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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第21章


    商斯有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回鸦儿胡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一个怒一个喜,饶是人情练达的陈伯和樊姨也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半天, 等郁雪非进房间后才问, “什么情况?”


    商斯有只是说, “带她骑车摔了, 送点药过来。”


    樊姨云里雾里地应了,“嗳, 好的。”


    灯影幢幢,郁雪非房门外的那排紫竹在月下摇曳着, 水光一样粼粼。


    他叩了两下房门, 没等到对面应声,径直推开进去。


    郁雪非坐在床前处理自己的伤口,蓬松的棉麻裙摆被她堆在大腿上, 层层叠叠,像翻起的浪花,又像甜点上的奶油顶,露着白生生的两段修长小腿。


    见是商斯有,她局促地想把裙子放下来,却被他制止了。


    商斯有蹲在床前,细细看她伤处, 话音很轻, “伤这么重怎么不吭声?”


    她暗想,哪里重了,擦破点皮而已,小时候在林城爬坡上坎,摔得比这狠。


    但这些话说不出来, 就像以前受了委屈不觉得有什么,爸妈问起来就哭个不停似的,原本能硬扛的事情,他一问,反而一颗心被泡涨,酸软得不行。


    郁雪非抿抿唇,“也不看拜谁所赐。”


    商斯有笑笑,“我道歉。”


    “不过下回你应该就能自个儿骑了,这得摔一回才行的。”他拧开双氧水,“给你洗伤口,忍着点。”


    清创上药并不难,难的是细心。商斯有做起这些来虽不算熟稔,然而举手投足间颇有章法,不像头一回照顾人。


    这一刻,郁雪非才感觉有那么一点理解乔瞒,眼下商斯有也算符合她说的“温文尔雅、熨贴周到”。


    也许他们不是这样开始的话,她会以为商斯有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绅士,人非草木,她也不是融不掉的冰,不可能不动容。


    但很快郁雪非便为这个念头感到错愕。


    时间不是河流,不可能溯洄而上,弥补最开始的过错。每一个点滴都是悲欢的注脚,只能等岁月冲刷减褪,却无法消弭。


    想到这,她轻轻推了下商斯有,赧意染红脸颊,像将绽未绽的木芙蓉,“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他却不为所动,“就当让我赎罪成吗?”


    “您何罪之有。”


    商斯有动作停了一瞬,眼皮半掀,似是无声叹息着,“郁雪非,有时候不说话,我反而觉得离你更近些。”


    她被盯得蓦然心惊,刚刚浮起的那点理智,又不争气地涣尔褪去。


    如果非要选,她宁可商斯有一直对她是恶的那一面,至少不会让她的心摇摆不定,也不会生出对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的留念。


    今天已经越界了。


    从她被哄着吃的饭,再到骑车,最后到当前处理伤口这个情景,一切太亲密自然,以至于让人期待之后会不会也是如此。


    她和商斯有,是不是也有岁月静好的可能。


    但答案是否定的。


    她对他好,是报答;他对她好,是赎罪。


    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健康,也不寻常。


    商斯有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从他指间取走碘伏,装作听不明白,“您是觉得我话多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无奈道,“那就当是这样吧。”


    处理好伤口后,郁雪非去浴室洗澡。所幸她伤在膝盖,在浴缸里屈着腿,刚好避免沾湿创处。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放肆得不受控制。


    郁雪非紧锣密鼓的人生难得有这样放任自己清空思绪的时刻,浴池中的泡沫一个个破裂,细不可察的动静往无边的阒默中填满惘然。


    似乎有个声音反复说,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厘清和商斯有的边界,不然就会是无边的自我折磨。


    *


    残春暮夜,风中已有了模糊的潮意,从半开的支摘窗灌进屋内,商斯有睇向外面摇曳的树影,月光被揉碎了,洒在地上一片斑驳的白。


    这个季节连花香都显得过于馥郁,可属于郁雪非那缕栀子香环上来时,他却没想推开。


    柔软的、弱小的、乖顺的她,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夜莺,久久无功地盘旋后,终于选择栖息在他肩头。


    郁雪非仰头吻他,毫无章法逻辑,只知道用柔软的唇去煽动他神经。她这样做与姜太公钓鱼无异,只是商斯有甘愿上钩,在这个生涩的吻里一点点沉沦。


    刚洗完澡,她穿着的单薄丝质睡袍,很自然地从肩头滑下去,同套的睡裙吊带纤细,将落未落地挂着,锁骨上他馈赠的那道红痕清晰可见。


    平时她太清孤,像束之高阁的完璧,让人很难生出嗔痴的欲念。


    可一旦坠入尘网,添上裂痕,便激发出骨子里最深沉的贪妄,恨不可摧毁殆尽,永远据为己有。


    商斯有卷吮着她小巧的舌尖,不餍足地汲索,在她口腔里翻起巨浪,直至郁雪非承受不住呛了几声。


    鼓角暂歇的间隙,她的唇红得惊人,像被露水浸透的芍药,浓郁得快滴下来。


    他喉结上下一滚,欲.火汹涌,理智荡然无存。


    郁雪非在这个隘口还要贴上来,摘掉他的眼镜。冰凉的镜腿掠过他愈加灼热的皮肤,烈火烹油一般彻底沦陷。


    “咔嗒”,是什么倏然坠地的声音。


    仅亮着一盏壁灯的卧室太昏晦,磨掉了他们的棱角,在此刻很难不摒掉所有前尘,只有两具炙热而年轻的躯体在黑暗中最本能的、对彼此的汲渴。


    宽大蓬软的床云朵般承托起她倒下时的冲击,郁雪非睁眼看着斗榫合缝的梁顶,感受他的唇一路逡巡向下,心中只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如果这是迟早的事,那不如来得早一些。


    早过她被他的糖衣炮弹攻陷,早过她爱上他。


    这样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交易,无关风月,无需介怀。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比出卖.身体更加绝望的,是典当灵魂。


    情酣意浓时,商斯有衔着她耳垂,呼吸不受控地问,“可以吗?”


    郁雪非不说话,只是勾着他脖颈,更主动地迎合。


    她的温柔并非尽可采撷、处处留情,而是三千春冰化成水,凛冽又缠绵的那一抔,才格外惹人流连。


    商斯有拥着她,像拥抱一团不会醒的梦,溺死也不足惜。


    积蓄已久的情.欲湃在她身上,仿佛一把怎么也燃不尽的火,郁雪非被烧得快要窒息,无力地抓他的背,勾出深深浅浅的红痕。


    光看一眼就足以畅想这场情.事的激烈。


    郁雪非想,其实商先生有一双过于会爱人的眼睛,缱绻时浓郁的迷恋,让人陷入他罗织的幻梦中,甘之如饴。


    她不敢细看,只好伸手去蒙住他的眼睛。他怔了一瞬,旋即回以更深、更炽烈的吻。


    雨下了整夜,打得院中成片的竹林沙沙作响,或急或缓,或深或浅,听得并不真切。仿佛一曲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击穿了这个浓郁的夜晚。


    许是天光蒙蒙时,郁雪非无力地瘫软在怀,在平缓呼吸的时刻,感受到商斯有托起她的脸来吻。


    如雕琢一件珍宝般仔细小心。


    她垂着眼,长而翘的睫毛翕动着,轻若无物地拂过他的脸颊。她几乎是用气音在叫他,“商斯有。”


    他嗯了一声以表回应,看着洇在一沤春池里的女孩儿,强烈的不真实感占据了心脏,“你叫我什么?”


    不是自带距离感的商先生,而是商斯有。


    光是这个称谓的转变,就足以叫他再度倴张。


    “商斯有,”郁雪非贴着他的耳廓重复了一次,绵柔如山涧清泉,话却寒入肺腑,“谢谢你救了小烈。”


    商斯有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旧窗棂透进室内的月光恰好照亮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凝着他,没有半分情动的痕迹,更像因悲悯而垂怜世人的神明。


    太冷静也太清醒。


    若非周身湿腻的汗意、他们交织的体温,他几乎要怀疑刚才的所有都不过黄粱一场。


    偏偏郁雪非要火上浇油,唇角微微扬起,重复道,“我说谢谢您,商先生。”


    话音才落,她便因下颌突如其来的紧绷蹙起眉头,商斯有的虎口死死抵着她,因愤怒而颤抖,“所以你做这些,就只是因为我救了他的命?”


    她艰难地挤出笑意,“不然呢?”


    不然他们之间还能是什么,爱吗?


    女人蕴粉藏羞的脸,即便是在如此扭曲的状态下也依然美丽,甚至美到让人心惊。


    好极了,她略施小计,就能把人耍得团团转。


    他该想到的,撒谎可以信手拈来,演出戏又有什么难度,只是郁雪非连做戏都不肯做全套,过早脱身,连让他徜徉的机会都不给,何其残忍。


    商斯有轻掀眼皮,睨向她修长的颈项,像一枝纤瘦的花茎,可以被轻易掐断。


    有一瞬间,他真想掐死她。


    明明还没平复心绪,明明还在相拥,明明还应该说几句缱绻的情话,她却毫不留情地戳破镜花水月的假象。


    无边的沉默里,郁雪非毫不避让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它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化作商斯有居高临下的一句话,“郁雪非,你会后悔的。”


    他披衣起身,就着雨落的声音离开了卧室,雕花隔扇门砸得厉害,连带着窗玻璃也抖了几抖,徒留一室狼藉与她。


    郁雪非合上眼,听窗外越来越磅礴的雨意,感觉几乎快要下到房间里。


    她还有什么后悔的余地,再坏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不是么。


    第22章


    江烈手术后恢复得不错, 他年轻,身体底子还算好,没几天就转出了重症监护室, 再住院观察一阵子就能恢复日常生活。


    一连躺了许多天, 他最挂心的不是学业, 而是自己拖了时日的订单。


    郁雪非坐在床前给他剥橘子, 轻声细语地安慰,“我已经帮你解释过了, 急的先退单,不急的打个折慢慢做。杨教授说你预后情况很好, 先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说着, 就把橘子肉瓣递过去。她一向心细,连白色的络都会撕下来。


    江烈的心沉了沉,不敢接, “手术花了不少钱吧,我那点积蓄根本不够。”


    “你不要操心这个。”


    “已经拖累你和郁叔太多了,钱我会尽快还上的。”


    郁雪非艰难地碰了下唇,“其实……”


    她不知从何说起。


    要让他宽心,就要提到商斯有,那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如果不说,又只会叫江烈愧疚, 好像欠了她家多大的恩情。


    其实不是的。


    在那个时候, 她也很需要一个搀扶同行的人,需要他的倔强比肩汲取养分,才能在这条泥泞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郁雪非抬手抹了抹眼睛,不知何时,眼尾早已湿润, “小烈,你知道当时为什么我会答应收留你吗?不是因为你说要把那套房子留给我家,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怕我撑不下去,有个人一起会好受些。”


    那年郁雪非面临的,不光是前十几年的美好人生骤然巨变,更是登高跌重时四肢百骸几乎散架重组的痛。


    她对外总是那么沉默恬淡,其实心早已死过一回了。


    印象中总是温柔耐心的母亲出轨,包容憨厚的父亲竟然对昔日爱侣起了杀心。


    比世界上没有童话更残酷的,是编织一个幻境让你沉沦,再把所有美好撕碎。


    尽管最后的车祸是个意外,但郁友明摆脱不了蓄意肇事的惩罚。


    拘役结束后他染上了酒瘾,每天都喝得大醉酩酊,往往郁雪非下了晚自习回来,还要在臭气熏天的房子里清理他的空酒瓶,烟灰缸也堆满了烟头,污糟地累在一处,像她一片灰暗的人生。


    郁友明把酒厂卖了才足够赔偿两边狮子大开口的亲戚,尤其是江家,沾亲带故的都要来分一杯羹。明明江成睿死之前也没落着什么好,偏偏死了还要被用来当借口讹诈。


    爸爸是受害者,她不怪他。


    而妈妈对她那么好,她没法恨她。


    她在现实压迫下的窄小缝隙里麻木不仁地生活,但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


    后来江家再度狮子大开口来闹事,她捏着水果刀,颤抖着指向那一张张丑陋的脸,“我家没钱,再敢往前一步我就……”


    为首的男人狞笑,“小妹妹,我不管你干什么,总之我弟弟是因为你爸追车才翻下山的吧?我弟媳是因为家破了才跑掉的吧?你看他们儿子还这么小,养到大学毕业的花费,你们不承担谁承担?”


    年轻的郁雪非那时候面对大人还没经验,嗓音嫩且弱,没有丝毫气场,“那……您是孩子监护人吗?您不是的话凭什么讨债?”


    她的话引发哄堂大笑,“好了,小姑娘要我们明确一个人来领养小烈,那就推一个呗。”


    屋外在下雨,他们闹哄哄地,七嘴八舌吵得她心烦。郁友明还在酣醉的睡梦里,鼾声从紧闭的卧室门里透出来。


    郁雪非头如针扎,只好捂住耳朵,艰难地让自己站住脚,可是并不管用。


    她的视野开始褪色,直到一片灰白中,出现极惹眼的橘色。


    那一刻,世界倏然崩塌,另一个稚嫩的灵魂与她为伍。


    郁雪非永远忘不掉。


    江烈最后还是没坚持再说还钱的事,郁雪非盯着他做完检查,才疲惫地从医院离开。


    为了他的手术忙前忙后好几天,她没顾上乐团和机构的工作,不能再怠慢下去了。


    今天有一节考级辅导课,郁雪非看小女孩儿弹《阳春白雪》时,总觉得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学生见她脸色不好,怯怯地停下了,“郁老师,是练得很差吗?”


    她摁了摁胀痛的地方,温柔笑笑,“没有,老师没休息好,你继续。”


    结束以后她准备回鸦儿胡同,进地铁站后想了想,还是拨通江烈的电话。


    对方一直没接听。


    不好的预感开始发酵,郁雪非立马退出去打了辆车,赶往阜外医院。


    江烈的病房是特别关照的单人间,楼层很安静,她急匆匆赶来,还被查房的护士提醒了一句。


    “抱歉抱歉。”郁雪非顺势打听,“请问这会儿36床有人来探视吗?”


    “半小时前有位先生来了,好像还没走呢。”


    她怔住,“先生?”


    “对,个子高高的,戴着眼镜,长得挺帅。”


    郁雪非听到自己心里一声闷响,像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她连忙道了声谢,往病房赶。


    她一直避免让商斯有来看江烈,他也不是那么热衷于自找不快的人,之后再也没提过。


    那天惹了他不高兴,尽管是刻意,郁雪非还是没敢再挑衅,这几日除了必要的看顾和工作,都乖乖在鸦儿胡同住。


    他们之间远没好到需要报备行踪的地步,商斯有想来她就等,不想来她也不会问,至于她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什么,只要他想,能有一万个法子知道。


    所以商斯有肯定不是来找她,他的目标是江烈。


    想到这,郁雪非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连病房门把都抓不稳,最后还是惊动了房内的男人,亲自为她开门。


    商斯有今天穿的是套浅色西装,亚麻材质中和了他身上的凌厉,更将儒雅温和那面彰显尽致。


    饶是如此,郁雪非仍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来得刚好。”商斯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生气,笑着来牵她的手,“有些事你弟弟不相信,非要你亲口告诉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什么?”


    他依旧笑得妥帖,却不说是什么情况。


    并非故弄玄虚,因为下一秒,郁雪非就从江烈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刚做完大手术的人身子还虚,身上插着各种仪器,所以只能窝囊地靠在床沿,然而地上散落的果篮、摔至一旁的花束,都足以彰显他的愤怒。


    江烈怒目圆瞪,“郁雪非,你跟他真的在谈恋爱?”


    她脑海中“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再想抽出与商斯有交握的那只手时,他却攥得更紧,勒得她想喊疼。


    郁雪非抬眼看他,男人漂亮的桃花眼半弯,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说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瞒着的,是不是?”


    能如此先斩后奏,就是因为知道她没得选。


    比起他们之间的交易,“恋爱”这个由头显然更体面,更说得出口。


    沉闷的空气压得她无法呼吸,唇瓣碰了碰,良久才艰难挤出一句“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


    “最近是多近?”


    不知道商斯有怎么跟江烈说的,怕前后对不上,郁雪非只好打起太极,“小烈,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求他,但其实不是的,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他冷冷笑了声,“怪不得不愿意接受我,也是因为他?”


