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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第 199 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银柳一路小心地背千钟回到内院卧房,帮千钟看了那让她连声叫痛的脚踝,反复仔细看过,都没见有肿胀,摸着也一切正常。


    可千钟就是哼唧着说疼,银柳只得又给她揉了好一阵,才哄着她磨磨蹭蹭地更衣。


    才将外衣宽解罢,姜浓从十七楼过来,传话说庄和初让她过来知会一声,书找到了,他在十七楼借阅一夜,请千钟早些歇息。


    “郡主……”姜浓走后,银柳一面接着继续帮千钟更衣,一面故作随口问道,“姜管家身上那件披风,怎么瞧着,好像是郡主今日穿出门的?”


    千钟埋头理着衣裳,心不在焉地“嗯”出一声,就不接话了。


    银柳与她宽下里衣,一边给她换上新的,一边又关切道:“是裕王府那边难为郡主了吗?大人回来时,穿的也不是出门的衣裳。不知是在哪换的一身,以前从没见过,那衣料瞧着粗陋些,也宽大些,像是别人的衣裳。”


    庄和初在哪换的衣裳,换的谁的衣裳,千钟大概猜得出。这么短的时辰里,最方便,也就是在金百成那宅子里寻的了。


    银柳为什么和她提这个,她也大概猜得出。


    千钟没顺着她的话答,反问道:“银柳姑姑从前在庄府当差,近身伺候过大人吗?”


    这一问一下子要把她的话支出二里地外了,银柳好生一愣,才答道:“没有,大人为着方便,身边一向不大留人,过去府中只有三青三绿常日在他左右,三青三绿离府后,他就只在有需要时才唤人了。”


    那问话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银柳话音落定,好一阵没听见她出声,便又思量着,顺这话茬接道:“还是郡主心细。大人自年前负伤到现在,一直没得好好休养,三青三绿一时怕是回不来,他身边是该有个合用的人才好。”


    银柳说着话,与她换好里衣,顺手便拿起一旁备好的寝衣来。


    “先不穿这个。”千钟没抬手配合,“银柳姑姑说得在理,现下府中人手少,大人还没养好伤,又担了裕王府的要紧差事,大意不得,辛苦银柳姑姑随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银柳求之不得,“是。”


    *


    一拐进十七楼院里,就见有两层亮着灯。


    只庄和初一人在楼中。


    千钟与银柳上到二楼时,庄和初正蜷卧在二楼的坐榻上,转面朝里,一侧身下靠着堆高的迎枕,一只手上还虚虚地握着一卷书,二人走近也一动没动,像是睡着了。


    千钟心口一揪。


    她为着给他提个醒,刚进院时故意踉跄了一步,哎呀了一声,上楼时又有意一脚轻一脚重,以庄和初常日的警觉,就算睡得沉,也早该惊醒了。


    千钟忙到近前去,探身伸手,朝他额头上摸摸。


    有点起热,倒也算不上高烧,双目轻轻合着,眉心舒展,气息均匀安稳,也不像是个昏迷的样子。


    要是连这样都没惊醒他……


    一个念头刚浮上来,千钟忽觉衣袖微微一坠。


    她新换的这身衣裳袖口敞阔,适才一探身伸手,袖口自然而然垂落过去,正垂落到庄和初手边,也正掩在银柳视线外。


    果然,这人是在装睡。


    千钟心头稍松,面上却顿然铺开一片煞有介事的紧张,“有点烫,怕是不大好。我得看看他的伤处,银柳姑姑给我搭把手吧——”


    话音没落,千钟忽觉衣袖又坠了一下。


    这回力道大了不少。


    千钟若无其事地一扬手,将那传话的袖子不着痕迹地抽走,转身挪坐一旁,虚虚地扶着人,给银柳腾了空处,让她帮忙解衣。


    银柳应声上前,千钟一面看她着手利落地料理这身适才被她特意提起的陌生衣袍,一面担忧道:“早些姜姑姑得裕王府传报,出门接我,却被个歹人劫去了,大人为救姜姑姑受了伤。今夜街上热闹,人多,怕身上沾血一路回来太惹眼,我把披风给了姜姑姑遮着,大人就在外头寻了身衣裳换。”


