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51 照顾
郁青打开门。
不出意料地是喻劲的脸。很久没见的脸。西装革履的上班打扮, 他向来是穿西装的,跟李琦的白西装不同,他擅长也疲惫黑色, 只在领口和手腕部位露出精细的白衬衫。
喻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望着她。
他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挂断了和郁青的手中通话,再拨了个语音电话:
“王医生, 是我, 喻劲。我有个朋友前天去医院检查, 指标不太好。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帮我看一下。对, 现在。麻烦你了。”
郁青关上门。
喻劲转头:“把报告给我, 我发给人家看看。”
郁青进卧室拿了报告出来,坐在他身侧。
喻劲将报告在茶几上摆正,拍照发给对方。发送完,两个人都没来得及交谈, 那边很快回复语音通话:“喻总。我刚看了报告, 患者是女性吗?年龄多大?”
“女性。二十六。”喻劲拿起检查报告。
“是这样。问题不大。甲状腺结节情况很常见。4a等级恶性概率在5%-15%之间。而且她的指标只有纵横比这点不太好。如果心态好, 可以等三个月再复查, 没有继续增大, 就再观察。担心的话, 可以做个穿刺。最坏的情况, 我是说最坏的情况, 可能也就是切除甲状腺每天再吃一两片优甲乐, 对身体没什么大损害,就是脖子上会留点儿疤。”
“嗯。”喻劲目光落在报告单上,“你是建议观察还是穿刺?”
“可以穿刺。”
“需要再重新查一遍吗?”
“不用, 她这个结节还是蛮明显的。”
“王医生,这个病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病目前没有确切的原因,但女性尤其多见。除了熬夜、饮食、感染等外部元素,目前更多是认为跟个人情绪和压力有关。”
“这周我想去王医生那边做穿刺,你看怎么安排下时间?”
“我周四、周五全天都在医院。有时间的话,直接过来,我给她安排。”
“好。谢谢。”
喻劲挂断电话。
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她身后,从后面捏了下她的脖子:“现在知道怕了?”
调调带着显而易听的揶揄。
两根手指捏她脖子:“让你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锻炼身体。”
语气倒是跟长辈似的。
郁青躲开。
喻劲轻笑了下,没有再逗,环顾:“好久没来了。”扫见中间两张办公桌,“原来你直接在这里开公司,不会很挤吗?”
“还好。人不多。”郁青起身,“喝咖啡还是茶?”
“茶。”
郁青离开,喻劲无聊,又拿起她的彩超报告看一遍,蓝灰图片中被标注出来的一个圆圈——结节。
郁青倒了两杯热茶过来。
喻劲放下彩超接过,瞄了眼她的手指,饮前问了句:“怎么受伤了?”
“削笔时不小心刮到的。”创可贴还是之前程宁帮她贴的,一直没撕。
郁青也喝了口茶,放下时,喻劲起身,从她身前穿过,她视线跟随去,见他从侧面大置物架上拿下一盒之前程宁买的创可贴,再走回来将盒子放在茶几,拿出一片,撕开她原有的,帮她贴上新的。
“都快愈合了。”贴的时候郁青说。伤口只剩一道小红痕。
“嗯。”喻劲端起茶杯继续喝,浑不在意。
长长饮了一口茶,他又像在自己家般摸起茶几底的遥控,开了电视,选了个综艺节目。
“吃早饭了吗?”
“还没。”郁青回答。
“那我叫点东西过来。”喻劲放下遥控,拿起手机。
“你也没吃吗?”
“吃过了。”胳膊肘放在敞开的西裤腿上,喻劲低头,双手捧着手机,“不过还想再吃点。”
“不用上班?”
“偶尔也给别人可以在办公室光明正大说我坏话的权利。”喻劲轻笑着应了句。
郁青没有多说话。
屏幕里是档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Ⅱ》。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的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二十分钟,快递小哥就到了。郁青将外卖拎进来。
喻劲点了青菜瘦肉粥、南瓜糕、茶叶蛋、汤粉、煎饺,以及两杯豆浆。
自然而然地将肉粥、南瓜糕和豆浆分出放在透明茶几边缘——朝着她的位置。
郁青拿起来。
绿油油的小青菜绵软地躺在白粥中,隐约可见其中细碎的肉末,舀起一勺,稠得刚刚好。
不远处余光里的喻劲大快朵颐。
之前喻深说,林秀莲生病后他都在家里住,家里阿姨早上总会准备很丰盛的早点,不至于吃不饱。
郁青没有再想,低头喝粥。
绵软的粥进入胃部,妥帖地将人熨暖。
所有早餐餐盒扔进垃圾篓,喻劲抽出纸巾擦拭嘴角,没有走的趋势。
郁青对于电视不感兴趣,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铺上素描纸,抽出支铅笔。
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
突然不知道该画什么。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早晨是她一天中精力最好的时候,网络浏览到的新设计,内心积蓄的敏感,夜晚断续的梦,总能让她找到些想表达的东西。
此时,大脑接近于空白。
像是大脑中那些满地堆聚的破铜烂铁、琳琅珍宝、碎石砂砾,轻烟薄雾,都被一片白布轻巧的覆盖住。
郁青放远视线。
喻劲仍然目光在荧幕上,右手握着遥控,像是随时要换台,却又没有,坐姿微微倾前,却不给人含胸驼背感,总有股猛兽的姿态。
他左手端起面前茶杯喝了口。
音乐综艺节目,在她走向办公桌的时候,他已经把声音调小了。
他好像只看某个组合,握着遥控原来是在快进和切集。
“阿珍爱上了阿强
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
飞机从头顶飞过
流星也划破那夜空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笔尖落在纸面,仍是毫无想法,郁青随手画了个圆,一个啤酒瓶盖般大小的圆。
喻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要不要去买菜?”
郁青抬头。
“中午我给你做顿饭。”
超市里。
喻劲推着车,走在肉类专柜,里面放着各种鸡鸭牛羊以及鱼,喻劲右手套着透明手套,正在挑鱼。
郁青问:“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喻劲:“不会,试试。”
郁青盯了他十几秒挑鱼的动作:“你会挑鱼吗?”
“不会。看哪条合适就选哪条。”说完,他转头,挑了下眉,“你会?”
