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离开小木屋后, 径直朝东边的御龙河走,她想带高帜一起离开这里。
朱弦欠高帜的情,这辈子她都还不了。只能去替他收收尸, 对着他的坟茔叩几个响头, 叫声“帜哥哥对不起”,旁的, 她也给不了了。
可待朱弦赶到这御龙河谷,她却发现,四处都是白茫茫静悄悄的。一眼就望到了底, 不光没有人, 就连尸体也是没有的。
朱弦下马,在雪地上奔跑,四下里搜寻,都寻不到高帜的影子。
就像高帜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而这里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一场打斗。
朱弦知道,这当然不可能。
朱弦累了,她跑着跑着就突然跪了下来,对着身下的皑皑白雪哭泣。
突然, 她看见了就在面前的一滩血迹。
朱弦扑过去,似乎从这滩冰冷的血迹里可以看到谁的脸。
可血迹就是血迹, 朱弦什么都看不出来。
朱弦好生失望,她漠视了他一辈子, 不过想在最后的时刻不让自己再把他忽略。可是上天不给她机会,让她连这一点点人情都还不了。
在阳光的照射下, 雪地里一缕光芒刺得朱弦眼睛发痛。
她伸出手去,把那缕刺眼的光芒给捡了起来——
是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扳指。
那扳指温润、醇厚、精光内敛,像高帜看她时候的眼睛, 澄澈,又通透。
心不由自主开始狂跳起来,朱弦握紧这枚扳指,把它贴近自己的胸口。
她似乎听到了高帜的声音,感觉到他靠过来时的气息。
“芃芃,你来了?”
……
朱弦回到了庄家堡,重新住进了她与仇辉曾经住过的那间客栈。
因为战乱,物价飞涨,她用仇辉的全部家当,那五十两银支付了房资,这才得以成功入住。
客栈老板说他家有军队,可以保护住进店里的每一位客人。
朱弦听了只是笑笑,并不与店家多纠缠。现在的朱弦只期望仇辉说的是真的,五日内最好真的有人来这里接她,不然现在的朱弦身无分文,五日过后,她就只能流落街头当难民了。
每天,朱弦都会去店家那里询问,今天是否有人来找她。
到第四天的时候,朱弦刚下楼准备去找店老板,就看见店小二站在堂下拼命朝自己挥手。
“这个,这个!看这里有人来找你!”
店小二的手指向店老板身前站的一个人,那人皮肤黝黑,身型魁伟,穿着素衣素袍,腰间别一把大刀。
朱弦下意识地朝着那人走过去,可是她不认识那个男人,一脸的迷茫。
却见来人朝朱弦深深一鞠躬,对她说:
“我姓杜,名青松,三哥派小的来这儿接五小姐。”
……
朱耀廷接过了朱校桓的大旗,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镇压田义会叛乱。
在离开京城的路上,因为赶路赶得急,宫人们没有伺候好,朱校桓的御辇落水了。
朱校桓因此染上了风寒,时值寒冬,朱校桓的年纪又大了,一点点毛病都有可能发展到不可控制。
几副汤药下去后不见好,年迈的朱校桓就这样一病不起。待御驾行至徐州一带时,朱校桓竟撒手归西了。
彼时朱耀廷正带兵在徐州作战,朱校桓驾崩,朱耀廷靠手中现成的军队果断控制了皇庭,压下朱校桓的死讯,秘不发丧。
这天夜里,朱校桓正在与僚属商讨作战的时候,守备从帐外拉进来了一个人。
守备告诉朱耀廷,说他们抓到一个探子,想杀,但探子说他是来送信的,还给了一样信物。
朱耀廷招招手叫守备把信物带过来,走近了一看,是一块西城兵马司的腰牌,上刻一个大大的“仇”字。
朱耀廷大惊,叫守备把探子赶快带进来。
探子被带进大帐后,给朱耀廷递上来一封信。他告诉朱耀廷,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兵,任务只是送这一封信,管带给他的任务就是人在信在,人亡信毁。
他要朱耀廷只接过这封信就好,别问他事,问了也是不知道。这几天兄弟们被人带过来又过带去,与不同的人打仗,他已经分不清楚究竟谁是谁了。
朱耀廷收到的信是用血写在牛皮上的,朱耀廷看得出来,这是仇辉的亲笔手书。
仇辉没有与朱耀廷解释任何问题,他只告诉朱耀廷,阴山终年积雪,是中原大地的天然屏障,这也是关西赵氏曾经靠一己之力就能抵御一国的最关键助力。
北方鞑靼想要攻破关西三镇很难,更何况现在还是冬季,于鞑靼而言,无论军队调集还是物资运输,因为阴山的存在,都变得更加困难。所以才想出这招釜底抽薪的伎俩,指望用田义会,搅动起中原内乱,让朝廷自乱了阵脚,最好皇室发生大乱斗,这样关西三镇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仇辉告诉朱耀廷,想要破这样的局,其实很简单。不要再理会关西,那里打过几十上百年的仗,自有一套对付鞑靼的方法。朝廷得保持自己不自相残杀,集中精力控制住田义会,不让他们四处引乱,把战场尽量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就够了。
田义会孤军深入,没有后继,十日尚力强,二十日、三十日后呢?
鞑靼靠的就是速度,闪电般的速度是他们克敌致胜的法宝。所以我们就得要把战线给他们拉长,稳住阵脚,打持久战。不需要我们的军队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没有了军力和物资补给的田义会,就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一击即溃!
看到这里,朱耀廷抚掌大笑。仇辉的话,真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摸索,朱耀廷也试图调整自己的作战思路,持久战,拖死田义会和鞑靼人,是朱耀廷最近总结出来的初步方针。
如今再看仇辉的这一封信,朱耀廷对自己的认识和理解,就更加有信心了!
在信的最后,仇辉拜托朱耀廷照顾好他的妻子朱弦,并告诉朱耀廷,非常感谢这几年来三殿下对自己的赏识,并非常抱歉自己不能在殿下最需要的时候站在他身边。
看罢这封信,朱耀廷掩面沉思良久。
半晌,他把杜青松叫了过来,给他看这一封信,问杜青松有什么想法。
杜青松拿着信,默不作声地看完,憋出来一句:
“仇兄弟说得对。”
朱耀廷噗嗤一声笑,“就这?还有呢?”
杜青松又憋住了,支吾了半天,终于,杜青松才一脸谨慎地弯下腰问朱耀廷:
“不知三殿下是否知道,前阵子一直有一个传言自东厂传出来……”
朱耀廷听了便反手给那杜青松后脑勺一巴掌:“啐!既然是传言,你又嘴碎地传什么传?”
杜青松无缘无故被打,一脸的委屈。嘟囔着既然殿下叫人过来问,又不让人说,这算什么事啊……
朱耀廷白了杜青松一眼,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牛皮信,重新收了起来。
“问你,最近东相在干什么?怎么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朱耀廷问。
“回三殿下的话,东相送先皇帝出城后便又重新回去了,说有家事要处理,后来便断了消息。再后来,听颜龙飞身边的卒子说……东相去找赵五郎了,可又打不过别人,被人给……”杜青松伸出手,伴随“嗝”的一声往脖子上一划拉。
朱耀廷张大嘴,有些惊讶。
“这……我倒是没有听说了。”
朱耀廷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案桌上打着圈。
“怪不得前阵子瑾元皇后那么不正常,疯婆子似的天天嚎丧,连陛下走了也不见她有这么难过。哎……”
朱耀廷叹了一口气,“怪只怪高帜自己,过于急功近利,为了贪天之功,连命都不要了。”
“……”杜青松噎住,半天了再憋出一句话:
“三殿下说得对……是那高帜自己浮躁,对自己的能力也没个清醒认识,贪功冒进的小人而已,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朱耀廷点点头,对杜青松的回答表示满意。高帜死了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桩,朱耀廷也非常愿意看到瑾元皇后一派损失一员大将。怪不得最近朱耀文连连出错,原来是没了高帜从旁提点,这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吗!
“去,你现在就去收拾收拾,今晚出发去庄家堡把仇夫人接回来。”朱耀廷这样对杜青松说。
“仇夫人?”杜青松不明白。
“本王的五妹啊!五郡主,朱弦!”朱耀廷狠狠拍杜青松的肩。
“噢!噢!”杜青松大彻大悟,赶紧领命,承诺自己这就出发,保证五日内就把仇夫人给接到手。
杜青松一边朝营门外奔,一边拿袖口擦额角的汗。今天他算是看明白了,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别看有的人一时或许为贼,但说不定有朝一日就能翻身入仕,平步上青云了。
杜青松在心底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往后嘴别瓢,可千万别再提赵家的事了。自己且谨记一桩,赵老将军是安。邦定国的英雄,至于他的后人,咱就不知道,不认识,也不再多提!
第122章 新生 对不起,五妹,我也不想这样…………
朱耀廷把朱弦接到了徐州, 在徐州,朱弦见到了朱校堂。朱校堂的腿受了伤,天天拿根拐杖杵着走路。
朱弦见到朱校堂的第一眼便是朱校堂杵着拐杖来接她, 父女俩忍不住当场就抱头痛哭起来。
朱弦告诉朱校堂, 说自己没能保护好娘和八世子,他们都走了。朱校堂拍拍朱弦的后脑勺说他早知道了, 这不怪芃儿,是这场战乱的错。
朱校堂说他曾经派人去找过八世子和祁王妃,祁王妃倒是全乎的, 只祺儿比较麻烦……
朱校堂说完这句话便低下了头, 脸上露出很难过的表情来。
朱弦不解,问八世子怎么麻烦了?
朱校堂回答朱弦,八世子是在战斗中身亡的,被人砍成了好几块。在朱校堂去之前, 田义会收尸的人已经去过了,因为分辨不出面目来,把朱耀祺也给收走了。
后来还是朱校堂派军队半夜去袭营,把包含朱耀祺尸骨的棺材给抢了出来。可是尸骨已经被田义会给打乱了, 早已不知道哪一块是朱耀祺,哪一块不是。最后只能由朱校堂亲自出面, 自那满当当的薄木棺材里头精挑细选了几块瞅着像的出来,拼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当朱耀祺埋了。
朱弦听完朱校堂的这番话就哭了,她捂着脸哭得很伤心。八世子从来都是很爱干净, 很讲究的乖孩子,念了这一辈子的书,没想到临到终了竟落得这般稀里糊涂的田地。
朱校堂带朱弦去香堂给祁王妃和朱耀祺的牌位上香, 看着眼前写着祁王妃和朱耀祺名字的牌位,回想起从前活灵活现的亲人突然就变成了木板上的名字,突然一阵悲从中来,朱弦忍不住又痛哭了好久。
最后还是朱校堂担心朱弦哭坏了身子,强逼着把她带离了香堂。
朱耀廷给朱校堂和朱弦置办了一处府院,虽然比不上从前的祁王府,但好歹也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供朱校堂和朱弦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
同以往朱校桓的儿子们总是会有意或无意间与祁王府保持距离不同,朱校桓死后,朱耀廷似乎一夜之间便没有了这些顾虑。
他不仅把受伤的朱校堂从京城安顿到徐州来养伤,接来朱弦让他们父女团聚,更为这父女俩置办宅院,连宅子里的仆人也都是朱耀廷安排妥当的。
朱耀廷对朱校堂父女的种种照顾,旁人看得见,朱校堂和朱弦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
吃晚饭的时候,朱弦悄悄问朱校堂,如今陛下驾崩了,爹爹是怎么打算的?
朱校堂长叹一口气,压低嗓门说道:“还能怎么办,都已经这样了,左不过就是唯三殿下马首是瞻呗!三殿下靠他徐州的兵把持住了皇庭,如今又压着先皇帝的尸骨秘不发丧,对外只说景皇帝病重,暂时无法理政,万事皆通过内阁与他和大殿下沟通决断。摆明了就是要给朝中压力,叫朝廷众人都请好地给站个队。
且不说他人威势大,人在他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单说我们父女二人承了老三这么多恩,还想跑哪儿去?”
朱弦听了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一口饭,没有说话。
她知道依朱校堂现在尚存的影响力,朱耀廷一定不是因为看上了爹爹的能耐才这样做的。在赵麾已经彻底暴露出来的情况下,朱耀廷依然对他抱如此大的善意,不能不说这样的举动也狠狠地打动了朱弦。
“是的!”朱弦点点头,“我们家承了三殿下这么多恩,自然得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朱校堂问朱弦仇辉究竟是去哪里打仗了,听说仇辉与三殿下有过联系,但是为啥朱弦都回来了,他还不回?