    明显感到一阵寒意从身侧席卷而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不用想也知道,商斯有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


    郁雪非勉强勾了下唇,“对不起小烈,我本想等你身体好点再说的。”


    说完,她匆忙错开目光,偏头对商斯有说,“走吧,让他好好休息,说这么久话肯定累了。”


    “郁雪非,你别躲我!”江烈却偏偏不依不饶,“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他,不是被胁迫的,你说啊!”


    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他苍白的脸也随之涨红,心口剧烈起伏着。


    尽管手术恢复情况良好,但毕竟是心脏上的毛病,郁雪非担心他再犯,眼眶里热泪摇摇欲坠,“对不起……”


    她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哽咽着。商斯有拉着她的手益发用力,直到骨节泛白,如果郁雪非抬头,会撞上他冷如雪刃一样的眼。


    敏锐如江烈怎瞧不出其中蹊跷,逼问郁雪非那句原本只是想让自己死心,见她如此挣扎,反而将仇恨的烈焰越燃越高。


    可那又如何,他现在的处境与躺在床上的姿态别无二样,不过是个羸弱的病人,甚至刚刚扔掉商斯有带来的东西都要花费大量力气。


    真正救下她,需要时间成长与布局,才能与这个佛口蛇心的男人抗衡。


    “我知道了。”江烈的眸光一寸寸暗下去,直至被低垂的眼睑覆盖,“既然如此,我听商……先生的安排。”


    商斯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出国的手续不必担心,我会找人处理,你好好养病。”


    江烈没说什么,将头扭到一侧,下了逐客令,“你们走吧。”


    直到退出去,郁雪非才敢问,“你来跟江烈还说了什么?出国是怎么回事?”


    男人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坦然到无所畏惧,“实现他的理想,不是一直说想留学么?”


    “是,他是想出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趁人之危,让江烈知道是因她而附赠的恩赉,将他的梦想永远与她的阴霾挂钩。


    商斯有敛眸下觑,“所以呢,郁雪非,你总考虑他怎么样,你怎么样,就是不考虑我怎么样是吗?”


    “江烈是陪我度过难关的亲人,我考虑他再正常不过,可您呢?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主人和禁.脔,所有者与所有物?您家里那么多鸟儿,它们也会关照你的心情么?”


    虽是仰视的角度,郁雪非的目光却毫不卑怯,点漆般的眼瞳倒映着他勃然的怒意,嘲弄地弯着唇,“当然,我关心他是因为爱他,我不关心你当然是因为不爱你,很难理解吗,商先生?”——


    作者有话说:商川:老婆不给名分,我自己来[狗头叼玫瑰]


    第23章


    “啪”的一声, 似乎是理智神经在颅内断裂。


    明知她是故意,商斯有还是捺不住心头那团无名火,交握的手越发不受控, 几乎要把她纤弱的骨骼捏碎。


    郁雪非轻嘶一声, “疼……”


    “疼?疼就对了。”镜片的反光不偏不倚遮住他的眼, 他抓着她的手贴在胸口, 阴鸷的话音毒蛇一样往郁雪非心里钻,“你说那些话, 我的心也会疼。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心啊, 郁雪非?”


    她挣扎着想抽出手, 越是如此,他抓得越紧,最后力道大得几乎把她往怀里带。本该宁神静气的檀香, 挤压走她周遭的空气,郁雪非只觉得快要窒息。


    商斯有偏要迫近,鼻尖擦过她的,距离近到只要再低一点就会吻上她的唇,却又堪堪停在咫尺间,“还是说,因为你心里有他, 所以没法爱我?那如果他没了呢?”


    她如坠寒窑, “你、你说什么?”


    “美国持.枪合法,每天那么多枪.击案,意外碰到也不奇怪是不是?”他的语气温柔到仿佛在说缠绵的情话,“那样总能轮到我了,嗯?”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郁雪非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良久才挤出一句,“不,你不会。”


    他的好家世好名声,不允许他草菅人命,至少不能如此明目张胆。


    “商先生,如果是为了逼我就范,没必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吓我。”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安慰自己,商斯有只是想要她妥协,不至于疯到这个地步。


    可是巨大的惶遽让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到了那步,岂不是她害了身边人?


    “我不爱开玩笑,”商斯有勾了下唇,“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看过那张绣屏吗?织成鸟羽的不是丝线,而是真的羽毛,所以才有那样艳丽的色泽。”


    郁雪非屏声敛息,只觉得唇瓣干得快要裂开,“您的意思是……”


    “你看到绣屏上的鸟,其实全都已经死了,但它们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留下来。从进入那间宅子开始,命运就这样注定了。”


    他抬手,屈指拭去她不知何时垂落到腮边的泪,“可是你不一样,郁雪非。我给过你机会。”


    是她自己又回来了。


    亲自把自己送进这座华美的雕笼。


    她嗓子紧得难受,能发出的声音很哑,还瑟瑟颤抖着,“所以我也会像它们一样,是吗?”


    他垂着眼看她,睫毛扫下一片阴翳,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尽了。


    郁雪非一闭眼,大颗大颗的泪水便滚落下来,浸入他指间,带着潮腻的苦涩。


    这么久以来,她确实讨厌过商斯有,讨厌他不讲理的掠夺,却也只到讨厌为止。


    甚至在某几个瞬间,她的讨厌还曾动摇过,喜恶的天平微微倾斜,滑向好感的那端。


    可现在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恨意。


    她恨他的趁人之危,更恨自己的无能和慌不择路;恨他编织的樊笼,更恨自己亲自走了进去。


    郁雪非要推他,手却被死死钳住,她只能加大力度挣扎,把他挺括的衬衫揉皱。


    她无声地吞咽着唇齿间的苦涩,两行清泪挂在脸颊,一字一句说,“我恨你。”


    而商斯有听到这话,反把她拢入怀中,低沉的话音错在耳后,“那就恨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太渴望她,以至于哪怕是恨都甘之如饴。


    深深的无力感几乎把她击溃。


    她想起那些鸟,想起它们镂金错彩的笼子,想起屏风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眼睛,都是被禁锢至无法超生的灵魂。


    她无法宣泄,只能茫然地推他、打他,即便如此,商斯有也没有放手。


    动静太大,连路过的护士嗅见空气中的火药味,未雨绸缪地提醒一句,“家属,病房区域保持安静,要吵出去吵。”


    商斯有沉目看她一眼,再别过头时,神态已然变得很和气,“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可上一秒郁雪非看着他的表情,分明面部线条紧绷至极,隐忍到扭曲。


    他总是有这样的本领,无论再怎么愤怒,在人前都能装得若无其事。


    以至于就算是一同长大的朋友也不知道他背地里如此阴狠偏执,几乎病态。


    她原以为,商斯有这样的人要脸面,大抵不会做得太过,至少给彼此保留一分流于表象的尊重,哪知他剑走偏锋,不惜把她往绝路上逼。


    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不是最初以为他是正人君子,想用江烈当挡箭牌,那是不是也不至于陷入泥沼?


    然而转瞬间,她又停止了这个假设。


    就算不是江烈,也会是郁友明。只要是与她相干的人,总会被动参与到这场逃.杀中。


    她没得选,无论如何,最终都只能屈服。


    后来大概是挣扎得累了,郁雪非感到脱力,缓缓舒开手指,求饶道,“商斯有,是不是只要我听话,你就会放过我的家人?”


    “是。”他想着,又添上补充协议,“前提是你真的听话。”


    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在他神经松懈的时刻予以致命一击。


    “我会听话。”郁雪非泪眼婆娑,渍樱般的唇鲜妍红润,我见犹怜,“商斯有,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但我们之间的事情千万不要牵连到别人,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多会骗人,光靠这张脸就足以融化整颗心,更不提如此楚楚可怜的口吻。


    明明郁雪非自己也知道,可她连骗都不愿意。


    商斯有屈指替她擦泪,声音低哑而危险,“我可以答应你,宝贝。然而你之前撒了太多谎,我没法相信你的话。”


    仅存于情人间的亲昵称谓,从他口中吐出却犹如百蚁钻心般令她浑身发抖。


    郁雪非哽了一瞬,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什么音节也发不出。


    到这时,商斯有才大发慈悲地笑了,“不过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你既然肯开口,我就再给一次机会。”


    说话间,他的手轻轻压在郁雪非的唇上,就像第一次为她擦去口红时那般碾过,不同的是眼下带着浓烈的倾轧意味。


    唇肉覆过她的牙齿,柔软与坚硬碰撞,几乎要把她薄薄的皮肤刺破。


    郁雪非攥住他,阻止了下一步进犯,刚想说什么,却被他凌厉一睨,仿佛在质问她刚说完听话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她一下松了力道,他的拇指借势卡进来,粗横地抵着她搅弄。


    强烈的异物感极度令人不适,郁雪非呛了两声,眼角溢出泪来。她想求他,但怎么也说不出话,只好生生忍着干呕的冲动,被迫顺从于他的威严。


    商斯有居高临下看她。


    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颗颗碎钻似的璀璨着,稍一动,就像流转的银河。


    他得承认,郁雪非楚楚可怜起来真的很唬人,极易让人心生怜意。可她不屈的骨气就如同眼下在她口腔里不断刺向指腹的尖牙,时不时硌一下,无伤大雅,却提醒他不可掉以轻心。


    这种温暖包裹着痛痒的触觉会上瘾。


    与爱相类。


    他原意也想循序渐进地靠近她,不必如此卑鄙,用尽不齿手段才能得到。然而,郁雪非总在挑战他理智的极限,点燃他的妒恨,任火舌愈燃愈高,覆过岌岌可危的清醒。


    商斯有很想问郁雪非,她那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要怎样才能敲开,如何做才能垂怜他分毫。


    但他知道她不会回答。


    她对他只有绵绵不绝的恨意,一错再错后,早已偏移正确轨道。


    想到这,商斯有心头一阵酸涩,占有的欲.望更甚。他抽出手钳住她下巴,转而凶狠地吻下去,几乎索尽她嘴里的空气才松口。


    郁雪非咳了好一会,缓过来后,她低头抹去嘴角的涎液,鼻子酸得厉害,那种被侵吞蚕食的屈辱感一直如影随形。


    她深吸口气,稳住发颤的声线叫他,“商先生,我能提个要求吗?”


    “嗯?”


    “您还记不记得那天答应过我的事情?”


    是见了朱晚筝那天,她说他们之间不要有别人,他还以为是吃醋,被哄得很高兴。


    旧事重提,商斯有神色有些冷淡,“记得。”


    郁雪非抿了下唇,“希望您说到做到。”


    “就这一个要求?”


    “对,就这个。”


    她当然想谈条件,却不够格。


    当不了游戏规则的掌控者,自然没办法合情合理地讨价还价,相比其他可能会激怒商斯有的事情,郁雪非避重就轻,挑了这一桩最重要的。


    他目光逡巡在她面上,有些晦暗不明,“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是的。”


    情况已经够糟糕了,她不想再被人戳脊梁骨。毕竟有时候人们攻讦起女性来,总是不遗余力地为她编造莫须有的荡.妇罪名,触目惊心。


    “为什么?”


    郁雪非笑得凄楚,“可以先不告诉您么?”


    她如同鸟儿一样支起脆弱的翅膀,小心翼翼的护住呼之欲出的秘密。


    商斯有定定看罢她一眼,无声地将她的手蜷入掌心。温暖的包裹感迅速漫开,莫名让人觉得安稳。


    郁雪非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或许是觉得,她的履历那么单薄,要想查证并不难,不必多费口舌。


    又或许,对他而言,了解一个人背后的琐事是费心力的,无需浪费在她身上。


    但无论如何,此刻他放过了这个秘密,保全郁雪非残存的自尊。


    她蹊跷地生出一丝感激,下一秒又为这个念头感到可怕。


    她必须时刻谨记:商斯有流露出的星点善意不过是鳄鱼的眼泪,他的底色与良善绝不沾边。这样,才能避免被稍纵即逝的温暖蒙了眼,整颗心陷进去——


    作者有话说:ps:这里说的用鸟羽掺入线里绣上屏风不是拔了羽毛虐待动物,而是鸟自然死亡以后将羽毛保留下来,怕大家理解错了提前解释一下[可怜]不过女主不知道,女主以为商川儿无恶不作[奶茶]


    第24章


    关观发现最近郁雪非好像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不一样,又不太说得出,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更光鲜, 但眉眼间萦绕的愁绪久久不散。


    直到那天看见她从一台豪车上下来, 她才后知后觉地打探, “郁仙儿, 那是……”


    “商先生的车。”


    “噢!送你琵琶那位呀。”关观惊叹,“这得多壕啊, 我听我男朋友说过,那个牌子的车很贵来着。”


    郁雪非摇头, “不清楚, 应该是吧。”


    她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从商斯有的生活品质来看,吃穿用度标准不低, 送到鸦儿胡同的女士服装没有logo,可面料质感却说不上来的好。


    后来郁雪非才知道那是特供的料子,外头有钱也买不到。商家向来如是,总在别人无法着眼的地方,浸润着无声的奢华。


    闻此,关观那颗八卦的心再也藏不住,也不顾忌分寸感, 直截了当地问, “所以你们是不是……”


    两个大拇指相对着勾了勾,跟小人点头拜堂一样,意味不言而喻。


    郁雪非勉强笑笑,“算是在谈恋爱。”


    她不想过度解释,只能用这个苍白的由头遮掩。


    也就是关观好骗, 要是于小萌听了便会察觉,如她之流与商斯有谈恋爱简直天方夜谭,不过是一时间你情我愿的交易,偏要找个借口粉饰太平。


    小姑娘先是神采飞扬地道了声“恭喜”,须臾,又定定地看她,话锋一转,“不过怎么看你不太开心?”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


    “有。”关观知道她平日也不是什么喜形于色的性子,可提起这件喜事,郁雪非无论是说话还是神态,都格外的平静。


    别人眼里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在她这却像碰到什么难关一样。


    她们来得早,推开琴房门,内里空空荡荡。关观缠着指甲,赓续前话,“郁仙儿,你喜欢他吗?”


    “我……”琵琶的象牙琴相贴着她脸颊与脖颈,凉意沁骨,冷得心也轻轻发颤,把粉饰太平的话堵了回去。


    郁雪非低了眼睫,避开关观过于真诚的目光,“喜欢呀,不喜欢怎么会在一起。”


    “可是有时候人是分不清自己的心意的,或许喜欢的不是对方,而是理想中跟对方在一起后自己会变成的样子。”


    关观心直口快,说完后才意识到有影射的含义,又匆匆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啊,只是有感而发。商先生那样的人天上有地上无,你们很般配。”


    “没事,你说得很对。”郁雪非翻开琴谱,柔黄的纸张铺开,把书脊的褶压平,“能分清心意也是一种本事,纯粹的感情是很难得的。”


    那种发自本心的憧憬与神往终究是世间罕见,而她与商斯有之间,很难催生这样的情愫。


    不过,或许也有。


    在长安街呼啦啦的风声里,有过一瞬间,郁雪非是觉得开心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便有些恍然,像是怕它根深蒂固一般,连忙晃了晃脑袋。


    乐团的工作结束后,潘显文找她谈了一次话,说是商斯有打了个招呼,往后别给郁雪非安排私下表演的活。


    他斟酌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小郁,商先生这要求你知情吗?”


    她当然不知道。


    但是既然是商斯有要求的,怎么也得应下,至少不能让别人难做。


    郁雪非嗯了一声,“是这样,最近家里出了太多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潘显文登时放松下来,“那就行,本身你一个女孩子老出入这些场合也挺危险的,现在有商先生照拂,也不用这么辛苦赚钱还债了,是吧?”


    郁雪非神色微怔,抿着唇没说话。


    她知道这是世俗的成见,却无法反驳,关观也好,潘显文也罢,都下意识觉得她想要通过这段关系获得些什么,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才是受惠的那方,心思必然不单纯。


    “本来还有几个老熟人想找你表演的,既然如此,我问问其他人愿不愿意去。”潘显文滚动鼠标浏览工作安排,无声地叹了口气,“诶哟,人家这要求,怕是乐团里除了你就没人能上了,真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潘显文也算她的贵人,郁雪非懂感恩,自然晓得该投桃报李。


    她十指交叉垂在身前,轻轻捻了下裙边,“后天还有一场胡总在西山山庄的演出,早就应下来了,临时也不好找人,我还是去吧。”


    “商先生那边……”


    “我去说。”


    富态的商人喜笑颜开,“那就再好不过了,小郁你可帮了我大忙!”


    从乐团出来,商斯有派给她那台劳斯莱斯早在外面恭候。


    耽搁了这会儿才上车,郁雪非还是道了声歉,吓得司机受宠若惊,“应该的郁小姐,您用不着这么客气。现在是直接回去么?”


