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还记得第一次学《十面埋伏》, 老师强调武曲一定要弹得恢弘磅礴,掌握节奏与情绪的变化,达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 体现出曲子的肃杀壮烈。
她不是第一次演奏, 却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曲目传递的情绪。
郁雪非起手拨弦, 列营、擂鼓、掌号、放炮, 尽在弹指间。吹打开门,点将排阵, 进而埋伏、小战、大战,游刃有余。
到后面霸王战败、自刎乌江, 节奏明显放缓, 曲调渐哀。
抬睫的一瞬,却瞥见谢清渠正在与朱晚筝说笑,怠慢意味明显。郁雪非只当未见, 继续弹奏,心中滚过一味酸涩。
起,是一支《秦王破阵》,商斯有越过芸芸众生的那一眼,能看穿她的执拗;
终,是一支《十面埋伏》,谢清渠未曾言表的轻蔑, 在此刻压低了她的傲骨。
郁雪非知道, 谢清渠不敢明着将她怎么样,但是会攻心,从最脆弱的地方凿穿她,将刚建设起的信心击溃,让她自惭形秽, 狼狈收场。
原先谢清渠视若无睹,是因为商斯有没有将人带到跟前,她犯不着纡尊降贵;可后来他这样做了,商家人不可能再恍若未闻。
只不想,这位商夫人的手笔如此狠绝,彻底将她当做弹琴奏曲的乐伎,让她自己认识到与他之间的鸿沟,绝非三言两语可轻易越过的。
她垂眸,睫毛撷下一滴泪,顺着琵琶的凤颈滚落,没至衣裙深处。
后来郁雪非合上眼,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把收势一节的轮拂弹得诡谲凄厉,最后狠狠一扫,弦音惊鸣如裂帛,一霎天地俱寂。
只有丁香花瓣随风翩跹,落在她发梢裙摆。
朱晚筝怔怔地看着她。
从前不理解,即便郁雪非再怎么出尘逸绝,也不至于让商斯有倾心至此,可是眼前的郁雪非,确实担得起那个“郁仙儿”的名头。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也是。
谢清渠无心欣赏她的表演,所以故意在演奏时拉着朱晚筝说话,傲慢姿态尽显。
哪怕听完了曲,她也只是轻轻鼓了几下掌,夸奖漫不经心,“果然厉害,怪不得川儿那样喜欢你。”
然后偏靥问,“你说呢,筝筝?”
俨然将阶级划分得清楚。
朱晚筝的处境好不到哪儿去,她固然不喜欢郁雪非,但也觉得不必如此羞辱。
然而,谢清渠是铁了心要将她拉到同一战线,她也只好点点头,囫囵应了一声“不错”。
“还想听什么?”
“……伯母您决定就好。”
谢清渠依旧笑容得体,声音慈和地对郁雪非说,“那劳郁小姐,再弹几首曲子吧?”
郁雪非抿了抿唇,“您喜欢什么?”
“不拘什么,你会的就行。”
她深吸口气,仍是捺下那颗不甘的心,开始弹奏。
从《剑阁闻铃》《霸王卸甲》到《天山之春》《云想花想》《阳春白雪》,这些是她想过在硕士毕业演奏会,或者个人独奏会上表演的曲目,因此谙熟于心。
却不料首演是此情此景。
不仅没有鲜花与掌声,看的人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逗一只黄鹂没有任何区别。
一声声弦音,把她的自尊打磨殆尽,只剩最后一点,支撑她完好地离开这里。
四月的北京,太阳已经很毒了,况且今天没什么云,就这样炙烤着她,仿佛一块将要化尽的冰。
连朱晚筝也生出一隙不忍,打断谢清渠的话,提议让她回到屋子里来。
“急什么。”谢清渠凤眸微挑,“筝筝,我是在给你立威,不然她永远不知轻重。”
“可是,我不是非要嫁给川哥不可。”朱晚筝说,“他甚至连让郁雪非当情人都不愿意,我不想这么自讨没趣。”
出席过无数慈善活动、口口声声最念慈悲的妇人,此刻却用最凉薄的语气,说着无比残忍的话,“她也配?”
朱晚筝怔然,再看谢清渠时,总觉得她的目光透过郁雪非,在看另一个人。
原来谢清渠也不过是,借她们解自己的积年旧恨。
冰雪聪明的朱小姐此刻更加笃定,商家这滩浑水,她是万万不能趟的。
“伯母,我突然想到今天还跟客户约了谈事情,”她仍想尽己所能中止这出闹剧,毕竟当时郁雪非给她保全了脸面,不想恩将仇报,“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清渠瞥了眼庭中的女孩,白净的面孔上微微泛红,像是被晒透了,额头鼻尖挂满汗珠,却一声不吭,仍要将曲奏毕。
无趣。
她还以为郁雪非会有几分血性,没成想忍气吞声,连叫屈都不敢。一想到这种女人靠伏低做小收买人心,谢清渠就觉得兴致缺缺。
“辛苦了郁小姐。”她扬声,冲郁雪非招招手,“过来坐吧。”
郁雪非抱着琴走近,大概因暴晒脚步颤巍巍的,唇色有些发白,朱晚筝下意识起身扶了她一把。
郁雪非轻声道了句谢。
“今天小川不在,有些该说的话,我想跟郁小姐你说明白。”谢清渠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我儿子图新鲜,想要跟你谈恋爱玩玩,我不阻拦,但是论婚事,就得认真考量,为他挑个好姑娘。”
“其实我们家的要求也不高,家世不需要太好,但要干干净净。郁小姐,你跟我说家里情况的时候,有所隐瞒吧?”
她心头一跳,抱琴的手渐渐蜷紧。
“你的母亲婚内出轨有妇之夫,父亲寻仇导致车祸,造成两人身故,他自己也落得终身残疾。而你自己则与一位华大就读的男学生同居,暧昧不清,我有没有说错?”
谢清渠像个严格的判官,一条条宣读她的罪证,丝毫不顾还有朱晚筝在场。
抑或是,她本身就需要朱晚筝的存在,让郁雪非无地自容。
“小川是对你有兴趣,所以你缠上他,先为了那位男学生的出国名额,后来是为了他动手术,现在要开始为自己打算,要嫁进来当商太太,对么?”
“如果不是你,他怎会连最敬重的爷爷也敢顶撞,与家里叫板,就认定非你不可。你呢,你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真的喜欢他,还是喜欢他带给你的财富和地位?”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谢清渠打量着这个单薄的女孩儿,她瘦削的肩头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拷问?
果然,受询者无言以对,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
就一副委屈样,不声不响惹人怜。
谢清渠想,果然这样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路数,示弱忍耐,委屈求全,因此才动人心肠,让人偏颇。
“你想,如果以后旁人要我介绍你是做什么的,我要怎么说?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养育的、只会弹曲供人赏乐的女孩儿么?”
她冷冷地看着郁雪非,终于落下判词,“如今小川正在进京元董事会的节骨眼,一旦成为董事,婚姻状况需对外公开。我不指望他的夫人能助力多少,但至少不要拖后腿。商家不需要、也不可能接受你这样的儿媳,你的存在,只会是他的污点。”
“如果还有几分廉耻,就自己离开吧。”
说完,谢清渠再不看她一眼,挽过朱晚筝的手,口吻亲热,“我陪你出去。”
留给郁雪非的却是一句冷漠的“送客”。
亲疏有别的对待,再结合之前谢清渠所言,如此种种无异于告诉她,这一道名为阶级的鸿沟天堑,永远别想越过去。
一直到出了商家大院的门,朱晚筝才踌躇着开口,“伯母,其实郁雪非她——”
“好孩子,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也不需要问。”
谢清渠投向她的眼神依旧那样温柔,朱晚筝却觉得毛骨悚然。
她话音琅琅,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你与小川的婚事成不成,伯母尊重你的意愿,但是她绝不可能进商家的门。”
“知道了,谢谢伯母。”
直到驶出府右街,朱晚筝还未能从今日一出好戏中回神。
原先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郁雪非这样的女孩,如今这一卷陈言揭开,却让人不忍卒读。
她被裹挟进这样的命运里,又有什么错。
谢清渠让她不问、不言,可朱晚筝第一次目睹如此直接的羞辱,实在不理解郁雪非何至于此。她想了想,找到包打听的董嘉月,“帮我个忙,查一查郁雪非。”
董嘉月诧异,“好端端查她做什么,你不是对川哥没什么意思了嘛?”
“你别管,查就对了。”
“得嘞。”
朱晚筝最后回头看了眼离开的方向,风声萧萧,残阳如血。
*
落地圣彼得堡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商斯有照例发了个定位给郁雪非,然后坐上供应商准备的车,前往会场。
这一趟欧洲出差,除了考察几个能源商之外,还有很多合作内容要谈。背着上级部门的指示,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一忙就是好几个小时,结束时对方邀约餐叙,商斯有才想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而手机里始终没有收到郁雪非的回复。
他神经骤紧,礼貌辞别滔滔不绝的俄国人,“我去打通电话,抱歉。”
机械信号声重复着,却始终没有接通,最后,冰冷的女声提示道,“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又拨了好几个,结果如出一辙。
该不会……
商斯有的心忽然乱了起来,蹦出许多不好的联想,怕她出事,又怕是她蓄意逃脱,毕竟他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要是郁雪非真一走了之,他又能怎么办?
大不了中断行程回去找她,反正已经跟谢清渠摊了牌,这个京元董事的席位谁爱坐谁坐,商家子孙的身份谁爱要谁要,他都无所谓。
他就怕郁雪非跑了,曾经种种皆为幻象,落得一场空。
在被慌乱吞噬前,理智告诉他应该先问问司机和家里。所幸一圈电话打下来,得知郁雪非只是在家休息,商斯有这才松口气。
圣彼得堡与北京时差五小时,从消息发送的下午三点来看,她从八点就睡了。
郁雪非平时睡得不算早,今天的行为也有些反常。商斯有仔细问了问樊姨,得知她似乎有中暑的症状。
“中暑?这个天气怎么会?”商斯有蹙起眉头,“老马是在乐团接到她的么?”
“是啊,所以我也觉得不对劲。不过郁小姐不舒服,只好让她先休息,然后再请医生来看了。”
“行,劳您好好照顾她,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整整一晚,他心里装着事儿,情绪都不算太高。商务应酬的话说厌了,干脆就让夏哲去应付,自己只在关键的地方做定夺。
饭没吃什么,酒倒是喝了不少,俄罗斯人很欣赏这种做派,称他达瓦里氏。
回到下榻的酒店后,郁雪非终于回了电话来。他想了想,没有接听,而是换成视频拨过去。
画面接通后,看得出那头一片昏暗,只开了床头的夜灯。郁雪非穿着湖蓝色睡裙,细长的肩带滑下去一截,露出莹白的肩。
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久眠,还是因为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而赧然。下意识要去扶肩带的时候,商斯有却出了声,“别动,这样很漂亮。”
“是吗?”她眨眨眼,手指反了方向往下推,“这样呢?”
绸缎之下,一片欺霜赛雪的白,加之她烟视媚行的姿态,像是一把无名火点燃了他,喉咙紧得厉害。
他松了点领口,又将眼镜摘下,桃花眼微微眯起,一副风流姿态,“跟谁鬼混呢?净不学好。”
郁雪非抿唇笑笑,将肩带扶上去,还披上了睡袍。但她的动作间,曲线若隐若现,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原本或要因她的杳无音讯而焦虑,眼下倒是因为捺不下的欲.火孤枕难眠。
商斯有深呼吸几下,起身开了窗。圣彼得堡的春天还是很冷,凉风透进来,他却觉得解脱。
郁雪非收拾完自己,先向他道歉,“对不起啊,我回来太累了一直在睡觉,没接到你电话。到俄罗斯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想我了吗?”
“嗯,想你。”郁雪非看着屏幕里的男人,心头滚过一阵酸楚。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时日?她还能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想他?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像是看不够一样,“喝酒了?难得看你脸这么红。”
商斯有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挺烫,但也烫不过另一个地方,紧绷着难受。他喝了点凉水,嗓子才没那么哑,“喝得不多,意识还清醒。樊姨说你有些中暑,怎么回事?”
“呃……下午搞活动,都在室外,可能累到了。”
“你们乐团还有室外活动?潘老板怎么安排的,你怎么不跟他说说?”
“没什么事,是我自己身子弱。你应该很忙吧,累不累?”
“还好,主要是关乎职位调动,得费点心。”
郁雪非骤然想起谢清渠的话,手不自觉握紧,指甲嵌入肉里,骨节泛白,“那你也要注意休息呀。”
“你放心。”商斯有笑了,兜回最初的话题,“好了,跟我说,今儿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受委屈,还想瞒着我?”
郁雪非眼圈突然就红了。
现在她还不想告诉商斯有大院里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敢去回忆。今天谢清渠已经把话说绝了,她再纠缠便是恬不知耻,郁雪非不愿意闹得那样难看。
她回来后一直说服自己,最开始就知道跟他没有结果,现在无非是按照命运既定的方向发展,有什么好难过?
最后骗他一次,你就要自由了,郁雪非。你应该高兴、雀跃、激动万分。
然而人真的好奇怪,这个时刻到来时,她却心冷似铁,眼前黑茫茫一片,望不见天光。
“真没有。”她很轻地吸了下鼻子,踌躇着开口,“不过商斯有,我真有事想跟你说。”
“嗯?”
视频画面里,她的眼眸雾蒙蒙的,原本清晰的瞳仁边界,如今像是蒙了一层纱,怎么也看不清。
从前恨它太冷静,如今化成一滩春水,却又觉得哀戚。
她迟迟不说,商斯有也没追问,就着圣彼得堡有些料峭的夜风,听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或许,它已经预感到今夜是属于他们关系的宣判,才先一步自乱阵脚。
郁雪非蠕了蠕唇,却无法将分手说出口,她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点准备。
就是不想承认,是舍不得。
犹豫半晌,直到窗外传来啾啾鸟鸣。隆冬已经结束,它们重新回到院子里,此起彼伏,为渐浓的春意而欢呼。
她心里某根弦狠狠颤了下,最后仍是迂回地,提起另一桩事,“下个月乐团有一场去温哥华的演出,我想参加。”——
作者有话说:跑路倒计时
应该还有个两三章[害羞]
第62章
商斯有默了片刻, “非得去?”
