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缘尽(二)
“好。”
姜眉答道,眼泪在他背上濡湿一片,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
顾元琛压下哽咽,温声问道:“眉儿,你想与我一同做什么事?我陪你去做。”
“我不知道如今还值不值得做了,元琛,我杀了褚盛,最初那几日,觉得好快活,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那般开怀,可是之后我就害怕了,我发现他死了,我却还是一样每日活得痛苦不尽。”
“可是他还是该死的……”
姜眉笑着说道:“我知道,我们是一般的人,我知道你的,你也当去做,若是你不愿,那我来吧,她不应当活着的。”
顾元琛转过身,在她额心吻了吻。
“这有什么不好。”
姜眉陪着他去往了圈禁太后的废殿,这是竟然是姜眉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徐英不认得姜眉,也根本不记得曾有一位姜皇后,不记得她曾经害死过一个叫小怜的女孩,她做得孽太多,却都不记得了,如今她眼中只有他的儿子顾元琛,看着他静静立在远处的身影,只在恐惧与绝望之中破口大骂,极尽恶毒的诅咒,顾元琛始终挽着姜眉的手,静静听着。
“老天爷不开眼啊,我当年死错了儿子!”
顾元琛来之前是想过自己可能会问徐太后一句,问她为什么如此恨自己,只是他一路挽着姜眉的手,来到此处,心中只有姜眉路上对他说的话。
“我们没有缘分了,但是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她不在了,你也就能安心一些,至少不会后悔。”
“我还没有死的,天下安宁,我也能乐享安宁,你要好好活着。”
姜眉拔出了剑,一步步走向徐英,她依旧咒骂着,直至姜眉提剑行至她身前,她才注意到姜眉的脸,转而诅咒姜眉不得好死。
“你真可笑,”姜眉冷冷说道,“你不恨康武帝,却恨旁人。”
“他?哀家如何不恨他?他早已经死了,他早就被北蛮人乱刀砍死了!”
顾元琛这才走上前,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当真不知你究竟恨不恨父皇,他待你薄情,害你遭难,你却念念不忘,费尽心思,还是要把康武帝的血脉延续下去,你当真是厉害。”
顾元琛未再多言一字,姜眉也未给徐英再开口的机会,先断了她的舌头,在她尚未窒息气绝之时连刺数剑,却并未有血珠飞溅衣衫之上。
姜眉擦净剑身的血污,望着手中的剑沉思片刻,将剑鞘上的剑缨解下,把剑交给了顾元琛。
“今后我应当不会再用剑了,就把它留下来保护你吧。”
姜眉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她不想再有更多伤心,便只同顾元琛一人告别,她什么都不肯要,只说道别。
顾元琛坐御案之后,用手轻抚着摊开的奏折,并未回应她,也并未起身相送。
姜眉出了紫宸殿,却掐遇到了洪英,得知他是千里迢迢回来寻顾元琛的,姜眉也略放心了一些,她如今颇感安宁,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再为之神色匆匆。
洪英让她稍后片刻,不多时出来了,告诉她何永春亦在京中,只是他病得厉害,已经不能下榻,问姜眉要不要去见。
“他不去看吗?”
“……不能了,王爷如今不便轻易离宫,何况还是会敬王府。”他还一时没有改过旧日习惯,仍是称顾元琛为王爷。
“我会去的,走吧。”
一路上两人并未多言,洪英也来不及询问姜眉为何仍在世上,如何与王爷在东昌重逢,世上有太多事道不尽说不明,身在世上之人,皆是依风浮荡的飘絮。
何永春没有认出姜眉来,他睁着眼睛瞧了许久,认不出面前之人是谁,只说着:“你和素心有些相像,不过你看着比素心好。”
“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呢,可是又被先生责罚了?”
他茫然询问道,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如今是何时候,他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七殿下如今已经登基称帝了。
姜眉抱了抱何永春,安静陪他坐了一会儿,要离开的时候,何永春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道:“诶,是你吗?你回来了!王爷一直在寻你啊,你去哪里了?”
