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莓》/回环冬


    2025.9.28


    文学城独家首发


    -


    丛沅趴在办公桌上眯觉，毛毯盖到了脑袋。


    工位正对冷气出风口，她睡不安稳，缩着肩膀紧了紧毯子。


    对面传来绝望幽叹。


    “好好好，又崩了，渲了一天的图……”


    图？崩了？


    丛沅惊醒抬头。


    倦涩的双眼瞪得圆溜溜，视线定在面前27寸双屏显示器上。


    险些以为是她这台渲图的电脑崩了。


    万幸不是。


    丛沅松了口气。


    不至于染上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不良心态，她一边叠好毛毯，看向对面工位：“一会儿用我这台吧，我下午不在公司。”


    温柔声线适时流淌，杨婧如沐春风：“好嘞。你今天跟着陆所出外勤呐？汇报ppt这么快就做完啦？”


    “嗯，换张效果图就好。”


    她手头跟进一个私人别墅项目，用于替换的屋顶效果图已经渲染完毕，只需转个格式载入方案ppt里。


    有时她宁愿熬夜画设计图，也不愿做汇报方案。


    这活太杂，既要准备效果图，又要确保排版无误。


    另外包括设计说明、建材信息这些看似关键的部分，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落实。


    最后还要把ppt从头检查一遍，确保每页边角都带有cmk的标。


    因为老板一天到晚三令五申，“管它项目能不能成，cmk的宣传工作一定要做到位，别忘了咱们是国内一流的设计事务所，门面工程不能丢。”


    丛沅去年从淮京美院毕业，加入cmk工作了一年。


    事务所里汇集了太多优秀的建筑设计师，相较而言，她从业经验不足，不能独立承担项目，目前还处于半学习阶段，参与的都是些小项目。


    日常除了画图就是跟项目组一起开会，偶尔出外勤，带着方案向甲方做汇报。


    检查完毕，丛沅将ppt拷贝至u盘，端坐着拖动鼠标，被徐徐不断的凉风冷得一激灵。


    陆霖州走过来，正好看见一张被室温冻得眉心微蹙的脸。


    她肤色冷白，在空调底下稍微着凉，鼻尖就会泛红，跟白皙面颊形成反差，很难不叫人注意。


    陆霖州暂时没提这茬，温和道：“小丛，那边我联系好了，三点半开始，不急，你再休息会儿吧。”


    丛沅吸一记鼻子，一双沁水的桃花眼提神般眨了眨。


    “没事陆所，我好多了。”她起身前往打印室，“陆所您等我一下，我先去打印。”


    “好。”陆霖州顺手拿起喷瓶，给桌面绿植喷了点水，杨婧还在苦了吧唧重启电脑，他司空见惯地安慰，“曾总说了，新设备下周就到，再坚持会儿。”


    “真的啊？”杨婧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头合掌。


    事务所位于写字楼中段，办公区是敞亮的跃层设计，前有落地窗外繁盛的cbd景象，上有悄无声息的老板办公室。


    杨婧双手合十对着楼上，仿佛老板已驾鹤归西。


    “谢谢曾总，我真的谢。”


    都怪缺德甲方拖欠设计费，让本就抠门的老板一毛不拔，本来上上个月就要换一批显卡的，硬是从夏天拖到了秋天。


    陆霖州扫一眼冷气出风口，淡笑说：“入秋了吧，刚来送资料的快递小哥都穿外套了，谁还开空调呢？老家火焰山的？”


    言外之意，组里男多女少，女孩子怕冷，你们某些皮糙肉厚的男士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就坐控温面板旁边的小胖表情顿悟：“我的锅我的锅，中午吃饭回来一身汗，开了就忘关了，我来关。”


    陆霖州半开玩笑说：“年轻人少吹空调，对身体不好，热就上天台吹吹风。”


    杨婧苦笑，“陆所，别说了，我是真想上天台了，实在熬不动了，文化中心的图能不能国庆之后再出啊，成天为了项目摧眉折腰，都没时间谈恋爱了。”


