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这个点儿没有合适的航班了，周青屿是搭乘红眼末班机回来的。


    落地时零点刚过，商场早已打烊关门。


    但周青屿还是让司机绕了路，开车围着商场转了一圈。借着午夜昏黄的路灯，眺望大厦三层东南角的方向。


    品牌店的货架盖了防尘布，收银台空荡荡。


    周青屿从左往右数，一、二、三——


    第三个柜台，是几个小时前，黎星站过的地方。


    此刻，穿一身59.9衣服、39.9裤子的大影帝，下了车，吊儿郎当倚着车门，张开双臂拥抱夜空。


    刚从冷嗖嗖的北边回来，周青屿觉着，他们大帝都的暖秋夜风可真好。


    尤其是就在这儿，这家大商城，几个小时前，他老婆来过。


    周青屿遥想自己当年20岁，接不着戏拍、来这家品牌店当收银员时，黎星诧异极了。


    那个时候，灵动出尘的少年，闪着一对羽睫颀长的大眼睛，满是心疼：


    “这个活你也干？”


    如今，他也想问黎星一句：


    “这个活你也干？”


    黎星宁愿干这个活，也不接他送上门的影视资源。


    半小时后，回家的商务车上，周青屿听王笑汇报接下来几日的行程。


    末了，由副驾驶回头的大经纪人王笑，察言观色了几秒，笑眯眯地加了句：


    “《画布里的猫》打听到了，是寻梦传媒的项目，筹备了一年半了，还筹备呢……”


    《画布里的猫》是黎星去年签约的，一部小成本耽美网络剧，小班底、小剧组，预算不多、片酬不高。


    也不计划在国内发行，直接走海外平台那种。


    如若不是三年没戏拍了，黎星不可能接这样的剧。


    然而，就是这么一部上不了台面的小破剧，都由于出品方资金链断裂，从去年拖到了今年，还没能开机。


    同期签约的另一位搭档小生，后来由于档期问题，不得不解了约。


    如今，男二号空缺。


    黎星倒是档期闲，于是就这么拖着，从去年拖到今年，也没解约。


    “联系下寻梦传媒老板，这周内约时间见个面。”周青屿答。


    ……


    与此同时，另一辆全封闭黑色商务车，于同一片夜幕下的四环路上疾驰。


    黎星结束品牌线下活动后，没能回家。


    此刻正坐在商务车中排，闭目养神，他依旧有些发烧。


    午夜过半，少年精美额角的几根发梢，被薄薄一层冷汗微微浸透，不老实地乱飞着。


    一张妆容精致，而略显破碎疲倦的小脸，由于发热，反倒有了那么几分血色。


    刚才，他听见钟午接了个电话。


    钟大保镖那通电话，接得客客气气又挺不耐烦。


    黎星一听，就知道对面不是一般人。


    听了两句，听明白了。


    之前在浦江市那家顶奢会所，看过他跳舞的几位资方大佬，说是今晚帝都重聚，聊新电影、谈合作。


    点了名又让他过去，说是新电影有角色适合他。


    钟午二话不说，跟人家秘书回绝了。


    黎星确实今天有通告，刚收工，还有些感冒发烧。


    明显电量不足的少年，从微微低热的昏沉中，抬起清亮灵动的双眸，跟他午哥连打手势。


    意思是，行，他去。


    还特意让钟午打听了一番，对面都有哪几位大佬。


    确实仍旧是浦江那些，没有三年前非要强迫他、硬生生把酒局，搞成暴力现场的樊局和孙总。


    那就行。


    黎星想起来，上次他在浦江那家会所跳舞，包厢里有位挺有名望的电影出品人前辈，嫌他态度不好，走时没特意打招呼。


    还有一位影视平台的大领导，似乎也对他不大满意，说他性子冷、心气儿高，跳完舞也不知道给各位敬杯酒。


    当时，黎星没反驳，也没辩解。


    他都到这种地方跳舞了……还性子冷？心气儿高？


    行，今天他再去一趟，敬酒。


    几分钟后，黑色商务车一个调头，往三环内著名的酒吧会所一条街驶去。


    钟午不愿意让他家孩子，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但没办法，资本关系网盘根错节，不就范，条条大路封死你。


