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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局外人

    此言既出,满船人目光如炬,皆齐刷刷地投向沈渊。


    是了!这位气度不凡的郎君,可不就是从京城来的将军?


    众人方才被骇得魂飞魄散,竟忘了眼前就站着位朝廷命官。


    沈渊却不曾理会四周希冀的眼神,独独垂眼凝视着祝姯。只见这狡黠女郎眼尾微挑,指尖绕着柔滑青丝打转,分明是好整以暇,等着看他如何接招。


    沈渊才不上当,轻哂一声后,不紧不慢地说:


    “本官是武将,缉凶拿匪尚可,破案实非所长。”


    此言也并非全然推诿,他此行押解钦犯,干系重大。若再分心查这桩命案,只怕会顾此失彼。


    船上众人闻言,顿时神情黯然,心头希冀被浇熄了半截。几个胆小的妇人更是惶悚不安,以帕掩面,几欲垂泪。


    然为人君者,自当庇护百姓。


    沈渊虽不打算查案,却也不会袖手旁观。他话锋陡转,沉声说:


    “自今夜起,本官会命侍卫加强巡守,必不教那凶徒再逞其恶,诸位大可安心。”


    眼见事有转机,陈四脑筋灵光,率先打躬作揖,谄笑奉承道:


    “有劳尊驾,小的们感激不尽!”


    众人如梦初醒,赶忙团团作揖,连声称颂。


    沈渊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对着扶刀肃立的杨瓒吩咐:“传令各哨,即刻起十二人成组,入夜后每两个时辰轮换一班,不得有误。”


    沈渊略一沉吟,眼风掠过祝姯与那胡姬碧娑,复又补充道:“女客厢房外加派双岗值守,若遇可疑之人——”


    “格杀勿论。”


    “是,属下遵命!”杨瓒抱拳应诺,当下召来副将,调度传令。


    须臾间,但听甲胄铿锵,侍卫们披坚执锐,已列阵待命。森然如铁壁铜墙,叫人望之心安。


    若无此夜半惊变,此刻正是众人酣眠之际。而今风波暂平,诸人皆面有倦色,呵欠连连。三三两两散去时,步履蹒跚如负千钧,显是心神俱疲。


    沈渊径自踱至祝姯面前,略略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下送娘子回房。”


    沈渊嗓音低沉,欺身上前的姿态隐隐强势,仿佛是对她方才看热闹的回敬。


    祝姯颈后寒毛乍起,暗骂这男人忒小心眼。但转念一想,左右也是顺路,她便未曾回绝,骄矜地扬了扬下颌,指使沈渊开路。


    杨瓒见状,立马尽职尽责地跟上去,落后数步之遥,护送他们上楼。


    并肩静默之际,沈渊忽而问道:


    “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祝姯。”


    历代神女名讳,外人皆无从知晓,故而祝姯并不在意坦然相告。


    末后,她还饶有兴致地解释一句:


    “祝融的祝,女侧有光的姯。”


    尾音未散,忽闻身后甲叶作响。


    祝姯满脸无辜地回首,果见杨瓒步履踉跄,险些失态跌倒,嘴唇直颤,欲言又止。


    北域奉火凤为图腾,楚人则是尊祝融为始祖。双方皆以炎帝苗裔自居,共祀火德。


    这“祝”字本不足为奇,可她直接以楚人先祖祝融来释姓,着实是……


    出人意料。


    偏生她说得云淡风轻,眼神澄澈如秋水,倒教人不好怀疑。杨瓒暗想祝娘子这般善良温柔,应当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占他们便宜的意思。


    可沈渊不这么觉得,并且他十分笃定,祝姯就是故意的。但他宽怀大度,不与刁猾女子计较。


    斜睨祝姯一眼后,沈渊唇角微扬,竟顺着话头接道:


    “原来娘子是火神后裔,失敬失敬。”


    祝姯被他这般瞧着,莫名觉得耳根发热。


    她哼哼两声,才不接茬,只回问道:


    “敢问阁下尊讳?”


    沈渊步履微滞,似有踌躇。廊间风灯摇曳,在他眉宇间投下淡淡的影。默然三息,方闻其声:


    “申遇安。”


    遇安?


    祝姯暗自咀嚼此名,心道世间百态皆如流水,能随遇而安者,随缘自适,不滞于物,方是真自在。


    只是倦意如潮,神思渐涣,她暂无闲谈的兴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几句。


    待至舱门前,祝姯与沈渊简短道别,便推扉而入,径自回房补眠去了。


    雕花木门轻阖,将最后一缕浮动烛影,剪碎在满地流溢的清辉里。


    -


    祝姯这一觉睡得酣沉,醒来时已见云开雾散,红日满窗。


    舫外天光如蜜,缕缕灿金自云隙斜斜淌入,攀上青釉瓶里几枝粉艳桃花。


    祝姯斜倚窗畔,眸光漫过河面上起起落落的水鸟。待进罢粥食,便唤南溪同往二楼,拜访那对带着幼子的夫妇。


    船壁新刷的桐油尚未干透,泛着明亮光泽。楼梯表面虽已仔细擦洗,但木料沁了血,颜色仍隐隐发深。


    “依娘子所见,那小童言行诡异,是身染怪疾所致?”南溪听罢祝姯所言,不由惊讶发问。


    “昔年游历康国时,确曾见过相似症候。只是具体如何,还须问过才能知晓。”祝姯娥眉低垂,眸中泛起慈悯之色。


    神女行走四方,见众生疾苦,焉能作壁上观?


