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笳/013


    深夜，幕天席地的大雨。


    “就是这里。”五条悟蹲在河岸边大喊，六眼因全力运转而发亮，远看像幽微美丽的磷火。


    “是二级咒灵，它朝东去了！”夏油杰站在下游一点的位置，朝五条悟的方向高声说。


    声音迅速被滂沱的大雨冲没了。他穿着雨靴，踩在泥泞的草地上，身旁一只巨大的蠕动的黑色咒灵，八条节肢深深插进土里，从腹部张开巨大的磨翅，宛如一张巨大的伞将夏油杰笼罩其中。


    夏油杰的结印手势肖似佛陀的来迎印，举右手如佛，垂左手怜众生，一只庞大的土蜘蛛横拍在河岸上，轰然一声落下，溅起滔天巨浪。


    “土蜘蛛”是日本民间传说里的妖怪，长着老虎的身体和蜘蛛的四肢，拥有昆虫一般的巨大口器。


    咒灵落河的瞬间，尖叫着，口器深深凿进大河里，将半个河道吞了进去。


    溢出的河流水漫过夏油杰脚下，他给土蜘蛛让了点位置，让它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土蜘蛛的口器嚼碎了岩石，吐出了河沙。


    “大河之女”却消失了。


    “是二级咒灵，术式是拟态，刚刚变成了一条小水蛇从土蜘蛛嘴里溜出去了。”五条悟踩着翻涌的水流走过了河道，说：“杀伤力不强，但不太好活捉。”


    “拟态？很有操作空间的术式啊。”夏油杰把土蜘蛛收了起来，“只能等明天了。”


    “大河之女”看起来胆子比较小，昨晚被两个人惊天地泣鬼神的操作吓跑后，迅速消失在了河流里，连咒力都隐匿了。


    清早，泽川暮推开厢房的障子门，打着哈欠走了出去，一眼看到坐在木廊上刷手机的夏油杰。


    五条悟蹲在夏油杰旁边，一看到她，雪白睫毛自然下垂，连嘴角都抿了起来。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哄好了吗？


    泽川暮走到夏油杰旁边，踩了踩还泛着水汽的木廊，问：“不湿吗？”


    “早上好。”夏油杰有礼貌地朝泽川暮打了个招呼，“高专制服防水防火耐磨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说完，迅速低下头，把目光黏在手机屏幕上，有点苦恼地皱起眉。


    “大河之女？”泽川暮背着手站在夏油杰身后，“我对大河之女的故事很熟，你……你们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用泽川暮的话说，“大河之女”偏爱美丽的少女，每当少女撑舟而下，路过河流旁的观音龛，“大河之女”就会从水中现身，换上少女的脸，在河边翩翩起舞，吸引路人的驻足。


    “我们需要把大河之女引出来。”夏油杰说。


    “所以你们需要少女？”泽川暮问。


    这个和尚庙里哪里有少女？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夏油杰看向泽川暮。


    泽川暮睫毛一垂，缓缓把目光放在了五条悟身上。


    泽川暮觉得，自己和这两个dk相处起来应该毫不费力才对。


    夏油杰表面看起来是那种俗世意义上的好人，温柔，有礼貌，能够敏锐察觉到别人的情绪，在陌生人那里应该是个受欢迎的人。


    五条悟……五条悟起码长得好看。


    泽川暮向下看，能从五条悟柔软的头发看到脖颈间的发茬，再往下，一弧脖颈连接着肩膀的凌厉线条，悄然隐没在黑色的制服中。


    这么少女。你不当少女谁当少女。


    五条悟这个豪迈的蹲姿，实际上很难看到做到抬头去看人。


    但咒术师的感官远超常人，即使不对视，五条悟也能“看”到一双眼睛正在打量自己。


    还是那种带有审视戏谑意味的打量。


    五条悟被泽川暮看得烦了，一发力站了起来。他的身量很高，制服下的身体修长有力，阴影倾落，完全挡住了泽川暮面前的光线。


    “看什么看？”他垂着眼皮问。


    泽川暮抬着头，堂堂正正地欣赏了一遍面前的脸，直言不讳：“看你像夏油君要求的少女。”