“我也不会。”郁青回答。
喻劲忍不住笑起来,左手将推车转到她面前:“不会还不推东西?让我仔细看看哪条最合适。”
郁青无话可说。
扶住推车,喻劲彻底转过身去挑。
喻劲身后有个老太太,大概是听到了他们对话,用种极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扫过一眼,手拍在一条鱼鱼腹上,提醒喻劲:“这条,母鱼,籽多。
“谢谢。”喻劲从善如流地拿起来,终于让开了位置。
老太太摇摇头,嘴唇一动,仿佛还是克制住了,但凡认识或者有点亲戚关系,大概都会絮叨一阵“两个人都不做饭,将来可怎么过之类的”……
挑完鱼,推车换为喻劲接手:“想吃什么?”
“都可以。”
前方卖莲藕,喻劲上前装模作样挑选,时不时打量别人怎么挑的,看得差不多后才拿下了两根。
接下来他又去买玉米。
仿佛乐在其中。
买完鱼后喻劲将推车拉了回去,这会儿他挑东西,推车又被郁青接手过来,跟在他后面。
旁边路过的情侣或夫妻,基本都是女生在前面挑,男生在后面跟。
跟他们完全相反。
喻劲还买了豆腐、橄榄油、味极鲜、樱桃、橘子、草莓、木瓜、咖啡等等,另外还多买了几副餐盘。
回公寓。
电梯门打开,郁青便看到程宁站在她门口,正要敲门的样子。
程宁转过头,也望见了他们。
“钥匙给我。你们聊。”喻劲早上来就发现郁青取消了密码锁,改为钥匙孔,大概是这里作为工作室,为安全考虑。
郁青将钥匙给他。
喻劲拎着东西直接开了门,只稍微带上了一些。
郁青公寓不大,厨房能被听见,厕所和卧室不方便,外面聊反而合适。
两个人走到拐角处的窗边,她扫见他拎着一个保温桶。
程宁解释:“午饭,还有山药排骨汤。我怕你中午点外卖,所以家里做了带给你。”
郁青:“谢谢。”
程宁问:“你现在还需要吗?”
郁青没说什么。
程宁知道这就是不要的意思,他推了下眼镜:“喻总知道你去医院检查的事?你打电话告诉他的,还是?”
“他知道。是我打电话告诉他的。”
程宁点了点头,过两秒,他听见郁青开口说:“抱歉。”
他心一跳。
郁青接着说:“前天我不应该问你那句话。恋爱应该是件快乐的事,不应该背负上拯救或者枷锁。”
程宁顿了顿:“我是后来有反应过来那句话。你其实是已经考虑过跟我在一起 。我回去查了下,甲状腺疾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他又慌忙解释,“我说这句话不是说你没什么问题,我就又回来继续追求你。”
“我知道。”郁青予以肯定。
“我是有点儿懵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在我喜欢一个人,而对方并没有接受我的时候,问我在生病时能不能照顾他,我是会有轻微厌恶感的。”
程宁笑了笑,他知道郁青在安慰他,这却让他心头更苦涩,这意味着,郁青只在他面前示弱过一回,之后不会再轻易示弱了。
亲近才会示弱,而保持分寸意味着疏离。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程宁说,“有事随时找我。”
本来他可以去坐电梯,却没等郁青回应,转身直接去了安全通道,里面传来咚咚咚的快速下楼脚步声。
郁青打开房门,戴上。
喻劲正在厨房里面洗菜,水声哗哗:“你这里怎么连围裙都没有?”
“没买。”
“谈完了?”
“嗯。”
“程宁知道你生病的事?”
“知道。”
“他什么反应?”
郁青顿了会儿才说:“我问他能不能照顾我。”
“他怎么回?”
“他不知道怎么回。”
“他刚出社会,缺了阅历。人太实诚。”喻劲给鱼刮鳞,弄得满池子都是,“不管女生问什么,不管自己懂不懂,第一件事一定是要让对方安心。他没怎么谈过恋爱,多谈几次,多经事就知道了。”
郁青站在厨房门口:“需要帮忙吗?”
“你会吗?”
“不会。”郁青还是如实回答。
“那就出去等着。”喻劲将鱼放在案板上,试图从头宰杀。郁青没出声告诉他,她见过别人杀鱼,一般都是从腹部切开。
郁青重新坐回办公桌。
还是那个轻轻画出的圆。
圆中心有个铅笔点印。
“郁青,你知道我来之前想什么吗?”喻劲声音从厨房传出,伴着当当两下剁鱼声。
“我最开始的设想是,一开门,你就火急火燎冲上来抱住我,咱们天雷勾动地火。一路拥吻到沙发,互相脱衣服,我直接把你压在沙发上做,你靠在沙发背上,我就在电视机前。做了一回之后,我再抱你进卧室。 ”
郁青没有打断他的黄色描述。
“可是我又想,万一我们真发生关系,能当作无事发生吗?我还能让别人继续接近你吗?”
喻劲接着说:“我想应该不能。”
厨房里没有其他声音传来,大概是鱼杀好了,在切:“所以刚刚我还挺开心的,因为这意味着程宁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他太年轻了,还没到能够照顾你的时候。”
“我拒绝程宁不是因为他不能照顾我,而是我觉得,他没有真正做好跟我在一起的准备。他想象的恋爱是快乐。我未必能给他带来。”
人和人的生长环境是如此不同。程宁有同理心,也很努力,可很难懂她的孤僻恐惧和失落。
她是个只要查出一点病症就联想到死亡,癌症,孤独,无人问津,失能,甚至考虑避免癌症引起的疼痛和不能自理而考虑自丨杀的人。
一个从小饱食无忧、受尽温柔之爱的人,难以真正了解饥饿和孤立无援。
“郁青,你过来一下。”喻劲突然说。
郁青起身过去,只见案板上已经有七八块鱼肉,喻劲仿佛这会儿才想起什么,扭头皱眉:“杀鱼要掏内脏吗?”
