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世4(六)
隔日老皇帝仍然称身体不适不去上朝,想依赖长栖在外与聂奇水周旋,可惜现在长栖一心为太子着想,果断抛弃老皇帝,颠儿颠儿的跟着太子出宫前去慈恩寺为灵塔选址。
这事情本不该太子来,但老皇帝连朝都“不想”上,太子去名正言顺挑不出错。
于是一早,车队从东宫出发。
由两名内率府的人在最前方清道持绛幡,四名着素袍太监居中,奉令每隔百步口诵“储君行佛”,再后是六匹枣红色骅骝开道金辂。
因为在丧期,赤色的车厢厢板从原本绘四爪金蟒换成素色无字板,除去外盖悬着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其他一切从简。
再其后,是一辆载满经卷的佛经车和一辆载着沉檀的香药车,最最后是护卫的神策军八名侍卫,与太医车隐在队尾。
车队到达朱雀门后,厢车即降帘,不让百姓窥见储君真容。
也就在这空档,本该在中尉外府会和的长栖,忽然出现钻了进去。
温茗正手持经书,神游天际,被此举吓了一跳。
“中尉公?!”
他赶忙放下卷书,下意识就说:“你,别乱来。”
长栖一边讶异的看向他,一边坐定对面,“奴婢不过是嫌冷进来讨个暖,殿下在想什么?”
温茗:“……”
温茗面色飞快闪过一丝羞恼,绷着脸干巴巴道:“哦,那,中尉公随意。”
长栖心底暗笑,眼中染上兴味,反问道:“莫不是,殿下刚才在想昨日之事?”
温茗正要再拿经书的手当即一抖,再次擦过手心坠落,接着下一秒,一只布满青筋的手强势插进指缝间,十指相扣之时,一股外力将他整个人往外扯。
猝不及防,温茗惊呼一声,精准落入对面的怀中。
“……”
长栖眼底盛满戏谑,抚上太子殿下的后腰,故意用翠玉扳指沿着背脊攀岩而上。
“殿下昨日,好热情。”
温茗霎时晕红了脸,眸光禁不住失神一瞬。
他昨日,确实孟浪了些。
因为那封信——
是母后暗通款曲意欲谋反的证据。
为得却不是他。
是她自己。
他小时候并无察觉,像历朝每一位太子一样,六韬蕴于齿龀,九术谙于总角时。
但母后却每每在之后告诫他这些直不够,长在宫里,他最需要练出的是野心、杀心和机心。
当时的他懵懵懂懂,母后亲自以身试法用实例告诉他是什么意思。
再接着,母后又言明这些练出来后却不可被人看出来,需用《孝经》掩饰野心,借佛经消化杀心,凭诗赋粉饰机心。
那时他听后很震惊久久难以平静,父皇都不曾明白的道理,母后居然能领悟得透彻。
他甚至大逆不道地想,母后或许才该是那个坐上皇位的人。
但她是女子。
她的儿子更是个世人厌恶的双儿。
所以母后想争命,她说保守再好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被发现,他们绝不坐以待毙。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有了帝王想法,又或许她一直都有。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母子俩在某种意义算得上如履薄冰相依为命。
母后薨逝后,父皇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太子之势就如大厦倾倒岌岌可危,朝中无人雪中送炭,只有狼群伺机围猎。其中,昌琦就是那条最狠的。
他曾经这么以为,然而却没想到竟有一丝生机。
温茗不清楚昌琦是何时得到这份信,又有没有想过拿这份信却获得最大的利益,他只知道如果是自己得到这份信,绝不会用这种拖泥带水、谈得上温和的手段。
母后曾言:既啜醴泉,岂畏鸩羽。
温茗想,既是天潢溃胄,处于权力漩涡,不管身边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他肯放弃一些,都可为他所用。
……
方案几上,新茶正被茶涡点开,叶瓣遇热而化,烟雾蒸腾,车厢内,每一缕香气化作绳索般紧紧缠绕着跪趴在地的太子殿下。
“——呃——”他正蹙紧着眉,双颊潮红,承受着后方狂风暴雨的洗礼。
他的双手正紧紧攥住软毯的绒毛,锁骨间的汗珠不声不响渗入交颈鸳鸯画中,和那些婉转呜咽声一并被吞噬。
“殿下,奴婢伺候的您舒服吗?”
那人恶劣的发问,可温茗哪里说得了话,满鼻的麝香让他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直到腰窝被狠狠砸进一滴滚烫的汗津,他的腰肢猛地弹跳一瞬,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阵阵颤栗。
“……”
极致的反馈似乎使那人十分满意。把控的力度越发深了。
“……不要再……”
可惜,含着哭腔的求饶声被迫吞于齿末,紧随着空白的意识一起消散。
车队徐徐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后,停在大慈恩寺山下。
前方驾车的太监犹豫着要不要唤时,里面传来一道沉声,“继续,到寺门口。”
太监心中惊讶,但立即应声,朝前方开道者示意继续前进。
按礼法,太子需在距离山门百步下车步行入寺,但长栖不太乐意,外面天寒地冻,温茗本就体弱,再有冷风一吹不得大病一场。
于是他仗着自己人设,直奔寺门,就算礼部挑错,也到不了太子头上。
正如他所想,寺内主持早早已经集中全寺众僧在寺门口迎接,在看到车队上了山门时,方丈主持脸色微妙的变了变。
车内。
“殿下可能走?”