听见父亲还在追问仇辉的下落,朱弦无言以对。
仇辉已经不是仇辉了,他叫赵麾,是被爹爹亲手“处死的”赵家五郎。朱弦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不是被休了的意思,不过总归是被赵五郎剔除出局了。朱弦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说赵五郎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于是朱弦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待到某个合适的时机,再与父亲细说不迟。
“他的事过段时间再与爹爹说,今天有些累了,我们两个就好好吃饭吧。”朱弦这样回答朱校堂。
见朱弦兴致缺缺,情绪也不高涨的样子,朱校堂便及时打住了话头。暗道小两口看来还在闹矛盾?不然也不能一个失踪这么久,另一个一回家就心情不好。
见朱校堂立刻不说话,闷着头只顾扒饭,朱弦心里难过,想劝父亲别担心,可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回家这么久,朱校堂一句都没有再提过杨嬿如和妮儿,不提杨嬿如便罢了,可妮儿也是父亲的女儿啊!想来父亲应该知道侧妃母女二人的事情了。
朱弦知道,父亲一定也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好好的一个家,死的死,走的走,落到现在,就只剩自己与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了。
朱弦伸出手,覆在朱校堂的手腕上,朝他温柔一笑:“爹爹好好养伤,三殿下英勇神武,一定很快就能剿灭叛军,让我们的国家再度安定下来的。到时候,我们祁王府,便又可以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朱校堂听了,抬起头,眼底有些湿润,又给他硬生生给给憋了回去。朱校堂的脸上挂着笑,也反手拍拍朱弦的手,说一句:“是的,没事的,没事的,咱们吃饭,吃饭……”
说完,朱校堂给朱弦碗里夹一大块酱香油亮的烧鸡,示意朱弦赶快吃。
朱弦夹起那块烧鸡,一口塞进嘴里,她望着父亲温暖的笑,心底的苦涩却泛滥成了海……
……
朱弦说得没错,朱耀廷果然英勇神武。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朱耀文毫无预警地暴毙于自己的中军大帐,瑾元皇后崩溃了,直接冲到了朱耀廷的府宅来,质问朱耀廷究竟对大殿下做了什么?
朱耀廷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大哥暴毙在他自己的中军大帐,皇后应该去军营里查找罪犯才对。
瑾元皇后自然不信她,揪住朱耀廷的衣领说要让内阁大臣们都看看,堂堂三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伪君子。
朱耀廷怒了,以后宫擅自干政为理由把瑾元皇后给抓了起来。再派出徐州的驻军,连夜冲进朱耀文的驻地,收编了朱耀文的军队,并很快发出了卜告,昭告天下:
大皇子已经薨了,死因为大殿下的两名守卫通敌了,想拿下大殿下的头去投奔田义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此拙劣的死亡调查结果,就是忽悠人的。但没人敢对朱耀廷提出质疑,朱耀文一死,眼下手中有权有兵,势力最大的人就只剩朱耀廷了。
很快,臣工里便有好事者伙同数名内阁高官开始挑头,上书恳请朱耀廷及早登储君位,以防再生不测。
国不能一日无君,既然景皇帝病重不能理政,眼下大殿下又薨了,三殿下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国家安定着想啊!
此表文一出,满朝震动,但无人敢再说什么话,因为那几名挑头的内阁大臣,已经细细走访过了每一位朝臣。探听过每一个人的口风,做通了每一位朝臣的思想工作。
终于,在全体朝臣的千般请万般求下,朱耀廷“勉为其难”地登上了储君之位。三日后,朱校桓驾崩的信息传出,举国哀恸。
因战事胶着,在礼部的主导下国丧从简,由原来的二十七天缩减为三天,就连朱耀廷自己,因为他还要带兵打仗,也只参加了朱校桓出殡当日的典礼。就这样,景皇帝的葬礼便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了。
也正是在朱校桓出殡典礼的当天,朱弦再一次见到了了朱耀廷。
祭祀台上的朱耀廷身着素白的麻衣,虽然表情哀伤,但脸上并无疲态。可见长时间的奔波劳碌并没有让朱耀廷感到不适,相反,作为储君的朱耀廷做起这些为国为民的事情来,变得更加精神百倍了!
朱耀廷派了小卒来到祭祀台下小声告诉朱弦,要她仪式过后且稍后一下,太子殿下有事要问她,朱弦但无不可。
待出殡仪式结束后,有内侍走过来,请朱弦于马车上稍坐。
朱弦跟着那内侍登上了一架金冠嵌宝大马车,马车内锦垫、香薰、茶水小食一应俱全。不过一架小小的马车,倒叫人生出局促的感觉来。
朱弦忐忑不安地寻了一点椅角来坐着,内侍请朱弦喝茶,说太子爷稍后便到,仇夫人随便吃点果子就好。
再被人叫仇夫人,朱弦还有点不习惯,毕竟仇辉变赵麾了,叫她仇夫人,倒叫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
朱弦低眉颔首谢过那内侍,端起小桌上的一杯茶来兀自喝着,却不动那些精巧别致的小零食。
等了不多久,朱耀廷掀开马车门帘便大步走了进来。
朱弦紧张,噌一声站起来要给朱耀廷行礼,却忘记了这是马车上,车顶不够高,容不下一个成人挺直腰板儿。
不等朱弦说出一声“见过太子殿下”,头就结结实实撞上了马车车顶。
就在朱弦忍不住龇牙咧嘴的时候,朱耀廷笑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往朱弦的头顶虚虚一摸,说道:“五妹何须如此,快坐下!”
两个人各自坐定后,朱耀廷率先开口问朱弦,新宅子可还满意?祁王爷的伤可曾好些?
朱弦都一一答过。
朱耀廷又接着问朱弦:“最近仇兄弟可曾给过你讯息?”
听见朱耀廷说“仇兄弟”,朱弦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很坦然的告诉朱耀廷说,自己也没有夫君的消息,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
当着朱耀廷的面,朱弦依旧称呼赵麾为夫君,也是有私心的。
她明白今天朱耀廷能给自己和父亲的优待,全是看在那个人的份上的。眼下朝廷局势动荡,天下战乱,如果不幸丢失掉朱耀廷的这份庇护,朱弦难以想象,自己与伤病缠身的父亲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所以,就算是为了父亲的身体,朱弦也得要在朱耀廷的面前抓住赵麾不放手才行!
朱耀廷听了,搓着手,面露难色道,“孤也一直都在找他,可仇兄弟就像突然消失了似的,怎么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朱弦听了没有说话,心说赵麾二话不说安排我朱弦回家,可不就是摆明了一副要走的姿态嘛,真能让人找到了,那才是不正常的。
不过从朱耀廷称呼赵麾的方式来看,哪怕是赵麾往后又重新回来了,恐怕也只能继续姓仇了。
眼看朱弦不说话,朱耀廷不能想象这只是朱弦对她于赵麾之间的关系无话可说,却以为朱弦是在思夫心切。便又柔声安慰她,说五妹别多想,就在徐州好好过日子等仇兄弟回家,他甚至还对朱弦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派人继续查找仇兄弟的下落的。
朱弦则回答朱耀廷,要太子殿下不用为了找我一个妇道人家的夫君浪费兵力,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都等着太子去做呢。
朱耀廷笑,要朱弦别担心,他心里有数的。
朱耀廷望着朱弦,思忖了片刻,问朱弦想不想她的亲生母亲杨侧妃?
朱弦一愣,回答朱耀廷道:“我是侧妃生的,血缘关系怎能说断就断,只不过……”
她顿了顿,接着道:“若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故土和家园,我一定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
朱弦这番话表达得讲究,一方面不否认自己与杨嬿如之间割舍不去的亲情,另一方面又向朱耀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一定不会叛国。
但这种口号式的表达过于稀松平常,朱弦把这种口号落实到与朱耀廷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便有了一种“唯太子马首是瞻”的意味,给人更多一层为了追随太子,连娘都不要了的悲壮感。
果然,听得这话,朱耀廷被感动到倒吸了一口气。他几乎有点坐不住,便在那织锦的凳子上挪了挪身子。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与五妹讲。”朱耀廷抽了抽鼻子。
“三日前,孤带兵收复樊城,与孤对阵的居然是那个被仇兄弟举办贪墨,后又被先皇帝除名了的戴桢。为了让孤放弃攻城,戴桢便把你的生母杨侧妃给带上了城楼……”
朱弦听着,双眼不由地慢慢睁大,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爬上心头。
“是的。”朱耀廷看着朱弦的眼睛,点点头,“孤肯定不会因为一个人就放弃攻城,于是戴桢当着三军的面,于城楼上杀害了杨侧妃。孤看见你的妹妹妮儿也冲上了城楼,试图与那戴桢交涉什么,也被戴桢的人给强制带下去了……”
虽然早就明白,像杨嬿如这样无条件地一味对妮儿与戴桢包庇、让步,甚至丢失自己的原则投身敌营,一定很难有好下场。但是当朱弦听说杨嬿如被戴桢杀害的消息事,朱弦依然忍不住哭了。
“对不起,五妹,我也不想这样……”朱耀廷动容,伸出手,轻抚她的肩。
……
待朱耀廷率领大军重新扫清京师直隶三省的叛军后,就在徐州城,朱耀廷继承了父亲朱校桓的遗志,正式执掌大宝,改年号为盛昌。
三个月后,因田义会扰乱中原的布局失败,北方鞑靼王布仁攻入关西的如意算盘也落空了。失去了内应,原本就势力不足的鞑靼王只能重新退回阴山之外。
这一年,朱弦二十二岁。
第123章 宿命 麾儿现在高兴了吗?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且说朱弦离开御龙山以后,赵麾也很快离开了小木屋。他一路向南,回到了隐月谷。
隐月谷位于太行山脉西南麓, 在这处隐秘的山坳里, 有一大片气势恢宏的奢华庄园,这里便是田义会的总舵, 当家人百里刀所在的隐月山庄。
赵麾回到隐月谷的时候,引路的小卒告诉仇辉说大当家正在等他,赵麾便跟着那小卒往山庄的深处走。
山庄位于峡谷的深处, 景致与谷外颇有些不同。此时谷外正值隆冬, 而隐月谷内的冬雪都已经化了,溪水潺潺,远处可见山花点点,仿似已经迎来了春天。
走过高大巍峨的山门, 便是进庄的青石板路,脚下的青石板粗粝,沟壑纵横,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一路上佳木茏葱, 奇花异草随处可见,头顶有阳光灿烂, 撒下一路金光点点。
直到眼前再度出现高起的吊脚楼,这里便是山庄的正大门, 层台叠嶂,直上重宵。
不等小卒带着赵麾走近大门, 便有传令兵的高呼声传来:
“大公子,回——!”
大门缓缓打开,士兵们列队走出大门, 夹道相迎赵麾。
小卒引着赵麾从正大门入,穿花拂柳又走了老长一段路,来到一处三层楼歇山顶大宅前。在那正门处飞翘廊檐的掩映下,挂一块油光水滑的紫檀木匾额,上书三个朴拙遒劲的大字,“田义堂”。
田义堂大门洞开,四周守备森严,赵麾走进这田义堂,但见头顶那根硕大无比数人方能合抱的抬梁上雕龙画凤,大殿内皆汉白玉为基台的盘龙金柱。
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射入大殿,洒在赵麾的身上。他一路上都低着头,抿着唇,神情严肃。
走到堂中央的时候,赵麾看见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便停了下来,对着那人端端正正地跪下,唤他:
“大伯”。
……
见到赵麾,百里刀很高兴,他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堂下扶赵麾起来。
百里刀问赵麾,事情都解决好了吗?
赵麾点点头,回答:“都解决好了。”
百里刀很满意地微微笑,接着说:“麾儿的事情,仇掌门和我都配合你顺利完成了,你们赵家的仇已报,麾儿的心病便也解了,那么接下来,麾儿是不是应该……”
不等百里刀说完,赵麾便又起身朝他跪下。
“我放朱弦走了。”
百里刀正说话,没有听清楚赵麾说的这句话,他被赵麾打断了,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杀朱弦,我放她走了。”赵麾跪在地上,重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百里刀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倒是僵硬了。
“你没有杀朱弦?”
“是的。”
“那么你也没有杀朱校堂?”
