到她还有些颤抖。
为节省时间,杨笛衣忙道:“你别乱动,让我找一下”
杨笛衣摸索了半天,才摸到她手腕的布条,大致了解是个什么结,杨笛衣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难解的结。
这一刻,杨笛衣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在小凉山时,她被拽着去学习打结手法时有认真学习。
绳结顺利解开,梨儿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依旧坐着没动,杨笛衣只好提醒她,“解开了梨儿姑娘,现在能不能麻烦你”
背后的倚靠瞬间消失,杨笛衣一时不防,差点就要摔下去,还好一只手及时扶住她。
“梨儿姑娘,我教你,这个结她打的比较难,你先找到”
还没等杨笛衣说完,她就感觉手腕上的禁锢松了许多,杨笛衣试探着往外分开,果然已经解开了。
杨笛衣把绳子一扔,边活络着自己的筋骨,边去解脚腕上的绳子,“梨儿姑娘你真是太聪明了”
“我不叫梨儿”
杨笛衣一愣,转头看她,她已经把嘴上的布条解了下来,白嫩的下半张脸上是掩盖不住的道道红痕,看着使人心惊。
“我叫杨笛衣,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啊?”杨笛衣声音温柔下来,“我怎么称呼你?”
“我”她眼中一片茫然,“我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不叫梨儿,但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没事没事,”杨笛衣眼中闪过心疼,忙轻柔地覆上她的后背,轻轻拍着,“我看你年纪比我小,我先叫你妹妹好吗?妹妹,你是被拐到京城的吗?”
“我不知道”她眼中慢慢续上泪水,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颤抖,“他,他说我是被派来刺杀他的,我是卧底,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真的想不起来”
杨笛衣心中一惊,难怪沈怀序如此折磨她,对一个想杀自己的卧底,沈怀序自是不会手软。
杨笛衣深吸一口气,将她的袖子推上去,想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不料她忽然一激,惊恐着往后跌去,“我,我没”
杨笛衣忙从床上起来,安抚道:“你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我有随身带的伤药”
直到杨笛衣从贴身衣物里翻出药,往自己手腕上撒了一些,她惊惧的神情才有所和缓,杨笛衣一点一点靠近她,“我和他不是一伙的,真的,你放心”
虽然她不再抗拒杨笛衣的接触,但眼神失焦,就像个坏掉的木头,杨笛衣忍下心疼,轻声问道:“你”
还没等杨笛衣问出来,面前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颤抖:“有毒”
第123章
杨笛衣怔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有毒?什么有毒?”
“我”面前人忽然抱住脑袋,整张脸皱成一团,断断续续道,“我好像在他府里听到,他要给什么下毒我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头好疼啊”
“是沈怀序吗?是不是今晚的夜宴?”
杨笛衣本来没往这方面想,但是最近发生的种种忽然在她脑中连接起来,形成一条清晰的脉络。
后背唰的冒出一层冷汗,杨笛衣强忍下内心深处的战栗,从随身带的药中找出一个药瓶,塞到她手里,“这药能恢复你的元气,也能挡一部分毒,你拿好,他们短时间内应当没工夫回来。”
杨笛衣说完便准备转身,手臂忽然被人抓住。
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要去哪儿?”
杨笛衣身形顿住,“我也不知道。”
如若她猜的不错,大殿周围的人应当已经被换成沈怀序的人了,她一旦靠近,恐怕就被会被抓走,况且,她能不能走出这房间,还是个未知,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能走出这里,都比坐以待毙强。
“我和你一起。”
杨笛衣惊讶的看向她,她脸色似乎好了一些,但仍旧惨白如雪,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不想待在这。”
似是担心杨笛衣不许,她挣扎着就想坐起身,“我,我还可以,我能走,不会给你拖后腿”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笛衣道,“我只是怕我照顾不到你。”
“不用,我不会莽撞多嘴,有人来我就藏起来,或者跑给你争取时间”
杨笛衣忍不住笑了下,“好,那我总要有个称呼你的方法吧,我要怎么唤你呢?”
她思考半晌,“晚儿吧,你喊我晚儿。”
“好,晚儿,你先收拾收拾,定下心神,我看下外面什么情况。”
说了许久,杨笛衣才发现房门始终紧紧关着,外头也没有什么声响,杨笛衣蹑手蹑脚靠近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望,并没有见到人影。
杨笛衣试着拉了拉房门,果然,是锁着的,从门把手位置能看到粗壮的石制锁链,使劲拉拽还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
难怪无人看管,这大石头锁链,凭她和晚儿的力气,根本没办法。
“怎么样?”
晚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杨笛衣摇了下头,“房门被锁上了,打不开。”
杨笛衣将目光重新落回屋内,窗户也只有两扇,但估计也被锁上了,寻常方法肯定是打不开。
杨笛衣久久望着一处,忽然道:“想赌一把吗?”
晚儿一愣,很快轻轻点头,“好。”
反正已经没有其他活路,赌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
宴会的乐声环绕在他耳畔,久久不散,明明是极佳的乐声,但是如今在他听来,倒像是为台上台下响起的丧钟。
一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沈怀序忍不住勾起唇角,连把玩手里杯盏的动作也放慢。
“主子,屋里的人”
怀中人蓦地发了声,沈怀序手指动作微顿,眼中划过一丝不悦,“怎么?”
跳猫声音很轻,带着虔诚,“属下怕她们跑了。”
跑了?沈怀序闻言没有一丝担心,反而隐隐升起期待感,“跑了岂不是更好玩,孤也许久没有和人玩过躲猫猫的游戏了,你不觉得刺激吗?”
“是,主子自是运筹帷幄。”
“放心,”沈怀序挑起她的发丝,在指尖缠绕,“等太阳升起,尘埃落定,孤之前许你的,自会给你,不要怕。”
跳猫似乎轻颤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镇定,“多谢主子。”
“去催催他们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别让诸位等急了。”
沈怀序话音落下,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俯身应道:“是,殿下。”
小太监悄无声息退下,熟练地走入一条小路,旁边路上走来一排端着托盘的宫女,为首的那个一眼是个大宫女,小太监瞬间换上笑脸,唤道:“方姑姑。”
方欢儿停下脚步,应道:“王公公。”
“方姑姑,麻烦您催一下御膳房,别让前头的大人们等急了。”
“王公公放心,奴婢刚好就要回去御膳房。”
“有劳方姑姑。”
“王公公客气。”方欢儿微微低头,说完便领着身后的一列人往御膳房走去。
走出去好一阵,跟在最末尾的杨笛衣和晚儿才双双松了口气,但也依旧不敢抬头,只低着头小心跟随前面人的步伐。
“你们两个,”前头忽然停下,方欢儿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隐隐的不虞,“先去把脸洗了,这样成什么样子。”
“是。”杨笛衣心一紧,忙低头应是,然后扯过晚儿的手臂,往旁边的水缸走去。
方欢儿看了她们两眼,带着剩下的人进了亮堂的屋内,杨笛衣注意她们的身影消失,这才觉得浑身一松,却也不敢松的太多。
转过脸,两人看到对方黑黢黢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快洗洗,应当暂时没事了。”
晚儿点了下头,很快把脸洗得差不多,余光看向身后的房屋,略有些不安地问道:“里面会不会”
“肯定的。”
晚儿沉默下去,幸好那间房内有蜡烛,有布料,两人好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将窗户烧出个大洞,这才有机会趁乱逃出来。
逃出来两人先是迷了一会儿路,还是杨笛衣凭着白日隐隐约约的记忆,走到了大殿附近,但两人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敢躲在角落里。
适时方欢儿领着人从里面出来,两人一合计,抓住机会凑上队尾。
“碰到那个王公公时,吓我一跳。”晚儿甩了甩手上的水,声音还有些颤抖。
“可能是沈怀序身边的人,他们来催菜,说明毒就下在菜里。”
“可是那么多菜”晚儿眉头蹙起,“我们总不能把御膳房也烧了吧。”
那肯定不可能,毕竟把整个御膳房烧了,肯定会引起沈敬信的注意,她要怎么说,当着沈怀序的面说他要在宴会上下毒?
她们没有证据,也没有人证,凭着一张嘴,没有人会信她们。
杨笛衣思索着,身后蓦地响起一道女音,“水缸边两个,站那发什么呆呢,这么忙的时候,还不快进来帮忙。”
“来了。”杨笛衣一凛,连忙回道。
“我们先进去,看情况而定,”杨笛衣在晚儿旁小声说道,“进去她们说让干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先来找我。”
晚儿不住地点头,进了屋里,热浪扑面而来,等两人适应了再瞧,果然一派忙碌景象,屋子四周全是明火灶炉,炒菜的炒菜,摆盘的摆盘。
那人见她们两个磨磨蹭蹭的样子,顿时指着一个角落,斥道:“还不快去把土豆的皮削了,愣着干什么。”
“是,”杨笛衣连忙应下,拉着晚儿走到那人指的地方,正放着一筐洗干净的土豆。
削土豆不算难事,杨笛衣从筐里拿出一个土豆,又从台子上取下两个刀,把其中一个递给晚儿,问道:“会吗?”
晚儿忙接过,“会一点”
“我教你,”杨笛衣示范给她看,刀附在土豆表面,手腕一转,一层薄薄的皮就掉了下来。
晚儿照着她的动作,刚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但很快,她就愈发熟练,削皮的速度比杨笛衣还要快上一些。
“你之前是不是做过?”杨笛衣看着她手上的动作,不禁问道,“削的又快又好。”
晚儿手上动作一顿,“或许吧?感觉有些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具体什么,总觉得这画面很熟悉。”
“你别怕,你的失忆很可能是他们做的,等这些事结束,说不定可以帮你恢复记忆。”
杨笛衣便和她说着什么,边余光扫视屋内其余众人,大厨炒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道接一道的出锅,侍女们紧接着整理菜品,脸上的神情皆是正经严肃,毫无一丝迟钝或犹疑,根本看不出来谁有可能在菜里动手脚。
见到方公公之前,杨笛衣还有些担心,万一沈怀序在所有菜里都下了毒,那事情就太棘手了……
但如果有毒的那道菜还没上,那是不是杨笛衣留心着每一筐菜,在脑中疯狂回忆着医书上的医理,有没有,有没有不能同吃的菜,哪怕只是
钻心的疼痛霎那将她的目光拉回来,低头一看,手指上鲜红的血液顺着那柄刀往下流,晚儿注意到也发出一声不大的惊呼,“你的手”
“没事,”杨笛衣随手撕下一块布,将流血的手指层层包起来,“小事,不用担心。”
晚儿忙放下手里刀,在身上找着什么,“你的药还”
“真的没事。”杨笛衣把手指缠的紧紧的,刚想说让晚儿安心,不料她的目光忽然盯着某处,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一样,眸光止不住的闪烁。
“怎么了?”
