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不沾身 所以这一次,我就赌三件事!……
什么叫……时候到了?
都到这等生死攸关的地步了, 还有什么‘时候到了’可言?
燕景璇看着元嘉平静的、毫无玩笑之态的脸,先是怔住,仿佛全然不明白前者何以在眼下这火烧眉毛的关头执着于“时候”二字,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 元嘉是认真的。
她瞳孔猛地一缩, 深知再问无益, 当即重重一跺脚,撂下一句, “我去守着祁弟!”
话音未落, 人已提着裙摆转身,又朝着燕景祁屋子的方向疾奔而去。
元嘉立在原地, 望着燕景璇匆匆消失的背影,眼底是一片难明的晦暗。她退后半步,似不经意般瞥了眼逢春,身体晃了几晃, 眼看就要不支倒地, 好在被逢春眼疾手快地扶住。
“女君!您就算再担心陛下, 也请先顾惜自己的身子啊!您这样不眠不休地熬了几日, 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啊……奴婢扶您进去,咱们先缓一缓, 再去守着陛下,可好?”
逢春一连劝了数句,而后蓦地抬头, 朝着涌过来的宫女内侍们厉声斥道:“都愣着做什么!长公主去了陛下屋子, 你们还不快跟上去伺候着!难道连这几步路,你们都不舍得走吗!”
一群人被呵斥得不敢抬头,连忙应声, 又匆匆追着燕景璇的脚步而去。
待廊下重归寂静,逢春才小心将元嘉扶坐回屋内,屋门在两人身后轻轻合拢,一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响动。
“……女君,您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将那和尚给放了出来?”
逢春压低了声音,这才问出心底的疑惑。
闻言,元嘉缓缓坐直身子,脸上哪还有半分虚弱,她看向逢春,眸中唯剩一片冰冷的光,“因为我发现……他也会老。”
见逢春面露不解,元嘉自嘲般一笑,“先前熙宁长公主带他过来时,我虽见他两鬓微霜,可实则心中生怯,不敢细看……怕他真有什么窥破天机的神通,更怕他还记得当年在咸宜观的旧事。”
她顿了顿,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可方才在柴房里,我第一次瞧得那般真切……他何止两鬓斑白,几乎满头都是银丝,脸上沟壑丛生,那双眼睛,更是浑浊不堪,与寻常老叟无异。”
“他原来不是什么神仙,也是个会老、会病、会糊涂的凡人罢了……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惧的?”
元嘉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逢春恍然,随即又蹙眉道:“可那和尚总归是个疯癫的,是人是鬼、是仙是神又有什么区别……咱们只需咬死不让他近陛下的身,再多捱两日,大事便可成矣,何必在这当头多此一举,若他歪打正着,真将陛下治好了呢?”
元嘉幽幽地看着她,“你可知,我方才还问出了什么?”见逢春摇头,又继续道,“我进去时,那和尚竟有片刻清醒,还认出了我的脸。他说……自己当年也曾受困于与陛下相似的病症,痛不欲生。”
“后来,有一个异族人救了他。”
元嘉的指尖无意识从榻沿边划过,“代价,便是他头上的那道长疤,和这随时会糊涂的脑子。他痴症发作时说的法子,便是那时候硬生生看来的。只可惜言语不通,只能靠着比划,从异族人那里学了个囫囵……可这样学来的东西有几分真?”
“那和尚也说了,他虽是佛医出身,却因自己这时好时坏的脑子,既未在旁人身上试过,更不敢……在自己头上扎针放血。”
元嘉仿佛没有看见逢春一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当然可以继续强硬下去,可过后,所有人都会将阻挠救驾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
元嘉冷笑一声,似乎觉得有趣,“但他们当真一心为了陛下么,也不尽然吧。他们不过是怕担干系,所以披上一层忠君的皮囊,来逼我这个皇后做下决断。成了,是他们拼死力谏之功,败了,便是我一意孤行之过……多好的谋算哪。”
逢春闻言更急,“既如此,女君更不该遂他们的意了!”
“可我这一路,不就是这么赌过来的吗?”元嘉却道,“你说的不错,坚持到底,结果或许对咱们最有利,但独断专行的恶名同样会死死钉在我的身上,再难剥离。与几个臣子对着干无妨,但若与整个朝堂离心……这偌大的江山,靠的可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一个人,须得顾全大局才行。”
逢春喃喃道:“可、可未免也赌得太大了……”
元嘉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话音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大概……也是跟陛下学的吧。这么多年,他教会我如何行事,如何权衡,如何取舍,如何在龙椅旁立足,又如何……在逆境中谋一线生机。”
她的声音一点点冷下来,“所以这一次,我就赌三件事。赌他命数当绝;赌他即便能醒,也是个比那和尚还不如的痴傻之人;再赌我自己——”
元嘉微抬起下颌,眸中一片冷冽,“既能掌权一次,就能牢牢握住第二次!更何况,眼前不正摆着一个现成的……替罪羔羊吗?”
