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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年的一个晌午

    放学时教室都要上锁,钥匙是班长张志超拿着。


    张志超家是四队的,在学校东边,和五队之间隔着学校、卫生所和几个大坑,张志超平时来学都很早,今天不知为啥没来。


    一年级早到的学生没地方去,就分成几波在教室前面玩耍。


    男生全都在捉对“斗鸡”,就是一条腿曲起,用手拽着,另一条腿单脚跳,互相用腿撞击,这个游戏通常不讲究输赢,就是为了暖和,是冬季里男生最喜欢的游戏,没有之一,推铁环、铡速、打面包、踩高跷都需要游戏器材,斗鸡不用,抱着自己的腿上就行了。


    “斗鸡”其他季节玩不了,衣服薄,撞着太疼,跟女生其他季节不踢毽子一个道理。


    年年放学后经常跟左邻右舍的同龄人斗鸡,在学校却从来不干,他还没满六周岁,比其他人小太多,不但矮,还瘦,就算他够狠够敏捷,也总是吃亏的那一个。


    女生分了两拨,都在干“老儿”。


    “老儿”,城里人叫沙包,就是用六块布头缝制成的拳头大的小布包里装上沙子、蜀黍或者谷子做的玩具。


    “老儿”跟毽子一样可以踢着玩,还能在地上滚着玩,也可以扔着玩。


    现在这两拨女生,人少的一波在画了格子的地上踢“老儿”,人多的一拨准备扔“老儿”。


    跳格子踢老儿,有大同小异好几种玩法,区别在于格子的结构简单或复杂,通过格子的方式是单脚跳还是双脚跳。


    这种玩法活动量比较小,不能快速暖和起来,每次还只能一个人玩,其他人要等到玩的人失误了才能轮上,所以冬天玩的比较少,而且这个玩法仅限于女生,男生从来不干。


    “扔老儿”是多人游戏,至少要有三个人才能玩起来。


    游戏需要把参与者分成人数相等的两组,因为总会有一两个不那么擅长体力运动,容易拖后腿的,可大家又都是熟人,不好明确表示嫌弃谁,所以分组都是通过“欧”来决定。


    就是大家站成一个圆圈,嘴里一齐喊着“欧——”,所有人同时伸出右手,手心向上和手背向上的人数相等时,手掌朝向相同的人自动成为一组。


    这个分组方式参与人数较多时有点麻烦,有时候要“欧”好几十次才能分组成功。


    红梅和另外七个女生就正在“欧”。


    年年脚冻得生疼,急需一场游戏取暖。


    他把书包、黑板和算盘放在教室窗台上,冲进男生堆里,扳起右腿转着圈圈找人斗。


    高永春正和保山死磕,一看到年年冲过来,两个人同时往远处跳,拒绝跟他斗。


    高永春说:“年年,今儿老冷,俺跟你斗都不敢甩开怼,不暖和,你去跟高红梅她几个扔老儿吧,哎哎……张宝祥、张超贤,您俩咋镇孬咧?”


    本来跟他斗的保山抱着腿在原地打转,本来在捉对斗的张宝祥和张超贤突然冲过来,同时怼高永春一个,直接把人给怼翻倒地。


    “哈哈哈哈……”偷袭成功的两个人哈哈大笑,抱腿一溜烟跳到了远处。


    高永春一骨碌爬起来,袖子一抹鼻涕,扳起腿对年年说:“我快冻死了,今儿不跟你怼,你去扔老儿吧年年。”


    他转向保山:“走,咱俩去怼张宝祥跟张超贤,今儿要不怼他俩个一溜儿十八翻我就不是人。”


    “走。”保山二话不说冲了出去。


    年年靠着树,看了一会儿被撞得还不了手也跑不掉,只能一个劲“哎呦呦”乱叫的张宝祥、张超贤,放下腿往回跑:“红梅,张书凤,慢一点,叫我也跟着您干呗。”


    红梅、张书凤八个人已经“欧”了三十多次,还没“欧”出个结果,看见年年过来,红梅跟得救了一样说:“中,你快过来替我欧,欧完你先当混子,等再来人你再分班儿。”


