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目光里,埃莉诺将信看了又看,许久以后,把纸笺递给了她的丈夫。
路易有些意外地接过了。
他没想过埃莉诺会这样坦率,毕竟希尔德加德身怀灵视,埃莉诺又有圣母赐福,两人即使交谈些隐秘的内容,普通教徒也该识趣避退。
信件的口吻朴实亲切,任何读信的人都能感受到,这是一位慈和的年长者,在对年轻后辈亲口教诲。
希尔德加德分享了自己从阅读、饮食到睡眠的习惯,教导她该如何清净内心,用更好的状态去倾听圣意。
『珍惜你的天赋,这是世人渴望的罕见宝物。』
『在你聆听神谕的同一刻,人生使命也会由此展开。』
除此以外,她也在信中分享了关于酿造和烹饪的心得,表示自己正在撰写一本关于圣主的书。
几页长信读完,一个温厚博学的修女院长形象如同就在眼前。
这封信让埃莉诺姿态舒展,笑意明亮。
她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坐姿了,从脊背到肩头,每一处都能展开,压力和思虑一并卸除。
太好了。她的老师在,她们一定会尽早见面。
路易将这封信反复读完,再看向埃莉诺时,目光复杂又亲近。
他的妻子光芒炽烈,连异国的神学者也有所听闻。
……她聪慧到令他有些不安。
埃莉诺在他的眼中仍旧明丽华贵,是全世界最好的王后。
她比他年幼两岁,却像极了天生的君主,不仅把阿基坦打理得井然有序,还居然想出了这样计策——
让吟游诗人游历各国,传递领土之外的纷杂讯息。
路易呼吸放轻了些,有些难以言明的焦躁。
埃莉诺回过神,她察觉到丈夫的异样,示意乐师还有安德烈都先退下。
她猜不出他的想法,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去触碰路易的手,被对方用力握紧。
少年望着她的浅蓝色眼睛,许久道:“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远。”
“……陛下。”
“也许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彼此还不够熟悉。”路易低声说,“你好像总是能轻易地看懂我,我却不能读出你的想法,你的情绪。”
“有时候,当你和主教用拉丁文交谈,当你即刻听懂财政大臣的冗长汇报时,我会有些嫉妒的情绪,就好像你比我更适合这样的位置。”
埃莉诺呼吸微沉,露出有些无助的神色。
他说得很对。
前一世,从法国宫廷到金雀花王朝的伫立,她人生的几十年都腥风血雨。
埃莉诺在心里叹息。
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国王,登基时间不足半年,怎么可能会像她这样驾轻就熟。
他争强好胜,却对她坦诚到接近天真。
她必须尽快思索出合适的回应。
是委屈可怜,指责反驳,还是鼓励引导?
王后沉默了片刻,说:“陛下,我只是您的妻子。”
“这里对您来说,是熟悉温暖的家乡,对我来说,却是从未踏足过的异国。”
“任何事……我都竭力做得比从前更好,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陌生的让我不安。”
路易立刻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少女已经眼含泪水了。
她几乎没法说下去,忍耐着情绪尽量调整着呼吸。
“我说这些话,绝非为了让你难堪,埃莉,”他立刻为她擦拭眼眶,在指尖触碰到温热泪水时更加慌乱,“是我学得太少,在应对政务时感到吃力,才会说这样的话——抱歉。”
“我尊敬你,爱慕你,埃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求你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微笑,好吗。”
王后勉强擦拭了眼泪,行了个礼,匆匆退下。
“我会去忏悔的。”她说,“很多事是我没做好,陛下。”
路易即刻要去挽留她,被女官挡住。
“王后失态了,”让娜轻声说,“陛下,让她整理仪容,等休息片刻再来见您吧。”
少年面色晦暗,问:“她平时也有这样低落不安的时候吗。”
让娜俯身行礼,不予回答。
“她从未对我说过,她什么都忍着。”
路易来回踱步,完全不想再去管那些王公贵族们的繁杂议题。
他现在就想见她,去吻她的额头,不断地道歉,送她珠宝玫瑰还有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他竟然从未察觉过,埃莉诺独自来到巴黎以后的异样。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只带了随身护卫的女骑士,还有几个亲近的女官,连妹妹都远在阿基坦。
想到这里,路易即刻起身,他要去王后寝宫里去找她。
他无法容忍自己,方才竟然犯下这样可笑的错误。
埃莉诺本就敏感多虑,还被他质疑太过聪慧——她还能怎么回答?!
走廊上,侍从们都有些恍然,他们从未见过国王露出这样焦急的表情。
但王后寝宫里已是空无一人。
路易心头更躁,转身怒道:“王后在哪?!”