逢春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女君说的是……那和尚?可他怎会愿意替咱们担下一切?”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吧。”
元嘉面无表情地勾起嘴角,语气更是微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是他这样一个时常疯傻的和尚,都还能牢牢记住这句佛家偈语。我不过是在他面前恳切哀求,道陛下危在旦夕,唯有他或可救命,他便毫不犹豫地应了。”
元嘉轻轻一摇头,面露讥诮,“奉佛修道的人,都这般痴愚么……倒愈发显得我是个恶鬼修罗了。”
逢春避过元嘉后半句话,只道:“他如今清醒的很,想来定会拼尽全力施救。”
“自不会让他亲手碰陛下。”
元嘉眸光一闪,眼中算计愈深,“他在人前始终是个疯子,即便此刻清醒,又有几人会信他真有通天的本事,能够将陛下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即便是采纳众言允他近前,事后也必遭诟病,质问我为何要让这等疯癫之人御前看诊。而那些眼下慷慨激昂的官员们,过后回想起来,只怕自己就先惧了、悔了。”
“所以,我要让太医也搅和进来。那和尚进到屋内,只需说话指点,动手的仍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太医。”
“事关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自然会比任何人都谨慎,也会替我……死死盯住那和尚的一言一行。”元嘉一字一顿道,“如此一来,成败皆系于太医之手,我不过是无奈答允的那个。纵然真出了岔子,那也是太医施针用药的过错,我至多与那些劝谏的臣子们同过罢了,届时他们再想攻讦,便得掂量下自己有几分本事了。”
元嘉此计,实在称得上一招运筹帷幄的好棋——先受下群臣的谏言,以撇清自己独断之嫌;又借机将那和尚推至人前,充作“药引”;最后再以太医之手为刃,将施救过程中的风险尽数转移。
如此一来,无论是龙驭上宾,还是起死回生,元嘉都能稳坐钓鱼台,任四周风浪再大,也沾湿不了她自己的半分衣角。
逢春亦想明白了这一出关窍,神色放松许多,随即低声请示,“女君算无遗策,那奴婢先去探听一下那边的动静……不,咱们还是直接过去吧。毕竟长公主此刻就在陛下屋子里守着,若迟迟不见您的身影,长公主怕是会生疑的。”
元嘉却摆了摆手,气定神闲地端起了茶盏,“不急,此刻那边定是一团乱麻——熙宁长公主要拦,官员们要催要劝,申时安他们也一定心急如焚。我若这会儿现身,反倒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事事都要来请我的旨,徒增掣肘。”
说着,又浅浅啜饮了一口茶水,“等到他们彼此各退一步,那和尚便又会被所有人催着指点太医们救治之法。可太医署养出来的太医,从来都是谨慎胜过胆魄的。我若在场,便又会被他们寻着机会,步步请示,反倒束手束脚。”
“就让他们自行决断。”元嘉不紧不慢道,“等他们斟酌好了,银针也沾上血了,我再闻讯赶去,那才是恰到好处。”
逢春便也不再言语,只陪着元嘉静静在屋里等候。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屋外便响起了三声短促、两声绵长的叩门声——正是来到自明观后,元嘉与季连定下的暗号。
而元嘉未免自家父亲卷进她连日来与其他随行官员的无谓博弈中,早在燕景祁昏迷的当夜,她便将人调到了守卫自明观的位子上,是以父女俩这些日子并无有多少联系,交谈亦少。
逢春倏然抬头,先往门外看了一眼,又询问般看向元嘉。前者眉心一拧,只轻轻一颔首,逢春便快步走至门前,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缝隙。
门外,鬓发斑白的季连正肃然而立,甲胄在身,却并未发出半点声响。他没有进屋,只隔着门缝,朝元嘉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压低了声音道:“女君,情况有变。前头传消息来,说太医刚下第一针,陛下便陡然转醒,听见那和尚也在,竟坚持要让他动手。长公主和几位大人正在榻前劝说,但似乎不见成效……”
元嘉眸光更冷,只沉吟一瞬,便起身道——
“走!”
第202章 以命赌 此刻杀僧,与弑君何异?
元嘉再次踏进屋内, 举目迅速环视了一圈,见里面果如季连所说的那般,一片乱糟。以端王为首的几名官员聚在一侧,面色焦灼, 却不闻任何喧哗;太医们屏息凝神、垂首侍立在另一侧;而那被元嘉放出来的和尚, 则由申时安和兰华陪着守在角落, 耷拉着眼皮,嘴里念念有词, 捏着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一众人当中, 唯有燕景璇守在榻前寸步不离,一句又一句地低声劝着。可燕景祁却只是空洞地半睁着眼, 也不管前者在耳边说了多少,又如何的情真意挚,只在话与话的间隙里,固执地重复, “叫……那和尚来。”
燕景璇正无计可施之时, 抬头骤见元嘉身影, 立刻如见救星一般, 将她拉到燕景祁榻前,“皇后, 还请您帮着劝劝陛下!”
元嘉也不推拒,依言坐到榻边,执过燕景祁枯瘦的手, 又一次重复起那些早已说过许多次的、劝慰前者宽心的话语。只说着说着, 便似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眼眶迅速泛红,侧过脸去, 落下几滴泪来。
燕景祁听见耳边的啜泣声,眼珠微微转动,被元嘉握住的手略一收紧,哑声问道:“……皇后?”
元嘉忙应道:“是妾身!”
“皇后……你也想看着太医……将朕越治越糟,越治越病……最后……不治而亡吗?”
