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赴苍琅 断剑崖上(一)
修竹林, 一七八二号弟子舍。
初宿“吱嘎”一声推开竹门,满脸骄矜道:“快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改造一下。”
怀生咽下嘴里的云乳桃花糕,眼睛朝弟子舍张了张。
入目是一条正咬着一根灵棉掸子掸屋顶的铜蛇, 以及一只手执笤帚卖力扫地的铁狗。这俩货生得凶神恶煞、牛高马大, 干起活来却莫名有些憨憨。
“咳,咳咳——”
怀生被嘴里的云乳桃花糕呛了一嘴, 咳得她满脸通红, 好在一杯冒着热气的灵茶适时递了过来。
递茶者不是初宿,也不是松沐, 而是一颗毛茸茸的青色狮子头。那狮子头顶着一杯热茶,待得怀生接过热茶后, 又默默缩了回去,继续泡茶。
怀生侧眸望去, 又看见了另外八个狮子头。九个狮子头都长在同一只符兽上, 大约是觉察到她的视线, 那九头青狮回眸一笑, 露出九排森森白齿,阴森中竟带了点娇羞。
怀生:“……”
“怎么样?我这几只符兽做得还不错吧?我洞府里东西多, 能维持干净清爽,全赖这些符兽。”
初宿迈步进去,三只符兽立即亲昵地挨了过来。
“还有这些摆设, 喜欢吗?你这弟子舍太过简陋,拢共只有一张榻、一套木桌椅并几张蒲团。我看不过眼,全都给你换了。”
修竹林的弟子舍之所以比不得亲传弟子的洞府,主要是洞府灵气的浓度,但内里摆设却是大差不差。
怀生环视一圈满堂亮晶晶的灵珠美玉, 十分确定没哪个剑修的洞府会这般奢华。
审美品味上,怀生不敢同初宿唱反调,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你开祖窍时看到的妖兽?”她走过去将围在初宿身旁的符兽挨个摸了一摸,勉为其难地夸了一声,“唔……生得很是别致。”
初宿摸着九头青狮的其中一个头颅,一边饮茶一边道:“我在幻象里见着的妖兽要比这威武不少,等我符术水平再厉害些,我重新给你画一批更威武的符兽。”
天资好的修士在开祖窍时,不仅天有异象,还能看到幻象。
初宿与松沐皆是在六岁那年开的祖窍。
初宿看见了一条九曲长河,河上飘荡着一只喑暗无华的玄色木舟和这些奇奇怪怪的妖兽。
说是妖兽,其实更像是传说中的鬼兽。
铜蛇铁狗、牛头马面、九头青狮,这些都是典籍里提及的只在无间地狱出没的鬼兽。
虽说初宿打小便爱看志怪传奇,但在开祖窍的幻象里见到如此栩栩如生的鬼兽,实在稀奇。
至于松沐,他看见的幻象可以说是最正常,也可以说是最奇怪的,竟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祖。
“你洞府里也有这些符兽?”怀生转头问松沐。
松沐未答,只轻轻颔首,眉眼里似有些无奈之意。
怀生乍然想起来,今日松沐要修炼闭口禅呢。他如今道佛双修,每月总有一日要用来修炼闭口禅。
说起来,松沐会修佛与怀生也有一些关系。
当年松沐与初宿被应御强行带离丹谷后,两人安安生生在涯剑山呆了一年,之后竟然寻了个机会,悄悄离开涯剑山,去往丹谷找怀生。
两人当时不过才五岁,修为低下,这一路自然是坎坷不断。行至半途,差点叫一群散修给强行卖了。
好在遇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禅师及时将二人救下。
那位老禅师正是法华山禅宗宗主见灯大师,那见灯大师非说松沐是万年难得一遇的修佛圣体,非要拐他去法华山。
木槿真君找来时,差点儿与见灯打起来。见灯大师心知自己不占理,只好依依不舍地给松沐留了一根降魔杵与一本法华经。
将俩小豆丁带回涯剑山后,何不归为免二人再次偷出宗门,便与松沐、初宿约法三章。称只要他们能顺利开祖窍,修为每跨一个境界,便可去丹谷看望怀生一次。
二人于是成了转磨的驴,发奋刻苦、日夜不休,修为跟乘了风一般,一路高歌猛进、如踏平川。
怀生作为挂在驴前头的萝卜,也颇为自觉,再想念他们也不会说出口,唯恐耽误他们修炼。
现如今三人终于能一块修炼了。
“三十七道剑意虽没达到入内门的标准,但明日你挑战完断剑崖之后,肯定能做亲传。我已经跟师尊说了,只要你能登顶,就收你入墨阳峰做我的小师妹。”
初宿对怀生能登顶断剑崖这事笃定得很,就像当初她笃定怀生能接下萧若水的刀一样。
别看怀生祖窍未开、灵台不现,真要动起真格来,她与松沐都未必打得赢她。
松沐含笑点头,对初宿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赞同。
初宿瞥了瞥他,又道:“倘若你不想来墨阳峰,去棠溪峰做松沐的小师妹也成。就是掌门师伯比我师尊抠门多了,跟他拿一两云阳灵茶都难于登天,师尊私底下都叫他何不拔。”
这话一出,松沐没再点头,却也没有摇头。他从来不说妄语,不摇一摇头替自家师尊辩驳一二,说明初宿说的是真的了。
怀生“噗嗤”一笑:“连松沐都觉得抠,看来掌门真君是真的一毛不拔。”
笑完又道:“去哪座剑锋我还没定,等明日挑战完断剑崖再说罢。”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今日辞婴同她说的话。
若真的能选,她想选云杪真君所在的万仞峰。
初宿也知怀生一贯主意大,颔首“嗯”了声,又从芥子手镯里取出几匣子云乳桃花糕,道:“你今日好好歇歇,我和松沐该去九死一生演武堂了。这几匣子云乳桃花糕若不够吃,便给我传音,我让牛头马面再做一些。”
怀生:“……”
原来是牛头马面兄做的云乳桃花糕,味道还怪好吃的……
时近辰时,演武堂的非人训练早已开始。
二人迟到了足有一个时辰,依演武堂的规矩,少不得要挨点惩罚,但初宿却是一点儿不急。
出了弟子舍,她一抽腰间软鞭,径直朝松沐打去,鞭风猎猎,一道比一道凛冽。
见她动了真格,松沐运转身法,连躲几鞭,最终还是无奈地破了戒,张口温声道:“初宿。”
初宿这才收鞭,唇角扬起得意的笑靥:“就讨厌你修闭口禅,你修一次我便逼你破戒一次。”
当年那老秃驴差点儿把松沐拐走这笔帐她都没跟他算呢,还成日托掌门师伯给松沐送来法华寺的功课,为此不惜月月用法华寺的菩提叶果贿赂掌门师伯。
她偏要松沐破戒!
几鞭子打完,她仍觉不过瘾,摩挲着手中鞭子,森寒黝冷的眸子看向修竹林。
“那日暗算怀生的人原来就是张家的朱丛,你说我要不要过去给他两鞭子?周丕那小家族铁定不敢得罪张家,莫说没有证据了,便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为了个管事要求张家治朱丛的罪。既如此,我亲自去治他的罪!”
她一贯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全力而出的两鞭子能叫朱丛丢掉半条命。
松沐既已破了戒,便也不禁言了,摇一摇头,温言道:“怀生没叫我们出手。她既愿意放他一马,我们自然不可坏她的事。”
初宿不情不愿地收回鞭子,“那今日便放过他,明日他最好不要出现在断剑崖!”-
涯剑山的断剑崖上没有断剑,而是一面垂直于地的山崖。远远瞧着,颇似一把折戟沉沙的断剑。
在桃木林未起异变之前,苍琅界北有朔冰原,南有天居岛,与东陵、西洲、中土一起并称苍琅五陆。
然而乾坤镜未面世的那两万余年里,朔冰原与天居岛接连被阴煞之气吞噬,成了桃木林的一部分。就连东陵和西洲都少了一半领地,唯有中土全须全尾地幸存了下来。
断剑崖在中土的最北边。
朔冰原被吞噬后,断剑崖是涯剑山抵御北桃木林的第一道关卡。涯剑山无数把剑沉眠在此,鲜血染红了山头,被来自桃木林的阴风吹成赭色。
因成年累月对着朔风和阴风,山体遍布挨挨挤挤的风洞,这些风洞蕴着风刃,手挨上去,能即刻划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又因断剑崖是涯剑山历代真君的渡劫圣地,本身便是一个大阵,山体在天雷的千锤百炼之下,存了不知多少雷电之力。是以除了风刃,还有雷刃。
而风刃、雷刃之外,又有许许多多神出鬼没的剑阵。
总之断剑崖断的不仅仅是剑,还有命。
但对那些未能拜入涯剑山的人,譬如说双窍未开或是在剑意路一关被刷落的人来说,断剑崖是他们最后一次拜入山门的机会。
断剑崖山高九十九丈,攀四十九丈者可入外门,攀六十九丈可拜入内门,登顶者可做亲传。
过往千年,通过断剑崖得入外门者双掌可数,入内门者有三,这其中还包含了唯一一位登顶者。
千余年来,唯一人登顶。
这九十九丈之高,犹如天堑。
怀生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后精神大好,吃了一碗九头青狮熬的汤面,方踩着时间到断剑崖。
此时断剑崖下已熙熙攘攘站满了人,连独鹿堂的陆长老也来了。
陆平庸会出现在这里倒不意外。
剑意路里有路牌在,弟子们走剑意路时不会闹出人命。但断剑崖却是一个不甚就能跌个粉身碎骨的,自然得有人在这看守。
怀生来得最晚,到的时候,断剑崖上已经挂了数十人。
这数十人大多过了而立之年,同怀生一样,都只开了心窍。
这会儿个个面色都不大好看,惨白如纸,额上汗流如浆,浑身被一道道风刃刮出无数细小的口子,伤口白肉翻起,血流不止,有些地方还冒着点焦香。
众人却无暇顾及身上的伤,一个个紧咬牙关,面容坚毅地朝山顶望去。
登天之路从来不易,非大毅力者不能行之。
他们没有天赋异禀的资质,若连大意志大毅力都无,想登仙途开仙缘不过是痴人说梦。
最高处的那人是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女,她身上那套粗糙的蓝布法衣已经成了血色,伤口瞧着格外狰狞。
但她神色如常,握紧手中短匕往上面一处风洞扎去,同时身形一动,就在她身动的瞬间,一个遍布剑意的风团“喀喀”朝她刮去。
少女灵巧避开,整个人往上攀高了半臂之距。
那风团便是比风雷刃更棘手的剑阵,数十道剑意交结成阵,所过之处,风起沙涌,一旦被击中,顷刻便会坠落。唯有一动不动地挂在崖壁,方不会成为剑阵的目标。
剑阵遍布一整座山体,威力随着高度而成倍递增。
那少女已经攀了足有二十九丈之高,只要再攀二十丈,便能入外门。
陆平庸闭目坐于崖底,身上灵息内敛如海。
怀生穿过人群,朝陆平庸行去。陆平庸睁眼看了看她,旋即颔一颔首,道:“去吧。”
怀生拱手行了个晚辈礼:“是。”
攀断剑崖者,除了剑,旁的全都不能带,连疗伤用的灵丹都不能。
怀生倒是带了不少剑,除了青霜和七把阵剑,还带了南新酒硕果仅存的两柄残剑。
这两柄残剑用土晶与淬风石炼制而成,一个蕴含土之力,一个蕴含风之力,虽失却了灵性,但用来攀断剑崖最是合适。
怀生刚拔剑出鞘,便听见一道粗犷的声音对她道:“小姑娘,踩我肩膀上去。”
说话的是个满脸胡茬的大叔,那大叔穿着短打,一身健硕的腱子肉。他攀了九丈,在一众闯关者中位置最低。
见怀生不语,这大叔又道:“别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斥重金买了个留影石,就为了让我闺女看清楚她爹有多厉害。咱们攀这断剑崖,既不能用灵石补灵力,又不能吃丹药养伤。你从我肩膀上去,能多攒点灵力留待后面的路。”
离他半步之遥的倒数第二人闻言也笑了起来。
“老楚这是第四回来这里,也是最后一回喽。小姑娘你让他逞把英雄回去吹嘘个几日罢。你踩完他再来踩我,老娘今日便是不成功,十年后还会再来!今日咱们这六十七人一定要有成功闯山门的人,若不然也太没面子了!”