    “稚子染病,一家人都跟着揪心,瞧着怪可怜的。”祝姯轻叹道。


    南溪本还担心船上危险,欲劝说祝姯留在房中。听罢倒也明白她所想,终是未再多言,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循着昨夜记忆,寻至那户人家的舱房外,却见已有一男子驻足门前,抬手轻叩。


    男子身后背着柄长剑,身形修长如崖边孤松,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江湖气。


    头一日登船时,祝姯便曾见此人倚坐在船尾,仰头痛饮烈酒。浊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半幅衣襟,像极了传闻中的游侠浪客。


    南溪暗道一声“不巧”,扯了扯祝姯衣袖,低声说:“娘子,要不咱们先回房去罢,晚些时候再来?”


    祝姯却纹丝未动,反倒竖指抵唇。拉着南溪隐于廊柱之后,凝神静听。


    房门微微一动,继而谨慎地拉开条细缝。待看清来人,方才彻底敞开,内里传出男主人欣喜的声音:


    “叶兄快请进。”


    须臾,又闻妇人轻声唤道:“文生,快来见过你叶伯父。”


    细碎脚步声后,孩童清脆问安声响起:


    “叶伯伯好!”


    文生仰着小脸,眸中满是孩童特有的天真。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活泼伶俐。


    他歪着头,目光在几个大人之间好奇地转来转去,时不时翘起脚尖,又被母亲按着规规矩矩地站好,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古怪模样。


    “上回去你们家的时候,生哥儿才这么高。”


    那叶姓郎君垂手比划了一下,与夫妻俩温声寒暄,顺带揉了揉文生毛茸茸的小脑瓜。


    屋内几人絮语聒聒,隐约透出门板。祝姯恐会惊动他们,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得侧耳细辨。


    正当祝姯确认无甚异状,欲携南溪悄然离去之际,忽闻那叶姓郎君话锋一转,声调陡然沉凝:


    “说来蹊跷,今早众人齐聚梯前,我竟自混乱中,依稀瞧见几位故人。”


    他略作停顿,疑惑道:


    “这茫茫烟波,一艘画舫之上,竟有如此巧合?”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祝姯心头骤紧,微眯起眼眸。


    果然,这艘船不大对劲儿。


    死一般的沉寂后,终是男主人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而迟疑:


    “莫非……叶兄也收到了那封信?”


    叶郎君并未多言,只长叹一声,默认下来。


    信?什么信?


    祝姯竖起耳尖,似有铜铃在五脏六腑间骤然摇响。


    听壁角并非君子所为,她本该就此离去。可这谈话声里,偏生夹着几个令她在意的字眼。


    罢了,横竖都已听见开头,不如……就再听两句?


    屋内众人浑然不觉隔墙有耳,犹自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自打瞧见那块红珊瑚,我便跟胭娘说,准是有人存心把咱们聚到华州,为着当年之事……”


    “究竟是谁把我们引到这艘船上?”


    “送信之人行踪诡秘,连个影儿都没逮着,忒蹊跷了。”


    “会不会与魏道孤有干系?”


    “管他是谁替天行道,魏道孤那杀千刀的——”


    被唤作胭娘的妇人突然哽住,咬牙切齿道:


    “死得好!”


    这般恨意滔天之语,屋内竟无一人出言劝阻,反倒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


    魏道孤之死,果然不简单。


    而这一船看似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竟暗藏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怀揣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股寒意自脊背攀援而上,激起臂上细小疙瘩。祝姯恍然意识到,在这艘画舫上,她们才是异类。


    那些性格迥异的船客、殷勤精明的小厮、沉默木讷的艄公,或许正站在日光不及的暗处,用同样阴鸷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个误入杀阵的局外人。


    眼前分明是熟悉的画舫楼阁,却仿佛隔着一层血色薄雾。什么都真切,又什么都看不真切。


    “噔——”


    屋内传出茶盏相碰的脆响,胭娘在丈夫的安慰下渐止抽泣,转而与那叶郎君闲谈叙旧。


    祝姯与南溪相顾惊疑,屏息提步,轻烟般悄然退远。


    南溪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乱撞,满腹言语鲠在喉间。直待确认周遭无人,方才将将舒了半口气。


    她翕动双唇,话音未吐,忽闻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祝娘子?”