    年年高兴地加入小女生的圈圈里,把右手先藏在脑袋后面,然后突然伸出:“欧——,哈哈哈,好了。”


    八个人,四个手心向上,四个手背向上,一次分组成功。


    几个人全都松了口气,张书凤说:“再欧不平我就冻死了,来年年,你替红梅,咱俩锤包锤。”


    年年再次把右手藏在脑袋后,然后:“啊——锤。好了,您几个扔老儿。”


    张书凤拿着“老儿”,招呼自己那边的三个人分成两拨,相对而立,中间相距十五米左右。


    年年和高红梅这边四个人一起,面对张书凤,站在中间的空地上,并尽可能远离张书凤这边,因为张书凤拿着“老儿”。


    张书凤说:“开始了哦。”同时,她已经抬手把老儿往中间砸来。


    年年几个人躲开老儿,迅速转身,后退着跑向张书凤那头,以防被“老儿”从身后砸中。


    一方快速砸,一方快速往返跑中躲避攻击,年年几个人很快就气喘吁吁。


    大约二十个来回后,张书凤捡起老儿,却没砸年年他们,而是起身的同时迅速把老儿从高处抛给了对面的同伴儿。


    对面的张春红跳起伸手,接到老儿的同时直接砸向还没完全转过身的红梅。


    老儿砸在红梅的背上然后落地,红梅扶着膝盖喘了片刻,下场。


    年年吸了吸鼻子,拾起老儿抛给张书凤,对红梅说:“等着啊,我救你。”


    红梅靠在树上大喘气。


    张书凤把老儿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了几下,挑着眉对年年说:“你不下去就是好哩了,还想救人?”


    年年捋了把袖子:“试试呗。”


    张书凤仰头看天,深深吸气,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多吸几口攒足了力气才会动手的时候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手,老儿直奔年年的胸口。


    “哈。”年年跳起来,险险地抱住了老儿。


    这种速度特别快、高度又正好对着胸口的老儿最难接,只要被砸中,十次至少有九次得下场。


    年年对着张书凤晃了晃老儿:“咋样儿?”


    张书凤这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搓着脸说:“你个儿小,灵,换个人肯定叫砸中。”


    红梅跑上来,高兴地对年年说:“下回我救你。”


    然后,又对张书凤说:“年年俺俩一班儿,您班儿今儿就等着扔到底吧。”


    张书凤也不恼,伸手接住年年抛到眼前的老儿,继续扔。


    这一扔,就扔到了上课钟声响起,几个人都热得一身汗。


    张志超踩着上课的钟声跑来,和喘得狗一样的保国差点撞在一起。


    保国不用问,基本天天都这样,不到最后一分钟,柴小丑不准他放下他小兄弟增国。


    高水英夹着课本问张志超:“今儿咋镇晚咧?家有事?”


    张志超开着锁说:“俺大哥今儿暗见,俺妈跟媒人说话,忘做饭了。”


    高水英笑起来:“咦,那你快有嫂子了呀。”


    张志超十分期待地说:“嗯,也不知那女哩好看不好看。”


    “肯定好看,您家条件好,人家给您哥说媒肯定拣好哩说。”高水英和学生们一起走进教室,“志超,下回要是家里有事,你就叫别人给钥匙先捎来。”


    “哎,就是唦,我咋冇想起咧?”张志超个子也属于班里最矮的几个,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课桌就挨着讲台。


    “你还小么。”高水英走上讲台,温和地看了看张志超。


    她年前刚结婚,丈夫和张志超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张志超回头,看到全班人都坐好了,叫道:“起立!”


    年年站起来,挺胸抬头,两脚并得紧紧的,两只手紧贴着大腿,眼睛看着高老师。


    “行礼!”张志超叫。


    年年和全班同学一起,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躬。


    高水英微微躬身还礼。


    张志超叫:“坐下。”


    年年坐好,看自己旁边的空位子。


    高水英也看到了空位子,问:“年年,知不知二妮儿为啥冇来学?”