元嘉肩头陡然一颤,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心神,终于哽咽道:“妾身……妾身一介妇孺,自然是……都听陛下的。”
此话一出,等同默许。
燕景璇张了张嘴,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颓然地垂下手,踉跄半步,被兰华扶住,眼睁睁看着申时安将那沉默的和尚再次引至燕景祁榻前。
屋内一片死寂,一时只能听见男人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和尚身上,或绝望、或担心,或……带着一丝不死心的期盼。
元嘉起身退后一步,将最靠近燕景祁的位置让了出来,那和尚瞧着倒还清醒,见状双手合十谢过,这才捏着银针凑了上去。
元嘉半掩着面,将目光死死盯在那寒光闪闪的针尖上,眼见它一点点抵上燕景祁颞区的几处要穴,瞳孔终是克制不住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躺在那里、被刺穿要害的人是自己一般。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失态。
下一刻,她便垂下眼睫,用宽大的袖摆掩去所有神色,只露出微微颤抖的肩头。在旁人眼里,元嘉依旧是那副不堪忍受燕景祁遭罪的悲痛模样。
她看着那细长的银针一点点刺进男人的皮肤,又看着暗红的血珠顺着银针缓缓渗出,滴落在和尚预先备好的白布上,再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屋内气氛一时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和尚的动作与燕景祁的反应上。不管是前者捻针放出的血,还是后者不时蹙起的眉头,都叫他们看得心惊胆战,额间沁出细汗,燕景璇的指甲更深深掐进掌心,又留下数道月牙似的血痕。
唯有元嘉,依旧掩面平静地站在一旁。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紧张到几乎扭曲的面孔,最后停在那根尚未从燕景祁身上取下的银针上,眼底无波无澜,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全无干系的戏码。
她当然镇定。
早在柴房与那和尚交谈时,她便已知道了救治所用的法子——既不可能在皇帝的脑袋上动刀弄斧,那便只剩下走险针、泄毒血这一途了。
虽这样说,可在看到燕景祁的身体微微抽搐起来后,元嘉的心中仍罕见地掠过一丝动摇——是该如早前设想的那般,就此彻底了结,永绝后患?还是维持现状,继续让男人缠绵病榻,成为一个不响不动的活死人就够了?
但这股突如其来的、近乎怜悯的犹豫刚一涌出,便又被她自己给生生掐灭了,更在心底狠骂了一句糊涂。
卧病在床的皇帝,也仍是皇帝,是再正统不过的掌权者。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是变数,便是隐患,便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随时可能会落下的利剑。
她走到今日,一路上已不知犯下多少可堪灭族的大罪了,牵连者亦广,又岂能在最后关头,因这些毫无用处的慈悲,为自己埋下覆灭的祸根呢?
祸根,必须拔除。
元嘉眸光一冷,再不见任何动摇。
可偏在这时,那和尚的动作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捏着那根已染上血色的银针,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缓慢地抬起头,眼神却再度变得浑浊不清起来。他对着榻上气息微弱的燕景祁,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病了……要治病,唔,怎么……不动了呢?”
竟又回到了那副疯癫痴傻之态!
“……怎么回事?!”
“陛下,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连滚带爬地扑到榻前,颤抖着手探向燕景祁鼻息,随即惨白了脸。他大着胆子将仍留在男人头上的几根银针拔除,却见前者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胸膛的起伏更是难以察觉。
“陛下……祁弟!”
燕景璇见状脸色骤变,猛地拨开榻前那几个束手无策的太医,又狠狠踹了一脚仍在痴笑的和尚,扑到燕景祁身边,颤抖着手急急探向前者鼻息——万幸指尖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却绵长的呼吸,她紧绷的心弦才骤然一松,整个人几乎虚脱。
而后,燕景璇霍然转身,眼中杀机毕露,她指着犹自半倒在地上的和尚,厉声喝道:“来人!将这谋害陛下的疯子拖下去,乱棍打死!”
这一声十足的尖利,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怒。侍卫应声而入,架起那喃喃自语、仿佛尚未看清自己处境的和尚就往外拖。
元嘉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只在听见“乱棍打死”四个字时,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被侍卫拖行的和尚和他那胡乱挥舞的手,姿态疏离而戒备。
元嘉的目光停留在男人微微起伏的胸口上,心中忽而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惋惜。她又看了两眼,正要收回视线之时,却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而后高声断喝,“且慢!”
这一声如同惊雷,震得所有人顿时僵在原地。
元嘉却顾不得那许多,只疾步冲到榻前,俯身紧紧盯着燕景祁,又将其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只见男人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枯瘦的手指也在无意识地痉挛抽搐,分明是将醒之兆!
她倏然转身,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开口道:“将人带回柴房,严加看管!没有予的命令,谁也不准动他一根头发,更不能让他出任何意外,听清楚了吗!”
这和尚,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燕景祁的前头。男人眼下生死未定,这唯一的变数,必须留到最后!
燕景璇闻言,表情又惊又怒,指着榻上气息愈发微弱的燕景祁,声音都在发颤,“皇后!这还不够吗?!陛下如今气息奄奄,情况比施针前更加糟糕……足以证明那和尚的法子毫无用处,只会害人性命!这样的人不立刻处置了,还留着他做什么!”
她言辞激烈,带着后怕与几分隐晦的埋怨,“要我说,您当初就不该心软!不论陛下如何坚持,您身为中宫,都该拼死劝谏阻拦才是!怎能……怎能由着他这般胡来!”
这话虽是在发泄不满,却也在无形中将劝阻不力的过错压在了元嘉身上……即便是燕景璇的无心之语,但听在旁人耳里,也难免带了指责之嫌。
元嘉眸色一沉,却没有立刻反驳,只顺着燕景璇的话继续道:“皇姊此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予只知道,陛下清醒时,唯一的心愿便是要这和尚来治,即便到了方才那般凶险的境地,他也不曾出声阻止。只要陛下未曾改口,予便不许任何人越俎代庖,私下处置……予就说一句,陛下的意愿,高于一切!”
端王摸着此前被掴了两巴掌、到今日依旧隐隐作痛的脸,看着眼前元嘉与燕景璇隐隐对峙的场面,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皇姊,皇后殿下,谁不知道陛下就这几日光景了,何不让他安安生生地走,偏要临了了让这疯和尚再折磨他一回。皇后,您真忍心看着陛下临走前还要遭这份罪么,还是说……您是存心要让陛下走都走得不舒坦?”