“对,非得去。”
他闭上眼,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去多久?等我缓一缓手上的工作……”
“我自己去就好。”郁雪非知道, 他不放心大抵是出于掌控欲, 可里面夹杂着几分真心, 这些就足够绊住她的脚步,“商斯有, 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她问得太直白, 反而让人无法承认。商斯有叹了口气, “我相信你。但是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总要担心的。”
“如果你能陪我去当然很好,可是这次去欧洲那么累, 我怕你太辛苦。”
郁雪非轻声说,“不要那么累,你是我的靠山,垮掉了怎么办?”
像一片羽毛落进心里,轻若无物,却泛起片片涟漪。商斯有望着窗外的月色,无奈地笑笑, “等我回来再说。”
糖衣炮弹没用, 还是不松口。
她知道这件事商斯有没那么轻易答应,也做好了慢慢来的打算,没再多说什么,又闲聊几句,叮嘱他喝点蜂蜜水早点休息, 第二天胃会舒服点。
而她,在彻夜深思熟虑后,下定决心再去一趟府右街,跟谢清渠谈条件。
“太太,昨天那位小姐来了,要找您。”
递到唇边的茶盏一顿,谢清渠抬睫,蕴起一丝不可察的谑意。
就知道能将商斯有迷得七荤八素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合着一晚上就想清楚了,来找她讨要分手费呢。
原以为还有几轮拉锯,甚至让商斯有也搅和进来,没成想郁雪非如此知趣,省掉许多麻烦。
“请进来吧。”
谢清渠抿了口茶,继续慢条斯理地吃早餐,直到那道细瘦的影进入视线,才徐徐抬眼。
不施粉黛的女人,因为年轻,自然有股出水芙蓉的韵味,却不知怎会如此利欲熏心。
她屏退佣人,示意郁雪非可以坐下,“考虑好了?开个价吧。”
总不能让人家白白浪费青春。
郁雪非很轻地点下头,哪怕到眼下,也对她保持待长辈该有的敬重,“我这么说分手,商斯有肯定不会同意,之前我也试过,没有成功。如果我要离开,需要您帮我一把,可以么?”
“你说。”
“下个月我们乐团有场去温哥华的演出,我会尽力争取这个机会,到那边以后切断音讯更容易。我需要您帮我伪造一个新的身份,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打点、接应、还有钱,要您帮忙准备,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谢清渠看着她递上来的东西,略略翻了下,不算太难,便颔首应允,“只有这些?”
“嗯。”郁雪非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谢清渠调查过她,就必然知道郁友明和何丽芬,他们已经很苦了,如果知道自己的遭遇,肯定会难过的。
“你需要多少钱?”
“不用很多,能让我在那边度过开始最艰难的时候就好。”
她实在不忍心提出一个价码,仿佛这样就真的把她的感情当成一场交易。
“行,我答应你,也希望郁小姐说到做到。”
谢清渠取了一张名片给她,“后续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跟我联系。”
香槟色卡片材质轻薄,掂在手中却重若千钧。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商斯有时也是如此,他递来一张卡片,让她与夏哲联系。
那是一切的开端。
郁雪非深吸口气,将名片妥帖收好,起身辞别。
走出府右街的时候,看见长安街上车辆秩序井然,再不似那天夜骑时浩浩荡荡的景象。
杨絮依旧很多,纷纷扬扬地飘了满城,连她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但是这一次,郁雪非却没心情去清理了。
她回到乐团,跟潘显文确认了去温哥华表演的事宜,哪怕对方再三担心商先生是否会放行,她也一口咬定自己能去。
至于商斯有那边,她有的是办法搞定。
这几日进出大院她都避着老马和樊姨,演出还有将近一个月,要尽量不让商斯有察觉端倪。
回国以后,商斯有的公务繁多,许多时候都在集团将就着休息,连国贸都回得少。
倒是惦记着她,带来不少礼物,有名贵的皮具珠宝香水,也有实用的甜点零食玩偶,林林总总塞了一个行李箱,满满的都是心意。
郁雪非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放好,在他忙碌的同时,她也在不声不响地努力,无暇、也无力分心。
过几天是商斯有的生日。
她不知道时间是否准确,就按他身份信息显示的来,也算个纪念。
回顾在他身边的这一年,只恨时光太匆匆,她浪费太多岁月来怨恨,事到如今,竟然会舍不得。
以此谨作最后对他的忏悔。
*
“今天晚上还要研究几个工程进度,产业部主管等着要跟您汇报。接下来……”
“让他从简,晚上的会由侯总代我参加,你及时整理要点发给我,其他的等明早再说。”
“明白。”夏哲难得看见眼前人如坐针毡的模样,一分钟之内至少瞥了三次手表,难道有什么要紧事?“您晚上有很重要的事情?”
商斯有睨他一眼,“你现在话这么多吗?”
夏哲吓得连忙低头,避开与他交锋,“当然不是,只是从未见您这么期待下班过。”
“不该问的别问。”话虽如此,男人脸上藏不住笑意,起身往夏哲肩上一拍,“走了。”
今天是郁雪非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陪着吃饭的日子。
一直以来,她都很少站在女朋友的立场提什么要求,有时候省心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她并不太需要一位伴侣。
难得她主动,他自然有求必应。
他回到国贸的住宅,顺路给她带了一束花,馥郁饱满的白玫瑰,如一枚枚月色注成的珍珠。
暮色四合,他推开家门,眼前却一片漆黑。
长餐桌前的烛台上孤灯如豆,摇晃的火光擦开夜色,照着他的爱人。
“你来得好早。”郁雪非一边说,一边徐徐点燃蜡烛,簇生的火光萤火虫一般,在她指间飞舞,“手里拿的是什么,花吗?”
“对,觉得很漂亮,想让你也看看。”
说话间,商斯有步近,看清桌上琳琅满目的装点布置,不可谓不用心,“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还准备了烛光晚餐?”
郁雪非动作轻微一顿,几不可察。倏尔,她抬起脸,明眸善睐地冲他笑,“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先享用本大厨今晚准备的美酒佳肴。”
话音落地,她也到岛台前将菜品一碟碟奉上,冷盘、前菜、汤品、主菜主食一样不落,俨然一副米其林做派。
之前郁雪非做中餐更多,味道偏家常,不曾想也会准备好这样一桌西餐。
商斯有要帮忙,她难得强势地将他摁回座位里,“我第一次尝试,不好吃也忍着啊。”
“光看你这么忙活,就不可能不好吃。”他拿起红酒仔细打量,“这是波尔多的酒,你从哪儿找到的?”
“穗穗给的。”
秦穗听闻她需要一瓶好酒,热心得不得了,更是把自己的珍藏双手奉上,祝他们have a good night。
好一番折腾后,她终于肯坐下,隔着餐桌,冲他微笑举杯,“你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极轻薄的玻璃相撞,当啷一声轻响,郁雪非认真看向他,“你的生日——至少,是身份证上的。”
商斯有抬眼思考了一番,兀尔笑了,“噢,那是随便填的。”
“随便填的?”她的心忽然乱了,“那你真正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记得了,所以从来不过。”他促狭地停顿,观察她神色的变化,“但既然你为我庆祝,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生日了。”
“像你们这种家世,不是应该慎之又慎吗?怎么你这样随便。”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种家世,最罕见的就是真心吗?”
郁雪非怔然,切牛排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这些话她不是没听过,只是从商斯有口中说出来,更加令她难过,她会忍不住那颗恻隐之心,想要不顾一切的留下来。
他已经够孤独,不能再失去一个她了。
商斯有没有察觉她内心的挣扎,用不疾不徐的口吻,一点点讲述他的过去。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只鸟的故事么?其实,我就是那只鸟。”
“我的生父是商问鸿,生母却并非谢清渠。小时候,我跟着姥姥姥爷长大,他们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是累赘,天天在我面前痛骂我的母亲不检点,父亲不负责。他们觉得小孩子没有记忆,可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怎会记不住?”
“后来,我三岁的时候,商家从北京找来了,要把我接回家,还以为是他们良心发现,结果也只不过是因为谢清渠不能生育,才想起他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把我接回去延续商家的荣华。所以从小他们要求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以此才符合他们心中对继承人的要求。”
“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为了配合他和谢清渠结婚的时间编造的,所有本该与我亲缘最深的人,都知道我只是个赝品,当我不配合演戏时,就会威胁把我送回去……这么多年,我确实也烦透了。”
“他们要的是一个继承人,而不是儿子,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
郁雪非鼻头酸涩,泪水兜满眼眶,却不敢让它流下来。
“所以非非,如果他们怎么都不认可你,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身份带你走。”他的声音平稳,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不懂怎样才算真正的爱,但我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对你好。”
她又何尝不是呢。
可是造化弄人,得知这一切时,已然覆水难收。
“这么多年,人非草木,他们总该对你是有感情的。”尽管她知道此刻说这些话太过残忍,却又不得不说,“你现在的生活,是很多人毕生也求不来的东西,不必为我闹成这样。”
他笑了,“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必要?”
“对我来说,你就是比所有我拥有的都珍贵。”
商斯有每说一句话,就在她心头划上一刀,一下接一下地,直至鲜血淋漓。
“今天是好日子,不说这些了。”郁雪非慌忙抹了抹眼角,“还给你准备了惊喜,闭上眼睛!”
“好。”
冰箱里放着一只小小的蛋糕,是她这几日报了课程临时抱佛脚学成的作品。或许抹面不算特别完美,味道也比不上精致甜品店的出品,可从内到外都是郁雪非一颗赤忱的心。
她相信,商斯有能品味到这颗心的分量。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商斯有睁眼时,她与蛋糕的香气近在咫尺,唱片造型表面上,还小心地烙着当天日期。
下方是一行花体英文——
“If you look at me,
I will melt gently,
like the snow on a volcano”
而烛光后,唱生日歌的人笑盈盈地看他,轻声说,“许个愿吧。”
商斯有只觉得此前三十年的严冬都过去了,在这一刻,他闻到了春风的气息。
他哪有什么愿望?
他的愿望就在眼前。
“我没有愿望。”他将蛋糕接过来放在桌上,拉着郁雪非的手力道一带,让她落入怀中,“非非,我之前总是后悔,不该在最开始用那样的方式对待你,不该罔顾你的意愿将你拽进这一段关系。”
“可是现在我庆幸那时候的强势,不然……我很可能就错过了你。”
他们之间那么近,连眸光的跳动都尽收眼底,还有什么情绪无法感知呢?郁雪非红着眼,手托起他的脸,无比温柔地摩挲脸颊的皮肤纹理,她相信商斯有所有的话是真的,却没法再附和。
“我也是,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真的吗?”
“真的。”她泪眼婆娑,声线也开始颤抖,“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希望你也是。”
商斯有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像是命运的纠缠。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繁忙的CBD夜景织成一条银河,用以铭记此刻,他们真正地心意相通。
不知谁先动情吻上去,而被吻的人则奉以更炽热的爱意。
后来她身上的披肩被剥下,露出系带的抹胸裙,她脸颊飞红,带领他的手触到心口的蝴蝶结上,话音如塞壬低语,“不好奇吗?这是给你的礼物。”
……
难耐这夜,春光浪费——
作者有话说:“If you look at me,
I will melt gently,
like the snow on a volcano”
(如果你看向我/我会温柔地消融/像火山中的雪)
——米亚·科托《耶稣撒冷》
第63章
秦穗和孟祁的婚礼就在北京办, 颐和园旁边的庄园酒店,请的来宾不算多,几乎只有两边的世交, 却也声势浩大。
为了第二天的接亲迎亲仪式, 伴郎伴娘们提前住进了酒店, 郁雪非也就此体验了一遍结婚的流程, 不得不说,真的累人。
清晨六点, 秦穗就被叫起来化妆,哈欠一个接一个, 看到伴娘们来报到, 更是叫苦不迭。
“结婚多累啊,这辈子真的来一次就够了。就算以后跟孟祁离了,我也不结婚, 一直谈恋爱谈到死。”
乔瞒笑她,“那这样为什么还要跟孟祁哥离婚?他又管不着你,有个名义婚姻也不碍事。”
“不一样呀,我还是喜欢自由身,更何况孟祁喜欢的只是我装出来的样子,给彼此一个交代,之后好聚好散咯。”
郁雪非看向镜子, 秦穗在化妆师手下变得越来越精致, 神色却毫不在意,突然有些恍然。
作为这场婚礼绝对的主角,秦穗此刻却没有半点期待,就当是一场大型过家家,过完这天就算完。
难道这是他们这个圈子既定的命运吗?
秦穗多明察秋毫, 看出郁雪非的彷徨,亲昵地拉着她的手,笑道,“怎么了我们小郁老师,你在替我难过吗?”
“我只是在想,连你们都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么?”她声音很轻,似是惋叹,“你不像小乔,是因为喜欢叶弈臣才守着这桩婚姻,你本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可是我不讨厌孟祁,也不讨厌这场婚事。况且我知道,我父母选择他,其实是给我选择一个知根知底的归宿。”秦穗冲她眨眨眼,“你想呀,孟家是清流,从来都中立正直,能行波诡云谲中脱身,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这是给我托底呢。”
不一定飞黄腾达,但绝对安稳,更难得的是孟祁第一眼喜欢她,这些就够了。
郁雪非笑笑,帮她戴上耳坠,“你能为此高兴,就很好。”
“小郁老师,虽说门当户对是主流认知,可是川哥和你不一样。”乔瞒连忙找补。她是郁雪非和商斯有的头号cp粉,不愿意让郁雪非心里有嫌隙,“他肯定也想送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大概是要走了,郁雪非的空头支票也是张口就来,“那到时候,你也来当伴娘吗?”
“如果我还没跟叶弈臣结婚的话一定来!”
秦穗努努嘴,“你心不诚,要是我,无论结了离了还是再结了都愿意。”
乔瞒听罢,张牙舞爪作势要掐她,“要不是看在你今天结婚的份上,我势必跟你一决高下。”
“来呀,谁怕谁!”