“是的,我没有。”
百里刀沉默。
半晌,百里刀弯腰,再度把赵麾扶了起来。
“我儿想杀谁,不想杀谁。想找谁报仇,不想找谁报仇,都由我儿自己决定。”百里刀望着赵麾,笑眼弯弯:
“只要麾儿出了心头恶气,再不要心有遗憾,我百里刀,也就满足了。”
“那么……麾儿现在高兴了吗?”百里刀静静地注视赵麾的眼睛,等着他回答。
赵麾抬起头,对上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回答道:
“是的……麾能够手刃高帜……我很高兴……”
看赵麾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那似退非退,似躲非躲的眼神,百里刀笑了。他伸出手来拍拍赵麾的肩,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么你自己说吧,仇掌门那边你准备怎么交代?”百里刀靠上太师椅的椅背,一脸等着看戏的表情看向赵麾。
赵麾低头,踯躅半天,最后选择再一次给百里刀跪下。
百里刀摆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麾儿咋的了?今天怕不是得了软骨病,动不动就给人下跪?”
赵麾没有抬头,更没有起身,他保持着那个长跪的动作趴在地上不动弹。
“麾儿有罪,我不能再娶仇二小姐。”
此话一出,百里刀再一愣,旋即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你爱上朱弦了。”百里刀说。
“是的。”赵麾跪在地上点点头,毫不隐瞒。
“可朱弦是你们赵家的仇人。”百里刀说。
赵麾低着头没有说话。
百里刀等不到赵麾的回答,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你家的事,我百里刀管不着,那么我们今天且不说这个问题,单说当初仇掌门出手救你,便是冲着你做他家女婿来的,现如今人家把你的人给治好了,你却要反悔,你让我怎么去跟人交代?”
赵麾朝百里刀狠狠磕了两个响头,再抬起头来:
“所以孩儿今天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见大伯的,如果仇掌门不肯放过我,我赵麾愿意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百里刀皱眉,一脸嫌弃,口中啧啧不停。
“麾儿啊麾儿,你看你这话说得,就像人仇掌门怎么逼你,迫害你一样。知道的倒是明白仇掌门只是想把女儿嫁给你,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仇家的姑娘要霸占你了一样……”
“……”赵麾汗颜,低下头嘟囔一句,“对不起,大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百里刀不耐烦地一挥手,“不就是你移情别恋了嘛,想悔婚。”
“不……我……”
百里刀一凛,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赵麾的脸,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抬头迎接到那两束灼热的目光,赵麾一噎,便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是……大伯,我想悔婚。”赵麾说。
耳畔响起清脆的鼓掌声。
是百里刀。
他朝赵麾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一边说:
“好,够实诚!这回连我都得要说一声佩服你麾儿!能过河拆桥,厚颜无耻,不讲江湖道义到这种地步,也就你赵五郎能干得出来了。我真意外,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竟然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就没体到我一点点呢?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抗拒我的令,绝不出兵攻打徐州呢?”
赵麾低头,不回答。
空气中弥漫着难捱的压抑。
半晌,百里刀叹了一口气,“所以从头至尾这么多年,我百里刀的付出,在你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我百里刀一个男人,含辛茹苦十多年把你拉扯大,既当爹又当娘……
你肚子饿了,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吃的。你挑三拣四的时候,我能给你做出十多种不重样的让你挑。你生病了,刮风下雨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要亲自出面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合着到头来你把你自己的事做完了,就要把我们给一脚蹬开,你当我们是什么?把你这样的人称作白眼狼都是侮辱了狼!”
百里刀愤怒,将手中一支令牌狠狠地朝地上的赵麾扔过去。
赵麾跪在地上没有躲,生生受着。习武之人力道不同于普通人,令牌飞过来无异于一把飞镖。只见那支令牌只轻轻扫过赵麾的额头,便划出了一道破口,鲜血瞬间涌出。
额头上的血滴到了地上,但赵麾没有去擦。
百里刀坐在椅子上,呼呼呼呼喘着粗气,此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一条缝,一名小卒从那缝里探进了头,感受到大殿里那令人生畏的气场,不敢进,瞬间把头又缩了回去。
百里刀瞧见了,虎声虎气地大吼一句:“躲什么躲?你又有什么事?”
那小卒被这吼声吓了一哆嗦,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我……这……额……启禀当家的……那个……呃……那个仇……掌门来了……”小卒很卑微地躲在门扇的背后,声如蚊蚋。
百里刀听了“哈”一声笑,对地上的赵麾说道:“看看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的债主来了,你早就与我无关了,你的事,我不管,你自己去跟你的债主说吧!”
说完,百里刀扬声对那小卒喝道:“你让仇掌门进来!”
小卒退下,很快的,门外传来仇尚志如洪钟般响亮的大笑声,“哈哈哈!我说老哥啊,怎么麾儿回来你也不跟我讲,要不是香儿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连这都要瞒着我吗……”
话音未落,大门轰然而开,仇尚志迈着大步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体型袅娜的姑娘,是仇香香。
仇尚志满面红光地走进来,哈哈哈笑着就要来拍打百里刀,突然发现了大殿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仇尚志迟疑着看了一眼跪地上的赵麾,口中嘟囔了一句,“臭小子又惹什么祸了?怎么这样一幅德行……”脚底下继续往百里刀的身边走。
仇香香看见了赵麾额角的血,惊了一下,她瞬间离开自己的父亲,朝赵麾跑去。
仇香香来到赵麾的身边,弯腰也跪下,赶紧掏出怀里的罗帕,按上赵麾流血的额头,想帮他止血。
却见赵麾依旧低着头,只伸出手来把她推开。
“谢二妹了,我不需要,没关系的。”
第124章 悔婚 拿你的命来还吧!
仇尚志站在百里刀的身边, 对百里刀唱个喏,有些迟疑地问他:
“大哥,辉儿不懂事, 又做什么错事惹大哥您生气了?小弟代辉儿先给大哥道个歉, 大哥您别生气了,身体要紧。”
听见仇尚志这话, 百里刀忍不住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朝依旧趴地上的赵麾看过去。
“你自己去跟仇掌门说吧!”百里刀说完,便又重新转过头去, 一副万事不归我管, 千万别问我的姿态。
大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仇尚志一头雾水,想活跃一下气氛,干笑两声,走到赵麾的身边, 弯下腰来:
“辉儿的额头怎么流血了,起来,爹给你包一包。”说完,便伸出手来想拉赵麾。
同对待仇香香一样, 赵麾拒绝了了仇尚志的好意,坚持这样头上带伤地跪在地上。
百里刀安坐在太师椅里, 冷眼看赵麾与仇尚志在堂下纠缠不休,也不敢跟仇尚志说实话。百里刀忍不住鄙夷地笑, 心说这五郎还是怂,看上去沉稳持重, 本质依然是个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赵炳忠的品格和骨气。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百里刀脸上的笑,赵麾这心里更加难过了。百里刀说得没错, 这是他自己的事,必须他自己去承担。
于是赵麾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加了一把劲,转身便对仇尚志“嘭嘭嘭嘭”磕了好几个响头。
“父亲,请容我最后叫您一声父亲。麾有罪,没脸再做仇家的儿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恳请父亲对麾儿网开一面,放孩儿一条生路。当然,如果父亲不准备宽恕我,麾也绝不会说二话。”
听得此言,仇尚志倒是吃了一惊,弯腰抬起赵麾的头,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辉儿……此话从何说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赵麾深吸一口气,望着仇尚志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离开仇家庄。”
……
狠话一旦说出了口,接下来的事,果然就容易了许多。赵麾坦陈他不想再娶妻,这些年仇家人对他的付出,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愿意用其他的方式对仇家人做出补偿。
仇尚志静静地听仇辉说话,反倒是一旁的仇香香绷不住了,不等赵麾说完,她便捂着脸跑出了大殿。
仇香香哑了,发不出声音来,这样无声无息的哭泣,更让人觉得可怜又无助。
仇尚志木头人一般定定地看着赵麾,管不上自己的女儿了。百里刀看在眼里,站起来走到门外,招呼了两名婆子,交待她们务必要追上仇二小姐,寸步不离地照看好她。
百里刀安排好这一切后便转身回了大殿中央自己的那把太师椅上,他静静地看眼前的仇尚志和赵麾,等着他们二人解决问题。
好不容易,仇尚志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那么……就让我猜猜……你这次带人出去,应该并没有找那女人报仇了?”仇尚志问赵麾。
赵麾垂着眼,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仇尚志苦笑:
“所以你这是移情别恋了?你被那个朱家的小妖精勾走了魂魄,所以你就要抛弃香儿了?”
赵麾语迟,他本想反驳仇尚志说得不对,其实并不是他移情别恋。要别恋也得要先有情,如若没有情,又何来别恋一说?
要知道当初赵麾一睁眼就被人告知,说他赵麾一定要当仇家的女婿,因为仇家对他有再造之恩,当仇家的女婿,是赵五郎能给予仇尚志的唯一回报。
一受伤就受出来一个岳家,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娶妻不是买白菜,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虽然是男人,但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依然是不好受的。
好在赵麾从小就身不由己惯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尽快适应了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对父女。是这对父女救了赵麾,他得要知道感恩。
虽然赵麾也会因为仇香香帮自己制药,药哑了嗓子而感动到热泪盈眶,也愿意为了报恩,以身相许入赘陌生的仇家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对仇香香有了夫妻之间的那种爱情。
如果在成功打入朱耀廷身边后,赵麾没有爱上朱弦,没有这后来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纯粹为报恩,就像没有出过井底的蛙,不曾见识过天空的辽阔所以可以安于囚笼,娶那仇香香为妻倒也并无不可。
可是现在尝过情滋味的赵麾有了自己的私心,便不再想这样过下去了。赵五郎有赵五郎自己的人生,他不想因为一个硕大的“恩”字,就非得要折弯自己的腰。
赵麾抬眼看见仇尚志那张被气到几乎变形的脸,踯躅了一瞬,又把已经滚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仇尚志已经很生气了,就算为了报恩,他也不应该再往火上加一把柴。
“父亲若非要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赵麾颔首,声音压得很低。
赵麾原本想的是不要刺激仇尚志,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仇尚志明显不可能体会到赵麾的这一番苦心,他的怒火因为赵麾的“认罪”,变得愈发高涨。
他猛地朝赵麾发出一声怒吼:“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们全都白疼你了!”
“你厚颜无耻,不讲道义,干出这种恩将仇报,过河拆桥的事,骂你是白眼狼都是侮辱了狼!”仇尚志拿手指着赵麾,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百里刀皱眉,忍不住插话,“嗨呀!我说老仇,骂人你也要骂到点子上。你是他再生的爹,也是他的岳父,有些话我不好说,有些道理我不好讲的,你可随便说,随便讲嘛!这些话我都已经骂过了,整点新的!”
仇尚志越想越激动,越说越生气。他忍不住红了眼眶,转头问百里刀:
“大哥,你说我的香儿怎么就这么傻……为了这个畜牲……那么一个能跳会唱的姑娘,变成……变成了……”
仇尚志猛地抬起胳膊捶打身前的黄杨木案桌,捶得那桌子梆梆作响,几乎就要散了架。
仇尚志堂堂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竟像个孩子似的捂着眼睛流起了泪。
“我最心疼的还是我的香儿……她可怜……”
这一番话倒是勾起了百里刀的伤心事,他垂下眼,脸上浮现出落寞的表情。
“是啊!还有青钰那孩子……死得好惨……头都丢了半边。她可是我一手一脚亲自拉扯大的孩子啊……功夫也是最俊的……就这么没了……我这心……”
在场的男人们无一不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中,突然,仇尚志扬起头来,他猛冲到赵麾的身边,厉声喝道:
“我仇尚志不是婆娘,耍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既然你作为一个没担当的男人,已经移情别恋了,我也不会劝你!强扭的瓜,不甜!但是……”
仇尚志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仇家庄为你付出那么多,为你赔进去了那么多条人命,你准备拿什么来换?”
赵麾抬头,一脸诚恳地看着仇尚志:“父亲,您说我可以怎么还?”
仇尚志朝赵麾狠甩一把袖子,冷哼一声道:
“不要叫我父亲!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儿仇辉为了给你让路,为了让你可以平安无恙地顶着他的名字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早就在岳阳城抛下这个家走了!这些,都是你造下的孽!我警告你赵麾!从今天开始,你!不可以再霸占着我儿子的名字!过逍遥的生活!”