    “嗯,走吧。”


    老马是专门接送她的驾驶员,原先给部委领导开车,驾驶技术纯熟,人也很懂分寸,知道郁雪非喜欢安静,上车后打开音乐,就再没说过话。


    她微微偏头向外看,垂下的长发将本就过分小的一张脸切割得更小,像托在博物馆灯光下的甜白釉,泛着漂亮的光泽。


    郁雪非在想后天的演出。


    其实她也没有跟商斯有议价的本领,左不过这几日他出差不在京,顾不上她的行踪,能多赚一笔是一笔。


    商斯有出手当然阔绰,衣食住行无不关照,还另给了她副卡消费,但从收到那天开始就被她放入抽屉深处再没见过天日。


    她的确需要钱,不然不会那样拼命找门路工作。可这些钱绝不能与商斯有混为一谈,他给予的郁雪非并不打算取用分毫,不然就坐实了她心中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回到鸦儿胡同时下着雨,老马停好车,撑着伞接她下来。


    郁雪非想了想,开口道,“马师傅,后天我有点事要处理,自己去就行,不劳您接送了。”


    见他有顾虑,她又迅速补充,“您不用担心,我会给商先生解释。”


    他虽是犹疑,却仍点头答应了,“欸,您用得上的话随时吩咐。”


    趁着商斯有不在的这几日,她简直任性到自己都觉得过分,颇有些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意思。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且过且珍惜就是了。


    赴西山山庄表演前她去阜外医院看了眼江烈,他已经恢复差不多了,再观察两天就能办手续出院。


    “出院后不久就要出国了吧?签证都准备好了?”


    “嗯,托你那位商先生的福,不用操心。”


    郁雪非看着江烈冷淡的眉眼,一时间百感交集,秀致的眉微微皱着,烟云雾障似的忧色。


    最后她沉默着剥完一只橘子,给他放在床前,“到了那边说一声。”


    江烈不看她,声音发闷,“嗯。”


    她知道那天闹得太不愉快,江烈又是极骄傲的人,自然不满意如此受摆布。


    但他的命是商斯有救回来的,能让他生,也能让他死,他们没得选。


    她从果盘里拾起第二个橘子,垂着头慢条斯理地剥开,絮絮道,“你一向自己有主意,不喜欢这样被安排,我都懂。只是小烈,长大了你就知道有很多事情是不得已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怨恨。”


    停顿的间隙并没有等来他的回音,郁雪非也不气馁,继续说,“无论如何,最开始你就是想出国的,现在也算实现了理想,事已至此,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努力,好不好?”


    江烈冷笑,“郁雪非,你跟他怎么样我不管,但要我受着他的恩惠感恩戴德,我实在做不到。用他的钱读出来的学位,我嫌脏。”


    郁雪非被他尖锐的话气得动作一顿,“学位是学位,你读书学来的东西是你自己的本事,不要意气用事。”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拔高声调,“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吧?我一生病要做手术,你就跟他恋爱,真的是恋爱,还是他逼你妥协?”


    咄咄逼人的攻势把郁雪非彻底问住,唇瓣碰了碰,没说出什么来。


    越是这样,江烈越是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死在发病的时候,也好过给她带来无尽的伤害。


    他开始找上郁家确实有些报复心理,认为是郁友明毁了他的家,所以他也不能让他们家好过。


    然而郁雪非的照料一点点让他冰铸的心松动、融化,她以德报怨,在他最不驯的青春期给予了最大的包容,以至于当时刺向她的那些尖锐的小刺,在多年后都成了扎在他心里的回旋镖。


    江烈觉得呼吸不畅,抓了个橘子胡乱塞进嘴里,酸得他倒牙,但还是忍着一瓣接一瓣地吃了下去。


    郁雪非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小烈,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在国外好好读书长本事,才有可能让我逃出去。”


    她说得那么镇定而平静,仿佛这个主意已经酝酿了很久。


    “我会找机会安顿好爸爸,然后就全靠你了。”郁雪非继续道,“你出国以后不要老这么冲动,站稳脚跟再考虑帮我的事情。商斯有他姑且还不会对我做什么,但你在外面会遇到什么情况很难说,明白吗?”


    饶是江烈都对她这一面感到陌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啊,她可是能独自扛过生活难关的人,当年命运待她如此不公,不也好端端地跨过那道坎了么。


    倒是她沉静温柔的表象容易让人忘了,越是在绝境,她那颗心就越是坚韧。


    他们要再经历一次风雨,彼此的肩膀是最稳妥的依靠。


    江烈的眉头渐渐松开,看向她,郑重地点了下头。


    交代完江烈的事,郁雪非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她在家好好练了琴,如期赶到西山山庄。之前商斯有看不得她那些表演服和化妆品,全部叫人换了新的来,眼下一袭藕荷色无袖改良旗袍连衣裙衬得身段纤纤,雪肤乌发相映,不染尘俗的美。


    胡总年逾四十,风度不凡,但手并不算规矩,拉着郁雪非跟朋友介绍时,就搭在她裸露的肩头上。


    郁雪非托辞要去调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社交场中女生少不得在暗处吃亏,这种形式的动手脚再常见不过,她已学得如何游刃有余地周旋,如何躲过还不下对方面子。


    她今天是独奏,位置安排在角落,孤零零的一只圆凳、一个谱架,但郁雪非窝在这莫名地感觉到安心。


    打开调音器、拨弦、调整琴轴,她的准备动作已熟稔到惯性,又默了几遍谱,准备抱琴演奏。


    视线范围内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小皮鞋,未几,又添一双。


    郁雪非下意识抬睫看,却见是两个女人,其中之一是朱晚筝。


    第25章


    哪怕只见过一面, 朱晚筝也对商斯有这个所谓的女朋友记忆深刻。


    她周身的气质雪一样洁净,像山巅最冷的那一捧,让人神往心醉。尤其是抱起琵琶, 还真像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刚刚看见中年男人搭在她身上的手, 几乎真要让人以为她是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了。


    朱晚筝精致姣好的面容把情绪藏得很深, 她身旁的女伴却不尽然。


    董嘉月轻嗤一声, “就她啊?也不怎么样嘛,整个一混圈的样子。”


    “混圈的哪有这才艺。”


    “欸, 那你还真低看她们了,现在这些姑娘, 年轻就是本钱, 趁着那几年花期无所不用其极,真是什么人都吃得下去。别看一天冰清玉洁的做派,背地里还不知有没有底线呢。”


    与她相比, 于小萌的嘲讽都只算小打小闹,要论尖酸刻薄的本领,眼前人绝对在全京都排得上名号。


    朱晚筝拦了她一下,“好了,毕竟是川哥的人,算了。”


    “就算告到川哥跟前又怎样,他还会为了这么个女人翻脸不成?”


    郁雪非对她们的嘲弄置若罔闻, 一是见怪不怪, 二是觉得没必要。


    无非是因为商斯有,她犯不着为他争个面红耳赤。


    攒局的胡总见她们在这,殷勤过来招呼,“朱小姐董小姐,怎么, 认识呐?”


    朱晚筝莞尔一笑,“噢,之前见过,这是川哥的朋友。”


    “川哥?”胡总眉心一拧,思索片刻后又豁然开朗,“不会是商家那位……”


    董嘉月肯定他的猜测,“有点名声的川哥,除了他还有谁呀?”


    “失敬失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郁老师有这层人脉。”男人话虽如此,油腻的神态看不出半分尊敬,“那您聊?我再去那边招呼下客人。”


    朱晚筝点点头,任他去了。


    面对接踵而至的为难,郁雪非的神色始终淡漠着,不为所动的模样让人觉得自己的情绪十分徒劳。


    董部长老来得女,因而宠得没边,素来都是别人看她董嘉月的脸色,还没有过郁雪非这样晾着她的,所以见她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就火大,鄙夷神色更甚,“筝筝,要我说啊,如果川哥喜欢的是这样的人,他眼光也不怎么样嘛。你何苦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


    “说够了吗?”


    董嘉月话音一滞,停下来看向话音来源。她还以为这个女人会一味忍气吞声,不曾想郁雪非神色平静得仿佛被嘀咕的不是自己,哪怕一丝失态也没有。


    她指了指董嘉月后方的灯,“要是您说够了麻烦让让,挡光了,我不好看谱子。”


    董嘉月:“……”


    本来就是个炸药桶,被她火星子一点直接爆开,好像发现商斯有有女朋友的是她董嘉月,照着郁雪非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辱骂,“别以为有商公子护着就真的麻雀变凤凰了,商家门槛多高不知道吗?真以为一时消遣的人能跨过去?信不信我分分钟……”


    朱晚筝拦住她,“好了小月,没必要。”


    安抚好朋友,这位状似端庄的朱小姐才看向郁雪非,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慈悲口吻,“给董小姐道歉。”


    郁雪非笑了,“是您朋友出言不逊在前,我尚且没有计较,您现在要让我给她道歉?”


    真是会颠倒黑白,这点跟商斯有怪般配的。


    “只是道个歉而已。”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这位董小姐向我道歉?”


    大抵是没料到她如此刚直,朱晚筝的神色僵了一瞬,眸底那点温情荡然无存,露出之前妥善伪装好的冷漠和嫌恶。


    董嘉月脸色一阵红白,“怎么说话呢你,你什么身份要我给你道歉?”


    郁雪非径直看向她,“难道道歉看的不是对错,而是身份吗?”


    “你!”


    这下朱晚筝才开始认真看郁雪非。


    她固然清瘦,却并不羸弱,纤细的骨骼写满倔强,连同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一样,都充斥着不能被驯服的力量。


    从提及商斯有时对方脸上的平静来看,郁雪非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不知道是野心更大,还是另有缘由,总之她对商斯有似乎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甚至说了那么多刺耳的话,她的反应还不及眼下要求道歉来得强烈。


    朱晚筝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女人绝非池中物,若是真有心与她争,那自己将毫无胜算。


    这就更可怕了。


    惶遽之下,她的嫉妒在不断发酵,看向郁雪非的目光也不复淡定。她恨她的不争与不爱,恨她那么轻易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些恨意在心间滋长,最后遏制不住地抄起手边的水杯,径直朝郁雪非脸上泼了过去。


    世界一霎归寂。


    水珠从她脸上滚落时,好像有千万只虫蚁爬过这副枯朽的皮囊,灼伤似的痒。


    郁雪非抬眼,睫毛掀起淋漓的水珠,衬得那双眼更幽森,黑白分明得有些瘆人。


    她一言不发,任由水从脸上往下滴,直到旁边有人好心递上纸巾,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就连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董嘉月也愣在原地,好半天反应过来,压低声对朱晚筝说,“你不是说没必要?万一她去川哥跟前吹枕边风不就完了?”


    别的倒是罢了,她知道朱晚筝喜欢了商斯有那么多年,两家门当户对,万不可为着这么个不值当的人闹得不欢而散。


    朱晚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冲动,泼完她后,抓着水杯的手还在颤抖。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冷冷睨了郁雪非一眼,“谅她没这个胆子。”


    “况且我是要她道个歉,多大点事,偏偏在这上纲上线的,真要说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胡总看到这个场景,那张常年猪肝色的酒精脸被吓得惨白,连忙从中周旋,先安置好这二位千金。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也没说唱的这出啊?


    连朱家和董家都敢得罪,这弹琵琶的女孩看着文文弱弱,难道还大有来头?


    但眼下无论她是哪里请来的菩萨,他这座破庙是万万容不下了。


    等郁雪非稍微收拾了一下,胡总便叫秘书拿了点钱将她打发走。他请伴乐的是来助兴,而不是倒人胃口的,闹了这一出,哪里还敢多留?


    她攥着那一沓钞票,唇角勾出个嘲弄的弧度,也没点,尽数装进包里,“谢谢胡总关照。”


    工作提前结束,郁雪非也不想回鸦儿胡同,思考片刻,打了辆车去北五环的房子。


    这段时间江烈住院,她也许久不来,屋子里没了人气,漫开一股陈旧的气息,桌上、地面也堆了一层薄薄的灰,她的手抚过,留下桌面本来的色彩,痕迹崎岖,像一道蜿蜒的盘山径。


    她带走的东西不多,屋子里留下的生活物品还在原处,仿佛这段时间呆在鸦儿胡同被商斯有当成金丝雀的日子只是一场梦魇,等挣扎着醒来后,就能一切回归正轨。


    这间小而古旧的房屋成了她暂时的避风港,哪怕只是安静地坐着,都能疗愈她心里的苦楚。曾经与江烈生活的点滴似乎在房子里不断回放,他们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打扫房间,那些平静而琐碎的事情,如今看来却是不可多得的美好。


    不知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多久,从檐下隐约觑见一丝阴翳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


    郁雪非瞥了眼来电显示,是商斯有。


    她没有第一时间接通,缓了缓才给商斯有回了过去。


    “你在哪?”


    “在演出,刚刚结束。”


    “怎么没让老马送你?”


    意料之中的疑问,郁雪非想了许多借口,可临了还是没派上用场。


    她温温柔柔地回答,“您不让我去演出,怕怪罪下来老马也要受牵连,就没让他送。”


    满腔怒火捱了她一记软刀子,商斯有怔了片刻后,轻而缓地笑了,有些无奈的语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夸你主动认错,还是罚你明知故犯?”


    “凭您高兴。”


    “你就是算准了我不忍心,这叫恃宠而骄懂么?”他略显拖沓的尾调有些懒散,“在哪儿?我来接你。”


    这一刻,郁雪非才真正紧张起来,尊称都忘了,“你回来了?不是说还有两天——”


    “太想你,所以提前结束了工作。”电话那头的商斯有语气没什么波澜,“开心吗?”


    “……开心。”


    “好了郁雪非,你说违心话的本事真的很拙劣。”


    商斯有把眼镜推上去,烦躁地摁着眉心。这几天工作量不小,他是急剧压缩行程才赶回来的,结果一来就得知郁雪非不知去了哪的消息,难免觉得自己好笑。


    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惦记一个人,没得到的时候尚且不至于这样,最近郁雪非乖乖跟在身边,倒有些食髓知味的不满足。


    想念她冷淡的语调、伶仃的背影,还有抱着琵琶时顾影自怜的清孤。


    还想念她笨拙又敏感的身体,不会主动迎合,却又那么柔软,像一颗过于成熟的蜜桃,软烂的果肉溢出甜意,浓得浸倒牙齿,但还是愿意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


    她像是一味药,那么熨贴、合适地疗愈他心里所有的躁动,每每在一场情事结束后,看她汗湿着蜷缩在怀里,他才能感到那颗悸动的心有了归处。


    商斯有回笼思绪,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在哪演出,我来接你。”


    他不知道,被他视作心灵港湾的人,正惶恐不安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口穿鞋,动作要足够轻,不能被他发现端倪。


    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翻过江烈这篇,要是被他知道今天见了江烈,还回到北五环的房子缅怀过去,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风暴。


    郁雪非努力拖延时间,让自己能够尽快组织起敷衍他的说辞,“没说违心话,毕竟确实很多天不见了。我……我也想你。”


    她突如其来的直白让商斯有有一瞬诧异。


    尽管知道那是郁雪非哄他的鬼话,但那些无端的烦躁、愤怒、不快,皆因这句话平静了片刻。


    他深吸口气,扯松了饱满周正的领带,“再说一遍。”


    “什么?”


    “说你想我。”


    纵然疑惑,郁雪非却没有迟疑,依着他的意思又重复了一次,“我想你。”


    商斯有自己也没意识到,什么时候舒开了虬结的眉头,唇角也不自觉上扬。


    她的话像潺潺的溪水,为他无尽的寒冬送来春讯。


    “既然如此,我更想早点看到你了。”他说,“把地址告诉我,今天去演出的事情我不怪你,好不好?”


    “可是……”


    可是她在北五环,还在这怀想了一下和江烈在一起的日子,这要被商斯有知道还能有活路吗?