“郭女侠说得对,我们这一期可不能一个成功的人都无!小姑娘你也来踩踩我,你境界比我们高,咬咬牙指不定就能闯入外门!”
“就是就是!小姑娘你记着了,你踩着我们上去,你攀得越高,我们越骄傲!”
犹如水入油锅,原本沉寂得只有风雷声的断剑崖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怀生将灵力运至双目,挂在崖壁上那六十六人的修为境界瞬间一目了然。
最高处的蓝衣少女修为最高,已有开窍境大成。最低的便是最初说话的那位“老楚”大叔,将将入开窍境,连小成都未到。
怀生奇道:“还能如此?”
“怎么不能?”回话的是那位老楚,“过断剑崖的规矩可没说不能踩着旁人上去,我们心甘情愿做你的垫脚石,我看谁人敢说你?!你可千万别学最上头那小女娃,那小女娃面皮恁薄,死活不肯踩着我们上去,要不然这会至少能再攀高五丈!”
怀生听罢便笑言:“好!多谢大叔了,大叔十年前攀了多少丈?”
老楚道:“八丈,这次我攀了九丈!回去能好生吹嘘半年了!”
说罢肩头忽地一重,是那小姑娘从他肩上踩过。
老楚心生宽慰,他这十年修为不得寸进,得亏小郭让他踩了一脚方能攀到九丈。这会灵力枯竭,已是坚持不住了。
正要松手坠落,忽又听那小姑娘道:“大叔,你要不要试一试十丈?”
老楚一怔。
“轮到你踩我的肩上去了,”怀生侧过头,笑吟吟道,“若能攀个十丈,您回去至少能吹嘘一年!”
老楚哑然失笑,心中却忍不住一动,断剑崖十丈!回去后能大言不惭地说他攀了不下十丈了,的确诱人!
他本已力竭,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只见他周身肌肉一鼓,青筋迸发,双足一蹬便踩到怀生的肩膀往上一跃,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咔”地插入一眼风洞。
又攀了一丈!
十丈!
老楚心中一喜,下一瞬,双臂猛然抽搐失力,掌心一松,他整个人往下坠落,快要坠入崖底时,一把柔和的灵力如春风般稳稳托着他,缓慢落至地面。
老楚躺在寸草不生的碎石地面,眼中有激动亦有不甘。
他们这样的修士,跟天生有残疾的凡人一样,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说一句自己是个修士都要遭人嗤笑一句——
“祖窍都未开,竟也敢自称是修士?”
真是格老子的!
眼中热意翻滚,老楚想到一旁的留影石还录着,赶忙压下泪意,气沉丹田,冲着崖壁上剩余的六十六人大吼道——
“就算双窍只开一窍,我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修士!诸位莫要放弃,务必攀到峰顶,告诉我上头的风景好不好看!”
这一吼吼得风雷声都显得弱了,众人并未言语,只更加用力地握紧嵌在崖壁上的剑柄。
怀生故技重施,踩完那位英气的郭女侠便让她踩着自己往上攀。
她在崖壁落下的位置十分微妙,不过分的远也不过分的近,恰恰是在那郭女侠力所能及的地方。
郭女侠踩完这一步便如那老楚一样,力竭而落。
怀生不断踩着人,又不断地被人踩,不知不觉间她已来到了他们这六十多人的断层处。
三十丈是个关卡。
三十丈之下有四十多人,这些人已如强弩之末,濒临力竭。三十丈以上的十数人尚在慢慢挪动,越往上便攀得越慢。
崖壁上不断有人坠落,也不断地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十年后,我会再来!”-
“吵死了。十年后你再来,还是过不了关!”
万仞峰峰顶,一只白狐狸抬起爪子捂住耳朵,烦躁地抱怨了一句,他身旁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瞥向他。
“觉得吵,你可以回我灵台去,我会把你六感封了。”
说罢目光又遥遥望向断剑崖,“三十一丈了。”
星诃自动忽略他第一句话,道:“那颗豆芽菜有些奇怪呀,竟能引得整座断剑崖的风刃、雷刃都往她身上钻,连剑阵都格外‘青睐’她。她这每攀一丈,都是万刃穿心,比另外六十多人艰难多了。你说她能坚持到多少丈?”
辞婴支腿坐在吊床,想起在剑意路被万千剑意穿体而过却不吭一声的少女,慢悠悠道:“还用问?她那倔脾气自然是不登顶不罢休。”
第22章 赴苍琅 断剑崖上(二)
棠溪峰。
段木槿一双漂亮的眼眸望着断剑崖, 见那些灵力体力明显告罄的修士,仍撑着不愿放弃,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这些小家伙都伤成那样了怎还不放弃呢?还不若存点力气好生养伤。”
坠落下来的这些人此番自是与涯剑山无缘了,回去后少不得要花一段时日养伤。能养伤的丹药再便宜也要三两个下品灵石, 对他们来说, 是很大一笔开销了。
何不归斟了盏茶给自己,道:“陆师弟接住他们时耗了点灵力替他们修复经脉, 他们身上那些伤无碍的。咱们陆师弟的心肠是一年比一年软了。”
段木槿不吭声, 运转灵力凝于双目,盯着断剑崖上那抹纤细的身影, 泛着淡金光芒的眸子缓缓眯起。
“南新酒那闺女的身体有点意思,难怪她祖窍未开, 在剑意路上却能承接三十七道剑意。”
剑意路能判剑道天赋,也能择选合适的剑法。三十七道剑意对涯剑山的弟子来说, 只能算是天赋中下。
但判断剑道天赋的前提是祖窍已开, 唯有祖窍开, 方能凭借灵识引来剑意, 演练剑诀,这也是为何剑意路只对开双窍者开放。
似南怀生这般只开心窍的人, 几乎不可能引来剑意。便是修炼秘法,也只能引来三两道。可南怀生却足足引来了三十七道,这放在苍琅界最为鼎盛的时候, 也是极罕见。
灵台未现都能引来三十七道剑意,若是祖窍开灵台现,岂还得了?
要知道何不归与段木槿当初在走剑意路时也只是引来了一百八十多道剑意,近万年来,也就云杪师姐和初宿、松沐那两个小家伙承接的剑意超过两百之数。
何不归端着茶盏慢悠悠行至段木槿身旁, 也朝怀生望去。
“此话何意?她的身体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段木槿眼中金光已散,一把夺走何不归手上刚泡好的茶,道:“你不炼器自然看不出她身体的玄妙之处,这小女娃把自己的肉身当作剑来锻造,如今没有千锤也有百炼了,已初具一柄剑的雏形。”
何不归讶道:“你是说她把自己的身体打造成了一把剑?”
“嗯。南新酒在给南怀生开窍前,把天星剑诀交予了应姗。那是木河南家那一脉才能修炼的心法,既是剑诀也是锻体诀。可把肉身当作一柄剑来打磨,利用体内七窍八脉构建内星阵。万一她祖窍不开,内星阵运转时产生的剑识,在某种程度上可代替灵识。南新酒把所有后路都给南怀生铺好了,这是一条极险极难的路。
“我看过那锻体诀,说实话,我从不觉得南怀生能成功。木河南家作为最古老的世家之一,这许多年来成功锻造出剑体的子弟又有几个?南新酒自己都没成功,没想到他闺女竟比他走得远。虽说离真正的剑体相差甚远,但至少肉身有了剑的雏形,已能承受住她爹留下的金丹之力。正因如此,才会有三十七道剑意青睐她,想要与她一较高下。”
何不归闻言恍然道:“难怪应姗会亲自给陆师弟发剑书,非要让南怀生走一走剑意路,原来是为了淬体。”
祖窍未开之人,走剑意路意义不大。但若是为了淬体,那便另当别论了。
段木槿呷了一口茶,掩住徜徉在喉头的一声叹息。
可惜祖窍不开啊,若是祖窍开,说不得能同她那位祖师一样,引得剑意路的剑意暴动起来。
念及此,段木槿咽下嘴里的茶水,忽又道:“师兄可还记得咱们剑意路的最高记录者?”