第124章
她的神情实在骇人,就像是做了溺水之人忽然被打捞上岸,恍惚中又带着惊惧。
杨笛衣凑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颤抖的手臂,避免她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怎么了,晚儿?!”
“啊——”
晚儿一个打颤,手中的土豆和刀双双掉地,失神的瞳孔骤然回缩,下意识反握住杨笛衣的手,“我我好像想起”
“想起”什么?还没等杨笛衣问出来,旁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
“要去大殿送餐,还有没有空闲的人,那边那两个,转过脸让我看看。”
杨笛衣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似是安抚又像是提醒,晚儿也意识到这是在皇宫,容不得一丝纰漏,用力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
“说你们呢,抬头。”
那声音越来越近,杨笛衣重新换上笑容看过去,来人是一个方形脸的女子,上下打量她们一眼,“还不错,快收拾收拾,跟着队伍去大殿上送餐。”
“我吗?”杨笛衣指着自己问道。
那人眉头一皱,“不是你还是谁,看着是个聪明的,怎么这么迟钝,要不是原定的人身体突然不舒服,这等好差事,哪轮到你。”
“是。”
杨笛衣忙站起身,可身旁晚儿还在紧紧抓着她的手,清晰的颤抖从她手臂上传来,杨笛衣讨好地笑了下,“那个,我能带我妹妹一起吗?她生病了还很胆小,我怕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影响大家”
“这么麻烦?”那人满脸不耐,随手一挥,“跟着吧,正好人数凑个吉利数,不能进去啊。”
“多谢!”
杨笛衣连忙道谢,拉着恍惚的晚儿走到那人给她们指的地方,排队一个接一个端起旁边备好的盘子。
杨笛衣大致数了下前面的人数,她们排在最末,估计进到大殿也是给距离大门最近,也就是宴席最末的几桌上菜,上方那几位高台上的人必然注意不到她们。
思及此,杨笛衣缓缓松了口气,幸好烧屋子之前,杨笛衣翻出了几套陈旧的宫女服,她和晚儿如今和她们穿的都是一样的,自己只要低着头,稳稳地放下菜就跟着队伍离开,应当是没事。
趁着无人看这边,杨笛衣轻轻拍了拍晚儿,“你还好吗?”
晚儿眼神朦胧,只是下意识握紧她,嘴唇张张合合,却总也说不出囫囵话。
“我,我”
“没事,你不用进去,等上完菜我就回来,你别怕。”
看晚儿缓慢地点了两下头,杨笛衣这才回过头去端最后一个托盘。
盘上是一个不大的砂锅,里面的奶白色的汤和鲜嫩的鸭肉,杨笛衣辅一端起,一阵香味扑鼻。
杨笛衣凝神,稳稳端起托盘,跟着前面人往外走。
身后晚儿的脚步声亦步亦趋,但一直紧紧跟着,杨笛衣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一边注意着和前面人的距离,还要留心着身后晚儿的动静。
直到杨笛衣隐约听到前方传来熟悉的歌舞声,杨笛衣心也跟着加速跳动起来,手中的托盘忽然重上许多,压得她手腕泛起微弱的酸痛。
殿门外赫然立着无数士兵,守门的查过人数,二话没说放行,杨笛衣挂念着身后的晚儿,刚准备抬头说什么,就看到晚儿也跟着自己走了进来。
那些士兵竟没有拦住她,身后殿门缓缓合上,杨笛衣一霎那的担忧和疑虑,忽然被前面声音打断。
门口太监低声催促着,“都手脚麻利些,快上菜。”
杨笛衣只得端着托盘,注意到前面人往右边桌子,杨笛衣略数了一下桌子,便朝着左边那桌走。
那里坐着的是位中年官员,不难看出两鬓已经有些花白,但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没有一丝丝毫的褶皱,正坐姿端正地望着上方。
杨笛衣低着头,将托盘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再弯着腰退下。
“辛苦。”
耳畔一道厚重的声音响起,在满场的丝竹声中异常显眼,杨笛衣一愣,微微抬起头,这是在和她说吗?
那中年官员并没有看她,但这么近的距离,除了她并无第三个人。
杨笛衣无法回他,心情复杂地抿起唇瓣,快速扫了一眼他桌上的饭菜,都是些品相正常的菜肴。
忽然,场中的乐声停下,杨笛衣心跳跟着一顿,没有了乐声,空旷的大殿针落可闻。
上方声音很轻易传下来,“儿臣恭祝父皇寿辰安泰。”
是沈怀序!杨笛衣错愕地抬起头,不可避免地察觉到身后贴上来一个人,是晚儿。
杨笛衣往后退了两步,寻到她颤抖的双手握住,“别怕。”
“多谢吾儿。”
“父皇,今日您寿辰,众大臣和皇兄皇姐都已献上礼物,儿臣不才,耽搁了许久。”
听到沈怀序的声音,晚儿似乎颤抖的更加厉害,杨笛衣留心着方才送菜的人,却迟迟不见那女子,杨笛衣心猛地一坠。
“噢?皇儿要送什么?”
“儿臣要送父皇一份大礼,”沈怀序的声音似乎染上笑意,“儿臣送您这殿内尸山血海,恭祝父皇退位顺遂,得以安享天年。”
沈怀序这段话,如同无声惊雷炸在大殿中,两旁站着的太监宫女齐齐抬头偷瞄,官员们也纷纷停下手里的筷子,或茫然或怔愣地看向高台,离杨笛衣最近的那位中年官员亦狠狠拧起眉心。
“是吗,”沈敬信声音无波无澜,“原来这就是皇儿送为父的大礼。”
“父皇不满意吗?”
“放肆!”沈洛华怒斥,“沈怀序,你若不是疯了,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皇姐莫急,”沈怀序笑道,“你看,父皇可一点都不急,再说了,这不就是父皇原本的打算吗?”
杨笛衣倒吸一口冷气,他的意思是,沈敬信原本就打算在今日传位于太子?!
难怪他在知道自己中毒后却并没什么担忧的样子,原来早就有所准备,看他的反应,应当也早就知道沈怀序会有此行为,那是不是也会有所防范,杨笛衣想放心,却又不敢,因为沈怀序明显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语气,
“看来父皇早就知道了,”沈怀序语气中居然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感慨。
良久,沈敬信叹了口气,“序儿,你太心急了。”
“是吗?儿臣并不觉得”
“够了!”一道高昂的声音如利剑般插入两人对话,余光中,一道红衣身影颤颤巍巍站起来,“五皇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你你老夫实在是听不下去!”
沈怀序亦跟着起身,晃晃悠悠往前走,“是吗,朱御史,那您想如何,参我一本吗?”
“五皇子你咳咳咳”朱御史似乎已经上了年岁,刚站起身就咳嗽不止,只抖着一只手指着沈怀序。
“朱御史,瞧您这身体,您老了,”沈怀序慢慢悠悠走到他面前,动作轻柔地放下他的手,“指人也很不礼貌的,您若想参我,怀序等您下辈子再来。”
霎那间,四周死一般寂静,明明离得很远,但杨笛衣仿佛真的听到什么东西刺穿血肉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
台上那两道身影一瞬交叠在一起,然后那抹红色缓缓倒下、蔓延,只余一人站立。
“啊——”
“杀人了!”
混乱在一瞬间席卷,无数锐利的尖叫划破长空,哭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杂糅在一起,震得人耳朵疼。
有人跌跌撞撞站起身往殿门方向跑,杨笛衣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带着晚儿连连后退,直到靠上墙壁。
“门,门打不开!”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激起千层浪,“什么情况,为什么门打不开?!”
“来人啊?外面的人难道聋了吗?!”
一片混乱声中,只有一道声音异常明显,沈怀序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为什么?”
繁杂的声音似乎一瞬凝滞。
沈怀序微微一笑,“当然是因为,今日各位都要死在这里啊?开心吗各位?与天子同寿呢。”
“本来各位其实不用看到这一切的,只是可惜,不知道为什么,药效似乎慢了一些,所以各位别怕,这份恐惧,不会持续太久的。”
沈怀序声音刚落下,殿门前混乱的人中忽然有人捂着脖子抽搐了两下,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怀序似乎终于放下心,“对,就像这样。”
方才还拼命哭喊的人群此刻忽然安静了不少,没过多久,一个又一个相同形态地倒下,那里很快就堆叠起一座小山。
杨笛衣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场景,一阵恶心涌上喉头,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还是身旁晚儿死死握着她的手,才不至于倒下。
“姐姐姐,他来了”
晚儿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杨笛衣堪堪转过头,沈怀序正含笑一步一步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
“梨儿,你果然不乖。”
第125章
“阿衣阿衣!”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无数光影重叠,交织,最后大片大片画面相融,汇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雪明的脸庞逐渐清晰,他肉眼可见的狠狠松一口气,“吓我一跳,还好你醒了,不然”
杨笛衣浑身一抖,“这是在哪儿?什么时候了?”
“在太和殿。”
红砖,金柱,这是曾经沈敬信接见他们的地方,杨笛衣挣扎着坐起身,“这是”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只是这回明显拥挤很多,附近零零散散躺着、站着许多陌生的面孔,有几个已经用白布挡住,没有躺着的,譬如沈洛华她们,亦是面如寒冰坐在凳子上。
沈洛华咬紧下唇,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可恶!”