郁青:“……”
52. ##52 依偎
饭桌上摆着烧焦了的鱼肉、半生的藕片炒肉、散掉的豆腐块, 以及一盘发黑的红烧肉。
只有两碗米饭是雪白的——米是郁青淘的。
郁青逡巡了两次,都不知道该吃什么。
喻劲自然地伸筷子给她夹了块鱼肉。
仔细一看,鱼是熟的, 只是上面点缀着几个鳞片。
郁青很难得想起一句网络流行语: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喻劲大快朵颐,好似跟他以前吃东西没什么区别, 招呼她:“吃啊。”
郁青诚实地说:“我有点后悔没有拿程宁的午餐。”
“现在晚了。”喻劲又给她夹了块豆腐,幸好豆腐虽然碎得七八烂, 但至少能吃。
“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喻劲也给自己夹了一块, 仿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似的, “你要的不是给你做丰盛美味的人, 而是陪你买菜做饭的人。”
郁青很轻微地笑, 像一片羽毛在没有风的空中下落。
喻劲,很了解她。
比她预想地还要了解她。
夹起豆腐送入嘴里,奇怪的酸甜味。
如果没有喻劲,和程宁试试也不错。
人和人总是由生到熟。更何况也未必说, 一定要互相彻底了解才能过一生。
可是有了喻劲, 有一个她不用说出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人。
就总觉得别人差那么一点。
吃了饭, 喻劲主动洗碗, 从厨房出来, 便在茶几上拿起手机准备回公司了,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将衬衫袖子褪下来, 系上纽扣, 说:“下周四留好时间, 我接你去医院。”
“好。”
“睡会儿。”喻劲临出门时叮嘱一句,关上门。
好像知道她昨晚没怎么睡好
郁青一如既往坐在办公桌前,桌面放着她早晨画的那个圆。
午后阳光猛烈, 从窗帘中伸出一道扁平的光柱,落在桌面,又从桌面延伸到她的稿纸上,恰好在圆内截止。
简直在圆上开了个口。
郁青凝视,拿起橡皮擦,将圆封闭弧线沿着小块光柱擦出一个缺口,擦完后,食指压在圆上,从上往下看,像戴了枚镶嵌阳光的钻戒。
回到卧室,关门拉床躺下,窝在被中静了会儿,拿出手机开始搜歌,之前听得最多的是《The Sound of Silence》。
这回通过歌词搜到了喻劲之前看的节目里播的那首歌,名字是《阿珍爱上了阿强》。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郁青在黑暗中缓缓睡着了。
周四,一大早喻劲就过来接郁青去医院,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先去见王医生开化验单,接着做了穿刺,结果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出来。
穿刺完,喻劲又找王医生当面问了下情况,医生说的话跟之前差不多,总之一切要等报告出来。
开车回去,才十点二十。
郁青让喻劲放她到楼底下,自己上楼。
公司没有放假,因此乐乐、美知、程宁三个人还在工作,门敞开着,郁青走进去。
程宁转头望了她一眼。
郁青坐定,办公室经常聊天,乐乐问:“程宁,上周我在这旁边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聊天。是你朋友啊?”
说时,乐乐还放下敲键盘的手,严肃以待。
“不是。前公司同事。”
“前公司同事还来找你,关系怪好的哟。”乐乐是站程宁和郁青的,因此故意等郁青回来,敞开问这个话题,让程宁说清楚。
“没什么。”程宁格外简单地回答。
乐乐意兴阑珊地收回视线,若是以前,郁姐在,程宁肯定要紧张地解释清白,乐乐就喜欢这样逗他,这样看,程宁今天似乎不太开心。
美知下午有事,请假离开。
到了六点,乐乐也下班,公司只剩下程宁和郁青。
程宁问:“郁姐,今天是喻总送你去医院复查了吗?”
“嗯。”
“结果怎么样?”
“要等化验报告。”
“你的病历能不能给我一下,还有彩超,我帮你问问医生。”
“我今天去见过医生,他很有经验,所以我暂时没那么害怕。”郁青喝了口咖啡。
“噢。”程宁回应,像是要工作,过两秒转过头又说,“郁姐,别放在心上。之前我也拒绝过别人两次。”
郁青放下咖啡:“好。谢谢你。”
起身去厨房。
喻劲人不来,这几天倒是给她下了很多生鲜蔬菜的订单,外加一个破壁机和豆浆机。哪怕懒得起火,也可以榨汁吃水果。
或许是这样,程宁才会猜测,她今天早上是跟喻劲出去。
现在为身体考虑,郁青不再点外卖,每到三餐时分都会起来动一动,自己做吃的。
按照教程做了个藕片蒸肉,出来时,办公室空空荡荡,程宁已经离开了。
他没有向她打完招呼再走。
或者他打了招呼,她没听见。
郁青倚在门边,如果在最开始问她时,他就能提供今天这样的回应,她或许不会找喻劲。
可谁又说得准呢。
她不应该平白无故地对程宁拥有这么高的要求。
正如她自己问李琦的那句话,“你现在没有再找到让你不考虑相处和结婚,只会让你心烦意乱的女生吗?”
或许是没有心动,才会格外考虑匹配、了解和成本-
接下来几天程宁表现如常,偶尔留下来加班也不会待很久。
终于,他们变成了正常工作关系。
周四,穿刺出结果,喻劲本来说早上八点要来接她,郁青自己六点打车去了医院。
跟王医生谈完,郁青出来时,才看到喻劲给她打来三个电话,接通后,传来他的声音:“你在哪?”
“我在医院。”
“怎么不等我?”他的语调有怒意,可能在公寓没找到她就猜到,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背景音有车流声,“结果怎么样?”
“恶性的。”
喻劲顿了一秒:“医生怎么说?”
“建议做手术。切除左边的甲状腺。我已经约了下个月三号。”郁青坐在诊断室旁边的座椅上,这会儿人还不多。
“有保守治疗的方法吗?”
“恶性肿瘤发展很快,怕影响到淋巴或者肺。医生是建议尽早切除。”郁青说。
门口派对女生听到这句话,低头望了眼,仿佛诧异怎么这么年轻就得了肿瘤。
“喻劲,我没事。”郁青语调平缓,“我做好了准备,只是想试一下自己面对结果。”
“你等我。”喻劲直接挂断了电话。
郁青在座位旁边等了四十分钟。
明明是夏季,医院显得幽冷,建得深而大,淡蓝的椅子,银色扶手,透白瓷砖墙壁,雪白天花板,医生护士都是白大褂,只有地板是带着花纹的暗灰。
这期间,人越来越多。
甲状腺属于内分泌科,还有很多看糖尿病的老人家。
有个动作迟缓,矮得只到她脖子、衣着破旧的女老人家,被一个雪白头发的高个男老人搀扶行走,膝盖根本抬不起来,微微颤颤,每次大概只能走出四分之一脚的长度。
一点一点前进。
在医院里会很恐惧,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盯着屏幕,等待自己的叫号,等待自己的结果。
郁青反而是尘埃落定。
没有骗他,她的确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算是平静的。
喻劲过来,郁青用视线迎接。
他走近,瞥了眼关闭门的诊疗室,停她面前,用他光滑蹭亮的皮鞋不轻不重地踢了下她的鞋底。
郁青:“?”