    郁雪非抿了下唇,竭尽全力地应付他,“你都这么累了,来来回回太辛苦,我保证很快就回来。”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她的妥协是迫不得已,所以一直以来她对商斯有都只是顺从而非情愿,很少会主动问起他的事情。


    可这世界上想巴结他、对他嘘寒问暖的人那样多,他也没那么在意郁雪非的冷淡,就跟那些豢养的鸟儿一样,只需要十分乖巧、美丽地存在于此就好,旁的都不要紧。


    然而,这一句简短的话却像一阵轻巧的风掠过他的心湖,留下片片涟漪。


    哪怕是假的,也曾给他带来那样真切的悸动。


    商斯有握着手机,靠在椅背上,看着擦过红楼的矮云,“但愿你是真的心疼我。”


    电话那头的郁雪非咬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响动,仔细分辨他的语气。


    良久,才听他松了口,“你自己到国贸这边来,路上小心。”


    她长舒口气,“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郁雪非马不停蹄关门下楼打车。她知道,只有在紧急情况下,商斯有才会赶在出差回来就立马交代工作。


    鸦儿胡同那边太私人,通常这时下属都来国贸的居所找他。


    看来他的确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想念的话不算骗人。


    只有郁雪非心虚,她并没有那么想见商斯有。


    因为朱晚筝这一遭,郁雪非在回程的路上格外仔细地补妆,司机大姐还以为她是去约会,笑着夸道,“见男朋友吧?姑娘你天生丽质,就算不化妆都好看。”


    郁雪非尴尬地笑了笑,推门下车。


    相比沉淀着古都历史风韵的胡同院落,国贸的高层豪宅显然更冰冷,郁雪非每次来,都要仰头看着这只庞大的钢铁巨兽,然后再做足准备被它吞进肚中——


    作者有话说:这里说说吵架的问题()关系磨合初期肯定是有很多争吵的,而且每次吵架其实是走近对方的过程,尤其是非非现在的心理状态,肯定没办法心平静和接受商川,但是过了这一阵找到俩人的相处方式就好了[害羞]真的不要害怕吵架呀,做恨也是嗑点不是吗(大声)


    第26章


    进门时, 正听见商斯有过问下属的工作,难得的高声调,透过长长的门廊传过来。


    不过即便如此, 他的话依旧是平静从容的, 只是声音大一些, 更添威严。


    郁雪非不做声, 安静地换好鞋,把自己的小高跟躲入鞋柜中, 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小心。


    国贸这间房子设计很合理,把工作区和生活区分隔得很开, 从玄关处直通书房, 秘书和来拜访的下属甚至没有窥见一隅他生活痕迹的机会。


    她端着一杯冰水站在巨大的环幕落地窗前向下看,光华桥上灯火璀璨,繁忙的CBD没忘了自己的节奏和脚步, 按照既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郁雪非喝完水,任嗓间的凉意慢慢抚平忐忑,才去冲凉换了衣服。做完这些出来,商斯有已结束工作,长腿交叠, 雍容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背景音是时政新闻, 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送着近期市场变动和利好政.策,商斯有不过略听了几句就拾起遥控器关掉,偌大的空间里唯余空泛的沉默。


    “来这边坐。”他说。


    郁雪非乖乖靠过去,身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馨香,如一朵云般包裹住商斯有的冷厉。他很快被这份柔软打动, 捧起她的脸吻下去,像在吃棉花糖,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


    纵使郁雪非常常觉得看不透商斯有这个人,但他们的身体不可谓不熟悉,仅仅是简单的亲吻就已催出情热,皮肤上覆着薄薄一层汗,几乎挂不住真丝睡裙。


    他的唇仿佛是羽毛做的,吻得她心痒。郁雪非难耐地往他身上钻,很快被放下去,反剪双手扣在头顶,肌肤的触感就愈发清晰。


    不得不说他们在这方面很合。


    商斯有向来是慢条斯理、极富耐心,愿意把前.戏做到极致,往往是郁雪非实在受不了呜咽着央求,才肯进行到最后一步。


    这种感受也不算太舒服,如同小火慢慢煨烤,把她的自尊和骨气都炖软烂,沦为生.理需求的奴仆。


    然而不知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她自作主张的小动作,商斯有没给她求饶的机会,待渐入佳境后,直接将她抵在了落地窗前。


    郁雪非看着玻璃上呼出的雾气,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怎么挣扎都回不到水里。


    相比之前的水乳交融,这场xing.爱显然更剑拔弩张,带着强烈的征服意味,让她在理智涣散的边缘摇摆。


    她痛恨自己身体的自然反应,背叛了倔强的意识,丢盔弃甲地当逃兵。但他没那么温柔时,感官极致的刺.激又实在令人徜徉,郁雪非几乎要把唇咬破,才没有发出靡靡之声。


    商斯有见状停了下来。


    他知道,要花点时间和功夫才能把郁雪非的那颗心捂热,不然就永远像这样,明明是最亲密的距离,她的心却怎么都不肯贴近,如同遥在天边高悬的明月。


    月光是很冷的,衬得他的愤怒、掠夺、无奈是那么滑稽可笑,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一副淡漠的模样,带着一点神性的冷眼旁观。


    那么什么能牵动她神经呢?


    他低了头,高挺的鼻梁贴在她纤细修长的颈项上,如痴如梦地深嗅后,薄唇沿着后颈向上逡巡,生怕她听不清般,直至耳畔才肯吐字,“你今天去医院了?”


    话音像一柄手术刀,凉凉地剜过她的咽喉。郁雪非本就承受不住,整个身子快要顺着玻璃窗滑下去,听到这句拷问更是瞬间浑身紧绷,jia得他几要失守。


    她樱粉色的唇错愕地半开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呜咽取代。


    “有消毒水的气味。”商斯有把她托稳,“郁雪非,就算没人盯着,你做什么我还是能猜得到。所以,今天真的是去表演了吗?”


    原本他对郁雪非今天的自作主张已经翻了篇,毕竟她难得嘴甜哄了那么几句,再斤斤计较未免太无气度。


    偏偏他要顺手收拾她放在玄关的包。


    偏偏嗅觉又那样敏锐,从整室熟悉的檀香里,闻到那一丝刺鼻的福尔马林。


    医院。


    她为什么去医院,商斯有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说话,郁雪非。”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用力,撞得她实在受不了,带着哭腔胡乱嗯了几声。


    “我是在……演出之前……去看了眼江烈……”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屈打成招。


    他的眸光暗下来,宛如黎明前的浓夜,“然后呢?”


    “然后就是演出呀,就在西、西山……唔……”


    她太急于自辩,竟口不择言,“你不信问朱小姐,她也在——”


    说完就后悔了。


    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


    商斯有把她的脸掰过来,“哪位朱小姐?”


    郁雪非不想在这件事上惹事生非,试图抬头吻他蒙混过关,然而商斯有却避开了,留她僵在那里不敢动作。


    他又问,“哪位朱小姐,朱晚筝?”


    她知道瞒不过,听到记忆中胡总介绍时确实是这个名字,只好点点头,“就是上回在北京饭店吃饭时见的那位。”


    “她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回应了那个被晾在一旁的吻,绵长而缱绻,几乎快攫取所有空气,以至于松开时郁雪非还觉得有些缺氧。


    累积数日未见的情愫直至夜深才宣泄殆尽,郁雪非累得无法动弹,蜷缩成一只茧。


    他们从客厅到岛台再到卧室,满屋都漾着浑浊的腥气。尽管她很讨厌这个气味,却再也没力气起身开窗,只好躺着平复呼吸,脑海里胡乱地想,难道这件事就这样翻篇了么?


    商斯有知道她见过江烈,也知道她违抗他的命令私自去表演,但没想象中那么生气,是因为她搬出朱小姐,还是因为已经通过适才的缠绵偿还了?


    混沌中,商斯有倒来一杯温水,坐在床前喂她喝。他身上的睡袍系得不紧,隐约露出内里肌肉的轮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适才匍匐在她身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一样的画面。


    越是亲密的相缠,越是让她害怕不能划清与商斯有的情感界限。郁雪非脸一红,想要接过水杯自己来,却没能如愿。


    玻璃杯由商斯有的虎口抵着,杯沿紧贴着她的唇,有些凉,激得她心底发颤。


    不确定是不是这只杯子的缘故。


    郁雪非小心地啜饮着,并不敢去看商斯有的眼睛,只不过一隙错对,就已然窥见眸底的深沉。


    她知道他一贯的作风,算账要清明,刚刚没等来的,现在终于来了。


    商斯有垂着眼,看她小雀一样地喝水,心间没来由地觉得可惜。


    可惜她那么美好,又可惜她不识趣。倘若能乖一点、安分一点,他不知能将她宠成什么样。


    郁雪非不过浅浅抿了几口,却觉得时间漫长得像溺了水,泡得她的咽喉和肺都酸胀。好半天,她才敢松口,丰润的唇珠滚过杯沿,很快被昏黄的室光吞没。


    商斯有却没有将水杯移开,依旧黏着她的唇,以一种角力的姿态追随着。


    “把它喝完。”他说。


    “已经喝够了……”


    “喝完。”


    她才抬睫,就撞进他深邃幽暗的眼里,仿佛被腊月的饕风虐雪裹挟着,潮热的身体瞬间冷却下来。


    “喝完后我有事情跟你讲,”他又将杯子朝她送了送,“你会感兴趣的。”


    最后几乎是呛着喝完那杯水,郁雪非放下杯子时,感觉快要呕出来。


    她用手背擦着嘴角的水渍,听商斯有语气闲适地开口道,“我安排了你弟弟提前出国,这会儿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郁雪非心下一空,急忙说,“可是他都没完全恢复——”


    “别担心,杨教授已经做了整体的评估,他的身体状况足以应对长途飞行。更何况,我在美国安排了专业的医护团队保障他的健康,绝对比你那几瓣橘子管用,是不是?”


    他说得轻松,郁雪非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从未料想江烈的病房内发生的一切也能为他所知,那么她说的话,他是否也听见了?


    真可笑,她还想逃出去,有他在,又如何逃出生天?


    郁雪非怕极了,整个人像在北京的冬夜里冻了一宿,僵得半个音节都发不出,直到商斯有将她搂入怀里,还是一副愕然失措的姿态。


    他缓声细语地继续,“不让你去演出是我担心你的安全,私下里表演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不在就怕你受了欺负。不过这事儿我也的确欠考虑,应该跟你商量商量,下回倘若有想去的,我陪着你,如何?”


    多贴心,仿佛一位温柔的爱侣。


    此情此景下,她怎敢说不好?毕竟商斯有太不显山露水,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说要江烈协助出逃的话,郁雪非没有半点头绪。


    她怕,所以只好顺从。


    好半天,郁雪非才勉强点了点头,喉咙紧得像绷开的膜纸,稍有不慎就会裂开,容不得再滚过那些桀骜的字眼,“好。”


    商斯有握住她的手,轻轻捻着微凉的指尖,“真乖。”


    郁雪非能感觉到,他高挺的鼻骨摩挲过她的发,突兀的、不属于她身体那部分的触感格外强烈,激得膺间的不适感愈发明显。


    从没见过掌控欲如此强的男人,每当她以为可以松口气时,他总有办法让她再度神经紧张。


    商斯有由上而下梳理着她的长发,几乎带着一点虔诚的仔细。


    他越是这样,郁雪非越觉得惶恐。她真的能从他身边逃出去吗?他无孔不入地渗透她的生活,真的会给这个机会吗?


    不,绝不能就这样认了。


    至少要摸清商斯有的监视到了哪一步,她还能做些什么挣扎。


    反复思考后,郁雪非微微侧身,以便更好看他的神色,“商先生,其实我今天去看江烈,是想跟他把话说清楚,让他安心读书的。”


    商斯有没有动声,她明白,这是应允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您也知道,他对于您安排了手术和留学这件事一直无法接受,江烈的性格太冲动,我怕他意气用事做出什么,影响到您就不好了。”


    “还有呢?”


    “还有……”她抿了下唇,指尖收紧,心跳飞速加快,“我跟他说,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的,之前的事多有误会,你其实很好很好,帮我解决难题,又关照我方方面面……”


    郁雪非在赌,赌他没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或者赌他看在这两句好话的份上将这章揭过。


    就算赌输了,也不过是被他看得更紧一点,总比提心吊胆、惶惶终日好过。


    她鼓足勇气正对商斯有的目光,不让自己看上去太露怯,能使这个谎言瞒天过海。


    好安静。


    只有心跳声震耳欲聋。


    商斯有凉凉地打量她,瓷白的脸还染有红晕,一双漆瞳黑亮,天真到几近残忍。


    她温声细语,看上去丝毫不像在说假话——然而看上去无辜本身就是骗子的惯用伎俩。


    不久前助理发来的医院病房监控里,同样一把嗓音却在冷静地述说她的逃亡计划。在他因为想念日夜兼程往回赶的同时,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从他身边离开的机会。


    做完这些后,她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爱他。


    天知道他要多有风度,才能在看完那段录像后仍然保持理智,没有掐死她,或者掐死她那个该死的弟弟。


    安排完夏哲处理江烈离境的事情后,他扔掉手机,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整只手冷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黏腻着,颤抖着。


    他整整花了十分钟平息怒火。


    哪怕从前被商问鸿责骂,被谢清渠冷眼相对,仅仅因为说错话,独自在腊月的院子里罚跪了整夜,他的委屈也就持续了片刻。


    成长经历告诉他情绪对解决问题起不了半分左右,只会徒耗精力,过去三十年间他一直奉为圭臬。


    直至遇到郁雪非。


    在她身上,他一次又一次失控,越来越不像人前那个端方君子。


    明知不爱却还想靠近,哪怕会被灼伤、刺痛,仍然舍不得放开她。


    只怪其他人不好,怪他们挥霍她的善良,仗着她的同情心占便宜。


    所以他将那些会成为他们之间障碍的人一个个清除掉,再用真诚的爱打动她,郁雪非就会回心转意的。


    他一直这样想,这样安慰自己。


    本来都已经翻篇了,直到郁雪非这番话让他意识到,她对他巧言令色,却无半分真心。


    她是个恬不知耻的谎话精,可偏偏他爱她,所以恨她不爱自己。


    已经空掉的玻璃杯在他手中逐渐攥紧,因为太用力,手指骨节泛白。


    商斯有匀缓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郁雪非,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外面好像隐约传来雷声,惹得她心头一颤,“没有。”


    下一秒,他猛然将杯子掼落,溅起细小晶莹的碎片,在惊雷闪电齐至的一瞬间,划过他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给非非出气在后面嗷[害羞]不是不报时日未到


    第27章


    郁雪非吓得险些惊呼出声, 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轰隆隆的雷声让她的耳朵开始嗡鸣,头皮泛起针扎似的刺痛。


    她看见商斯有眉心被刮破的那处渗出殷红的血,像一点朱砂。


    朱砂正在往下坠落, 蜿蜒成血色的河。


    “你受伤了。”


    她慌忙想去擦拭, 却被男人一把攥住了手, 手心正好抵在他胸前, 温热的皮肤下,心脏怦然有力地跳动着。


    商斯有凝着她, 那道血痕已经滑过山根,滚向鼻梁一侧, 看上去可怜可怖。而他眼周是更浓郁、深沉的红色, 像暗夜里的警示灯,突突地刺着她的神经。


    他一字一句说,“还要演戏吗?你要假惺惺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 你没那么喜欢我,我也愿意给你时间慢慢解开心结,哪怕冷淡点没关系,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可以等。”


    “但你总是撒谎,郁雪非。”


    她的唇蠕了蠕, 想要说些什么, 却又被他打断。


    商斯有的声调高了点,如同今天回来时她听见质问下属的那样,只是语气没那么平静,“直到刚才那一刻,你还在把我当傻子哄。扪心自问, 你跟江烈说的话是那样么?”


    “我……”


    “回答我!”


    郁雪非的泪水比那滴血更快滚落,结果到来的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远没有设想中那样坦然。


    她就是个妄想以小搏大的赌徒,待到输尽身家,又只有满腔懊悔。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郁雪非喃喃着,“从头到尾你就没打算相信我,不然也不会处处派人监视。”


    在这样的土壤上滋生的感情,要想变成真正的爱,本来就是悖论。


    “我也想过相信你——就像今天你不带司机自己出去,说是瞒着我去演出,我信了,然后呢?”他冷峻得像坐在商业谈判桌上,横亘在面中的血色让画面显得有些诡谲,“你去医院看他,被拆穿也不打算说实话,坦白讲,一次又一次给你机会,然后一次又一次失望,我没那么多耐心了。”


    郁雪非警觉地抬起头,“你打算做什么?”


    他反问回来,“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商斯有的雷霆手段她已领略过,江烈被他送出国,那下一个是谁,爸爸吗?


    她的手缓缓蜷紧,“你答应过,只要我跟你在一起,你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是,但我是不是也说过,前提是你要听话?郁雪非,你自己说说,你听话么?”


    商斯有甩开她,皓白的手腕上烙着一圈刺眼的红,“我救你弟弟,送他出国读书,你满脑子是他在那边扎了根好逃去投奔,这算哪门子的听话?!”


