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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第 208 章

    第二百零八章


    不知怎的,这一炷香燃得格外慢。


    裕王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待到一炷香燃完,也没人进来吩咐她什么,千钟试探着爬起身,自己动手打开门,探出头去,才发现这清晖院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恢复到那场大乱之前的幽寂了。


    放眼看出去,一个人影都没有。


    要不是风中还有隐隐的血腥气,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静得让人心慌。


    千钟扒在门框边够头往四下里看看。


    唯有裕王安顿他们的那间房里还有灯火,也是静悄悄的。


    门虽开敞着,还有一重厚厚的门帘作为遮挡,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光景,既没有人影映来窗上,也听不见有什么声响。


    “父王……爹——”千钟扯高嗓门,对着一片虚空禀道,“我跪足时辰啦,我王妃娘亲准我出来啦——”


    待了片刻,也没人说一声不行。


    千钟这才理直气壮地跨出小祠堂,还没走到那门帘前,就听帘后深处忽地传出“咚”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忙紧走几步,打帘进去,千钟一眼落到那声响处,心口蓦地一揪。


    房中只庄和初一个人,坠地的重物就是他。


    千钟进门时,他正想从地上撑起身,手掌刚撑住些力,又一下子抻痛了腕上那深重的伤处,身子蓦地一晃——


    千钟忙扑过去,在这副身子再次坠回那冰块似的石板地上之前,一把接进怀里。


    扑到近前,千钟又是一惊。


    比起被侍卫们扶进来前,他脊背上又新添了好几道深重的新伤,看着像鞭子打的,一道道皮开肉绽,血浸透了一并被打破的中衣,在地面上也积下了团团血泊。


    这意味着……


    在这之前,他已倒在这里好一阵了,许是刚刚被她那喊声惊醒,才强撑着起身。


    扑面的血腥和满怀的冰冷好像一道炸雷,劈得千钟脑中一片空白,嗡然一团。


    不该是这样的。


    裕王的问话要怎么作答,他们明明已通过气了。


    昨日,庄和初担心在琼林苑中遇着急情时二人不便多说话,就将他常日整理消息用的那套字符捡着些可能用到的,尽可能多地讲给了她,以备不时之需。


    在琼林苑时没用着,倒是适才她在院里挽扶他的时候,庄和初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暗暗画了三个字符。


    一个眼睛形状的字符,意思是说“所述有人证目睹”。


    另一个是个叉,是“死无对证”的意思。


    还有一个是两个三角,一正一倒,头顶着头,说的是“反水倒戈”。


    当时那般境况下,这三个意思连缀起来能有千百种说法,千钟起初还摸不着头脑,但到了小祠堂里,裕王一开问,她就一下子明白了。


    庄和初是料见了裕王会趁着他们还来不及为刚发生的事串供,将他们分开来问话。


    这三个意思用在这事上,便是说,问及如今还有人证对质的事,都照实来说,就好比庄和初当初对金百成与谢宗云的那通算计,裕王要想对证,只要向大皇子一问就一清二楚,再藏着掖着也没半点好处。


    至于那些足够死无对证的事,就往金百成背叛裕王上扣。


    在金百成的事上,除了他们,再值得裕王一问的,就是苏绾绾了。


    就算为着自己活命,苏绾绾也必定乐得把金百成往死里说。


    所以,只要他俩的说辞都不出这个大框,就算有些对不上的,也都是细枝末节,大差不差,无碍大事才对。


    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别怕……”怀里的人略略缓过些,抬手在她臂间轻拍了拍,虚弱却口吻轻松道,“只是没力气了,劳你扶我起来。”


    千钟顺着他的力气搀他起身,扶他到床榻坐下,也不知他忍着什么样的痛楚,只这短短几步路,已磨出一身冷汗,汗滴如雨,沿着鬓角直往下淌。


    挨着床头坐得稳时,人已面无血色,一时无力出声,却捉着千钟一只手,对着她自上而下仔细看了看,明明都看在眼里,缓过这口气,还是又问道:“伤着没有?”


    千钟摇摇头,直觉得喉头发紧,开口有些忍不住地发颤,“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庄和初也摇头,苍白的唇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轻轻道:“大功告成了。”


    那只捉着她的手太凉了,凉得她燃不起一丁点功成的喜悦,千钟颤声问:“那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太容易得到一样的说辞,会生疑……让他使些手段,撬出话来,他才放心。”


    庄和初力气不济,有些气喘,话音轻轻缓缓的,听来别有几分轻描淡写的意味,落进千钟耳中却声声如雷。


    使些手段。


    那就不止是这几道鞭伤的事,怕是还有些其他没有留下痕迹的折磨,才在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把人生生熬成这副样子。


    千钟忽地反应过来,“这些,也都是你算好的?”


    那冷汗涔涔的人噙着笑,轻点点头。


    又是这样。


    他能在几天前就一步步排好金百成的死路,能在裕王还没开口时就料定接下来是番什么阵仗,又怎会没办法避过裕王这些个手段?


    他多得是办法,是他不想避开,甚至是……


    他自找的。


    千钟咬咬牙,面不改色,“你还算着什么了?”