嬉笑打闹着结束了化妆和晨袍拍摄后,秦穗套上中式喜服,坐在床上等待接亲的队伍,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十数辆劳斯莱斯花车在酒店外停稳,为首的车门开启,走下同样一身喜服的孟祁。
在红色的映衬下,他显得喜气洋洋,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丝毫不像在完成任务。
而簇拥着他上楼的伴郎也可圈可点:英俊风流的叶弈臣,斯文儒雅的商斯有,帅气周正的萧渝章……个个肩宽腿长,堪比男模,端的是一道风景线。
门外很快嚣闹起来,乔瞒抵着门,大声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孟祁,来接我的新娘秦穗。”
“就这么接呀,不表示表示?”
男人们开始往里面塞红包,乔瞒照单全收,却不肯开门。
“这么多还不够?我们带的红包全给你了!”
她轻哼,“不够!娶我们穗穗,这点小恩小惠哪里行!”
都是熟人,玩起来放得开,乔瞒真就不依不饶,怎么都不肯让孟祁进来,惹得他急眼嚷嚷,“小乔,我平时待你不薄啊,怎么这么为难哥哥呢?听话,开门!”
秦穗也被逗起了玩兴,“孟老板不够大方,多出几个问题考考他!”
“行,新郎请听题。”乔瞒清嗓,“你对穗穗第一印象是什么?”
“漂亮。”
“除了这个?”
“还是漂亮。”
旁边叶弈臣笑他,“肤浅!说点漂亮之外的。”
“其他的?那也不是秦穗应有的品质啊。”
第一面秦穗装得知性温柔,大方得体,和后来的洒脱不羁大相径庭,他怎么说?
“给他过吧。”秦穗对乔瞒使眼色,“问下一个。”
“穗穗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孟祁不假思索,“抽烟喝酒烫头。”
“喂,你干嘛造我谣!”这回,秦穗自己坐不住了,“答不上来就给红包,瞎说什么!”
他俩在一起简直是火星撞地球,真不真心的两说,氛围倒是很欢乐。
郁雪非啼笑皆非时,听到阳台的落地窗外传来叩门声,便转头去看,意外看见商斯有的脸,浅浅吓了一跳。
阳台不是联通的,但是距离很窄,也不知商斯有怎么做到的,从外面不声不响翻过来,姿态还如此轻松。
他笑着比了个口型,“开门。”
郁雪非抬眼看另一头,乔瞒、秦穗、还有另一位伴娘正忙着跟孟祁他们互呛,没人注意商斯有在暗度陈仓。
“小乔,你记着,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也得好好闹闹你俩。”
孟祁面对一道道刁钻的问题没有半点法子,什么乱七八糟的绕口令,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按经纬度问国家,哪里是接亲,分明是高考,“我红包都用完了,再不开门今儿这婚结不成了!”
“那说明你诚意不够呀。”乔瞒决心要做这个门神,不够血本不收手,“这么小气怎么能娶穗穗!”
“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看来着实是被逼得没招了,商斯有才来走后门。
玩归玩,闹归闹,这婚不能真不结了。郁雪非几乎没有犹豫,悄悄靠近落地窗,拨开锁芯,引狼入室。
商斯有拉开阳台门进来,往她手心里塞了一颗糖,“让孟祁给你封个大红包。”
一阵凉风灌进来,秦穗回头看见狼狈为奸的两人,大喊一声我去,“群众里面有坏人!雪非姐,不带你们这么玩的!”
商斯有笑道,“再磨蹭下去误了吉时,你们谁负责?她可是今儿的功臣。”
“谁让孟祁答不上来题目。”
“他文化水平就到那儿了,行行好,放过人家吧。”
他的潜伏让伴娘团防线不攻自破,孟祁终于如愿进了门,又七零八落地找婚鞋,最后秦穗从屁股底下抽出来鞋子穿好,“瞧你这笨样儿,走吧,结婚去!”
全场一阵哄笑,不知谁放了个礼花筒,然后便乱成一团,孟祁公主抱着秦穗下楼,热闹得仿佛真是一场情投意合的婚礼。
后来的场面,因为有双方家长亲朋,大伙儿算是收敛了不少。秦穗完全把婚礼当个人秀场,里里外外换了好几套造型,但每一套都让人眼前一亮。
最后她穿着主纱出现在红毯尽头,挽着秦翰文的手,盈盈笑着走向孟祁,所有的宾客都雅雀无声,欣赏这宛如天神下凡的画面。
庄严的古堡教堂里,管风琴声奏成的婚礼进行曲隆重肃穆,追光灯下的一双男女般配得像是结婚蛋糕上登对的小人,交换戒指、宣读誓言、热烈拥吻,每一个画面都完美演绎了郁雪非对婚礼的想象。
不相爱的两人在台上聆听百年好合的祝福。
而想要终成眷属的人却没有这种好运。
郁雪非笑着笑着,就感觉眼泪涌了出来,周遭的欢呼把她淹没,只记得手停不下来,机械地鼓掌,直到乔瞒兴致勃勃来拉她,“准备接捧花了!”
“今天的婚礼现场,不仅有我们的亲人朋友,还有许多憧憬爱情与婚姻的未婚人士。也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正在想,我什么时候也能走进这样一场浪漫的婚礼,收获幸福和甜蜜呢?”
司仪高亢的声音带动着全场气氛达到顶点,“那么接下来,我们请新娘扔出她的手捧花,把这份祝福传递下去。所有未婚的朋友,请抓紧时间做好准备,接受来自新郎新娘亲手送出的喜悦!”
她原本没打算上台,却被推着往前走,挤进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秦穗拎着裙摆,环视一圈等待捧花的人,视线在郁雪非脸上定格一瞬,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而她下意识地,笑着摇了摇头。
秦穗了然回身,把花束奋力往身后抛去,端的是她和乔瞒所在的方位。
在那束象征婚姻的洁白捧花越来越近时,郁雪非有过一瞬冲动想要接住它,可念头稍纵即逝,下一秒,乔瞒稳稳地抓住了这捧幸福。
有人笑着喊,“小乔,你这么恨嫁啊?”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鲜花、掌声、气球、彩带……秦穗与孟祁的这场婚礼实在太美好,让人第一次感慨时光的残忍,早晨六点到晚宴结束,竟只在眨眼间。
郁雪非不想从这场梦里醒来,可偏偏去洗手间补妆的间隙,她撞见谢清渠。
偌大的空间只有两人,连水流声都显得十分嘈杂。郁雪非缓缓地扑着粉饼,听谢清渠开口,“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该来的总会来。
她心跳忽然停摆,像是从梦中一脚踩空,失重得厉害,“谢谢。”
“下周就要走了,国内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么?”
“……”郁雪非静静地想了想,最近似乎什么都做了,只差对商斯有的坦白。
她联系了郁友明,跟他说自己要出国深造,一时半会儿没有音信,不用担心。
又找到了江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商斯有会找上门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乐团那头,她也早早准备好了辞职信,等演出结束就交给潘显文。
唯独对商斯有,这个朝夕相处的爱人,她不知道说什么。
或者说,她什么也说不了。
这场蓄谋已久的出逃,对于商斯有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背叛,郁雪非无言以对。
“没有了。”深思熟虑后,她合上粉饼盒,妆容精致的脸上笑意浅淡,“多谢伯母近来的关照,祝您得偿所愿。”
谢清渠不咸不淡地回她,“你也是。”
郁雪非自嘲地笑笑,一边出盥洗室,一边把补妆工具塞回手包里,整理时有东西不慎滚落,她矮身捡起来,是商斯有早上接亲时给她的糖。
千疮百孔的心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灵药,让从不嗜甜的她迫不及待拆开它,把小小的、圆润的糖丸放入口中,任那股曼妙的多巴胺味道在唇齿间漫开。
庄园式的酒店整个被包下,此刻酒酽花浓,宾客的谈笑远近回响。
郁雪非深知自己与那些热闹无关,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直到尽头,一座欧式巨型喷泉映入眼帘,月亮的倒影被源源不断的水流冲散、支离破碎,又在漾动中拼凑如初。
她咬着糖,静静地看月影的分分合合,耳畔似乎有《春江花月夜》悠扬的曲调。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非非。”商斯有的声音。
郁雪非骤然回神,微仰着头看眼前的男人,“……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刚有人说你往这边走了,我就跟过来看看。”他负手而立,伴郎团清一色的黑西装被穿得格外英挺,“这么一天下来,累到了?”
“有点,但是我很高兴。”
不想被他看穿心事,郁雪非只好快速收拾心情,冲他笑,“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体验过婚礼流程,就像自己结了一次婚。”
“他们这是为了给家里交差,办得虽隆重,却少了些新意。”商斯有在她身边坐下,与她并肩赏月,“你喜欢这种吗,还是草坪婚礼、旅行婚礼、海岛婚礼?”
“那么远的事情,现在说它做什么。”郁雪非不敢看他,双手往后一撑,支起她瘦削的身躯,长长吐出口气,“现在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是小乔,她拿到了穗穗的捧花,与叶弈臣也该好事将近。”
“未必。”
商斯有这才献宝似的,将那束躲藏已久的花递到郁雪非眼前,“你看,这是什么?”
“……怎么会到你手上?”
“抢来的。”
郁雪非哭笑不得,“商斯有,你现在真的净走歪门邪道。”
他只是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接一次手捧花,乔瞒还小,她能等,我等不了,让让我怎么了?”
“等什么?”
“你说呢?”
温柔的月光下,更令人沉沦的,是他含情的眼眸。郁雪非心头一颤,像是历经一场地震,余震久久不息,“你是在跟我求婚吗?”
“是有点仓促了,连戒指也没带来。可是今晚氛围太好,我不想浪费。”他环顾四下,忽然有了个主意,“左手给我。”
郁雪非将手递出去。
下一秒,商斯有牵引着她举过头顶,调整好角度,那只纤长的手指刚好穿过下弦月,像将月亮戴在指间。
“喜欢吗?”
他送她一枚月亮婚戒。
以天地为媒,以日月为鉴,起誓与她岁岁年年。
郁雪非克制整夜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扑簌簌往下落,在裙摆晕开深深浅浅的水痕,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频频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喜欢,还是愿意?”商斯有笑着揩去她的泪水,“非非,你得给我个准话。”
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哽咽着靠入他怀里。
伴郎需要为新郎挡酒,因此他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红酒香气,与自身的檀木味道融合得恰到好处,怎么闻也不够。
曾经她害怕商斯有身上过于肃穆的檀香,总觉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此刻,她却恨不得永远记住这个味道,好过日后刻舟求剑,在无数香氛中寻找那一支属于他的气息。
神佛有义无情,教众生苦海慈航,却不肯放过一双恋人。
“我……我愿意。”郁雪非抿着一腔咸涩,给出了她的答案。缘分已经走到头,就当给彼此留一场好梦,“我愿意,我喜欢,我……爱你。”
眼下轮到商斯有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她在最贴近他心口的地方,撒了个弥天大谎,“等我从温哥华回来,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说完,郁雪非缓缓合上眼。
原谅我吧,反正今生今世,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真的走了!!
第64章
“咱们这次演出, 不仅代表乐团的形象,更代表着咱们传统国乐走向世界,是非常光荣的!所以大家要记住自己身上肩负的使命, 表演尽善尽美……”
潘显文一番激情慷慨的演讲, 却没获得任何回应。团员们都塞着耳塞在候机厅打瞌睡, 只有戴思君好心提醒, “老潘,下回订点阳间时间的机票吧, 你看给大家困成啥样了!”
起飞时间诡异,中转时间还长, 真够折腾人的。
乐团老板笑嘻嘻道, “降本增效降本增效,去温哥华可不是小事儿,咱得控制成本。”
“那您就别再增加精神压力了, 等会儿要飞十几个小时呢。”戴思君打着哈欠把耳机戴回去,不再理会他。
潘显文环视一周,昏昏欲睡的人群里,只有郁雪非正襟危坐,看着爬在窗玻璃上的雨滴出神,侧脸恬静清冷,仿佛所有喧嚣与她无干。
而女生的指间捏着一张粉色的纸片, 塑封已经不再光洁, 看得出常年被捏在手中摩挲查看。
这支失而复得的灵签,时隔半年后终于要应验,可惜求签的人心境大变,只觉得它讽刺。
秦穗婚礼上她说给谢清渠的“祝得偿所愿”,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可是呢, 真的如愿了,你觉得开心么?
她回想起清晨出发时,明明商斯有有很重要的会,却坚持着送她一程。
进海关的时候,郁雪非听到夏哲在电话里催促,“商总,今天就是董事会决议,关系到您是否有席位,再不去真的来不及了。”
而他只说了句“知道”就挂断,依旧耐心地陪她排队。
“商斯有,你快去吧,我又不是一个人,乐团其他人在里面等着呢。”
“没事儿,我看你进去再走。”
将护照递给海关等待核验的间隙,她回头看了一眼,商斯有依旧站在那,冲她挥手。
郁雪非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见到彼此的最后时刻。
她多想扔下一切,折返去抱住他,不管不顾地跟他走。
规规矩矩了二十多年,就这么任性一次又何妨。
什么董事会,什么谢清渠,都通通见鬼去,他不怕那些,她又何必要躲?
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头盘旋,却没有胆量落地。海关工作人员将护照还给她,微笑说,“可以了女士,请您入内进行安检。”
“……谢谢。”
最后,郁雪非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冲商斯有绽开一个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海关。
如同手上那支灵签所言——
「靈籤求得第一枝,龍虎風雲際會時。
一旦凌霄揚自樂,任君來往赴瑤池。」
若谋望,尽亨通。
问天时,丰稔又可知。
她最后看了一眼签文,便把它收进卡包夹层中。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到了这里,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
京元算是在商力夫在位时一手培育起来的,后来商问鸿接管过一阵,在他升职以后,集团经历一轮资产重组,涉及的领域更广,成分却也更复杂。
所以商斯有这次进董事会并非十拿九稳,原先合并的几个公司各自为营,从势力权衡的角度考量,也并非愿意商家的手伸得太长。
可无人敢否认,商斯有的工作做在了前头,即便没有祖辈铺垫的关系,他的成绩也足够耀眼,尤其是这一轮去欧洲收获颇丰,既给上面交了一张完美答卷,也成功为集团创造了效益,就算再有意见的人,亦无法在这个节点卡掉他的董事资格。
冗长的会议流程结束,表决结果出来后,他心里一颗大石总算落了地。
他现在走的路,除了是为商家的荣光添砖加瓦,更是为自己增加话语权。
只有他站得足够高,商家才会害怕失去他,才能在他的婚事上妥协。
散会后,商斯有前往孟祁的会所。
这个新婚燕尔的男人不跟老婆腻歪,反而张罗着给他搞一个庆功宴,真是稀奇。
所以商斯有照面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穗穗呢?”