“华儿,”崔玉陪在沈敬信身边,语带警告,“你吓着你父皇了。”
沈洛华瞄了一眼崔玉方向,看得出仍有些愤然,但还是有所收敛,注意到杨笛衣这边的情况后,立刻起身朝她走来。
“你没事了吧?”沈洛华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刚刚怎么不见了,还换了身衣服,鸢心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
“我”杨笛衣猛地想起晚儿,忙在周围寻找她的身影。
沈洛华一愣,不解道:“你找谁?”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呢?那个眼睛大大的,和我穿一样的衣服”
方雪明道:“她被沈怀序带走了,就在殿外。”
带走了?杨笛衣想起那声姐姐,心不免被揪起,沈怀序此人简直就是疯子,晚儿从他身边逃走无果,还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她。
杨笛衣手撑着地站起身,缓慢走到大门处,试探性推了两下,推不开。
方雪明在旁道:“他命人锁的很紧,说是要等到明天,让屋内活着的人都亲眼见证他登基。”
杨笛衣扶着门没有说话,片刻后才目光重新落回屋内,“大家的毒怎么样?能解吗?”
方雪明眸光微暗,“这毒,很厉害,也很麻烦。”
“陛下!”角落处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忽然站起身,手脚并用爬到沈敬信面前,声声泣血,“陛下,你救救大家,您可是陛下!”
沈敬信颓然地坐在上面的椅子里,一只手按着眉心,还未开口便止不住的咳嗽,好不容易停下,声音满是无奈,“我”
又一妇人上前,不住地磕头,“陛下,求求您,您救救臣妇的孩子吧,他才刚过十四的生辰,臣妇求您”
“陛下,五皇子他已然疯魔,您难道”
被困在大殿的大臣及其亲眷亦不少,一个人开了这个头,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上前,将沈敬信层层围住,压迫势头越发严重。
沈洛华眉头一拧,大步上前,“造反了不是?我父皇又不是大夫,如何能解毒。今日之事本就是沈怀序和柔妃费尽心力谋划,他二人里应外合,我父皇如何能预料这么多?你们能防备自己的枕边人和孩子吗?况且,难道我沈家就无一人伤亡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沈洛华眼眶倏尔泛起微红,声音也被陡然拔高。
杨笛衣一怔,“什么?”
方雪明望向殿中一角,眼神有些不忍,“是太子。”
“原本那碗汤,是太子妃想喝的,太子担心不合她胃口,所以亲自试过后再让她喝,可是,还没等太子妃喝,场面就开始乱套,也不知道算福算祸”
孙容秋肚子大大的,就那么双目无神地坐在那里,面前躺着面容苍白的沈怀敏。
方雪明道:“所幸太子殿下喝的不算多,他们二人吃过的饭菜几乎一样,也是因此我才能推断出是哪道菜有毒”
是那锅鲜鸭汤,杨笛衣愣愣地想,是她亲手和其他人一起端上去的那锅汤。
“公主殿下这是何意!难道怪我们吗?是我们让五皇子造反的吗?”
“就是啊,这不是你们沈家的家事吗?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
人群中起了不大的愤怒声音,但周围人又太多,根本不知道是谁在浑水摸鱼,杨笛衣呆愣地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孙容秋面前。
她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握着沈怀敏的手,一眼都没有看杨笛衣,只是低着头温柔地轻喃,“怀敏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非要来的,秋儿错了,你看看秋儿好不好?秋儿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滴落,无声砸在沈怀敏脸上,地上的人依旧无动于衷,孙容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几乎说不出话,“还有我们的麟儿,你说好要给他取名字的,你不是总嫌弃我取得不好听吗,你起来给他取啊”
越靠近,杨笛衣脚踝就仿佛坠了千斤重的石头,让她无法再迈出一步。
喉头泛起苦涩和一丝腥甜,杨笛衣艰难开口,“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毒不是她下的,可是菜是她端上去的,如果她当时再多看几眼那个鸭汤,她是不是就可以看出什么,为什么她什么也没看出来呢。
孙容秋仿佛这才注意到她的靠近,轻轻抬头茫然地看她一眼,遂又将头低了下去,不停地唤着地上的人。
杨笛衣看着她麻木的神情,一时间心如刀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恍若十年前。
沈洛华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果决,“还没改朝换代呢?你们现在是想二次造反,向外面的人递投名状吗!”
有人声音弱了一些,“公主何必出言讥讽”
“我讥讽?在座各位心里想什么你们一清二楚,只不过无人敢罢了。”沈洛华眼神一一掠过殿内众人,不少人都撇过脸去。
沈洛华唇角勾起一抹冷意,“沈怀序却是我沈家管教不良,各位亲眷的逝去我亦感到难过,但今日事态还没到最后一刻呢,诸位勿急,明日太阳升起,是不是他沈怀序坐那把龙椅还不一定呢,清算谁,尚且未知。”
沈洛华独自站在沈敬信和崔玉面前,言辞凿凿,倔强的神情不肯退缩一步,她身后的沈敬信看得出来已是强弩之末,或许体内的毒经此一事的刺激,已然有些加重,崔玉在他旁边面露担忧,顺着他的后背。
杨笛衣忽然就懂了当年父亲那句未言透的含义,沈敬信是个好人,但他并不是个好的君主。
作为一国帝王,他缺乏杀伐果断之气,缺乏狠辣无情的手段,他太柔和,太不锋芒,所以才会有当年父亲的惨痛,才会有那么多百姓的悲哀。
今日亦然,杨笛衣以为他身为君王,必然会对此有所防备,可是她低估了他的仁善,他亦低估了自己儿子的心狠手辣。
思及此,杨笛衣蓦地浑身一僵,背上起了一层冷意,她忍不住向前几步,颤抖着道:“所以当年的事,你也是这样吗?”
周围的嘈杂一瞬落下,静的只有杨笛衣的声音,沈洛华眉头蹙起,过来扯她的手臂,“这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杨笛衣没动,眨也不眨地看向沈敬信,“当年我父亲,当时的户部尚书杨赴,被污蔑造反,家中被屠尽满门那日,你也是这样吗?!”
这样明明知道,但是却没有任何作为,在高位之上,做一个沉默寡言的君王。
听到杨赴的名字,沈敬信这才抬头看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又显出几分了然,“难怪我初见你时,觉得你眉眼之间有些眼熟。”
杨笛衣深吸一口气,“请你回答我,陛下,你是否知道我父亲被污蔑一事?”
沈敬信沉默片刻,“知道。”
杨笛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你说,什么?”
崔玉眉头微蹙,欲说些什么,被沈敬信拦了一下,沈敬信望着她,道:“对不起。”
对不起?杨笛衣腿脚一软,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沈敬信说对不起?
“当年他们二人涉及朝内的党派之争,我确实有所了解,因此他们被举报贪污受贿时,我只是下令,命他们严加搜查府内,将他们二人及府中亲眷暂且关押,可是很快有人上报,说他们拒不服从,意欲谋反,府中还有卫兵反抗,我便让他们先看着办。
后来才知道,那晚负责的官员喝醉了,在重重怂恿之下,选择先斩后奏。至于他们提到的谋反的罪证,我也是后来查了才发现有诸多疑点”
“你知道?你都知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父亲平反?!”杨笛衣神情激动,“你明明知道”
“牵连的人太多了,”沈敬信缓缓摇了摇头,“不知名小兵随手放下的印信,喝醉无为的官员,讨好高官的小官,还有即使我很不愿意承认,还有,疑心的皇帝,孩子,那晚的事情,不是能轻易归责至一人的。”
“纵然那晚之后,所有涉事官员均已被我以各种原因流放出京,纵然有人告诉我他们的孩子可能还活着,我也没有派人将你们逼到死路,可这些始终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讲的事情,若我真的昭告天下,皇室和朝廷的威严又要被置于何处。你能明白吗?”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杨笛衣看不清楚沈敬信的神情,只能听着他平淡的,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在她心上反复戳着一刀又一刀,她不想明白。
父亲、母亲惨死的样貌夜夜在她梦中重现,镜儿声声泣血,不停地唤着小姐快跑,可是如今沈敬信的话,狠狠戳破了她心内原本就薄弱的一层坚守。
那这算什么,她和周悬的家人尽数惨死,他们如履薄冰的这些年,又算什么?那些被牵连的、无辜枉死的性命,却只换来他一句轻飘飘的:不能尽数归责一人?
多么可笑,杨笛衣冷笑着往后退,“你的道歉,有什么用”
能让父亲和母亲活过来吗?能把镜儿还给她吗?能让那些枉死的性命活过来吗?
杨笛衣忽然好累,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在刹那间被抽走,她艰难的这些年,那些执着,仿佛都变成了笑话。
那她为什么还在这里,她不要在这里,这些人的死活又关她什么事,她刚刚甚至还对孙容秋说了对不起。
“阿衣”方雪明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些不忍道,“你先”
“别喊我“杨笛衣脑中一团乱麻,她什么也不想听,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锁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就好了。
直到退无可退,杨笛衣后背碰到坚实的木头殿门,她才缓缓坐下去,用手臂将自己包围起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无数人的气息和小声讨论声被无限放大,杨笛衣刚想把头埋进臂弯,身后的倚靠忽然消失。
“人呢!”
沈怀序近乎咆哮的声音在身后炸开,还没等杨笛衣坐稳身形,只觉身后的衣领被猛地拽起来,“你,你给我过来!”
殿门猝不及防打开,又在她面前被关上,杨笛衣还来不及看清,整个人就被拖在地上。
沈怀序拽着她,丝毫没给她反应的机会,快速往前走,一直到碰到什么东西,沈怀序才松开手里的力道。
“你不是大夫吗?给她治病!治不好我现在就杀了你!”
沈怀序神情癫狂,血红的眼珠几乎要爆裂开来,使劲掰过杨笛衣的身子,“听到没有?!我让你治病!”
治病?给谁?杨笛衣下意识往前看,晚儿苍白、凌乱的面容映在她眼底,没有一丝气息,她的腹部上还有一个血淋淋的洞口,再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
几乎是出于本能,杨笛衣伸手探上她的脉。
“如何?”