仇尚志一字一顿地呐喊出了自己心底的愤怒,脸上青筋暴突,目眦尽裂。
赵麾垂首,难发一言。
他也很想自己就是仇辉,可他不是。心里面总有许多不属于仇辉的牵绊,就像赵麾难以接受自己迎娶仇香香一样,他做不了仇辉,也没办法做仇辉。
“拿你的命来还吧!他们都因你而死,你便把你的命,交还给他们。”仇尚志说。
……
仇尚志张嘴就要下令,让卒子们进来把赵麾拖出去斩首,百里刀拦住了他。
“我说老仇啊,不是大哥想跟你唱反调,只是跟你们八卦刀门下不一样,赵麾在我关西总堂呆了快十年,他功夫好,名声好,威望也大。老仇你这样因为他不肯做你家女婿就把他给斩了,我怕今后我关西的兄弟们心底有微词,不利于我们田义会的发展……”百里刀苦着脸,语重心长地说。
百里刀这么考虑也是正常的,田义会里几乎都是男人,正常的男人首先都会代入赵麾的感受。毕竟在这整个一件亲事当中,与生活中所有的情况都不一样,赵麾才是被决定的那一个。
不能决定自己亲事的男人,因为不肯从了岳家去入赘,所以被斩,这听起来颇有些无良恶霸强抢民女的味道。
强迫总归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就像没有人会在乎恶霸为了作恶投入过多少精力和金钱一样,田义会的兄弟们也不会在乎仇尚志为赵麾究竟付出了多少。
这样的举动会在田义会兄弟们的心里埋下罪恶的种子,而眼下正值战争,这种对田义会搞撕裂的行为,将会是致命的。
仇尚志被阻拦,气得七窍生烟。他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望着百里刀:
“我说大哥,我仇尚志跟你这么多年,你又忍心就这样看着小弟被他搞得家破人亡吗?”
百里刀听了几忙摆手道:“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故意要为难老仇,我只是想说,我们田义会的处罚除了是罚罪人,也得要旁的兄弟们心服口服。”
仇尚志问,怎么可以做到让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
百里刀咧嘴一笑:
“五郎这孩子看似是不想迎合你们仇家的亲事,可实质上他却是想离开田义会,摆脱我百里刀罢了。
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自认为自己是血统高贵的赵家人,所以十多年来都一直阻挠我替他举办入会仪式,就是不肯与我们这样的蛮夷同流合污?可笑——!”
百里刀鄙夷地笑,眼底闪烁狡黠的光芒:“谁说没举办入会仪式就不是我田义会的人?出去随便拉一个兄弟问问,看谁会认为赵麾不是我田义会的大公子?”
百里刀站起身,抬起手来很激动地往身前花梨木茶桌角狠狠一拍:
“既然想退会,那么大公子也得要按咱们退会的规矩来!”
只听得咔嚓一阵脆响,那茶桌的一条腿儿上,肉眼可见的裂出了几道纵横的纹。旋即轰一声,茶桌垮塌,断成一地碎柴。
第125章 五郎 赵五郎,是赵家的五郎,他回来了……
在听见百里刀说赵麾自认为血统高贵, 不屑与蛮夷为伍这句话的时候,赵麾张嘴想反驳。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抱着与蛮夷为敌的心态来生活的,相反, 赵麾很感谢百里刀, 能够在他最困顿的时候把他救出来,像照顾亲儿子一般地照顾他。所以与多数边疆的老百姓不一样, 赵麾对鞑靼,是抱着与对待自己同族一样的善意来看待的。
可不等他开口澄清自己,又听得百里刀说允许自己退会。
赵麾的精神瞬间为之大振。
他曾经以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百里刀一定会直接杀死自己的, 因为赵麾不肯听从他们的话,把屠刀砍向自己的同族。
毕竟在赵麾的心里,他的仇恨真的就仅止于家族的仇恨。一旦自己的仇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那么赵麾的仇便报了。他不会有毁天灭地的兴趣, 更不喜欢滥杀无辜。
鞑靼百姓的命是命,汉族百姓的命也同样珍贵。
只如此一来,赵麾在江湖道义上的确就失了立场。他没有听从义父的安排,尽到一个义子应该尽的责任。
他把义父百里刀和仇尚志一家都当作了自己复仇路上的一个工具, 利用了他们,却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回报。百里刀和仇尚志异口同声都骂他是白眼狼, 倒真是一点都没错。
只赵麾没想到的是,百里刀竟然允许自己退会, 虽然这很难,但是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 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是否就意味着,赵麾从自己成功退会的那一刻开始,就真的可以脱离从前, 回归自己的故土,与朱弦双宿双飞了?
这真乃意外之喜。
曾经,赵麾最痛恨的人无非就那几个——朱校桓、高帜、朱校堂与朱弦。
所以他心甘情愿投身田义会的队伍,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他费尽心机靠近朱耀廷,示爱朱弦,都是以消灭掉所有给自己家人带来伤害的人为目标的。
控制没本事的朱校堂与朱弦,并非难事,可要杀掉一国之君,除了支持田义会造反,别无他法。就算不能亲手斩掉朱校桓的头,为全家报仇,至少也能给这朱家人的天下,带来深刻的刺痛,让那高坐丹殿上的昏君,不得有好日子过!
除开想把皇帝拉下马的想法,高帜便是赵麾最难啃,也最想啃的那块硬骨头。
当赵麾第一次跟随朱耀廷进入禁宫参加晚宴,在镜湖边发现高帜面对朱弦,那呼之欲出的情愫时,赵麾当真是惊了一下。因为场面过于刺激,还害得他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回想当初在龙城东城门底下的那场鏖战,高帜自始至终都坚持以肉身挡在朱弦身前的那一举动,赵麾总算明白了,原来看似不相干的两拨人马,居然是在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初为朱弦的艳光惊艳到的赵麾,变得对朱弦愈发憎恶起来,猎场初见她女儿身时觉得她有多好看,现在就觉得有多恶心。
赵麾给自己暗暗定下了一个目标:一定要让这对儿丧心病狂的变态男女不得好死,一个心狠手辣,另一个则爱好独特,可不都是人间败类?
可是很快,赵麾便发现了朱弦隐藏于心底那桩“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朱弦似乎对她从前亲口下令杀死的赵麾念念不忘,那真情与实感,分明已经超越了同情的界限。而对她身边,给她无微不至照顾与关怀的高帜,视若无睹。
可关键的关键,朱弦一意认定的那个“赵麾”,还是个假的。
那桩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让这位真赵麾心里猛一咯噔的同时,也有点无语。这位五郡主表面上看似果敢有头脑,可内里头除了各处的感官都有点迟钝外,似乎还有点傻。
漂亮的傻大姐总是会给男人一种“她很可爱,很好哄,也很好骗”的感觉,会让男人更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便不能控制地想要去保护弱小。
赵麾也不例外。
他比朱弦年少,是她弟弟的年纪,却在不经意间把曾经欺骗过自己的朱弦,种成了心间的痣。
不知从哪一个瞬间开始,赵麾越来越爱看她出乎预料的时候那懵懂的眼神,看她时而聪明,时而愚蠢的脑瓜会在哪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上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接触与磨合过程中,赵麾看见了朱弦的善良、美好,与大度。
他喜欢朱弦,也非常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她的,没有让她落入其他人之手。虽然当初的目的与现在,早已经大相径庭。
“我……真的可以退会吗?”赵麾试探性地向百里刀发起询问。
“……”百里刀无语,赵麾眼睛里那渴望、期待的神采过于明显,无异于一把刀狠狠戳上百里刀的心间。
“我他娘的真是瞎了眼。”百里刀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可以一棒子戳死你,我一定会更开心……”百里刀从地上捡起一截烂桌腿,握在手里。
赵麾了然,为自己的浅薄感到后悔,他低下头,敛好自己的情绪。
百里刀当然不会用烂桌腿戳死赵麾,他只提着那截木头,自己跟自己置了一会气,便把烂桌腿啪一声丢到了地上。
他扬声唤来堂外职守的兵头,问他们西厢房收拾好没有?
兵头答,都按当家的要求,收拾好了。
百里刀点头,一把拉起站在一旁独自悲伤的仇尚志,两个人头也不回地一起朝房门外头走,一边给那兵头撂下一句话:
“去,带大公子去西厢,加派人手把院子锁起来,谁也不准进去,更不准出来。吩咐下去,明日卯时,全体人都到隐月台去,大公子要行退会仪式。”
……
赵麾住进了西厢房,西厢是一处三进的大院子,从前赵麾回隐月谷就是住这里。今日,发生过这么多事,百里刀依然安排赵麾住这里。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花一草,精致细腻的景观,含蓄又奢华的家具物件……百里刀甚至一如既往贴心地在床头的窗棂底下给他放了一把弹弓,这是赵麾小时起就养成的习惯——
他喜欢靠在床头的时候、睁开眼睛的时候拿这弹弓射窗外的鸟。
赵麾的心,不动,是不可能的。
因为原生家庭的缺位,百里刀占据了赵麾生命里几乎所有的记忆。曾经的他,需要很努力才能够想得起母亲那双漂亮的眼睛,和父亲粗粝的大手。
直到后来他回到了龙城,见到梦里才会出现的母亲和父亲,尘封深处的记忆与现实才终于重合。
赵麾很开心,这种开心似乎只是出于这具身体的本能,让他咧开嘴笑,叫爹和娘。但赵麾真实的情绪里面,更多的却是不适应。他已经习惯了生命里没有爹娘,也习惯了叫义父,突然改口叫别人爹娘,他相当不习惯。
直到赵炳忠为保赵麾激怒朱校桓,冤死狱中。再后来朱校堂与高帜率大军来龙城,赵府被查抄,紧急时刻,母亲季萍带着赵麾来到厨房,拿起灶膛里剩下的炭,把赵麾的脸给糊了个严实。
“儿子快跑,从狗洞钻出去,往南边跑,随便找一户好心人,求他们收留你吧!”季萍这样对赵麾说。
直到这一刻,赵麾才终于理解到了什么是深刻于血脉的亲情,什么叫家。
眼看煊赫如斯的赵家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崩塌,而这家里的所有人,包括赵麾至今都认为“不大熟悉”的几位哥哥,没有一个人把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归咎到他的身上。
赵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把赵麾看作这个家很重要的一分子,没有人把赵麾推出去送给皇帝派来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要求他不许姓赵。
皇帝的人已经控制住了整个赵府,柔弱的母亲却把赵麾藏进了厨房,叫他一个人钻狗洞逃跑,而此时赵麾的四个哥哥还留在前堂与京城来的人对峙。
看着眼前季萍焦灼又不舍的眼神,赵麾流下了回龙城一年来的第一滴泪。
“五郎,娘会记得你的,你也要记得娘。”季萍抱着赵麾的脸,最后看了他几眼,就把他推了出去。
赵麾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走了,反而朝季萍身边靠过来。
季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烧火棍,横在身前。
“快走!”她咬牙切齿,却眼含热泪。
赵麾被拦,没办法,只能望着季萍咚咚咚磕几个响头后,转身朝墙根儿的狗洞跑去……
赵麾原本是打算跑的,跑出去后找百里刀。可就在季萍捡起地上的烧火棍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要去西门,昨晚听三哥说西门外的西路军依然在赵家人手中。有了西路军,赵麾可以起义,从皇帝手里把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救出来!