“怎会不记得?”何不归望向万仞峰,面露向往之色,“曾经的苍琅第一人,涯剑山最为惊才绝艳的祖师。她过剑意路时,剑意路泰半剑意倾巢而出,震惊了一整个苍琅。说来,真正的木河南家便是她这一支,如今南怀生是她的唯一的后人了罢。”
段木槿颔首:“的确是最后一个后人了。除开创造天星剑诀的南家先祖,那位祖师可是南家唯一锻造剑体成功的子弟。她这一支的后人虽少,但还真称得上个个不凡,连个祖窍不开的小家伙都能引来三十七剑。她这资质与毅力,祖窍不开实在是可惜。”
“断剑崖最喜身具大毅力者,南怀生今日说不得还能得一场机缘。”何不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云阳灵茶,悠然道,“说起来——”
何不归将眸光从断剑崖挪开,落在了隔壁的万仞峰。
那小子为了将南怀生收入万仞峰,拼了老命结丹。
今日怎生没去断剑崖看热闹?
枫香树下,一张吊床随风晃荡,缓缓传出一道低沉的嗓音:“三十九。”-
三十九丈了。
离四十九丈只剩下十丈。
怀生舔了舔被风刃擦破的唇角,将两把阵剑狠狠插入崖壁。如今崖壁上只剩下五人,攀爬在最上头的依然是那位蓝衣少女。
少女侧眸望了眼距离她只有半丈远的怀生,平静道:“你可以踩着我的肩上去。”
怀生有些意外,这姑娘不愿踩着旁人上去,却愿意做她的垫脚石?
怀生看了看她,她眼下的情况称不上好,衣裳血迹斑斑,灵力约莫耗费了大半,挂在三十九丈已经有好半晌了。
怀生没什么迟疑,道一句“冒犯了”便飞快踏上蓝衣少女的肩膀,身姿轻灵如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怀生越过她后,蓝衣少女感觉那阵来自崖顶的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不仅如此,就连崖壁上的风雷刃也没那么凛冽了。
怀生已经来到了四十丈,手中双剑一嵌入崖壁,四周的风雷刃仿佛有了生命,带着战意铺天盖地朝她扑来。
“哧啦”一声,怀生散在耳边的碎发断裂,耳廓又多了一道血痕。
她也不在意,双足在崖壁点了几下,避开数个剑阵后便对右下方的蓝衣少女道:“现在轮到你了,趁这会剑阵散去,快踩我肩膀上攀,我们一起登顶。”
说话间又有一人掉落下去,那人一边下坠一边痛苦地吼了一声。
声音嘶哑,满是不甘。
蓝衣少女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双足往后一扬,如蝎子摆尾,翻了个漂亮的月牙勾踏上怀生肩膀,一气儿跃了两丈。
她望着怀生喘了一口气,道:“到你了。”
怀生笑道:“不急,先补补灵气。”
蓝衣少女不说话,片刻后又听怀生道:“我叫南怀生。”
她愣了愣,很快应道:“楚窈。”
话音刚落,下方崖底便传来一道声如洪钟的:“小幺儿好样的!”
是那位名唤老楚的壮汉。
楚窈嘴角抽了抽,见怀生望过来,便道:“那是我爹。”
竟然是父女一同来挑战断剑崖?
二人一问一答间,那老楚又连吼了几句夸夸,生怕闺女听不见。
曾几何时,在出云居的枣树下,也有一位老父亲喜欢这样鼓励他的闺女。自家闺女拿着把空心木剑挥个三两下,他都能夸天上去。
怀生擦一把流入眼中的汗水,含笑道:“你爹当真斥重金买了留影石?”
楚窈面色有些木,点了点头:“用了十颗灵石。”
怀生忍不住又笑了笑,很快便正了面色,道:“那我们可得努力些,闯过去了,这留影石就没白买。”
楚窈握紧手中剑柄,点头:“我灵力恢复好了,你来吧。”
“好。”怀生足尖轻点风洞,一下便踏上她肩膀,往上蹦了两丈。
四十二丈,四十六丈,四十九丈!
二人轮番踏肩,攀过四十九丈时,一阵汹涌的欢呼声从下头传来。
崖壁只剩她们两人了,怀生望向楚窈,道:“我要往顶上去,你呢?”
楚窈清秀的面靥白得吓人,握剑柄的手不住发颤。这是灵力过度消耗的征兆,但她坚定道:“我也是。但你不必等我,只管往上去!”
顿了顿,又提醒了一句:“断剑崖四十九丈以上的剑阵十分棘手。你要小心些,能躲便躲。”
怀生道一声“好”,继续往上攀。刚挪动不到半丈,忽听得一阵细微的“喀嚓”声由远及近。
是剑阵!
怀生不必靠近,都能感觉到这剑阵的威力,里头的剑意翻了十倍不止,速度也变得极快,单靠灵巧的身法已经难以摆脱。
灵力有限,她没时间以蛮力破阵,只能取巧。
一把阵剑被她夹在指间,就在剑阵即将来到头顶时,她指尖微一动,阵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灵光,落入剑阵中,“锵”一下逼停了正快速转动的剑阵。
“她这是……把剑阵逼停下来了?”
“看着的确是停下了。嘶,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一手也太诡谲了!”
底下好几位散修没忍住发问。
他们这些散修,平日里忙着挣灵石学剑术,哪有什么闲暇功夫自学阵法?对怀生露出来的这一手看得是两眼发懵。
旁边一位涯剑山内门闻言便理了理衣襟,正要开口解惑,却被人抢先一步:“她用阵剑强行改变了剑阵里的阵法,令剑阵陷入休眠。”
众散修循声望去,见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忙道:“原来如此。我自开心窍后,拢共挑战了三次断剑崖,还是头一遭见识这手段。这法子妙呀,十年后我也要用这方法攀上四十九丈!”
少年微笑着垂眼,掩住眼中的一缕轻慢。
想得很美,但怎可能会这么容易?
唯有对灵力极其敏感且对阵法一道浸淫颇深者,才能在瞬息间找出剑阵的漏洞,再利用阵剑逼停。
南怀生……
不愧是他们木河南家的人,可惜被老祖宗逐出了南家。
他身旁那同是南家子弟的内门弟子见他没说话,便悄悄接过话茬,道:“的确是很妙,但这剑阵至多只停几个呼吸,她的速度不够快的话,依旧会被剑阵追着打。而且还会有一个后患——”
话未说完,断剑崖上便传来一阵此起彼伏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嚓”声——
竟是有十数个剑阵同时被激发了!
两名南家子弟一同看向崖上的身影,只见那少女不慌不忙地抛出一把阵剑,每截停一个剑阵便快速往上窜几寸。
越来越多的剑阵朝她涌来,怀生眼观八方,所有心神都用来截停剑阵,再无暇顾及从风洞、崖壁里射出来风雷刃。
她一边运转天星剑诀,由着那些个风雷刃入体,一边快速攀登。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她已经越过二十来个剑阵,攀到了七十丈之高。
依照开山门宗规,这高度已足以入内门-
“你说得对,这孩子祖窍不开,的确是可惜了。”
棠溪峰顶,何不归端着凉透的茶盏,对段木槿淡淡道。
段木槿道:“难怪她宁肯闯断剑崖,也不愿靠荫蔽入外门。这孩子实力不错,唉,要不是我穷得叮当响,我还真愿意收她做亲传。”
说着目光往下落十数丈,又道:“她下边那小姑娘也不错……哎哟,我这乌鸦嘴真不能夸人。”
刚被乌鸦嘴木槿真君夸过的楚窈攀到五十八丈,手中剑没能及时拔出,被剑阵绞碎,一个措手不及便从崖上摔落。
她吭都不吭一声,十指牢牢扒着崖壁,随着身体的下坠抓出十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下头的老楚看得眼眶发红,慌忙道:“小幺儿,你已经成功入得外门了!放手罢!”
楚窈一连下坠二十丈,但她没放弃,血肉模糊的手指头依旧扒着崖壁。待稳住了身形,她咬紧牙关,重新往上攀。
然而这一次,她只攀到三十丈,便再次从断剑崖坠落,十根手指头再无力攀住崖壁。
她眼睛始终盯着崖上那道同样鲜血淋漓的身影,很轻地说道:“你要登顶啊……”
陆平庸睁开眼,正要御风接住楚窈,一道白光陡然间自崖壁亮起,正在坠落的楚窈竟往上倒飞,被吸入白光里。
陆平庸惯来没甚表情的脸露出错愕之色:“传承剑阵……”
棠溪峰上,何不归笑眯眯赞了一声:“不错不错,这孩子竟然被传承剑阵选中。看来师妹你今天的嘴终于不乌鸦了。”
“……”
段木槿轻哼一声:“师兄可看得出是哪座剑锋的传承?”
何不归凝目细望,半晌,眉梢一抬,语气有些欢喜:“无双峰。”
无双剑失踪万余年,无双峰的传承一度断绝,好在陆平庸两百余年前在断剑崖得无双剑阵传承,这才续起了无双峰的香火。
何不归老怀甚慰:“无双峰的香火越来越旺了。”
崖壁白光转瞬即逝,正等着接人的老楚见宝贝女儿没了踪影,忙道:“我家小幺儿呢?!”
他身旁的南家子弟南星回望着白光消失的地方,道:“那位师妹被传承剑阵选中了,这是难得的机缘。”
南星回说完便看向崖壁上的另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传承剑阵数百年难得一见,今日已有一人被选中。南怀生她……
可也会有这样的运气?
传承剑阵的出现在散修里引起了好一阵骚动,但这阵骚动没一会儿便按捺了下来——
断剑崖上的少女已经过了九十丈,就剩最后九丈,便可登顶!
如果说传承剑阵数百年难得一见,那么在断剑崖登顶便是千年难得一遇了。
唯有攀过断剑崖的人,方知要登顶有多艰难。
涯剑山似乎在借着断剑崖告诉他们,仙途艰险,前路漫漫,似他们这般天资不受天道眷顾之人,若要登顶,那便要忍常人不能忍之痛,历常人不能历之险。
老楚落地时的那句登顶之言大家都听见了,但没人敢相信今日当真有人能登顶。
这千余年来,登顶者也就出了陆平庸陆长老一人!
谁能想到,今日很有可能会迎来第二人!
天光暗下,风愈刮愈大,将上面那人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
怀生越过九十丈时,连恢复闭目打坐的陆平庸都睁开了眼睛,平静如水的目光缓缓落到峰顶。
断剑崖往东有一面辽阔的石台,石台四周立有两排石柱,柱面刻着晦涩符文。
这片石台正是涯剑山弟子万分憧憬的“九死一生演武堂”。
被挑选到剑堂里的弟子每日只有一个任务,便是车轮战。连胜六场者,方算完成今日的训练。
这会大多数弟子都还在苦深火热地打着车轮战。
演武堂首座虞白圭举着个巴掌大的酒瓶,坐在角落,与少数几名胜者一起观看断剑崖。
“都说了我妹妹今日一定能登顶。”
初宿一面喝着牛头递来的茶,一面摊开手掌,对旁边几名亲传道:“灵石拿来。”
“这不是还没登顶嘛!”一个头戴羽冠的少年不服气道,“还有九丈呢,谁知道你妹妹撑不撑得住?”