杨笛衣怔然地望着他,“她死了。”
沈怀序骤然站起,剧烈地喘气,抓着杨笛衣的肩膀道:“你胡说!你是不是没认真把,你认真把,你仔细地把,你救好她,我就不杀你”
杨笛衣猛地开始挣扎,大声喊道:“死了就是死了,救不活了!你看不到吗?!”
第126章
“你胡说!”沈怀序松开她,一脚将她踹开,整个人都在颤抖,“你胡说,你想骗我,你是庸医,你和她一样,都想骗我。”
“我不会再上当了,我不会”沈怀序喃喃着退至晚儿身边,弯下腰似乎想将她抱起来。
杨笛衣被踹得手臂钻心的痛,看到他重新抱起晚儿,忽然起了力气,咬牙站起将他推开,“你这个疯子,别再碰她!”
“疯子”沈怀序不停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疯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笛衣抱着晚儿冰冷的身躯,眼泪又要落下,但她不敢松手,她不知道沈怀序要把晚儿抱去哪里,但她知道,绝不能让他带走。
“何止啊,我不仅是疯子,还是个傻子!瞎子!聋子!”
沈怀序踉跄着站起身,他头发凌乱地散在身后,眼神平静的像一潭死水,杨笛衣抱着晚儿的手又紧了几分。
“是啊,还有谁像我一样的蠢呢,有谁!”
后半句,沈怀序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的,杨笛衣手腕发颤,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女子。
柔淑妃?她原本精致的钗环歪歪扭扭插在发间,面容也因为扭曲而变得可怖,猩红眼眸中满是冲天的恨意。
她盯着沈怀序,一字一句道:“烂泥!沈怀序,你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沈怀序不为所动,眼睛只是盯着杨笛衣怀中的人,少顷,他唇角一弯,“是吗,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
“我这么多年,为你在后宫谋划,为你在朝堂打点,好不容易要将你推上这个万人敬仰的位置,就换来你如今的样子,”柔淑妃扶着旁边的椅子站起身,咬牙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一个女子”
“为我?”沈怀序撇过去看她,声音充斥着不屑,“尊敬的柔淑妃,你不用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是为你自己罢了。”
柔淑妃脸色一白,颤抖着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为了你自己!”沈怀序向她走了两步,“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给沈敬信下毒是为了报复他当年战时牺牲边城、害你亲人尽亡之仇,你建立拐卖点,是为了赚钱和找你弟弟,就连这个皇位,也不过是你想成为太后的垫脚石!”
柔淑妃咬紧下嘴唇,抬手就是一巴掌,
“沈怀序!我赚钱还不是为了给你打点朝堂?你以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年前,就有许多官员支持你!这些年,明里暗里,你和太子的势力不分伯仲,你以为你凭什么?!就凭你,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沈怀序被打得歪过头,突然开始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是啊,亲爱的母妃,我什么也做不了呢。”
杨笛衣紧紧抱着晚儿,还没来得及往后退,就看到沈怀序骤然转向她。
“杨赴的女儿,你是不是不知道该找谁报仇?我来告诉你一个人?”沈怀序缓步向她走来,面上重新挂上柔色。
杨笛衣下意识就往后退,沈怀序却不容她退,一把扯过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来,你看,就是她,就是这个人,当年就是她,暗中挑起两派之争,也是她手下的人,栽赃你父亲,来,杀了她,你就报仇了,别忘了,你被拐卖,也是源于她,她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助你杀了她,为你父母报仇好不好?”
“不”
不知何时,杨笛衣手心被塞了一把带血的匕首,沈怀序不容她拒绝,死死抓着她的手向前。
柔淑妃瞬间变了脸色,“放肆!我是你生母!沈怀序,你妄图弑母?!”
“母亲?”沈怀序声音带着无尽的柔和,“您不是早就对我失望了吗?那我也是在帮您啊,您看不到,不就不会对我失望了吗?”
“沈怀序,你疯了!”
杨笛衣咬紧牙关,想挣开他的手,不料沈怀序力气前所未有的大,硬是攥紧她的手,一步步向柔淑妃走近。
“母亲,你别怕,很快的。”
沈怀序在她耳边低喃,杨笛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在一寸寸向前,逼近柔淑妃,直至将她逼至殿墙,杨笛衣看着离柔淑妃不过半寸的刀,忽然喊道:“我不是大夫!”
手腕的力道一顿,杨笛衣心脏猛跳,她喘着粗气道:“我不是大夫,我不知道她到底死透了没,殿中还有一个医术高超的真大夫,他姓方,你你见过他或许”
不消几个气息,沈怀序猛地用力将她推到柔淑妃身前,杨笛衣不受控制向她扑去,柔淑妃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杨笛衣双手撑在她身侧,才不至于让自己完全倒在她身上。
方才沈怀序已经抽走她手里的刀,想来是去找方雪明,身后大门被打开,杨笛衣在心里跟方雪明道歉,抬头看向柔淑妃。
“柔”
柔淑妃颤抖的瞳孔尚未缓过神来,杨笛衣刚说了一个字,柔淑妃疯了一样将她推开,“贱民,别碰本宫!滚!”
你当我想啊,杨笛衣手脚发酸,浑身上下痛到已然有些麻木,又被柔淑妃这么推搡,已再无一丝力气站起来,只能暂时坐在地上喘息片刻。
沈怀序进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每一时每一刻的感受都被拉长,每一次喘息,杨笛衣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某处如火焰在燃烧、叫嚣,试图将她焚烧殆尽,她只能攥紧掌心,迫使自己时刻注意着附近的风吹草动。
这里应该是沈敬信平日上朝的地方,略有些空旷,夜幕沉重,四周的宫殿如同重重山影将这里包裹,透不进一丝光影,只有身旁那一把龙椅无比显眼。
目之所到,皆有士兵守卫,想来宫内宫外早已尽数被换成了沈怀序的人,他们得了命令,并未离得很近,只是手持长剑默然站在那里,几乎融入黑暗。
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刚被关上的大门再次被打开,方雪明跟在沈怀序身后,亦步亦趋。
“你,治好她。”
方雪明不着痕迹看她一眼,杨笛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旁沈怀序已经不耐烦催促道:“快点,磨蹭什么?!”
“是。”
方雪明不敢耽搁,快步走向地上的晚儿,她身下一片血红,方雪明先是一顿,然后探上她的脉,神情始终未有变化。
杨笛衣心被提到嗓子眼,只见方雪明从怀里掏出一颗药,小心掰开晚儿的唇,塞了进去。
沈怀序见状眸中亮起光,声音居然有些颤抖,“她还活着,对吧?”
方雪明再次把过脉后,沉默着跪在地上,叩首道:“殿下,她脉象停滞,气息全无,早已无力回天。”
“哈哈,”沈怀序忽然笑起来,用匕首指着方雪明,“哈哈哈,你骗我,你也是个假大夫,你们都骗我”
“我不信!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沈怀序踉跄着走向晚儿,“我带她去找真大夫,我一定会治好她”
柔淑妃忽然醒过神,一把拽住他,“不行,你不能走,这个位置好不容易得来,你现在走就是前功尽弃!消息传不出去,只要明日天亮,殿中知情人全部死掉,等到还活着官员前来上朝,你就能”
“滚!”
沈怀序用力甩开柔淑妃,继续朝晚儿走去,方雪明连连往前,“殿下,这位姑娘真的”
沈怀序抬脚就要踹他,眸中戾气尽显,“你也滚!”
就是现在!杨笛衣攥紧方才从柔淑妃头上摸下来的簪子,使尽全身力气朝着沈怀序脖颈处扎去。
“方雪明!”
“闭眼!”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片白茫茫粉末如雾般迅速化开,将沈怀序和杨笛衣的身形包裹住。
方雪明脸色骤变,“阿衣!”
“我没事。”
雾色褪去,杨笛衣用簪子抵着沈怀序的脖颈,簪尾已然扎进皮肤,浸出点点血迹,“五皇子殿下,你应该也没事吧?”
“呵,”沈怀序毫无惧色,还勾了勾唇角,“我很佩服你的胆量,但是宫内宫外全部都是我的人,你觉得你们还有希望?”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不动如钟的侍卫迅速调转身形,凝成黑压压一片朝他们而来。
手中的簪子继续深入,杨笛衣强行咽下喉中泛起的一抹腥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你们”柔淑妃喘着粗气,捂着胸口倒在龙椅旁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似乎想站起来,可是却根本动不了,杨笛衣好心提醒,“柔淑妃娘娘,建议您别乱动,不然毒入心脉,您会死的更惨。”
这么一想,她还要感谢沈怀序那一推,使她很多小动作都得以被遮挡。
“你说的对,不试试怎么知道。”
方雪明扬起浅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五六寸长的细竹筒,果断拽下末尾的引信。
无数绚丽烟花在天上炸开,照亮沈怀序不屑的神情,“这就是你们”
话音未落,远处的大门外隐约响起声音,那是兵刃相交的声音,杨笛衣他们齐齐愣住,下面的士兵亦调转武器朝向,严阵以待。
很快那声音便又消失,就在几人愕然时,“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宫门被人踹开,尘烟散去,几个人的身形逐渐显现出来。
为首的那位面容肃穆,身穿银亮盔甲,手持长刀,如一道利剑斩破黑暗,边走边高声喊道:“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浑厚的声音响彻殿外,久久回响,不多时,身后大门应声打开,却不见沈敬信,而是沈洛华端正站在那里。
沈洛华看向杨笛衣手里的沈怀序,眼神平静无波,果决道:“请将军,清君侧,诛反贼!”
“是!”