喻劲:“别任性。”
郁青笑。
喻劲没有问郁青结果,路上他已经打电话给黄医生,问得很清楚。
回程要过桥,郁青开了窗,江边的风吹进来。
以前每回坐车时,都习惯望窗外,好像自己是个过客,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回,她扭过头,仔细瞧身边人的侧脸。
喻劲的面容。英俊的、沉稳的面容。
她许久没有这样观察过他。
他目光放到远处,既没有蹙眉,也没有沉下嘴角,是平静的,平静之中有丝严肃和凝重。
“不要紧,只是小手术。”郁青说。
喻劲没有转头。
快到桥顶,风大,郁青将车窗摇上去,只留一指宽。
这几天晚上她都听着《阿珍爱上了阿强》入睡,循环播放。
以前她喜欢精致化、高级感的音乐,可此刻,她是全身心为这种歌中描绘的简单爱情所打动。
“入院的时候我陪你。”喻劲开口,“请个护工。我给你带饭。”
“好。”
是的,这样就够了。
她已不像少年时,谋求爱情中无形的势均力敌、你来我往、骄傲、优胜、引诱以及臣服,她终于落在琐碎却真切的生活里-
之前给周橙设计了几稿不满意,最终还是接受了敖志的建议,选用了粉钻那稿。
粉钻已经买到,空运过来,还得一段时间,更别说镶嵌。
这个不着急。
其余单子基本都在制作中。
郁青手上没什么事做了。
从开公司,郁青也意识到,工作和生活是没办法完全放在一起的,她找了中介,在旁边物色新的办公室,李琦知道了她的情况,拍拍胸脯直接说“交给我了”。
还打算给郁青介绍一位甲状腺方面行家,不过喻劲介绍的黄医生本身也是大拿,就不轻易换医生了。
疾病是人生的一次窗口、一次提醒、一次回顾。
得是郁青的甲状腺肿瘤问题不大她才能说出这种话,可对她而言的确是。
其实她是很幸运的。
没有跟小姨,留在了喻家,让她认识了喻劲和喻深,上大学,学艺术,也从没烦恼过找工作。
有喻劲,程宁和李琦。
李琦是人所能够想到最好的异性朋友。
程宁一颗心真诚、纯粹。
她被喜欢、被仰慕、被爱。
郁青觉得自己的心是扁的,以前是压在胸腔里,贴着血肉,湿润阴暗粘稠,这回是彻底将它翻了出来晒晒太阳-
李琦用他庞大的人脉五天就搞定了新办公室地址,从郁青这里步行十分钟就到,正宗办公楼,押一付半年,前半年打七折。
办公室没什么东西,选在周五,直接搬了过去。
乐乐美知他们也开心。
除了更为宽敞方便外,旁边吃的和玩的更多。
换了地址,郁青有需要的时候就去,不像之前,如果他们在外面工作,她也没办法休息。
……好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手术前两天,郁青都在家里,没有去新办公室,他们直接微信汇报工作。
郁青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有人敲门。
这时候只会是一个人。
上前开门。
喻劲挑眉:“我以为你会拥抱我。”
像他之前描述的那样吗?郁青考虑过,没打算实施。
视线往下,他右手拎着一包行礼,左手拎着仓鼠笼子,里面的它好像大了些。
喻劲进门,将行礼和仓鼠都放在桌上,客厅恢复正常:“可惜桌子搬走了,不然还能当床睡。”
他将行李袋拉开,掏出里面的牙刷毛巾水杯等。
郁青关上门,站在他身侧:“我之前在展览馆碰到了你妈。”
“我知道。”
“她说让我跟小姨和好,以后我结婚生孩子能帮我。我现在想,她是对的。只不过不是小姨帮我,而是我帮她。”郁青帮他把行李袋中的东西拿出来,“前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如果表弟对珠宝设计感兴趣,寒暑假可以来我这边打工。她很开心。”
喻劲笑了笑。
郁青低头:“这段时间,的确如木心所说,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那我妈呢?”喻劲低眉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郁青拿着他的保温杯,停了几秒:“我手术做完后,要终生服用甲状腺激素。这个东西对怀孕可能会有点影响,要经常复查,保证它在正常范围内。”
“嗯。”
“怀孕对我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更何况我也不喜欢小孩。你妈很看重门面和世俗,加上喻深也不会有孩子,估计接受不了这件事。我能对你妈做的最好的报复是从她身边彻底抢走你。你可以考虑一下。手术后给我答复也行。”
“我听你的。”喻劲简直没过脑似的回复。
“不慎重考虑一下吗?”
喻劲瞥她一眼,认真:“我现在只考虑一件事,什么时候研究下生孩子之前的事?”-
郁青不认为他会拒绝。
可以为他起码会迟疑。
他没有任何迟疑。
会被骗吗?
被骗也无所谓了-
九月三号。
郁青躺在手术床上,被推进电梯间前,身边唯一的人是喻劲——其余人郁青都没告诉他们具体时间。
他禁止上前,停在门口。
郁青朝他微微一笑。
进电梯间,去手术室,推床的护士小姐姐说:“你心态挺好的。我很少见做手术还会笑的人。”
郁青双手放在腹部,盯着电梯天花板,感受它向下的移动,她没办法轻易将自己的感觉分享给旁人。
护士小姐姐又问:“刚刚那个是你老公吗?他是做什么的啊?”
电梯门快开时,郁青才回答:“可能是做保护伞的。”
53. ##53 可怜可悲
王医生是这方面的大拿, 手很稳。
郁青在医院待了两天,没发炎感染就直接出院了,喻劲在她家照顾。
小姨后来打电话才知道这件事, 炖了些乌鱼汤送上来。
李琦也来了回,是喻劲告诉他的。
刚进门,他就见郁青穿了身白条纹睡衣, 跟监狱服似的,没什么别的不同, 就是脖子上包了纱布块, 还有唇色白皙了些。不过他第一句话问的却是:“郁青, 我没想到, 你是这品味。”
郁青:“?”
“这睡衣一般人穿不了。”
转头间厨房传来动静, 李琦凑过去看,正是他劲哥身前带了件明黄色,仿佛是买酱油赠送的围裙,翻炒蔬菜:“很快就可以吃了。”
李琦化身哪吒, 眼睛瞪得像铜铃, 回过头见郁青, 竖起一回大拇指。
这会儿才将两箱昂贵的补品放上桌:“万万没想到一场病把你们搞复合了。怎么样, 身体好些了没?”
“伤口结痂就没什么大问题。”郁青在布筷。
李琦指了指自己脖子:“割掉了一半?会影响身体机能吗?”