姜眉转过身,潸然泪下,一直伴在何永春身边的小孙跑上前安慰她,只说是爷爷有许多事记不清楚了。
“我不是回来了,我本也不在这里,我只是来看看。”
姜眉挽着何永春的手轻声说道。
何永春笑了笑,暗黄的面上尽是风霜和担忧。
“不在就不在吧,只是我和王爷都惦记着你,看你如今好好的,也就好了,今后不要再过苦日子了。”
他说有些口渴了,姜眉出去寻洪英,却听身后何永春的小孙大哭起来,不停喊着爷爷,问爷爷怎么了。
他的爷爷去了,并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只是他回来京城,本是想见一个人的,可惜再见不到了。
洪英实在忙碌,姜眉伤心过,打算离开时,一个干练的妇人来寻姜眉,自称是洪英的娘子,说有一个人在王府外,问姜眉是否在这里。
她随魏青行至王府门外,看到一个头戴斗笠,身形清瘦的人在一旁等着。
当日纪凌错说,他只是离开养伤,他说如果顾元琛负了姜眉,他还是会回来的。
他回来寻她了,他也不知道如何要找到姜眉,兜兜转转,便来了敬王府,没想到他还是寻到了阿姐。
他抱紧姜眉,笑着说他很怕,怕姜眉在皇宫里,他就当真不知道如何去寻了。
姜眉带他进了王府,纪凌错看廊芜之间还挂着不少红绸彩绦,问顾元琛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姜眉自然也不知道,只说取了自己的小包袱就离开。
可是经过顾元琛从前的寝殿,她忽想起了当年在雪林中顾元琛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从今以后本王与你再没有瓜葛,两不相欠——你想知道的事情,在王府寝殿床榻的暗格中。”
让纪凌错稍候自己片刻,寻至他已经落灰的床榻间,摸索出一个暗格,内里有一封早已泛黄的书信,其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墨迹飘逸凌傲。
[本王不知道你的妹妹在何处,已经在为你寻她们了]
[本王骗你实属不该,却也是因惜你是能人,今后莫再为人卖命了,洪英会给你三百两,今后你安稳活着,不准再回窨楼]
[你杀了康义,本王伤了你,也算两清了,不准记恨本王]
纪凌错见姜眉跪在床榻之间,久久没有移动身体,上前去看,才见她满面泪水。
她又让纪凌错陪她去了从前在敬王府她住过的那个小院,顾元琛把她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物都收好放在屋中,她寻到了自己在军营中穿过的几件衣裳,翻找出两封书信来。
“阿错,这是我从前写给你的,你看过之后,就不要告诉我写了什么了。”
纪凌错应声接过,轻轻放在怀中,姜眉又翻找了一时,把一盒药膏也都带走了。
“这些我们也拿走吧,为你治t好脸上的伤,若是过了年头,也能再找人去配。”
“都听阿姐的,阿姐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姜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另一封信,低声道:“我想把这封信送给顾元琛,你在此等我吧。”
“我为阿姐去送都好……走吧。”
姜眉原以为自己永远离开了皇宫,不会再回头,可是她还是回来了。
她在紫宸殿外等了许久,最终冯金出来了,说顾元琛不肯见她。
“陛下说与您余生也不必再见,来世更不要遇见,您去吧,一路安好。”
姜眉没有强求什么,把信交给了洪英,让他代为转交,洪英长叹一声,目送她瘦削的身影行走宫苑之间,衣摆飘摇翻飞,直至消失不见。
“王爷,她有一封信给您,属下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顾元琛站在窗边,将手探伸出去,感受着暖灼的阳光。
他已经无法去读信了,便只让洪英为他念一遍,可洪英才看了寥寥数行,便哽咽啜泣起来,顾元琛又让冯金为他读,冯金看罢亦是默然,称还是让洪英来读吧。
[元琛,你若看到这封信,我当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有许多话我想对你说,可是军务忙碌,我不好打扰你,便想写下来,可是你出了事,我又有更多话想对你说]
[我的身子养不好了,我知道的,我不让鸠穆平告诉你,你不要怪他,我不在意,也不后悔]
[我想等大败北蛮之后留在你身边,我想陪着你,与你过生辰,这些我想来都喜欢]
[只是我已经不能了,我没有多少时日,还是不要耽误你了,我不能做你的王妃,你会寻到更好的人的,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你对我有情,这就足够了]