    说完，她拂开五条悟走了出去。


    泽川暮说这话并不完全是为了气五条悟，而是陈述一种事实。


    因为还在青春期，五条悟身上那种少年时期雌雄莫辨的美感还没有完全消散。


    泽川暮把视线放在五条悟脸上太久了，偏偏她还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神色。


    就显得很是挑衅和恼人。


    “夏油君，你觉得呢？”她站在夏油杰旁边问。


    “悟的话……应该不行吧，他身上的咒力会把大河之女吓跑的。”夏油杰这样说，且并不反驳对“少女五条悟”的诋毁。


    把五条悟当作少女绑在船里，和往河流里投核弹有什么区别，大河之女不跑才怪。


    “只能我来吗？”泽川暮指了指自己，“请我帮忙可是超贵的。”


    夏油杰还没有拿“普通人”去引出咒灵的打算，他苦恼地“啧”了一声：“不用，我们……”


    “多贵？”


    问这话的是五条悟，他单手插兜靠在格子窗上。


    泽川暮显然意识到五条悟对自己的微妙敌意。


    她暗想:昨天下午不是哄好了吗？


    “请我帮忙，最低价200万。”


    夏油杰划着大河之女的资料，下意识想：“也不贵……”


    泽川暮补充：“美金。”


    夏油杰：“……”


    想起她的履历，夏油杰竟也不觉得这个价格离谱。


    泽川暮接了一句：“看在你们人很不错的分上，友情价六折。付不起就当欠我一个人情。”


    “我给你两百万。”五条悟微微扬起下巴，学着泽川暮的语气，咬住那两个字：“美金。”


    “成交！”泽川暮愉悦地一拍手。哄不哄好的都没关系，到嘴的钱不赚王八蛋。


    “五条君的委托费折合美元80万，今晚我把账户给你，你只需要再支付我120万即可，非常划算。”


    虽然总觉得五条悟不安好心，但泽川暮在五条悟那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还小赚一笔，心情颇好。


    来都来了，总得赚一点回去。


    这一笔价值120万美金的交易发生得太快，等夏油杰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候，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他忍不住在外人面前质问五条悟：“你钱很多吗？”


    “交易不算数。”他对五条悟说完，转头面对泽川暮：“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是说，悟不太懂事，喜欢乱花钱，见笑了。”


    “没关系。”


    对于客户，泽川暮一直抱有可持续发展的观念，买卖不成仁义在。


    他同情地看着五条悟：“他一直是这样吗？”


    “悟的术式可能会有点烧脑子，失去思考能力也是正常的。”夏油杰委婉地说。


    五条悟不解：“可是杰，你两个月前不是也听了骗子的话，花了100万日元买了五盒假游戏机，你还觉得那是最新款呢！”


    他顿了顿：“你也失去思考能力了吗？可是杰你的术式不消耗糖分诶。”


    空气突然沉默。


    半晌，夏油杰：“我同意他给你120万。”


    -


    昨夜大雨，河水涨潮，河道附近满是因为山民忧惧产生的四级咒灵，这些四级咒灵满河嚷嚷着“不要泥石流”“河水不能再涨了”之类的话，对两个咒术师来说，格外地吵。


    要在满是四级咒灵里的河流里找到隐匿了咒力的大河之女，无异于是海底捞针。


    好在现在有了200万美金请来的泽川暮，他们或许能够让大河之女主动现身。


    五条悟和夏油杰去附近的居民区买了一艘平底船，船长大约十八英尺，只够一个人垂钓或者航行。


    五条悟当着卖船人的面，把船从桩子上解下来，握着绳子沿着大河逆流而上。


    重力浮力摩擦力等物理学法则仿佛在五条悟手上消失了。看着五条悟就那么签着船跑了，卖船人惊掉了下巴。


    泽川暮站在河堤上，拿手放在在额头上挡着阳光朝远望，见到他们，泽川暮朝河堤下跑去，身影迅速隐没在天穹和白云中。


    夏油杰买了毯子回来，和五条悟在满是乱石和淤泥的河岸边汇合。


    他很想问清楚，为什么花200万，也一定要让泽川暮引出咒灵。


    总不能真的是在赌气。


    “她是少女啊。”五条悟表示不解。


    夏油杰的额头爆出十字：了，“你不要装不懂我的意思。”


    五条悟回：“放心吧，她不可能出事的，更何况大河之女不是强攻击型的咒灵。”


    “她不可能出事……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夏油杰思索，“她不会死，还是不会受到伤害？”


    “完全——不知道。”五条悟夸张地拉长了调子，“我们假设，她身体里的诅咒让她不受到危险物的伤害。而祓除工作，一定会被判定为危险物。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夏油杰接上他的话：“这和咒术界的底层逻辑是相悖的。”