“回美国找她哥玩儿去了。”
“你不跟着去?”
“我去干嘛?”孟祁扬眉,“我跟秦稷也处不来,他那人忒怪。而且现在,我还得跟着穗穗一块儿叫他哥,别扭。”
商斯有笑,“那你叫我哥不别扭?”
要真算起年纪,孟祁还比他大几个月。
“不一样,一个是那么多年的发小,一个半生不熟,我没让他叫我哥不错了!”
秦稷是个天才,但是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所以大部分人对他的评价都很极端。孟祁虽然是个好性子的人,却也不是跟谁都处得来,秦稷轻狂傲慢,他相当看不顺眼。
所以原定的蜜月旅行,因为秦穗要去纽约搁置了。他不理解为什么秦穗非要在这个节点过去,可毕竟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没有立场多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逮着在家的几个哥们儿打发时间。
本来也就这么四五个人,眼下都到齐了,陆陆续续开始上菜。
“听说小郁老师去加拿大表演了?”萧渝章问,他在文化口的消息总是灵通,“这回真是为国争光啊。”
商斯有点了点头,“她想出去,我又不能拦着。要不是董事会这事儿,我就休假跟着去了。”
“嗳,你这劲头不对啊,给彼此多留点空间挺好。”高政说,“把人看这么紧做什么,还怕她跑不成?”
孟祁想起秦穗的话,喝汤的动作一顿,“不会吧,他们感情这么好,纯腻歪呢。”
商斯有却扬了下唇,“把我想成什么了?”
“她不敢,也不会。”
郁雪非不是没见识过他雷霆手段,更何况现在的他们,也过了互相隐瞒、猜疑的阵痛期。
“得了你们,再多说两句,等会儿他又开车撞树去。”经历过那次车祸,叶弈臣还心有余悸,“咱哥几个聊点开心的,比如,恭喜川哥拿下董事会席位,从今天开始,该称商董了啊。”
说着他提杯敬酒,“我先干为敬!”
剩下几人也陆续举杯,“恭喜恭喜!”
平日从不贪杯的商斯有,一一笑纳了他们的祝颂,“等结婚咱们再好好喝,那才是真的喜事。”
“这么说,是在计划中了?”
“是,”商斯有是真高兴了,酒气上浮,熏化了他冷淡的眼,“我已经向郁雪非求婚了,她愿意。”
高政嚯一声,“双喜临门,得再喝一杯!”
一场庆功会,就这么办成灌酒大会,商斯有来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后面孟祁将他送上车时,脚步都虚浮着。
“你家少爷难得醉得这么厉害,别送回国贸了,好生照看着啊。”他趴在车窗叮嘱司机,“路上开慢点!”
老李应答不迭,“明白,孟先生有心了。”
目送商斯有的车拐过路口,孟祁深吸口气,正打算折身回去,却迎面撞上出门的叶弈臣。
“刚送完川哥?”
“是,喝成那鬼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就办婚礼呢。”
叶弈臣眸光沉了沉,乍暖还寒的春风吹散酒意,此刻的他先醒过来,感到一阵道不清的紧张。
孟祁打量他一眼,瞬间心意相通,“你是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何止,蹊跷得有点荒谬。”作为谢清渠的亲外甥,他怎么不懂她的做派?商斯有要娶郁雪非,谢清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松口,“我们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其实我也觉得。”孟祁叹气,“但难得看他那么高兴,不忍心破坏氛围。”
“的确。”叶弈臣掏出烟盒,给孟祁也递去一支,“川哥从小到大,很少真的想要什么,以前我总觉得他太端着,像个假人,倒是遇到郁雪非以后变得有血肉了,可偏偏小姨又是这么个人。”
说着,他打火点烟,吁出一口青白,“但愿他的执着能有个好结果。”
孟祁浅浅勾了勾唇,低头去借他的火,“嗯,但愿。”
*
此行在温哥华表演总共三天,第四天自由活动后前往机场回国,平时除了排练和演出,也有一些自由时间,可以在温哥华市区游玩。
在其他人兴致勃勃忙着看美术馆、UBC、格兰维尔岛时,郁雪非在研究这座剧院的构造,摸清了除了大门外其他出口的所在。
谢清渠安排的人在第二场演出结束后与她碰了面。
他叫林秋实,表面身份是个留学生,具体什么情况郁雪非不清楚,也不敢打听。
林秋实假装送花的观众,和她短暂对接了一下细节,然后转交她所需的ID卡、手机、电话卡、公寓钥匙,以及一张信用卡,“这段时间你先用这张卡,名字是我的,不用担心被追溯。额度很大,基本上生活开销都能覆盖。”
郁雪非向他道谢。
“明天演出结束,你从3号门出来,我的车会在那儿接应你。你知道在哪儿么?”
“知道,真是麻烦您了。”
“不客气,职责所在。”林秋实笑笑,“看你资料还以为是韩国人,但中文又很流利,是混血吗?”
“不是。”她并非交浅言深的人,没有解释缘由,“那明天见,谢谢林先生。”
林秋实一怔,又很快恢复如常,“好,再见。”
她把东西藏在花束里,做贼心虚地回到休息室,所幸没有其他人看见。
搜索了一下地址,又熟悉一遍自己的身份信息,再把新的电话卡插入手机启用……做完这一切,郁雪非手心里布满冷汗。
新号码会由林秋实转告江烈,确保商斯有无法通过江烈那儿溯源到她身上。
她保存了林秋实和江烈的联系方式,其他人,实在不必、也不能牵扯到这场出逃里。
突然,旧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响起。
是商斯有。
郁雪非心如擂鼓,还是拿起来,认认真真看了他发来的讯息。
无非关心她演出是否顺利,何时返程,他好派人来接。
还有几张婚戒造型图纸,问她喜欢哪个。
虽然月亮婚戒很浪漫,但该有的也不能少。
她不忍细看,随便挑了一张发过去,然后回复他一切都好。
S:其实还有婚纱也想发给你看看,但我想了下,还是实地试了调整更好。
S: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找设计师。
手机每一次震动,郁雪非的心就像是遭受一次凌迟。她多么希望明天尽快到来,一了百了,免受良心的谴责。
回复完商斯有,她把所有需要带走的东西装在一只轻便的小包中,放入琴箱内,明天就可以不必再回酒店,直接从剧院离开。
不知是谢清渠太有本领,还是就像签文所言那样天时地利,这么大胆的行动,竟然推进得无比顺利。
直到最后一场演出,商斯有也未曾对她的去向产生任何的怀疑,根据夏哲的动态,郁雪非确信他还在国内出席重要的活动。
他是真的信任她。
可就是这唯一一次全然的相信,会遭到最彻底的背叛。
最后一次用这把小叶紫檀琵琶演奏前,郁雪非抱着它拍了一张合影,从今以后,她可能很难再接触琵琶,更不提这一把。
为她保留的独奏曲目是《十面埋伏》。
从那次为谢清渠表演之后,再怎么弹奏,她也不能复刻当时的心境,那支有灵魂的曲子,终归被锁入红墙深处。
不知是哪位北美网红来听了演出并po上网,最后一天的观众席上人头攒动,连潘显文都没料到会有这么好的反响,笑得合不拢嘴。
戴思君吐槽,“瞧老潘那财迷样儿,回去咱们不得涨一涨身价,让他多开点工资啊?”
郁雪非笑着没说话,认真调弦。
不知是否因为心有旁骛,她拧紧琴轴时,纤细的一弦突然崩开,钢丝在她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呀!”一旁的戴思君吓得惊叫,“流血了,快擦一擦!”
“没事,只是道小口子。”话虽这样说,郁雪非亦惊魂未定地看着崩坏的琴弦,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有时候,人对奇怪的征兆会产生联想,尤其是不好的事情,总会报以无上的虔诚。
她心神不宁,害怕近在两个小时后的逃亡会功亏一篑,害怕等一下走出休息室,会在观众席上,再度发现那道属于商斯有的、冷厉的目光。
如果一切被商斯有发现,他决不可能饶过她。
伤口不深,擦了擦沁出的血,再补一下底妆就ok。郁雪非收拾好后看向镜中人,无声为自己打气:怕什么?现在才开始害怕是不是太迟了?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不过是梦醒了落地了,将他还给那个遥不可及的阶层。
这样做没有错。
反而陷入高门的泥沼,永远忍受轻蔑与傲慢,或者自私将他据为己有,让他陪葬虔诚,那才是错。
她深呼吸调整好情绪,换好弦,抱琴上场。
台下密密麻麻,座无虚席,无数道目光或期待或好奇地投向舞台。
郁雪非已经习惯了这种审视,目光却在扫过一张面孔的时候停滞下来。
*
秦穗是专程来看郁雪非的。
她本来在西雅图参加大学好友的party,接到孟祁的情报后,决定过来打探打探情况。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她确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哪怕在婚宴上他们眉来眼去、蜜里调油,秦穗还是没有打消疑虑,因此在得知商斯有说他求婚成功后,更好奇郁雪非的心境。
果然,刹那间不假掩饰的目光闪躲,郁雪非在心虚。
台下的人气定神闲,台上的演奏者却自乱阵脚。
从不犯错的郁雪非,在合奏时弹错好几处,突兀的声音像她无法抑制的心跳。
没想到秦穗会来,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害怕被看出马脚,影响后面的计划。
按秦穗的性子,演出结束一定会来找她打招呼,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郁雪非看似不动如钟,实则背上冷汗涔涔,几乎把演出服浸透。
到后来,她紧张到只能闭上眼,努力把一切忘掉,才能勉强表演完独奏的《十面埋伏》。
一曲终了,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郁雪非起身鞠躬致谢,眸光似有若无地擦过秦穗的方位,她仍然微笑着坐在那儿,一双弯弯的眼睛,像是闭路电视摄像头,代替商斯有监视着。
郁雪非心慌不已,最后集体谢幕完毕,她就匆匆回到休息室,准备从后门出去。
然而秦穗却先一步来到后台。
“雪非姐!”秦穗还是那么亲切的口气,“认识这么久,第一次看你演出,真是精彩绝伦,难怪小乔到处夸你。哪天回国?要不我陪你再玩两天?”
郁雪非如芒在背,勉强笑着说,“我是工作签证,时间没那么长,要不回去再说?”
“也好呀。”秦穗和善地应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川哥没陪你来么?”
“没有,他工作忙。”
“难怪呢,我看他平日恨不得时时刻刻跟你待在一起。”
“哪有这么夸张?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你看到的时候,只是因为两人都有空而已。”郁雪非越过她看后面墙上的时钟,再晚点乐团的人都回来,她就来不及了,“穗穗,你自己来的?”
“对呀,本来在西雅图找朋友,听川哥说你在这里表演,还好赶上了最后一天。”
秦穗看穿了她的着急,“怎么了,等一下还有什么要紧事么?”
“噢,我……我想去趟洗手间。”
“这样啊,不好意思。”秦穗让出通道,“快去吧!”
郁雪非冲她笑笑,钻进洗手间里,用新手机给林秋实发消息:稍微等我几分钟,遇到了朋友,紧急处理情况。
林秋实很快回复:ok。
做完这些,又用凉水洗了把手,郁雪非才算是镇定下来。再回休息室时,路上却没见到秦穗。
回头才看到她的留言:今天不赶巧,咱们下回再约~演出很棒!
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地,有惊无险。
走廊上已经开始有人声,演出完献花、合影、庆功绊住了乐团其他人的脚步,等他们回来,郁雪非就再也没办法离开。
她快速脱掉演出服,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运动套装,最后把琴箱里的小包揣上,手机关机扔在里面,连同那把小叶紫檀琵琶一起,将前尘种种就此割舍,迈向新的人生。
出门前她最后回看一眼。
那把琵琶还是像第一次见那样,琴身宝光醇厚,牙轸光洁细腻,是难得的好东西。
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留恋了。
就像有关商斯有的记忆,即将随着这道门合上的瞬间化为乌有。
京华多少梦,弹指一挥间。
郁雪非心间发涩,可时间催着她加快脚步,向前、向前、再向前。
她按照之前约定的路线,来到三号门,看到一辆等候的suv,见她来,闪了一下灯。
看清驾驶座上的林秋实后,郁雪非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发现,拉开门果断地坐了进去。
然而,不远处一辆布加迪内,秦穗不可思议地揉了下眼睛,想要确认自己看到的人到底是不是郁雪非时,车已经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靈籤求得第一枝,龍虎風雲際會時。
一旦凌霄揚自樂,任君來往赴瑤池。」
灵签内容引用自黄大仙祠灵签~
商川发疯倒计时!请开始表演!
第65章
冷雨夜, 多伦多的街道上行人寥寥。
郁雪非撑着伞,快步走向住处。她与一位中国女生住在DT附近的一间独立屋,虽然相对其他地方来说治安还算好, 但入夜后仍充斥着不确定性。
最近听了好几起亚裔女性被打劫的消息, 她时刻神经紧绷, 留心四周的动静。
所幸一路平安无事, 她拐过街角,已然看见房子门前昏黄的夜灯。
郁雪非松了口气, 步子也放慢了些许。
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将黑夜劈开,雷声接踵而至, 令人下意识周身一僵。
僵硬感还未褪去, 她却看到了此生最害怕的景象。
斜织的雨幕中勾勒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轮廓,黑色的雨伞、风衣、皮鞋,整个人浓郁得能将她吞没。
闪电霎那的冷光反射到镜片上, 映出他凛厉的眼眸,犹如锐利的刀刃,几乎快要割破她的咽喉。
郁雪非往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想逃,却已然来不及。
手里的伞“啪嗒”一下掉在地上,滚了几周,像舞台剧里不合时宜的角色, 仓促退场。
“耍我有意思吗, 非非?”商斯有声线喑哑,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度大到她能听到骨骼咔咔作响,“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报答我, 是吗?”