[这是我之前写好的一些话,我今夜总是睡不安慰,大抵是有什么预料,只想去石国可能会出事,不过也都是无稽之谈,可是我也怕有什么万一,这些话来不及对你说了]
[我知道你懂得我,才愿意让我去救公主的,我很开心,我不想在窨楼杀人的,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若是平安回来了,你见不到这封信了,我就把它偷偷烧掉了,故而你看到了也不必难过,总是有许多不如人意之事,我不后悔]
[另一封信是给阿错的,别再为难他,若你找到,请转交给他]
[余生珍重,元琛,莫再为儿时之事烦恼了]
这是姜眉去往北蛮前夜写给他的,那时他还不解,不知她为何早早起来在案前匆匆书写着什么。
顾元琛并未再言,挥退了冯金与洪英,称自己要休息片刻。
他默立许久,才跌撞踉跄地摸索着寻到了御案,将那张单薄的信纸按在心口,他跪倒在一片暖光之中失声痛哭,想要把这昔年眷恋之情揉碎进骨血之中,再也不放手。
可是,再也不能够了。
第二日,姜眉和纪凌错出了京城,纪凌错看她始终紧紧压按着自己的小腹,唇角也有些苍白,问她可有不适,姜眉摇了摇头,只是轻声道:“不想太多了,我们回溧阳吧,阿错。”
*
顾煊已经十四岁了。
他四岁那年的时候,太傅就常常把他父皇盛宁帝与几位皇叔少年时的文章摆在他面前,人人都说他父皇盛宁帝的最好,顾煊却只觉他的敬皇叔的策论佳绝。
未见他的敬皇叔时,顾煊崇拜他,崇拜他十四岁时就能临危受命,护佑宗庙南迁,于东昌独抗北蛮铁骑八载,也崇拜他最终挥师北上,踏破王庭,而后更能拓土千里,永绝北境边患。
故而顾煊也常常在深夜时对着舆图设象,不知自己十四岁时,能否也如敬皇叔昔年那般建立不世之功。
可是似乎他的敬皇叔不喜欢他,至少不像敏皇叔那般疼爱他,顾煊知道是敬皇叔与他父皇不和,他听过许多流言蜚语。
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皇贵妃,可是她从来对他极为冷淡,父皇对母妃很好,可是并不恩爱,父皇最爱的女人是姜母后,也最爱他和姜母后的孩子,顾煊还听说过,她的母妃从前是姜母后的婢女,是她母妃害死了姜母后,还爬上龙床,所以才有了他,故而父皇总是忙碌,很少像皇祖母那般关怀他。
只是顾煊也知道皇祖母并非是真的爱他,她是一个野心极大的女人,顾煊知道她是个祸患,左右他已经是太子了,父皇身子不好,若有一日病逝,他便是天子,他一定要先铲除皇祖母,谁让她总是对自己一副假惺惺的模样。
可是就在四岁这一年,他的父皇在南下讨贼时病逝,他的敬皇叔成了他的父皇,顾煊起初觉得欣然,可是他的敬皇叔从来对他冷淡,从来只对他称“太子殿下”,而不像他真正的父皇那样可以称呼他为“煊儿”。
顾煊便知道,敬皇叔对他也并未有多好,他极为严厉,又甚是冷漠,他只犯了一些小错处就会被他训斥责罚,称他品性不端,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能做出那篇文章的人。
顾煊恨他,恨他总是待自己格外淡漠,总能戳穿自己的心思,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
故而顾煊反复告诉自己,是敬皇叔杀了他的父皇篡位,敬皇叔杀了最爱他最疼他的父皇,只要他羽翼渐丰,他就一定要杀了敬皇叔,什么天熙帝,什么盛世十年,他都要统统抹去。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十四岁生辰这日,他如今的“父皇”天熙帝,将他传至紫宸殿,离开东宫前他听闻朝中文武重臣皆在当场,顾煊却一时不敢动身。
他知道这位父皇的厉害,他眼睛看不见了,却依旧能掌控整个朝堂,满朝文武远远见他便噤若寒蝉。
顾煊怕父皇是要废了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前几日才密谋行刺父皇,此案至今没有查明,可是到了之后,诸位大臣已经离去,只有他的父皇一人。
紫宸殿内药气沉沉,让顾煊想起他真正的父皇盛宁帝。
顾元琛静坐在窗边暖榻上,身边陪着冯金和一位叫何辉的护卫,顾煊最是厌恶这个何辉,据说是他父皇旧人的孙子,他父皇将他养在身边,多有疼爱。
“儿臣参见父皇。”
顾煊行至前,敛了心神依礼跪拜。
“煊儿来了,起来吧。”
顾元琛轻声说道,这些年他变了许多,声色总是不见喜怒。
顾煊神色一震,他从未料想过他的父皇也会这样称呼他。
他依言上前,垂手而立,目光扫过顾元琛手边小几,并未发现异样。
“今日是你生辰,朕有一份礼物要给你,你应当盼了许久。”
顾煊心头一紧,攥紧了拳头。
“朕已决意退位,今后家国大任就交与你了。”
不是问罪?