“王爷此言,是已断定陛下无救,要替他安排后事了?”元嘉立刻调转矛头,冷声道,“陛下如今尚存一息,王爷既为人臣,又为人兄,不帮着想法子也就算了,反倒着急送终……这便是你的忠孝之道吗!”
元嘉说罢,也不等端王辩驳,便又看向屋内其他人,沉声道:“予比任何人都不忍心陛下受苦,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是回光返照,予都不会放弃。此刻杀僧,与弑君何异?尔等谁敢担此千古罪名!”
“弑君”二字犹如千钧重鼎一般,狠狠压在了每一个人头上,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端王张了张嘴,脸色由青转白,终究没敢再吐出半个字。
元嘉冷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带着居高临下的施恩意味,“王爷也是一时情急,忧心陛下龙体,这才口不择言,予姑且不追究你这份过错。但你若再敢胡言,予定按律严惩不贷!”
燕景璇犹自愤愤,“便是不杀,这和尚险些损了陛下性命,又岂能轻饶?至少也得打上几十棍,让他尝尝苦头!”
元嘉听出她语气虽厉,实则已开始松口,正欲再缓和几句,榻上却传来一道极其微弱,却也极其清晰的声音——
“送他……回房,着人……好生照料。”
众人骇然回头,却见燕景祁不知何时已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振作了不少,此刻正缓缓转动着眼珠,扫视着看向他的、神态各异的每一张脸。
竟是能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救命,又一次被流感打倒,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化了]
第203章 以身殉 若我驾崩,下旨命你殉葬,你可……
这一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屋内立刻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众人本以为那和尚不过是安抚帝心的工具,亦不曾有谁真的抱了希望。哪曾想他几针下去,竟真将燕景祁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连那双眼睛都能瞧得清人了。
元嘉压下心底的震惊, 上前两步正欲开口, 却见男人的视线再精准不过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后清晰地唤了一声——
“皇后。”
不是意志昏沉间的呢喃低语,也不是早两日的闻声识人……燕景祁是真的能看见了。
元嘉呼吸一滞, 面上却立刻露出了十足的惊喜与激动, 连忙道:“妾身在。”
仿佛男人的恢复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幸事,然而在那宽大衣袖的遮掩下, 她的指甲已悄然陷入掌心。
燕景祁低低嗯了一声,带着久病不消的疲惫。他闭目缓了缓神,再睁开时,目光已沉稳许多, 又重复道:“将那和尚……请下去, 好生安置, 不得怠慢。”
侍卫们这才如梦方醒, 忙应声称是,一改之前的粗暴态度, 小心翼翼地将那和尚从地上搀扶起来,几乎称得上恭敬地将人护送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锁定在燕景祁身上, 彼此心思各异。
太医先一步从震惊中回过神, 连忙上前请脉,两根手指搭在男人腕间许久,方才斟酌着字句回禀, “陛下,女君,依脉象看,陛下颅内早年积聚的、压迫目络之淤血,似因方才那和、禅师以银针刺穴泄毒,得以疏通消散,故而双目复明,然……”
他略一停顿,语气有些凝重,“陛下龙体今次损耗过甚,五脏衰微之象并未好转,兼有沉疴宿疾,此番清醒目明,臣恐怕……为一时假象。为保万全,臣恳请陛下、女君趁此好转之机,速速启程回銮。宫中药材齐备,人手充足,方可对症下药,以固龙体。”
燕景祁听罢,并未立刻表态。倒是燕景璇见其脸色依旧灰败,呼吸亦弱,忍不住上前劝道:“陛下方醒,龙体尚且虚弱,不若多静养两日,待精神好些再……”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不少附和之声。
元嘉目光迅速扫过燕景祁的脸,和周遭官员、太医们惊魂未定的神色,电光石火间已有了决断。她上前一步,同样温声建议道:“长公主所言有理,陛下龙体初愈,确需静养,可也不好长久地耽搁下去……不若就定在两日后启程,一则容底下人仔细打点行装,免有疏漏;二则陛下也可借此间隙,再好生将养两日精神。陛下以为如何?”
燕景祁醒转不久,撑到现在已有些精力不济,闻言只微微颔首,未再多言。众人见状,纷纷识趣地行礼告退。元嘉正欲随之一同离开,却听燕景祁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皇后……留下。”
元嘉脚步一顿,垂眸掩去眼底的异色,随即流畅地转过身,道了声“是”。屋内很快只剩下元嘉与燕景祁二人,连申时安和兰华也被唤了出去。
元嘉停在原地,正揣测着燕景祁独留她的意图,便听男人声音低哑地问道:“太子……阿昱他,近日如何?”
闻言,元嘉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便垂下眼帘,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与担忧,“三郎这一场病,可把那孩子给吓坏了。人前虽强撑着稳重,背地里却不知道落了多少回眼泪。这两日,更是日夜跪在自明观正殿,诵经祈福,寸步不离,只求三清祖师庇佑三郎安然无恙,眼瞧着人都清减了一大圈……”
“……只是如此?”
元嘉敏锐地捕捉到燕景祁语气中的一丝异样,想了想,顺势挨着男人坐下,反问道:“三郎还想他如何?说到底,阿昱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罢了,眼见父亲病重,一时失措也情有可原。您如今能转危为安,纵有太医和……那和尚的不吝救治,但我却觉得,也有那孩子一片虔心祈福的诚意在里头呢。”
燕景祁听完元嘉的话,却蓦地沉默了下来,那双才将恢复清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少顷极轻地叹了口气,“我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
却只说了个开头,便戛然而止。不知是失了兴致,还是觉得再无开口的必要,最终只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又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
可这寥寥数字,却比千言万语更令人心惊。
元嘉面上仍维系着担忧的神色,心底已转过无数个念头——男人是在怀念曾经年壮气锐的自己?还是在这件事里觉出了燕明昱的庸弱,恐他来日不堪大用?又或是……发现了她的别样心思?