“她去了城郊的圣但尼修道院,”侍女行礼道,“临走前留言说,请陛下不要担忧,她想去清修几天,让神灵聆听忏悔。”
路易一时怔住,许久以后,在床侧缓缓坐下。
一连三天,国王政务繁忙不断,每天都是深夜里回到寝宫,许久难以入眠。
第四天,叙热出现在他的面前。
路易的表情不算好看。
“教堂图纸的初稿推定了吗?”
叙热说:“陛下,王后已经忏悔三天了。”
路易沉默许久,说:“宫廷会议结束以后,我会去接她回来。”
叙热仍然看着他。
“这也许是件好事。”叙热说,“您和王后从前感情甚笃,虽然教会提醒过好几次,这超越了夫妻应有的本份,但您执意不听。”
路易冷冷道:“我和她只是有些小误会,还轮不到那些教士随意猜测。”
叙热叹了口气,说:“夫妇应互敬互爱,但真正的爱,还是应该毫无保留地奉于圣主。”
“埃莉诺过来忏悔的这几日,我也对她悉心教导,她明显动容,说自己愿意洗心革面,从此悔过。”
路易的目光骤然寒冷锋利。
“你对她说什么了?”
“正如我从前对您说的那些话一样。”
他第一次这样厌恶这些陈腐的教规。
他原本就说错了话,把爱人亲手推远,现在又有这些教士蓄意挑唆,生怕关系还不能再僵一点!
没等叙热再作任何劝善,国王已经扬袍走远。
“备车!去圣但尼修道院!”
与此同时,埃莉诺抄完了又一页圣经,疲倦又惬意地松了口气。
她在圣但尼过得很清苦,但这没什么。
宫廷的鹅绒枕头还是更蓬松柔软一些,这里只有稻草床,墙上还挂着蛛网。
她难得能遇到这样的机会,能够和路易保持几天距离,让太过亲密的关系适当冷却。
这场冷战最好再持续十天半个月,不要太快结束。
从国王登基以后,直到最近,他们都亲密无间。
她并不希望自己太快受孕,但按这样的频率,也许明年就会怀上孩子,打乱未来十年的各种计划。
怀孕意味着不便远行,所有权力随着身体的笨重一起褪色,死亡也如影随形,虎视眈眈。
埃莉诺沉默片刻,决定至少在这里再呆十天。
远处有侍女快步赶来,还未张口说话,埃莉诺便道:“有人来接我了?”
侍女仓促点头,眼睛像圆圆的杏子。
“国王亲自来了?”
侍女用力点头。
埃莉诺道:“让伊内斯去迎接国王,她永远知道该说什么。”
侍女有些惶然,她不太理解王后为什么执意躲在这里,即刻去复命了。
空旷寂静的教堂正殿里,路易打了个喷嚏。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到这里,这间老教堂的确年久失修,散发着棺材板那样湿冷腐朽的气味。
……埃莉诺宁可在这里苦熬好几天,都不肯回王宫好好休息。
路易闭眼许久,等来的却并不是心回意转的妻子。
“陛下。”女骑士行礼道,“王后思乡难过,还在清修。”
“我是来接她的。”路易说。
女骑士闭口不言,露出为难的表情。
路易没有再废话的意思,径直走向她来的方向。
几位教士立刻围了过去,出声阻拦道:“陛下,这样不可!”
“那边都是修女清修的地方,为了她们的清誉着想,请您留步!”
路易皱眉停步,还未开口,远处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埃莉诺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憔悴消瘦,早已没有平日的焕然神采。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路易看向一众教士,又想到叙热自以为忠心诚恳的教导,心里暗火迭起,牵紧埃莉诺的手。
“先和我出去。”他说,“马车上我们再聊。”
埃莉诺沉默着跟上他的脚步,没有挣脱的意思。
她变得非常安静,路易完全知道,他先前的猜忌太过伤人。
他察觉到他握得太紧了,会让她有隐秘的疼,后知后觉地才放松了一些,两人相继上了马车,一路驶回王宫。
直到回到车厢里,路易才放松了些,低声说:“叙热和你讲了什么?”
埃莉诺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十指握拢,指甲刺着掌心,很不适应这样的生疏。
“……还在讨厌我吗,埃莉?”
没等妻子再说什么,路易已经开始发自内心地道歉忏悔。
“那天是我说话不对,但从一开始,我对你就只有赞赏和爱慕。”
“没有你的这几天,我都如坐针毡,几乎没法思考什么。”
他说话很慢,但泛着少年人特有的坦诚认真。
“埃莉,我喜欢你饱读诗书的样子。”
“我也喜欢和你讨论一切,财政,国策,教堂,什么都可以。”
“不要不再看我,不要一直沉默下去,以后做你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好不好?”
埃莉诺注视着年轻了几十岁的丈夫。
他把更多的议事权让了出来,为自己本应常驻的警觉忏悔道歉,只为了换取一个吻。
正如少年等待的那样,她倾身吻上去。
眼泪无声滑过,如同对未来那场死亡的忏悔。
18、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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