九十丈之上,无论是风刃、雷刃,还是剑阵,都不是一个开窍期修士能抵挡的。
少年还真不信许初宿那个只开一窍的妹妹能攀到崖顶。她停在九十丈已经停了足足两刻钟,十有八.九是没灵力了。
少年正要继续说几句风凉话,就见崖壁上的少女忽然动了-
怀生此时的感觉的确称不上好。
腥甜的血从唇角滴落,五脏六腑、七窍八脉全都受了伤,丹田亦是空空荡荡,再无半点灵力。
能坚持不坠落,全赖她这具淬炼过的肉身以及对疼痛的耐受。
她自幼便在诸多坎坷里摸滚爬打,对疼痛早已麻木。这些万剑穿心般的痛,非但不能叫她的动作有一丝迟缓,反让她越来越灵活。
抛出阵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扎剑入壁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每一下都带得血珠纷飞。
她此时脑袋空得很,耳畔什么都听不见,唯有双目尚存知觉,不错眼地盯着崖顶。
九丈、八丈、七丈……
时间一点点流逝,整座断剑崖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望着最高处的那人。
辞婴定定看着她满是血色的手,那上头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连指甲都被削掉了不少,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她从前……挑战百仙榜时,也时常如此。
不言匆匆拿出的那颗回溯石里,曾放出几个打斗的画面。里头的她,不管是红豆还是六瓜,总是遍身染血。
从前是为了变强,现在也是为了变强。
两把血渍斑斑的断剑重重插入崖顶时,辞婴仿佛能听见那一道如金戈铁马般的钝响。
待得她双足一跃,稳稳踩上崖顶的地面,沉寂良久的断剑崖猛然爆出一阵欢呼声。
束发的绫带早已被风割裂,怀生满头青丝飘散在风里,她擦走唇边的血渍,慢慢环顾了一眼。
崖顶之上并无美如画的万里风光,唯有阴沉的天幕、七座拔地而起的凛冽剑峰,以及乾坤镜外一望无尽的桃木林。
“崖顶的风景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过,我喜欢站在这里。”怀生喃喃道,鲜血从指间划过残剑坠入风中,“真够累人的,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这口气还没喘完,她四周忽然亮起七道白光。
这七道白光亮起时,崖底的陆平庸蓦地站起了身,棠溪峰的段木槿打碎了价值两颗下品灵石的宝贵茶盏,演武堂的虞白圭放下了手里的酒瓶。
远处的剑坡之下,正在用传音符传音的朱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七座传承剑阵!”
第23章 赴苍琅 今日多谢诸位,助南怀生登顶!……
七座传承法阵齐齐出现,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涯剑山大名鼎鼎的七套剑法都选中她作为传人。
通常能被传承剑阵选中之人,于剑之一道上堪称天赋上乘。七座传承剑阵皆选中,这天赋就不仅仅是上乘了。
纵观涯剑山的历史,能叫七座传承剑阵皆青睐者, 十万年都未必能出一人。
段木槿顾不得摔碎的茶盏, 心里打起了抢人的草稿,谁知一边的何不归已经笑吟吟地开口道:
“师妹, 我瞧着南怀生与我棠溪峰颇为有缘。三日后的择剑礼, 干脆就让她入我棠溪峰吧。当年那些斗篷人至今都未抓到,我这涯剑山掌门的面子多少有些震慑之力, 那些人想抓我的亲传,可得掂量一番。”
“师兄你这话也未免太托大了吧?就你一个人的面子好使?现下是我能打还是师兄你能打?还有, 是谁十年前便已经收下关门弟子的?!”
段木槿毫不留情地戳何不归痛脚,“我那乖徒儿成日想念她的好姐妹, 都没得心思修炼。我答应过她, 只要南怀生能登顶, 我便收她做我墨阳峰的亲传。”
这话是实话, 方才看到怀生登顶时,她便决定要招她入墨阳峰。至于南怀生开祖窍需要的那些个灵石, 那不是有元剑宗那群冤大头在嘛!
结果一眨眼的工夫,七座传承剑阵竟一同现世。那七道亮瞎人的光一出现,段木槿便知要坏事了。
南怀生若只是登顶, 还不会有太多人与她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和灵石助她开祖窍。
但七座传承剑阵因她而现世,那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瞧瞧她那不要脸的师兄,关门弟子都收了,竟还敢开口抢她的弟子。
不要脸的师兄还在继续道:“我家松沐也颇为思念南怀生,这几年瘦了不少, 脸都变丑了。再说,为南怀生开祖窍可是要耗费不少灵石的,想想陆师弟当初费了多少灵石方能顺利开祖窍。师妹你是比我能打,但你忘了你刚刚才喊了一声穷吗?”
这一声话落,空气中忽然一阵颤动,一封万里加急的剑书破空而至。
何不归与段木槿对视一眼,一同点开那道剑书,便听得律令堂首座、燕支峰剑主辛觅冷声说道:“南怀生,入我燕支峰。”
二人:“……”这不带商量的语气,就很辛觅。
段木槿弱弱道:“从前师姐不是说,要管律令堂那些个刺头便足够你累的了,这百年都不准备收亲传了吗?”
何不归也道:“师妹你要执行律令堂的任务,确实没时间带亲传。”
剑书静默片刻,半晌,辛觅冷漠的声音传来:“你们十年前收许初宿和松沐时,我可与你们抢过?如今跟我抢南怀生,是觉得我好欺负?”
段木槿:“……”师姐,你在答非所问。
何不归:“……”师妹,你在恼羞成怒。
棠溪峰的抢人大战开始时,演武堂里的虞白圭盯着那七道传承白光,对初宿和松沐道:“我若是让你俩休息半个月,哦不,一个月。你们能不能说服南怀生入我承影峰吗?当初她爹娘可是我承影峰的弟子呢,她用的那把青霜还是我承影峰的明霜真君亲自给她娘挑的。”
“不可以。”初宿悠哉游哉地品着马面送来的糕点,“虞师叔你便是让我们休息一整年都无用,怀生不会听我们的,我和木头也不会逼她做选择。她想去哪座剑锋便去哪一座!”
虞白圭摸着下巴,一脸深思的模样:“看来我得耍点手段了。”
早在七座传承剑阵出现之时,演武堂里的弟子们便已经放下手中剑,围了过来。
和初宿打赌的几名亲传这次不用她开口,主动地上交了一颗中品灵石。
头戴羽冠的少年陈晔最是肉疼,给完灵石后,忍不住感叹道:“怪物的妹妹果然还是怪物啊……”
说完又贱兮兮凑到虞白圭身旁,“师尊,把这个‘小怪物’招来咱们承影峰,你下回去元剑宗又多一个杀手锏了!你努力啊!”
“陈晔你说谁怪物呢?今日我心情好,不揍你。”初宿拍走手上的残屑,冷冷斜了陈晔一眼,一面招来九头青狮,一面道,“木头,我们走,该去接怀生了。”-
怀生还不知自己莫名其妙便多了个“小怪物”的爱称,她全副心神都在传承剑阵的七套剑法里。
七把灵剑的虚影排成半圆,剑影背后是七个虚幻而模糊的人影,正是涯剑山最初的七位剑主。
他们手执灵剑,在怀生面前不停演练剑法。
怀生心有所感,五指微一张,青霜发出一声轻吟,飞入她手中,开始一招一式地舞起了剑。
她自开窍后,无论剑术悟道,皆无瓶颈。
此时舞剑,不像在接受传承,更像在感受着这群人族天骄自创剑法时的领悟。七套剑诀一一舞完,怀生仿佛看见了灵气初诞时的苍琅界。
东有不周山,引气入苍琅。
灵气自天之上而来,孱弱的人族在灵气的浸润下,渐渐生了灵窍,可修仙法,悟天道,自强己身。
浮云似白衣,斯须如苍狗。随着人修逐渐壮大,自有能人辈出。一代又一代的天骄们开山立派,有了独属于苍琅界的香火传承。
涯剑山便是这七位祖师于数十万年前联手创下的剑宗,是苍琅最古老的剑宗,也是苍琅的第一把剑。
这曾经的第一剑宗,无双剑凌天,万仞剑斩地,棠溪剑破海,墨阳剑诛邪,燕支剑御风,承影剑吞光,步光剑逐日。
一剑生七剑,七剑生万剑,万剑生无穷!
若天有浩劫,若生灵涂炭,何以挡之?
以剑,以命!
人间数次浩劫,这无数把剑从不曾退缩过,斩天劈地,诛魔除妖,救生灵于水火。即便知道前方只有死路一条,也要执剑相赴。
这便是涯剑山每一把剑的意义!
天地阒静,剑影消弭,七道模糊身影执剑远去。
怀生睁开眼,看见了苍琅界暗沉无光的天。
现如今的苍琅界无日月星辰,被阴煞之气包围屠戮,也正面临着一个浩劫。
这念头冒出时,怀生望向天幕下的乾坤镜。
那一刻,似有什么在心头涌出,脚边忽有灵息盘旋而起,天地间的灵气汩汩涌入心窍,在体内转化而成的灵力如海浪狂啸,又如火岩喷薄,从奇经八脉喷涌而出,直冲眉心。
汹涌的灵力潮冲得眉心隐隐发烫,怀生心有所感,闭目运转心法,引动体内灵潮冲击祖窍那层屏障。
眉心愈来愈烫,只可惜这阵烫意只维持了半刻钟便冷却了下来。一刻钟后,周身尘落风停,灵潮退去。
怀生轻触眉心,细细品咂这一次的突破。
修为涨了,却还是没能破境。那层阻挡她开祖窍的屏障堪称固若金汤,方才突破时那么大一阵灵力潮竟然都冲不破。
“咦,灵光散了,这是传承结束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呐,楚窈那小娃儿可是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结束的。”
“传承剑阵择选传人一看毅力心志,二看悟性。能让七座传承剑阵同时选中,得是什么样的悟性?那自是比天还高的悟性!这样的悟性,不到一个时辰便领悟七套剑法正常得紧!”
“有道理!这一趟断剑崖之行,不仅看到了新的登顶者,还见证了七座传承剑阵齐齐现世,这说出去都没人信!虽我此番不能拜入山门,但也不虚此行了!”