    像是被捕的鱼，寻一处断裂的网，才能喘口气，挣扎一下。


    黎星也说不上自己如今的处境，算什么。


    妥协，不愿意；退圈，不甘心。


    凌晨1点，东三环。


    这里与斜对面、彻夜沸腾的酒吧街不同，这儿静悄悄的，大多是私人会所，宴请待客用的，很少对外营业。


    往来的也大都是影视资方、商圈领袖、政界官员，以及退了休的煤老板们。


    这些人，有钱，有权，但低调。


    对绝大多数的明星网红，早玩过了，也见腻了，还真就黎星这个样貌的顶流明星，才感兴趣。


    高兴了就甩几个影视资源。


    钟午特意将商务车停得远了，车里有几套黎星备用的衣服。


    换了身顶奢品牌衬衫长裤的少年，重新打理了妆容造型，才下车。


    北方入了秋，城市里的夜风一吹，黎星打了个哆嗦，额头又热了起来。


    包厢外，有专人接待。


    一如惯例，顶层最大的私人包厢，黎星独自进去跳舞，钟午在走廊里等候。


    路上黎星已经计划好，今晚准备了三只舞，表演间隙，给前辈们鞠个躬、敬个酒、问声好。


    半小时后，包厢门开，音乐声起。


    黎星妆容精致，大步进门，一如对待他的每一场舞台演出。


    包厢里坐了七八个男人，大部分是熟面孔，从商的、从政的、时尚圈的、电影圈的……


    忽然间，一道熟悉的青年身影映入眼帘，穿白西装，端高脚杯。


    原本青年坐在包厢门口、最不起眼的位置，黎星起初都没注意。


    但谁让对方穿得太骚包了，一身白，还化了妆。


    黎星的身形刹那间顿住了。


    他队友，韩云恒。


    这个才是他对家！是真·对家！


    黎星如今沦落至此，有百分之八十，拜这位队友所赐。


    只不过，人家是资本家的小少爷，像如今，都坐在资本圈的私人包厢了。


    而他黎星，还得给人家跳舞。


    韩云恒似乎早知道了黎星要来的信儿，端高脚杯的神态，像是等一场好戏。


    包厢门开关的空挡，钟午伸进一根手指头，轻戳了戳自家小艺人的后背：


    “走，咱不跳了。”


    黎星驻足，两道清冷出尘的目光，从韩云恒身上缓缓移开，而后，波澜不惊地应了一个字：


    “跳。”


    话音落下，从容上台。


    与此同时，另一辆深色商务车里，大经纪人王笑接了个电话，顷刻间面色纠结，愁眉不展。


    在经过了默数几个数的犹豫后：


    王大经纪微胖的身躯，不甚方便地从副驾驶向后扭头，抻着脖子，跟自家老板说了几句悄悄话。


    周青屿一对黑曜石般的眸子，于夜色里顿了顿。


    “调头。”


    ……


    一刻钟后，黎星刚跳完一支舞。


    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端着华美的高脚杯，下来给在座的几位前辈，都敬了酒。


    这两年，黎星与资本圈的大佬们，始终保持一个相对微妙的平衡关系。


    他礼貌、懂事、疏离、安静，让唱歌唱歌，让跳舞跳舞……


    但是想要潜他，不行。


    黎星最后一杯酒，敬韩云恒。


    他的队友、对家、搭档。


    朝夕相处八年，黎星其实从未真正将韩云恒，当做过兄弟。


    只是朋友。


    毕竟对方曾以不光彩的手段，顶替了周青屿出道。


    而韩云恒，也同样从未真正将黎星，当做过兄弟。


    只是猎物。


    两个人有快半年没见了，此前韩云恒在剧组拍戏，前几天刚杀青回来。


    韩云恒在这一众资本当中，辈分最小、年纪最轻，一晚上下来，对其他大佬也是叔叔、伯伯，叫得殷勤。


    各人也都知道，黎星和韩云恒俩人是队友，是搭档，还有个热度居高不下的cp名，叫【恒星竹马】。


    大佬也吃瓜，吃起瓜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于是大家起哄的起哄，调侃的调侃，让坐大腿的坐大腿。