“不……不是的……”郁雪非疼得快要窒息,“我有我的不得已……”
“那你说啊,什么不得已?”他微微眯眼,嘴角谑意昭然,“到底什么苦衷,能让你骗我一次又一次,还是说你本身就是个惯犯?”
“我……”
“说啊!”
她还不及挤出一个词句,便被他扼住了喉咙,整个人踉跄着,几乎要跌倒。
而男人始终冷峻无情,直直看进她眼底,郁雪非感觉空气慢慢流失,直至完全不能呼吸——!
她骤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摇晃的吊灯。一缕阳光洒进房间,为严冬增添几分暖意,外面隐约可以听见室友播放的音乐,是舒缓的萨克斯,与她几乎失控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又做噩梦了。
郁雪非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才意识到后背近乎湿透。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做着有关商斯有的噩梦,每次醒来都要庆幸,还好那只是梦。
数月之后,她才算是适应了自己的新人生,习惯别人叫她Shirley Kim而不是郁雪非,习惯多伦多比北京更冷的秋冬,习惯没有琵琶、没有商斯有、没有那些复杂爱恨的日子。
林秋实倒是很贴心,帮她报了个语言学校来融入加拿大的生活,他说每年都有很多学生一边学语言一边申请学校,如果郁雪非需要,他们也能资助她继续读书。
她只说再考虑。
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摆脱商斯有,她没打算真在北美长久下去,如果商斯有哪天放下了她,她就回到林城去,毕竟那是她的家。
坐着缓了一会儿,郁雪非翻身下床,收拾着准备出门。
今天有两节课,结束后她还要去一家餐馆面试兼职工作。虽说在加拿大的开销谢清渠照单全收,可她不喜欢这种感受,总觉得自己挣了钱才踏实。
“Shirley早啊,我吵到你了吗?”
室友Chelsea已经吃完了早餐,就着一杯咖啡看reading,见她起床,笑眯眯用英语打了声招呼。
她是个中国留学生,与林秋实也相识,很懂分寸,从来不打听别的事情。某种程度上而言,少知道一些,也是对她自己的保护。
“没有,我也该起床了。”郁雪非也用英文寒暄,“今天天气不错。”
Chelsea认同道,“是啊,很适合出门玩,可惜我要上课!”
浅聊几句,郁雪非径直拐入浴室,室内重归安静。她们之间没有太深入的话题,或者说也不需要。大部分时候是彼此报备晚上回来的时间,让对方留一道门安心睡觉。
快速冲了个澡后,那种浑身汗湿的不适感才有所减轻。郁雪非擦拭头发水分,抹开镜子上的水雾,看着里面那个人影,既陌生又熟悉。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她剪短了头发,染成栗色,减弱了原生的肌肤与头发的色彩对比,平时又将妆化得更浓,虽不至于泯然众人,却再也不似以前那么惊艳。
哪怕是江烈再见到她,都要花上好一会儿才能认出来,改头换面得彻底。
商斯有的确派人找过她,到江烈那问过好几轮,甚至24小时监视他,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后来他似乎放弃了,江烈都偷偷来过几次多伦多也无事发生。
思念的惯性是很大,可忘掉一个人似乎也不需要太长时间。郁雪非有时候也会恍惚,之前在帝都的一切真实存在吗?
商斯有他现在过的什么生活,是不是也将这一页名为她的书翻过去,多年后再提起都付诸一笑,只道是年少轻狂?
想到这里,她的心像是被凿过一样疼。
那又如何呢。
都过去了。
郁雪非一把将镜面的雾全都抹去,水珠向下滴落,淅淅沥沥,像一场不会停的秋雨。
*
北京正在下雨。
十一月,原本该是少雨的时节,那年却很奇怪,偏偏连绵不断,没有停下的意思。
商斯有花了好几分钟才睁开眼,宿醉后头疼欲裂,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厉害,醒来看到谢清渠那张脸,又觉得还不如就这么睡过去。
“昨晚又喝那么多?”她问。
商斯有嗯了一声,坐起身来,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怎么还惊动您的大驾了?”
“你说呢?”谢清渠红唇紧抿,“你都吐血了,胃穿孔,知道有多严重吗?!”
他不咸不淡一笑,“这不是应酬么。”
“应酬应酬,全北京谁还敢逼着你喝酒不成?只怕是你自己想喝。为了个女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要传出去,我和你爸就贻笑大方了!”
前几个月郁雪非突然消失,给商斯有留下一封分手信,就这么轻飘飘地甩了他,一时间成了圈子里最劲爆的八卦。
谁不知道商公子有个宠爱至极的小女友,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不惜和家里闹翻,结果落得这么个结局。
更不提郁雪非那封分手信写得真绝,洋洋洒洒地控诉商斯有如何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交往,她又是如何憎恶他。
琴信一并从加拿大带回来时,谢清渠也得以看过一点,暗慨小姑娘做事不留余地,为了让商斯有断了念想,能说出这么狠的话。
可他就是不死心,要不是家里阻拦,再加上通过气刻意卡他出国的手续,就算掘地三尺,他也得亲自跑去加拿大把郁雪非找出来问清楚。
商斯有才不管什么商家的脸面,如今更是连对谢清渠表面的恭敬都懒得表演,翻身下床,找到烟盒摸出一支点燃。
谢清渠拧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烟酒都最好别碰。”
“我听了您二三十年的话,就一回不听,也没见您给什么好脸色,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听的必要?”
他吁出一口烟,不理她,自顾自地接了电话,“说。”
那头是秦稷,跟他交流一下最近的情况。
商斯有出不去,只能委托秦稷找人,而秦稷也真是有能耐,这么大海捞针地找也不是一无所获。
“最近在多伦多发现一个跟她挺像的女生,但人家是韩国人,资料信息都有,并且早了郁雪非半年入境。有照片,你要不要确认一下?”
“发过来我看看。”
“行。要是方向对了,我就叫人盯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稷发来好几张照片,商斯有点开,目光突然一滞。
女孩身形、模样和郁雪非都有八分相似,却没有她那种出尘的气韵。一头栗色短卷发俏皮甜美,正在与一位男士说笑,姿态亲昵,俨然彼此很熟悉。
下面还有一些秦稷的调查结果——
女生叫Shirley Kim,韩国人,目前就读于一间多伦多的语言学校,入学快一年,有学校的入学资料为证。
男生叫林秋实,中国人,就读于多伦多大学,是一个国际学生团体的核心人物,人缘很好,经常看见他跟不同国家的朋友出去玩,其中也包括Shirley。
光从文字资料,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眸光暗了暗,不带一丝犹豫地回复:继续查。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相似的两人?这个Shirley,分明就是郁雪非。
他吻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就算化成灰也认得出。
一旁的谢清渠却在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她知道瞒不住他,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哪怕郁雪非把话说成那样,他还是不死心。
京元历经了一轮权力斗争,从他进入董事会开始,也不过刚刚坐稳,要是真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找她跑出去,哪怕是一个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也会前功尽弃。
商问鸿还想往上走,就需要京元为他的政绩添彩。老爷子行将就木,在顺利完成权力过渡之前,商斯有这一环不能出岔子。
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商斯有放弃找郁雪非的念头。
想到这,谢清渠捺下性子,不再跟他争论,关心他几句以后少喝酒云云,就离开了鸦儿胡同。
商斯有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轻哂一声,捻灭了烟头。
这些日子,要不是靠酒精麻痹神经,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尽管没人敢提,可郁雪非这个人已经种在他心底,怎么也忘不了。
每一个长夜,他都清醒到天明,一遍遍回想她的温存与美好,一遍遍想到她那些动情的瞬间,再看分手信中狠绝的字句,只觉得讽刺。
假如她一直像最开始那样不冷不热,从来没有回以任何感情,兴许他们这么算了也好,就当养了一头白眼狼。
可偏偏她那么真切地,用那双动人的眼睛吐露过自己的心意。
她会记住他的生日,像模像样地准备惊喜;也会在每个清晨出门前轻轻吻他,说早点回来。
忘不了秦穗结婚那天,她戴着并不存在的月亮婚戒,欣喜得泪涌不停。
那句“我爱你”,不像是假话。
他轻轻阖眼,月下的承诺犹在耳畔,可许诺的那个人,却再不见。
如果她从未爱过他,又如何把戏演得那么真,让人深信不疑?
如果曾经情投意合,为什么又要不顾一切地离开他?
商斯有想不明白。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当面向郁雪非问清楚。
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她以后会不会恨他。
他必须找到她,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说:川哥黑化加速中……
下一章应该能写到文案剧情[害羞]
第66章
郁雪非找到的兼职是一间售卖brunch的咖啡厅, 她长得亮眼,被安排在柜台收银及贩售甜品。
因为附近写字楼比较多,早上是高峰期, 她在经理的带领下熟悉工作, 稍微有些应接不暇。早班结束后, 郁雪非感觉自己快被榨干, 以前练一天的琴也不觉得累,在柜台后站了四个小时却几乎要趴下。她来到休息间, 一边捶腰一边更衣,看到了林秋实发来的消息。
他一般不主动找她, 除非是谢清渠那边有什么指示。想到前几日的噩梦, 加上一上午的忙碌,郁雪非隐隐感觉胃部痉挛,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啃噬。
她咬了口自带的三明治, 缓过来后,跟林秋实约好见面时间地点。
“嗨Shirley!这边。”
他找了家僻静的小酒吧,这边通常白人来得多,减少被中国人认出的可能性,也防止不经意间泄露行踪。
而且酒吧灯光昏暗、声色嘈嘈,很难看清模样,就算坐在旁边也不一定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极大地提高了隐蔽性。
在林秋实面前, 郁雪非总算能说回中文,“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可能被盯上了。”他长话短说,“夫人的意见是,伪造一份结婚喜帖,然后故意寄给你的弟弟。商先生如果要找你, 应该会监视他的信件往来,这样也不算刻意,他会相信的。”
郁雪非呼吸一滞,抿了抿唇,半晌才说,“他还在找我吗?”
“没错。”林秋实神色几分无奈,“我们都没想到会这么久——现在是秦先生在调查,他长居北美,手段颇多,如果不能让他们死心,早晚纸包不住火。”
她眉心跳了下,周身仿佛被无边的恐惧包裹着,从指尖凉到心底,“我知道了。那结婚喜帖对象怎么写?不能再牵扯其他人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搞定,伪造一个新郎身份,不至于太假,又不让他追溯到。”
郁雪非点点头,“麻烦你,一直以来都这么费心。”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应该的。”林秋实笑了下,“虽然我不清楚中间是什么原因,但是交代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好。”
过了两天,林秋实拟好假请柬让她过目,郁雪非心乱如麻,几乎没细看,只依照他的话落了款。
放下笔的那一刻,郁雪非心绪复杂,既希望就此了结一切,又隐隐觉得,也许会掀起新的风暴。
当时她骗他有男友,还不是没能如愿?商斯有的执念太深太可怕,郁雪非不知如何才能令他放弃自己。
只能赌一把,无论死活,都来个痛快。
*
犹记那日黑云压城,整座皇都笼在无边的阴翳里,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呼啸着吹向大地。
“中央气象台今日发布暴雨蓝色预警,未来十二个小时内,北京降水将达到50毫米以上,且可能持续较长时间。请各位市民做好防范应对准备,紧闭门窗,减少外出……”
商斯有才到家,外头便下起倾盆大雨。他立在檐下,看几株翠竹在风雨中摇曳着,石阶上跳珠溅玉。
“真稀奇,都快入冬了,还下这么大雨。”樊姨说着,递了封邮件过来,“您瞧瞧,从国外寄来的东西,今儿急急忙忙送到,好像很重要。”
商斯有道了声谢,将信封接过来。秦稷的确说给他寄了东西,至于是什么,一向口无遮拦的人也支支吾吾不肯讲,让他务必自己亲自看。
他推测肯定是郁雪非的消息,至于好坏无法断定。不过可想而知,连秦稷都不敢说的,又能是什么好事?
最坏最坏,莫过于她出了什么事无法回来,或者跟秦稷的人摊牌,又写了一封分手信,再将他的心刺上一遍。
封缄的信件此刻重若千钧,他几乎拿不稳,最后回到书房,倒了半杯威士忌灌下去,才终于有胆量打开它。
那不是一封信。
纸张略有硬度,上面印着烫金字样,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抽出来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Wedding Invitation”。
该不会……
商斯有的眼皮跳了下,抿了口酒,继续将它取出来。
他该庆幸这是封英文请柬,那些幸福的字眼没能在第一时间刺痛他。
可惜,落款处郁雪非的签名那样惹眼,让人无法忽视。
轻快灵动的笔触洋溢着幸福的气息,可想而知,在写下这个名姓时,她是何等心情。
商斯有手抖得厉害,请柬从他指间滑落,轻飘飘坠地,像是一只断翅的蝴蝶,静静地匍匐在地。
秦稷的电话跟了过来,“东西拿到了吧?这是她寄给江烈的,男的资料我去查了,初步看没什么问题。我说这事儿有点蹊跷啊,才找到一个Shirley Kim,郁雪非这头就冒出来了,你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见商斯有不吭声,他还追问,“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其实商斯有心里也没数。
按理说,郁雪非曾在这种事情上撒过谎,之前拿江烈当挡箭牌,故技重施的可能性极大。
她能骗他一次,自然能骗第二次。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大费周章地离开他、欺骗他、害怕被他找到,到底是为什么?就这么憎恶他?
这一刻,商斯有倒希望是她被谁迷惑心有所属,总好过单纯地讨厌自己。
那样他可以恨那个多事的男人,将所有的怨怼宣泄在对方身上,而不是郁雪非。
他做不到伤害她,却又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不然怎么对得起每个无眠的夜晚和靠酒精沉沦的神经?