顾煊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元琛,一时失语。
“父皇春秋鼎盛,为何突然要将江山重担交给儿臣?儿臣还未能如父皇当年那般,建功立业……”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只让他坐下说话。
“朕老了,也累了,身子愈发不好,不如早早让你登基。”
“你有锐气,有抱负……这很好。”
顾煊跪地谢恩,一时难掩泪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落泪,他不明白为何父皇忽然传位于他,反倒让他难办。
“以往朕待你严厉,也是因为只有你一位皇子,你是太子,故而管教你更需严苛,你幼时先帝劳碌,让你身边小人带坏了……先帝死前叮嘱朕,要纠正你的品性,故而从前朕也经常因小事斥责你,朕不求你不怨恨朕,只是希望你谨记为君之道,先帝与朕打下江山基业,不求你再创盛世,哪怕只做个守成之君也好。”
顾煊一时恍然,只想起他父皇顾元珩死前也是如此言语。
“是,儿臣谨记在心,不知父皇有何打算?”
“朕退位之后,太子可尊朕为太上皇,朕移居泰康殿静养两年,也是怕你年幼继位,手有人突生异心,待你坐稳江山,你可称朕病故,便不必担心有人借朕名义掣肘于你……自然,你若是眼中放不下朕,也可杀了朕。”
“不……儿臣不敢。”
顾元琛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手下之人有意离间朕与太子,朕已经料理了,今后也不当再有这样的事。”
“是,儿臣必定管教好手下之t人,只是,父皇,您要去哪里?”
“朕不喜宫闱,他日陛下宣告朕身故,朕便也只是一介庶民,陛下便不必为朕担忧了。”
“这,这怎么行呢,儿臣还未尽孝道,怎能让父皇一人离去呢?”
顾煊垂眸哀求道,他想,左右父皇已经肯让出权柄,到那时,自然是他为父皇做主。
“朕今生已无所求,许多事已非是朕能以一己之力所抗,只想晚年之时能离开皇城,也当是不负先帝所托。”
“儿臣遵命。”
天熙十年,天熙帝顾元琛以目疾久缠,国本已固,下诏禅位于太子顾煊,改元承康。
天熙帝在位十载,虽目不能视,然励精图治,宵旰忧勤,拔擢贤能,整顿吏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其逊位时,府库充盈,边患尽消,天下尽显升平之象。
承康帝顾煊践祚,便尊天熙帝为太上皇,移居泰康殿静养,新帝仁孝,每遇军国大事,必亲诣泰康殿,躬请圣训,执礼甚恭,皆称其纯孝。
顾煊十六岁了。
这一年他应当依照与他父皇的约定,称太上皇天熙帝病故。
只是顾煊不想这样做,这一年他立了皇后,纳了宫妃,正当成人之时,他想他父皇正是含饴弄孙之年,怎么能轻易离去。
他知道自己从前做了许多错事,寒了他父皇的心,可是如今他当真已经悔悟了,知道他父皇是真正的明君,为教养他耗尽心血,他今后不会再做糊涂的事,他只想好好孝顺他的父皇。
不论他究竟是自己的生父,还是只是他的皇叔。
“怎么都被退了回来,父皇还是不肯见朕?”
顾煊下了朝,便看到被悉数送回紫宸殿的各式暖裘,他在暖炉前烤了烤火,便披上大氅去了泰康殿。
时岁冬寒,顾元琛寒疾发作,在病榻上起身艰难,他不想见顾煊,却也心知拦不得他,故而顾煊走上前来,带来一身寒气,顾元琛只是闭紧双眼休养。
冯金看他难受,便劝道:“陛下,太上皇受不得寒气。”
“那便是你们照料不周——父皇为何不肯收下,是还生儿臣的气吗?您为什么执意要离开,如今京城内外大雪积弥,您这一身旧疾能去哪里?”