    诅咒和咒灵杀人，咒术师祓除诅咒，这是咒术界天经地义的道理。


    “虽然不清楚原理，但表现在形式上，就像一枚子弹，射向她时会从她身边经过，进入另一条路径，咒力也是同理。嘛，不过弱肉强食的逻辑普遍适用，想要毁掉诅咒，用速度足够快威力足够大的能量轰过去就行了。”


    五条悟“咻”地拿手指比划了一下：“子弹会在假象中改变路径的话，用导弹轰过去就好了，她和诅咒都会消失。”


    夏油杰：“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一点诅咒的存在？你威胁她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你要对一个普通人动手。”


    五条悟手指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绝妙的联想，“可能和双缝干涉实验类似。”


    操纵咒力和术式是一门精妙的艺术，很多术式的运行和强化原理都能用科学逻辑来解释。


    而因为术式的原因，五条悟很早就学完了大学数学和大学物理。


    “双缝干涉是量子力学里的一个思想实验——人们观测，电子坍缩成粒子通过双缝，人们不观测，电子以波的形式穿过双缝，出现许多干涉条纹。”


    “六眼就是能直接观测到她身体里诅咒的东西，因为六眼的观测，干涉条纹出现了。她身体里的诅咒在我眼睛里显化了出来。”


    五条悟解释得很抽象，但夏油杰迅速明白了挚友的话。


    六眼就是最精密的观测仪器。在六眼的观测下，泽川暮的身体在五条悟眼中变成了另一种形式或状态。


    正常情况下她是人类，在六眼观测状态下，她会变成什么东西?


    如果这就是悟“亲眼所见的真实的话”，那么，“我的灵魂否认了亲眼所见的真实”是什么意思？


    夏油杰还没有来得及刨根问底，泽川暮已经顺着河堤溜了下来。


    她看着那条仅能容纳一人的小船，不确定道：“我要躺在这里？”


    “进去吧。”五条悟一拉绳子，让船泊到岸边。


    从这里顺着河道漂流大约几公里，就能到下游的观音龛旁边。


    泽川暮这张脸被看上的话，大河之女就会从水中现身。


    她只需要坐在船里，等小船自然漂流到河堤附近。五条悟会在那里等她。


    泽川暮轻哼了一声：“我这么美，不可能失手。”


    她在小船里坐下，一抬头，见夏油杰结了一个印。


    随后船体微微倾倒摇晃，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砸在了船里。


    “是一只四级咒灵，会在看到大河之女的时候现身，把它锁死，这样我们就能时刻追踪到它了。”夏油杰解释。


    泽川暮赞叹：“您就是宝可梦大师？”


    锁死？条形形状的咒灵？泽川暮在产生多余重量的地方摸了又摸：“是蛇吗？”


    一只长着蛇尾巴的蜜蜂乖乖地盘上了泽川暮的手腕。


    “差不多，它在你手上。”夏油杰展开手中的毯子，“你需要毯子吗？”


    “需要，给我盖上吧。”泽川暮作势就要躺下。


    五条悟在她旁边半蹲下来：“你这是搞什么？”


    五条悟的手腕间缠着牵引船的绳子，他一蹲下，原本紧绷的绳子松松垮垮，小船摇摇晃晃地摆出去几十厘米。


    泽川暮被船晃得往外倒了一下，一只手急忙握住船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她坐在船中央，黑色长发逶迤而下，眉毛蹙起，面部的浓墨和留白恰到好处，连嘴角抿起的弧度都显得精巧。


    五条悟不得不承认，大河之女还真有可能看得上她。


    泽川暮在船底躺下，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安详得像个死人。


    夏油杰把毯子披在泽川暮身上，泽川暮睁了一下眼睛，短促说了声“谢谢”。


    五条悟:“死人不能说话。”


    泽川暮：“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五条悟右手一松，缠在腕间的粗绳一圈一圈散开来。夏油杰的咒灵将小船推向了河中央。


    平底船载着躺平的美少女泽川暮，顺流向观音龛漂了过去。


    五条悟站了起来，十指交扣，伸展手臂活动活动身体，信步朝河堤的方向走去。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折身朝夏油杰扬了扬手。


    “杰，你捉完咒灵就来河堤，我给你看一条人鱼。”


    尾音刚落，五条悟就消失在了原地。


    正准备动身去另一个地方的夏油杰:“……”


    他怀疑五条悟要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