千万将士们齐齐喊道,声音直震九霄。
局势瞬间变化,亮光逐步取代黑暗,就在那一片刀枪剑戟相碰撞发出的闪光中,一抹熟悉的身影直直朝着她而来。
杨笛衣手腕一颤,眼眶鼻头顿时发酸,手中簪子几乎快要握不住,可她不敢松手。
那身影越来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终于,熟悉温柔有力的手掌覆上她的,“阿衣,我来晚了。”
被血迹包裹的簪子无声滑落,杨笛衣看着周悬,开口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你怎么才来”
周悬一把将她带入怀里,手抚上她的后脑勺,同时一遍遍轻吻着她的额头、发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温热的怀抱轻易击溃杨笛衣最后一抹伪装,她好累,真的好累,身体和意识双双溃败,她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倒下去,任凭疼痛吞噬她的五感。
“阿衣!”周悬稳稳接住她,声音前所未有的焦急。
杨笛衣意识已然有些模糊,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不远处似有热浪袭来,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前面的景象,却被吞天的烈焰吓得愈发头痛。
火焰中,似乎还参杂着诡异的女人的尖叫声,“烧!快烧!全部烧光,什么都没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悬火”
如噩梦再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混杂,只有周悬的怀抱是坚实的,杨笛衣用力拽紧他胸前的布料,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周悬怀里窝了窝。
周悬右手穿过她的膝窝,将她稳稳打横抱起。
“这里交给你们,帮我和将军说一声,过后周悬自去请罪。”
夜色中,她能感受到周悬速度很快,但她已无暇思虑其他,她含糊地问道:“周悬,是不是又起火了?”
就如十年前那场大火般来的又急又快,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周悬速度似乎慢了些,在她耳边温柔轻语,“是,但你别怕,这次,我在。”
杨笛衣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朦胧中,她仿佛又被拉入那个无数次缠绕她的梦境,可是这次,大火依旧,但她的父母还在,周悬的父母也在,他们好好地站在什么火也烧不到的地方,慈善地注视着她。
他们笑着张了张唇,似乎说了什么。
虽然杨笛衣听不清,却读得明白,没事了,她想,结束了,再也不会有噩梦了。
十年前那场大火孜孜不倦,烧至今日,终于被彻底熄灭。
一切的开始,亦是一切的结束。
是结束,亦是开始。
正文完结
第127章
崔玉始终记得,她和沈敬信定亲的那一天。
明明是位皇子,却一点皇室中人的样子都没有,风尘仆仆跑到她面前,连凌乱的衣冠都顾不上,朝她露出一行白牙,声音里满是兴奋,
“你看玉儿,我给你带的城西煎饼,还热乎着呢。”
那日是个久违的晴日,微风正好,风抚过沈敬信额前飘散的头发,仿佛飘进了崔玉心里。
崔玉拿出手绢,犹疑片刻后替他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动作虽柔,话却不软,“跑这么快干什么,堂堂皇子没个正形,也不怕旁人看到笑话你。”
沈敬信挑眉,“为什么笑话我,身为男子,给喜欢的女子买东西吃怎么了,他们还羡慕不来呢。”
崔玉忍不住轻笑,想起出府前父亲和她说的话,笑容微微一滞,眼中的笑意也淡下来。
“你吃啊玉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听闻了吧?”崔玉看他的目光带上了认真,“近日朝中盛传的流言。”
“什么?”沈敬信一瞬茫然,“哦,你说要立我当太子的事情?”
这话也是能这么直白说出来的,崔玉瞪他一眼,“口不择言。”
“这有什么的,你都说是流言了,决定权在父皇那,哪轮到我去思考,”沈敬信爽朗一笑,“父皇想立谁都行,是不是我都行,我就是当个闲散王爷也挺好。”
崔玉定定看着他,依旧没接他手里的煎饼。
“我不嫁太子。”崔玉忽然道。
她父母琴瑟和鸣,父亲哪怕身处高位,亦从未有妾室,连个通房都没有,他敬母亲,爱母亲,这样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崔玉若说一点都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况且父亲早就和她说过,无论她想嫁谁,哪怕嫁一介平民,他们都没意见,只要她不受委屈就好。
原本她也没有想过皇室中人,身在皇室,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崔玉不艳羡那些人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柄,她只想寻到一个愿与她白首一心的人。
沈敬信是个意外,若不是看在他痴痴缠了自己许多年,又一直洁身自好的份上,崔玉也不可能答应与他相处。
可太子不一样,历来没有哪位陛下的后宫只有一人,崔玉不想赌,也不敢赌。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沈敬信不解道。
“你说呢?”
沈敬信拍了下脑袋,反应过来了,“你是担心我若成了太子,以后会有后宫?”
崔玉没应声。
沈敬信也跟着沉默下来,半晌后,崔玉心头泛起微妙的失落,刚想说今日就算了吧,忽见沈敬信将手里的煎饼塞到她怀里,蓦地单膝跪地。
崔玉一惊,顾不得怀里的温热,连忙拽他的胳膊,“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答应嫁给我了?!”
沈敬信眼睛异常明亮,就这么看着她,直看得崔玉耳尖发烫,“谁说答应你了,想得美。”
“我不当太子,”沈敬信忙道,说完似是反应过来这事也轮不到他做主,又补充道,“就算我当了太子,我也只要你一个!就你一个!”
话谁都会说,山盟海誓再怎么庄重,也不过一句空话,这个道理崔玉明白,是以,她没有回应他。
沈敬信挠了挠头,扫视一圈后果断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这玉佩是我母妃给我的,伴我至今”
这块玉,崔玉没少见过,沈敬信总说他身上有玉,她名字又带玉,可不就是上天配好的姻缘。
可他此刻拿这干什么,正当崔玉疑惑时,沈敬信另一只手忽然拿出匕首,二话不说往那块玉上刻。
刀尖在光洁的玉佩上刻出道道划痕,崔玉吓了一跳,“你疯了,这是你母妃给你的”
“没疯。”
沈敬信不顾她阻拦,又连刻好几刀,崔玉这才看出些大致,“你刻的,是我的名字?”
“嗯。”沈敬信刻好后,手腕一翻将刀刃握在掌心。
鲜血顺着刀尖,缓缓滴入玉佩,上面的“玉”字愈发明显,崔玉一时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都说玉有灵性,我将你刻在玉上,日后日日用自己的血灌养它,提醒自己,以此为证,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我成为太子,后宫也唯你一人。”
他字字铿锵,崔玉眼眶微红,心头也涌起热意。
“所以,你答应嫁给我了?”沈敬信小心翼翼问道。
崔玉没说话,只低下头,用帕子将他手心包裹起来,良久才回道,“陛下和我父亲还没说什么呢”
“那就找他们啊,”沈敬信把手抽了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拉着她就要走,“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哎你手”
崔玉看着他掌心的狰狞,刚想骂他两句,却见他忽然停下步伐,转过身来不由分说把自己抱在怀里,“你走得太慢了,我抱你去!”
崔玉挣扎无果,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将一众哀嚎的侍女侍卫甩在身后。
那日风掠过脸上,崔玉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温热的跳动渐渐与自己的重合,她那时以为往后的每一日都会是这样的圆满。
可是如今,崔玉看着棺椁中冰冷的沈敬信,他掌心的痕迹早已消失,连带着那块玉,也早在他立下第二位嫔妃时,当作忏悔给了自己,说此玉便如皇帝亲临,可斩任何人,并将他们的孩子立为太子,永不更改。
可她要玉有什么用呢,崔玉想,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玉啊。
玉上刻痕犹在,可是许诺之人却早已背弃信诺,原来即使最坚硬的玉,也留不住最重的诺言。
“母后,父皇该带走安葬了。”
沈洛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崔玉睫毛微动,“知道了。”
崔玉从不是心软的人,可这么多年打理宫内诸事,她早已懒地计较许多,这些年的怨恨、委屈,在沈敬信冒雨前来找自己说:“玉儿,我被下毒了,可能命不久矣。”的时候,崔玉忽然有些释怀。
掌心软玉温热,崔玉摩梭了许久,在棺椁被抬出去之前,还是把它放进里面一隅,就让那些磋磨的岁月,连同那日向她许下诺言的少年,一同埋在地底,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皇帝的棺椁,历来是受人重视的,崔玉站在宫门,目送队伍离去。
“母后,宫里”
“华儿,我累了,”崔玉忽然道,旁边的沈洛华没有接话,“可是我知道,你也很累。”
转过身去,才不过几日,沈洛华眸中已布满血丝,“母后,你不怨我?”
崔玉微微一笑,“怨你什么呢?你撑下这一切,就已经很辛苦了,母亲明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在诸事未毕前,我会暂住宫里,等一切走上正轨,华儿,也希望你不要拦我,”崔玉拍了拍她的手,“别忘了,我曾经和你讲过的那些游记,若有一天你想我了,那也是你前来寻我的地图。”
“好。”沈洛华哽咽着应下。
等回到太和殿,已是傍晚,沈洛华扫视了一圈黑黢黢的宫墙和忙碌的侍从,微微蹙眉,“还需要几天?”
一个小太监忙走上前,“回公主,约莫着还有小半个月。”
沈洛华扫他一眼,一旁的人连忙上前拉着小太监跪下,“回陛下,这人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最迟七天,我要看到崭新的太和殿。”
撂下这句话,沈洛华一甩衣袖离开,背后隐隐约约传来议论声,鸢心眉心一拧,“陛下,需不需要奴婢”
沈洛华没有反对,淡淡道:“不用太过分。”
“是。”
“那人呢?”沈洛华走向寝宫的脚步一顿,问道。
“应当还在太医院。”
沈洛华略一思忖,“去太医院吧。”
自从柔淑妃被抓后,沈洛华彻查后宫,这才发现这些年来柔淑妃凭一己之力,暗线遍布后宫各处,简直匪夷所思。
一想到她可能还在某处种有毒花,沈洛华胃里就一阵恶心,这股子感觉直到她靠近太医院,闻到里面飘来若有似无的药香后才有所缓解。
方雪明就在窗户边上坐着,还未等她走近,便听到他问:“陛下来了?”
宫里宫外,这两天除了鸢心,应该只有他这一声陛下是真心实意的吧。
“嗯。”沈洛华轻轻应下,进屋在他旁边坐下,屋内其余人在鸢心的示意下纷纷离开。
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再见他已是有些恍如隔世,这些时日,若没有他带人寻遍宫内排查,自己恐怕会再多出许多事。
屋内药香萦绕不断,沈洛华闻着闻着,浑身生出些乏意,她看着方雪明那张无甚波澜的脸和灰暗的双眼,问道:“你的眼睛还没好?”