顾元琛不想回答,顾煊便就在他身边坐着,也不让跪倒在地的冯金起来。
“地上如此寒凉,你让他们起来!”
“父皇这就愿同朕说话了吗?”
顾元琛苦笑一声:“传位于你时,便也想过会有今日,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顾煊眉目一冷,质问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后悔传位于朕了?”
“如何后悔?朕早就说过,皇位迟早是你的,朕只能怪自己没有教养好你。”
顾煊冷笑道:“父皇又是这般,既然父皇不肯给个缘由——你们就都跪着吧。”
他当真是恨他父皇,恨他永远都是这幅哀叹的模样,好似自己有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
顾元琛却大笑起来,只让顾煊更加慌乱无措。
“你为何要对你敏皇叔下手?你儿时他是如何待你的,他只是个闲王!他只有两个女儿!那是你的姐姐啊,他们威胁不了你的!”
“朕让你学治国理政,你只学会了害你的宗亲,去杀不是你一手扶持的忠臣良将,那朕当年早早退位一番苦心孤诣又算什么?”
“不肖子孙!”
“你——”
顾煊怒不可遏,看着顾元琛,只想起当年他父皇盛宁帝死前绝望的神色,他儿时从没有忘记那个眼神。
凭什么是那般失望的神色,他又有什么错。
“父皇不就是想离开吗?”顾煊冷笑道,“朕才祚国两年,朕还要许多时间,自会好好孝顺父皇的。”
“父皇不就是想去寻姜母后吗,朕知道,这些年朕知道了许多事!可是父皇,那个女人早就死了,父皇断了此番痴心吧!”
顾元琛没有理会他,只哀然道:“朕是管不得你了……你若当真要杀你敏皇叔,要杀闫将军和宗老将军,逼死你皇姑母,那你便先杀了朕吧。”
“您想后悔?晚了!如今朕才是大周的天子,谁让父皇自甘退位的,谁让您自愿去当什么太上皇呢,父皇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顾煊一时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
“是吗?朕不退位,要等你亲手杀了朕,再将满朝文武杀净吗?”
“父皇登基之时流血便少了吗?为何指责朕?父皇,您可知道朕儿时最崇拜您,一心想成为您,可是您有正眼看过朕吗?”
顾元琛剧烈咳嗽起来,想要冷笑一声,却又觉得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许是朕错了,朕只把你当太子,并未深想过要因你是何人的孩子来如何待你。”
他悲凉说道:“是朕的报应啊!”
顾煊最是恨他这样说,竟上前一步抓起他的衣襟,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便有立即松开,为顾元琛轻抚后背。
“好,父皇终于肯认了吗?朕可以不杀那些人,父皇告诉朕,朕究竟是谁的孩子,是先帝的还是您的?”
顾元琛不再瞧他,只闭上眼睛,不看跪在冰冷石板之上的宫人。
“自是先帝的,你不是还曾放任人散布流言,说是朕害死先帝?好,你可以杀了朕为父报仇了。”
“你——”
顾煊还想质问,却见顾元琛阖目落下泪来,他从没有见他这位父皇落泪哭泣过。
“朕中有一日会查明此事,到那时,纵是父皇,朕也不会留半分情面。”
承康五年,顾煊十九岁了,他的长子亦出生了。
十六岁那年,为了在朝中立威,掌控权柄,他杀了很多人,也圈禁了很多人,有些人同太上皇天熙帝是为故交袍泽,他分明为国而谋,却不想太上皇偏私袒护,对他处处掣肘,最终致使父子决裂。
顾煊知道,都是他父皇的错。
不想时隔两年,他的父皇竟然会亲自来见他,顾煊很满意,当即命人把何辉从天牢提出,带至他父皇面前。
“父皇莫怪,此贼通敌叛国,还敢称是得父皇您教养,朕是为了父皇的清名着想。”
顾元琛强从病榻之上起身,数九寒天赶至紫宸殿,已然是气息奄奄。
“如何叛国……他早已离开朕身边去往沛州闲居,何来敌国,陛下就是想逼死朕,是吗?”