    年年摇头:“不知。”


    他说着,还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瞥了红梅、保国跟高永春一眼。


    田素秋教过他和风调、雨顺,不能乱说话别人家的事,尤其是不好的、当事人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的事,更不能乱说。


    就算全柿林的人都知道二妮儿家特别重男轻女,孟老栓和孟张氏成天逼着李春花生男孩儿,二妮儿肯定也不想让同学知道她奶奶今儿又当着全队的人厥她妈了,所以年年不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跟老师说二妮儿旷课的原因。


    高水英翻着课本,叹了口气:“肯定是家里有啥事,放学我路过她家去看看。”


    她娘家是五队的,跟高永春家是邻居,结婚后,她几乎每天后晌下班都会回娘家看看。


    这节是算术课。


    一年级一共俩老师,高水英是班主任,教语文、算术、珠算和大字,王秋山教一、二、三年级的音乐、美术、体育。


    第二节是体育,年年虽然很喜欢算术,可更爱上体育课。


    他不待见坐在黑洞洞的教室里,体育课能在大操场上跑着玩,还能趁老师不注意跳墙去后面的菜园子里,就算菜园子里现在除了干枯的白菜叶啥都没,只能撵着找食的小虫儿1耍他也觉得可美。


    可今天,算术上到半截,外面开始下雪了。


    体育课泡汤,年年没精打采地又背了一节课文。


    天实在太冷,背课文时全班人跟着节奏一起跺脚取暖,几十个学生人来疯,差点把房顶掀塌,荡起满屋的尘烟,高老师听到声音从办公室过来,把保国几个个子最大的男生叫起来罚站。


    年年其实跺的最起劲,可他个儿小,学习好,遇到学生集体干坏事,老师从来想不到他,他今天又逃掉了。


    等高老师出去,年年看着窗外的雪花自言自语:“别下大别下大,千万别下大,一下大,等化雪俺家哩房又该漏了。”


    他们家屋脊上的泥快不中了,下面的麦秸杆经过好几年风吹雨淋,很多地方都沤了,鸡又爱在旧草房上觅食,经常把房顶扒出窟窿,那些窟窿就算用麦秸修补过,雨雪一大,还是会漏水。


    前几天那场大雪,虽然雪一停春来就赶紧搬了梯子上房顶扫雪,可屋脊和最高处好多地方够不着,天晴后,屋里漏了好几天,第一天漏得最厉害,必须拿东西接水,不然,床和家具被淋湿,屋地再被水浸透,房子就彻底没法住了。


    那天晚上,年年拿和面盆接水的时候手滑,盆摔了一下,倒是没碎,可掉了一块,留下个拇指大的豁和一道裂缝,田素秋当时正因为接水的家伙不够作难,看见和面盆又给摔成那样,用鞋底把他狠揍了一顿。


    年年记忆里,他挨打最多的原因,第一个就是没看好让鸡把房顶的麦秸给扒了。


    每次大雨、大雪过后,都是把家里的盆盆罐罐全都用上还不够,屋子里就没有一个能让人安心呆着的地方,前几天年年挨完打,还得坐被窝里端着盆接水,没办法,正对着他和田素秋睡的床的屋顶有两个地方漏,床无论怎么挪,也只能躲开一个地方。


    风调和雨顺住的西里包儿也有好几个地方漏,风调跟雨顺坐在床上,一人扶着两个盆接水,三天都没去上学。


    春来没遭整夜不能睡端着盆接水的罪,是因为家里房子不够住,他和队里几个年轻人住在场庵里。


    场庵就是生产队麦场里的房子,临时存放粮食,也存放生产队比较大的农具,犁、镂、耙(bà)、木锨、木耙(pá)子之类的。


    五队的场庵是前几年才翻盖的,比村里人住的房子都宽敞,还是一砖到顶的红瓦房,家里房子不够住的人家的男孩,好多晚上都去场庵睡。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年年的念叨,晌午放学时,雪停了。


    年年心情巨好,主动跟红梅提出应该唱歌,于是,他们这一队就一路唱着《打靶归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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