若是前两者,于她根本连“威胁”二字都称不上——燕景祁子嗣稀薄,除她膝下这个,养在含凉殿的二皇子如今不过一稚童尔,生母金氏已在两年前病逝,卫妙音更没有争这一场的心思与本事,全然不足为虑。
但若是后者……
元嘉当即垂眸,露出几分为人母的期盼与忧虑,轻声接话道:“阿昱年纪尚轻,性子是软了些,还需三郎这位父亲慢慢教导。妾相信,有您亲自指点,阿昱总会长成的,能够担起太子之责……就如三郎当年那般。”
“……噢?”
恍惚间,元嘉似乎听见了男人的一声轻笑,还有倏然落在她脸上的灼人视线。
“皇后……嘉娘,你不妨大胆猜猜,我如今这般光景,还能有……多少时日可活?”
元嘉心头一紧,面上却立刻堆满惊惶与痛心,屈膝跪倒在榻前,急切道:“三郎何出此言!您是真龙天子,自有上苍与燕家先祖庇佑!此番清醒目明,正是否极泰来的大吉兆!妾身……妾身唯愿三郎千秋万岁,永享安康!”
只是话音才刚落,男人便嗤笑一声,话音里满透着讥讽和……看透死生的漠然。
而后,屋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元嘉垂首静候了半晌,却迟迟没有等来燕景祁的下文,屋内亦听不见一丝响动,连呼吸声都轻得让人难以捕捉。元嘉心中骤然警觉起来,却一时难以判断男人是在借故试探她的反应,还是真的精力不济,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她斟酌再三,终是缓缓抬眸,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之中。
燕景祁不知已这样凝视了她多久,目光沉静如深不见底的幽潭,清醒,锐利,不见任何的昏沉之态。
四目相对,元嘉心头猛地一悸,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仿佛所有隐秘的心思都在男人那双眼睛下暴露无遗。她掩在袖下的手微微蜷起,面上却迅速浮出一抹被惊到的惶惑,“三郎……您怎么了?可是身上乏了,或是哪里不适?”
燕景祁那幽深的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在元嘉的脸上逡巡许久,方才缓缓移开,又好似倦累了般合上眼睛。可元嘉不止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愈发警惕了。
果然,燕景祁又一次开了口,声音平缓却字字惊心,“我记得……前朝曾有旧制,若天子驾崩,宫中无所出的嫔妃皆需殉葬。若新帝生母非为中宫,常会一并殉之……更有那帝后情深的,因舍不下多年夫妻情谊,甘愿触棺相随。”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嘉娘,此旧制……你以为如何?”
元嘉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脸上却适时露出三分惊愕与愤慨,“以活人之躯,殉死人之灵,嫔妃何辜,皇子的生母又何辜……三郎明鉴,此分明是前朝陋制,更有伤人和!幸而我朝太祖皇帝仁厚,文德皇后亦慈悲悯下,开国初始便已严令废止,改允嫔妃落发出家,为陛下、为燕周国运祈福……若要我说,这才是圣德仁政,太祖皇帝亦不愧为万民称颂的好皇帝。”
元嘉这番话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既将殉葬之制与昏君暴政挂钩,又搬出太祖皇帝这尊大佛,将“若复此制,恐损圣德”的八个大字明晃晃地摆在了男人面前。直至屋内余音散尽,她才在心底飞速掂量起来——她的话会否太过尖锐?又会否给人以僭越之感?
可这已是她在电光石火间,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也最冠冕堂皇的应对之语了。
然而,她心中的警惕亦没有减轻半分——燕景祁突然提及前朝的殉葬旧例,绝非偶然……这恐怕又是一场针对她的试探。
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
男人又看到了什么吗?
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可燕景祁双目复明后的第一件事,便抛出如此模棱的问题,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期,更让她不得不往一些更坏的方面打算。
燕景祁未置可否,只沉默着伸出手,将元嘉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来,又摁在自己身边坐下。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却也让前者的心愈发沉重起来。
男人做完这一切,方才重新靠回背枕,目光依旧锁在元嘉的脸上。良久,他再度开口,依旧是方才的问题,却更加直接,也更加尖锐,不给答话者任何躲闪的余地——
“若你我身在前朝……嘉娘,若我驾崩,下旨命你殉葬,又或是……无需旨意,你自己可愿意……随我同去呢?”
第204章 道不愿 他,撑不了两日了
元嘉脸上的血色稍褪, 靠着往虎口处的狠狠一掐,才勉强清醒了头脑。可燕景祁这一问,实在毒辣!无论她怎样作答,肯定与否, 都是万丈深渊。
若答愿意, 便是亲手将自己之后的生路斩断, 更显得她虚伪至极,满口谎言, 燕景祁又岂会相信?而来日若男人真起此念, 她今日说的每一个字,又会成为悬于梁上、索自己性命的三尺白绫。
可若答不愿意, 那便是公然抗命,对君王不忠。无需等到来日,燕景祁此刻便可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然而,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 元嘉竟还能分神思索, 又飞快地回忆着过往与她相关的种种。
男人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发难?她代掌朝政非一日两日, 燕明昱的性情也并非一朝养成的。若男人真对她忌惮如斯, 为何不选在自己权势更盛、精力尚济的时候清算,偏要在这死里逃生、元气大伤的间隙, 抛出如此非一即二的问题?