    小胖笑她，“哎哟喂杨工，忙成这样你还想谈恋爱？跟甲方谈去吧！”


    丛沅在打印室听见外面的聊天声。他们从加班反人类的话题，聊到老板即将给一所甩一个大项目。


    她从中捕捉到关键信息。


    项目甲方是蓝锐集团。


    丛沅稍加反应，险些按错打印机按钮。


    机器嗡嗡响，她心也静不到哪去。


    外面的聊天声还在继续。


    杨婧：“我靠，真的假的啊？我说怎么管理部那边熬夜做标书呢，原来是为了啃这块肥肉。”


    小胖：“啧，蓝锐不是一直跟丹麦那边的事务所合作吗？现在这个三百多米高的淮京总部大楼就是kpf的手笔，现在又要搞科技体验馆，我前几天刷到新闻了，蓝锐拿的是中心区的地，一旦落成就是地标级的，话说咱老板真不是蓝锐关系户吗？这次是围标还是内定？”


    “啧，你小点声，老登还在楼上呢。”杨婧蚊声问，“这种差事，曾总真让咱们一所的人来干？是觉得我们太闲了还是太牛了？”


    陆霖州只是笑：“总之没跟大家闹着玩儿，具体等明天开会再说，先忙吧。”


    说完走来打印室，在门口提醒她：“小丛，我先下去开车。”


    丛沅回神应了一声，从打印机取出温热的彩印文件，回到工位。


    别组的女生来这儿借计算器，丛沅找了找。


    “嗯……好像在对面。”


    “哦哦，看到了，那我拿了哈。”女生借机问，“听说蓝锐的项目落到你们头上了？”


    丛沅心不在焉地装订文件，浅笑一下：“这个我还不太清楚。”


    女生压根没仔细听，自顾自问：“那你们岂不是要疯狂加班？”


    她来不及回话，杨婧抢先说：“为这种项目加班，我觉得值了。”


    对方惊恐：“你加班加疯了吧，精神状态还好吗？”


    “我很好啊，你们不知道吗？蓝锐财大气粗，根本不屑拖欠设计费，而且——”


    杨婧换了个八卦语气，“那位刚回国的少东家盘靓条顺，之前有个分享博主在商业峰会外场偷拍他，没拍到正脸，光是一个下车瞬间就破万赞了，完全建模身材，怎么会有那么长的腿啊，然后评论区里混进一个懂王，质疑博主p图，博主说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然后直接把相片参数甩出来，妥妥的原图直出，那人就没话说了。”


    “有那么绝？帖子链接发给我瞧瞧，赶紧的。”


    对面两人忙里偷闲，聊得天花乱坠。


    丛沅置身事外，默默收拾好东西离开工位，随陆霖州外出。


    对她而言又是无聊的一天。


    -


    这次汇报勉强顺利。


    好消息是，效果图深得业主的心。


    坏消息是，业主突然来了一句预算不够。


    那就只能更换一部分建筑石材，但业主要求，整体效果不能有太大偏差。


    既希望造价低，又期盼效果佳，业主自己又不找咨询公司报价，什么都推给事务所来管，当设计师是八爪鱼。


    返程时，丛沅只能打起精神，坐在副驾驶翻找手机通讯录，给aaa建材王老板打电话，询问一批和冷翡翠效果相近的石材造价，一边记下来。


    刚出别墅区就遇到红灯。


    陆霖州的白色suv在人行道前停下来，降下车窗通风。


    她打电话时，陆霖州时不时看她一眼，目光温善而忧心。


    cmk共有四个设计研究所，陆霖州是一所所长，也是带了她一年多的师父。


    或许因为她是女生，年纪又小他许多，他对她总比对别人有耐心。


    这种被上司过分关注的感觉，其实她不太喜欢。


    丛沅挂了电话，忽然听见陆霖州说：“你好像还跟实习那会儿差不多，不太喜欢这一行？”


    她拿笔在本子上做记录，垂眸弯弯嘴角，姑且算个笑：“还好，谈不上喜欢或讨厌。”