“会影响一些。整体没太大问题。”
“那就好。”李琦松口气, “劲哥刚跟我说时还以为很严重呢。”他大咧咧坐下, 巡视一圈, 忽然觉得这屋子哪看哪不对劲。
是了。
他第一回来, 这里是作为办公室出现, 还装着好几个小年轻。
现在布置随意,而郁青虽然还是跟之前似的安静,可显然轻松了些, 而劲哥更是直接成了个家庭煮夫。
“啧啧。”李琦端起郁青给他倒的温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嘟嘟嘟,门外有人敲门。
郁青前去开门,拎着一份点餐回来,李琦稀奇道:“不是劲哥做饭吗?”
“给你买的。”
定然是劲哥的手艺很差。李琦恍然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正好可以瞥见厨房喻劲案板前的身影,摇摇头,再回正,仔细瞧从塑料袋中拿出菜盒的郁青:“开心不?”
郁青没什么太大表情变化。
“反正我觉得你还是跟劲哥最适配。”李琦充满过来人的语气,“沉舟侧畔千帆过,不如怜取眼前人。”
李琦的语文老师听到这句拼凑出来的句子,大概会想把他抓起来吊打一番。
终于,他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口。
距离他抬起来的动作已经过了一分钟,包含五句话。
李琦将双手放在腿上,意气风发:“让我来吃吃劲哥亲手做的大餐。”
许是之前郁青给他做了心里防备,他品了冬瓜汤、清蒸鲤鱼、肉末豆腐,都觉得:“不难吃啊,就是有点淡。”
喻劲:“医生说她不能吃太多加碘食盐。”
李琦点点头,然后注意到郁青和喻劲都只吃喻劲做的菜,只有他自己在干郁青点的外卖,他吃了□□炒猪肝:“你们干嘛不吃外卖?”
喻劲自若地夹了块冬瓜:“外卖油盐重,对身体不好。”
“……”李琦吞下猪肝,“怎么个意思?”
喻劲冷不丁:“就明面上的意思。”
郁青:“我们吃得太淡了。怕你不习惯。”
李琦点点头,又看看李琦和郁青,这简直就是网络上流传的那个段子活人验证。
高情商(摊手):怕你吃不习惯。
低情商(双手交握):外卖对身体不好。
李琦面对味道极淡的冬瓜汤、清蒸鱼、肉末豆腐,再看看放在自己手边的小炒黄牛肉、爆炒猪肝、糖醋里脊,终究还是将筷子伸向了糖醋里脊:“你们说,要是我生病了,会有谁这样贴身照顾我?”
“当然有。”喻劲回答。
李琦被吊起兴致:“李迎?”
喻劲:“你妈。”
李琦:“……”
但他仔细想了想,狐朋狗友不少,对他有意思的女性也多,若论真正能照顾人的,当然还是自己的亲妈妈,以及,李琦补充:“护工。”
“护工受不了你这德性。”
李琦差点想扔筷子,不带这么揶揄人的。
瞅瞅郁青和喻劲。
一个一脸淡若秋水,只细嚼慢咽吃东西;另一个说一句就要揶揄一句,显而易见地,两个人情绪挺好。
念在大病初愈和破镜重圆的份上,李琦不跟他们计较。
喻劲很自然地给郁青夹了片豆腐,是那片显然被他炒碎的肉末豆腐中唯一一小块完好的,白嫩白嫩。
郁青也状态自若地吃下了。
要知道,郁青这人,不容易跟人亲近,也不太喜欢有人替她夹菜之类的动作。
李琦的心一抽,低头再看自己面前的三份外卖,突然成了狗粮的形状。
吃过饭。
郁青主动洗碗。喻劲毫不愧疚地坐在沙发面前开电视。
李琦跟进去,企图搬祸:“你说说他,碗也不给你洗。”
“我需要多动动。洗碗挺好的。”
李琦认真瞥眼郁青,又说:“你跟劲哥复合啦,是因为生病了,劲哥在身边有安全感吗?”
“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讲真,最开始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
“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因此我们也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复合。”郁青将碗里的水沥干。
“好吧。反正我是理解不了。”李琦认输,可是他转念一想,“不过你们在一起也挺好的。刚刚劲哥一直开我玩笑就是他心情特别好的意思。你都不知道,前段时间我叫他出来玩他也不怎么出来,天天加班,一个珠宝公司有什么好加班的,他又不是事业狂。”
李琦说来帮她洗碗,其实就在旁边插科打诨,连水都没摸到,刚说完微信响,他抬眼一看:“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有帮朋友找我聚聚。又打算开家新酒吧。灯红酒绿。嘿嘿。”
李琦事业得意十分猖狂,出去跟喻劲打了个招呼就兴致勃勃拎着西装出门去了,他一走,家里就显得安静许多,只剩电视机传来的声音。
郁青洗完碗出来,靠在门口用纸巾擦拭手上的水渍:“李琦问我为什么跟你复合?”
“你怎么回答的?”喻劲双手搭在沙发上,并没回头。
“没说什么。”郁青递了低头,将围裙接下来挂在门背面,这的确是手术前喻劲和她去商场买酱油送的,“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
“怎么个莫名其妙法?”喻劲拍了拍身侧。
“可能只是终于有了个借口。”郁青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问过了吗?”
“还想再问一遍。”
“挺好的。每天都回家吃住,上班前会问问林秀莲她的身体情况,其余别的事都不跟她聊。”
喻劲拿起遥控,过了会儿才说:“所以我还乐意你从林秀莲身边抢走我的。她跟你不一样,时间久了已经固化了。基本不会再变了。”
电视剧那种婆婆幡然悔悟、迷途知返的情节并不存在,也省得那虚假大团圆结局,挺好。
“你还很讨厌她吗?”
“说不清。”小时候羡慕有之、依赖有之,当然难以理解有之、疏离有之、悲哀有之,“但是我并不讨厌跟她相处。”
“为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郁青有强大的屏蔽能力,很少会因没那么重要的人内心波动。
另一方面是,偶尔想到,有她才有你。
这句话,郁青没有说出来。
她只是清晰地知道,心橡树一样生了一点柔软的根,而她由其生长-
出院后三天,郁青就去上班,可以简单坐着对一会儿电脑。
乐乐和美知是看见她脖子上伤口,这才知道她做手术这事,才了解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一周。
程宁倒没说什么。
就像郁青把把公司从家里挪到了商业楼,同样,他和郁青的关系也从情感朦胧状态,变成了工作。
郁青只上一上午班。
她一走,乐乐就问:“程宁,你跟郁姐,”她稍微犹豫了下措辞,“好不了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还用看吗?你都没表示格外关心,还有这段时间也没总去找她?”