……
赵麾轻轻靠上床头,抚摸眼前这把已经磨出包浆的弹弓,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取下这弹弓,透过洞开的窗户,把弹弓狠狠扔了出去……
赵五郎,是赵家的五郎,他回来了。
五郎因为赵家而生,自然也必须为了赵家而死。
第126章 退会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晚上, 仇香香一个人提一篮子馒头,敲开了西厢房的门。
赵麾开门看见仇香香,有些惊讶, 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因为百里刀下了令, 要把这院子封锁起来,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仇香香朝他微微一笑, 低头提着食盒闪身走进了房间。
赵麾来到案桌旁,呆呆地看着仇香香把食盒里的馒头和汤摆上桌。
仇香香摆好杯盘碗盏后,又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纸递给赵麾。
赵麾低头, 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不要参加退会仪式。”
赵麾抬眼看向仇香香, 正好看见她眼底乞求的目光。
赵麾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俗话说得好,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干这种行当的,本就是刀口上舔血,好处得尽了,就想全身而退, 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田义会非常“人性化”地保留了“自由进出”的原则,但是根据以往的历史经验, 没有一个想退会的人,可以成功走出这个仪式所包含的所有关卡。
“没事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自己若没把握, 便也不会答应参加了。”赵麾笑一笑,把仇香香递过来的这张纸给放到了一边。
他坐下来,拿起一只馒头, 开始大口的吃。晚上百里刀给赵麾安排了饭,但不知道是不是底下有人作祟,给赵麾送来了馊的饭菜。赵麾没有吃,当然也没有过问究竟是谁干的,就直接把饭菜给倒了。一直空着肚子到现在,他已经很饿了。
仇香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赵麾狼吞虎咽地吃自己送来的馒头,忍不开始抹起了眼泪。
赵麾看见了,放下手里的馒头,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你是好姑娘,我不好……”
赵麾不说话倒好,一说这句话,仇香香更难过了,眼泪跟短线的珠子一般,无声无息往外涌。
赵麾看得心疼,放下手中的馒头,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又觉得不妥,急得转了一圈,看见桌角上放着仇香香提食盒来时盖笼屉的一块布,便拿起那块笼屉布,往仇香香的头上一搭,正好可以挡住她满脸的湿泪。
“二妹你忘了我吧,我欠你的,只能下辈子还了……”
赵麾说完这句话,咬咬牙,一狠心,连馒头都不吃了,丢下仇香香一个人坐在堂屋里,自己逃开了。
……
田义会的退会仪式,与其说它是一场各凭本事的逃脱游戏,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大型绞杀现场。
退会仪式是从鞑靼贵族们酷爱的奴隶放生仪式演化而来的。
鞑靼贵族们每年都会“放生”一些思乡心切,不想留下来的奴隶,以彰显他们的仁慈,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放生仪式。
仪式很简单,分为“出山”和“冲顶”。出山的意思是奴隶们从困囿自己的牢笼里冲出来,能冲得出来的奴隶,便有了“冲顶”的机会。
在奴隶们出山的过程中,他们会遇到贵族们放出来的猎狗的阻挠,有一些权势滔天的贵族还会豢养狼和豹子,而这些猛兽,都是奴隶出山路上会遭遇到的障碍。
尽管困难重重,依然会有身强力壮的奴隶可以从这些猛兽的利爪下成功逃脱出来。但他们逃得过狼虫虎豹的追击,却很难逃得过接下来贵族们的冲顶剿杀。
贵族们会在奴隶出山的当口,安置箭阵与军队,只有能冲破箭阵与军阵的奴隶,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当手无寸铁的奴隶们遇上全副武装的军队,怎么可能再逃脱?所以,相对比起来,比猛兽更残忍的,还真就是人了。
而这些障碍,在自小就看惯了尸山血海的赵麾来说,都是寻常。
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是赵家人深刻入血液的记忆,可以代代遗传。年少的赵麾,不需要多么努力地刻意雕琢死士精神,一旦进入战场,赵家人的血脉特质便得以充分爆发。
他不惧死亡,有着最敏捷的身手与聪慧的大脑,可以准确捕捉瞬息万变战场形势,于万军之中,只取上将首级。
就像在龙城东城门下的逃脱之战一样,如若没有高帜的突然出现,靠赵家人的几颗人头击垮了赵麾的信念,捣碎了他的意志,那一天被悬挂上城楼门的,还真指不定是谁了。
赵麾,连朱校桓的军队都不怕,怎么会怕一群山匪?
只是第二天,待赵麾真的来到了隐月台,形势却发生了他没有意想到的变化。
百里刀站在高高的祭祀台上,朗声昭告所有田义会的成员:因赵麾身份特殊,所以今天他的退会仪式,将被重新设计。
话音未落,场下人声鹊起。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大当家办的这事有点不地道,大公子是他的义子,因为关系近,所以就可以被特殊照顾?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还对得起田义会会规里那忠义二字吗?
百里刀伸出手,虚虚往下按了按,整肃了场地,继续朗声道:原有的两道流程继续保留,但会增加第三道关卡,那就是冲顶成功后,退会者将迎接来自田义会大当家的亲自考校。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如寒鸦。
曾经以为百里刀要在退会仪式上放水,没想到却是大当家动了杀机。
如此多道关卡,如此多的人和动物一起参与剿杀同一个目标,临到末了,百里刀还要亲自上阵。在这样的条件下冲关,肯定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百里刀的意图很明显了,要的就是希望赵麾主动终止今天的退会仪式,否则,就要亲手结果他的命。
百里刀在宣布完退会的程序后,询问赵麾是否还要继续退会?
赵麾咬咬牙,回答道,我要退会。
人群中沸腾声再起。
仇香香正站在祭祀台的正前方,听见赵麾的回答后,瞬间崩溃了,她张大了嘴,无声呐喊,飞奔着就要冲上祭祀台,被她身后两名身强力壮的婆子给紧紧拽住。
百里刀的脸上明显挂不住了,他皱紧眉头,眼底甚至闪过仇恨的颜色。
“安静!”百里刀高高举起手:
“猎手就位,退会仪式,现在开始!”
……
几名分舵的带头人亲自出马,仔细搜走了赵麾身上所有的尖锐利器,连他头上的发簪也不放过。
全场的士兵护卫们都退下了,只留手无寸铁的赵麾站在当场。
偌大一个隐月台眨眼间变得空空如也,赵麾知道,接下来这里将会出现很多很多的猎狗,或许还会有猛兽。
弯腰往地上薅了一把碎砂石后,赵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不远处的香樟林跑去。
可是不等他跑进那林子,身后传来猎犬吠叫的声音。从香樟林子里冲出来一只花豹,正好拦住了赵麾的去路。
赵麾转向,但路线依然是那片树林。
豹子善奔跑,人想跑过豹子那是不可能的。就在豹子一跃而起朝赵麾扑将过来的时候,只见赵麾将手掌一撒,刚才从地上抓的砂石变成了暗器朝豹子的面部直扑而去。
豹子被迷了眼,停在当地抓了好一会儿脑袋。趁着这段不长的时间空档,赵麾攀上一棵香樟树,折下来一段婴儿小手臂粗细的树枝握在手里。
树枝很长,顶端有四散的枝桠,赵麾把这根树枝使成了打狗棒,猎犬围着他奔跑,纠缠,却总是近不了身。
赵麾用尽全力朝出山谷的方向跑,直到那头豹子再度追了上来……
树枝毕竟不是兵器,经不起赵麾这么猛砸。与豹子不过周旋了一两个回合,手里的香樟树枝就变成了短短的一根。
赵麾使出自己的小擒拿手与豹子纠缠,他用手里的那一截香樟木戳瞎了豹子的一只眼睛,豹子震怒,发出震天一声吼,朝赵麾扑了过来。
而此时一直跟随于外围的猎犬们也围拢了过来,其中有两只异常的嗜血,它们开始向流血的豹子靠拢。
赵麾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腾挪跌宕,用变幻敏捷的走位引导群狗阻挠猎豹的行动。
猎豹的眼睛受了伤,只剩一只眼,行动能力大大受限,又被猎犬阻挠,一气之下扑伤了好几只猎犬。而它自己,也被狗的利爪和牙齿伤了许多地方。
狗群中的嗜血者开始兴奋,它们开始攻击猎豹,完了还攻击自己受伤的同伴。猎豹被狗咬,自然要反击,狗群也开始围攻“反水”的嗜血者。
就这样,乌泱泱一大群动物率先内乱了,没几只狗还记得它们的目标是赵麾。就这样,趁着这群低智商生物自乱阵脚,赵麾溜走了。
摆脱动物的纠缠,赵麾开始往路难走的山上走。方向依然是出谷,但他却绕开了好走的捷径。
因为赵麾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将会是箭阵,箭阵通常只会作用于大道、开阔之地,所以他便要走林地,灌木地,自弓箭手的后方,攻破箭阵。
……
当赵麾匍匐在灌木丛里,悄无声息地朝前方不远处的一队弓箭手靠近的时候,那位来自田义会岭南分舵的舵主刚刚爬上一块巨石,极目朝通往山谷深处的大道上看去。
就在那一刹那,分舵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他刚一转头,便感觉喉间某种利物卡进了皮肤——
他被人锁了喉。
耳畔传来赵麾喑哑的声音:“王当家的,跟我走一遭吧。”
第127章 绝杀 傻孩子啊!
王猛是田义会岭南分舵的当家, 现如今做了赵麾的人质,被赵麾反剪着押在胸前,不能动弹, 一点当家的样子都没有了。
王猛低头, 正好看见一只青筋暴突的手,脖子底下被人杵着一截木棒, 木棒已经被血染红了,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人的天灵盖。
木棒的杀伤力有限,赵麾用一截木棍挟持人质用了很大的力, 木棒的破口处抵紧王猛的咽喉, 王猛只觉得脖颈痛,他想自己的脖颈应该已经被压渗血了。
“哎哎哎——!大公子别这样,大家都是兄弟,怎么可以动真格的?”王猛苦笑着, 一动不敢动,只能顺着赵麾的力气走,一边扬声与赵麾说话,希望他能放轻松一点。
赵麾冷笑, “怎么可以动真格的?你们不也动真格地要拿箭射我吗?少废话,跟我走!”
赵麾一边押着王猛朝大路上头走, 一边搜走了王猛身上的飞镖和匕首,把手里的木棍换成了匕首搁王猛的喉间, 剩下的飞镖则都一一揣自己身上。
“放下你们的弓箭!”赵麾喝令。
“放下弓箭!放下弓箭!”王猛忙不迭地应和。
弓箭手们看见王猛被擒,怎敢再射箭?只能争先恐后丢掉手里的弓箭, 仓惶让路,生怕赵麾一个误解,把王猛给一刀杀了。
一众士兵们就这样一脸恐慌地看赵麾押着王猛, 正大光明地走到了大路上,再一路朝山谷外的方向走去……
……
百里刀坐在山顶,看山脚下不远处,赵麾与自己的部众们鏖战。
经过了这么多年,百里刀发现赵麾的武艺精进不少,虽说他依然保留了一部分鞑靼刀法的习惯,但自从赵麾回到中原后,他这一招一式间赵家刀法的气势倒是日臻成熟。
百里刀一边看赵麾那神出鬼没的刀锋飞闪,一边止不住地冷笑:
臭小子以为换个刀法,就能换个爹?想什么呢?吃了我们鞑靼人的饭菜十几年,你就是鞑靼人,至死都不能改变的鞑靼人!
百里刀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终于他直起身来,对身后的随从伸出了手:
“拿刀来!我倒是要看看,这小白眼狼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爹!”
……
赵麾最后站在百里刀面前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不吃不喝经过这一整天的鏖战,他的体力已经损耗严重。
头顶的发髻散了,赵麾便用一根藤草把头发捆住。藤草垂下挂在他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青的脸颊旁,看上去就像才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一头狼。
百里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道弧线,赵麾是他一手养大的,他知道赵麾的极限在哪里。
现在正是时候。
就算狼也是需要食物的,现在这匹狼他很累了,想喝水,也想吃东西。
可是当赵麾看见百里刀走到自己跟前来的时候,他又瞬间振奋起来。
赵麾紧了紧手里的刀,对着不远处的百里刀深深一揖。
百里刀冷哼一声,也不需要什么起式,更不需要互相道个狠话,过一轮攻心战什么的,百里刀就直接挥刀朝赵麾的面门砍来。
赵麾闪身躲过了。
百里刀转身,紧步跟上。
赵麾没有还手,把刀背在身后,只靠脚下的腾挪,避开百里刀的锋芒。
百里刀怒,大喝一声:“小兔崽子拔刀!”
可赵麾却很执着,一直不肯拔刀应战。
百里刀忍不住笑了,“蠢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手下留情放你走?做梦吧白眼狼!你不拔刀就算了,这样下去你就可以死得更快一点!”