    恰此时,一道巨雷劈下,郁雪非头疼欲裂,下意识咬紧了唇。


    她强撑着与他对峙,“商先生,我一直很感激您的恩情,但我们是如何开始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冷淡地说,“这不是你骗我的理由。”


    “我没有解释,”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样的开端注定不可能有好结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因为威逼与恐吓而滋生出爱意,即便你有恩于我,我们之间也不过是给予和偿还的关系。”


    好一个给予和偿还。


    就差没把债主两字挑明了告诉他。


    商斯有目光落在她瘦削的肩头,上面还有或深或浅的吻痕,他们欢.爱时的印证,在此刻变成了这段感情累累的伤疤,触目惊心。


    须臾,他拨开眼风,“所以呢?”


    “所以,强扭的瓜不甜,商先生。”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它甜不甜?”


    郁雪非一霎哑然。


    那道自商斯有眉心滑落的血,越看越像翻开的血肉,带着不死不休的执拗。


    她徒然地碰了碰唇,“商斯有,我不明白,你爱的是这副身体,为什么还执意要我的心?”


    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商斯有眉心重重垒起,“你说什么?”


    “你对我不过是见色起意,”郁雪非揭开被子,露出一角玉白的肌肤,展示他的战利品,“现在你想要的已经有了,你吻过、抚摸过、占有过,甚至还落下无处不在的烙印。如果你质疑我的忠贞,那我可以告诉你,除了你没有别人,够了吗?”


    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廉耻,只有她坦荡奉送的骨气,明晃晃的,如同一池破碎月光。


    “合着你觉得我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睡你,是么?”商斯有不可置信到有些想笑,“郁雪非,我看上去是那种人?”


    雷雨声还在持续,郁雪非不得不闭眼缓解自己的头疼。她平息了片刻,强打精神继续,“不像,但事实说明,看事情不能只看表象的。”


    她也不明白,商斯有肯定不缺自荐枕席的女人,为什么非要纠结于她。


    “真行,什么话都叫你说了。”


    他强压着想要掰着她的脸让她好好正视自己的冲动,一把将被子盖了回去,“要是只为了睡你,第一次接你时就不会回鸦儿胡同,而是带来这里,像今天这样,把你压在玻璃窗上gan。”


    男人矜贵的嘴里如此云淡风轻地吐出这样下流粗鄙的话,让郁雪非不由瞪圆了眼睛。


    相比起来,刚刚她赤.身.裸.体的指摘显得简直小儿科。


    她沉默半晌后开口,“那你喜欢我什么?”


    刚才还大放厥词的人鸦默雀静,仿佛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郁雪非觉得恼火,太阳穴突突跳动,牵动着她本就疼痛的神经,“看吧,你也说不上来。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我,所谓的执念,只不过是因为得不到。也对,在你们这样的阶层,伸手就能得到全世界,认为是理所应当,没吃过苦头,所以才要在别人身上找点乐子,如果最终没能如愿,还会大发雷霆——你是这样,朱小姐也是这样,你们天生一对。”


    说着她要掀开被子下床,商斯有摁住,“你做什么?”


    “我睡客房。”


    “好端端睡什么客房?”


    “你见过什么人吵完架还能睡在同一张床上?”


    本来朱晚筝的欺辱在她心坎里还不算过去,头又疼得厉害,牵动着半边面部神经都疼,她想找点止疼药吃,又不想跟商斯有废话。


    按他这吵架的节奏,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她的头疼可等不起。


    她套上睡裙,刚站起来就被男人拉住手腕。郁雪非试着挣了挣,没挣脱。


    “你到底还想怎样?”


    “你留下来,要出去也该是我。”


    “理论这些没有意义……”


    她试着甩开他,然而一动作便觉晕眩,想要站定时却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


    医院。


    “这是玩哪出啊,大半夜来找我,是把嫂子折腾狠了?”杨少勉撕下一张医用纱布,贴往他眉心的伤口上,“还有你怎么搞的,破相了都,商老爷子看了不得心疼死。”


    “少说两句得了,跟老孟一样烦人。”商斯有不理会他的调侃,“她怎么样,有没有大碍?”


    杨少勉坐进办公椅里,脚一蹬,滑回桌子后面去,长叹口气,“生命体征正常,具体什么原因晕厥还需要进一步排查。话说,你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提及此桩,他心烦意乱,“当时在吵架,没顾得上。”


    对面的杨医生拉长声调噢了一声,十足阴阳怪气地教育他,“再怎么吵也要怜香惜玉不是,这可是你不对了,咱爷们儿得有风度,哪能事事论短长。”


    “……”


    就因为这,商斯有一开始没打算来找杨少勉,话实在太多,聒噪得不像个医生。


    然而他出身医疗世家,又是301最年轻的神外专家,确实是那个最安心的人选。


    他不理会杨少勉贫嘴,把话题拉回来,“你现在判断,大概会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昏厥的话无非两大源头,一是神经,二是心脏。当然,我说的是病理性原因,有些生理性原因,比如过度劳累、睡眠不足等等,多加休息就好,还有心理性原因导致的,那就更复杂了。”


    在专业领域的杨少勉还算正经,枝分缕解为他阐释了几种可能性,商斯有一一细问,确认没有太大问题后才安下心来。现在郁雪非还没醒,一切多说无益,只有更近一步的检查才能了解她的病因。


    聊完已是凌晨,杨少勉要去查房,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走之前,他还八卦地问,“嗳川哥,前阵子你把老杨捞出来做手术,是不是也跟嫂子有关?”


    为江烈主刀的杨教授是他父亲,对这些风声有所觉察自然不稀奇。但商斯有不愿多说,直接进了病房,把杨少勉和他的十万个为什么关在门外。


    雨已经停了,郁雪非还在昏睡,安静的病房内唯一的动静,来源于冰冷的监测仪器上的心跳。


    商斯有坐在床前静静看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郁雪非的脸色和嘴唇都那样白。


    她的手也很冷,要很用力握紧才能感受到一点温度。商斯有牵起来 ,抵在唇边轻轻呵气、亲吻,试图让它恢复暖意,然后牢牢地攥在手心。


    杨少勉叮嘱他回想一下她昏迷前的细节,有助于判断病因。


    那时候郁雪非在问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出来。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他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具象的表达自己的感受。


    哪怕是那样剑拔弩张的时刻,她说了那么多尖锐的话,商斯有也没有否认过爱她的念头。


    难道真是因为她没那么好拿捏,所以他才生出胜负欲,一定要驯服她么?


    不是的。


    他固然喜欢她乖,但桀骜一点也无妨。尽管今天她把他气得够呛,可他气的也不过是她想要离开。虽然他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然而他知道,爱这种情愫从来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清的,如果她真的很需要一个答案,他可以用漫长的时间一一说给她听。


    只是她愿意吗?


    想到这,商斯有的心像被剜过一样的疼。


    在这段关系里,他似乎变得太患得患失了,太害怕失去她,所以才如此不择手段,却没考虑过她怎样想。


    她对他误解很深,甚至那些评语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但他仍然庆幸今天能吵这一架,好过把所有的话藏在心底互相猜疑,让他能有揣摩维系两人关系法门的机会。


    郁雪非的话音再度回响在耳边。


    “在你们这样的阶层,伸手就能得到全世界,认为是理所应当,没吃过苦头,所以才要在别人身上找点乐子,如果最终没能如愿,还会大发雷霆——你是这样,朱小姐也是这样,你们天生一对。”


    朱晚筝。


    商斯有再深深地看了眼郁雪非,给夏哲发了条消息,让他去查查昨天在西山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尤其是与朱晚筝相关,回来一字不漏地报告给他——


    作者有话说:医疗知识来源于网络,有误轻拍[可怜]


    第28章


    夏至后, 白昼长到几乎让人觉得乏味的地步,一声声聒噪的蝉鸣揉入空气,让人连呼吸都觉难受。


    朱晚筝下车看见眼前的浓荫时, 第一瞬间就产生了如上的感受。


    这是谢家在昌平的祖产, 依山辟院建了个庄园, 夏赏莲池冬观雪, 还有天然的地热温泉,不可谓不雅致。


    只是眼下, 朱晚筝来时思绪复杂,全然没了从前见商斯有的期冀, 唯余满腹忐忑。


    她不是商斯有的客人, 是谢清渠设局撮合,才将她请了来,不然经历那天与郁雪非的龃龉, 朱晚筝还没有胆量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商斯有跟前。


    从最近一阵的风平浪静来看,郁雪非应该没有告状,但是万一呢?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朱晚筝来到层峦叠翠间的茶楼上,临窗倚坐的,正是仪态从容的谢清渠。


    她过去问好,“伯母。”


    “筝筝来了?”谢清渠拎着紫砂壶, 往对面的茶盏里也斟上一盅大红袍, “坐吧,跟伯母说说话。”


    朱晚筝不敢推辞,敛裙落座。


    今天是谢清渠组织的茶会,以商家的名义送出的请柬,自然没人敢拂脸面。只是大部分人都知道, 谢清渠做东聚会是假,相看儿媳妇是真,这是引荐朱晚筝给大家认识,虽然不是多正式的场合,但与朱家交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朱晚筝自然也明白这层意思,所以才敢来。然而到底是做了亏心事,来了以后仍不安稳,捧着茶杯喝不下,只想着怎么跟谢清渠开口求助。


    谢清渠的目风淡淡扫过她的脸,嗓音柔和而平静,“前回我跟小川说,有机会跟你吃吃饭叙叙旧,看样子你们相处不太愉快,伯母替他给你道个歉,别介意。”


    哪有长辈给晚辈道歉的道理,遑论是谢清渠这样的身份。朱晚筝有些手足无措,好半天才仓促放下茶盏摆了摆手,“伯母,您真不用这样说,再怎么都是我们小辈的事儿,小打小闹的,还让您费神费心。”


    “小川是我儿子,你是我中意的女孩儿,费神费心是应该的。”


    谢清渠说着,将面前的坚果小碟朝她那畔推过去,“这山核桃酥不错,你尝尝。”


    在她如沐春风的话里,朱晚筝也慢慢放松下来,“谢谢伯母。”


    小轩窗外,荷风翩然。谢清渠敛眸下觑,神色很淡,“筝筝,我喜欢有话直说,你和小川之间的隔阂大概也能猜到,若是为了那个女人,没必要闹得心神不宁的,不值当。”


    朱晚筝捻茶点的动作一顿,“您也知道?”


    “自然,要不为什么要攒这个局?”谢清渠说,“就是为了让其他人都知道,你是我们做父母的属意的人,他再怎么胡闹也不能闹到明面上来。”


    本来是宽慰的话,却叫朱晚筝蓦然心弦一紧——原来郁雪非的事,商家父母也知道,按照圈子里不成文的规矩,到这种地步,绝不只是胡闹而已。


    这位郁小姐,比她想象的还要更有手腕。


    见她不语,谢清渠继续道,“你放心,小川是个孝顺孩子,懂分寸明事理,一时迷了心窍不要紧,总归会回头的。筝筝,伯母想跟你说的还有一句,要有容人的气度,不要失了体面。”


    朱晚筝这才启唇,“实不相瞒,我……我之前与她有些龃龉,正因此,您说今天与川哥见面,我本来有些犹豫的。”


    她把谢清渠当成一个可以倚仗的长辈,简单说了那天的情形,并未否认董嘉月的刻薄,角度还算客观。


    压在她心头沉重如大石的事情,谢清渠听罢却笑得很轻松,“嘉月性子冲动,你也被她带偏了。去拌这种嘴做什么?到头来还落不着好。”


    朱晚筝诚恳地认错,“是我太沉不住气。”


    “没关系,一是川儿还算懂事,不像那些浑小子为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头脑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二是既然是我和他父亲对你满意,也一定会多帮忙说和的。”


    “那川哥他……”他还会不会对她好?


    谢清渠笑了,“傻姑娘,你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对你再不好能到哪去?再说了,还有我替你撑腰呢。”


    说着,她牵过朱晚筝柔嫩的手,温和地安慰着,“我打过了招呼,等会儿你就坐在小川旁边,席间也不必太过殷勤,端庄得体就好。明眼人都瞧得出,你俩就是最登对的。”


    谢二小姐的情商数一数二,朱晚筝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儿哪能招架得住?


    被她灌了几口迷魂汤,朱晚筝的心稳稳落了地,整个人也不复刚来时那样拘谨,盈盈谢道,“伯母费心了。”


    “早晚是一家人,犯不着这样客气。”


    眨眼而过数十年的风霜,谢清渠的心早已被磨平,对一切都谈不起喜怒哀乐,只有清醒的、对于利益的渴求。


    京中的人脉本就盘根错节,哪一代不是为子女辛苦汲营?原本朱麟正受器重,想套近乎的人就不在少数,哪知他的千金偏偏对商斯有情有独钟,不抓住这个机会趁热打铁,就不是她谢清渠的做派了。


    她知道商斯有是个明事理的人,更知道他在经历了那样多的敲打后,比同龄人更早谙熟走好家里规划的路线之必要。至于朱晚筝,只要她能忍过一时,未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像谢清渠她自己一样,最开始对商问鸿的情史也无法接受,但是时间一长,所有的感触都变麻木,也不觉得有什么。


    遑论商问鸿的事儿闹得更荒唐,要不是她无法生育,哪能知道他还有个儿子流落在外,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脸面认作自己亲生的。


    兴许从那时候开始,谢清渠对婚姻的所有期待就已经死了,捆绑他们至今的,只有家族的体面和利益,而丈夫的爱显然不值一提。


    这是每个为家族联姻的女人的必经路。


    也是朱晚筝的必经路。


    谢清渠想,朱小姐冰雪聪明,会早早醒悟过来的。


    *


    浓云揉翠,层林尽染。绿茵尽处的月洞门走出一双男女,俊美得令人瞩目,暗慨神仙眷侣。


    他们十指相扣,并肩而行。高大的男人有意放慢了脚步,以迁就他身旁的女人,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绅士,然而若是仔细再看,才会发现他紧握着女人的那只手骨节发白,几乎是以钳制的姿态禁锢着她。


    郁雪非眉头轻蹙,妥协地与他商量,“我会自己走,能不能不要这么招摇?”


    毕竟是来见他的朋友,云泥之别的阶级差别,她何苦去出风头。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示弱道,“真的很疼,商斯有。”


    “你病才刚好,身体虚,怕你走不稳。”他说,“揽着嫌太亲热,牵着又说疼,真等松了点,你巴不得赶紧把手收回去,是不是?”


    他有理有据,郁雪非无话可说,好半天才道,“那你松开,我挽着你胳膊,这样总行了?”


    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过于狎昵的姿态,但相较而言,挽手显然要更自如些。


    商斯有挽唇笑笑,松了手,架起臂弯等她。郁雪非把手探进去勾住了,才又继续前行。


    那天吵得不可开交,她的晕倒像是插入了一个休止符,醒来后再狼狈的前情都已翻篇。


    她在301医院做了系统的检查,排除了病理性因素。杨少勉怀疑,她一到雨天就会头疼是否有心理成因,早在这位精明能干的神外医生做出诊断、给她找心理医生之前,郁雪非找理由拒绝了,最后才搪塞过去,以杨医生叮嘱卧床休息作结。


    商斯有谨遵医嘱,让她在医院观察了几天,接回鸦儿胡同后又请樊姨寸步不离的照顾了两周,等她精神好些了才允许回乐团工作。


    很奇怪,之前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掌控郁雪非的行踪,甚至为此不惜大吵一架,此后又如同没事人一般,她愿意去哪、用不用司机接送也不太过问了,予以她还算充分的自由。


    要说这阵子唯一有什么不算顺心的,就是江烈。


    他去了国外后杳无音信,从前的所有账号一概停用,也没回复她发去的消息。有天郁雪非实在担心,主动问商斯有江烈的情况,他才安排了一次视频,让她确认对方一切都好。


    可郁雪非提出要江烈的联系方式时,商斯有拒绝了。这还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没那么容易拔除。


    她对此没有异议。人不能总得寸进尺,要从长计议。


    那个雷雨天后,北京晴了很长一段时日,如同他们的关系也风平浪静许久。


    因此商斯有提出带她一起来昌平吃饭,郁雪非没有拒绝。


    大院子弟们的聚会不少,郁雪非从来无心参加。尽管她知道,他们坐在一块儿通常就是打打牌聊聊最近的局势,不嘈杂也不纸醉金迷,但那些话儿也不是谁都想听的。


    她还是觉得,眼前平和的表象持续不了太久,离开是迟早的事,不想跟商斯有牵扯太多。


    今天郁雪非穿的是一条定制的梅子青旗袍,乌黑的发挽成偏髻,留下一缕垂顺在胸前,妆很淡,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愈发出尘,就算是在这个惊为天人的男人身边,也不会沦为陪衬。


    他们沿石径穿过庭院,动静惊飞了栖眠的蝴蝶,转而贴上她碧洇的裙摆。乔瞒早自错落山石上的小亭中眄见二人身影,笑喊一声,“小郁老师!”