程宁不回答,算是默认。
乐乐不好再问下去,想安慰程宁说“没事,找一个更好的”,又总觉得这样说对郁姐不太好。
程宁回答:“我失败了。”
乐乐和美知都流露出惋惜的目光,以为他会在说什么结尾,譬如“没关系,我能适应”,或者说“我会再接再厉”,或者“我放弃了”,诸如此类,一个正向或者起码释怀的结尾。
接下来什么都没有。
像生活中很多事一样,戛然而止-
喻劲在郁青公寓沙发上睡了一个星期,郁青有过把他叫进来睡床的想法,不过成人就是没小孩那么天真,他大概率很难管得住自己,分开点反而各有空间。
郁青脖子有伤口不能碰水,不能淋雨,得用浴缸。
她本来就是泡澡大户,不过这回连泡久了也不能,总被喻劲掐时间敲门,怕水汽进伤口里。
拆完线那天,她跟喻劲去超市买东西。
喻劲看上了一只陈列的泡澡小鸭子,明黄身体暗红嘴巴,眼睛像旧式卡通大黑眼,是小孩才会买的玩具——还故意将小鸭子放到浴缸边上。
郁青洗澡时悄悄放它在水面飘一会儿。
再过了两天,喻劲收到快递,郁青才知道那鸭子是干嘛的。
这天,郁青脱完衣服,躺在浴缸里,将小鸭子捏过来放在水面,谁知刚一放到睡眠,突突突从尾部喷出明黄色液体。
还没搞懂发生什么,喻劲敲敲门,适时从外响起他的声音:“我刚在小鸭子身体里放了点网上买的原料,遇水就会喷汽。你用了吗?”
“……”
看着有点像窜稀。郁青有点无奈:“多久停下来?”
“十分钟。停了你就出来。”
还算好了时间。
郁青将一抔水浇到自己肩膀,目光落在小鸭子上,看习惯了,就像只在海面上徐徐燃动的游艇,自己有着行进方向,而不是随波逐流。
可能这片“海域”对它来说大了些,它找不到陆地。
隔壁还是会传来情侣说话的朦胧动静,这段时间喻劲来了动静大,那边大概也发现这里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反而小了很多。
每次郁青躺在浴缸里时都会想很多事,这会儿她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想,盯着“窜稀”的小黄鸭行进。这段时间,她的心格外的轻。
十分钟,郁青擦干身体出来。
喻劲坐在沙发上,抬眼扫了下挂钟:“这回准时。”
郁青问:“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你妈,我们的事总要告诉她。”
“你来定。”
“那就这周六。”
“可以。”
“结婚后,你想住哪?”喻劲问。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提过结婚这个词。现在说出来并不令人惊奇或感违和,似乎这就是下一步。
像枚烟花。
之前悄无声息,下一秒在夜空爆开。
“我搬过去跟你一块住。”
“好。”
郁青这才把左手捏着的小黄鸭拿出来:“你也要玩一下吗?”
原料用完了,再玩得填充。
“我没你那么磨蹭。”喻劲关了电视,也准备去洗澡,走到郁青身前,又将她手里的小黄鸭接过来:“不过,可以试试。”
嘴嫌体正直。郁青想-
所有盛大的仪式都让郁青感到尴尬。
包含多人过生日、走亲访友、聚会、求婚、结婚,尤其以结婚典礼里的闹新郎环节、播放相爱PPT环节、极力渲染父母养育之恩等环节。
幸好这些全都没有。
即便现在郁青想法改变,没那么抵触。
和喻劲的婚姻来得悄无声音,当然他们没立刻去领证,只是默认而已。
结不结婚似乎也无所谓的。如果不打算要小孩的话。
周六,喻劲将郁青带回了家。
当然,对林秀莲的说辞是他们会结婚,而且即将领结婚证。
林秀莲自然很是惊讶,毕竟在上个月都没见到他们要复合的迹象。
结婚也就算了,还不打算要小孩?
“喻劲,你是认真的吗?”林秀莲右手方在桌面上,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跟当初她发现喻深性向的体会是差不多的。
不,还要恐怖。
毕竟喻深的确有某种科学意义上的天生。
而喻劲是“能”,却“不能”。
“喻劲,你们俩结婚……”林秀莲望向郁青,“……也就算了。但怎么能不要小孩?!”
喻劲简直要笑了,用大拇指按太阳穴,老实讲,如果抛出不要小孩这个杀招,这么快让林秀莲接受他跟郁青结婚的话,他早就使出来了——要知道,他当初可是亲自给喻深逃婚和性向买热搜的人。
聪明还真的是郁青聪明。
林秀莲现在在他眼里像个濒临破碎、摇摇欲坠的鸡蛋壳。喻劲转头望向郁青:“我听她的。她说生就生,不生就不生。”
“……”林秀莲隔着望向郁青,“怎么能不要小孩,再怎么说……要怀还是会怀上的。你那个病也不影响生育功能。”
“我去做结扎。”喻劲说。
林秀莲又是一层震惊,大概是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奇怪的婚姻方式,简直有外壳剥秃的架势,“不!这怎么能行,你好端端的,做什么结扎?!”
“简直没了分寸!”林秀莲彻底慌乱起来,最开始她见到喻劲带郁青一块来,猜到他们俩可能在一起,还想着她一定要反对一下,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不生孩子、结扎,这什么……千古未闻的念头?
别人都是生不出孩子去做试管婴儿,他们好端端地要去结扎!
林秀莲的壳大概已经彻底被这接二连三超出人生常理的话语敲碎光:“喻劲,是郁青劝你的吗?”
“你说是就是吧。”还是这样熟悉的论调,永远是别人带坏了她的孩子,就像埋怨喻深的恋人把他毁了一样。喻劲难得轻松的心情又沉下来,重申,“我只听她的。”
全程,郁青都没怎么说话。
可态度是显而易见,话语权在郁青手上,从始至终,林秀莲再固执也看出来,只要郁青点头,喻劲就没有在这件事上退过。
“郁青,你是想报复我?”