“继续查,把对方身份调查清楚,上次找到的线索也不能断。”良久,他吐出一句话,声线是极力克制的平静,“我处理完国内的事情,就过来找你。”
“行,那到时候再联系。”
秦稷挂了电话,心想自己白担心了。人家这承受力强得可怕,压根没什么事儿。
谁曾想,在信号切断的一瞬间,商斯有手中的酒杯狠狠掼落在地,碎片飞溅,划过那扇鸟羽绣屏,娇弱的丝线尽数断裂,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怎么可能没事。
现在他只想找到请柬上这个男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郁雪非她怎么敢?
离开短短几个月,就这么跟人谈婚论嫁,那他们之间的一切算什么?他为她争取、让步、妥协,都算什么?
真觉得他能那么大度说放手就放手,还是不相信他肯为她跟家里翻脸?
总要给个理由。
原先他找她,只想问她好不好,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现在他更迫切的要见她,除了探询一个真相,更要紧的是把她带回来。
就在看到这张请柬的一瞬间,商斯有确信,他跟郁雪非没有什么善始善终的可能,就让什么道德都他妈的见鬼去,他绑也要把郁雪非绑回身边。
他可以接受郁雪非不爱他。
但不能接受她爱别人。
屏风破开的裂隙,像是一道长而深的伤口,从里面翻出血肉,腥甜的气味在雨水的冲刷后更甚。商斯有抚摸着它,鸟羽细软的触觉像是一根根小刺扎进皮肤里,让他想起郁雪非第一次站在这里时,心间密密匝匝的悸动。
那时候她像一只小雀,面对他又敬又怕,战战兢兢地献吻,唇齿生涩,却甜得像饱满的浆果。
她看起来总是良善可欺,谁成想啄起人来那么疼。
商斯有点了支烟,静静地凝视着损坏的绣屏,从前种种俱在眼前浮现。时间没能抹去那些记忆,反而让它愈发清晰。
那时的爱是真的,现在的恨也是真的。
然而那么恨,也不过恨她的辜负。
他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缕青白,然后将它扔进双层绣屏的缝隙中,看火光将整片图样吞没。
……
后来总会有人提起那场雨,并非因它来得迅疾凶猛,更因那场大雨里,西城的一间四合院竟失了火,不可谓不稀奇。
消防车的警笛声响彻了被封锁的胡同口,警戒线并不能阻拦围观群众的热情,很快鸦儿胡同冒起黑烟的视频传遍了网络,然而失火原因却众说纷纭,无法统一。
但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么一座老宅付之一炬,必然损失惨重。庆幸的是,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烧毁的只有一间厢房。
甚至有记者闻风而来,却始终没能见到房屋主人。不久后,关乎此事的报道与视频被大规模删除,起火原因与房子归属变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商斯有闭门谢客,谁也没见,谁的电话也不接。
孟祁与樊姨交涉了两轮,还是没得到入内的应允,垂头丧气地回来,“走吧,川哥不知道怎么了,怎么说都不让我们进去,但他保证不做傻事。”
秦穗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大概有了预期。她问过哥哥,这一切的导火索与郁雪非有关,能令一向沉着的川哥做出此等举动,可见事态严重。
她心底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到了见天光的时刻。
“诶,你干嘛去啊?”孟祁本打算领着老婆回去,却见秦穗不理会他,径直朝宅门走去,扬声大喊,“樊姨说了,他谁都不见!”
“不,他会见我,”秦穗说,“我有他需要的消息。”
说着,她将手机递给樊姨,屏幕里是一张车辆背影的照片,“劳您告诉川哥,我在温哥华见过郁雪非最后一面,他肯定会让我进去的。”
第67章
秦穗入内时, 雨几乎快停了。
商斯有立在檐庑下,曾经百鸟啼春的后院,如今却寂寥无比, 只剩空荡荡的鸟笼徒然悬挂着, 零星有几只鸟雀也被他驱逐——
“不是想走么?走啊!”
她不由止住脚步, 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重新认识他。
记忆中的商斯有,是可靠的兄长, 是同辈的榜样,更是从不失态的翩翩君子。
尽管这半年来人人都说他变了, 秦穗也不曾感受到如此陌生的一面。他与郁雪非这章风月诗篇, 纵是局外人也不忍卒读。
“川哥。”须臾,她启口唤他,带着一点旁观者清的悲悯, “那么多鸟儿,你都放走了,它们冬天怎么过?”
商斯有没有回头,只把一只往他怀里钻的金丝雀抛向天空。娇生惯养的小雀已经忘了如何振翅,如同曾经郁雪非放飞它时那样,盘旋着又落回他肩头。
他垂眼看了看,轻笑道, “你看, 你和鸟儿都知道的道理,怎么偏偏她不知道?”
“那是因为她不是你养的金丝雀。”秦穗说,“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思想,不是你给口饭、给个住处就能留住的。”
“可我给她的不止这些。”
“那你问过她, 她想要的是这些吗?”
商斯有回身,眉心稍拢着看她,“你不是说知道她的消息么?还是就为了来找我理论?”
“不,我是想让你想明白,她为什么会离开你。”
秦穗抄着兜,笔挺站在那儿的姿态像极了女战士,这一刻她就是雅典娜,要为郁雪非正名,“你觉得自己对她好,她却没良心辜负你,一走了之杳无音讯,对吗?我看来不是这样。正相反,是郁雪非一直迁就你,让你满足了自己被爱的幻想。你汲取她的爱还不以为然,甚至没察觉到她的恐惧和不安。这真的是爱吗?”
他怔了片刻,“穗穗,你不了解情况——”
“但是旁观者清。”秦穗继续道,“那回在三亚玩,就因为我打乱了顺序,她坐在老萧旁边,且还没做点什么,你就那么不高兴。你真的把她当成一个人么?还是你的所有物?”
商斯有缄默无言。
“原本我也只是猜测,但是她走了,我就知道我的推断没有错。没有信任与平等的感情,本身就无法长久,你失去她也在情理之中。”
“你的意思是我活该吗?”
“对,就是你活该。”
秦穗抬眼,恰巧撞进商斯有的目光里,那深不见底的晦暗令人不寒而栗。
她定了定神,迎着他倾轧一切的压迫感,继续道,“川哥,你跟我说句实话,郁雪非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真是出于自愿?还是你……”
“你问的太多了。”他话音冷厉,“我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你来评判谁对谁错。”
秦穗谑笑,“所以,是你强求她?我真没想到你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转身要走,“我就一句话,如果你没法认识自己的错误,那这辈子都别想找回她。”
原本秦穗看他如此煎熬,生出一隙恻隐,想告诉他当时的情况。
在后台遇见郁雪非时,她的慌乱不完全像因为打破计划,而也有几分不忍。
秦穗知道,郁雪非并非对商斯有完全没感情,她太仁慈了,总是退让与包容,他们真想长久下去,必不可能只让她割肉饲鹰。
商斯有本就情绪不佳,她一来更是将心里搅得乱七八糟,气头上一句话也不肯讲,闷声点了支烟。
他们僵持不下,最后秦穗深吸口气,提步往外走。
“等等。”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她下意识脚下一顿。
“穗穗,既然你认定是我勉强她委曲求全,何苦还要来跟我说这些话?”
“因为不想她被误解,也不想你难过,她离开你或许有许多理由,但是这个一定是最关键的——川哥,忠言逆耳。”
忠言逆耳。
商斯有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再度品读后,很轻地笑了下,“多谢。”
秦穗什么也没说。
只听高跟鞋踩在石砖上的清脆响声越来越远,像是过客达达的马蹄,消失在烟雨中。
*
经过一周的适应期,郁雪非已经足以应付这项工作,点单、取甜品、整理台面,偶尔帮忙送餐,不算太难,只是站得腰疼。
至于那封假的婚礼邀请函,寄出后暂且没有得到回音。林秋实不找她,她也不会主动过问,有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是在午夜梦魇时,想到商斯有,仍旧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商斯有没发现她之前,生活会永远这么过下去,不曾想,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先他一步打破了宁静。
那天郁雪非照旧上早班,过了早高峰,店里顾客寥寥,安逸得让人昏昏欲睡。
她正在整理柜台里的甜品,听到有人点单,抬头去看,却惊得险些摔了手里的餐盘,一瞬间心跳加速,几乎快要蹦到嗓子眼。
于小萌!
她怎么会在这?!
好在于小萌正在低头看手机,并没有留意柜台前的人。郁雪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量低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早上好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一杯卡布奇诺,一个提拉米苏,谢谢。”于小萌熟稔地递上信用卡,“中杯,减糖加奶。”
“好的。跟您确认一下,中杯卡布奇诺减糖加奶,还有一个提拉米苏,对吗?”
“对。”于小萌看了眼甜品柜,又连忙喊了声等等,“你们的蛋糕有什么推荐吗?我看这几个还不错。”
郁雪非的手心爬着密密麻麻的汗,恨不得赶快给她买单,然后假装去洗手间躲一会儿。
可是眼下连个能替她的同事也没有,就算怕被于小萌认出来,也得硬着头皮服务,“抹茶巴斯克您会喜欢吗?这是本店的招牌。”
“那换成这个吧。”于小萌说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何觉得那么熟悉,“嘿,你是中国人?”
“嗯?”郁雪非努力把自己藏到屏幕后面,“我来自韩国。”
“不好意思,但你真的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很像。”
于小萌狐疑地打量她。难道真的看错了?郁雪非的气质似乎并不是这样,她清冷孤高、一尘不染,而眼前的女孩,也不过只是模样有几分相似,气质全然不同。
可是世界上真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又毫无亲缘关系的人么?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偷偷打开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以前乐团的朋友,“你们猜怎么着?我在多伦多遇到个姑娘,跟郁雪非真的好像,我差点都认错了!”
“我去,就是她本人吧?除了造型不一样,五官没什么差别吧。”
“是啊,我都差点认错,可是人家说人家是韩国人。”
“等一下,搞不好真是郁雪非。你不知道,半年多以前乐团去温哥华演出来着,她撂下一封辞职信就不见了,连那把小叶紫檀的琵琶都没要,说起来真是够离奇的。”
于小萌怔了一瞬,翻出以前郁雪非的演出海报来对比,忽然生出个主意。
她故意打翻咖啡,然后叫服务员来料理。
因为客流不多,前厅只有郁雪非在,即便有十万个不情愿,她还是得履行工作职责,上前打扫。
于小萌嘴上道歉,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着她,最后在郁雪非收拾完准备离开时,忽然拉过她的左手。
指甲剪得短而干净,指尖覆着一层茧。学琵琶的人就算不承认,身体也会留下习惯的印记。
“郁雪非。”于小萌确信无疑,直接用中文叫她,“你不弹琵琶,跑来这儿做什么?”
郁雪非一下子心凉了,却还要负隅顽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你的手骗不了人。”于小萌冷笑,“费尽心机把我挤走,好好的琵琶首席不当,跑到异国他乡当服务员,你真的挺有意思。”
郁雪非下意识想分辩,但冷静想想,还是没开口。
实在犯不着跟于小萌说这么多。
她闷不作声地收拾完残局准备离开,于小萌又上来拽住她,“话没说完呢,你隐姓埋名地呆在这儿,莫不是为了躲什么人?”
“噢我知道了!那个商先生,对不对?”
一时间,郁雪非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闭上眼,深呼吸两下,等稍微缓和了些,才对于小萌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如果您影响我正常生活和工作,我会考虑叫警察。”
“不认是吧?可以。”于小萌也不管她们在不在一个频道,自顾自地继续,“我早跟你说过,他那样的背景,想要对你做什么轻而易举。如果我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商先生,你说会发生什么呢?”
“你为什么非要我承认?”郁雪非唇瓣微颤,“把我逼上绝路才满意,是么?”
于小萌微笑说,“怎么你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就这么不弹琵琶挺可惜。”
以前她在乐团针对郁雪非,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嫉妒。不满意自己的首席位置拱手他人,但又确实不能做得比她好,那种挫败感无法说与人知,就演变成了莫名的恶意。
可是真听到郁雪非不弹琵琶了,她并没有窃喜,反而还有几分唏嘘。
于小萌知道,郁雪非看似不争,其实骨子里有一腔傲气,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
她在便利贴上写了一个地址,“我认识一位老师,她正在开设琵琶课程,缺助教。要是你还不想草草结束职业生涯,可以联系她看看。”
将它贴在桌上后,于小萌冲她挑眉,“郁雪非,别让我看轻你。”——
作者有话说:最近真的很忙,每天写3000是极限,等我缓过来会多更点T^T
第68章
思来想去好几日, 郁雪非还是决定了解了解于小萌给的机会。
谨慎起见,她没有自己前往,而是发给林秋实, 请他代劳去看一眼, 确认没问题以后, 她找了个没课的午后, 亲自去了一趟。
音乐教室在华人聚居区,地方不大, 但是很清静,只有悠扬的乐声传出来, 弹的是《彝族舞曲》, 有点磕磕绊绊。
作为经典的考级曲目,每个学琵琶的人都很难逃脱被这首曲子折磨的命运,郁雪非听着, 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间,让她不禁晃神,在门口驻足许久。
直到教室门打开,下课的女生冷不丁撞见她,面面相觑之际,才抱歉地说了声sorry。
女孩儿身后是个高挑的女人,垂到腰际的长发乌黑如缎, 皮肤有些苍白, 神态倒是很柔和,“同学,是想要了解课程吗?”
“噢……我其实是听说您这儿招助教,想来面试一下。”
“你么?”
“对。”
女人仔细端详一番,有些诧异, “那你试试吧,我看下你的水平。”
久违地抱起琵琶,郁雪非还有些紧张。太长时间不碰,手指像是打散重组过一般,连最基础的轮指都乱七八糟,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女人轻轻皱起眉头。
“抱歉,”郁雪非说,“我能再来一次么?”
“当然。”
她深呼吸一下,调整好状态重新开始。弹的就是刚刚学生练习的《彝族舞曲》,第二遍明显好了太多,听得出她原有的水准。
才弹了一节,女人打断她,“你之前应该学了很久吧?什么学校毕业的?”
“央音。”
“硕士?”
“不是,只是本科。”
女人点了点头,“按理说你应该可以继续进修的,民乐还是在国内完成本硕课程再到国外读音乐博士更好。是什么原因没继续,想出国深造,还是怎么?”