“说起来,这姑娘还踩过我的肩膀咧,今日这盛况我是不是也有一份小小功劳在?!”
“唉哟,她怎么还不下来?是不是伤太重了?涯剑山怎生不派个人去接一接她?喂喂,这位可是我们单窍修士的天才人物,你们涯剑山是不是应该重视一下?!”
嗯?
天才人物?
她么?
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崖底传来,这些明显用丹田运气吼出来的嘹亮得不能再嘹亮的说话声,把怀生硬生生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她垂目望去,今日一同来挑战断剑崖的六十六名散修都还在。
楚窈腰间已经挂上了一块正式的弟子铭牌,她身旁的老楚激动得一脸老泪纵横。
怀生不知想到什么,垂眸一笑,将手中残剑轻轻插回腰间剑鞘,旋即轻身一点,下了断剑崖。
见她下来,老楚旁边的郭女侠一把抢过老楚的留影石,朝怀生摄去。
因动作太大,身旁一名内门弟子被她撞了个踉跄。
然少年无暇见怪,在怀生落地时,拿出一枚传音符,笑道:“小真人,您说的那位,根本不需要我们保护。”
说罢回身望向剑坡,望着朱丛失魂落魄离去的背影,又道:“昨日揍那蠢货的神秘人,我也猜到是谁了。”
这厢怀生刚落地便听见一道声音爽朗道:“丫头,看这里!”
她循声望去,见那郭女侠手里举着一枚留影石,想了想,拔剑一指崖顶,笑道:“世间美景万千,然崖顶之风光,旷古无两。今日多谢诸位,助南怀生登顶!”
话落,她执剑拱手,行了一礼。
旁边早有一名执事弟子等候,见怀生说完,忙上前给她递了面玉牌,笑吟吟道:“恭喜师叔,这是三日后参加择剑礼的玉牌,师叔对择剑礼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来问我。”
这弟子还是个熟面孔,正是那日守在剑意路入口的独鹿堂弟子。
修为未至丹境,却能叫他喊上一声“师叔”的,便只有真君亲传。
前几日,执事弟子还称呼她为师妹,不成想这声“师妹”没喊几声便要改口。他心中艳羡,却也心服口服。
涯剑山多少年没出过这样叫人热血沸腾的人物了!
能在断剑崖一举登顶且还得七座传承剑阵青睐的人,不当亲传简直天理不容,他林浩瀚头一个不服!
“多谢。”
怀生接过玉牌,正要过去寻初宿和松沐,忽听一道温沉的声音道:“都去剑坡坐着。”
是独鹿堂长老陆平庸。
剑坡距离断剑崖数百里,众人只觉一阵微风拂面,身体忽然腾空而起,不一会儿便落在了剑坡。
所有本该在断剑崖下的人全都被送到了剑坡,断剑崖上只剩陆平庸一人,这位沉默寡言的长老不再坐于山脚,而是立在了断剑崖顶。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陆平庸。
下一瞬,便见那座遍布剑意的山崖忽然涌出一片亮光,随即风起云涌,无数碎石被卷上半空,一道紫电“轰隆”一声从天穹劈下,与断剑崖顶一道剑光狠狠撞在一起。
怀生一怔:“这是在……渡劫?!”-
断剑崖自来便是涯剑山修士用来渡劫的首选之地,早在断剑崖的渡劫法阵启动之时,便有两道剑光从棠溪峰飞掠而来。
却还是晚了,雷劫已经引动。
段木槿面色沉郁:“陆师弟怎可如此任性?他明明还有差不多两百年的时间!”
何不归望着半空中那道质朴无华的剑光,也有些郁闷,叹道:“雷劫既已引动,再说什么也无用,我们好生给他护法,助他进阶。”
能亲眼目睹修士渡元婴劫本就是一场大机缘,当然,前提是这场雷劫不会波及到自己。
剑坡是涯剑山弟子专门观看渡劫的地方,早在第一道天雷落下时,剑坡便启动了防护阵法。
苍穹下乌云翻滚,足有数十丈宽的雷柱带着毁天灭地之力轰隆而来。
陆平庸连防御法宝都没用,身形如电,携一把不起眼的长剑闪身现于雷电之中,橫剑一劈,将雷柱拦腰斩断。
天雷一道接一道,望着空中那一道道劈裂天雷的剑意,剑坡上的弟子们俱露出了崇拜之色。
都知道陆平庸是涯剑山独鹿堂的长老,却不知他的剑意竟如此浑厚磅礴,如海纳百川,便是带着毁灭之意的天雷也能对抗。
“师尊还道陆师叔百年内不会结婴。”不知何时来到怀生身边的初宿,望着陆平庸隐于雷海中的身影,不解道,“怎会今日忽然就结婴了?陆长老明明可以——”
“初宿,”松沐打断初宿,四顾一眼,摇一摇头,道,“专心看陆长老渡劫。”
初宿顺着他目光扫过身旁那些目露向往的低阶修士,没再说下去。
旁人不知在苍琅界结婴意味着什么,他们这些亲传却是知道的。
苍琅界的修士一旦成就元婴,便再不能入不周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苍琅界。
自三万年前苍琅界登天路断后,修士便是修到化神境大圆满也引不来接引到上界的天梯。唯一有可能离开苍琅界的通道便只有不周山,然而不周山只允许元婴境以下的修士进入。
不周山百年一开,丹境大圆满的修士就算不吃延年益寿的丹药,也有将近五百岁的寿命。
陆平庸如今才三百一十八岁,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如应御真人一样压制境界,待八十二年后不周山一开,便会带领涯剑山弟子闯一闯那条古老的通天路。
岂料他竟选择今日引动雷劫。
一旦进阶元婴境便再无回头路,生死皆在苍琅!
九道天雷一一落下后,暗沉的天幕终于恢复平静,残余的雷电之力被断剑崖纳入山体,很快又能淬出新的雷刃。
断剑崖上的阵法一散,剑坡那道透明光幕也随之消散。
无数弟子还沉浸在这场堪称惊天动地的渡劫里,好些已臻圆满境界的弟子甚至摸到了突破的契机,匆匆架起飞剑回洞府闭关破境去。
怀生三人同样心有所悟,也不急着庆贺了,各自回了洞府。
剑坡上的弟子一走光,段木槿当即便拿起剑鞘往陆平庸身上狠打了一下。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与应御是我们看中的领队之人!”
尚未巩固境界且伤势未得疗愈的陆平庸,此时祖窍灵光四逸,浑身冒着一股子焦味。但他却老老实实地站在那,任由段木槿的剑鞘落在自己身上。
段木槿狠揍几下后,终于消停,眼眶却是有些发红。
陆平庸声音微哑道:“师兄、师姐,我无双峰也想将传承传下去。”
何不归道:“你若能离开苍琅,何愁不能延续无双峰的传承?”
“平庸生在涯剑山,长在涯剑山,比起去不周山,我更想留在涯剑山。”陆平庸道,“今日难得发现两个学无双剑诀的好苗子,我无双峰要剑无剑,要名无名,想要招她们,还须得有位真君。”
段木槿与何不归听罢陆平庸的话,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段木槿问道:“陆师弟是想把南怀生和楚窈……”
陆平庸依旧一脸老实巴哈相:“嗯,都入我无双峰。”
第24章 赴苍琅 走吧,师妹。
“陆师兄, 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
陆平庸一结婴,身在宗门的几位剑主齐齐相聚掌门洞府。虞白圭看着面容变年轻了不少的陆平庸,表情相当不满。
“楚窈得无双剑阵传承,她入无双峰的确无可厚非。但南怀生七座剑阵的传承都得了, 凭什么要入你无双峰?”
陆平庸拿出涯木册, 翻开最后一页,心平气和道:“南怀生在剑意路吸引了三十七道剑意, 这三十七道剑意俱是无双剑意。”
涯木册:“……”
“我怎么瞧着这上头的字迹有点奇怪啊, 好像跟别的字迹不大一样。”
虞白圭正要上前细看,却不料陆平庸已经阖起了涯木册, 淡淡道:“涯木册从不出错。”
涯木册:“……”
虞白圭从前也不是没抢过弟子,自然是不会轻易放手。他骨子里便是个好战的, 最喜欢能打的弟子,偏偏几个亲传都差强人意。
好不容易来了个一看就能打的, 结果陆师兄为了抢人, 竟不讲武德, 直接破丹成婴。
如此一来, 谁跟他抢谁就是不要脸!
虞白圭看向正在安静喝茶的何不归,决定做个不要脸的人, 刚要张嘴,他对面的段木槿“啪”一下把茶盏拍在桌面。
“难得有适合修习无双剑决的好苗子出现,连辛觅师姐都决定不抢了, 你好意思跟陆师弟抢人吗?就算你成功把人抢去承影峰,你有足够的灵石帮她开祖窍吗?莫忘了你三个亲传的命剑都是找我打的秋风!不许抢!”
这句话若是别的人说,虞白圭肯定嗤之以鼻、当抢则抢。
但说话的人是段木槿……
虞白圭:“行吧,听师姐的。”
何不归看了看他们,高深莫测道:“若南怀生不愿拜你们为师, 你们几人在这里抢来抢去有什么用?”
“辛觅师姐和我都放弃了,叶师弟又不是个爱争抢的,还能有谁与陆师弟抢?”虞白圭不以为然道,“总不能是云杪师姐吧?可她哪来的闲功夫回来涯剑山?”-
“你怎么还呆这里不去找你那霸王?豆芽菜这把大出了风头,你就不怕有人跟你抢她?”
万仞峰顶,星诃半只身子扒住吊床,随风晃荡,见辞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没忍住催了一句。
“没人抢得走她。”
辞婴慢条斯理地说道,眼睛穿过郁郁葱葱的枫香叶看向夜空,脑海里始终萦绕着怀生站在断剑崖上浑身浴血的那一幕。
幼时连多挥个十剑都嚷嚷着累的小姑娘,如今流那么多血都不吭一声。过往十三年,她是吃了多少苦?
就那么希望变强?
“星诃,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个上仙选择归凡回到下界?”
“不外乎是被仇敌追杀,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逃离到下界。或者因大限之日即将到来,放不下旧时事,为弥补心中遗憾,便选择化凡归家。选择归凡的仙人要回到下界,需得挺过虚空盾,还要散去一身仙力,就算能顺利归家,也离陨落不远了。但我瞧着豆芽菜根本不像是归凡后的仙人——”
星诃有理有据地分析:“豆芽菜那身体虽说孱弱了点,但一看便是全新的凡人肉身。仙人行不了夺舍之事,因仙人元神强大,便是归凡了,那元神也不是凡人躯壳能承受的。几乎在夺舍的瞬间,那肉身便会崩掉。你当真确定……豆芽菜便是那霸王?”