    字字句句都是实情,也字字句句都只停在个皮毛上。


    这是个什么歹人,为何劫走姜浓,劫去了何处,又怎么伤得了庄和初?银柳正斟酌着该从哪一处问起才不显刻意,千钟已伸手来,将那刚刚解好衣带的外袍自他一侧肩头扒下。


    一片斑斑血迹蓦地撞进眼中,银柳惊愕间喉头一滞,手上也顿了一顿。


    千钟却没停手,又牵着内里的衣襟,小心地将这片肩背上所有的遮覆层层揭开。


    一眼落上,银柳骇然惊愕,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


    这片清瘦的肩背上有道显见的新伤,伤口长而细薄,没伤到要害处,也简单处理过,既无妨大碍,也算不上狰狞可怖。


    让银柳惊骇的是叠在这道新伤之下的旧伤。


    她知道庄和初受刑之事,但光是听一句“遍体鳞伤”,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般景象,那些由梳洗之刑留下的伤口,有些已初见愈合迹象,有些明显反复开裂过,深深浅浅,被昏黄的灯烛映着,如遭逢兵燹之地,疮痍弥目。


    仅这一片肩背,已如此惨不忍睹。


    千钟也到此就停了手,眼睛一红,泪珠扑簌簌落下来,鼻子轻抽了两下,再开口,话音就染了浓浓的哭腔。


    “他这么菩萨心肠的人,偏对自己像仇人似的,也不知道图的什么……就是有天大的错,受这些罪,也该够了吧?”


    被她这么一哭,银柳忽地晃过神,思量着劝道:“郡主莫急,您如今是裕王府郡主,大人也已重得官身,可以着人请位太医来瞧瞧。”


    “不用找太医……”千钟忙抽噎着摇摇头,“之前玄同道长留了方子,有配好的药,就在内院搁着……劳银柳姑姑去盯着煎一副来吧,要是还不见好,再想别的法子。”


    银柳也不再多言,应声匆匆退走,待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中,又待了片刻,那一直装睡的人才缓缓睁眼。


    一见那人抬眼朝她望来,千钟忙一扭身站起来,别过脸背过身,胡乱擦抹着一会儿工夫就淌了满腮的泪水,不待庄和初说什么,便嘟哝着开口。


    “银柳一个劲儿探问今晚的事,我想着,这些左右瞒不过,不如亲眼叫她看个清楚,不然今晚定不得消停。我记着你说过……你身上落的这些伤疤,或许能向皇上邀功。皇上不能亲眼瞧见,就让他搁在这儿的这双眼好好瞧瞧。”


    千钟听着身后坐榻间一阵缓慢的响动,约莫是那人慢慢拢回衣衫,撑身坐起些,好一阵后,才听得个微微发哑的话音柔柔传来。


    “听姜浓说,你扭伤了脚,真的吗?过来,我看看。”


    千钟心口蓦地泛起一团酸涩热意,一下子涌上喉头,冲上鼻尖,刚刚收好的泪水猝不及防间又夺眶而下,被她手忙脚乱地抹去了。


    “没有……”千钟使劲儿压着那恼人的哽咽声,尽力平静道,“骗人的。”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那就好。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晚些银柳回来,我来支应。出去记得唤人掌灯照路,莫要真的扭了脚。”


    这明晃晃就是撵人的话。


    千钟二话不说,抬脚就走,刚走出几步,忽一顿脚,又原地一转身,折返回来。


    “我……我能再坐一会儿吗?”不等那倚坐榻上的人同意与否,千钟一屁股坐下来,理直气壮道,“外面下雪了。”


    庄和初哑然失笑,纵是房中掌着灯,隔着一重窗纸,仍看得见高悬于夜空中的那轮朗月朦胧的轮廓。


    万里晴空,哪来的雪?


    分明是她心里有场雪,若不下完,便是回去了,今夜恐怕也是阴云盘桓,难以安睡。


    “好。”庄和初应道。


    千钟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泛着红,直直望着他,开门见山便问:“你生气了吗?”


    庄和初一怔,只当她是说适才解衣的事,轻轻弯起唇角,微微摇头,“还以为你要将我扒光了看,才求你高抬贵手。”


    但见她执意如此,也随她去了。


    “不是说这个。”千钟望着这副浅浅含笑的眉眼,眼前挥之不去的却还是那些纵横在他身上的伤口,喉头不禁又微微一哽,“我……我后来瞧出来了,你在如意巷一定要跟金百成动手,是有打算的。是不是我自作主张,乱了你的主意,才害你不顺手,受了这些伤?”


    庄和初好一怔愣才明白过来,忙又坐直些,想去握一握那悔愧间揪紧衣摆的手,才一抬手,忽又想起些什么,到底没有伸过去。


    “是我不好,仓促决断,没来得及与你知会一声。这几道伤,原就在我料想之内,是我有意让他得手的。不过……”庄和初以目光轻轻牵着她,含笑道,“若没有你舍身冒险帮我取刀,这会儿,怕是真要劳烦郡主为我请位太医来了。”


    话里有些滑头,却也不像是全然哄她的话,千钟还是将信将疑,水汪汪地盯着他。


    “不怨我,那你为什么睡在这里?要看书,拿回内院去看不也一样?”


