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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狂直

    淳王爷出门时不喜欢坐轿子,一般都是叫一个随从陪着,骑着雪鬃马慢慢逛。


    白鸾萦月阁立在高楼上,一楼二楼都是缫丝织锦的工坊,像是阁主执意让来客在满目高华里洗一遍眼睛再上去。


    上好的苏绣蜀绣用檀木架子平铺展开,像是另一种形式更生动明艳的画。


    白淳拾阶而上,听见一声八哥叫。


    “淳王爷来了?”老婆婆拄着柳木拐杖,白发束髻一丝不乱,颔首道:“殿下来找《朱云折槛图》,规矩可有听过?”


    “听过,只许一次,认错了如果还想再来,得当众受罚。”


    闻曜风那样骄傲嘚瑟的性格,让他去当众受罚……逆反心估计拦都拦不住。


    白淳不想看他为了一档节目就放低姿态,强行讨看客们开心。


    他自己不剩多少骄傲,却还是想多保护闻曜风的那一份。


    算了,让队长去陈瞎子那找乐子。


    白淳心里并没有底。


    他小时候受过的艺术教育有限,怎么可能认识古画的区别。


    萦月阁主略一颔首,领着他往里面走。


    “王爷可知道这幅画讲的是什么?”


    “嗯。”白淳低笑道:“很应景。”


    节目组给的剧本里,虽然没有硬性台词规定,但给不同角色单独列出的参考资料都很周全。


    闻曜风说他的文件夹里有兵符和政体方面的叙述,他自己的文件夹里则有书画的高清彩图,以及详尽的背景故事介绍。


    朱云折槛,乍一听像是什么抽象的古画意境。


    其实朱云是一个苦命人的名字。


    “西汉成帝时,帝师张禹身任丞相,利用权势四处作恶,敛财后仪度失矩,奢淫到天下皆知的地步。”他慢慢道:“官吏百姓有苦难言,逼到最后纷纷上书告状,但张禹一口否认,汉成帝也就不多追究。”


    “这时候,一个名叫朱云的小官挺身而出,当着满朝文武痛斥罪行,请陛下赐一把尚方宝剑,斩杀奸臣。”


    阁主脚步一顿,问道:“汉成帝说什么?”


    “成帝大怒,说他僭越冒犯,死罪不赦。”白淳睫毛低垂,平静道:“御史们登时过去捉拿他,可朱云不肯就范,双手死死攀着殿前栏杆,力道大到竟然能把栏杆都折断。”


    老人笑着点头,面露赞赏,接着他的话讲了下去:“朱云当时大笑出声,说‘臣得下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足矣!’。”


    左将军辛庆忌看到这里,把顶戴印绶全都解了下来,在丹墀上叩头再谏,愿意以死担保。


    成帝命令宫人不要修缮被折断的栏杆,保留为颇有警示的纪念。


    故事讲到这里,他们已经来到了十三幅古画的面前。


    同一副画被临摹十二遍,还环绕着整个大厅摆了一圈,让人有置身于太多面镜子里的恍然。


    白淳快速地扫了几眼,发现这些画都是专人手工画出来的真图,油墨气味似有若无。


    这意味着笔触不可能一模一样,所有的画都有无数个微妙细节差别。


    老太太没有马上让他开始辨别古画,双手按在拐杖顶端,说话时皱纹都会微微颤动。


    “淳王爷,你前面讲得都没有错。”


    “可你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吗。”


    白淳摇头致歉:“是我学得不够。”


    “这件事风波一时,但汉成帝依旧宠幸张禹,并且极力推举他的子女。”


    “朱云冒死直谏,最后还是归乡闲居,再也不问朝政。”


    “而张禹的存在也成为汉室的祸患,是引发王莽之乱的主因。”


    白淳被这个后续惊到,下意识道:“太可惜了。”


    “可惜只是一种情绪。”老人转身看向十三卷《朱云折槛图》,缓慢道:“王爷可悟到了什么?”


    当权者鄙,则狂直无用。


    白淳半晌没有开口。


    他先前入戏的半真半假,碰见姜太傅那样的角色时游刃有余,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做那个假意屈从的角色。


    一次跪,一次辱,之后再怎样被苛待冒犯,都好像内心还是会接纳一次又一次的屈服。


    可淳王爷这个角色,还有故事里那些执着冲动的人,仍旧拥有血性和狠劲。


    他们认准了就一往无前,死亡威胁也毫无作用。


    就好像胸腔里燃烧着灼烫的火,肯为命定般的牵绊赌上一切。


    ——那对白淳而言太过久违。


    综艺,摄像头,剧本和设定,此刻都不能让他抽离神思飘离出外。


    他活在此刻的故事里,绝不辜负任何一个角色。


    “我想清楚了。”白淳笑了起来:“鉴画。”


    老阁主注视着他,往旁边让了一些:“真想清楚了?”