    “还算到……”那虚弱地倚在床头的人依旧轻描淡写道,“我们能将金百成送下黄泉,是功德一件,这番劳苦,必有后福。”


    千钟垂了垂眼,没接话,抽出被他捉着的手,转身去拿了先前没用完的伤药来,在床头搁下,腾出手来便要与他解衣。


    庄和初勉力坐直身,“不要紧……我自己——”


    那只冰凉的手刚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千钟手一顿,蓦地抬眼,“你是铁了心做那劳什子的兵刃是不是?”


    庄和初一愣,未及反应,已被撇开了手。


    揪着他衣襟的人重又垂下眼去,低垂的眼帘也遮不住眸中已然满盈的恼意,“那你就老实别动。谁家的丈八长矛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磨锈打油的?”


    “……”


    今日实在虚耗过大,新伤旧痛,又失血多了些,虽强撑着清醒过来,还是直冒冷汗,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见她平安回来,也就松了眼前的警惕,直到被呛这一声,庄和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生气了。


    怎么就……生气了?


    一时理不清根源所在,庄和初也不敢再贸然出声,只好乖顺收手,任她处置。


    一层血迹斑斑的中衣自背后剥下,入目尽是新伤叠旧疮,千钟心揪得几乎喘不过气。


    苦肉计的道理她也懂,可那都是没法子的时候最迫不得已的法子,哪有乐得如此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就算真是个钢铸铁打的丈八长矛,又能扛得过几回?


    好话说尽了都不管用,那就没有好话了。


    好一会儿听不见背后的人出声,庄和初试探着唤,“千钟……”


    “你别说话。谁家兵刃长舌头?”


    “……”


    被她接连噎了两回,那人总算彻底老实下来,一声也不再出,由着她上了药,叫他睡到里面去,他也一声不吭老实照办了。


    静观这一阵子,已足够庄和初理出个头绪。


    是以看着千钟吹熄灯烛,垂下纱帐,摸黑上床躺来他身旁,庄和初又求饶似地试探着轻唤,“千钟……”


    他才一开口,身边刚刚躺好的人忽地一翻身,转面朝外,释放出一阵雷霆般的鼾声。


    “……”庄和初颇识时务地放弃了。


    不理他归不理他,第一次在这龙潭虎穴的裕王府里过夜,不知道裕王还有什么手腕在后头等着,外面院里还刚死了一个人,千钟心里头不踏实,又怕他夜里伤情有反复,刚睡下时一直提着警醒。


    可庄和初自那一声试探失败之后,当真安静得像个铁打的,气息也平缓得好像是什么催眠的法咒。


    这一日周旋下来,比在街上被狗撵着跑一天还累,千钟被身边这道平缓的气息哄着,精神渐松,很快也睡沉了。


    一觉直到听见有侍女在门外唤洗漱更衣,一惊醒来,才发现天已大亮了。


    睡在她身边的人没睁眼,看着面色已不像昨晚那么吓人了,千钟伸手在他额头上摸摸,惹得那人轻哼了一声,还是没睁眼。


    这是听见了,但还不想起的意思。


    千钟也不扰他,自己披衣下床去,门一开,一眼瞧见外面的人,不禁一愣。


    在高门大户里过了这些日子,晨起是套什么规矩,千钟已然熟悉了,但像这样,一个侍女领着四个装扮矜贵的男人前来当差,还是头一遭。


    千钟好生眨了眨眼,不管怎么看,那手中拿着各种侍奉洗漱更衣之物的,还是四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郡主,”侍女显然明白千钟这满面懵怔的由来,不待她问,便道,“王爷吩咐,日后郡主在清晖院的起居,就由这四位公子侍奉了。”


    千钟更糊涂了,这四个……侍奉她?


    这四人一个比一个穿得鲜亮又富贵,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每一处都瞧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脸蛋一个赛一个的俊朗,身板一个赛一个的挺拔,但就是……


    怎么看都没个干活的样。


    庄和初下厨的时候还会拿襻膊束起宽袖,这几个瞧着,倒像是要叫人伺候着的。


    侍女将人送到,便算办妥了自己这份差事,向千钟福了福身,告退了。


    千钟这厢还糊涂着,那四人已进了门。


    “等、等等!”千钟将人拦在外间屋里,警惕地打量,“你们,究竟是做什么来的?”


    捧来水盆的那位滴溜溜地一转眼,目光朝内间那还垂着纱帐的床榻一扫,落在床下那双显然属于男人的靴子上,心领神会地嫣然一笑,有意无意地扬高声道。


    “郡主昨夜与王爷说,原本在您房里伺候的那位,您觉着乏味了,想换点新鲜的,王爷疼爱郡主,选了我等一起前来侍奉郡主,愿伴郡主日日欢愉。”


    千钟仅存的一点惺忪睡意也被吓飞了。


    她可没跟裕王这么说过!