    “你我已没有夫妻名分,如今我又担了裕王府的差事,按官职算来,你已算是我的半个主子,再同塌而眠,不成体统,裕王若想追究,是能揪着这个由头对你施家法,下重罚的。况且……”


    庄和初一直弯着笑意的唇角微微落下几许弧度,笑意见浅,便显得其中那道苦意分外清晰了,“刚叫你看我对人下了重手,再睡到你身边,怕要惹你生出噩梦了。”


    若只是杀人,庄和初倒还未必如此介怀。


    但他今夜下手削了金百成一耳,只怕会勾起她关于帮派里那些乞丐所行采生折割之事的回忆。


    千钟对这一句重手茫然怔愣片刻,才忽地明白,庄和初让她和姜浓先走,原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何动手的,不得已要在她眼前动手,还特意在下刀前灭了那盏灯笼。


    她想看金百成是否死透时,也是被他拦下了。


    这已不是庄和初第一回如此郑重其事地担心她会做噩梦了,千钟不禁问:“你常常做噩梦吗?”


    庄和初轻摇头,负载太多秘密的人,便是入睡也要保持清醒,“只要不是昏迷深重,失了对神志的掌控,我就不会做梦的。”


    千钟惊讶也好奇,“做不做梦,也能自个儿说了算?”


    庄和初笑笑,“若想试试,也可以教你。”


    千钟忙连连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做梦挺好的,我喜欢做梦。噩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了,我不怕。梦多半都是好的,以前吃不饱的时候,我就常梦见好多好吃的。这些日子,我还常梦见你呢,也都是很好的梦。”


    “梦见我在做什么?”


    “弹琴,画画,读书,写字,练武……”千钟数着数着,忽然停下问,“你会抓鱼吗?”


    见庄和初点头,千钟忙不迭地欢喜道:“我还在梦里见过你下河抓鱼,可厉害了!”


    庄和初忍俊不禁,一抹如春阳的笑意漫上眉眼,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这些梦里……有你吗?”


    “有呀,我做的梦里当然有我啦。”


    室中唯一燃着的灯烛就摆在坐榻当中的矮几上,千钟背对那唯一的光亮坐着,投下的影子正落在他的身上,好像在他怀中,紧紧抱着他。


    庄和初含笑垂眸,轻轻抬手,柔柔摩挲衣上的影子,低低道:“真好。”


    千钟没瞧出这光影间的端倪,只当庄和初在摸着衣下的伤处,忙关切问:“你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庄和初轻笑着摇头,“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又不是没挨过打受过伤,见了血的伤,哪有不疼的?可千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被这些伤痛折磨着,好像反而平静踏实。


    千钟眉目沉了沉,立时添了几分郑重,“我刚才想过了,等天穿节到了皇上跟前,我一定寻个机会与皇上说说清楚,不能叫你一个人担着这么大的凶险,还受着这些委屈。”


    庄和初微一怔,淡淡苦笑,一派平静道:“我有没有委屈,皇上都知道的。他能应了裕王,让我担上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差事,还将银柳放回我身边来,处处留意,该是在继续审查我能不能接任司公之位。”


    千钟讶然,惊喜道:“皇上明白你是清白的了?”


    庄和初未置可否,依旧平静道:“我清白与否,无关紧要。在天子眼中,忠奸贤愚,各有其用,他只是要看看清楚,该将我置于何处。”


    千钟似懂非懂,心里生出一股难过,却又不知在为什么难过。


    “时机未到,切莫冒险向皇上禀奏,若皇后和大皇子同裕王连通一气,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威胁到御驾安危,也威胁到你的安危。”庄和初笑笑,话音软下几许,软得几乎有几分无赖了,“你若有不测,谁养我呀?”


    说到这话上,千钟挑挑眉,腰杆一挺,气也壮了三分,“你要我养着,就听我的话,回卧房好好睡觉去。裕王要是挑理,我自有说法。你要非睡在这儿,那我也睡在这儿,我倒看看,这地处有多好睡。”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他乐意蜷身在这窄小的坐榻上,他原是打算去楼下内间的床榻上歇息,可单是从书案后站起身,都痛得险些脱力跌倒,只好打消下楼的念头,索性就在这里将就着躺躺。


    用镇痛的药时不宜动武,是因为疼痛被掩盖之后便会失去对自身伤情的正确感知,一旦动武,为着输赢之争,很容易超出身体负载,待药效散尽,便是身体与他算总账的时候。


    这会儿只这样靠坐在榻上,都觉着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着。


    庄和初只字不提这些,只轻描淡写道:“还有些事没做完,我歇在这里,省得明日晨起再折腾过来,白耗力气。”


    “什么事?”千钟追问。


    虽是避重就轻,却也不是随便编来哄她的话,庄和初朝书案方向偏过头,“在那案上的匣子里,你取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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