    这天外来客般的动静让郁雪非为之一愣,四下张望后,才在商斯有的指点下抬头看,见到是她,神色一下鲜活起来,“小乔?”


    “先别动,等我啊!”


    乔瞒蹬蹬小跑下来,身后跟着个神情散漫的叶弈臣,在她快要迈下台阶的时候伸手搀了一把,“两层呢,你也真不怕摔着。”


    这话说得乔瞒瓷白的小脸浮起红晕,连忙收回手来,“这不是见了小郁老师激动嘛。”


    她笑盈盈地搭上郁雪非的肩,冲商斯有道,“川哥,刚刚我听说那池子里的鱼养得好,特别是锦鲤颜色尤其漂亮,借小郁老师几分钟陪我去看,好不好?”


    “这得看她的意思。”


    郁雪非正愁在商斯有身边不自在,乔瞒的到来无疑救人于水火,自然求之不得,可还是用犹豫的口吻商量,“……那我就,陪小乔去一趟?”


    商斯有点了头,“去吧。”


    她松开男人的臂弯,与乔瞒挽着手离开了。一路上能听见女孩儿的笑如银铃,叽叽喳喳地讲,这些建筑是哪朝哪代的形制,花园是哪派的设计……文物古迹是乔瞒专攻的学问,聊起来自然如数家珍。


    留在原地的二人目送一双娉婷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才拣起话来聊。寒暄两句后,叶弈臣开门见山,直接道出疑问,“今天小姨设宴请了朱晚筝,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还带她来?”


    商斯有默了片刻,像是在瞻想今日所为的最坏结局,下定决心后,徐徐吐字,“如果我说正是因为知道朱晚筝在我才带她来,你会不会信?”


    叶弈臣一脸不解,夹着烟的手颤了下,“你真不怕火星撞地球?”


    “又不心虚,有什么好怕的?”商斯有垂睨着池面上的园林倒影,“倒是朱晚筝,背地里欺负我的人,这笔账不能糊弄着算了。”


    叶弈臣哎唷一声,“你是不心虚,可朱晚筝背后有小姨坐镇,这么做不是明晃晃打她的脸么?要理论也得挑个场合才对,犯不着跟长辈过不去啊。”


    谢清渠是叶弈臣母亲谢盛藻的亲妹妹,一脉相承的强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早已领略过,才不敢越雷池。


    一直以来,谢清渠都以教子有方而骄傲,毕竟商斯有的温和有礼、风度翩翩有目共睹,更难得的是他几乎没有过叛逆期,对家里规划的路毫无异议,肯安安心心地按长辈意图行事,这点来说极为难得。


    通常来说,太过乖巧懂事的孩子会显得懦弱没主见,可但凡接触过商斯有的人就知道,他是个极有想法的人,相反的两极共存于一个人身上或许显得有些诡谲,可商斯有就有这样的魅力,让人相信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意愿也是本人的意思。


    如此离经叛道的行为,对叶弈臣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发生在商斯有这儿,确实有些离奇,也难怪叶弈臣一支烟捻了许久,迟迟没有点燃。


    商斯有却没答他的话,眸底晦色渐浓。


    见状,叶弈臣才意识到商斯有很认真,非要跟朱晚筝讨个公道才罢休。


    认真得几乎失去理智。


    想到这,一向能言善辩的人此刻像张卡壳的磁带,好半天才缓过来,“真要理论,也不必当着小姨的面不是?万一真闹僵了,往后她刁难小郁老师,你怎么办?”


    商斯有凉悠悠道,“谢二小姐自己都外强中干,当不好朱晚筝的挡箭牌。再说了,她的手段无非那几种,真要放马过来,我还招架得住。”


    “等等,你这会儿脑子不清醒,咱们冷静冷静。”


    叶弈臣拉他在凉亭里坐下,想要劝说,却跟话烫嘴似的,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他这个身份立场,不好明着告诉商斯有,之所以拦他,是觉得没必要。


    他们这一代能年纪轻轻有所作为,诚然是沾了长辈的光,无论肯不肯认,这都是事实。


    其实商斯有他们来之前,叶弈臣跟乔瞒为此就拌了会儿嘴。乔瞒多天真,觉得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什么世俗看法门第差异都不是问题,然而叶弈臣对此抱以悲观的态度——换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成,可那是商斯有。


    如果是他叶弈臣冲冠一怒为红颜,大家只会当作笑谈来听,但要是主角换成商斯有,那就是全北京最炸裂的一桩新鲜事儿。


    谁叫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楷模,人们早已不肯承认,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行差踏错半步,就会成为一生的污点,从此如影随形。


    叶弈臣不知道商斯有未来会不会后悔,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截住他,让他再好好想想。


    缓了缓心绪后,叶弈臣将烟点燃,深吸一口,“川哥,我不想你犯浑。”


    从身份备受争议到如今人人敬仰,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饶是叶弈臣这个旁观者,见大厦将倾,也想竭尽所能扶上一把。


    商斯有看向这位“表弟”,从前总觉得他性子毛躁冲动,因为叶、谢、乃至商家都会为他托底,某些时候,不够稳定的情绪是被溺爱的小孩的特权。


    与他不同,他从小就必须学会心如止水、八风不动。


    而眼下,他们俩的角色似乎换了过来,印象中没那么思虑周全的叶弈臣,在劝他三思。


    商斯有有些无奈,“你说说,什么算犯浑?不想被包办婚姻,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也算?”


    叶弈臣摆摆手,拨散了烟圈,“不算。但你要为此跟家里撕破脸皮,丢了大好前程才真是昏了头。”


    说着,他弹下烟灰,继续道,“我跟你说的不是朱晚筝的事儿,是小姨。你也知道她好脸面,那么多亲戚朋友看着呢,让谢二小姐下不来台,回头那日子能好过吗?”


    “上回我跟朱晚筝见面已经很勉强,今天她设宴明显是赶鸭子上架,不表明态度,往后只会变本加厉,逼着我和朱晚筝结婚也是早晚的事。”


    “话虽如此,你也不能硬碰硬,今天摊牌之后怎么收场?依我看,结婚这事儿能拖则拖,只要你不表态,她总不可能押着你上民政局去。”叶弈臣说,“我知道,你觉得你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小郁老师有所谓啊,她看上去也不是个爱生是非的性子,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吞。如果小姨真要棒打鸳鸯,你觉得小郁老师受得了她的雷霆手段吗?”


    这句话还真戳到了商斯有的痛处。


    他的软肋无非就是郁雪非,然而哪怕没有外力,她也想从他身边逃离。


    他毫不怀疑,倘使谢清渠真的插手他们的事情,还用不着威逼利诱,郁雪非就会自己收拾东西离开。


    想到这,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估计不等谢二小姐动手,她自己就麻利走人了,一点苦头都吃不了。”


    叶弈臣又是一愣,“什么意思,是小郁老师想跟你玩玩啊?”


    看着那么文静,半点不像游戏人间的玩家。


    “说来话长。”商斯有觉得或许今天是真没办法了,才会跟叶弈臣说那么多可有可无的事儿,“她是个好姑娘,是我混蛋。”


    他清楚自己给郁雪非带来了很多麻烦,却又不愿放开她。


    朱晚筝、谢清渠,这些本不是郁雪非该面对的烦恼,尤其是朱晚筝这一茬,那天受了这样的委屈,回来还要被他疑心,要不是情绪上来吵架透露了蛛丝马迹,还不知这件事要被她藏到什么时候。


    今天谢清渠设宴的目的再明了不过,他若是有心,肯找个别的由头推了也不是不成,偏偏要应下来,甚至带上了郁雪非,就是为了当着朱晚筝的面出口气,告诉所有人,她绝非玩玩而已的对象,身后有他撑腰。


    然而被叶弈臣这样一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欠考虑了。


    朱晚筝自然不敢有小动作,谢清渠未必。他的眼睛不可能时时刻刻长在郁雪非身上,如果谢二小姐真使了什么手段把郁雪非送走,他才追悔莫及。


    擅长筹谋布局的商斯有,生平第一次将事情处理得如此不周全。


    他默了片刻,掏出手机要拨号,被叶弈臣拦下,“你要打给谁?”


    商斯有乜他,“小乔,让她带郁雪非多逛逛。等会儿要先应付谢小姐,她在不合适。”


    眼见劝说有效,叶弈臣一副苦尽甘来的表情,抹了把额头的汗,“您就免开金口了,乔瞒瞒知道。她在这坐了半天就是为了守株待兔,在你们进去之前把小郁老师接走的,满胳膊都是蚊子咬的包,你就说诚不诚心吧。”


    他笑了,“行,真是煞费苦心,回头还得单独请你俩吃顿饭。”


    “吃饭就免了,咱哥俩交个底,你跟我说句实话,和小郁老师到底怎么个情况,往后打算怎么办?实在不行,金屋藏娇也不是不能考虑——”


    “我可不像你。”商斯有打断他,“我就认准她了,不管如何都要把人带回家,所以必然会有跟谢二小姐撕破脸这天。”


    叶弈臣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等我捋捋,你前面又说她才不怕小姨棒打鸳鸯,自己就能走人,现在又讲要把人娶回家,是我理解那个意思吗?”


    说纯情吧,他强人所难;说恶劣吧,又只认准这一个。


    他错愕地盯着商斯有看了好一会,像第一天认识似的,怎么看怎么陌生。


    那个识大体懂分寸的表哥哪去了?


    “不儿,你是开窍太晚还是怎么的,现在时代变了,不是说谈恋爱就得结婚。还有,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倒是悠着点啊。”


    商斯有扬唇笑了笑,屈指轻叩他脑门,“想什么呢?固然开始不尽人意,但总要有个不断修正的过程,不是么。”


    “我保证,她嫁给我那天,一定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他扬长而去,只留叶弈臣在原地出神,要不是燃尽的烟蒂掉下来烫到手,他还没能缓过来。


    这人真疯了。


    平时看不到的那股子疯劲儿,全用在人小姑娘身上,怪吓人的。


    *


    另一头。


    郁雪非和乔瞒一人掬了捧鱼食,立在水廊前撒下去,水里的锦鲤蜂拥而上,像簇簇翻开的牡丹花瓣。


    “一看就知道,平时大家伙儿没事都爱来喂鱼,给它们吃得一肥二胖的,游都游不动了。”乔瞒朝着正中那条最大的努了努嘴,“尤其是它,跟鸡翅包饭似的,真圆。”


    郁雪非被她的话逗得忍俊不禁,“您是文化人,就这么比喻呀?”


    “大俗即大雅,再说了,鸡翅包饭有什么不好的?我还挺念这一口呢,可惜,念大学以后怎么也找不着这种小摊了。”


    乔瞒一把扬了剩下的鱼食,扶着栏杆坐下来,“小郁老师,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您怎么还把我当神仙似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遑论,要说像小神仙的,跟前这位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郁雪非动了动唇,最后化为个恰如其分的微笑。


    要怎么跟她说呢,不是看她像神仙,而是她站在低处仰望,他们就像站在月地云阶一般,怎么都看不真切。


    忖度半晌,她莞尔着,话音低而轻,“小乔,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亲和的,我保持分寸总是没错的。”


    这句话仿佛一滴冰化成的水落入乔瞒心间,凉意丝丝缕缕地沁开。


    虽然乔家家道中落,但地位尚存,她见识过太多努力钻营只为挤进来的人,因此才觉得郁雪非难得。


    她太知好歹,对商斯有的权势没有半分妄想,若非必要,估计与乔瞒也不会有多深的交情。


    跟着郁雪非学琵琶那么久,乔瞒从未听到她提过自己的事情,而且哪怕商斯有会跟他们私下小聚,起哄要他带郁雪非来,她也不大情愿。


    有人背地里议论她摆谱拿乔,但乔瞒看得出来,小郁老师只是想尽量划清界限,与商斯有的圈层、生活交集越少越好。


    想到这,乔瞒难免觉得有些惋惜,默默注视她片刻后启口,“小郁老师,我冒昧问一句,你不掺和到我们这个圈子里,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离开川哥?”


    郁雪非喂鱼的动作僵了下,幅度很小,并不容易被人察觉,“怎会?我和他向来不由我说了算,要离开,前提也是他厌烦了我才对。”


    乔瞒不认可地摇摇头,“我看未必,川哥可是洁身自好了许多年才遇上你,哪能轻易放过。”


    她苦笑,“是吗,可是他终究会结婚的,我也不想不明不白地跟着。我们说好了,我不会当他的情.妇。”


    “为什么你觉得川哥结婚就要放弃你呢?万一他——”


    “小乔,你也知道是万一。”


    万分之一的几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郁雪非从没期待这份幸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正相反,她亟盼商斯有随波逐流,待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因为家里安排的婚事将她弃如敝履。


    “不是的,川哥对你很用心,我们都看得出。”乔瞒心急之余,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吐出来,“今天的聚会非同寻常,是川哥妈妈攒的局,他将你带来是什么目的再清楚不过了。”


    她握住郁雪非微凉的手,杏眼里满是恳切,“他是认真的,你要有信心。”


    有时候郁雪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乔瞒。


    一方面,她看尽世态炎凉,伶俐而清醒;另一方面,她又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天真到有些幼稚。


    她以为今天这番话足以挽救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上上功德,哪知却旁敲侧击提点了郁雪非。


    “今天他母亲也在?那么等一下吃饭时会碰上么?”


    “嗯……”何止他母亲,还有那位朱小姐。乔瞒生怕她上赶着去火星撞地球,只好吞吐道,“我跟后厨打过招呼了,待会儿我们自己在茶楼吃,不去那边。别多想,是怕你介意那种场合,规矩大得很,坐着难受。”


    “这样啊。”郁雪非是玲珑的人,哪能听不懂她言外之意?她低了低睫,神态恬静柔美,“我都行,没关系的。”


    她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商夫人,却不是为着为自己争取名分的。


    商家容不下她,而商斯有又不肯放她走,那么这个位置就是最好的谈判筹码——不知未来有无可能与对方达成交易,借力离开商斯有。


    但是乔瞒显然不知道她正作此想,怜惜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被淋湿的小猫,暗慨天道不公,蹉跎有情人。


    她抱着郁雪非的胳膊晃来晃去,娇声说,“今儿我就做个主,咱俩自己吃。小郁老师,我难得跟你单独说说话,就当陪我行不行?”


    拗不过她,郁雪非只好点头答应,“我的荣幸。”


    山庄餐食备得很雅致,盛在釉色素净饱满的琉璃盏里端上来,还带着数千里外香格里拉山巅的雪松香气。


    什么松茸汤、高山茶,不可多得的天然食材,烹饪技法也足够高超,能够最大程度地凸显食物本身的口感与风味。


    乔瞒主人翁一般的口吻,“怎么样,合口味吗?”


    郁雪非抿了一口汤,放下勺子,轻轻擦拭嘴周,“我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觉得很鲜,外头吃不到的。”


    “那是自然,这庄园的主厨是跟了谢家许多年的,功力深厚,连我家老爷子都惦记呢。”


    郁雪非认真听乔瞒的介绍,还想着这位可能为她提供裨助的商夫人,尽管没能一睹真容,旁敲侧击多了解了解总没错处。


    于是她佯作放松的姿态,缓缓转着手中的调羹,“这么说,谢家很厉害了?”


    “是呀,谢老当时的职务可是这个。”乔瞒比了个手势,讳莫如深道,“不过眼下这代逊色得多,老爷子想法古旧,只想让小儿子接班,可那位谢三少爷又是个太有主见的,根本降不住。”


    这些八卦都是她在叶弈臣那儿听来的,对于叶弈臣那位呼风唤雨的小舅舅,乔瞒的印象就是大龄单身不好惹。


    也是,这样的身家还要单到现在,连家里人都没辙,光想想都知道多难搞。


    郁雪非夹起只羊肚菌,“怪不得,听你说起他母亲在,如临大敌一般。”


    乔瞒哑然,不知该不该说她迟钝:那位明明是你的大敌好吗!


    按照谢伯母的脾气,看见川哥带上郁雪非赴宴,今晚的饭就别想吃了。明晃晃地砸场子,谁看了不糟心?