全新的凡人肉身?
元神强大?
辞婴缓缓坐起了身。
原来如此……
他大概猜到她祖窍不开的原因了-
“初宿和松沐皆是修为到了便自然而然开祖窍,我明明已是大圆满,为何还是不能开祖窍?”
怀生从入定中醒来,下意识摸向眉心。
剑意路淬体后,她的修为一举冲击到开窍境大圆满。之后在断剑崖得剑阵传承,又亲自目睹了一场元婴境渡劫,天地间的灵气涌向断剑崖时,她的身体也在如饥似渴地吸纳着灵气。
寻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早该开祖窍筑基了。
怀生苦思不得解,干脆摆烂,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自己——
“只能说是我太过天赋异禀了吧……”
闭关两日,传音符里已经存了不少消息,有初宿和松沐的,有应茹的,也有辞婴的。
应茹在传音符里与她道别。
挑战断剑崖那日,怀生没看到应茹的身影,便猜到她已经启程回了丹谷。
这位师姐明明很喜欢剑,不喜丹道。却不知为何非要一门心思扎入丹道,连丹谷都不愿意出。
如今她能回去丹谷,也算是得偿所愿,就是丹堂大长老又要气得跺脚了。
初宿与松沐的留言倒是一样,都是提醒她关于择剑礼的一干事项。怀生一连回了几条,最后才点开辞婴的留言。
他的留言只有简短的一句——
“我知道你祖窍不开的原因,择剑礼后,到洗剑泉来。”
“……”
好家伙,这便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子的感觉么?
真是不赖。
不过短短几日……他是如何知道她祖窍不开的原因?连应姗师伯都没甚头绪呢。
眼瞅着马上便要天亮了,怀生收起传音符。守在一旁的铜蛇立即殷勤地卷起一根玉簪,心灵尾巧地给她绾起发。
镜子里的少女五官明艳,就是面色太过苍白,生生压下七分丽色。
“怎么瞧着我脸色愈发苍白了?明明进阶了一个小境界……算了算了,能进阶便是好事。”
扎好发,吃完两匣子云乳桃花糕,便有执事弟子来敲门。
这一期开山门共有一百八十七名预备弟子,但真正能拜入内门的,却只有三十六名。
此时三十六名弟子都聚集在独鹿堂后头的道松林里,林中竖一块巨石,上书“涯剑山”三字。
这巨石便是涯剑山威名远播的镇山石,相传这石头乃是某位飞升祖师归凡时从上界搬回来的,能镇住宗门的气运。
怀生远远便瞧见了几张熟面孔,包括楚窈和应家的一众子弟。应子阳一看到她,眼眶便红了,带着哭音说道:“怀生姐姐,应茹师姐回丹谷了!”
怀生心说这小子跟他爹娘拜别时都没这么伤心,看来他与应姗师姐感情甚笃啊。正要开口宽慰几句,结果便听见这小子继续带着哭音道:“我再也吃不到七果云衣糖了!”
“……”
怀生哭笑不得,正想分他几颗糖,空中忽然传来几道破空声。只见六柄古朴无华的剑从峰顶而来,呈一字形“唰唰唰”悬于镇山石前。
六柄剑一出,便听得林中道松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剑啸声。
众人这才发现林中道松的每一片枝叶上都缠着一颗剑石。剑石中蕴着剑意,一剑出,无数剑石齐齐发出剑啸般的嗡鸣声。
满山的剑鸣声震得林中雀鸟乱飞,也震得一众新弟子心潮澎湃。
“咱们道松林这些剑石皆是无数涯剑山剑修用本命剑打磨后亲自挂上去的,他日等你们有本命剑了,也会打磨出独属于你们的剑石,挂上这其中的一棵道松。”
黑须黑发的内事长老赵兴铭从一旁行出,手里拿着一本名册,笑吟吟地看着这群充满朝气的少年们,道:“我涯剑山七剑——”
“不对呀,只有六把!”年岁最小的应子阳一指巨石上头的六把剑,虎头虎脑道,“少了一把!”
赵长老回头一看,还真少了一把。不由老脸一红,心说是哪把剑这么掉链子?
便在这时,就见那把掉链子的剑慢腾腾飞来,“砰”“砰”两下将旁边的棠溪剑和墨阳剑各打退了数尺距离,生生给它让出个最中间的位置。
棠溪剑:“……”我乃掌门之剑。
墨阳剑:“……”我主子涯剑山第二能打。
正在峰顶喝茶的几位真君一起将目光定在姗姗来迟的辞婴身上。
辞婴揉着干木工活干得有些酸软的手腕,语气平平道:“万仞剑死活要最后一个出场。”
那把傲娇剑从前跟着云杪仙君没少耀武扬威,择剑礼这样的场合非要逞一把威风。
想到七把剑一齐出现的酷炫场面,辞婴唇角一抽,又道:“涯剑山这几把剑还挺能装。”
何不归拳抵唇边轻咳一声,道:“装是装了点,但这些小娃娃就喜欢看这些。你头一回参加择剑礼,以后就习惯了。”
说着一拍旁边的椅子,“来来来,今日你若有看中的弟子,都可以招入万仞峰。”
辞婴:“若我没记错,万仞峰有十数位丹境修士,适合承袭万仞剑诀的内门弟子可拜入他们门下。至于亲传弟子,万仞峰今日只招南怀生一人。”
洞府内气氛顿时静了静。
虞白圭瞄了眼段木槿,率先道:“师侄看过涯木册没?涯木册显示南怀生在剑意路承袭的那三十七道剑意,皆是无双剑意,说明南怀生最适合无双剑决。”
陆平庸:“……”
“是么?”辞婴似笑非笑地看向陆平庸,“陆师叔也想招南怀生?”
陆平庸颔首道:“上一个在断剑崖登顶的人是我,于开祖窍一事经验最是丰富。你且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助她开祖窍。”
修士祖窍不开的原因千奇百怪,最常见的原因便是资质和根骨问题。
陆平庸悟性、心性绝佳,但受根骨所累,二十一岁方开心窍,五十八岁登顶断剑崖得无双剑阵传承,之后又花了足足半甲子方开祖窍。
祖窍一开,他的修为如步青云,一路扶摇直上,十七载结丹,二十载修至大圆满。
同期那些过断剑崖而拜入内外门的弟子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唯独陆平庸成就了一个传奇。
似南怀生与楚窈这般过了断剑崖又得剑阵传承的单窍修士,拜陆平庸为师最为合适。
此时此刻,就连始终旁观的叶和光也忍不住开口道:“陆师兄的确最适合,你如今只是丹境修士,无论是修为还是修炼经验,都比不得陆师兄。还不若专注己身,先提升自己的修为。”
辞婴面色不变,只看着陆平庸淡淡道:“五年内,我必让她开祖窍。”
陆平庸惯来平静的面庞微微一愣,旋即皱起了眉梢,想温言劝这小子莫要太过狂妄,以免耽误南怀生的修行。
却又听辞婴道:“陆长老不必劝我,你若相中她做你的弟子,只管出剑便是。至于南怀生愿意入哪一座剑锋,拜谁为师,乃是她的选择,谁都不得干涉。”-
陆平庸的命剑名曰“破山”,他是这百年来修习无双剑诀的大成者。每逢开山门,皆是由破山剑代替无双剑,择选愿意拜入无双峰的弟子。
只是无双剑失踪万余年,少了无双剑演练剑诀,又没有真君坐镇,许多弟子便是最适合修习无双剑决,都宁愿拜入其他六座剑峰。
今年多了位真君,还是独鹿堂的长老陆平庸,不少弟子蠢蠢欲动。
应子阳一一扫过镇山石上的七把灵剑,小声问道:“怀生姐姐,你想好拜入哪一座剑锋了吗?”
怀生不带半点迟疑地说道:“想好了,你呢?”
“我也想好啦。”应子阳一脸崇拜地仰望破山剑,道,“我想拜入无双峰。”
怀生顺着他目光看向破山剑,心说前两日一场渡劫倒是叫不少少年人对无双峰心生向往。
前头的赵长老已经拿起涯木册念起了名字,第一个便是应子阳。
应子阳一脸紧张地走到镇山石前,朝镇山石郑重拜了三拜。刚一拜完,涯木册便落下一道金光,飞向应子阳祖窍,下一瞬,两道剑影同时掠出,悬停在应子阳头顶。
应子阳仰头一望,面色登时垮了下来。
是承影剑和步光剑,没有破山剑。
赵长老温和一笑,对应子阳道:“你适合学承影剑诀与步光剑诀,可想好了要去哪一座剑峰?”
应子阳望着赵长老,急切道:“我想去无双峰。”
此话一出,赵长老便挑了挑眉,朝山岚掩映的峰顶遥望了一眼。
陆平庸目光穿过潺潺而过的棠溪和道松林,看着镇山石前的小少年,淡淡地应了声:“可。”
这一声“可”,回响在整片道松林里,应子阳神色一喜,冲着峰顶连拜三次。
赵长老于是笑眯眯地对应子阳道:“无双峰陆真君同意你入无双峰了。但你须想清楚,承影剑诀与步光剑诀更适合你。你若选了无双剑诀,修炼起来怕是没有另两套剑法得心应手。但凡事皆有变数,今日是承影剑诀与步光剑诀适合你,明日说不得便是无双剑决与你最为相契。”
应子阳目光很倔强,连连点头:“我要入无双峰,长老放心,子阳定会学好无双剑诀!”
“善,去罢。”赵长老长袖一挥,待得承影剑与步光剑归位,涯木册在应子阳名字旁亮起“无双”两个金字后,又叫起了下一个名字。
接下来数十名弟子想来是将赵长老的话听进去了,选择的都是与自己最匹配的剑峰。
名册上的最后两人便是楚窈和怀生,赵长老先看向楚窈,笑唤她的名字:“楚窈。”
楚窈舔了舔嘴唇,上前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紧接着便是来自峰顶的一道声音——
“楚窈,你可愿拜我为师,承袭我无双峰无双剑诀?”
楚窈当场愣住,她在断剑崖只攀了五十八丈,连内门弟子的门槛都没达到。今日能来择剑礼,依仗的是无双剑阵的传承。
可即便得了剑阵传承,她依旧是个单窍修士,做梦都没想能当亲传!