顾煊笑道:“那朕便说实话吧,知道父皇疼爱此人,幼时亲自教养他,朕实在是害怕,不想留下祸患,朕不想逼迫父皇的。”
他一挥手,何辉便被施以庭杖,只听惨叫声不绝于耳,顾元琛一口鲜血咳出,便也就势跪在地上。
“父皇做什么!”
顾煊一时惊惧,可是眼见顾元琛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便也侧目不去看。
冯金搀扶顾元琛,看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何辉,不禁哀然劝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啊?竟不知太上皇如今身在病中吗?您怎能如此行事,先帝薨逝之后,是太上皇将您一手带大,您就丝毫不顾父子之情吗?”
“住口!朕还没忘了你,朕今日先杀何辉,再杀洪英,而后就是你——父皇莫怪,朕会为您寻更得力之人侍奉左右。”
眼见何辉声息渐弱,顾元琛终于开口求道:“请陛下放过他。”
顾煊很满意,挥手屏退左右,上前踢开冯金,扶起了顾元琛,请他上座。
“父皇终于想通了,愿意告诉朕昔年之事了吗?可惜啊,晚了——”
顾煊冷笑道:“朕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盛宁帝的儿子,朕总算是查明了,也好,没有血脉羁绊,朕动起手来,便大可放心了。”
顾元琛却问道:“陛下查明这些耗费了多久,多少人力物力,将何辉洪英自沛州抓来,又耗费了多少心力?”
他不需要顾煊回答,只轻声道:“希望陛下今后以此决心为国事操劳。”
顾煊如遭当头一棒,面色青白不接,只握紧顾元琛的肩膀,眼中尽是恨火。
“你休要说这些!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眼见顾煊去拔御座旁的剑,冯金阻拦不得,正欲将当年真相说出,顾元琛却拦下了他,让顾煊回到自己身边来。
“当年朕劝陛下不要对敏王动手,不要杀公主及几位将军,陛下当真纯孝仁厚,只将他们圈禁,朕感激不尽。”
顾元琛忍着眼泪切齿说道。
“却是朕错了,不该t阻拦陛下,请您赐他们毒酒,现下就给他们了断吧。昔年之事,朕悉数知晓,杀了他们,朕告诉陛下。”
顾煊思量片刻,便也按照他说的做了。
“还有赦王。”
顾煊笑了笑:“父皇这倒是想得周全,这才像您,朕也觉得赦皇叔疯疯癫癫,却要一直养在皇宫中丢皇家的脸面。”
“朕与赦王亦有多年不见,陛下同朕去探望他吧,只当是最后一面,他还从未见过煊儿。”
顾煊亦应允了,心下有愧,仍想搀扶顾元琛,却被他推开了。
“你的长子应当满月了,取了什么名字?”
“还没有……朕,朕是想等父皇为他取名的。”
“好。”
顾元琛将手搭在了顾煊手臂上,将至赦王寝殿时,他忽然问顾煊:“朕想知道,当年先帝最后可有什么话说……朕不是怪你,朕知道先帝最后见到了你。”
顾煊只装作不知,说自己当时太过年幼已经忘了。
顾元琛轻轻颔首,带着顾煊去见了赦王。
“你可知道你赦皇叔为何会变成这样?”
顾煊称是因为石贼之乱,赦皇叔被北蛮俘获,遭受百般折磨,最终心智残损。
“你却只是厌恶他,觉得他疯癫吗?”
“朕与他又不熟悉。”
顾元琛唇瓣颤抖着,笑着紧阖双目,仰天长叹一声。
十几名精兵死士霎时涌入寝殿,只将顾煊生擒,一旁的赦王顾元琅受到惊吓,只往顾元琛怀中躲去,顾元琛抱住了他,看向顾煊轻声道:“当年你母妃受徐英胁迫,先与你父亲赦王相亲,而后亲近先帝,称你为先帝血脉,你不是一直在寻你生父是何人吗?朕今日告诉你了。”
“是朕错了,朕以为能将你养好,朕以为能得一日安宁,朕错了,朕走不掉的。”
顾煊破口大骂,称自己不信,而后他看到顾元琛拿着一柄长剑,走向他面前。
他幼时见过敬皇叔的文章,见过顾元琛被太傅批评的论调,他敬皇叔曾写过,无论什么权谋算计,都不如埋伏上十几个刀斧手,将人砍成肉泥便是,这才是谋略。
他一生想学他敬皇叔,又怕又恨,却也学到了很少。
“父皇怎能如此对我!你要杀我?”