    “嗯。”白淳迈步向前,背着手看每一幅画:“多谢提醒。”


    老人似乎很青睐他,坐在一旁红木椅子上休息,不紧不慢道:“一炷香前,潘丞相来过这里。”


    看来并没有讨到好处。


    白淳看完十三卷才回头,询问道:“您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老人笑道:“找错了也没领罚,忙别的去了。”


    “我想好了。”白淳指向右手边的画作:“就这一幅。”


    “不改了?”


    “不改。”


    老人摇头:“挑错了,那是赝品。”


    白淳站了起来,微微鞠了一躬。


    “甘愿领罚。”


    老太太想了一会,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闹市。


    “你是龙子凤孙,处事高洁,有万人追随。”


    “你愿意为了这幅画,去当街卖一回唱么?”


    在闹市里唱歌跳舞这样的事,对于一向放浪形骸的曜太子来说不算什么。


    但转到淳王爷这里,就是一种煎熬的屈辱。


    青年颔首,清润如初。


    “我愿意。”


    他快步下楼,拉开与老人的距离。


    同时借着楼梯的掩护和手下耳语几句。


    太监阿书愣了一下:“真要这样?”


    导演,王爷这边不按剧本来啊!


    “对。”白淳伸手一拍:“跑着去,快。”


    “好——马上!”


    老太太作为监督者跟着下楼,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王爷是现在就去领罚吗?”


    “嗯,”白淳心情很好,一抚扇子道:“您指路。”


    与此同时,闻曜风坐在酒肆里,拿从亲弟弟那里薅来的零花钱买了壶桂花酒。


    等说书人鞠躬下台以后,宾客相继散去,只剩两三个醉汉和一个手捧二胡的瞎子。


    那瞎子不紧不慢磕完手里的瓜子,摸索着扶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看台上面。


    然后拍拍长褂扶正帽子,把拉二胡的架势摆好。


    闻曜风聚精会神地喝桂花酒。


    他还蛮喜欢这种传统音乐,也不知道这哥们拉的得有多好听。


    伴随着一个漂亮的起势,瞎子脑袋猛地一沉,愣是搞出死亡金属的摇滚风格。


    “嘎吱——嘎嘎嘎——吱呀——嘎!!!”


    拉得那叫一个破釜沉舟不死不休!


    何止是在演奏艺术,听起来简直像是把鸭子踩出濒死的惨叫。


    闻曜风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旁边的太监阿福飞快捂紧耳朵。


    “吱吱吱吱!!嘎嘎!!嗷——吱!!”


    闻曜风也跟着想捂耳朵,结果被瞎子瞪了一眼。


    等等!!你不是瞎了吗!!


    他纠结两秒还是没敢当着面捂耳朵,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听。


    也不全是尖利的刺音,还有连贯的嚎叫和乱嗷,难听得让人很痛苦。


    别人拉二胡是万马奔腾气势如虹,陈瞎子拉得像肠胃炎发作急性腹泻。


    吱吱嗷嗷了快四分钟,瞎子才猛然一收手,大有传世名家以琴为剑的派头。


    “怎么样!”


    闻曜风拼命鼓掌。


    “好!特别好!”


    他临时回忆粉丝们吹在自己身上的彩虹屁,想到什么说什么。


    “好听简直能让我回旋转圈原地成仙,仙乐飘飘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好听到世界毁灭之前最后一个活着的人都要尖叫一声——好绝!的!二胡!!”


    瞎子皱着眉道:“就夸这么点?”


    闻曜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会儿感受到职粉的工作压力:“起势收势都特别好看,而且意境到位,弦声和心声都在共鸣,听的让人震撼!”


    瞎子并不满意:“你这太糊弄人了,得夸到我开心才行。”


    ……靠。


    闻曜风这边正脑子里狂翻字典找词,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的阿福又凑过来,俯耳道:“太子爷,淳殿下他……他要当街卖艺了。”


    闻曜风骤然一惊:“他不是去看字画了吗?”


    “是在看啊,”阿福无奈道:“这不是看错了领罚嘛。”


    “已经在唱了?”


    “还没还没,得喝口水休息会,顺便等他们敲锣叫人,怎么也得十五分钟之后。”


    闻曜风一拍大腿:“咱赶紧把这边的事儿搞完,哄到这大师开心为止。”


    他这会儿脑子里大概想了个法子,虽然胡闹,但估计能管用。


    说起来……白淳穿的一身仙气还去那唱歌跳舞,他一想心里就像有小羽毛在挠痒痒。


    陈瞎子听见大师两个字,很受用的捋了下山羊胡子。


    阿福哪看过主角剧本,有点迟疑:“要不您先办正事……”


    “少放屁。”闻曜风正色道:“给我宝贝弟弟打CALL难道就不算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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