百里刀一声怒吼,手里的刀跟炼成了精的银龙一般,舞得更加凶险。
赵家人的刀快,脚下功夫也很过硬,赵麾背着刀,坚持躲闪了三个回合后,赵麾跳出了与百里刀的打斗圈。
“义父!”赵麾朝百里刀远远地行了一个礼,“麾已经让过义父三招,接下来如有得罪,还请义父海涵。”
说完这句话,赵麾终于伸手拔出了背上的刀,挽个刀花,便朝百里刀扑过来。
这是一场刀神与刀神的决斗。
在迎战百里刀之前,赵麾已经打斗快一天了,现如今体力已近乎极限。
百里刀是鞑靼有名的刀客,行走江湖几十年,能建立起田义会,并发展壮大,直至搅动中原几近翻天,他本身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这一场刀神之间的终极之战从眼下看来,似乎百里刀的胜算会更大一点。
而这样的结局也是百里刀提前就计算好的,所以他才会在今天赵麾的退会仪式上对退会的程序临时做出这样的更改。
百里刀计算得周全,只赵麾与百里刀的设想仍然是有不同的,赵麾被百里刀养大,他熟悉百里刀的刀法和路数,可百里刀却不熟悉赵家刀的路数。
二十年前,百里刀曾经“有幸”领略过赵炳忠的刀法,在那场战役里,百里刀差一点就被赵炳忠给劈成了两半。
两军交战都讲究一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更何况两名刀客对阵了。
如果对对方的刀法和路数不熟悉,哪怕对方再疲惫,可使刀,只需一招,就可以杀人。
而赵家刀之所以闻名,便正是因为他能一招制敌。
所以,当赵麾的刀莫名其妙地已近至百里刀眼前的时候,百里刀猛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百里刀门户洞开,他已经丧失了回防的机会。
情急之下,百里刀一把丢开手里那把已经不能回防的大刀,挺起胸膛,闭上眼睛,等待赵麾手里的刀划开自己的胸膛。
赵麾见状,不由得一愣,出自本能地一个飞旋,生生把已经贴近百里刀胸膛的刀给转了一个向……
就在这一刹那,百里刀用一只手,从自己的腰间抽出另一把短刀,反手那么一挥——
只听得刀锋破开布帛,刺进皮肉的声音传来。
赵麾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右胸位置插着一把刀,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短褐。
不远处的山坡上,仇香香流着泪疯了似地朝赵麾的方向冲来,仇尚志黑着脸,控制住了仇香香,让她不能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仇香香被自己的爹控制住,痛不欲生,发现自己脱身不能,趁着仇尚志不注意,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来一把刀,眼看就要扎上自己的脖子的时候,被仇尚志给一掌拍掉了。
“傻孩子啊!”仇尚志一跺脚,捏住了仇香香的胳臂死命地摇,想把她给摇清醒。
仇香香不理自己的爹,只无声地哭泣,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脸变成了惨白,似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眼看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仇尚志心痛如刀绞,四十好几的大男人了,眼泪也止不住哗哗地流。仇尚志就只剩这一个女儿了,他不能没有女儿。
百里刀擦一把脸上的汗,捡起地上的刀走到赵麾的身边,低头检视。
短刀插进了赵麾的右胸,百里刀确认了一下,的确是插在右胸心脏的位置。
他伸出手摸上赵麾的颈间,脉搏很微弱,但是依然还有。
百里刀皱了皱眉头,心说自己终究还是失手了,这刀应该是偏了一点点。
于是百里刀提起手中的刀,准备再补一刀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大当家且慢!”
百里刀转头,看见仇尚志低着头来到自己的跟前。
“大哥。”仇尚志朝百里刀深深一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百里刀看见他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有干。
“小弟斗胆,有一事相求……”
……
深夜的隐月殿,灯火通明,明天就要举行赵麾的退会仪式。
百里刀与仇尚志一起共进晚餐,两个人的面前摆了一大桌菜,菜几乎没有动,可身边的酒坛子,倒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
仇尚志红着眼,连眼皮都是肿的。
百里刀也苦着脸,不说话,只一杯一杯猛灌酒。
半晌,寂静无声的大殿里终于响起了仇尚志的声音。
“大哥,赵麾他非死不可吗?”仇尚志问。
百里刀抬头,转了转凝滞已久的眼珠子,盯住了仇尚志:
“你想什么呢,老仇?那狗东西压根就养不熟,除了杀他,我百里刀也别无他法。”
说完,百里刀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木牌,拿手细细地摩挲——
是一块牌位,上面写着赵麾的名字。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把他牌位都做好了,从今以后就只能天天跟它说话……”
“可是……可是,可是我们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仇尚志红着眼据理力争。
“别的办法?别的什么办法?”百里刀瞪圆了眼珠子,“老仇你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咱们还需要等到现在吗?”
“你老仇硬也硬过了,软也软过了,有用吗,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做了那么多,你的目的可曾实现了一样?”百里刀激动,伸出手来掰起手指一桩一件替仇尚志数:
“他说要回中原来报仇,打入皇室内部,不光为他赵家报仇,也能为我们田义会安插内应。结果他自己的仇倒是报了,可内应呢?内应虽然也不能说没有,有倒是有,可最大的也只是兵头,连参将都混不到,搞到现在,朱耀廷立稳了阵脚,眼看着又要起势。”
“他说想把朱校堂害得更惨,要让他们全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要娶仇人的女儿。于是你就相信了他的鬼话,帮他娶了女人。当时我就劝你,在女人这个问题上,男人的保证信不得,信不得,你偏要信,说他一定会为香香守好自己的,结果呢……”
百里刀痛心疾首,巴掌拍得震天响:
“结果你看看,他不仅睡了别人,还爱上了那个女人。那小兔崽子是过大礼娶的别人,别人是正妻,还没有死,并且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了,你女儿再要嫁他,也只能当妾了。你说老仇你是不是傻,你自己当男人当了这么多年,却还要信那小兔崽子的鬼话,现在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番话毕,仇尚志再一次被刺激到了,站起身,举起拳头狠狠锤了一把身前的桌子。
百里刀看在眼里,狠狠给了仇尚志一个大白眼:
“老仇啊老仇,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因为一个小兔崽子,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怨妇,连我都替你不值。”
被人这样刺激,仇尚志自然受不了,他举起杯中酒送至嘴边,咬牙切齿地一口咽下去,就像那酒是他的仇人。
仇尚志是男人,还是堂堂八卦刀的掌门人,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可是,可是他也知道说狠话容易,但女儿才是自己的。自己若只顾自己痛快,女儿怎么办?
所以,仇尚志在咬牙切齿复仇一般咽下那口酒后,什么都没有说,只给自己再满上了一杯,更加咬牙切齿地再咽下去一杯酒。
“你就笑我吧!我说大哥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不能理解小弟的感受。为了香儿,那怕是怨妇,只要她开心,我就是当个千年老鳖精都不会有二话!”
仇尚志把手里的酒杯狠狠杵上桌面,气势如虹。
百里刀咂舌,拍一把仇尚志的手,一脸心疼地拿起桌上的酒杯翻来覆去地看。
“我说你发气便发气,使性子砸我的酒杯干什么?这可是汝瓷!”
仇尚志气急,狠声唤他一句:“大哥!”
百里刀抬头,看着仇尚志的脸,长长叹出一口气。他起身走到窗前,面朝北方看窗外漆黑的夜,没有回头。
“不过一个男人,香儿想要,还不易如反掌?只是老仇啊,布仁王曾经说过一句话,不知你是否听过。”
仇尚志不解,“什么话?”
百里刀朝北高高一拱手,开口道:
“布仁王曾经语重心长对我说了一句话:赵氏之威,国师应该比本王更加感受深刻。五郎年幼,姑且一试,如若成功,自是我鞑靼百年之幸事,但如若不成功,还请国师务必杀之。”
百里刀转身,目光如炬看进仇尚志的眼睛:
“所以老仇,在赵麾小的时候我们就失败了,现在他已经成年,你觉得你还能够有几分胜算?”
“……”
仇尚志语迟,低下了头。
百里刀看在眼里,嘴角嘲弄的笑愈发扩大。
他踱着步,走到仇尚志的身边,仔细欣赏这张脸上不甘、失望,又愤怒的情绪:
“除非你能把赵麾的脑子,整个重新换一套,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第128章 遗孀 仇兄弟不是那种人。
盛昌二年, 新帝朱耀廷即位已满两年。他剿清了流窜于全国的匪乱,重振了朝纲,让天下归心, 百姓更加安居乐业, 江山愈发稳固。
在这两年里,边关安定, 北方鞑靼曾经有过一两次小规模的尝试,都被边关将士们给镇压于萌芽。朱耀廷的王朝,政治更加清明, 百姓安居乐业, 社会财富也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持续增长。
这一天下午,朱耀廷处理完公务,往自己的皇后宫里送去一盒子樱桃后,便揣着另一盒樱桃出宫了。先锋官走过来问朱耀廷的示下, 是否需要他们提前去目的地通报,朱耀廷摇摇头说,不需要了,她都在家的, 我们直接去就好。
朱耀廷的马车穿过半个京城,一直走进了一处幽静的小巷。
小巷口的路碑已被时间磋磨得光滑, 被风雨侵袭得变了色,这是一条很老的老街, 在从前朱耀廷太爷爷的时代,这里曾经是皇室宗亲的住处所在。
朱耀廷走到一户宅门口便停下了车, 守门的小厮看见了那车上的铭牌,被吓了个“花容失色”。
不需要进宅子通报,门房便直接打开了正大门。朱耀廷也不下车, 就这样坐在马车上,直接进了正大门。
得知朱耀廷来到祁王府的时候,朱弦还正在后厨里帮朱校堂熬药。
朱校堂本来就有头疾,祁王妃故去的这两年,朱校堂的头疾变得愈发严重,经常整夜整夜的疼,朱弦这是替父亲抓了药,每天亲自下厨来伺候。
听说皇帝突然来了府上,朱弦一惊,直接站了起来,把锅扔给婆子们来伺候,自己则转身就往前堂跑。
“需要禀告王爷么?”管家跟在朱弦身后紧追着,问她。
“不需要!”朱弦一边跑,一边解下自己腰间的围裙,把它扔给身后的管家,“爹爹昨晚又是一整晚未睡,这才刚好一点睡着了,就不要去打扰他了,陛下那里,我去解释便好。”
管家了然,便把这事给翻了篇。
朱弦飞奔到前堂,看见朱耀廷一个人正坐在中堂上首的八仙桌旁悠闲地喝着茶。
朱弦来到他跟前,跪下身,直接来了一个大礼。“朱弦,参见陛下。”
朱耀廷见状,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弯腰把她给扶了起来。
“五妹休要多礼。”朱耀廷和颜悦色地说。
朱耀廷低头望着朱弦,仔细看她的脸,问朱弦道:“祁王爷最近头疾还很严重么?我看你也没休息好的样子,两只眼袋又黑又大。”
朱弦笑着摇摇头,说:“还是老样子,家父年纪大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好,一点点小毛病都能拖很久。”
朱耀廷听了,叹一口气:“看来御医也不好使了,要不要朕再派人去找找李圣手?才打过那么久的仗,李圣手应该是跑哪里去避难了,那家伙的手艺藏不起来的,派人去各地多仔细找找肯定还能找得出来。他若不愿意回,朕就让人把他抓回京。”
朱弦听了赶紧拦住他,说“陛下使不得使不得!若是为了家父的头疾,全国范围抓捕一个百姓郎中,传出去,可不得损了陛下的名声?”
“朱弦在这里先替家父感谢陛下的浩荡隆恩了,才刚得过宫中御医的诊治,就算吃仙丹,好歹都要些时日。两副汤药下去,父亲的睡眠已好转许多,今天陛下驾到,父亲便正在睡觉,都没有出来跪谢陛下,我们父女两个真的是已经失礼了。”
朱耀廷听言,便劝朱弦不用这么讲礼,祁王爷是病人,怎么可以以朝堂规矩来要求他。病人就应该静养的,不需要讲这些虚礼。
两个人你来我往客气了好一阵后,朱耀廷仔细询问了朱弦关于祁王府的吃穿用度各个方面,知道朱弦和朱校堂过得还好,用度也宽裕,他便放下心来,点点头说,“甚好,甚好,朕专门交代过户部,祁王府的开支,宫里专门给支一笔的。”
朱弦谢过朱耀廷,两个人说完这些该说的话后,朱耀廷便开始低着头喝茶。
朱弦不知道今天朱耀廷为何突然来祁王府,也不知道应该再跟一个皇帝聊什么,便只能这样低着头默默地坐着。
半晌,朱耀廷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那一盒樱桃,递到朱弦的面前。
“昨天半夜才从江南道送过来的,送给你尝尝鲜。”朱耀廷说。
朱弦接过这一盒樱桃,再一次千恩万谢。
思忖了片刻,朱耀廷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朱弦说:
“这个……前几日杜青松从建州回来了。”
突然听见朱耀廷说杜青松的名字,朱弦便很认真地对朱耀廷点了点头。
“他是去建州城东南三百里地的隐月谷剿匪的……对了,现在我们已经平息了全国所有地方的匪乱,这个,五妹你知道吧?”朱耀廷非常详细地向朱弦阐述杜青松此次外出执行任务的各种细节,还不忘反问朱弦。
朱弦笑,朝朱耀廷微微一躬身,“这个奴婢知道的,很早前就听说杜将军获胜了,清剿了田义会的总坛。还是陛下有法子,终于还天下了一个太平。“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朱耀廷很开心,眉头都展开了。他朝朱弦摆摆手,道:“这个……先不提,朕今天来不是跟五妹说朕有多能干的,朕是有事想对五妹说。“
朱弦听言,立马正了神色,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朱耀廷咬着唇,思考了好一阵用词,才试探着开了口:
“杜将军没有找到仇兄弟。”
朱弦听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奴婢早就说过,夫君是在很认真地履行他兵马司副指挥使的责任,并无任何泄露关口军务的行为,所以他一定不会掉转头来帮助鞑靼人,攻打自己的国家的。”朱弦说。
赵麾不可能在田义会坐镇指挥叛乱,对这一点其实朱弦早有判断。如果他要造反,蓟门关就是他最好的阵地,可是赵麾并没有这样做,反倒第一时间清理了隐藏在军队里的卧底戴桢,保全了蓟门关,让蓟门关成为最后一个沦陷的关口。
更何况赵麾曾经亲口对朱弦说过,他的目标只有为父母报仇,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朱弦是相信赵麾说的这句话的,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其实从来都是那个知担当,有情意的赵五郎。
看着朱弦眼底的肯定和骄傲,朱耀廷默了默,咽下一口口水。
“这个朕知道,仇兄弟不是那种人。其实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半天听不到后半句话,朱弦挑眉,追问朱耀廷,“是什么?”