顾元琛看了一眼身后的顾元琅,轻声安抚了一句,命人将顾煊带到外面,没有再让他说半句话。
“去把大皇子抱来。”
冯金带人赶到之时,只见顾元琛坐在顾煊的尸首旁,怀抱着安静睡着的大皇子,望着漫天大雪静静垂泪。
与眉儿分别第五年的时候,顾元琛知道她的身子,心想她应当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可是他还是存了一些念想,想自己或许还有一日能一身清闲,回到溧阳那间小屋去,他始终记得那里的路。
如今已经是第十五年了,顾元琛不知道她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
*
承康六年,顾煊薨逝,年十九,朝野震动,史书仅以暴卒讳之。
国不可一日无君,时承康帝长子顾卫钊尚在襁褓,太上皇天熙帝顾元琛不得已再度临朝,颁诏立皇孙顾卫钊为嗣,改元平宁。
天熙帝重掌枢机,呕心沥血,独力支撑江山十六载,至平宁帝十六岁时,还政于孙,然其心力耗尽,退位一年后,便于宫中病逝。
后世史家论及天熙帝顾元琛,皆感慨其一生传奇。
少时临危受命,保国南都,青年时挥师北伐,拓土开疆,更难得壮年双目失明之后,于诡谲朝堂稳坐帝位十载,励精图治,终致海内升平,府库充盈,论及文治武功,堪称一代雄主。
然其身后毁誉交加,骂名不绝,野史稗闻多指其鸩杀皇兄盛宁帝篡位,又言其残忍无度,退位后竟戮杀亲子承康帝以复权。
幸而后世亦不忘其功业,常将其与盛宁帝并称“盛熙之治”,共创大周复国后之鼎盛局面,拓疆北境,更乃千秋万世功绩。
惜天道无常,平宁帝顾卫钊,性情温懦,才具平庸,幸赖天熙帝所留雄厚基业勉力维持,尚做一守成之君。
及至其子文昭帝,承平日久,生于深宫之中,不识创业之艰,唯知享乐,耽于淫逸,怠于朝政,任用奸佞,横征暴敛。加之南北税赋失衡,民怨已久,终致青州流民揭竿而起,一举攻破皇都,顾周灭国。
自盛宁天熙二帝卧薪尝胆,再造乾坤,至其孙辈国破家亡,其间不过三代,区区数十寒暑,空留后世无限唏嘘。
*
东昌城,云来客栈。
午后阳光斜照入堂,老板娘周姝正算着账目,觉有一人驻足门外,迟迟不入不离,便放下笔上前。
他穿了一身玄色外袍,面容清癯,眉宇间略显病色,却自有一身孤高气度,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正望着客栈匾额怔怔出神。
周姝看了一会儿才出门迎道:“老先生,您这是要住店吗?”
“这店名看着眼熟……与溧阳那家云来客栈可有关联?”
他缓缓问道,虽已有年纪,可声色却格外清冷。
周姝笑道:“正是我家开的分店呀,您竟然知道溧阳的老店?”
“早年在东昌与溧阳都小住过些时日,去过溧阳那家客栈。”
老人敛目,进了客栈选了一处角落坐下,只让周姝为他上一壶清茶便是,而后轻周姝落座。
“您瞧我做什么?”
“姑娘如何称呼?与周云,倪维是……”
“那是我爹娘!”
周姝笑着说道,她也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老人,忽感一丝熟悉,总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
“原是这样……”
“您认识我爹娘?”
“算得是故人吧……我正欲往溧阳去,不想在东昌遇到……你可与我说说你家的事?”
“自然可以啊,您先等等茶来。”
左右闲来无事,周姝又觉得面前老人看着有缘,上了茶后便说起了自己父母的事。
“好像那年是溧阳叛乱,我爹娘认识了两个朋友,就是我的康林叔叔和朱莹姨姨,他们出钱在东昌又开了一家客栈,他们没有孩子,后来我长大了,就来这里帮忙了。”
“我父母还和我姐姐在溧阳那边,对了,我姐姐叫倪玉,您认得吗?”