“哪有那么快,”方雪明笑了下,“毕竟是我们方家的药方。”
“其他大夫没辙吗?”沈洛华眉头蹙起,语气不自觉带上威严。
方雪明声音软了下来,似乎有些安抚的意味,“我心里有数,你别急。”
怎么可能不急,不止宫里,朝廷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她清理,死掉的官员及其家眷的后续安葬,还要应付那日没能来宴席的其余官员,一封封奏折快要堆积成山了,纵然沈洛华适应能力不弱,但她处理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们上折子的速度。
沈洛华按了按酸涨的眉心,忽然想起件事,“你今日是不是去看我嫂嫂了,她如何?”
“她的身体没有什么事情,腹中的胎也已经稳了下来,只是”方雪明顿了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沈怀敏,“你兄长的身体,还是没什么起色。”
沈洛华只是盯着旁边摇曳的烛火,没有应声。
方雪明自顾自说了下去,“她也不容易,那日放的信号弹,还是她偷偷塞给我的,我去的时候,她就坐在你兄长床边,虽然脸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
方雪明真的很啰嗦,可近些日子来,沈洛华忽然不讨厌这份啰嗦,不知为何,她渐渐听得入了迷,便一只手撑着脑袋打起瞌睡来。
方雪明絮絮叨叨,跟他讲着沈怀敏的身体,说可能有些余毒未清,不算很严重,或许有一日能醒来,不知道真的假的,沈洛华懒得去想。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着,若真有那一天,她一定要先揍沈怀敏一顿,凭什么把这些事情全部扔给她,他和父亲倒是两手一摊,什么也管不了。
忽然,方雪明停下话语,轻轻道:“陛下,我得回一趟江南了。”
沈洛华身子一僵,闭上的睫毛微微颤动,没有说话。
“你知道的,我祖父年事已高,我得回去看看他了,而且,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身体也不好了,从我小时候就不好了,再撑下去,宫里又要多一具尸体了,我得回去治治自己啦。”
最后一句话,方雪明说得很轻,很轻,仿佛只是一件及小的事。
可沈洛华鼻头已然有些发酸,为什么呢,她忍不住想,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一个月前明明还不是这样,你们都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
父亲走了,兄长走了,阿衣姐姐和周悬也离开京城了,现在连最后一个帮她的人也要走了吗。
明知道他看不清楚,可是沈洛华还是紧闭着眼,不让泪水滴落。
“陛下?你睡着了吗?”
她没理,她忽然想着,我如果不理,你又要怎么样?
“陛下?”
又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声音,沈洛华忽然听出些不一样的、她听不明白的意味。
“公主殿下?”方雪明这回换了称呼,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你忘了,雪地里是生不出牡丹花的。”
这一刻,沈洛华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他都懂,他也明白,自己那些模糊的、从未敢讲出口的心思。
“牡丹花是要盛开在骄阳下的,不该是寒冷的冬日。”
沈洛华咬紧下唇,没动,也没说话,忽然,身旁似乎有了动静,就在沈洛华将要睁开眼的一瞬间,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方雪明将她抱了起来!沈洛华差一点惊呼出声,忍不住将眼皮睁开一条缝。
他隔着一条毯子抱她,没有一丝逾矩,只是抱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塌边,再将她稳稳放下。
“累了就睡吧,好梦,殿下。”
声音落下,方雪明也随之抽离双手,重新回到窗边坐下,再无一句话,只有屋内若有似无的药香。
沈洛华原本真的没想睡,她脑袋乱成一团麻,只觉奏折都没今晚的情况这么难处理,可是不止有药香,还有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渐渐的,沈洛华沉沉睡去,一夜安眠,连她这些天总做的梦都没有出现一次。
第二日,沈洛华处理奏折时,倏尔意识到,他昨夜的屋里,故意点的安神香。
这些天她只要闭上眼,总会浮现出父皇生辰第二日那些前来质问的官员身影,他们团团围在她面前,疾言厉色斥责她女子怎可干政!遑论称帝。
她站在他们面前,丝毫未退一步,
“那诸位不妨提出新的解决方法?先皇已去,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是想让我嫂嫂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来,还是让我那昏睡不醒的太子兄长来?抑或是说,魏丞相,你有称帝之心?”
她眼神略过在场官员,高声道:“过去未有女子干政,不代表女子不行,亦不代表日后没有。论学识,论能力,本公主既说得出,便担得起!诸位若是不信,大可监督本宫。”
“不对,你瞧,这就犯错了,”沈洛华微微抬起下巴,冷笑道:“该称朕了,各位,也该称一句陛下,才算得体。”
这些日子随着她的整治,已有许多反对之音被她镇压下去,可不妨碍还是有人顽固不化,沈洛华用力合上奏折,指腹按着太阳穴,这才意识到已接近晌午。
“鸢心,他走了吗?”
鸢心回道:“接到宫门处传来消息,方大夫刚走。”
走了啊,真是无心无情,连跟她请示一句都没有,沈洛华眸光微暗,走就走吧,不然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旁的鸢心欲言又止,沈洛华道:“还有什么事?”
“他让人递了封信过来,不知陛下是否要看?”
沈洛华一顿,“什么信?”
鸢心立刻递上来一个信封,沈洛华凝望那抹白许久,终于抬手拿起来。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书:
尽管雪日牡丹不常有,但若有朝一日,春日和煦,牡丹盛开,雪未散尽,可有幸邀陛下同赏雪中牡丹?
沈洛华看了许久,忽然轻轻笑起来,“谁要和你同赏。”
放下信件,沈洛华问鸢心:“宫中种上新的花了吗?”
“回陛下,尚未。”
“让他们种上牡丹吧,记得种的多一些,久一些。”
最好能熬过凛凛冬日,在雪未化完之前,肆意盛放。
第128章
太监来报时,沈洛华正在午睡,她已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难得这日晌午后有了空闲,她尚未安睡太久,外间传来细碎的杂音。
“要不要禀告陛下”
沈洛华睁开眼,勉强忽略一身的疲软,“什么事?”
鸢心轻轻推开门扉,“回陛下,柔淑妃死了。”
沈洛华一默,自父皇生辰后,柔淑妃便形迹疯癫,这些日子忙着处理父皇后事和料理朝堂,她时常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差点忘了,监牢里还关着那对母子。
“另外一个呢?”
“没说。”
困意散尽,沈洛华彻底坐起身,“更衣吧,我去看看。”
监牢这种地方,她从前一次也没来过,但这些日子,她已是做了许多没做过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踏进这里,倒是与她想象中没有很大差别,算不得污糟,只是处处幽暗,墙上的壁灯闪着昏黄的烛影,脚下的小道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陛下,到了,就是这。”
领头的小太监在一处铁门前停下,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女子,没有精美华服,头发宛若一团乱麻,虽然看不清下面的面容,但一双混着泥土和鲜血的手还扒着墙壁,留下道道红痕。
沈洛华没看太久便撇过脸去,“寻个乱葬岗,收拾了吧。”
“是。”
这是她第一次来,想来也是最后一次,沈洛华没急着走,“去另一处。”
沈怀序倒是没疯,只是一动不动地瘫在墙角,眼神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乍一看和跟木头没什么区别。
沈洛华望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母亲死了。”
沈怀序依旧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回想起他曾经叫自己皇姐的模样,沈洛华心里五味杂陈,张了张口,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欲走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个女子,也在乱葬岗吗?”
沈洛华步子微顿,想来他和柔淑妃隔得不远,自己方才说话时,他听到了。
她自是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子是谁,便是自己明白,可沈洛华心内涌起无限讽意,该说从前是他太会伪装,还是自己太过单纯。
“是。”沈洛华没回头,也懒得再多言,直接转身离开。
她没听到,身后沈怀序轻喃,“在啊,那很好,或许很快,我也去了”
去一个只有他和空空的地方,再没有任何人。
直到她死前,他才知道,原来她就是空空,她真的是
“空空?”
“是啊。”
“为什么是空空?”
“因为我爹想给我取名叫空空啊,”她抱着一个簸箕,逆着夕阳光站在门框,笑颜如花,“我说你这人好奇怪,哪有这样问人家名字的。”
沈怀序攥紧手里的被子,眸光闪烁,“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空空一脸奇怪,“你有什么值得我骗得吗?”
沈怀序不语,好像是没有,看似他是风光无限的皇子,可是撇开这个身份,他又有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有。
“行了,一看你就是撞得昏头了,好好睡一觉吧,”她兀自笑起来,“放心,没人打扰你,我要和我姐姐去山上挖野菜吃了,回来再说。”
房门轻轻带上,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迷茫,但更多的是不安,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女子,还有不着寸缕的自己。
沈怀序攥着被子的五指几近发白,他忽然想到,是啊,他还是皇子,难保此人不是那些人给他设下的圈套。
回想起不久前一波又一波的刺客,还有与自己走散的、一起长大的侍卫,沈怀序忽然镇定下来,美人计吗,有意思,他倒是要看看对方还有什么手段。
或许因为知道这是陷阱,沈怀序便也不再多虑,安心躺下休养生息,未曾想这一睡,便是一下午。
直到沈怀序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一室昏暗,他竟是睡了这么久。
他掉以轻心了,还是他们给他下药了,沈怀序暗暗想。
床尾处还放着一身衣袍,不是他的,布料粗糙,但确实是男子的衣裳,沈怀序捞过穿上,虽然有点小,但比没有强。
所有的疑虑在沈怀序出门时,达到顶峰,“你在干什么?”
“嘘——”她连忙冲自己使眼色,“你小点声,被我爹发现你就完蛋了。”
沈怀序迟疑片刻,走上前,盯着架子上那一个个黑乎乎的小块,这是新的下毒方式吗?
“这是什么?”
“知了啊。”空空看了看自己,“你还没恢复吗?知了都认不出来。”
他当然看不出这一团烧焦的东西是知了,他只见过活的,还是在树上,沈怀序难得一噎,“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烧知了干什么?”