    男子嗓音低醇,惊得祝姯肩头陡颤。


    原是她正出神回想着方才之事,魂思不属,竟冷不防被这声音骇了一跳。


    这般失态模样,尽数落在沈渊眼中。但见他凤眸微眯,目光沉沉,在二人身上仔细打量。


    沈渊缓步逼近,探究道:


    “二位在做什么?”


    祝姯定了定心神,回身看清来人,见他自木梯拾级而上,便猜到他定是又提审安磐陀去了。


    南溪显然也想到此处,心头蓦地发紧,下意识挽住祝姯手臂,指尖沁凉。


    祝姯在心底暗暗“啧”了一声。


    这群金吾卫,当真如铁桶一般,将人犯看管得密不透风,倒教她寻不着下手之机。


    思及此,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慵懒抬手,将鬓边一缕青丝拢至耳后,漫不经心地答道:


    “舱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罢了。”


    沈渊闻言,唇角微扬,显是不信这番说辞。


    他向前踏出一步,玄锦官靴踩在木板上,竟未发出半分声响。修长身形投下浓重阴影,将祝姯整个笼在其中。那双凤目如鹰隼锁住猎物般,逡巡她面上每一丝细微变化。


    “娘子若未行亏心之事……”


    沈渊尾音拖得绵长,抬手拂了拂自己肩头,意有所指道:


    “何以惊惶至此?”


    提起这个,祝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倏然抬眸,杏眼中秋水潋滟,没好气地瞪着他:


    “阁下走路没声响,说话又总爱从人背后冒出来,换了谁能不吓一跳?”


    新仇旧怨一起窜上心头,祝姯越说越是气恼,忍不住又愤愤嗔怪:


    “整日里神出鬼没,跟个索命阎王似的!”


    听得她这番夹枪带棒的埋怨,沈渊初时愕然,没顾得及还口,便一下子错失先机。


    想他自幼贵为东宫,何曾有人敢这般指着他鼻尖数落?便是朝中重臣,在他面前也是恪守仪矩,不敢稍有冒犯。


    此刻竟被个女郎当面抱怨,一时怔在当场。听到后来,也只好静静地看着她,神情里甚至还透出些许纵容。


    祝姯自说自话,反倒觉得无趣。末后便收了神通,话锋一转:


    “对了,明日便是上巳,我欲去船头饮酒,赏一赏这春夜河景。”


    沈渊闻言,唇角缓缓抻平:


    “船上刚出了命案,凶徒也尚未缉拿归案,娘子孤身出门,就不害怕?”


    祝姯眼波流转,迂回试探道:


    “我冷眼瞧着,仿佛都是些江湖人的恩怨。与我等寻常船客,能有什么干系?大伙儿各走各的阳关道便是了。”


    “况且阁下不觉得,这船上的人,似乎都有些旧交情么?”


    沈渊能发觉祝姯在暗中察探众人,祝姯自也亦然。二人皆在试图勘破迷局,却又各自懵然不得其解。


    这般境遇,倒叫祝姯心中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恍惚间竟有种化敌为友、同舟共济的微妙心绪。


    沈渊眸色一沉,廊间的风拂动袍角,牵带起幽思茫茫。


    他沉默片刻,终是避开话锋,只道:


    “即便与你我无关,夜间宴饮,终归太过危险。”


    祝姯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劝告,执拗地仰脸说:


    “我偏要去。”


    言罢,祝姯兀自转过身,望着夕阳下粼粼波光,语气里染上悠远的怅惘:


    “在我们北域,此水唤作孔雀河。”


    “因为它的颜色,就像孔雀翎羽上最亮的一抹翠。”


    “可一旦过了胜州久浪津,河水便会不断裹挟黄沙,再难觅得此刻青蓝碧绿。”


    祝姯惋惜地摇首,只余泥沙滚滚时再赏景,未免忒没趣儿了。


    沈渊静立良久,望着她扶栏远眺的背影,终是轻叹一声:


    “就为这片刻风月,连性命都可置之度外?”


    沈渊声音低沉,不赞成之意,昭然若揭。


    祝姯蓦然回首,杏眸亮晶晶的,期许地望向他:


    “这不是有阁下在么?”


    她语气轻快,梨涡浅现。


    沈渊不为所动:“在下夜里公事繁忙,无暇陪娘子把酒言欢。”


    他能有什么公事?还不就是审问安磐陀。楚人素来居心不良,成天到晚惦记着探知神殿秘密,好将其据为己有。


    祝姯自不肯叫他遂意,当即移步近前,扬眉追问:


    “当真不来?”


    沈渊垂眼看向她,只见她半边脸庞浸在瑰丽霞彩中,像染了金釉的玉瓶,光艳照人。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移开目光,回身之际,嘴上仍强撑道:


    “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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