“你爹娘唤你们叫小玉小姝的,是吗?”
“对啊!”周姝莞尔一笑,却不见对面之人面上一点微澜。
他拿起茶抿了一口,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你爹娘可认得一位叫姜眉的女子?”
“姜眉姨姨!”周姝眼睛一亮,“自然认得啊!她是我娘最好的姐妹,从小待我极好!您也认识她?”
“嗯。”
他抬眸问道:“听闻她去过京城数月,回来之后……她身子可还康健?如今在何处?”
周姝闻言,脸上笑意淡去,只化作一声轻叹。
“姨姨从京城回来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时常腹痛,看了许多郎中也诊不出缘由。”
“腹痛?”老人闻言神色一震,竟是极为关切的神色。
“嗯,不知是为什么,后来有个江湖游医说,怕是什么……断肠症?”
周姝顿了顿,续轻叹道:“那时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去了,可有一次,她去了一趟东昌郊外的道观,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条旧祈幡,一个人在房里哭了好久,之后在床上将养了一个月,病竟慢慢好了。”
“不过……好像从那以后,她话反而少了,也不常回溧阳那边的客栈,多半时间都在东昌道观里清修,不然就是在江面上钓鱼,还有时候回溧阳去种种菜。”
“好像……是那天熙陛下第一次退位的时候,她就常常在东昌和溧阳之间来回奔波,我爹娘说,她大概是在等一个人,那段时间姨姨还挺好的。”
“然后大概承康二年的时候……她就走了,走得时候恨安详,睡着的时候人就没了,我娘哭了好久,后来又让我们不要哭,说姨姨这样走已经很好了。”
周姝说着,声音低沉下去,眼中也泛起泪花,只是面上笑着,大抵过往回忆于她而言并不痛苦。
“再就是承康四年,小珍妹妹嫁了人,有了孩子,一直陪着姨姨的凌错叔叔说自己放心了,有一日我娘没看住他,他也就随姨姨去了。”
老人只是静静听着,垂眸望着手中的剑,看起来无喜无悲。
周姝并未察觉他神色有异,便继续道:“康林叔叔和朱莹姨姨开了这东昌的店,说也是想等一个人回来,是您吗?他们很快就要从建州回来了,您或许也认得t他们?不如在这里多留几日吧,既然您是我爹娘的故人,那我就给您个折价?”
老人轻笑了一声,缓缓摇头:“不必了,故人相见,徒增伤感。你可知……姜眉她,如今安葬在何处?”
“姨姨很早以前就交代过,若她去了,要将她火化……然后撒入江水中。”
“她说,这样就好了,一直都很自由,溧阳和东昌随她去。”
“好,多谢你告知我此事。”
老人身子轻晃了一下,拿起剑离开了,留给周姝一个金饼,周姝不肯要,他说这是交给康林的,周姝追了出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默默回首,说自己叫顾玉。
顾玉?
周姝呢喃念着,总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有一声长叹,过了约一炷香的时候,一个叫何辉的中年男人进来问,可见过一位老人,周姝问可是叫顾玉,何辉一时恍然。
“您去东昌江边看看吧。”
何辉赶到江边,只打听有位老人买下了一条小舟,并将一支旧竹笛与两页曲谱都赠予了船夫。他心下不安,急忙租船追去,最终在江心找到了那条随波轻荡的小舟。
“太上皇?”
何辉轻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他连忙上了小舟,才看到顾元琛静静伏在船头,姿态安然,身下压着一柄剑。
这柄剑当真不同寻常,此刻天光黯淡,剑身却愈发显得冷厉幽寒,仿佛不是沾染了热血,而是要将一生最后的温热都幽幽吸竭一般。
他略显瘦削的手腕间有一道深刻的剑痕,鲜红的血液低落入江中,晕开,消散,似乎像要追随什么一样。
(全书完)
2025.11.05
無虛上人——
作者有话说:情绪有点崩溃,本来应该好好写结尾这几章的作话的可是实在哭得难受没有力气了,想说的也太多了,有很多想感谢的想表达的,想探讨的,番外的时候我会写好发出了,然后补在这几章后面
————
感谢支持,大家万事如意,永远幸福,永无遗憾
【全文完】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
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
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
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
[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
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
[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