“咳……”朱耀廷挠了挠后脑勺,又干咳两声。
眼看朱耀廷这样,朱弦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还请陛下别再卖关子啦!”
朱耀廷被朱弦凶,倒也不生气,反倒更加好脾气地望着朱弦,给予她最最温暖的凝视。
“是这样的……咳……”朱耀廷最后挪了挪自己的屁股,说道:
“仇兄弟坠崖了。”
朱弦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坠崖是什么意思,是指他受伤了吗?
“我的意思是他或许是主动跳下去的,杜青松也不知道。总之,这件事发生已经过去很久了,仇兄弟在朋友的掩护下试图从隐月谷逃跑,可是没怎么跑得掉,就坠崖了,至今也未知下落。”
……
朱耀廷试图以最容易让人接受的表达方式告诉朱弦,赵麾已经死了,其实他还有更多的细节都没有对朱弦说。
为了避免刺激到朱弦,朱耀廷只说赵麾是被百里刀给禁锢起来了,有一天隐月谷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乱了起来,于是赵麾趁乱想逃跑,最后才坠的崖。
朱弦最开始是不信的,她不相信赵麾已经死了。在朱弦的认知里,赵麾的功夫如果是第二,那么这天下,就没人敢称第一了。直到朱耀廷告诉她,赵麾是在去年就坠崖了,整整一年时间都没有再出现,只能理解为凶多吉少了。
得知赵麾是在去年坠的崖,朱弦终于忍不住哭了。
似乎直到现在,朱弦才终于明白过来,赵麾的身体也是血肉做成的,不是钢铁,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他应付不过来的情况,这具身体,也会死。
虽然早已经推定过自己被判出局,现在的朱弦就是一独身妇女。但甫一听到赵麾的死讯,朱弦依然难过得无以言表。
“对不起……那崖底太深,青松亲自带人下去找了一整天都没能找到什么。”朱耀廷非常抱歉地对朱弦说。
朱弦听了更难受了,她不怪杜青松不继续寻找自己丈夫的尸骨,那件事过去都一年了,就算真有尸体,也早已经烂成泥了吧。
朱弦痛苦难耐,朱耀廷柔声安慰她,亲自替她擦拭泪水,承诺自己一定会给朱弦再找一个最好的丈夫。可是这些,都不能阻止朱弦情绪的持续崩塌。
朱耀廷手足无措,祁王府没有其他女主人,就孤女鳏夫两个人,好好的祁王府变成这样,真的是人间至惨了。
最后还是朱弦自己止住了哭。
为了不让朱耀廷尴尬,朱弦恳请朱耀廷摆驾回宫,这件事既然已经过去一年了,她也不会再伤心了。
朱耀廷当然知道朱弦肯定会伤心一整晚,或许这种悲伤还能持续好几年,但是他也没办法再给朱弦变出一个赵麾来,只能非常苍白无力地再多安慰她两句,给她自己能办到的最大的承诺,最后低着头悻悻地离开了祁王府。
回宫路上,耳畔依然回响着朱弦那凄恻的啜泣声,朱耀廷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他叫随行的宫人给他拿坛酒来,他现在就要喝。
宫人们说,陛下,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在赶路,没有带酒。
朱耀廷生气,让他们去买,一家一家酒庄敲过去,肯定有人还没睡着。
宫人无奈,跑断了腿终于给朱耀廷搞来了一坛子烧酒。
朱耀廷欣赏宫人办差的能力,给了那买到酒的太监一个大大的赞美后,便抱着酒坛,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烧酒很辣,朱耀廷从来都没有喝过这般辣的酒。只一口,他便被刺激得剧烈咳嗽起来,连眼泪都被辣了出来。
车外的宫人听见了,赶忙问他陛下怎么了?可是酒不好喝?
朱耀廷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朕很好,这酒,也很好。
朱耀廷喜欢烧酒的感觉,辣到嗓子痛,胸口痛,火烧火燎的连五腹六脏都开始痛起来,这样他心里的痛,就能成功被掩盖了。
他想起杜青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始终不肯带兵攻打徐州的赵麾惹怒了百里刀,被下了万寿丹,昏迷着养了许久。算算从他失踪到坠崖的这一年时间里,用过万寿丹这么久,就算不坠崖,也是废人了……
第129章 姐夫 姐夫啊,他一直都是妮儿的姐夫。……
自从朱耀廷开始起势, 田义会走下坡路就已经势不可挡了。
就在盛昌二年的春天,朱耀廷终于成功锁定了位于建州城东南三百里地,那个叫隐月谷的地方。他派出自己最得力的干将, 杜青松, 现任陕西南三边军务总督,率兵出征, 完成此次针对田义会的收官之战。
杜青松善战,从来都没有让朱耀廷失望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杜青松成功攻入隐月谷后, 谷中的田义会残余几乎没能组织起一场有效的反击, 战斗就结束了。
杜青松冲进了百里刀建在山谷最中心的山寨,把朝廷军的旗帜,插上了田义堂里,百里刀的座位上。
士兵们抓来了俘虏, 杜青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举止怪异的女子——
是仇香香。
杜青松看见仇香香的时候,一只枕头正从她皱巴得看不出本来形态的短袄里掉了出来。
一见枕头掉了,仇香香顿时一脸惊悚,张大了嘴巴, 对着那只掉地上的枕头发出无声的呐喊。因为双手被捆,她只能朝枕头滑落的方向拼命扭动身体, 试图摆脱朝廷士兵的控制。
杜青松走过去,问带队的管带这是怎么回事?
管带见指挥官发问, 立马振声告诉杜青松,说这是兄弟们从后山逮回来的, 试图从后山逃跑的田义会反贼。
“当时一群反贼正护送这个女人逃跑,感觉这女人的地位不低,兄弟们便奋力把她给抓回来了。”一名满脸油光的管带如是回答杜青松。
管带与杜青松说话的时候, 仇香香一直都在朝地上的枕头发出无声的呐喊,那种哀伤、无助的感觉,就算不需要靠声音的传递,也足以让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得到。
“她一定是死了孩子……”有士兵窃窃私语。
杜青松看着眼前的仇香香,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那一个人来。
朱耀廷找那人三年了,每每他们遇到什么难题,发生了什么争执,朱耀廷总会不自觉地就会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说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怎么怎么处理。
而这最后一次对田义会的收网,除了单纯的打仗、剿匪,杜青松也是带有其他任务的——
那就是替朱耀廷找到他。
杜青松听到过有关赵麾传闻的最完整版本,是自东厂掌刑官颜龙飞那里传出来的第一手版本。所以当杜青松看见眼前疯了的仇香香时,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起了那个假仇辉真赵麾来。
杜青松拿手指朝仇香香的方向轻轻点了点,示意身边的人把这个疯女人带去东厢好一点的房间里看起来。
随从们领命,专门把仇香香带出来,几名大汉押着,一直往东厢而去。临走,还不忘捡起地上的枕头,提在仇香香的跟前,“指引”着她主动前进。
眼看那个扭曲的身影在一只枕头的牵引下逐渐远去,杜青松转头再多问了那名管带几句:
“你们拿下这女人的时候,除了护送她的侍卫,还有其他人吗?”
管带知道杜青松是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抓到其他田义会的带头人物,便笑了起来,摇摇头道:
“兄弟们也想多抓几个舵主啊,可我们几个还是手慢,抢不过别的小队。目前来看,似乎就这女人还入了将军的眼……”
说完,管带还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他和兄弟们抓到的人犯比别人少,而感到不好意思。
杜青松听完,压下心中的失望,伸手拍拍那管带的肩以示鼓励后,便转身,也朝东厢走去……
……
仇香香的精神已经失常了,还是个哑巴,不用想也知道,杜青松从她这里根本打听不出什么来。
自始至终,仇香香都抱着那只枕头不撒手。杜青松拿出赵麾的画像给她看,仇香香也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头护紧怀里的枕头,嘴巴无声地蠕动着,也不知道想说啥。
杜青松知道,跟一个哑巴疯子身上找消息,完全就是多余。但他总归还是抱着某种希望的,希望那个人还活着,还能从田义会的俘虏里,找到有关他的讯息。
在大军攻入大寨后,第一个被杜青松斩落马下的便是仇尚志。
距离上一次看见仇尚志,似乎并不久,但这位八卦刀的掌门人似乎突然之间就老了很多,刚看到的时候,杜青松还没有把他给认出来。
当然,仇尚志是匪,杜青松是官,官匪相见自然不可能叙旧唠嗑。杜青松才不管仇尚志老不老,直接上大刀招呼。
砍掉仇尚志后,杜青松便迫不及待地往大寨深处冲,把战场留给自己的副将。
就这样,杜青松把整个寨子给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出来赵麾的踪迹。
直到士兵们给杜青松送来另一名俘虏,杜青松才终于明白,他要找的那个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
初见妮儿的时候,杜青松也被吓了一跳。
妮儿的变化实在太大,若非卒子们拿着名单提醒,这个就是从前祁王府的二小姐,杜青松还以为是哪户铁匠家的妇人走出来了。
妮儿穿着灰色的粗麻衣裳,头发乱糟糟地胡乱铺在脑后。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她的身体干瘪得可怕,一点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都没有,原本娇嫩的面颊也变得坑坑洼洼。
“杜将军好!”妮儿一见到杜青松,便笑着与他打招呼。
妮儿的笑,很生动。就像京城花楼里的老鸨,每一个五官,每一根汗毛都能肆无忌惮地充分表达她的情绪。
杜青松一噎,旋即也笑了。他叫人替妮儿松了绑,示意她坐下。
“妮儿……近年来可还好?”杜青松很随意地开口问。
妮儿从袖口里扯出一条脏兮兮的罗帕,捂嘴一笑,“好个锤子。”
“……”杜青松再一噎。
他知道妮儿在京城之乱后,便一直都跟着戴桢的。戴桢是田义会某一个香坛的风云人物,也是田义会账房,雷老虎的得力助手。
戴桢在永昌二十三年底,朱耀廷收复樊城的时候,被朱耀廷的弓、弩给射死了。杜青松知道,在这场战役中,朱弦和妮儿的生母杨嬿如就当着妮儿的面,被戴桢杀死了。
杜青松只当樊城大战过后,妮儿一定也非死即逃,可令杜青松没想到的是,在戴桢死后这么久,妮儿都一直坚持待在田义会里没有走。
“你,在这寨子里……做什么?”杜青松的嘴打了一个磕巴,他本想问妮儿死了男人为何还要待在土匪窝,念及朱弦的情面,话到嘴边又给换了个说法。
听见杜青松问自己为什么要留在田义会,妮儿忍不住冷笑:
“兵荒马乱的,我一妇道人家又没个安身处,可不只能跟这帮粗笨的家伙混在一处了。”
杜青松听了,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妮儿的这句话,通俗一点说,就是既然走上了不归路,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妮儿跟了反贼,便只能一心一意当反贼的女人。
杜青松问妮儿的丈夫是谁,眼下何处?如果有需要,他愿意给自己的士兵下令,叫他们不要为难他。
妮儿摇摇头说,“我没有丈夫。”
杜青松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把自己脸上的惊讶之色掩去,对着妮儿点点头以示回应,并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通常来说,像妮儿这种身无所长,自己做不了土匪,却还想混迹于田义会的女人,除了依靠某一个土匪,做土匪的妻子,想清清白白在土匪窝里开店卖货讨生活的情况,是基本不存在的。
田义会不是慈善帮会,不做泽被苍生的慈善事业。如果说妮儿在死了男人后,便没有某一个男人可依靠,而她还想在田义会里安全存活下来,便只能依靠一群男人了。
“所以,妮儿应该对田义会的人都很了解啰?”杜青松状似随意地问妮儿。
妮儿笑,扭动手中的黑帕子,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么……阿麾……”杜青松干咳一声,嘴皮子瓢在了半路上。
因为朱耀廷的原因,有关赵家的事忌讳颇多。最近的一次,便有宫中一名太监,私下里与人谈论赵家,并把赵家人比做田义会的土匪,结果这番话传进了朱耀廷的耳朵里,那名发言不谨慎的太监就被朱耀廷下令给打了一百大板,小命直接丢了一大半,至今还躺在床上的。
一时间因为忌惮朱耀廷,杜青松竟然不知道应该称呼仇辉还是赵麾,只能勉强称个阿麾。
妮儿听明白了杜青松的话,她知道杜青松嘴里问的是谁,也清楚自己分明也是反贼,杜青松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妮儿低头,用手里的黑帕子掩面,半天没有回答。
杜青松发现了妮儿的反常,担心妮儿不明白自己说的话,追问一句,“我说的是仇辉……”
“他姓赵,不姓仇。”妮儿抬起头,打断了杜青松的话:“他是关西铁将军赵炳忠的五儿子,那个被鞑靼蛮子拐走的可怜人。”
“是的,他的确曾经回来过隐月谷,只是想来给百里刀辞行的,他胸无大志,一心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惹怒了百里刀,鞑靼人养了他十五年,可不是让他娶老婆过安稳日子的。于是百里刀要他比武,百里刀利用退会仪式耗费掉他大半体力后,再使诈赢了他,往他的胸口上扎了一刀……”
妮儿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冀以掩饰她内心情绪的变化。但是没用,杜青松很敏锐地就捕捉到了这一点,目光如钩子一般,死死落在妮儿的脸上。
“你或许不知道,与常人不同,他的心是长在右边的。所以要杀他就得刺他的右胸,百里刀就是这么做的……”妮儿抬头看向杜青松,她的神情很惨淡,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就像用尽了她这一辈子的力气来与杜青松讲述这个故事。
杜青松没有说话,听过妮儿的这一番话后,巨大的情绪波动,让杜青松完全不能开口。
“可是百里刀的刀偏了一点,仇尚志阻止了百里刀的继续行动,就这样他被仇尚志给救了下来,当然仇尚志这么做也是为了仇香香……”妮儿轻轻叹出一口气,脸上那阴测测的笑看得杜青松心里直发毛。
“你或许也不知道,仇香香爱恋他许久了,她需要他,就算他变成废人,仇香香也依然要他。于是仇尚志便把他变成了废人,趁他还在昏迷中,喂他吃万寿丹……”
“等等!”杜青松伸出手打断了妮儿的话。
“你似乎很了解他,可是刚才我问其他人,他们说的,要不是互相矛盾,要不就是都不大清楚……”杜青松顿了顿,继续追问妮儿:
“我想知道赵麾是你的什么人?”