    反正就按部就班过完每一天。


    至于她真正喜欢做的事，等以后再说吧。等她恢复饱满的精气神那天。


    陆霖州默了会儿，拿瓶水递给她：“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够，今天早点下班吧，节后再出图，好好休息。”


    丛沅接过来。


    “谢谢陆所。”


    她拧开瓶盖喝水，没觉察，一辆深色宾利缓缓停在右侧，落日光影的晃动因它而起。


    两辆车同时等红灯，对方驾驶位的窗户正好挨着她这边，窗玻璃都降下，彼此之间隔着一道沉默的空气，横截面不足半米。


    气氛平常，直到她含着一口矿泉水转头看晚霞，余光游移，视野里多了一张骨相优越的侧脸。


    刹那间，她的呼吸像踏空一截楼梯，脑子空白一瞬。


    拢在男人眉骨前的光线，将她的注意力生拉硬拽，她不得已听从潜意识的指挥，像要确认什么似的，生硬的视线落过去。


    男人状似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他靠住椅背目视前方，睫毛耷下的弧度冷清而慵懒，一条手臂搭在车窗边沿，黑衬衫衣袖折至臂弯。


    放松垂下的手指骨节修长，不再夹着香烟，不知是今天没抽，还是早就戒了。


    一切似变未变，他手臂有力的青筋依旧明显，只是不如曾经，他搂着她腰身与她热吻时那样充血紧绷。


    有时她招架不住，会在他小臂掐出鲜红指印。


    这还不够，她想出声呜咽，他的舌尖就更深地缠卷进来，堵住她所有声息，他克制的沉喘裹着低哑声线，教她如何在各自父母尚且在家时暗度陈仓，瞒天过海。


    丛沅呛了一下。


    红灯还剩十秒，陆霖州关切地看她：“没事吧？”


    “……没事。”


    她埋头在包里找纸巾，像躲着什么危险信号。


    手机突然来电震动，险些手忙脚乱，好在她稳住局面，轻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喂？王老板您好……啊，没事，我重新记一下就好，您说。”


    后方徐徐停了一辆小货车，司机用蓝牙音响播放凤凰传奇，她微不足道的声音被歌曲盖过。


    道路充斥着副歌旋律，男人目不斜视，手臂收回车里。


    随即升起车窗，寡淡神情不乏微妙的厌嫌，像被噪耳的音乐打扰到，所以下意识排斥。


    他将车窗玻璃升到了顶，一举隔绝外界嘈杂，也隔绝她欲盖弥彰的视线。


    丛沅仓促移开了眼。


    不知他是厌旋律还是厌歌词，明明人家组合大红大紫是有道理的，词曲总是朗朗上口。


    ‘如果你不爱我，就把我的心还我


    …


    为你想得撕心裂肺有什么结果…’


    男声部分中气十足，红灯卡着节拍闪烁，明晃晃的绿光衬着愈渐拥堵的车流。


    丛沅挂断电话，指腹在手机边缘无声摩挲。


    托了凤凰传奇的福，某人完全没有发现她。


    是好事，她心如止水地想。


    复杂情绪像微小光斑，被偌大的城市埋没，归于平淡。


    suv直行，宾利右转。


    像两颗曾贴合涌动的心，如今南辕北辙。


    丛沅拧好瓶盖，咽了咽喉咙。


    刚才那一下威力十足，呛得她嗓子酸。


    陆霖州掌着方向盘问她好点没，她嗯一声，划开手机备忘录，把刚刚获得的石材信息添进去。


    失神打字的间隙里，任务栏弹出一条热门分享帖。


    这年头的手机软件真的很不道德，成天搞监听。


    大数据推给她的帖子，正是办公室同事谈论的那条。


    主图里的男人穿高定西服，暗色系透着一股落拓不羁的劲，冷淡又勾人，难怪什么都不做就夺了别人芳心。


    那位分享博主大概是位感性人士，起了个极易被别人审判为矫情的标题——


    [我够不到的白月光，他也会有扯不掉的心头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