“这叫烤,我和姐姐上山时逮到的,可难得了,”她转着架子上的木棍,“这不是想着还有个受伤的你,我专门留着没吃,这东西可补身子了。”
沈怀序:“”
架子下的小火堆劈里啪啦,仿佛不是树枝在响,而是他淡定的面容在一丝丝裂开,这是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手段?
“你要不要尝尝?”她举起那一串知了,递到自己面前。
沈怀序下意识后退,“不用”
她撇了撇嘴,“真是有福不知道享。”
沈怀序惊道:“这是福?”
“是啊,这可是我们这难得一见的好吃的,”空空仔细闻了闻,一脸享受,“好久都没吃过肉了。”
沈怀序没懂,这是想卖惨?可他向来不是心善之人。
但这女子确实引起他的兴趣,他环顾四周,搬了块石头在她旁边坐下,“有饭吗?”
“有啊,”她笑嘻嘻地,指着一处地方给他看,“喏,都是?”
是什么?沈怀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片辽阔,连棵树都难见到。
“都是麦田啊,”空空貌似好心给他解释道,“现在看不到没关系,等以后小麦长起来,可不就是饭么?”
沈怀序不语,只定定看着她,看得久了,她终于有些不自然,“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哎呀,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这的人,我们这哪有穿你这样衣服的,就是逗逗你罢了,”她疯狂眨着眼,“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不过得等我爹睡了才能拿出来晾,在那呢,等干了,你伤好了,想走就快走吧,我们这什么都没有,你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沈怀序当然看到了不远处晾晒的衣服,但他依旧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好心?”
“这算好心吗?”空空转着眼珠,忽然笑了下,“或许吧,我也有私心啊,都说善有善报,我多做点好事,说不定以后我们这能长出粮食了呢。”
这么简单?沈怀序不信,可同时,他也有点迷茫,这个女子,和他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你真不吃?”
“不吃。”
“那我吃了啊。”
“嗯。”
在那里的几晚安宁,在往后无数个日夜中,总会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虽然总是晚上他们才能坐在一起,虽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碎碎念不止的女子,几间破败的茅草屋和天上数不清的星星。
他没能待太久,他的侍卫很快找到他,他得走了。
可是临走之前,他忽然不知道要不要和她说,如何说,要给她金银吗,可他们这里连个商贩都没有,用都无处用。
沈怀序莫名生出无力感,侍卫在旁提醒,“殿下,该走了。”
是啊,他该走了,该回到他应该待的地方,沈怀序幡然醒悟,他果然是中毒不浅,他竟然会留念一个几乎荒废的村庄,生出不想离开的念头。
于是他转身离开,什么也没有留下,这里只是个失败的陷阱罢了,他不停地想着,一个陷阱罢了。
可是他没想到,如此荒唐的陷阱,会有人再次使用。
那时贴身侍卫早已在回京后被母妃暗中赐死,“他无法保护你,我的孩子,这是他的失职。”
柔淑妃笑着从侍卫身上踏过,一字一句犹如利剑,“孩子,犯过错的人,不能留,只有我们是最亲的,血脉相连。”
他无法反抗,他没有选择,莫名的,他想起月夜下侃侃而谈的女子,他想再回到那一夜,是虚假的也好。
可他不知怎地,在一个凛冽的清晨,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清空空的样子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在自己的记忆中愈发模糊。
他不能忘,他怎么能忘,于是他疯狂的寻找着和她相似的人,可她们都不是,她们只有貌似的一张脸,但她们会怕他,会怕知了,更遑论烤知了给他。
于是一个同样能看到星星的夜晚,又有人送了个女子给他,这段时间以来,他贪色的消息广为流传,有人是为讨好,有人是为行刺,这些日子以来,他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刺客。
他脸上挂着微笑,麻木地掀开她的盖头,手腕陡然一僵,好像,真的好像。
真是费尽心机啊,他想。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怯生生的脸,尽管怕他,但仍是亮亮地看着他,“奴奴叫晚梨”
沈怀序勾起她的下巴,“梨儿很好。”六七分像,已是难得。
她或许是哪户人家丢失的女儿,或许是想杀他的人派来的卧底,但没关系,她不怕知了,她喜欢麦子,她爱看星星,她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像她。
无数个夜晚,他近乎失控地侵占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她用沙哑的声音哀求他时,或是控制不住、偶尔吐出的一两个字,最像梦中空空的语调,让他无法抑制的沉溺其中,令他疯狂,忍不住索取更多。
他偶尔也会失神,恍惚中,好像身下女子真的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身影,只是他没有见过她哭的样子,反应过来并不是后,他便愈发用力地肆虐身下之人。
都是假的,他想,假的更可恶,他们竟能查到这一步。
有时候,他也会放任自己坠入这片虚假,他会在星月下的麦田里轻柔地吻她,在尽情索取后,亲吻着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就这么紧紧抱着她,心情如同回到那片荒芜的村庄般宁静。
渐渐的,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坚硬的心底在一点点松动,他看着她笑,会没来由想着,若是一直这样也很好。
可是她竟然偷听,就如同以往那些卧底一样,终是忍耐不住了。他失望到掌心扎出血都浑然不觉,可是没关系,一切的隐忍很快就要结束了。
柔淑妃安排的计划顺利进行,他只觉无趣,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她跑了有意思,他给过她机会逃离他身边的,他言而有信的,就连跳猫,他都放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了。
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或许也快死了,柔淑妃满意地站在龙椅旁边,眼底翻涌着胜利的疯狂。
“不枉我多年筹谋”
这套话,他早就听腻了,他只当没听到,笑着捏了捏怀中颤抖的耳尖,“好玩吗?嗯?”
她抖得越发厉害,“不是,我”
“你主子是谁?你刚刚看到他的尸体了吗?”将她轻颤的耳尖含在嘴中,“没关系,不管是哪一个,都死了,你只是我的了。”
“我不是!”她忽然从他怀中挣扎起来,“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不是吗?”他望着她崩溃的面容,“你的任务没完成?那我给你个机会,他们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杀了我?”
他从容掏出一把匕首,递到她手里,不容她反抗地扯过她,“来,杀我,最后一次,我给你完成任务的机会。”
“不要,我不要”她不停甩着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我真的不是卧底”
还在装,沈怀序轻轻勾起唇角,一点点拉着她往自己靠近,柔淑妃转身看见这一幕几乎是大喊着跑过来,“你干什么?你疯了!”
他眼中戾气翻滚,多年隐忍在此刻爆发,他毫不留情将她甩在地上,“母妃,你的事情完成了,别来打扰我。”
她隐忍做小多年,他又何尝不是,毕竟善毒的人,最无法防备的,亦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毒和她自以为握在掌心的棋子。
不再去管柔淑妃,他换上温柔的目光,“来啊,晚梨”
就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骤然愣住,眼里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思绪。
蓦地,他心头泛起不安,她忽然笑起来,眼泪挂在灿烂如花的笑颜上,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大名晚梨,小名空空那是小麦的意思”
一瞬间,他如坠冰窖,四周明明没有风,他身上却一道道泛起疼,犹如凌迟。
没等他缓过神来,她却猛地向前,两人的距离近到他能清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的悔意。
“上次,骗你的,我后悔了”
四周的宫墙、砖石在眨眼间向后缩,直至消失,他仿佛又回到那些安宁的夜晚,那个空无一物的小院。
记忆顷刻间变得无比清晰,他记得,他问过她,“救我,你后悔吗?”
那时她说,“不后悔啊,累是累了点,好歹一条性命呢。”
女子的脸庞和眼前人渐渐重合,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鲜红的血液从她嘴里流出来,就连手掌也变得湿润、粘腻。
“不”他甚至不敢念出她的名字,嗓子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零碎的声音。
掌心的柔软逐渐下滑,他惊醒般从椅子上站起来,揽着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
她不想再看他了,对啊,她怎么还会想见到他,猩红刺眼到疼痛,沈怀序无措地伸出手想堵住她腹部源源不断冒出的血液。
“我错了,空空我错了,不要”
她不再对他说一个字,连眼也不再睁开,怀中的温热在变凉,他紧紧抱住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恐惧游走在他身上每一处角落,痛到无法呼吸。
这不是他想要的啊,不是啊,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还有没有办法,对,杨笛衣,她是大夫,还有大夫
空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给你找大夫,我放你走,只要你还活着。
可是她死了,他也死了就好了,若真有轮回,他可以在阴曹地府受尽刑罚,给她赔罪。
身体越来越冰冷了,忽然一丝暖风抚来,他仿佛又见到笑着的她,风吹过大片麦浪,映在她笑颜如花的脸上。
她朝他笑,她是不是来接他了,她原谅他了吗?原谅他的怯懦,他的眼盲,原谅他的无知和愚蠢
“空空?”
“是”
听到面前人的回答,杨笛衣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是秀娘的妹妹?”
第129章
晚梨眼中划过一丝茫然,“秀娘?是晚秀吗?”
杨笛衣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是,我见过她,只是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你。”
晚梨顿时眼眶发红,泣不成声,“她是我姐姐我”
杨笛衣看得心底发酸,轻轻抱着她,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抚着,同她细细讲述秀娘的事情。
“没事了,她没疯,她现在很好,村里的县令也换了,你们的家乡,应该好起来了我带你回家”
她忽然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肩上,力道几欲让杨笛衣窒息,可她没有松开她,她明白她的害怕。
她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某个人,那晚沈怀序让杨笛衣治好她,杨笛衣一眼就看出她腹中的匕首是略微移位的,乍看严重,实则并没有伤及要害,把上她的脉,微弱的脉象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但她绝不能说,她故意大喊,故意刺激沈怀序,同时也在提醒着地上的人,不要起来。
方雪明没让她失望,他塞了一颗药给晚儿,护住了她的心脉和最后一口气,大火焚烧的那个夜晚,毁掉的不止宫殿,也带走了晚儿的噩梦。
沈洛华没有追究她,只同杨笛衣说,若是要离开,一并带走好了,她不想看到她。
虽然有些失血过多,但是命保住了,又将养了许多天,她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
杨笛衣瞧着她的脸色,小心问道,万一她当时没看出来,她真的死了怎么办?