    所以她跟叶弈臣嘀嘀咕咕商量出这么个对策,好在到目前为止,一切执行得当,等那群长辈都走了,他们小辈们间怎么闹都没所谓。


    算了,就当做善事积德,遑论相比起朱晚筝,乔瞒还是更喜欢郁雪非一点。


    她就是这么认亲不认理。


    “哪有这么夸张……”她无力地辩驳,“不过吧,谢伯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看着温和,实则绵里藏针,说话做事很有派头,也相当强势……所以我的确也有点怕她,不见也好。”


    郁雪非了然地点点头。


    心里有了点底,来日正面照会这位谢二小姐时,也不至于落荒而逃。


    第29章


    一场虚与委蛇的筵席散后, 月上枝头,树影微曳。


    “筝筝,等一下聚会你真不去了?”


    朱晚筝取了擦手巾拭净手上的水珠, “不去了。”


    董嘉月正在补妆, 听她如此果决, 心里一个咯噔, “可是大伙儿都在,咱们走了是不是不太好?如果是怕川哥的话, 今天席上他对你不是还成么……”


    “是还成。”


    朱晚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容貌姣好, 今天的妆也非常衬气质, 烘得整个人愈发矜贵优雅,可是他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她旋身过来, 淡淡睇向董嘉月,“他固然礼貌,但那只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带出的绅士风度,与我这个人无关,我与他说话,能明显感受到他怠于应对。”


    左不过是碍于谢清渠在场才给她几分好脸色,如今谢清渠和其他长辈走了, 只剩他们的聚会, 朱晚筝该如何自处。


    董嘉月却不认同,努努嘴说,“你想啊,他今天能来,并且见到你不反感, 至少能说明要么那女人没告状,要么就是告了也不上心,你还是有赢面的,何况还有谢伯母站在你这边,怕什么?”


    这道理朱晚筝自然知道。


    当时谢清渠指挥商斯有坐她身边,男人凛肃眼风从她身上刮过,最后仍从善如流地留了下来,她何尝不欣喜。


    然而席间他的冷淡说明了一切。


    朱晚筝的讨好全都视而不见,甚至在她第三次给他添菜时,还得了句不阴不阳的讽刺,“朱小姐不必这么关心我。”


    如果到这她还听不懂话里的意思,那未免太过迟钝。


    但是哪怕是面对董嘉月,朱晚筝也说不出自己被如此厌恶的事情,只能囫囵带过。


    从前因为同在大院长大,她才能自称是商斯有身边难得的异性朋友,也没少打着这个幌子吹嘘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如今要真说给董嘉月听,岂不是自打耳光?


    朱晚筝心里烦乱,补完妆,胡乱将口红粉饼塞进包里,“来日方长吧。”


    董嘉月倒是热心肠,以为她烦的是之前跟郁雪非的事情,心想着跟自己也有点关系,建议道,“你要是实在担心这事儿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隔阂呢,不如主动认个错,把问题往她身上推,我再给你作证就是了。再说了,就算川哥要去问胡旭,他敢说是咱俩的问题吗?”


    要不说董嘉月虽然莽撞,鬼主意还真不少,适才絮絮叨叨那样多话,只有这句朱晚筝听进了心里。


    早晚要面对的,还不如自己主动破冰。旁人倒罢了,川哥最讲理,以前大家有点什么纠纷都爱找他评理解决,这事儿顶多是各打五十大板,总比一直这么惴惴不安下去的好。


    朱晚筝犹疑,“真行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何况你主动认错,于情于理,他再为难你都不合适吧。”


    一个圈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好真闹僵了。


    但是要说装聋作哑,朱晚筝就担心这事情变成一枚不定时的炸弹,随时有引爆的可能,既然如此,还真不如主动点燃它。


    见她还在踌躇,董嘉月继续道,“你想啊,这件事过去大半个月,川哥没找你,谢伯母今天还特意攒局给你撑腰,就说明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呢,你这么做毕竟是动了他身边的人,变相打了他的脸,往后要真结婚了,这件事就变成了一根刺,不如自己主动拔了。川哥那么有绅士风度,难道真要跟你计较呀?”


    “不是的,我是在想,真有必要主动认错?”朱晚筝皱了皱眉,“说出来彼此脸上都不好看,何必多此一举。”


    “哎呀!”董嘉月急得跺脚,“咱们换个思路呢?你不说,他万一知道了以为你心虚怎么办?那可不是酒肉朋友点头之交,以后真要成了一家人,摸不清他的想法,你就吃了大亏。”


    她补完了妆,将口红旋回去,盖上壳收进包里,“相反,你坦坦荡荡认了,他还不一定好怪罪你,要真跟你计较倒显得没风度。信我筝筝,我不会骗你。”


    朱晚筝前思后想,还是打定主意去找商斯有说清楚。


    她穿过夜雾缭绕的回廊,恰好在外面拦下他,“川哥,现在方便吗?有些话想跟你说。”


    商斯有一手闲闲抄兜,另一只手托着半杯香槟,眼皮轻掀,看了眼凉薄如水的月色,“你说。”


    见到这个架势,董嘉月本想抽身而退,却被朱晚筝不动声色地攥住手腕留了下来。


    她怕。


    单独面对商斯有,还要承认自己冒犯了他的人,朱晚筝真的没底。


    “川哥,有件事其实在我心里藏了许久,一直都想找你说,但总没遇上特别合适的时机。”朱晚筝深吸口气,逃避着他的目光,“前阵子遇见了您身边那位,与她发生了些冲突。”


    “哦?”


    “说来是我不好……如果知道郁小姐是那样的性子,说什么我也不会贸然跟她打招呼了。”


    商斯有勾唇,“听起来,像是她对你也不大客气了?”


    “是啊!”董嘉月听出他语气松动,忙不迭地帮腔,“川哥你也知道,筝筝平时是个多和善的人,要不是被逼无奈,怎么可能跟她闹起来,是不是?”


    “确实,一向听闻朱小姐落落大方举止得体,不像是找人麻烦的。”他扶了下眼镜,半张脸笼在月影里,“你们怎么闹的,要不要我替她向你赔罪?”


    朱晚筝脑子“嗡”地一声,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他这句话远不止字面意思,然而在此语境下,又委实算不得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川哥。”她局促道,“虽然郁小姐出言不逊,但我那样做也不对,也算是扯平了,我来找您说清,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有误会。”


    商斯有默了默,偏头去问一旁的董嘉月,“你们朱小姐做了什么吓成这样,倒像我要把她吃了似的。”


    “她呀,她也就是一时气急,就冲您家那位泼了杯水——”


    “嘉月!”


    朱晚筝一声疾呼让喧嚷的夏夜瞬时归寂,树上的蝉、灌木里的青蛙,一时间都没了声响。


    她们看见商斯有朝前踱了一步,“所以你说她冲着郁雪非泼了一脸水,是么?”


    董嘉月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自明暗交汇出走出,才能让人看清神色。与话语的温和轻松不同,男人的眼底交织着的,分明是散不去的阴鸷。


    朱晚筝下意识抓紧手包链条,嘴唇徒劳地碰了碰,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商斯有的目光越过她,冲身后的人扬声道,“来得正好。过来,到我身边。”


    错愕之余,董嘉月回头去看,几乎失声,“怎么是你?”


    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两道身影,一个是刚刚借故缺席的乔瞒,还有一个是郁雪非。


    她仍然是那副恬静的模样,挽成偏髻的青丝托起雪白的脸,月色下,一点骨肉的阴影都没有,浑似个女鬼一样,幽幽站在回廊尽头。


    乔瞒冷淡地回她一句,“刚才不还说得挺欢,怎么见了本尊敢做不敢当?”


    此番动静下,朱晚筝不必回头也能猜出大概。她心底颤得厉害,双腿却像钉住一样迈都迈不开。


    商斯有又重复了一声,“过来。”


    郁雪非不敢耽误,提步上前。


    一阵轻柔的晚风拂来,暗香涌动,不合时宜的栀子香气灌了满鼻。商斯有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半搂在怀中,轻声问道,“是她说的那样么?”


    郁雪非平静地看向朱晚筝,点了点头。


    出主意的董嘉月眼看事情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一下子慌不择路,哪还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赶忙替自己这边辩解,“川哥,固然筝筝有不对的地方,但也是她挑衅在先,您是明事理的人,不好这么护短吧?”


    朱晚筝打断她,“少说两句是会死吗?闭上你那张破嘴!”


    她追悔莫及,真是一时乱了阵脚才会听信董嘉月的鬼话,自己撞枪.口上来,颜面尽失。


    董嘉月被她的怒火吓一跳,嗫嚅道,“讲道理而已啊……”


    朱晚筝瞪她一眼。


    眼下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商斯有的态度那么明显,明晃晃就要护着郁雪非。


    遇上这个女人,他完全没有旧时的理性、克制、清醒,整个人着魔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进,董嘉月再聒噪下去,她们的下场只会更糟糕。


    电光火石间,朱晚筝飞快地盘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一切,难怪下午见了还活蹦乱跳的乔瞒突然称病离席,原来只是调虎离山,避免拂了长辈的面子,顺手给她留了最后一点周全。


    反而是她自个儿没懂这层意思,还沾沾自喜有了靠山就能拿下商斯有。


    要是席间,他直接带着郁雪非现身,更不知道场面会多难看。


    他是冲着撕破脸皮来的,还怎么可能容得下她求情?恐怕此时此刻,正以看待跳梁小丑的眼光打量她。


    朱晚筝平生从未受过委屈,遑论是为了这么一个人。


    片刻后,她扬起下颌,以绝不服输的姿态对上商斯有,“川哥,我不知道她向你吹了什么枕边风,又如何装可怜,你会被迷得如此晕头转向,这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可以被称为大院楷模的你。我想,你应该再问问郁小姐,她在遇见我们之前做了些什么,那位胡总的手搭在她哪个地方,又对她说了什么诨话,才会让我和嘉月对她产生敌意。”


    哪个男人不介意伴侣的忠贞?他们可以花天酒地,但绝对容不下女人水性杨花。


    月色下,郁雪非的脸色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小山眉轻轻蹙着,略显局促的模样。


    朱晚筝为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感到得意。


    如此看来,她在告状的时候确实有隐瞒,才这么担心商斯有知道。


    扫过郁雪非后,她心神定了下来,看向商斯有笑道,“那么,您是毫不知情了?”


    “的确。”商斯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月影摇曳,在香槟杯里荡起流光点点的涟漪,“如果被我知道胡旭有这胆量,他现在应该考虑去哪做手部接肢才对。”


    一语毕,这个蛩虫躁鸣的夏夜瞬间静了下来,空气中漫开死一样的沉默。


    不止朱晚筝,连远处的乔瞒都有瞬间错愕:怎么有人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他甚至看不出半点愤怒,下眼睑微微上拱,挑起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弧度。


    然后在众人眼皮底下,他将那只酒杯嵌入郁雪非指间,再帮她蜷起僵硬的手指,动作柔而缓,仿佛一位耐心的引导者。


    郁雪非听见他用那低醇清贵的嗓音贴在耳边说——


    “她怎么泼你的?”


    “泼回去。”


    第30章


    那是一只以轻薄著名的奥地利手工酒杯, 水晶玻璃薄至透光,却坚韧无比,正因此, 才能反射出那样好看的色泽。


    它就在郁雪非手里, 却似有千钧重一般, 沉得几乎执不住——而所有重量, 来源于权柄。


    在商斯有的授意下,她能对朱小姐的脸面生杀予夺, 哪怕只是一瞬,也足够彪炳夸耀。


    郁雪非的手微微颤着, 指尖发凉, 一层冷汗敷在手心,与细质的玻璃间有些摩擦,生涩得令人不适, 仿佛天生她的手就不该拾起如此贵重的东西。


    她的睫毛撑起薄薄的眼皮,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朱晚筝平生少有的狼狈。


    此情此景本该大快人心,可郁雪非却怎么看都觉得凄凉——她们像笼里的困兽在鏖战着,作壁上观的男人才有权决定去留。


    然而,原本她不该在这里的。


    郁雪非看着朱晚筝,朱晚筝也回敬以同样直白的目光。


    只是后者没那样淡漠,掺着浓郁的嫉恨与不甘, 尔后, 垂眸凝向她手中的酒杯,嘲弄道,“郁小姐大可不必装好人,告状的时候可没见得这样有善心。”


    说完她闭上眼,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来吧,泼完这杯酒,咱们算扯平。”


    郁雪非蓦然笑了。


    如果说刚刚还有一隙物伤其类的怜惜,在顷刻间,一切都化为乌有。朱晚筝看不穿的是,她并不屑于争夺商斯有的爱,遑论因此与她交恶。


    她抬眸看向商斯有,“我有句话想单独跟朱小姐说,可以吗?”


    “当然。”


    见有热闹可看,董嘉月还想一步三回头,被乔瞒推攘着走了。他们进了里间,门扉开合中,笑声自狭窄的缝隙沁出来,透着纸醉金迷的气息,然而转瞬间又很快归于静谧。


    没了旁人在场,郁雪非觉得她们之间的氛围反而没有那么紧绷,有商斯有在,朱小姐才提着一口气,他一走,那股子骄傲就泄了下来。


    郁雪非思忖片刻,启唇,“如果我说从未向他告状,你信吗?”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跟我炫耀他如何宝贝你么?”朱晚筝懒懒答道,“不过有没有都不重要了,愿赌服输,我认栽。”


    “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朱小姐,商先生的选择,从来不是我们之间非此即彼的事,你与我争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冤冤相报。”她一撇手,将杯子里的酒尽数倒在郁郁葱葱的花丛里,“你放心,我不会介入在你们之间,这是我跟商先生的协定,如果真有一天他必须与你结婚,也一定会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


    朱晚筝怔了一瞬,“你没想过嫁给他?”


    “从未。”


    哪怕是多停留一时一刻都不想。


    郁雪非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朱晚筝没体验过这种失去自由的感觉,兴许不能理解她的无奈。


    如她所料,朱晚筝眉心微拢,饶有几分不解,“川哥他对你很上心。”


    “那是商先生自己的事情。”


    “你呢?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


    “没有。”


    对方的话让朱晚筝有些讶异,不由重新打量了一遍郁雪非。不得不说人如其名,她跟这个名字一样清孤,不该堕入红尘里。


    然而她好似被迫牵扯进一段感情,挣不脱、逃不掉,这反差不免叫人好奇其中缘由。


    “如果是这样,你和他又是怎么……”


    “商先生帮了我大忙,是很重的恩情,然而眼下我无以为报。”郁雪非吐字清晰而平静,“有朝一日有能力的话,我会一笔一笔跟他算清的。”


    给江烈做手术的钱。


    资助他出国的钱。


    她粗略统计过,不至于到还不清的地步。然而物质层面的账平起来容易,最难的是雪中送炭的人情。


    不知道她陪在他身边的青春能不能抵消。


    繁星璀璨的仲夏夜并没有风,朱晚筝却觉得身上阵阵凉意,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戚涌来,让她徒然地动了动唇。


    但是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无法承认对郁雪非的同情,最后只好硬生生地回敬一句,“我凭什么相信你?”


    “时间长了,您自然就知道了。”


    暗暗浮动的荷香里,郁雪非走上台阶,扶着檀木隔扇,声音几乎听不清,“今晚的话是我和朱小姐的秘密,还请您不要说出去。”


    *


    后半夜的聚会乏善可陈,跟着商斯有见了一圈朋友后,他们坐上回家的车。


    历经今日一遭,郁雪非只觉得身心俱疲,倚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商斯有虚虚握着她的手,问道,“你跟朱晚筝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把话说清楚而已。”


    “我猜你没用上那杯酒。”他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她的皮肤,“其实有时候根本不用这么善良,该以牙还牙的,就要让对方尝到苦头才行。”


    提及此桩,本是闭目养神的郁雪非转过头看他,“我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你们家中相识,关系网也很复杂,或许以后还有往来,实在不用因着我这一桩有龃龉。”


    他扬唇笑了,“那有什么紧要?不能白白叫你受欺负。”


    “那如果真是我无礼在先呢?”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商斯有语气平静,“更何况你不会——你和朱晚筝不一样,骨子里就是良善温驯的,永远不可能主动找茬滋事,更不可能去冒险得罪她。”


    他停了一瞬,眸光幽幽萦系在她身上,“当然,对我除外。你好像并不怕得罪我。”


    郁雪非被他说得脸热,往回抽了抽手,“……怎么可能,我最怕的就是你。”


    “怕我还净做让我生气的事儿啊?”商斯有将她往回拽,这次力气很足,连带着郁雪非整个身形都往里靠,“但就算是这样,我拿你也没法子。上回说的话是吓唬你的,我真没那么下作,要用家人要挟你。”


    “你想想,是不是?”