这根本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试探,反倒像人在穷途末路时的……孤注一掷。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中忽而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男人在赌, 赌她的反应, 赌她的忠心,也赌他自己……余威尚存,能够在她权欲炽盛的心头, 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威慑与束缚,好叫她在燕明昱彻底长成以前,甘为孺子牛,而非弄权称制的吕后。
想通此节,元嘉紧绷的心弦稍松——这场赌局,赢的人必得是她。她抬起眼,迎上燕景祁幽深的目光,先是轻轻一点头,随即又缓缓摇了头。
“三郎……陛下,您与妾身,本就不是前朝的帝后,此一问,一开始便没有意义。”元嘉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若陛下非要从妾身嘴里得一个答案,那么妾身也只会说两个字,不愿。”
不等燕景祁反应,元嘉又继续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妾身的性命,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陛下若要,妾身无有不从。”
她话锋陡然一转,“只是陛下曾教导、嘱咐过妾身,道‘国之重任,在于社稷延续’。若真有那山陵崩之日,妾岂敢因一己愚忠随圣驾而去,置国本于不顾?”
“阿昱、太子年纪尚轻,还需更多的指点历练。薛贵太妃的一儿一女且不论,端王……实在难堪大任,熙宁长公主倒是个托孤的人选,纵遇不决之时,也能请太后娘娘一并帮着参谋。至于其他的朝臣们,动辄逼宫强谏,又如何能指望他们替您分忧,替太子分忧,支撑起这偌大的朝堂呢!”
元嘉声音愈发恳切,“妾受陛下教导一场,又蒙您信任,将朝堂诸事交托于妾手中,多年来不敢有一丝懈怠。若真有那一日,妾宁肯为您所憎厌,也要苟全性命于世间,替您、替燕家护好这江山社稷,看着阿昱长大成人、独当一面,方才……不辜负陛下深恩。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元嘉这一番陈情,如同一张精细编织的蛛网,看似谦卑恳切,实则以退为进,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利害权衡。兄弟不可托,朝臣不可倚,唯二的女眷,饶是关系匪浅,依旧是与他隔了一层的。唯有她,这个皇帝的妻子,太子的生母,才是此刻稳定局面的不二人选。
至于她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是据实以告,还是刻意夸大,便都不重要了。既然同样是赌,她为什么不能也赌一场呢?
燕景祁的目光在元嘉脸上停留许久,终是疲惫地合上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
“是啊……是啊……”
他低声喃喃了几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倦怠,不知是在后悔曾经予她的过多权柄,还是终究接受了她话里的种种可能。
“……我乏了,让申时安和兰华进来伺候吧。”男人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你也去歇着吧……若阿昱一会儿过来请安,便告诉他不必来了,免得白跑一趟……明日来也是一样的。”
话到此处,这场试探,或者说是无声的较量,便算是暂告一段落了。
而她,大概也赌赢了。
元嘉依言退下,转身的刹那,在心底如此想道。
……
“陛下要歇了,你们进去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紧要事,随时过来找予,太医也不能离身……记得先劝陛下把药喝了。”
二人不明内情,见元嘉从屋内出来,皆暗自缓了口气,申时安更道:“陛下到底是看重女君的,这才刚醒,便与女君说了这样久的体己话。”
闻言,元嘉也不否认,只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复道:“快进去吧,陛下且等着呢。”
逢春守在一旁,眼见申时安和兰华躬身入内,方才上前扶过元嘉,二人一同下阶,又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想才走了两步,便见元嘉身形猛地一晃,竟是脚下一滑,险些从阶上跌倒!
“女君!”
逢春低呼一声,又眼明手快地将人扶稳,颤着声音道:“您没事吧?”
元嘉缓了缓,站直身子,朝逢春略一摆手,示意无碍,眼底却是一片寒凉。她回头看了眼燕景祁的屋子,低声朝逢春吩咐道:“去找邱卓,就说……我近来实在难以入眠。眼看就要返程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支撑不住,请他替我开些安神助眠的药,剂量大些也无妨……不必熬煮,取些冲水送服的药粉就好,省得麻烦。”
逢春眸光一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匆匆与元嘉对视一眼,旋即领命而去。
元嘉目送人离开,抬手挥退左右欲上前侍奉的宫女,独自站在阶下,任风拂过自己冰冷的脸颊。方才因男人一通明里暗里的试探所带来的沉沉压迫,在这微凉的风里,正一点点被另一个愈发清晰的认知所取代——
他,撑不了两日了。
这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烈日,瞬间照亮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因男人复明而升起的惊疑与不确定。那股盘踞在胸口的郁气,也随之消散,只余下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元嘉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自己的屋子,屋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一切彷徨不定彻底隔绝。
……
既定下了回銮的日子,自明观里外便也开始忙碌起来,人声与车马声打破了连日来的沉寂。而众人眼里,此前病得下不了榻的燕景祁,自醒转后精神竟一日好过一日,甚至能在宫人的搀扶下于庭院内缓行几步,委实称得上神迹,也令那和尚在众人心中的地位愈发高深莫测,再无人敢怠慢。
只可惜,那和尚疯癫依旧,短暂的清醒后,整个人变得更糊涂了,更常在无人处喃喃自语,不是捶胸顿足地念叨着“差一点……可惜了……”,便是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好了……都好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论。众人也只当他是疯病又犯,并不以为意,偶有遇见,也只是匆匆绕过他便去忙手头的要紧事。
燕明昱于次日晨间过来请安,见到燕景祁半倚半靠地躺在榻上,又精神颇佳地与自己说话,激动得眼眶泛红,只说了几个字便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元嘉静立在一旁,含笑看着男人温言询问燕明昱的功课,又聊起连日来的一些细碎琐事,瞧着倒是一幅父慈子孝的和睦画面。
忽而,燕景祁话锋一转,声音随之低沉了几分,“前几日……怕不怕?”