楚窈有些犯傻地抬起头,望着半空中的破山剑,低声喃喃道:“我……我可以吗?”
前头的赵长老爱怜地望了望她,笑道:“傻丫头,陆真君亲自问的话,你说可不可以?”
楚窈眼眶霎时一热,当即拱手一拜:“弟子,弟子愿意!”
楚窈是今日的第一个真君亲传,赵长老身后的弟子们俱是一脸艳羡,也有少数几个少年露出不服气的神色。
赵长老含笑看向道松林里的最后一名弟子:“南怀生。”
怀生听见自己的名字,忙收起留影石,信步上前,冲着镇山石连着三拜。
剑鸣声起,七道剑光渐次落下,排在最前头的便是万仞剑。紧接着,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从峰顶而来——
“南怀生,你可愿拜我为师,承袭无双剑诀?”
“南怀生,你可愿拜万仞峰云杪真君为师,承袭万仞剑诀?”
这里有不少弟子都去了断剑崖,亲眼目睹了怀生登顶且得了七座剑阵传承的壮举。旁的弟子便是没去,也已然听说了这么一号人。
这其中,有好些弟子在独鹿堂凑过怀生与张若水的热闹。那时都只当她是个需要依靠爹娘拜入山门的子弟,哪里想到会有今日这般光景。
这一期的弟子里便只得她一人让涯剑山七剑倾巢而出,还有两座剑锋要收她做亲传!
羡慕归羡慕,在场的每一个弟子全都服气得很。
要知道上一个在断剑崖登顶且还得到剑阵传承的人如今已经破丹成婴,坐在棠溪峰峰顶!
怀生没有任何犹豫,在一道道热烈有之、好奇有之的视线中看向万仞剑,道:“南怀生愿入万仞峰,承袭万仞剑诀!”
至此,三十六名弟子的去处尘埃落定。
赵长老大手一挥,让执事弟子带领这些新鲜出炉的内门、亲传去独鹿堂挑新洞府,然后再去五谷丰登楼大快朵颐一顿。
少年人血热,总是在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中渐成莫逆。
正所谓少年自当扶摇上,揽星衔月逐日光。
他涯剑山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少年意气!
作为过来人的赵长老,离去前又大方地添了一句——
“今夜的酒管够,你们这些少年人尽情喝!尽情切磋!”
怀生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不少人锁定为切磋对象,把留影石递给楚窈,便笑吟吟道:“虽然只录了你的那段,但楚大叔应当会喜欢,便当做是我们两个单窍修士一同闯关成功的贺礼。”
楚窈难得露出个赧然的笑意,“你都听见了?多谢你,我爹回去肯定要把这留影石供起来了。”
她说着一顿,又问道:“你为何不拜入陆真君门下?陆真君没有亲传,又曾与我们一样,都是单窍修士。我以为你会拜他为师,那样我们便是同门师姐妹了。”
她在涯剑山并无熟人,说不忐忑是假的,难得遇见一个境遇相似又投缘的人,没能拜入同一个师门着实可惜。
怀生笑着应道:“因为万仞峰更适合我。”
说完祭出青霜,冲楚窈摆摆手,又道:“虽然没有拜入同一座剑锋,但哪日你想找我了,给我发传音便是。”
剑光一闪,她一刻不停地直奔万仞峰-
正在掌门洞府里的辞婴也准备离去,却被陆平庸叫住。
这位新晋真君并未因怀生选择万仞峰而心生不悦,只见他拿出一块玉简,道:“这是我于开祖窍上的一些感悟,你可一观,兴许对南怀生有助益。单窍修士开祖窍需耗费不少灵石,你若是缺灵石了,只管来寻我和掌门师兄。”
在旁边喝茶的何不归:“?”
辞婴对于如何为怀生开祖窍已有眉目,但他没有拒绝陆平庸的好意,接过玉简便颔首认真道:“多谢陆师叔。师叔放心,我黎辞婴言出必行。”
他这厢刚离去,自打择剑礼结束后便面沉如水的段木槿抓起剑鞘,二话不说又往陆平庸身上招呼了下。
“你傻呀,哪有人像你这样抢徒弟的!我与掌门师兄要像你这样抢人,还能有初宿和松沐做我们的亲传?!早知道我就不让了!”
虞白圭也附和道:“早知如此,我也去抢一抢了。南怀生爹娘都出自承影峰,说不得我承影峰也有一争之力。你说是不是,叶师弟?”
他边说边用手肘一拱叶和光,“不过叶师弟你怎么不抢?这样的好苗子一点不比萧若水差。她祖窍只要一开,修为定会涨得比当年的陆师弟还要恐怖。”
“掌门师兄叫我好生养伤,莫要急着收徒。我想想觉得有理,这次便不抢弟子了。至于别的嘛,” 叶和光微微一笑,老神在在道,“承影峰对南怀生来说,的确是有情分在。但问题是,虞师兄你不敢啊……”
虞白圭下意识看了眼段木槿,见她只顾着训斥陆平庸,没听出叶和光的弦外之音,悄悄松了口气,手肘一拐便箍住叶和光的脖颈。
“好你个叶和光!”
师弟师妹们吵的吵闹的闹,唯独何不归意味深长地望着辞婴消失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饮着手里的云阳灵茶,直到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响起,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
“段师妹,两颗灵石一个的茶盏,你这个月已经打碎第三个了!”-
夜风拂过,满山的枫香树飘起了落月灯,朦胧光色给这静夜添了些许温柔。
洗剑泉就在万仞峰山腰,入口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枫香树里。若无亲传弟子的身份铭牌,根本寻不着。
还未来得及更换弟子铭牌的怀生,这会便被挡在一片枫香树外。
虽然她可以强行破开阵法,但没必要。她拿出传音符,正要给辞婴传音,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好听的嗓音——
“我在这。”
怀生回身望去。
只见山岚弥漫处,少年手执剑鞘,轻轻拨开压得极低的枫香枝叶,踏光朝她信步行来。
一块玉牌从他袖间窜出,撞向前头一棵长得格外喜人的枫香树。
下一瞬,便见那枫香树化作了一扇石门。
辞婴上前推开石门,回眸看向怀生被落月灯点亮的眸子,慢悠悠道:“走吧,师妹。”
第25章 赴苍琅 另一种久别后的熟悉。
师……师妹?
这一声“师妹”把怀生叫得有些懵,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现在好像确实是他嫡亲的师妹了。
她拜云杪真君为师,不过是为了方便探查那群斗篷人的下落,对于做哪个真君的亲传不大在意。
辞婴见她一动不动, 又道:“怎么?莫不是要我叫回你小鬼才肯走?”
怀生:“……”
幼时这家伙便格外喜欢叫她“小鬼”, 还以为他醒来后,能把这茬给忘了。
“你还是叫我‘师妹’吧。”
怀生快步上前, 越过辞婴步入石门, 看向里头那眼泛着粼粼莹光的湖泊,“这个就是传说中的洗剑泉?”
石门后别有洞天。
顶天而立的嶙峋怪石, 艳红得几欲滴血的枫香古树,以及被怪石、古树簇拥着的巨大湖泊。
用“泉”来命名实在是委屈了这一眼湖泊。
无数把断剑沉在湖底, 剑气如游鱼,在水里来回游荡。水下隐有虬根盘结, 一口泉眼深埋于根下, 汩汩吐着水。
应姗师伯说过, 涯剑山有两处适合她淬体的地方, 一个是剑意路,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洗剑泉。
“我能进去吗?”怀生扭头问辞婴。
辞婴看着她, 想起她在断剑崖顶浑身浴血的模样,打量了她一眼:“伤都好了?”
“什么伤?”怀生疑惑,转瞬又会意过来, “啊?你说的是在断剑崖受的伤?那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进去了。”
她抬脚踏入洗剑泉。
这池子很大,水却不深,最深的地方便在泉中央,盘膝一坐, 水面堪堪到脖颈。
游荡在水中的剑气朝怀生蜂拥,她身体自主运转起天星剑诀。
与断剑崖和剑意路里的剑意相比,洗剑泉里的剑气要柔和许多,怀生运转完一个周天,发现身上并无明显的淬体效果,反倒是藏在灵脉、关窍处的暗伤被修复了少许。
辞婴进来洗剑泉后,便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此时见怀生睁眼,便道:“洗剑泉用来温养失去灵气的断剑,灵气比别的地方都馥郁,你受伤时来这里会有奇效,但淬体效果却是一般。”
原来如此。
难怪她在这水里竟然能感受到一点暖意,一整个周天走完,那些尚未痊愈的伤肉眼可见地好了些。
她这几日闯完剑意路又去闯断剑崖,身体已经落下不少暗伤,来这洗剑泉倒是来得合适。
怀生随手捞起一把断剑,剑身虽失却灵性,却被泉水温养出一层雪亮亮的光,映照着少女清亮乌黑的眸子。
她用指尖轻抚剑上的断口,抬眼看向辞婴,道:“你知道我祖窍不开的原因?”
辞婴道:“你肉身太弱,承受不住开祖窍时所吸纳的灵气。强行开祖窍,你的灵台会崩碎。想开祖窍,唯有将肉身淬炼得足够强。”
怀生陷入沉思。
辞婴的说法居然和她的猜测的一样。
她这具身体严格说来,已经比一般的修士强悍许多。便是初宿与松沐,她都能理直气壮地说略胜一筹。
这样也还是不够吗?
还需要怎样做,才能让她的身体足够强?
怀生放下断剑,虚心问道:“我自四岁开心窍后便开始锻体,在剑意路淬体两日,也只是让我突破一个小境界。想要开祖窍,莫不是要去寻着旁的洞天福地?听闻剑意路深处的剑意足有化神境大圆满的功力,或许我再探一探剑意路?”
就是剑意路十年一开,每开一回都要耗不少灵石,也不知她能不能再进去一次。
“不必。”辞婴窣身入水,与怀生隔着十来丈的距离盘腿坐下,道,“用我的剑气来替你淬体。”
怀生闻言,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你的剑气?”
剑意路的剑意能淬体,是因着有一大片天生天养的剑石能吸纳剑气,日积月累地温养打磨,褪去锐气,如此方能用来淬体。他的剑气难不成比剑意洞那些打磨了数十万年的剑气还要厉害?