    这话听着,也实在不像是什么好话。


    “我没——”千钟慌乱之下不禁也转头朝那床榻看去。


    这么大一番响动,那纱帐还纹丝不动地垂着。


    就在千钟转头看过来时,纱帐里的人好像精准觉察了这束目光,在她注视之下慢悠悠地翻了个身,转面朝里,隔着那半透的纱帐,转给她一片朦胧又冷漠的后脑勺。


    这是……


    与她记上昨晚的仇了?


    辩解的话已到嘴边,又蓦地被千钟咬住了。


    千钟心念一转,抿着笑转回头来,一面再次打量这四个花里胡哨的什么公子,一面也有意无意地扬高声,“诶呀!这可是巧了,昨晚上还有个高人说,我有后福,这一睁眼,后福就自个儿进门了。”


    千钟喜气洋洋地说着,又兴致勃勃问:“你们都有名字吗?”


    吃这碗饭的,在这种话上最是灵透,一听千钟这么问,四人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顺次一排站好,不约而同,齐声恭顺道:“请郡主赐名。”


    千钟负手在他们面前走过,一个个看过去,折回来时,抬手挨个指过去。


    “流星锤,绊马索,九节鞭,大砍刀,往后你们就是我手下的四大神兵。”


    话音没落,纱帐里已传出憋不住的“哧”一声笑,旋即又用一串咳声掩去了。


    还是那绊马索先在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名字里反应过来的,眼尾挑起暧昧的笑意,“郡主喜欢兵刃,我等自甘愿为郡主竭尽全力,不胜不归,也求郡主垂怜,善加保养。”


    千钟又不明白了,“保养?保养什么?”


    那流星锤亦反应过来,意味深长笑着,“纵是神兵利刃,也需得主人用心保养,才能一直光鲜锋锐,不然,会坏掉的。”


    这话听着没错,千钟似懂非懂地点头,“那肯定得保养——”


    话还没说完,那一直纹丝不动的纱帐呼地掀开了。


    千钟一眼看去,呼吸一滞。


    昨夜怕他冷,她将那领毛裘也盖在他被子外,这人忽然起身,就裹了那领毛裘下床来,雪白毛峰之上,是如瀑乌发衬着一截玉白修长的颈子,水红缎面之下,是一双赤足。


    赤足踏着石板地缓缓走来,无声无息,却看得那四人心头俱是一跳。


    不用问,这该就是裕王与他们说的那个,已让郡主觉得乏味的人,可裕王并没与他们说这人是个什么来路,也没与他们说……


    是这么一号人物。


    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甚至面上还有一重苍白的病色,明明是个不修边幅的痨病鬼,可偏就觉着他艳得夺目,艳得惊心动魄,艳得将他们一番精心打扮衬得像个隆重的笑话。


    走得近了,那一副眉目也清晰起来,分明是张温然笑着的面孔,却没来由地让人心头直冒出一股如坠冰窟的寒意。


    “诸位有礼了,”人走到近前,与千钟并肩站定,和气地看了对面四人一眼,眸中秋水澹澹,温然含笑,拖着晨起缱绻的尾音道,“在下,丈八长矛。”


    “……”


    四人一时间莫名其妙,不禁齐刷刷都朝千钟望去,目光还没落到千钟身上,就被这人施然一步上前,截去了。


    “郡主求贤若渴,四位有志效命,自然是好事,不过,总要有些真本事才行。”庄和初和颜悦色说着,抬手略略退下一侧遮覆,露出一片肩头。


    只这一小片,已见得新伤叠旧疤,狰狞可怖。


    庄和初满意地看着四人眼中清晰的惧色,拢回衣领,依旧和颜悦色道:“在下就是如此脱颖而出的。现在,轮到诸位了。既是王爷选来的人,那便点到为止就好,莫伤了和气。”


    看那四人还脚底扎根了似的一动不动,庄和初又微一眯眼,笑了笑,“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来?”


    四人忽地如梦初醒,一个个说着要去给郡主做点心熬汤的话,叽里咕噜地钻出门去了。


    他们一走,庄和初就偏头朝千钟看来,似笑非笑。


    千钟心头一抖。


    他这样实在很好看,也实在很吓人。


    像故事里那种会勾人魂魄的精怪,美得让人舍不得挪开眼,又怕下一刻就被他一把抓去吃个干净。


    她昨晚瞧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心急如焚,也心乱如麻,要是早知道一觉醒来是这么个光景,她说什么也不敢给他那样撂话。


    更不敢封那什么四大神兵。


    “你……”千钟清楚地知道此刻应该识时务地说点什么好话找补一下,可憋了半晌就只颤颤挤出一句,“你、你脚凉吗?”


    “凉,”庄和初眉梢扬了扬,眼尾泛着薄红,幽幽道,“但不如心凉。”


    千钟心也凉了。


    那心比脚凉的人缓步踱到坐榻前,垂眸看看那四人送下的东西,又长长一叹,“昨夜枕席间,郡主那般冷待我,原来,是觉着我乏味了。”


    “没、没我没有……不是——”


    千钟正慌得不知该先抓那句才好,那刚落定的门帘忽地又动了。


    是那个大砍刀。


    人在外将门帘拨开个将够探过半张脸的缝隙,也不敢再往里进,就站在门口,遮遮掩掩地小心道:“裕王……还让我等给郡主带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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