    韩云恒也一副配合的模样，还伸手示意。


    黎星没有坐韩云恒大腿，而是浅浅地跟对方碰了碰杯，神色间，是半生不熟的疏离。


    他觉着，如今的韩云恒，应该不再对他感兴趣了，毕竟他都快糊成十八线了。


    倒是听说自打今年，周青屿成立星岛影业、一跃而升成为娱乐圈的新晋资本以后，与韩云恒的家族，打了几场资源战。


    短短半年之间，搞垮了韩家公司投资的几个大项目。


    资本圈的消息，黎星其实也没什么靠谱渠道，同样只能听听，没法确定真假。


    敬完酒，他继续跳下一支舞。


    依旧是摇曳生姿的男团舞，灯光萦绕间，像是每一个律动，都触击并唤醒人们心底，最疯狂的开关按钮。


    舞的后半段，众人的捧场之下，韩云恒一把甩了西装外套，上去一起跳了。


    韩云恒也当了八年男团队长，虽然如今跟黎星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但表演默契仍旧在线。


    一段即兴男团舞表演，贴身、性感、每一个动作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没沾着半分衣角，暗示如汹涌狂潮。


    突然间，咚——


    包厢的门被外力撞开了。


    一众宾客瞠目结舌下，周青屿只带了王笑一名下属，跨进包厢。


    衣袂携风，大步流星，走出了两米八的气场。


    不速之客突降，音乐戛然而止。


    痞里痞气的大影帝不说话，慢悠悠地上前，一伸手，就将韩云恒的衬衫领子拽住了。


    大佬们大惊失色，要打架？？！


    众目睽睽之下，周青屿拽着对方的领子，转了半个圈，跟自己换了个位置。


    现在，他站黎星身边了。


    他觉着，这地方挺好，他就应该站黎星身边。


    现在，他和黎星的距离，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吻上去。


    黎星定了定神，倚着印花的软包墙壁。


    周青屿好几次来搅他的局了。


    “想不到周老师也来这地方。”漂亮出尘的少年扬眉浅笑，主动开口。


    两道越是午夜里，越显清透诱人的双眸，深深浅浅地望了一眼。


    只一眼，瞥得周青屿，觉着自己魂儿有些不安稳，这要放在乡下，可能得找出马仙。


    “来晚了，要不，黎老师再跳一遍？”


    眉目冷冽的青年，答得不疾不徐。


    “……”黎星没接话。


    舞，是不可能再跳的。


    无论他刚才那几只舞，跳得有多勾人，腰扭得有多柔软，但此时此刻，就在当下，当着周青屿的面儿，他一点也跳不出来。


    他倚墙而立的姿势，腰杆直得像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黎星也不知道，是感冒药的药效过了，还是谁把这屋子里的空调，调低了。


    他又有些发烧难受。


    在座的大佬们，已经有人朝周青屿招手。


    资本圈新秀周青屿，虽然平时不混局，和这些个前辈，也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毕竟是个一线演员，大家都认识。


    周青屿也没拒绝，一对棱角分明的眉宇挑了挑，笑了。


    给了吊儿郎当、但气场凛冽的一个字儿：


    “行。”


    而后大方落座、倒酒，跟一众前辈碰杯时，杯子还特意放低了些。


    爽快一饮而尽。


    饮罢，抬眸望了望对面倚墙而立的黎星：


    “酒喝了，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