辞婴没说话,只解开左手腕的墨绿发带,缓缓运转体内仙元。左手腕那枚谪仙印隐隐发热,却并未浮出,依旧被压制在血肉里。
他抬眸盯着枫香树顶,上面一片风平浪静,没听见雷声。看来只要不激活谪仙印,强行动用与境界不相符的灵力,便不会引来雷劫。
雷劫没来,身下的洗剑泉却是一阵暗潮涌动。
上万把断剑蓦地破水而出,在一大片水雾中飞向辞婴。
断剑出水掀起的剑风伴着水珠从怀生面颊擦过,她身子一轻,竟也伴着这一阵风,不可自抑地飞向辞婴。
辞婴方才心神全在谪仙印里,刚掐了个诀将断剑停在半空,便见一道纤细身影穿过断剑,破开水雾,直直朝他飞来。
他不由得愣住。
发愣的这一瞬间,怀生已如离弦的箭,狠狠撞上辞婴硬邦邦的肩骨,紧接着身体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一般,一整个人落入辞婴怀里。
无数把断剑悬于半空,被剑风带起的水珠扑簌簌落回洗剑泉,溅起一圈圈涟漪。
一阵冲天的酸涩从鼻尖涌向天灵盖,痛得怀生两眼汪汪。
顾不上撞没撞歪的鼻子,她催动灵力,想从辞婴怀里下来,却是徒劳无功。
别说下来了,连往后拉开点距离都不行!
从他身上涌出的牵引之力强大到离谱,把她吸得动弹不得,连说话都费劲儿。
怀生听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问得极艰难:“怎,么,回,事?”
绵软温热的呼吸像轻羽,一下一下地擦着锁骨过,叫辞婴陡然回神,清晰意识到她离他有多近,两人的身体又贴得有多严丝合缝。
冰凉的水珠从鬓发坠落,划过热得离谱的耳骨。
他轻轻别过头,刻意忽略怀中柔软温暖的触感,道:“稍等。”
随着他这一声话落,一条墨绿发带缓缓飘了过来,在辞婴的左手腕缠绕几圈。
几乎在发带缠住他手腕的刹那,怀生便觉身体一松,一股柔和的灵力将她朝后推离了两丈。与此同时,上万把断剑坠入池中,溅起丈高水浪。
水浪兜头泼向怀生和辞婴,将两人直当当淋成两只落汤鸡。
怀生一边匪夷所思地揉着鼻骨,一边撩开粘在脸上的湿发,心说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是怎么回事。
冰寒的泉水冲走怀中最后一点温香软玉般的触感,待得耳廓热意散去,辞婴终于把头转了回来。
他看着怀生,正色道:“出了些意外,不会再有下一次。”
怀生想起方才上万把剑飞向辞婴的场景,试探着问道:“你能吸走别人的法器?”
辞婴答道:“算是吧。我手腕有个……禁制,一旦解开这个禁制,血脉之力便会复苏,能吸引四周的兵器。”
便是他记忆不存,也隐约能感知到九黎族血脉里的天赋。
他不意外他会引来洗剑泉万剑朝拜,却没料到怀生也会受他血脉牵引。
但转念一想,她正在将自己淬炼成一把剑,且小有所成,会受他血脉牵引,似乎也解释得过去。
怀生歪头端详他绑着束带的手腕,忍不住赞一句:这禁制……厉害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没问辞婴这禁制是因何而来。
从前阿娘曾说过,辞婴浑身是血地昏迷在桃木林,想来是遭仇敌报复,举家只死剩他一人。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族裔能有这样厉害的血脉之力?
她想了想,道:“能不能解开你那束带再来一次?这一次我会用灵力抵抗。”
辞婴一顿:“再来一次?”
“嗯,万一有人与你修了同一种禁制,对战时岂不是很危险?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她浑身湿漉漉的,巴掌大的脸苍白得像隆冬夜的月光,但望着他的那双眼却是明亮得紧。
辞婴不喜失控,方才怀生撞入他怀中便是一种失控。但被她这样望着,拒绝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迟疑片刻,辞婴心念一动,墨绿绸带从手腕飘离。
诡异的牵引之力再度摄来,怀生心有警惕,立即运转周天,同时祭出七把阵剑,试图将自己禁锢住。
结果还是一脸悲催地飞向辞婴,连同她那七把阵剑一起。
怀生:“……”
她做好了鼻子又要遭一轮蹂躏的准备,但预料中的酸麻没有来临。在即将撞向辞婴时,一阵柔和的灵息将她缓慢推离,紧接着那诡异的牵引力便消失了。
洗剑泉里的断剑这一次并未暴动,除了怀生一起一落带来的涟漪,整个池面堪称风平浪静。
怀生看了眼辞婴又缠上束带的手腕,微微一讶:“你能控制了?”
辞婴淡淡“嗯”了声。
这一次身体总算找回了记忆,能选择受他血脉牵引的对象。
“你这功法还挺厉害,我用灵力和剑阵都抵抗不了。”怀生认真思索,“真要遇见类似的功法,用什么法子能抵挡呢?”
辞婴道:“这功法只有我能修习。”
依照他那段少得可怜的记忆,拥有九黎族这血脉之力的仙神除了他,便只有记忆中一闪而过的“老头子”。
只是这天地间的功法千万,法宝亦是千变万化,难免会有能克制她这一身剑体的东西出现。
他的血既然能叫万兵朝拜,若是用他的血为她淬体,她这具肉身自然无惧任何功法和法宝。
指尖凝聚剑气轻轻划过左手掌心,泛着金芒的血液在掌心凝成拇指大的金红血珠。
辞婴凝出一缕剑气浸入血珠,待得掌心那团血液被剑气尽数吸入,他握住怀生的左手腕,道:“疼了便与我说。”
蕴着金芒的血红剑意一入体,怀生便忍不住“嘶”一声,狠狠打了个冷颤。
辞婴动作一顿:“疼?”
“不是疼,是冷,很冷。”
怀生的声音已然打起了哆嗦,辞婴那道剑气就停在她肩窍,这会儿她左肩正凝着一层白霜。
从前不管是应姗、应御,还是南新酒,都曾给怀生输过灵力。如果说他们的灵力是温凉如水,那辞婴的灵力便是冷如冰潭了。
握住她手腕的那几根手指也冻人得紧。
辞婴看了看怀生从肩上蔓延至脖颈的白霜,左手五指倏地窜出一缕幽蓝火焰。
那火焰如一条灵活的小蛇,头尾相交成一个法印。法印旋转着飞向怀生额心,幽蓝火焰登时一炽,将她团团裹住,连她飘在风里的头发丝都染上了一层淡蓝色泽。
这幽火同样冰寒刺骨,但奇异的是,幽火一现,剑气中的料峭寒意登时没了。
下一瞬,剧痛取代了森寒,疼得怀生深吸了一口气。
大概是他的剑气太过霸道了罢,饶是她自小便淬体,也不得不说此时的疼痛丝毫不亚于开心窍时的痛楚。
怀生抱神守思,默默运转周天,用自身的灵力缠住辞婴的剑气,主导剑气在奇经八脉的游走。
每个人的灵力皆是独一无二的,带着主人特有的灵韵在。
如果辞婴的灵力是如古潭沉寂的冷,那怀生的灵力便是能令冬雪消融的暖。
像春日暖阳,也像亘古不息的勃勃生机。
这样的暖,总是会叫深陷雪山之巅或幽寒深渊里的人着迷。
两股灵力交缠的瞬间,辞婴的呼吸似乎顿住了,耳骨再度泛起热潮。
这一刹那的心神浮动,叫埋入怀生体内的灵力遽然一炽,反向压制住她的灵力,在她灵脉霸道冲撞起来。
“唔……”怀生低不可闻地喘了声,声音里带了点痛意。
辞婴忙稳住心神,收拢灵息,将主导权交还给怀生,由着她的灵力缓慢地润物细无声地侵入、掌控。
一寒一暖的灵力意外的和谐,如水乳交融,毫无滞涩之感。
辞婴的剑气在怀生灵脉游走,穿过灵窍,每走完一个周天,那剑意上的血色便会薄上一分,渗入怀生的血肉里。
血肉中的杂质被剑气逼离,随即在幽蓝火焰的灼烧中化作灰烬,就连那一小团扎根在丹田深处的阴毒之气也被这火焰烧掉了一小半。
这冰冷的幽火却未停歇,牢牢覆着怀生的每一寸皮肤,文火慢熬般煅烧着她的皮肉。
皮肤在火里被烧得一寸寸皲裂,又一寸寸新生,位于巨阙窍的第二颗内星慢慢亮起了莹光。
怀生无暇察觉身体的异变,只因一股“馋意”攫住了她所有心神。
像是肉身尝过辞婴的血后,意识到此乃稀世珍馐,这么一点已是不够解馋,只想吞噬更多。
她的意识在这阵馋意中沉浮。直到火焰一点点熄灭,洗剑泉的水涌了上来,温柔修复伤口,方如梦初醒,睁开了眼。
虽那层阻碍她开祖窍的屏障依旧不可撼动,但她清晰感觉到那屏障变薄了,修为又往上涨了一截。
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效果竟比在剑意路淬体两日还要有成效。
这也……太厉害了!
怀生抬眼看向端坐在对面的少年。
微风拂过,头顶的枫香树簌簌作响,一片火红叶子飘落,在水面荡起一圈水纹。
少年陷在半明半昧的光里,面色比起方才又白了些,额间微汗,长睫安静垂着。
某个瞬间,他似有所感,缓缓挑开了眼,冰冷的眼窝很深,眼角晕着暗影。
可即使是在这样晦暗的秘洞里,他那双凤眼依旧流光溢彩,仿佛洗剑泉所有的光都被他拢在了眼底。
怀生莫名觉得熟悉。
这双眼还有这张脸,都觉熟悉。不是十三年后重逢的熟悉,而是另一种久别后的熟悉。
像是在许久许久之前,他们也曾这样面对面,在晦暗的光色里,两两相望。
这念头冒出来时,怀生脑海里竟然回响起一段对话——
“从前我与你说我名怀生,这原是个假名。但现如今,它却是我的真名了。我不仅有了真名,还给我自己选了一个姓氏。”
“哦?你给你自己起了姓?是哪个姓氏这么倒霉?”
“南。以后我便叫做南怀生。”
“南,怀,生。唔,倒是比六瓜、红豆、葫芦好听。”
“难得能从辞婴道友嘴里听见一句夸奖,你如今可是这世间唯一知晓我真名的人,还望辞婴道友替我好生保密。”
是她的声音。
也是他的声音。
万籁俱寂,风从耳边过。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涌出,怀生听见自己在问:“黎辞婴,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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