    这是半个月来,他们第一次直面上次争吵的遗留问题。


    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缠上颈项,仿佛织成一条项链。如果它有形状,一定是一只成色极好的蓝宝石,压在她锁骨窝里,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平心而论,商斯有确实没有真的对她和她家里人做什么恶,要说唯一令她耿耿于怀的,就是他与江烈的矛盾。


    但那又不是对她的威胁或者恐吓,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角力。尤其她是风暴的漩涡中心,更不好在这件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想到这,郁雪非默了默,稍稍转过身面向他,“可是我真的会害怕,爸爸和江烈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他们有什么好歹,我……”


    不用等她说完,商斯有也明白郁雪非的意思。他毫不怀疑,要真对她父亲做什么,郁雪非一定会找他拼命。


    “不会的,我答应你。”他将眼前担惊受怕的女生揽入怀中,安抚般拍了拍她清瘦的背,“你都够讨厌我了,我哪里还敢这样做?那不是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么。”


    她安静片刻才又启口,“商斯有,其实我是真的怕你,做错了事才会撒谎。”


    商斯有定定地看她,像是想这样将她的心思看穿,才好知道现在讲的话有几分真假。好半天,他才回了句问,“那你怕我什么?我没有害过你,也答应了你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我……我也不知道。”


    或许就是怕他这个人呢。


    人们会害怕未知,害怕力量,害怕无常——这些特质商斯有兼具,害怕他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能因为我看不透你,”郁雪非感受到他抚在背上的手顿了一下,恰好抵着脊骨,“我不知道你看中我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又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每一天我都在这样的担忧中度过。”


    好像听他叹了口气,“这还不简单,就是想跟你在一起。难道我们不是在谈恋爱么?”


    “为什么非我不可呢?”


    她想,世间风月局最难解难分,落到谁头上都一样。就像朱晚筝,生来就拥有一切,却偏偏要在商斯有这么个人身上死磕。


    商斯有依旧徐徐地梳她的长发,“你问得不对,应该说,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朱小姐很喜欢你,跟你也相配……”


    “我也很喜欢你,但你不也一样对我退避三舍么?”


    他摁了下她的背,压低了,推进自己怀中。郁雪非的下巴刚好枕在男人的肩头,鼻息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有点淡的檀香,像一座洁净的山寺,让颠沛流离的旅人觅得片刻安宁。


    今晚她说话说得有些累了,先是应付乔瞒,然后是他的朋友,再是他。现在靠在商斯有肩上,她没了争论的力气,只想歇一歇。


    商斯有哄小孩儿似的拍着她的背,拍了好半天,她几乎都快睡着了,听见他低声说:


    “郁雪非,既然你心里也没装着什么人,能不能试试喜欢我。”


    “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太想把我弄清楚所以才会害怕,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讲道理的。”


    此情此景,她不敢作声。如果醒着就必须给他个答案,但偏偏这种问题,她给不了答案。


    郁雪非闭着眼装睡,感受到似乎他调整了一下动作,将她的脸抬了起来,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擦过她鼻尖,“睡着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好一会儿,又听他无可奈何地说,“倒是会挑时间。”


    紧接着,一张柔软的薄毯盖了上来,“那就睡吧。”


    今天的偏髻露出一侧耳朵,也成了她百密一疏的破绽。商斯有低头为她整理毯子时,唇正好贴在她的耳廓,呼出的热气迅速染红了它,烫得惊人。


    郁雪非心跳得飞快,身子却僵着一动不敢动,后来竟然在这种慌乱中真的睡了过去,商斯有叫她下车时还有些迷糊。


    夏夜的风有点凉,湃着她那颗还没能安静下来的心脏。


    老槐树下,胡同里光影昏晦,商斯有的神情并不分明,只记得他看来的那一眼那么深长。


    郁雪非问,“怎么了?”


    他这才笑了下,“没什么,想到朱晚筝说的话。胡旭真碰了你?哪儿?”


    她怕他真要去废了人家的手,忙解释道,“就是介绍的时候搭了下肩膀,没那么夸张。”


    商斯有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数日后她听潘显文聊起,胡旭在外头风流时被老婆抓了个正着。


    他是赘婿起家,平时只敢小偷小摸揩油,哪知偶尔一次趁家里那口子不在偷腥就被逮,真是有够倒霉。


    当时关观还在旁边调侃,“怎么听起来你很同情?老板,这可同情不了,纯纯活该。”


    潘显文忙说,“哎哟喂,我哪敢啊,只是讲个八卦,你都能往我身上联系。夜路走多了撞鬼也寻常,只是胡旭也忒背了点不是?不过依我看,这事儿有幕后推手,不然按胡旭这身家,一般人犯不着得罪他……”


    郁雪非听着,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


    *


    一转眼,时间不紧不慢地来到初秋。


    随着《十面埋伏》最后一个音节掷地,音乐厅内重归于寂,然而不过片刻,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毫不吝啬地馈赠给舞台正中的演奏者。


    郁雪非抱着琴,躬身致谢。这是她作为琵琶首席的独奏环节,尽管只是一支曲子的时间,也足以尝到些许触及梦想的喜悦。


    “郁仙儿,有人送花,给你放化妆间了啊。”


    “好,谢谢您。”


    她到后台放好琴后径直回了化妆间,一推门,果然看见一捧洁白的马蹄莲。


    其实这在她收到的花里不算惹眼,但不知为什么,竟第一时间注意到它。


    旁边弹箜篌的戴思君八卦道,“我看到送花的人了,好帅,看着又挺拔又贵气,那是郁仙儿男朋友吗?”


    她还是央音的学生,大二,在乐团做点兼职。因为年纪小性子活泼,跟关观很合得来,老潘戏称她们为乐团两位活宝。


    听到好友发问,关观迫不及待为其解答,“当然,他俩站在一块儿可般配了。”


    “哇,跟电视剧里的cp一样,真养眼。”


    郁雪非正在摘首饰,听两人一唱一和,忍俊不禁,“行了,你们俩不卸妆么?倒有时间在这八卦。关观,你不是每次都说男朋友来接,溜得最快了?”


    上一秒还眉飞色舞的关观被她一句话说得愁眉苦脸,抬眼看向镜子,连拆头发的力气也没了,“甭提了,前几天吵了一架,冷战呢。”


    “怎么回事呀?”戴思君凑上前来,“跟我们说说,他多大牌哪,敢让我们关观受气?”


    关观叹口气,“说起来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不爱给我报备行踪,我又没法在他身上装个摄像头,然后问他呢,他又嫌我管得太紧,那天没忍住就吵崩了。”


    谁在恋爱里都有难念的经,那么乐天的关观也逃不过。


    “我觉得挺莫名其妙,花一两分钟发个消息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愿意?更何况,要是他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至于这么东猜西想的么?”


    戴思君义愤填膺,“太过分了,要不是心里有鬼,谁会这么想?还敢这么晾着你,百分百有问题。”


    她拍了拍关观的肩,“我建议你好好查一下他,是不是外头有情况没告诉你,所以才喜欢玩消失。不过就算没情况,这妥妥冷暴力男,分了算了。”


    纵然关观是很气愤,然而提到分手,又有些于心不忍。大概是觉得戴思君不谈恋爱没有共鸣,她思忖片刻,转而求助郁雪非,“郁仙儿,你家商先生这么忙,平时会跟你报备吗?”


    她摇摇头,“不会。但我不问他,他也不问我。”


    “就不担心吗?他可不是一般人,多少女孩盯着呢。”


    “腿长在他身上,真要有什么二心,我还能绑了不成?”


    戴思君在一旁咯咯笑,“还是雪非姐通透,难怪叫郁仙儿呢。关观,当局者迷懂不懂?听我一句劝,回头看看他手机,说不定有惊喜。”


    关观抓起桌上的纸团朝她扔过去,“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要真分手了,做鬼也要缠着你!”


    被埋怨的人倒是大度,撇着脸轻哼一声,套上外套,“那也不能是今天,今天还有约会呢。小关观,哪天我看个良辰吉日,指导你查手机啊。”


    烦得关观捂着耳朵大叫,“快滚快滚!”


    戴思君走后,休息间里才消停下来。关观一边摘假睫毛,一边问,“郁仙儿,你和商先生,看不看对方手机啊?”


    问完她才又觉得多余,“忘了,你俩对彼此这么放心,怎么会看手机。”


    郁雪非笑笑,“怎么,你还真被思君说动了?”


    “不然我心里没底呀。爱一个人呢,就盼着他也能回馈同样的爱,但往往事情都不尽如人意,这时候就得开始找点证据安慰自己:不是不爱,只是他不会表达。至少他也没爱上别人不是吗?”


    平日里那么明媚张扬的姑娘,眼下像一支霜打了的花儿,看得郁雪非莫名心疼。


    她无端想起商斯有。他之前看手机、盯着她的动向,到底是掌控欲作祟,还是关观说的那样呢?


    沉默须臾后,郁雪非反问她,“那如果都无法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关观,你之前可跟我说过,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喜欢才要在一起。”


    “对呀,我是很喜欢他,原先我想,无论他喜欢我多少都不影响我怎么爱他,可是人会变贪心,没在一起的时候想要在一起,真在一起了又想天长地久。有时候我也分不清,爱他到底是心意,还是执念。”她心烦意乱,长叹口气,“好烦,我都变得不像我了!”


    “那就分手,”郁雪非说,“在感情里迷失自我,对你来说就不是健康的恋爱关系。”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啊。”


    “喜欢他什么?”


    “很多很多,说不上来……就觉得他什么都好。”


    提到这个话题,关观又恢复到一脸粉红泡泡的状态,“况且我追了很久他才同意呢,怎么可能轻易分手?除非哪天真的累了,或者实在是等不了他喜欢我了,才可能考虑结束吧——所有可能性都尝试过,还是徒劳无果,那说明就是真的没缘分。”


    郁雪非睫毛轻颤,“你也信这个啊。”


    “信,怎么不信?我还去求了签。我们俩其实蛮配的,磨合只是时间问题。”


    说着她要拿签给郁雪非看,复杂的签语,解出来无非苦尽甘来云云。


    恋爱中的人其实是很迷茫的,随时可能成为各种神秘学问的信徒,并且非常自洽,只看积极向上的那几句,旁的统统祈祷不会灵验。


    “这可是香港黄大仙庙的姻缘签,很有说法的!”她撺掇道,“你要不要也去求一个呀,看看你和商先生能走到哪。”


    郁雪非笑着拍了下她八卦的小脑袋,“我才没那么迷信。”


    等到一起收拾完出门,观众已经散了,门前只有伶仃几位路人。一辆宾利前,身形颀长的男人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目光。


    见状,关观知趣地退到一侧,“我不当电灯泡了,拜拜。”


    郁雪非笑着朝她挥挥手,抱着马蹄莲花束走向商斯有。


    已是早秋时节,夜里平添几分凉意,她穿得单薄,靠近他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商斯有触了下她指尖,“冷到了?”


    “有点,上车就好了。”她吸了吸鼻子,“谢谢你的花,马蹄莲很别致。”


    “喜欢就好。”他还是解下外套罩在她肩头,“我问了潘老板,下周你没太多工作安排,要不要跟我去趟香港?”


    “香港?”


    好神奇,关观才提了一嘴,他就像被大数据监控到了一样规划好行程。


    郁雪非把衣服拉拢,“怎么突然去香港?”


    “要过去跟几家企业谈合作,顺便带你散散心。”


    商斯有因为工作关系,时常天南海北地跑,但从未带过郁雪非出去。


    其实他随便提过一句,只是郁雪非不愿意,后来便就此作罢。


    她总是尽力地保持着与商斯有生活的界限。


    在鸦儿胡同,他们可以是一双爱侣,然而出了那一道门,他们的牵系越少越好,这样她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他。


    思虑再三,郁雪非还是拒绝了,“既然是谈生意,带我去不合适。”


    哪知商斯有笑,“这是叶子搭的关系,除了商业谈判还有私人宴请,人家庄董要带太太,我单刀赴会去当电灯泡么?”


    “你也说了那是太太,我又不是。”


    “如果你想要这个名头,随时可以是。”


    她只是想找个由头回绝,哪知他无边无际地来了这样一句。信口拈来的山盟海誓就像个滑稽笑话,郁雪非并未当真,笑了下,坐进车里去。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商太太这个位子炙手可热,哪怕高门大户的朱晚筝也一样渴望不已,真要落到手里谈何容易?商家门楣高,不是什么人都跨得过进去的。


    后来到底没拗得过,郁雪非安排了一下工作,同他前去。


    他们抵达时刚好赶上风球登陆,连绵不断地下着雨,飞机盘旋几遭才肯落地。


    天公不作美,耽误了不少时间,商斯有在车上就紧急开始工作,到了寰业更是一头扎进会议室,最后,是酒店的行李员把郁雪非送回房间。


    辗转半天,她终于连上酒店的网络。


    与关观戴思君的三人小群里,接二连三蹦出一堆消息,目不暇接。


    戴思君在说自己的约会经历。她不知上哪认识个韩国留学生,天天追着人欧巴欧巴地喊,晒出来被关观鄙夷说恶心,结果思君不以为意:练口语呢,管得着吗。外教一小时几百,他就只用吃吃饭。


    关观受不了了,艾特郁雪非一起指摘她:学韩语学疯了吧。


    她看完笑了下,没参与两人的混战。再抬眼时正觑见落地窗外雨雾中的维港,褪去华丽光鲜的外表,颇有些风雨飘摇的意味。


    他们住的是顶层的套房,极其安静,落针可闻。除了刚才行李员送她上来的动静和酒店走廊轻缓的背景音,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突然独自待在陌生的城市,仿佛进入一个静谧的、被遗忘的角落。


    有一瞬间郁雪非忽然想,如果她趁此机会逃掉,商斯有要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现,郁雪非心跳不可遏止地加速,仿佛产生如此胆大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酒店门铃声突然响起。


    她被吓得浑身激灵,没有第一时间去开,而是扬声问了句谁。


    “郁小姐您好,我们是商先生预订的造型团队,现在来为您准备晚宴梳化。”


    噢,只是造型师。


    郁雪非缓了缓心绪,上前打开房门。


    照面一看,领头的是个优雅的女人,后面呼啦啦跟了一整队工作人员,推着高大的礼服架子、保险箱……


    郁雪非错开身让她们入内,为首者呈上自己的名片,笑容专业优雅,“您叫我Sarah就好。根据商先生的要求,我们为您准备了三套造型方案,这里是lookbook,请您过目。”


    三套造型各有千秋,无一不是设计师展示架上最得意的作品。


    她垂睫挑选时,Sarah也仔细地打量着这位来头不小的主顾。她本人比照片好看太多,以至于哪怕Sarah见惯明星大咖,目光也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


    商家算得上很低调的客户,极少用到时尚圈子里的资源,只有前几年商夫人出席慈善晚宴,才请动这班人马进行梳化——那么眼前人,会是未来的小商夫人么?


    她身上有股很浓的东方气韵,源于眼角眉梢,更源于一举一动的风情。Sarah想,她一定很适合look1那套造型,改良旗袍款礼服搭配老坑玻璃种首饰组合,正衬气质。


    年轻人戴翡翠是需要点气场的,不然很难压住。不过不是翠绿的玻璃种,似乎也没那么挑年龄。


    她正想着,结果再接过lookbook,Sarah却傻了眼。


    郁雪非挑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那套。


    设计灵感源自希腊神话,缎面布料的剪裁搭配简洁高级。


    可是与一般神祇造型不同的是,这套礼裙一改圣洁的风格,用料是浓郁的黑色,仿佛北欧不见天日的极夜,带着庄严而冷肃的清高,剪裁又极其出格,露出背和腿的大片肌肤,极具张力的反差感一念天堂与地狱。


    非常反叛,甚至带着点对传统的轻蔑。


    Sarah不由想,郁小姐的眼光还真是剑走偏锋,因为没人能从价值连城的look1上挪开眼。


    且不提那些乍富的新贵,就算是寻常豪门,或者是声名斐然的明星,之前有再高的眼界,也无法拒绝穿戴一身水头极好的翡翠的机会。


    但她又转念思忖,也许是不识货呢。


    可是以小商总的身家,怎会养个不识货的女人在身边?


    在时尚圈摸爬滚打多年,Sarah早已是人精,明白个中缘由非她可以探知的,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提醒,“您确定吗?第一套明显更契合您的气质。”


    “确定。”郁雪非冲她莞尔,“第一套很漂亮,但那是属于商太太的。”


    她不是商太太,也不可能成为商太太,这点界限她一直很清楚。


    不属于她的东西,连多看一眼都是奢侈,更不提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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