“也许是。”郁青也承认。
两个人的确是下定了决心,都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趋势,林秀莲看出来了,语调一转:“郁青,你要想清楚。喻劲是现在对你有热情,等以后他还是会想要孩子的。到时候你可就没反悔机会了。”
“到时候我会离开他。”
“离开他又怎么样呢?你年纪大了就生不了孩子了,时间也被耽误了!”林秀莲激动。
郁青看出来,疾病对她还是有影响,不是心理,而是身体,她瘦削许多,连激奋都有一种上年纪和身体虚弱的缩背感,没以前那么能量充足。
“所以我不要孩子。如果你们选择要孩子,可以放弃我。”
林秀莲下意识观察喻劲,正如他自己所说,全程低垂着眼,也没有对这句话作反应,她着急起来:“喻劲,你哥这样,你这样是要让喻家无后吗!”
喻劲掀起眼皮:“我已经打电话跟爸说了。他可以生一个。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再生一个。”
林秀莲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句话,真真正正的瞳孔地震。
“选择权在我们自己手上。妈。你阻止不了我们。”
两对一。
谈话以僵局告终。
两人像是箭顶上了弓,攻势谁也抵挡不住了。
郁青上二楼以前喻深的画室,她许久没来,之所以说想住在这里,也是因她少女时代所有回忆与之息息相关。
从心理上她几乎已经把喻劲从林秀莲身边抢走,因此身体上,她并没有彻底抢走他。
并非可怜林秀莲。
是心疼他。
两个人单独在房间里,郁青站在桌边,翻阅自己以前的素描本,问:“你刚刚难过吗?”
“有点。”喻劲侧身,“虽然知道她几乎不会变。”
前半部分他的确是有愉悦感的,后半部分却仅剩悲哀,这大概是人对于无法改变的亲人的最终情绪。
可悲可怜。
“临上楼前,她在楼梯口单独问我。问我是不是就是要让她家绝后,怎样才能放过你?”
“然后?”喻劲挑了下眉,手里还扣着画室的钥匙。这间房已锁了许久。
“我说,除非她求我。”
喻劲轻笑了一下,摸摸眉尾:“她应该很震惊。因为你从来不会说这种话,大概确认你一定是要来报复她的。”
“万一她真的来求我。”
“不会的。”喻劲将素描本从她手中抽出来,“她自恃清高,样样要脸面。尤其你从小被她看到大,完全在她掌控中,她不会来求你的。”
“我是说万一她求我,我也不会同意。”
喻劲抱住郁青,用两只宽大的胳膊直接搂住她的双肩,是个熊抱的姿势,而不是调情似的搂腰摸背。
郁青胳膊上伸搭住了对方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远在他乡的喻深接到一条微信,他们兄弟间聊天向来简短,只说重要话。
之前都是:
喻劲:郁青生了病,我在照顾她,不用担心。
喻劲:我跟郁青复合了。
而这条是:
喻劲:我把妈搞崩溃了,哭了一晚上。你有时间打个电话。
54. ##54 心
喻深打了电话, 并没什么用,林秀莲只是哭诉,不过也因此他才把事情弄明白了。
对于喻劲和郁青的做法, 他没任何立场评判,毕竟他自己也算是“始作俑者”之一,最后简单给喻劲回了个消息。
喻劲收到消息。
此时, 他和郁青正在一楼的仓储室,确切地说是琴房。这是郁青要求来看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喻劲转头。
“有个冬天, 我放寒假, 回这里。听到有人弹琴。最开始我以为是林秀莲, 可是她正好从楼上下来。没有客人。喻深不在家。而你的车停在院子里。”
“怎么知道不是放音乐呢?”
“声音是断断续续的。”
喻劲跳了下眉尾:“我妈爱好文艺。最开始是学画。我哥坚持了下来, 我没兴趣, 就改练乐器。”
整个仓储室除了最中间的钢琴,墙壁上还挂着小提琴、大提琴、长笛和管风琴。
“什么东西都学过。”喻劲站在钢琴侧,掀开盖板,随意按下一个音, “你来之前, 我正好对这件事很抗拒。迷上了开车。”
喻劲白衬衫黑西裤, 和琴意外地搭配。
他手指宽大而长, 不白, 像是电视剧里拉弓射箭的那种手, 劲瘦有力。
手指按在琴键上, 并不违和。
“能不能弹一首给我听?”
“许久没练琴, 技巧都生疏了。”喻劲说着, 掰了下手指,坐下,双手放在雪白琴键上。
流畅的音乐从他指腹下流出。
是那年冬天郁青听到的。
“这首叫什么?”
“勃拉姆斯的《小夜曲》。”喻劲肩膀也如琴键般起伏, 肩肘处的衣褶变换着线条。
胳膊是用力的,手指放上去又感觉很轻。郁青并未学过声音,不知道喻劲这样算是标准,还是坏习惯,可低头注视他的双手,他弹琴起来时,有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气质。
大二,郁青暑期没有回来,寒假是林秀莲特地叫她回来过年。
进院子大门第一眼就瞥见了喻劲那辆心头的红跑车,知道他回来了。
从一楼传来钢琴声,郁青在门口脚步停滞,午后,大厅里空荡荡无人,而不久,林秀莲才从楼上款款下来。
不是阿姨、客人,喻深不在家。
是喻劲。
郁青迟疑地走进去,喻劲在她印象中并不像会弹琴的人,当然,她并没有见到他。
“勃拉姆斯暗恋舒曼的妻子克拉拉,这就是献给克拉拉的乐曲。”喻劲边弹边解释这首曲子的来源,“故事很美好,弹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喻劲的注意力都在琴键上,手指翻动。
随着音乐像行至小溪中途般渐入佳境,郁青视线投向不远处方形窗口,白纱窗帘,阳光在地面落下的金块。
曲毕。
喻劲问:“弹得怎么样?”
“听不出来。”
“以后别太老实,我喜欢听奉承话。”
喻劲低头,又换了首曲调。
不知是他学得还是很熟练的,还是他内心强大,错了也随便继续弹,总之他气场越来越强,弹得也越来越快。
这首便耳熟能详。
《致爱丽丝》。
再接下来是《梦中的婚礼》。
喻劲问:“还要订戒指吗?之前那对冰山冰川胸针我都还留着。”
“那对太尖锐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还是自己设计?”