燕明昱诚实地点点头,又立刻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元嘉,神情满是依赖,“儿臣起初是怕的……但阿娘在儿臣身边,儿臣便不怕了。”
闻言,燕景祁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只继续道:“这样的想法……不妥。阿昱,你已非稚嫩孩童,又已做了几年的太子了,遇事当先学会自己扛起一切,总躲在你阿娘身后,何时才能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哪?”
元嘉一瞬间便听出了男人的言外之意——这哪里是什么父亲的关怀,分明是在提醒燕明昱,告诫他不要过度依赖自己这个母亲,遇事要自己拿主意呢!
燕明昱却没有深想,只依着本心,皱着一张脸认真道:“阿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再说了,阿娘又不是别人,是儿臣的母亲呀!爹爹不也有许多事倚重阿娘吗?我跟爹爹一样,不行吗?”
如此不加遮掩的孺慕,叫燕景祁一时语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元嘉适时垂下眼睫,掩去那一瞬间的冷意,只轻轻拍了拍燕明昱的后背。
“……当然行。”
燕景祁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可你总要成人的。再过几年,你也到了能娶妻的年纪了,也会有自己的子女。到那时……难道还要事事与你阿娘商量,片刻都离不得人吗?”
燕明昱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家父亲为何突然与他论起这些,面上难免微燥,下意识反驳道:“可爹爹如今有了阿娘和儿臣,不也依旧让皇祖母安居兴庆宫吗?爹爹能与皇祖母相伴,儿臣为何不能与阿娘相伴……且宫中若遇大事,爹爹和阿娘还是会去兴庆宫请安,一并问皇祖母意思的,儿臣又为何不可以?”
燕景祁看着燕明昱全然信赖地站在元嘉身边的模样,一时沉默无言。
而垂首站在一旁的元嘉,唇角却因这话极快地掠过一丝隐晦而冰冷的弧度——只要燕明昱一日心存这份倚赖与维护,任何离间他们母子的企图,都会在他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同样地,只要她能一直牢牢握住燕明昱,她这个帝母便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这才是她最坚固的盾牌和底气——
作者有话说:是谁,顶着发烧咳嗽还用手机码了2k的存稿?
喔,是我呀[裂开]
第205章 终妥协 路,已铺到了脚下
燕明昱看着燕景祁似有些复杂难言的神情, 又望了望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元嘉,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有异。
但仅凭他如今的年纪,还远不足以领悟到这番话里更深一层的隐喻,且他自幼长于元嘉与燕景祁静心维系的和睦表象下, 从未见过父母因何事闹过龃龉, 便也只以为是经此一遭, 让燕景祁不自觉生出些多愁善感来。
他连忙上前,愈发恳切地安慰起来, “爹爹……爹爹定会康健如初的!届时我们一家人仍在一处, 儿臣也还等着向爹爹请教为君之道呢!”
燕景祁凝视着燕明昱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沉默了许久, 才终于声音沙哑地开口,“这……是你真心所愿?”
却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闻言,燕明昱脸上露出一抹纯粹的困惑,似乎不解燕景祁为何会有此一问, 随即理所当然地点头, 道:“自然!儿臣当然盼着能与爹爹、阿娘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燕明昱这声毫不犹豫的“自然”, 带着全然的赤诚, 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男人早已被权术浸淫得冰冷坚硬的心,以至于他脑子里那根紧绷已久的弦, 也不自觉松弛了下来。
人之将死,那些算计、制衡、猜忌,在这一刻, 在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到如今的儿子面前, 似乎都失去了斤斤计较的意义。燕明昱这片赤子之心,何其珍贵,他为何非要在这时候, 在这对母子之间,刻下难以修补的裂痕呢?
这份他以为的暗示,若成了,他唯一长成的儿子极有可能就此失去生母的扶持,前路未必平坦;若不成,反而会使他们母子的关系更加紧密,岂非与他本意背道而驰——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利害得失了,他怎么会让自己陷进这样的怪圈里呢?
即便让元嘉继续掌权又如何,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她如现在一般,再多把持朝政数年罢了。待新帝加冠大婚,正式亲政,她还是要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的。
这偌大的江山,终究还是会回到他们儿子手中,回到他这一支燕家血脉的手中。
不过是多等几年罢了。
思及此,男人心中那最后一丝不甘,也终如烟波般随风散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久违的、独属于父亲的温和。
“……好,”燕景祁极轻地应了一声,仿佛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我……会尽力。”
燕明昱一听见“尽力”二字,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脸上绽出一抹毫无阴霾的笑容。在他听来,这无疑是身为父亲的燕景祁在向他许诺,会为了他、为了元嘉继续撑下去,以期尽可能久地陪伴在自己妻儿身边。
然而,站在一旁的元嘉,却从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里,听出了截然不同的、沉甸甸的份量。
男人妥协了。
他看清了燕明昱羽翼未丰,而自己这棵大树将倾,母强子弱的局面再无法扭转。他更看清了若自己撒手而去,留下一个温和的新帝和一个手腕强硬,却被宗室、群臣提防戒备的太后,燕家的江山顷刻间便会风雨飘零。
所以,这一声“尽力”,是男人决心为燕明昱做的最后一件事——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替自己儿子,实则也是替元嘉,扫清那些最迫在眉睫的障碍。
他要确保自己走后,元嘉能有足够的权力去稳住朝局、辅佐新帝,不至于使燕明昱一登基便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唯有元嘉不被掣肘,燕明昱才能真正安全,燕家的江山才能千秋长久。
否则,一个来日被权臣环绕,又与太后关系不睦的新帝,势必会成为他江山社稷的最大隐患。
元嘉看着一无所觉的燕明昱,十足坦然地领受了这份“馈赠”,心中平静如古井,只唇角在无人可见处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路,已铺到了脚下。
于是,她便也跟着柔了神色,噙着一抹笑听着父子二人交谈。如此又过了大半刻钟,方才不着痕迹地提醒,“阿昱,后日便要启程了,东西可收拾齐整了?爹爹的身子还需要静养,可不许一直缠着爹爹说话,叫他累着了。”
燕明昱一听,立刻反应过来,懊恼道:“啊!是儿臣疏忽了,该将手里的事办妥了再过来的……爹爹,您好生歇着,儿臣午膳时再来给您请安。”
“何事?”