晚儿沉默许久,道:“我在赌,万一呢,万一我运气好呢,没有比待在他身边更可怕的事情了。”
万幸,她赌对了,也赌赢了。
杨笛衣紧紧握着她的手,“都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
晚儿含泪重重点了下头,“嗯。”
晚儿的状态大好,其中亦少不了方雪明的助力,杨笛衣感激之余,却越发觉得看不透他。
“又在窗边坐着,”杨笛衣从晚儿房间出来,一眼瞧见走廊边上方雪明的身影,自他从宫里出来,每日都要在这坐一会儿,本说启程回江南,也不见他收拾东西,问他干什么,他只说赏花。
哪有花,外头光秃秃,只能看到客栈院子,和寥寥无几的百姓。
那夜皇宫的大火,到底烧的太重,太久,虽然是在深夜,到底有人看到阵阵黑烟。
刚开始百姓议论纷纷,但传着传着,没有后文,便也渐渐忘记了。
天家的事情,离他们太远,不如关心一下今天菜场的肉卖几钱,菜是否新鲜。
“坐这吹吹风,也挺舒服。”
方雪明没动,杨笛衣寻来个凳子坐他旁边,“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江南?”
杨笛衣也是前几日才知道,那晚夜宴上,还有李明玕,虽然她没细问,但身为沈怀序一派的官员竟然出现在那里,是谁的手笔自不用多说。
杨笛衣清楚的知道,他终是难逃一死,既然大仇得报,方雪明早已没有留在京城的理由了。
“将死之人都不急,你急什么?”方雪明笑道,“怎么,想蹭车吗?”
“想啊,”杨笛衣不假思索地点头,“反正都是顺路,省钱了,顺路也可以把晚儿送回去,我也想念江南的吃食了”
“杨笛衣之心啊”方雪明悠悠道,“将死之人都不放过。”
“别一口一个将死之人,你这不是还没死呢?”
方雪明看她一眼,忽然勾起唇角,“我这个路你倒是顺的自然,就怕某人不顺。”
十分清楚他在说什么的杨笛衣:“”
方雪明挑眉,还想再说什么,杨笛衣瞪他一眼,“赏你的花吧,少说点话。”
“你近日怎么越发蛮横,还好和离的早,就是不知道某人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还在身后滔滔不绝,跟念经似的惹人心烦,杨笛衣索性关门大吉,眼不见为净。
门一关,声音被隔绝在外头,屋里头静下来,杨笛衣反而不自觉想起他说的某人。
自从宫里出来,杨笛衣便甚少看到他,那晚他在自己耳畔的话语如梦般飘忽,杨笛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只后来醒来时,看到三白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扑到她怀里哭得差点喘不过来气。
杨笛衣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到怀里安抚,“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杨三白嚎得比她听过的杀猪声都凄惨,“我差点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睡了这么久?”杨笛衣愣道,“那这几天”
杨三白说是周悬抱她来的,一夜没睡,一直守着她,第二天白日离开,晚上继续来守着。
“白天我还有景和守着,晚上他来,”杨三白边哭边说,“还好你醒了。”
杨笛衣打量身边熟悉的陈设,“这是他府里?”
“嗯。”
“晚上他还会来守我?”
“嗯。”
杨笛衣掀开被子,“起来,收拾东西,我们走。”
杨三白:“嗯嗯?”
杨笛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那晚跟着昭武将军一起到,杨笛衣就大概明白了,怪不得昭武将军回京后再未传出离京的消息,他们和太子,怕是早有对策,只是太子中毒是意外,他们的救援推迟了许久。
想起之前他把自己带到他府里,说的那些话,还有把自己送走,杨笛衣心里一股无名火。
周悬之前还埋怨她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呢?
杨笛衣越想气越不顺,狠狠拍了下桌子,自己住客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她,就不能来同她服个软,道个歉吗?
也不知道那晚他受伤没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罚,他如今这样是想一别两宽吗?杨笛衣微微垂下眼皮,掩去眼中酸涩,都是骗子,分开就分开。
沈洛华执政后,已经为她和周悬的父亲洗去污名,连带着许多积年旧案都被重新翻出,说要重整朝纲,等她去祭拜过父母,就离开京城。
杨笛衣理清思绪,深吸一口气,准备下楼吃点东西,一转身,门后赫然站着一个人,不是周悬又是谁?
“你”
多日不见,周悬面上难掩疲倦,但那双含笑的眼眸依旧亮亮地盯着她。
两人对视,都没先说话。
杨笛衣上前两步,准备直接装作看不见他,手刚放在门把上,腰间忽然环上来一双手臂。
周悬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好想你,阿衣”
杨笛衣眼眶一红,握在门把上的手怎么也按不下去,她紧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你不想我吗?”周悬在她脖颈蹭了蹭,声音越发柔软,“我真的好想你。”
肌.肤相贴带来的热意软的杨笛衣心底一塌糊涂,她硬着声音,“你谁啊,我们相熟吗?”
周悬动作一顿,连忙把她翻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杨笛衣也不回避,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少顷,周悬看着她认真道:“你忘了吗,我是你夫君啊?”
杨笛衣瞪他一眼,“什么夫君,谁答应你了?我们见过吗?”
“没见过,不相熟,你还让我抱你,嗯?”周悬将她抵在门上,“如果我说我接下来还要亲你呢?”
话落,他果真低着头缓缓靠近,眼看他的唇就要贴上来,杨笛衣被他箍着,一咬牙,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周悬,你混蛋!”
这句话她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出来的,连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眼眶的泪已经先一步流了出来。
少顷,周悬转过脸,没有一丝怒气,反而挂着温浅的笑意,他抬起她方才那只手轻轻按揉掌心,“解气了?下次生气记得打我,拍桌子手不疼吗?”
杨笛衣吸着鼻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周悬按完她的掌心又低头亲了亲,然后抬起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满是无奈,
“我错了,你生气就打我,骂我,我绝不还手,不要自己憋着好不好?你知道你身体不好的,别吓我,求你了?”
杨笛衣身子刚刚恢复大半,自己也知道不能动怒,于是一遍遍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心绪平复下来。
等她重归平静,周悬已经将她下巴到额头亲了个遍,还不知足似的继续在她耳畔摩梭,还时不时的轻舔她耳垂,直痒到她心里。
“我这些日子是在忙朝堂的事情,不是故意躲着不见你,而且你不是也从我府里搬出去了吗,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又想到你还需要静养,哪敢什么都没处理好就贸然来见你。”
气倒没什么气,见到他的时候就不气了,但经历了那么一遭,委屈还是难免有一点,杨笛衣没好气地拍他胳膊,“松开。”
“不松。”周悬手上力度反而紧了一些,盯着她眼睛问道,“你进屋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以为我要和你分开?分开就分开?”
心思被他一眼看穿,杨笛衣尽管有些心虚,“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悬舌头顶了顶脸颊,笑了下,“带你去个地方?”
杨笛衣住客栈已有许多天,加上京城各处她早已烂熟于心,周悬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她一时没想到他会带她去哪儿。
只远远瞧上一眼,杨笛衣便猜出这是哪里,周悬带她来的,竟是父母的墓?!
杨笛衣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泪意再次翻涌上来,“你什么时候”
“回京城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寻当年旧物花了许久,正好冤屈已洗,我给伯父伯母立了衣冠冢。”
杨笛衣轻轻抚过碑上的“杨赴”“秦胥”,明明想笑,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可抑制的轻颤,心里的委屈如浪般打来,“爹娘女儿不孝”
周悬将马车上准备好的祭拜之物拿下来,一一摆在上面,“杨伯父,杨伯母,阿衣和我来看你们了。”
杨笛衣连忙擦去眼泪上前帮忙,摆好祭品后,杨笛衣端端正正三叩首,周悬没有说话,陪在她身边一起。
杨笛衣磕完半晌准备起身,身旁的周悬却没起来,他虽然是跪着的,但脊背挺得笔直。
“杨伯父,杨伯母,晚辈周悬,家父姓周名义青,曾任工部尚书,与您也算至交好友。今晚辈无礼,初见便想向您求娶您的掌上明珠。晚辈自认品行纯良,从未与其他女子有过逾矩之举,且晚辈自小倾慕阿衣,此生唯她一人,绝不会有妻妾,望您同意将阿衣交给我,日后晚辈必倾尽全力,爱她、护她,直至亡时,不死,便不离。”
周悬讲得不快,但字字铿锵,杨笛衣从未想过他会在父母墓前说这些,一时怔在原地。
“你怎么”
周悬看向她,“阿衣,我想照顾你,我想一直照顾你。”
“儿时不敢言明,是因为我胆怯,少时失散,是我自己蠢,也害你吃了许多年的苦,从今往后,周悬绝不欺你,瞒你,只会敬你,爱你,伯父伯母在此见证,若我日后有任何违背今日之言的举动,你杀我,我绝不还手。”
“乱说什么呢?”杨笛衣忙拍他,“你快起来!在我爹娘面前像什么样子!”
“不止你爹娘,”周悬咧嘴一笑。
杨笛衣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往旁边看,果然还有周父周母的墓碑,杨笛衣大惊,“你怎么不提醒我拜,还有周伯父伯母!”
“无妨,我拜过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怪你,这不是带你来了,”杨笛衣作势就要再次跪下,周悬一把扯过她的手,攥在掌心,“所以,阿衣,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有什么理由说不愿意呢,杨笛衣瞧着他忐忑的神情,原本想逗弄他的心思烟消云散,她笑着点了点头,周悬笑容绽开,起身将她抱入怀中。
“谢谢,阿衣。”
杨笛衣回抱住他,风过发梢,不止碑前烛影攒动,亦是两颗心动。
原本杨笛衣以为,周悬说要成亲,具体哪天还没这么快定下,不料回客栈后,屋内赫然摆着好几口大箱子,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屋内本就小,此时更是连一处站脚的地方都难寻。
杨笛衣:“”
杨笛衣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