杜青松盯着妮儿,脸上挂着审视、揣度的表情。说了这么久,妮儿一直都没有称呼过赵麾的身份,甚至拒绝直呼赵麾的名字,反倒用这种态度模糊的称谓来谈论赵麾。
杜青松清楚赵五郎的过往,知道他与妮儿是两路人,从来都扯不到一起的。可如今,再说起赵麾,妮儿竟能如此侃侃而谈,这不能不让杜青松心生怀疑。
知道杜青松心中所想,妮儿嘴角划过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笑,她捏起手中漆黑的帕,轻轻一扫自己的鼻尖,淡淡地说:
“姐夫啊,他一直都是妮儿的姐夫。”
第130章 毒蛊 那个……黑色的丹药是什么?……
万寿丹, 听起来似乎是一种特别好的仙丹,吃了可以让人万寿无疆。
可这种丹药,虽然有一个特别福气的名字, 却是实实在在的毒药。
自从“五石散”退出历史的舞台, 人们很快就找到了它的替代品,罂粟。
最开始, 罂粟只用在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可是它与生俱来强大的致幻作用,很快就吸引了众多别有用心的信徒。
为充分感受罂粟带给人的非凡快感, 人们把罂粟提纯, 制成丹药,方便服用,还给它起了一个听起来非常有档次的名字——万寿丹。
没过多久,皇族和掌握绝大部分社会财富的贵族们很快就意识到, 万寿丹其实并不能万寿,相反,沉迷其中还会导致死亡。
于是,在有教养的贵族人家, 贵族们是强烈反对自己的子孙后代接触万寿丹的。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希望这种丹药, 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喜欢万寿丹,可架不住有人喜欢。
因为万寿丹的效用特殊, 碰过它的人,几乎无人可以逃脱它的俘虏, 并终身沉迷,不能自拔,直至人的身体衰竭、死亡。
就这样, 某类特殊人群盯上了这个无所不能的万寿丹。他们把万寿丹当作俘虏、控制他人的工具,就像奴隶主为了控制住不听话的奴隶,教主为了更好地控制自己的信徒,或培养死士,他们都会选择用万寿丹来达成自己的愿望。
现如今,这种摧毁力惊人的药丸,被仇尚志趁着赵麾受伤,给注入了他的身体。
仇尚志不是不知道万寿丹的力量,他只是不在乎赵麾的未来而已。他在乎的只有仇香香,只要仇香香高兴,仇尚志愿意用手中的魔丸,把天上的星星给绑下来,困入地狱。
赵麾昏迷了十日,便被万寿丹给浸润了十日。十日后,待他醒来,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眼前仇香香那张关切又兴奋的脸,也不是右胸口灼热的疼痛,而是来自身体最深处,某种诡异的,从来没有过的焦灼感。
赵麾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仇香香被吓了一跳,身体有伤的人怎么可以坐起来?
她赶快上前扶住了赵麾的胳膊,示意他快躺下。
可是赵麾拒绝,他没办法再躺下去,心里抓心挠肝的难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难受过,哪怕他十五岁那年被朱弦的人给戳成了筛子,周身都遭受剧痛,也不曾似这般难以忍受。
“我……我不舒服……”赵麾拿手撕扯自己的胸口,那里如有万蚁噬心。
仇香香惊讶地看赵麾如此撕扯自己的伤处,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那里曾经被刀扎过,很痛。再看他额间泛起的密密汗珠,仇香香瞬间明白了。
她伸手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粒散发着异香的丹药,送到赵麾的面前。
看见眼前这粒墨黑色的丹药,赵麾一愣,但那丹药散发出来的诡异香气却在一瞬间解锁了他心底那无处释放的奔腾欲望。
赵麾伸手拿过这粒丹药,吞了下去……
眼前有旖旎升腾,噬骨的痛与焦躁都伴随那旖旎烟消云散。
赵麾闭上眼,感受那种奇妙的感觉自骨髓的深处泛起。
仇香香附身,把赵麾紧紧抱在怀里。
他没有拒绝。
眼眶突然开始泛红,仇香香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她很开心,等了这么久,自己的梦,终于成真了。
……
吃饭的时候,赵麾问伺候他吃饭的司剑,“那个……黑色的丹药是什么?”
“黑色丹药?”司剑不解。
“就是……就是,那个……我不舒服的时候……”赵麾拿手比划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
“是二小姐随身带着的那个吗?”
赵麾粲然,拼命点头。
司剑恍然大悟,笑了笑,很自如地回答他,“是万寿丹。”
“大公子且放宽心,就是担心你不舒服,所以二小姐随身都带着,随时可以供给大公子用。”司剑笑吟吟地对赵麾补充。
“……”
银箸掉到了地上,赵麾望着司剑,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司剑见状,急忙安慰他,“大公子莫怕,往后你就与二小姐一起好好过日子,还怕没万寿丹吃么?”
“……”
赵麾没有说话,眼底震惊之色倒是很快便褪了下去。
司剑本想再劝赵麾几句,二小姐对你这么好,你还挣扎个啥,类似这样的话。但是赵麾的情绪突然重新变得平静,司剑没有在他的脸上再看见任何激烈的神色,便放下心来。
劝慰的话收了回去,司剑继续与赵麾说笑两句,便拿着赵麾吃完晚饭后的碗盏瓢盆退了下去。
晚间,有丫鬟们拿着铺盖箱笼走进了赵麾的房间,她们在房间另一侧的牙床上铺好了锦被貂毯。一名婢女告诉赵麾,说二小姐担心大公子不舒服,所以夜间也要来陪着。
赵麾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任由这帮下人折腾去。
赵麾一直都知道田义会会把万寿丹往死士,或不听话的叛徒俘虏身上使。因为这丹药是用来控制人的,如果任由吃了丹药的人予取予求,那么这药便失去了意义,所以丹药一定是由操控人自己控制的。
而通常,这种丹药往往都只掌握在百里刀、仇尚志这种顶头当家人,或各分舵舵主、当家人的手里。
赵麾要吃万寿丹,只能找仇尚志或百里刀要,眼下仇香香担心赵麾半夜瘾发,亲自带药陪宿,还当真是“体贴”极了!
待丫鬟们收拾好,不多时,仇香香果然打扮得美美的过来了。
她甫一来到赵麾的房间,便从怀里掏出一粒万寿丹递到赵麾的眼皮子底下。
赵麾躺在床上,没有看这粒药,只摇摇头对仇香香说他还不想要。
仇香香颔首,把药重新放回怀里,面朝仇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赵麾好好休息,若有用药需要,随时叫她。
赵麾没有说话,只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仇香香没有多揣摩赵麾的话,也没有扒下被子查看他的脸,只是听赵麾说他不要,便转身,走到墙边的牙床旁,让婢女们伺候着也安置了。
赵麾是需要被严密管控的对象,虽然尚在病中,行动受限,但见识过血战一整天后依然可以做到与百里刀对阵的时候一招见佛,仇尚志就相当清楚了:
在这种时候小小的一颗万寿丹,便是他们仇家,乃至整个田义会的生死保障线。
一旦赵麾想干点什么,万寿丹是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东西。
所以仇尚志严格控制了对赵麾的供药次数,既要保证赵麾的身体承受得住,也不能让他那么舒服。
总之一句话,得让药瘾正好可以逼迫赵麾对仇香香的畏惧感与依赖感,能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线上。
所以到晚上仇香香过来赵麾房间的时候,正好到了赵麾应该服药的时候。
赵麾没能按时服药,此时的他正蜷缩在被子里,周身虚汗直冒,还不受控制地发抖。
可是赵麾拒绝了仇香香的药。
他明白万寿丹对人身体的危害,也清楚自己再这样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麾命贱如蒲草,他的使命便是为身生父母讨回公道,现在这个使命已经完成了。原本退会仪式那一天,他就可以安然赴死了,可是赵麾有了牵挂,他始终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会尽量去找她的话。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怀孕了没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仇恨杀死他的孩子,他有那么多不放心的事,一直都想回去看看。
所以事到如今,就连赵麾的命也变得很珍贵起来了呢!他不想就这样离开,至少他得要知道赵家有没有可能再留下一个后人。
可是赵麾一直都很少干涉百里刀的事,也从不曾接触过万寿丹这种阴狠毒药的服用群体,他对这种药丸的了解,通常仅限于从前偶尔的道听途说,和身边人的只言片语。
这不是普通的药物,也不是普通的敌人。他对万寿丹,可以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所以当药瘾袭来的时候,赵麾的心理防线也在一层接一层地逐渐崩塌……
月上中天的时候,赵麾终于绷不住了。
他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挣扎到了地上,寒冷的夜里,他就这样身着单衣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上爬。
刚爬到门边的时候,仇香香醒了。
仇香香看见地上的赵麾,顾不得穿好衣裳,就这样衣衫不整地扑到了他的身边。
她从怀里摸出那颗带着她体香的黑色药丸,送到赵麾的嘴边。
赵麾颤抖着,饿虎扑食一般一口叼住那粒药丸。
吞了下去。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
散发出黑色腐朽又迷离的幻色……
赵麾闭着眼,濒死一般大口地呼吸,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仇香香心疼,跪坐赵麾的身旁,胸间爱意泛滥。
她俯身,将他冰冷又汗湿的手放进自己温热的怀里。
赵麾重重地喘息着,抱紧了她。
仇香香一愣,脸红了,旋即瘫倒在了他的身边。
伴随耳畔赵麾在药物作用下痉挛般的喘息声,仇香香闭上眼,甜蜜地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般幸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