燕景祁随口问了一句。
燕明昱却眼神游移,支吾其词起来,“没、没什么要紧事,儿臣……儿臣先告退了!”
说罢,竟不等燕景祁再开口,匆匆行了个礼,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元嘉见状,在心里摇了摇头,又替人解释道:“回陛下,是那孩子的一片孝心。前些日子陛下病重,阿昱忧心如焚,每日都跪在三清祖师像前,求他庇佑陛下转危为安。如今陛下得以醒转,阿昱自觉是三清祖师显灵,便想着在启程前再去殿中跪上几个时辰,也此前抄录的祈福经文送去焚了,以酬谢神恩,全其心意。”
燕景祁听罢,意味不明地看向元嘉,“他……这是要奉道了?”
元嘉只道:“太后奉佛多年,上京城里奉佛奉道的也不少。阿昱奉与不奉的,端看他自己吧,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且那孩子眼下,奉的或许不是道,而是他那片为父祈福的赤诚之心吧。”
也不知燕景祁听进去了没有,倒是不再追问,只重新将视线投向正往院外走的燕明昱身上——前者即将跨过台阶时,恰与进院的燕景璇和端王迎面撞上。燕景璇倒是笑着一颔首,端王却只随意一瞥,不知说了什么,抬手便在燕明昱的肩上拍了两下,姿态甚是散漫。
男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色渐沉。
不多时,燕景璇与端王入内请安。
“……本是担心您病体难支,恐经不住这一路的车马劳顿,是以借着给您请安的机会,想着再劝您迟个两日出发,或许也更为稳妥。这会儿见您精神颇佳,我总算能将心放回肚子里,又觉得慢行返京亦无不可了。”
燕景璇如是道。
端王亦在一旁附和,“正是呢,过来前听说陛下已经大好,更能起身活动了,我还在担心是有人讹传。此刻亲眼所见,方知传言不虚,咱们悬着的心总算可以落地了。”
“……是么,”燕景祁连眼皮都不曾掀一下,只语气平淡道,“朕醒过来,于尔等自然是好事。但若朕今次醒不过来,只怕在某些人心里……也未必觉得是坏事吧?”
此话一出,燕景璇与端王脸色骤变,前者更是柳眉倒竖,凶狠道:“陛下,可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您面前嚼了舌根,或是做了什么大不敬之事!您说出来,要打要杀,我等绝无二话!但请您万不可为此等小人气恼,平白伤了龙体!”
一旁的端王脸色却有些青白交加,下意识垂了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俨然想起了自己早前受人怂恿、带头逼问元嘉的莽撞行径,一时只觉如芒在背。
然而燕景祁却只淡淡瞥了两人一眼,并未再继续追责。他疲惫般合上眼睛,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一时兴起,全然懒理自己这番戛然而止的敲打,会否在旁人心底掀起泼天巨浪。
元嘉适时上前,温声道:“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怕是也乏了,我等还是先告退,一则让陛下好生静养,二则也需各自回去收整行装,以免耽误后日启程。”
说着,已率先屈膝告退。燕景璇与端王见状,虽心思各异,也只得跟着躬身。
燕景璇唇瓣微动,似乎还有未说尽的话,可见端王已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生怕慢一步被谁给拦下的模样,只得将满腹心绪压下,跟着一同退离了屋子。
刚转过拐角,远离了燕景祁的视线,燕景璇便火急火燎地拉住元嘉手腕,压低了声音问道:“皇后,陛下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深意?”
元嘉却只淡然一笑,抬手理了理鬓间步摇,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语气,“陛下久病初醒,思绪难免恍惚,言语间有些糊涂也是常事,说了些什么,怕是连陛下自己都未必清楚。皇姊与端王爷……”她目光扫过前方不知何时慢下脚步,又竖起耳朵作倾听状的端王,“就不必过于揣测了,安心准备回銮的事情便是。”
元嘉三言两语便将燕景璇的疑问挡了回去。前者听过倒也作罢,端王离了屋子,此刻胆子又大了起来,见元嘉说得含糊,转身正欲追问,逢春便出现在了三人面前,身后还跟了个端着药碗的小宫女。
“女君,药好了。奴婢见您久久未归,恐药性散了,便斗胆送了过来。”
逢春朝几人一屈膝,又对元嘉说道。
燕景璇立刻关切道:“皇后身子不适?”
“前几日一心顾着陛下,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两日陛下醒了,心头一松,反而有些撑不住了。身上乏得厉害,夜里更难以入眠。”元嘉淡然一笑,带着些许疲惫,“我便从太医那取了些安神助眠的药……总得撑到回京,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病倒。”
这番话合情合理,二人听罢,也不好再继续把元嘉拦在这里,遂道:“既如此,咱们便不打扰皇后用药休息了。”
随即行礼告退。
元嘉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尽头,方才接过药碗,眸中闪过一丝冷然——
作者有话说:明天正文完结,之后有番外,今明两天努努力,应该存稿就能写完啦[撒花]以及,总算要可以换上我等了很久的完结封面了,搓手手[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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