“一些个人原因,有点复杂。”
郁雪非总不能说,她其实已经获得了录取资格,只不过阴差阳错,再也不能拿到那张录取通知书。
“行,你把证件给我登记一下吧。什么时候方便上班?”
“随时可以。您怎么称呼?”
“我姓裴,裴秋芷,叫我裴老师就行。”
裴秋芷,这个名字很贴合她的模样。
郁雪非默念了两声,将ID卡交给她登记。在看见韩语罗马音的一瞬,裴秋芷愣了下,“你是韩国人?琵琶还学得那么好,中文也很流利。”
她尴尬地笑了下,只解释说在中国长大。还好裴秋芷没有多问,谈好时薪和工作时间,郁雪非就准备打道回府。
她出电梯时又遇到于小萌,后者见状得意不已,“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都用上了激将法,总不好让你扫兴。”
“得了吧,你那么久不弹琴,难道就不会手痒?那天我摸你的手指,茧子都薄了。”
事实上,她还没能习惯一下子跟于小萌变得那么亲热,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抿了下唇。
于小萌噗嗤一下笑出声,“还防着我呢?出来一年多,我想开了不少,当年针对你是我不对,其实也就是见不得你比我受欢迎。”
“嗯,我知道。”郁雪非声音很轻,“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ok。”
她刚走了几步,于小萌却又追上来,“诶,忘了问了,裴老师收你了吧?”
郁雪非点头。
“那我们以后会经常见。”于小萌打个响指,慌慌张张跑向即将关上的电梯,“拜!回头见!”
今天的气温已经将近零度,郁雪非被扑面的寒风吹得骨头都冷透,脑子却还像一团浆糊:于小萌到底是真成熟了,还是哪根筋搭错,居然对她这么好?
她害怕是个圈套,可是这个诱饵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斩断前尘绝对不是嘴唇上下一碰那么简单,就算说得再决绝,在缠上指甲的那一刻,郁雪非才真正感受到灵魂的震颤。她生来就该是要拿起琵琶的,只有在舞台聚光灯下,一次又一次演奏那些谙熟于心的曲目,她才算真正地活着。
郁雪非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生日,在家里出事之前,父母慈爱地看着她许愿,她闭上眼,心里想的是:以后一定要在最高殿堂表演一次,哪怕只是一支独奏曲也足够。
那应该是哪儿呢?国家大剧院?
年轻时候的梦想真是没轻没重,可偏偏就是这么荒唐的念头,在心里扎根后,时不时回想起来,都觉得遗憾。
才出地铁站,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Chelsea发来的消息:那个MIT的小帅哥又来找你了:D
说的是江烈。
他只要有空,就会想办法过来看她,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江烈的防范意识比她更高,如果不是绝对安全,他不会贸然行事。
看来是那封请柬起了作用,商斯有放松了对江烈的监视。
想到这,郁雪非一颗心狂跳不止,不知道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自由而激动,还是对他的放弃感到遗憾。
“等很久了吗?”
把人迎进来后,郁雪非给江烈倒了杯水,让他待在卧室,然后锁好门。倒不是对Chelsea有什么看法,下意识避免身份泄漏已经成了习惯,她必须时时小心。
“没太久,而且你室友挺热情的。”江烈说,“我记得你今天没课,才这个点过来的。”
“我去了个琵琶教室,那边招兼职。”
他眉头皱起,“这样风险会不会有点大?毕竟在多伦多,会弹琵琶的人那么少……”
郁雪非心跳停了一拍,慌乱地捏着衣摆,“我知道,本来也只是想去看看,结果到了那儿,再次拿到琴,我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放弃。”
“况且之前不是编了个假请柬给他么,这么长时间了,他那头没有任何动静,是不是就说明翻篇了?”
她就是抱有侥幸心理。
江烈思考良久,又问,“但你的id是韩国人,登记的时候怎么解释?”
“我说我从小在中国长大的。”
“但愿没什么事。”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只好妥协,“我只是觉得商斯有找了大半年,就这么放弃有些蹊跷,担心会是他请君入瓮的把戏。”
“那只能说他着实高明,我是真的无法拒绝琵琶。你知道么?今天我第一次弹,感觉都完全不会了,可是第二次就找回了肌肉记忆……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东西。”
江烈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很轻地点了下头,“我知道。”
所以他一直竭尽全力,拿奖学金、做项目、省吃俭用,就为了之后能有资金,为她办一场独奏会。
如果不是商斯有,她何至于隐姓埋名,过着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还必须放弃自己的职业与爱好。
彼此沉默了一阵,江烈又开口,“不过要是这一切真是他的计划,被发现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没考虑好。”郁雪非实话实说,“可能跟他摊牌吧,我就是不喜欢他,强求也没用。”
“但你之前跟我说过,你想试一次,哪怕没结果,我还以为你们会好聚好散的,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
这半年来,江烈无数次想问,无数次欲言又止。他隐约猜到,短时间内郁雪非的态度天翻地覆,必然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至于是什么,她愿意的时候,总会跟他开口。
郁雪非看着眼前的男生,感觉出国的这一年多,确实让他成长了不少。也许是在课业之余也健了身,整个人不再那么羸弱,看上去相当可靠。
或许是距离削弱了以前的熟悉感,现在郁雪非很难再用看小孩的眼光来看待江烈,甚至像这样独处时,都会觉得有些赧然,连心事都不好如实奉告。
她支支吾吾,想要岔开话题,“饿不饿?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是不是他家里为难你,把你赶走了?”江烈追问,“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他不来,我也要找他讨个公道!”
“冷静一点小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哂笑,“所以确实是因为他家里人对你不好,你才逃出来的吗?”
“不是。”
“你骗不了我。”
江烈直直看进她眼底。
与商斯有那种山海倾覆的压迫感不同,江烈的眸色清冽得像是阿拉斯加的冰川,让人藏不住秘密。
郁雪非呼吸稍窒,徐徐道,“我承认是有一点他家里的因素,但那不是全貌。归根结底,还是我们本身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早晚要分开的,不是这件事,也迟早会有别的契机。”
“话是如此,你舍不得。”江烈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哪怕都这样了,你心里还有他。”
郁雪非沉默。
“假如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是我,是他呢?你还会斩钉截铁地拒绝吗?我打赌,只要你见到他,就会害怕、屈服,再度投入他怀抱,难道你不认为这一切太过病态么?”
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郁雪非,这是心理问题,你是因为他的威压与强迫而痛苦,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才告诉自己,你们之间的感情是爱。”
“以前在北京你摆脱不了他,我也没法帮你,可现在不一样。你只有跳脱出那个属于他的世界,才有可能真正审视你们的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走出来,好不好?”
“小烈,我……”
“相信我,我能带你走出来。钱的事不用担心,硅谷那边有投资人看中了我,之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做项目,很快就能把他的钱还清。”
江烈轻轻将她拉到怀中,让她倚在自己肩头,“因为他你放弃了太多,是时候让生活回到正轨上,去做你想做的事,接触新的人……”
他的动作尽可能温柔,却不曾想,郁雪非会一把推开。
她睫毛微颤,像不安的鸟羽,整个人退到数步之外,“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件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他选择跟我在一起,要放弃的东西更多——我不忍心。”
“我已经背叛了他一次,不能再背叛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说:川哥下章回归,马上要去找老婆咯[害羞]
第69章
秋冬之交, 整个林城氤氲在一片雾蒙蒙的雨里。大抵是山地地形的缘故,这儿的空气潮冷得厉害,还未到深冬, 气温便已逼近零度。
商斯有刚下车, 夏哲的电话追了过来, 说谢清渠在打听他的去向。
他给京元董事会递交辞呈后就不知所踪, 商家找人找疯了,却还联系不上, 连夏哲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连着打了好几通电话,才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么一回。
“现在不光是夫人在找您, 就连主席也……”
“劳烦转告她, 如果是劝我辞职的事情免谈。这次无论董事会是否批准、什么时候批准,我都不干了。”
电话里传来一道女声,“非要做到这步吗小川?现在老爷子的身体状况随时可能恶化, 你……”
商斯有打断她,“谢二小姐,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林秋实是你的人吧?”
谢清渠默了一瞬,声音冷下来,“你说什么?”
“我都查到了,郁雪非是他带走的,现在化名Shirley Kim住在多伦多, 平时通过这个姓林的跟你联络。还有什么想说吗?”
“所以呢, 你要去找她?”她发出一声不屑的谑笑,“难道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我能强迫她哄骗你,让你同意她出国,然后又销声匿迹这么久,不让你找到?我没那么大本领。”
“为什么不可能?您想做的事, 从来都有法子做到。”
“但这次不一样。她有那么多次求助于你的机会,哪怕是稍微表现出一点为难,你都不可能放她独自出国,可是她没有。怎么让你点头,怎么瞒天过海,怎么隐姓埋名……一切的一切,哪怕她有丝毫的不情愿,我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她想要离开你这个事实?”
林城的冷空气灌入肺里,像锐利的割刀,刮得他连呼吸都痛。
商斯有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不可能,她骗不了我。”
“她骗你的也不少吧。”谢清渠下了最后通牒,“玩够了就赶紧回来,你爸打过招呼,辞呈先不处理,就当你去休假散心了。好不容易进了董事会,不要没轻没重地胡闹。”
“我不回又如何?”
“那你试试看。”
他默了默,准备挂断电话,又听谢清渠厉声道,“想清楚了,离开商家,失去现在所有的东西后,你什么也不是。”
他轻笑了下。
“商斯有”这个身份,到底是他需要,还是商家?
“请便。”
这是商斯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就关了机,与所有人都失去联系。
除了——
“小商,你真不用这么千里迢迢来看我,非非走的这段时间,我也没什么消息。”
郁友明叹着气,给他递去一杯热茶,“说实话,非非走之前唯一联系了我一次,就说你们分手了,以后你要是来,叫我千万别搭理。我是看着你一趟趟地跑过来不容易,你对我们非非是真心的,可我也确实帮不上忙。”
“没事的郁叔,我来看您不光是为了她。”商斯有神色很淡,“我们之间有点问题,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解决,她不在国内,我有义务多照顾您。”
“哎,我跟你何阿姨作伴,一切好着呢。你每次来又是送钱又是提东西的,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都是我们小辈应该做的。”
何丽芬削好水果端过来,“新鲜的雪梨,汁水很足,尝尝。”
“谢谢何阿姨。”
“别那么客气。”何丽芬欲言又止,蠕了蠕唇,才又说,“小商,别怪阿姨多管闲事,我想问问你们是因为什么分的手?”
“她是怎么跟您二位解释的?”
“非非什么也没说,但我们猜到了点。”
过年时江烈说过,眼前人身家不凡,云泥之别的差距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落在郁雪非这样的普通人身上,就足够将她压垮。
“你们要在一起,你家里肯定不会同意,而出于对非非的保护,我们也不是很敢接受。你想啊,她是个什么苦都自己往肚子里吞的孩子,报喜不报忧,不敢让别人操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突然跟你分手出国?”
提及此桩,商斯有有些颓然,“大概她没那么喜欢我,只是我一厢情愿。”
“不可能。”何丽芬说,“她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接受你,不是因为不喜欢,正相反,她怕自己太喜欢,因此会输得彻底。”
他诧异地抬眼,“您……”
“就我们办酒席那天晚上,你跟她在楼下说话来着吧?她上来以后跟我聊了几句,看得出来,她内心很纠结,明知道没结果,却又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喜欢,所以我鼓励她试试看。”
商斯有的手无声攥紧。
如果一切像何丽芬所说的那样,那唯一可能从中作梗的就是谢清渠。
谢清渠到底怎么威胁的郁雪非,才让她如此猝不及防地远走高飞?
可是现在显然无法从谢清渠这儿获得答案,他只能找郁雪非问清楚。
*
多伦多朔风卷地,险些将她的帽子吹落,郁雪非不得不将它紧扣在头上,一路小跑进入室内,气喘吁吁。
好在大厅里有高过头顶的镜面墙饰,时间还充裕,郁雪非对着整理了一下发型,准备上楼。
然而在走向电梯的瞬间,她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整个人随之一怔。
然而不过刹那,就像是幻觉一般,那道影却又消失不见。
郁雪非不敢转头,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确认没有再看见跟商斯有相似的人后才敢离开。
纵是如此,她在电梯里心惊胆战,几度想找林秋实求证,最后害怕是自己草木皆兵,就此作罢。
裴秋芷除了个人工作室以外还在学校里任职,分身乏术,需要助教帮忙带着学生练习,有时候还要帮着料理一些其他工作,但总体来说尚算简单。
于小萌也在这儿兼职,但不像郁雪非是为了赚钱,她来这儿纯粹是因为裴秋芷。
闲时她跟郁雪非八卦,“你知道裴老师什么来头么?”
“不知道。”
“她可是文工团出身,九十年代就移民了,背景肯定特厉害。”
郁雪非噢了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看来于小萌真是成熟了,以前见郁雪非爱答不理,她肯定要上来找茬,现在见她反应冷淡,也不过是撇撇嘴,坐到旁边去,“经历这么多,你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真佩服。”
郁雪非依旧不吭声。
于小萌只好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开始看专业课reading。
还以为就此能消停下去,结果不出五分钟,她又“诶”了一声,“跟我讲讲你的恩怨情仇吧,肯定比什么八卦都带劲!”
饶是郁雪非也被她逗笑了,“你话怎么这么多啊?”
“这不是无聊么,你又不肯跟我说话。”于小萌冲她撒娇,“讲讲嘛,商先生那么不简单的人,平时浪不浪漫?一出手就是百八十万的琴呢。”
“没什么好讲的,你都说过,我遇到这样的角色,不死也是扒层皮。”郁雪非反问回去,“奇了怪了,你应该更了解他们这样的公子哥儿,怎么还要问我?”
“他感觉不太一样。平日里我认识的,要么爹宝妈宝,要么纨绔子弟,很难有这么像样的。而且你说商先生他家的背景……”
裴秋芷的突然到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讨论什么呢,兴致这么高?”