郁青所能想到的戒指,是她画的那个圆,阳光落在缺口之上——是她给自己心里戴上的戒指。
不远处的金色块斑。
“这个屋子很像一个戒指,侧着放的,窗口是宝石。宝石无边无际。”
“说得不错。但太虚。”喻劲瞬间弹快,手举高后又快速落下,结束乐曲,抬起眼眸望入她,“我想要更实质点的东西。”
漆黑的瞳仁。
好像窗边金块瞬移过来,将他眸子照亮,琥珀般。
他的含义郁青很清楚,下意识想了下自己脖子,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
“好。”
喻劲起身,将储藏室的门反锁上,再回到钢琴旁,将刚刚用来遮盖钢琴厚帷幔铺在地上,就在床下的阳光斑那里。
染灰鲜红面贴地,另一面带着细密绒毛的暗红色则朝上。
郁青走过去。
喻劲拍了拍地面:“你为什么要让我弹琴?”
郁青沿着边缘坐下:“我小时候的同桌给我算命,说我会嫁给一个弹钢琴的人。”
“你这是给自己找了多少借口要嫁给我啊!”
“所有借口。”
喻劲目光微含,闪烁金辉:“你的戒指,我接受了。”-
窗口是开的,这里正对后院,绿草如茵,种满各类花树,还有秋千架和花藤架,阿姨们很少会来。
躺下来往上看就瞧得见太阳。
赤诚相对。
男性温热的肌肤,光影,彼此清晰可见。
跟他们初夜那晚的幽暗、朦胧、月亮、极端的紧张和恐惧是对照。
纯金阳光照满他的后背,郁青躺在他的身影里。
温度隔着他的身体,传递给了她-
春风得意马蹄疾。
喻劲人飘了,也就去酒吧玩,享受单身之夜。郁青当然不会跟他去,也没阻止他。
郁青当老婆的好处就是,不怎么管人,一切全凭自觉。
李琦听喻劲说家事,这会儿才终于理解为什么两人当初要分开:“原来是这样,你妈这控制欲也太强了。幸亏不是我妈。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早就觉得,放弃不像是你的风格。”
喻劲端起威士忌饮了一口:“我这是欲迎还拒。要是一开始求原谅死缠烂打,她只会想摆脱我。给她个机会离开我,她才会自己想着复合。”
李琦别眼:“你就吹吧你。”
喻劲只是笑。
现场中除了李琦这种死党,还有些端着酒凑热闹过来,听一言半语知道喻劲要结婚的一面之交人士,有人不解:“喻劲,你看上她哪点了?”
喻劲冷不丁瞧对方一眼。
“真是的,问这种问题干什么?!煞风景啊!”李琦连忙打开叉,毕竟在别人眼中,喻劲娶的是他亲哥的未婚妻兼逃婚对象,家世呢,又很普通,普通到拎不上台面的地步。
他们这富二代圈子交往什么女友的都有,服务员、护士、空姐、老师,可真正有意向结婚的,必定是身家清白,要么有美貌、要么有学历、要么有家室、要么呢啊,就是足够听话。
但再足够听话,一般亲哥的前未婚妻,不碰。
喻劲倒也没生气,人心情开阔的时候,就会懒得跟蠢人计较:“哪点都看上了。”
李琦手疾眼快,用一杯酒外加一个美女的邀请,将问出这句话的小开请了出去。
今日喻劲通知要和郁青结婚的消息,李琦也不亲自上阵玩巴拉巴拉小魔仙了,难得机会,可劲儿折腾他。
动不动就是“这个人马上要结婚了,今晚灌他个天崩地裂!”
“劲哥,单身的清福你是一去不复返了!结婚的苦日子可够你受得了!”
一群人玩到半夜,嗨到不行,开始玩大冒险,给自己通讯录联系人第X个人打电话表白,输了就喝酒。
喻劲酒劲很好,喝了很多,没上头,只看着他们玩,到了他这边,怂恿他给第五个人打电话。
是个陌生人,名字都没印象。
喻劲没管,直接打通了郁青。
“喂。”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表白!表白!表白!”旁边一群醉鬼起哄,压根忘了今天是喻劲主场的单身之夜。
喻劲没理他们,敞开双腿倾前,端着酒杯,伏虎般,目光里既热烈又沉静:“郁青,我跟朋友喝酒。打电话来表白。说句你爱我听听。”
纯粹开玩笑。他以为她不会说。
“我爱你。”郁青回答。
万籁俱寂,喻劲呼吸停顿两秒,笑着低沉说:“这是你第一次说爱我。”
“嗯。什么时候回来?”
喻劲放下酒杯:“现在就回去。”
郁青:“开车小心点。喝了酒就叫代驾。”
喻劲微笑:“好。”
他起身,李琦喝醉了,扒拉着他的腿:“劲哥,你不许走,劲哥,你还没结账呢,劲哥,你有了老婆,你不爱我了……”
“是。”喻劲承认,扣上西装外套扣:“账记我身上。”
“威武!劲哥牛逼!”李琦双手叩拜。
喻劲走出群魔乱舞,high歌旋脑的舞池,走到外面清静的马路旁边,回头见酒吧,吧名还是:
收留心碎富二代。
来之前旁边的黑板上写得本来是网络段子:
不婚不育,芳龄永继;
莫生莫养,仙寿恒昌。
现在前面的字擦掉,改成:
婚龄永继;
生寿恒昌。
喻劲笑,必然是李琦干的,黑板擦在他手上,怪不得刚刚知道他跟郁青要结婚后偷偷摸摸出去。
喻家别墅二楼。
郁青习惯端着咖啡站在窗口发呆,黑暗中,远光灯由远及近,停近铁门,门卫上前开门。
喻劲回来了。
她回到桌前,拢裙坐下。
因为喻劲,郁青近期补完了《乐队的夏天Ⅱ》,微博关注了五条人和重塑雕像的权利。
此时此刻,在重塑雕像的权利微博里看见了一句话:
所以,我们敲打着鼓,欢呼着,牵起了被冲散的手,并将它们举得更高-
李琦昨晚喝嗨了头,第二天醒了迷迷糊糊去吧台喝水,听到服务员跟他报告:“琦哥,咱们酒吧灯牌,有个字掉了。”
“哈?什么字?”李琦咕噜咕噜喝完水,出去看,一出去眼睛就瞪大了,那个心字灯牌折了下去,就剩其余六个字:
收留碎富二代。
李琦:“艹!!!什么时候坏的?”
“就昨天晚上。我送何先生出去,回头一看这字牌,吓我一跳!”
大晚上大红霓虹灯字牌显示“收留碎富二代”是挺吓人。
李琦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悲痛万分:劲哥结婚了,酒吧的心字也掉了。
喻劲回复:改明让郁青过去一趟。
李琦:?
内心os:难道郁青会修灯牌,那也不能让她修啊。
喻劲:我的心在她身上。
李琦:……………………
臭不要脸!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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