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郁是个调香师，他调制的香水极端自我，喜欢的人奉为神迹，称他为天才。讨厌的人无法忍受，声称香水的后调让人像在白日噩梦，视他为撒旦。


    前段时间为了寻找灵感突破瓶颈，薄郁难得停下脚步回国休假，一不小心被老同学拉来出席母校的讲座。


    很少有人知道，薄郁有严重的脸盲症，只能从服饰神情上分辨记忆各人。


    他不喜欢这种需要和很多人寒暄的场合，故意在图书馆消磨时间，计算好剩下十分钟到开场时间，再踩点进入礼堂。


    就像他过去踩点上下课一样。


    图书馆后门通往礼堂，从三楼往下是一段很长的台阶，台阶下地面的砖石是白色的细沙一样的纹样，在午后蒸腾的热气、发白的阳光和蓊郁的绿荫映衬下，让人有一种白日幻梦的恍惚。


    远处持续不断的蝉鸣和风中香樟树的气味却又将神智拉回。


    薄郁行走在绿荫静谧的校园，礼堂后门有人举着电话对他挥手。


    薄郁看了眼自己静音的手机，朝对方走去。


    老同学是薄郁高中时候的班长，母校是高中的学校，当初因为脸盲，他没少麻烦作为班长的对方。


    “抱歉，静音了。”对方的脸的夏日的空气里浮现，一旦移开视线就会在记忆里稍稍模糊，薄郁扶了扶金丝眼镜，只得注视着对方的脸，顺便悄然记下对方身上的气息。


    调香师对气息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不喜欢人多，”老班长想到对方明明不喜欢这种场合，碍于自己才被拉来，顿时双手合十感谢，“拜托啦，最后一次！实在是你是我们学校难得的名人……”


    对方的话声音远去，混杂着礼堂里主持人的开场白。


    薄郁虽然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从小作为优等生代表出席演讲，这种场合也驾轻就熟。


    他穿着白衬衣，细长的蓝黑领带，除了鼻梁上那架显得儒雅的金丝眼镜，看着就和大学生一样。


    这种场合穿西装三件套就太装逼了。


    薄郁微笑上台，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从容地和周围的老师目光接触颌首示意，接过主持人的话题，尽量以不让台下的人感到无聊的节奏，又能让主办方感到满意的时长，完美完成任务。


    过程中，他扫视了一下全场，并没有找到他想要找到的，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结束之后，以刚下飞机有些累了为由婉言谢绝了饭局邀请，薄郁和送他的老班长向外走去。


    “校园里的人好像不多，我记得暑假时间还没到。”


    “阿郁你可真是，从过去到现在老古董人设不崩。”


    薄郁看了对方一眼：“有吗？”


    他的确对科技前沿不敏感，但也不至于是原始人。


    “你不知道现在流行第二虚拟宇宙吗？我本来也想着要不然这次的座谈会就在第二虚拟宇宙举办呢，但想着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肯定想看看母校的变化。”


    薄郁：“第二虚拟宇宙？”


    老班长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这帮小崽子，又给我惹事，我得赶着去处理事情，稍候再联系你，记得别又静音了。”


    薄郁目送对方离开，给自己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索菲亚，有件事想问你一下，第二虚拟宇宙是干什么的？”


    对方正在度假，听到他的话，隔着手机都感觉到她的无语，但索菲亚是专业的，她立刻以严谨理性的态度回答了他：“第二虚拟宇宙是一项伟大的远超全息技术的发明，人人都能在上面开创自己的世界。也可以邀请别人一起进入自己架构的虚拟世界。”


    薄郁想到自己的游戏经历，是被邀请进入了世界吗？


    但是感觉游戏时间很长，现实里他还能赶上讲座，总觉得奇怪。


    “虚拟世界的时间和现实不同步吗？是怎么做到的？”


    索菲亚几乎忍不住白眼了：“老板，您喜悦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我此刻跟您一样的心情，但是，也没必要特意打电话来跟我上演凡尔赛式的炫耀？”


    薄郁：“炫耀，什么？”


    “关于第二虚拟宇宙的事情，您完全可以自己体验一番，毕竟，这已经是属于您的产业了。”


    薄郁顿时一怔：“你说什么？这个第二虚拟宇宙的架构师叫什么名字？”


    “不太清楚，听说，是个已经过世的人。”


    薄郁蹙眉：“过世，因为什么？”


    “好像是，飞机失事。”


    薄郁失神，抿着唇角：“我们公司的大老板叫什么名字？”


    “薄郁。”


    薄郁面无表情：“我没开玩笑。”


    对方的声音更面无表情：“您知道的，索菲亚从不开玩笑。我们公司唯一的大老板除了你没有别人。”


    薄郁：“在我之前的大老板呢，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JOY，昭衍，还是牧星昼？”


    “……，我不知道。”


    薄郁没有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来到图书馆的电脑室。


    登录第二虚拟宇宙。


    身份扫描验证登录。


    他看到了跟别人不同的，后台管理员身份。


    薄郁点击进去。


    身边的景象缓缓退变。


    他在一个图书馆里，面前的桌面摆着一本调香术的工具书，书里夹着一张A4大小的纸。


    纸上写着一个RPG游戏的开头。


    过了一会儿，会有一个青年走出来，对他说，自己是这张纸的主人……


    薄郁合上书，抿着唇角，无声叹息，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阿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说，第二虚拟宇宙的架构师，是个已经过世的人？”


    眼前的青年和当初他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模一样，薄郁一直以为对方就是游戏架构师本人，现在他已经能很清楚的分辨，这是阿纸。