“噢,在谈Shirley的男——唔——”
还好郁雪非及时捂住她的嘴,才防止于小萌继续大嘴巴,“没什么。裴老师,上次您发给我那几个学生的资料都整理好了,您看看。”
裴秋芷点点头,冲她粲然一笑,“好,辛苦了。给你们带了点曲奇,吃个下午茶吧。”
她温温柔柔的,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和蔼的大姐姐,因此在了解到裴秋芷的年纪几乎可以做她们妈妈后,郁雪非惊叹于她的保养得宜。
于小萌推断这来源于裴老师的不婚不育,没有家庭琐事缠身,所以显得特别年轻。
离开乐团以后,她们的关系反而变得融洽了。大概是在裴秋芷这儿心能够静下来,郁雪非只要没什么事,都会来工作室练练琴,或者单纯地坐着消磨时间也好。
裴秋芷夸她身上有股子同龄人没有的娴静,沉得下心来,一点不浮躁,所以连曲子的情感表达都比于小萌高级。于小萌会有点吃味,背地里说裴老师对郁雪非格外亲近,比对她好。
但其实,在郁雪非看来,裴秋芷是一碗水端平的。她看似褒扬郁雪非,对于于小萌的指导却也格外上心。
总之,无论如何她还是为能认识裴秋芷而庆幸,甚至隐隐觉得,倘若要一直在加拿大生活下去,她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现在裴秋芷的模样。
“谢谢裴老师。”
她客气道声谢,接过曲奇轻轻咬了一口。裴秋芷看着她,想到刚刚戛然而止的话题,随口一问,“Shirley有男朋友吗?平时倒没听你提过。”
“没有,是小萌胡说的。以前有过,已经分手了。”
“真可惜。是什么原因?”
“性格原因。”
裴秋芷颔首了然,“世间许多事有缘无份、有因无果,过好眼下就够了。”
郁雪非说,“是的,我就很羡慕您,心境很平和,做什么都豁达。”
于小萌也附和道,“对,感觉裴老师不会吃爱情的苦。”
两人迭声的夸赞让裴秋芷有了瞬霎恍然,再回神时,面对两双殷切的目光,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她抿了口咖啡,放下杯子的动作优雅从容,“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吃过?”——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周末应该能写到重逢!
第70章
裴秋芷平时很神秘, 基本不提自己的往事,今儿忽然开了个口,于小萌立马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那您说说?”
谁知她并不买账, 卷起琴谱敲了下兴致勃勃的某人脑袋, “要上课了, 上次让你练的曲子练好没有?”
“我……”
“没练好再练练。”
回去的路上于小萌直呼可惜。
她认识裴秋芷这么久,第一次见她松口, 结果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未免浪费了这次机会。
郁雪非对别人的隐私没这么感兴趣, 并不参与她的话题, 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将围巾缠得更紧,“这两天突然变得好冷。”
“快下雪了吧?每年初雪, 大概就是这个时节,比北京略早一些。”
“这样啊。”
她稍敛眸,想起去年初雪时她还在武汉,是商斯有第一时间发来照片。
明明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久远得像是上辈子了。
和商斯有相识不过一载,却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一轮,举手投足, 阴晴圆缺, 什么都可能叩响她的心门,变成思念他的契机。
在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她越过所有人投向门外的那一眼,不期发现了他。尽管后来证实他的出现是因为猜疑,不能否认的是, 在彼时彼刻,郁雪非为见到他而雀跃。
现在再见,还能生出同样的欣喜么?
她想起今天镜中反射的那道人影,不由自主地屏气敛息,仿佛下一秒商斯有就会出现在身后,用那双深邃冷冽的眼凝着她,质问为什么要走。
光是这么想想,郁雪非的手心便汗涔涔的,趁着夜色未欺,匆匆赶回了家。
不知是因为白天的事,还是骤降的气温让她着了凉,郁雪非到家以后感觉身上烫得厉害,Chelsea给她量了体温,烧到39度。
“亲爱的,相信我,绝对是因为你们韩国人喜欢喝冰水才会着凉,我给你煮碗姜汤,喝下去就好。”Chelsea十分热心地为她介绍中国传统智慧,“你盖好被子捂一晚上,出了汗,烧就退了。”
郁雪非苦笑着说好。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良心就在隐隐作痛。可怜的Chelsea,怎么才能告诉你这些偏方我都知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中国人?
她喝了姜汤吃了药,早早就关灯睡下了。多伦多的初雪就这么在她的睡梦中悄然降临,堆在她的窗台上,垒成薄薄的一层白。
次日清晨,这场雪尚且有迹可循,而在她房屋对面的街灯下,曾有人驻足留下的一双脚印,在他离开后被雪无声无息地掩埋,只有凑近时能隐约看见几支烟蒂。
*
“太太,现在基本可以确认少爷已经出国了,他用的不是之前报备的证件,所以海关没能拦下来。您看是不是需要跟多伦多那边知会一声?”
“不必了。”谢清渠冷恹地指示,“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他早点回来,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就算辞呈不递上去,按照董事会的章程也要对他的失职进行处分,那时候才真是功亏一篑。”
索性让商斯有去跟郁雪非碰一碰,要么早点死心,要么把人带回来,只要他肯回来,其他事都可以搁置不谈。
“明白,那后续的情况我再向您报告。”
下属等了数秒,未听见她有其他吩咐,便挂断电话。眼见昌平别院越来越近,谢清渠整理了一番外套与首饰,掩下满脸的疲态,下巴微扬,以谢二小姐绝对的骄傲面向外人。
商问鸿与几个友人在此喝茶谈事,必须要她作陪。谢清渠的茶道造诣极高,却藏秀闺中,只当商府宴客的谈资。
平时她荣膺褒扬并引以为豪,然而今天,或许是心里装着事,她重复平时最熟稔的步骤也失误数次,旁人看不出,商问鸿却悄然皱了眉。
薄暮冥冥时分,他们送别宾客,几十年的夫妻竟相顾无言。
走回茶楼的路上,商问鸿率先开口,“你要是不愿意,今天大可不必过来,山庄里的茶艺师手艺也不错,总比你甩脸色好。”
谢清渠睨他一眼,已有几分愠色,“要不是为了你的脸面,我犯得着大老远过来?”
“怎么又是为了我的脸面?”
“怎么不是?招待客人是这样,平时操持家里大小事也是这样。你们商家重排场,逢年过节、老人寿辰,哪样不是我在安排?”
“清渠,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商问鸿停下脚步,负手而立,“不就是失误了么,一点就炸,说都说不得。”
谢清渠冷笑,“要不是为了你的好儿子,我至于大动肝火么?人已经去了加拿大,这回我管不了了,你看着办吧。”
“这都让他逃出去了?你不是把他护照藏起来了么?还有跟老叶打过招呼,他们那边——”
“没用。我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他就铁了心要去找那小姑娘。”
商问鸿默了片刻,“我再想想法子,眼下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他不早些回来,局势怕是不稳。”
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埋怨一句,“你说你把人家弄出国干什么?如果在国内,怎么都好说……”
“现在你当起事后诸葛亮了?”
最近一连串的变故本就让谢清渠焦头烂额,谁曾想不但没能得到丈夫的理解,还要被批评办事不力,长久以来的不满潮水般淹没了她,情绪宣泄而出,“要论把人送出国的手段,不是你更熟悉吗?”
商问鸿一怔,“你说什么?”
“裴秋芷,她不也在加拿大么?你始乱终弃,为了前程娶了我,又用前程打发了她,最后地位、孩子、脸面都是你的,商问鸿,你真是打得一把好算盘。”
回顾前半生,骄傲的谢二小姐最挫败的时刻,莫过于得知商问鸿有私生子流落在外的那个午后。
她收到不孕的诊断书才不过两周,冯双萍迫不及待地向她坦白了这个秘密,理由是既然努力了这么多年,确定是没办法生育,不如把孩子接回来,也好过随便领养一个。
商家将商问鸿的荒唐事瞒得滴水不漏,甚至让她傻乎乎地蒙在鼓里好几年,若不是这一出意外,估计还要永远瞒下去。
遥想最初见商问鸿,觉得他谦和有礼、博学多才,又是这样的好出身,肯定错不了,甚至在确定婚期的半年里,逢人便夸她的如意郎君。
谁知就在他外调武汉的时候留了这么一段情。
她后来推算过裴秋芷怀孕的时间,大概就在她与商问鸿第一次相亲前没多久。即便如此,他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与她谈笑风生,谋划未来。
谢清渠不是什么爱情至上主义者,却也很难接受彼此一点感情也无。不知何时开始,她睇向枕边人的眼里只剩逢场作戏,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装聋作哑,扮演好商太太。
这个身份与它代表的权力,可比其他的东西重要得多。
然而她不闻不问,并不代表就此接受了命运。她当然会委屈、不甘、恶心,只是平时觉得不值当,今天被商问鸿一激,积年旧怨如雪山崩塌,滚滚而来。
“你辜负了她,也对不起我,甚至连儿子也只不过是你光鲜人生的牺牲品。我虽然不是小川的亲生母亲,但平心而论,我对他的付出比你这个父亲多得多,你到底有什么立场指责我?!”
她越说越气,一双清贵的眼里全是水雾,“要真说起来,你儿子比你有骨气,也比你更像个男人,至少不会让那姑娘成为第二个裴秋芷。商问鸿,你要仕途,要前程,要所有人给你做垫脚石,没用了就一脚踢开,会遭报应的。”
不知过了多久,明明没有风,谢清渠还是打了个寒战,商问鸿才深深地叹口气,将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肩头,“清渠,你不要说气话。是我不该怪你,让你压力太大了,儿子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行不行?”
“不,从今天开始,这些脏事儿我不管了。”
她挣开他,那件质地不俗的外套便掉在地上,仿佛他们之间名存实亡的婚姻。
然而谢清渠不曾再多看一眼,直接跨过它,头也不回地离开。
*
大病一场后,郁雪非突然变得疑神疑鬼,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却又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
她反复想起那个像商斯有的掠影,保险起见,还是问了林秋实,是否有谢清渠那边的消息,得知并无异常后,只认为是自己想多。
“Shirley,你放假要出去玩么?”室友Chelsea问她。
郁雪非摇摇头,“应该不去,我还要工作。”
“那行,我回来给你带纪念品。”
她要去北欧追极光,二十多天的寒假运用到极致。
只是这样一来,家里只剩郁雪非。
考虑到这段时间的异常,她第一次觉得,应该找个人陪着才安心。
她跟Chelsea说好到时候朋友过来找她,要在家里借宿,在Chelsea回来之前离开,后者欣然同意,反正她们的房门各自上锁,宿在公区或者郁雪非的房间,对Chelsea没有半点影响。
之后郁雪非才联系江烈,问他假期是否可以到多伦多来。
她自己住实在害怕。
上次江烈来时他们闹了点不愉快,好在这么多年吵吵闹闹的也就这么过去了,彼此给个台阶下都翻了篇。
于是,这回江烈答应放假以后就过来后,郁雪非松口气,去亚超买了不少火锅的食材,准备好好招待他一次。
在北美吃一顿像样的火锅很奢侈,留学生基本都自己做,江烈基本不会自己开火,郁雪非准备这几天都自己下厨,让他吃得好些。
虾滑、鸭肠、鸭血……即便有些贵,郁雪非还是扫荡了一圈,把能买的都买到。多伦多接连几日还有雪,保险起见,她需要多准备几天的食物。
林城基本见不到雪,而北京就算下,也是冬天里零星几场,不会连着下许多天。
她第一次体验多伦多这样的严冬,才知道原来这儿的雪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开始觉得新鲜,后来就渐渐倦怠了,害怕扑面而来的凛风,还有堆在门口的积雪,这些都让人烦恼不已。
从亚超回来已经是傍晚。
冬天天黑得早,六点过的街头已然显出几分冷清,加之是雪夜,行人更是寥寥。
郁雪非拎着大包小包一路走到家门口,即便戴了手套,也感觉指头快被冻僵。她放下东西搓了搓手取暖,然后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眼皮顺势一垂,眸光便落了下来。
就是这么一瞥,让她冻僵的身体在瞬间血液倒流,钥匙“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她看到一双脚印,比她的略大一截,显然是个男人,脚印旁有一支短短的烟蒂,蹲下来仔细看,还能发现绒绒的雪粒上,有零星几点烟灰。
一时间心跳过载,无数思绪在她脑海中浮现——能确定的是商斯有没有吸烟的习惯,而且谢清渠那头也没有任何的消息,跟踪她的可能另有其人……可是,又会是谁呢?
第六感告诉她,这么长时间以来想要找到她的只可能是商斯有。
不可能。
他还在国内。
郁雪非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这样才能否定脑海中的那个念头。尽管她们住的这个地段算得上安全,但海外针对亚裔的恶意攻击事件不罕见,确实是被人盯上了也未必。
她俯身去捡钥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论如何,眼下这间房子已经不能进去了,她应该赶快去报案才对。最近的警署似乎就在数百米外,去那儿避一避,等江烈到了再回家就好……
对,就这么干。
郁雪非捡起钥匙揣好,考虑了一番,尽管很心疼刚买的食材,可它们实在太沉,拎着走几百米属实折磨,索性就留在原地。毕竟外国人不吃这些东西,理论上也没人会偷走。
她带好重要物品轻装上阵,不顾地上的积雪,一路小跑着去警署。
在拐过必经的街角时,不知是什么车闪了下等,一道强烈的白光让她睁不开眼,下意识地眯了眯。
然而,熟悉又陌生的冷调檀香,在她恢复视力之前,先一步来到身边。
想躲已经来不及。
时隔数月,她再度见到他。依旧是那么高挑英俊,只是神态有些憔悴,身上的气息一如往昔,可惜郁雪非再没能从中感受到温暖,反哺到她身上的,是无尽的恐惧。
仿佛有一对钉子钉住了她的脚,郁雪非一动不动,眼睁睁看商斯有步步靠近,嗓子眼发紧,连句“help”都喊不出口。
头顶的路灯自他眉骨投下一爿阴翳,深邃得看不清眼底。金属镜架在夜里泛着幽幽的冷光,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似有若无地缠上她的神经。
他看着她,唇角上扬的弧度游刃有余,“这么久还没玩够吗,非非?”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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