    【就是死了。】


    A4纸面无表情，平静至极：【你的朋友昭衍，邀请你和他一起在第二虚拟宇宙建造一个基于香水衍生的信息素ABO虚拟人生世界，你们你们俩的投影作为共同的管理员。】


    【但是有一天，你的朋友昭衍他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总之就是死了。】


    【你们当初为了让游戏逼真，都封锁了自己现实的记忆，登入游戏世界后，就只会记得自己是工作人员。直到登出后才会记起现实中的事。】


    【于是，当你思念他的时候，你就会进入这个世界，和留在虚拟世界的昭衍一起，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但是，虚拟世界的昭衍有本人生前全部的记忆，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你面基。】


    【这就是游戏的全部。】


    A4纸语气机械，像是毫无感情的陈述。


    薄郁看着他，轻轻地问：“这是‘游戏’的全部，现实的全部呢？”


    面前的青年面无表情，但薄郁拨开他遮挡住了眼睛的刘海，看到阿纸脸上大滴的泪水无声落下，他紧抿着唇，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薄郁的心微微一抽，声音放软：“为什么哭？”


    【你喜欢文铮吗？】


    “我哪个都喜欢。”


    阿纸垂着眼睛，面无表情泪流满面：【怎么能这样？】


    面对他的不配合，薄郁过分温和：“因为都是游戏架构师的真心，没办法不喜欢。为什么哭？”


    【你喜欢他，登录进去，就可以找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他……】


    薄郁的语气平静温和：“但我想留在现实，去见真实的游戏架构师呢。为什么哭？”


    哭得那么伤心，无法看自己一眼。


    A4纸无声哽咽，缓缓抬头看着他，刘海之下被泪水打湿的眼睛，黑白分明的清澈温柔，眼底沉淀着漫不见底的枯寂和绝望，在看着他。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我想知道，是什么让阿纸这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自己却不知道？”


    薄郁看向旁边灰白色的登出键：“我可以看吗？”


    A4纸闭上眼睛，喉结滚动，像是最后的力气都已耗尽，脸上的神情缓缓放空，就像是做好了世界末日的准备，轻轻点头。


    薄郁放在上面的手按了下去。


    ……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像是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枯竭之后，只剩下一个残破的肺。


    在竭尽全力地呼吸着，也在竭尽全力地拖累折磨着那具身体。


    空旷的大房间，奢华低调的装饰也在清冷的气氛里，像是从坟墓里挖出的陪葬。


    房间里陈列着许多瓶精致收藏的香水，每一个都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像是一屋子的坟茔。


    但它们，也确实和死去无异。


    秘书浑身紧绷，像一架没有情绪的机器，冷静谨慎地走进来，却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记者在等发布会，追悼会和葬礼也随时准备妥当……”


    房间里瘦削苍白的男人，像是和这坟墓融为一体的魔鬼，随着睁眼的动作被唤醒。


    沙哑低沉的声音，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就让人浑身发寒，尽管那声音轻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消失在空气里：“没有葬礼。”


    秘书低下头，无声退出。


    她本来不是秘书，真正的秘书几分钟前因为多少了一句话，然后沉默地走出来，被那个铁血暴君卸去了职务。


    她看着这位年长宽厚的前辈，咬着嘴唇。


    前辈反而叹息：“他现在，连生气都不会了，就只是让我出去。你接替我的位置后……”


    他抬起手，最终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沉重地叹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索菲亚冷静地走出来，除了眼睛通红，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理智。


    “通知发布会，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凿证据，随身行李物品不能完全证明，集团还在竭尽全力搜寻……”她的声音忽然颤了一下，极力控制，还是带出一丝哽咽，“遗……，等到有了结论，会再行通知。”


    索菲亚戴上墨镜：“给媒体准备的礼物多加一点分量，让他们尽量写得好一点。”


    可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无非是，牧氏集团首席调香师薄郁乘坐的飞机遭遇空难，坠毁陨落太平洋，牧氏拒绝为其举办葬礼，仍旧在坚持搜寻营救。


    或者，空难事故已经发生三个多月，牧氏集团仍旧拒绝承认首席调香师遇难，粉丝和亲人为其举办的葬礼，一再被牧氏集团强行阻止，目前，牧氏因为此事受到各界非议，舆论认为上层为了榨干逝者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不肯让对方安息，过分冷血，股价不断波动，一路拉胯，几乎对牧氏集团造成动荡，但牧氏集团背后的老板仍旧一意孤行。


    ……


    男人苍白瘦削的面容，因为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唇沾染上一点触目惊心的嫣红。


    跟那些人想的并不一样，他不绝望，也没有疯，比任何时候都理智清醒。


    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告知他，那个人永眠深海。


    “阿郁，是不会死的。我爱的人，永远都不会死。”


    他轻轻闭上眼睛，刚刚的梦里，阿郁还摸着他的头，亲吻他，说，我是真实存在的。


    亲爱的，你当然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世界说你不存在，那这个世界就是假的。


    我也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游戏架构师总设计自己死了，快死了，是因为他爱的人是不会死的，阿郁是不会死的，所以，只能是他自己死了。


    牧月森的世界末日；吸血鬼一直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总想沉入大海；昭衍留在游戏彩蛋里的真实，因为他不想忘记，现实里他死后，也希望这个虚拟世界里的他永远记得阿郁，于是埋了这个真相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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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会相互走去的，别怕。


    中间那个枯燥繁复的理论架构，就是为了，相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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