温茗正在长栖怀中阖眸平复着心跳,闻言吩咐:“给孤更衣。”
长栖唇角微勾,欣然伺候。
须臾后,等太子收拾妥当,他先下了车。
今日他打扮的非常晃眼,特意穿了一件紫袈裟,内衬绛纱官服,下摆共用密褶十二道,配鱼袋,脚则穿着乌皮六合鞋,他还难得的拿了把拂尘,用的是白耗牛尾,柄上镶嵌着磁石。
对着领头方丈,他的嘴角扬起恰好的三寸弧度,表情高深莫测,实则内里腮帮肌肉正磨着一枚下车前偷塞进的蜜饯,双眸充满漫不经心。
方丈主持等见到他后,皆眼底闪过了然,双手合十行佛礼。
长栖懒得搭理,转身去接太子。
温茗已经整装肃容,欲准备提袍下阶梯。
长栖在旁有意举起胳膊,示意他扶着:“殿下。”
温茗顺势而下,却也不忘暗中瞪他一眼。等至脚底落实地,缓步走过去,虚扶方丈肘部,垂眸合十见礼。
一举一动皇家礼仪,挑不出半点错。
方丈回礼,抬手示意身旁的僧人呈上来银盆盛香水浴佛水。温茗面容更为庄重肃穆,落下无名指而后轻点额头。
等事必,他唤来等待在旁侍从。每一位侍从手中都托着备好的仅东宫特供的素点心。
方丈等僧皆跪接,温茗取出前三盘一一发放,模仿“佛陀分食”的姿态。
这一系列流程走过之后,已经一个时辰之后。
长栖在旁边等着都有点无聊了,好在出门前他特地“强制性”让太子多穿些,即使是冬日的冷风中,太子殿下的额头还泌出汗意。
热总归是比冷强。
终于,方丈请进寺庙,一路上来往香客不断,见到他们这个架势皆是远远的绕路走。
长栖看得还算满意,他曾想在今日禁一天香客,但温茗却道不必,慈恩寺声名远播,许多百姓们闻名而来,行百里路只为在佛前求得心愿,不能因为他的到来而让他们等待。
听此,长栖只好前一天布置,将神策军充作香客插入暗中,时刻警惕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孤记得,母后生前最爱的就是慈恩寺的晨钟暮鼓。”
温茗来到一颗古柏前,熟悉的场景让他神色哀伤,嗓音骤哑。
“师傅,孤今日,想在她常礼佛的观音殿前,供一盏长明灯。”
方丈低头:“阿弥陀佛,太子孝心至诚,自当有佛光护持。”
温茗颔首至礼,随着方丈拐向另一条道。
跟在身后的长栖无所谓,总归殿内总比殿外强。
观音殿内清静无人,殿高九丈九尺,主尊观音宝相目光悲悯,低垂的眉眼用青金颜料勾勒,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都似在与观者对视。左手托净瓶,右手无畏印,衣纹流转似被南海微风吹拂。
殿前青铜香炉三足踞地,龙行吞烟口日夜吐纳檀雾,约莫是这个原因,温度比外面升了不少。
此次有方丈亲自主持,其他多余僧人全部退下,长栖张望了一会儿,也表面让其他人都退下。
实则悬梁之前黑衣郎早已潜伏其中。
方丈做礼前与温茗合十,随后去取银盏盛南海鲸油,再取灯芯,取后特意说明这是先皇后旧年所赐的七宝丝,接着,在底座之下题字“长明不灭”。颜料似乎是金漆。
长栖看得有点奇怪,总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疑惑,他又将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在与方丈意外的对视一眼,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突然来此,太子殿下是特意试探方丈来的吧?慈恩寺与皇家可是颇有渊源。
长栖看过去,烛影摇红初处,太子殿下的身形都略有虚幻,可目光仍是从他的素色麻跑攀援而上,就在将触及颈的刹那,倏地转向佛前供香的一缕青烟。
——咳咳,这种地方还是不要瞎想了。
话说回来,他在这儿是不是有点碍眼,说不准他们还要密谈什么。
长栖轻咳一声,佯装打了个喷嚏,接着假装惊恐伏地:“佛前失仪,奴婢罪该万死!”
温茗:“……”
他何时听到中尉公说过这种话。
温茗绷住脸,温和道:“你且出去吧。”
“谢殿下宽仁。”
长栖立即爬起来,夹着佛尘,快速走出观音殿。
当然,他也并未走远,在附近找了一处地方坐下,随从的神策军妥当的分散开来,隐秘的暗卫也紧密保护着。
长栖检查一遍之后才收回视线,漫无目的的随意看。
慈恩寺香客络绎不绝,大多都是朴素人家挎着竹篮子放着香前来礼佛求愿。
每一处殿门口都排着队等待,长栖好奇又稀奇,大略扫了一下,突发奇想这里会不会有财神殿,他让系统搜了一下,发现没有遂失望收回视线。
[宿主您缺钱吗?]
这话问的。长栖反问:[你难道会嫌钱少?]
[系统不用钱。]
长栖无言一秒:[……我是个俗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不像那位殿下,什么都不缺,品德还高尚,至善至孝不说,又同时不乏王者手段。
他想起昨天太子冷静之后,立即决定将计就计,迅速临摹信件字迹,重写一份内容交由他再发出去,坐等敌人先露出马脚。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人看似表面温柔孱弱实则城府——
[不好宿主!攻略对象被刺伤了!]
什么?!
长栖弹射起跑。
[怎么回事!]
[攻略对象出殿后见到一个小女孩摔倒在地,去将她扶起时被匕首刺中腹部,现在正往大雄殿转移。]
“……”千算万算没算到——
这帮阴险小人!
第52章 世4(七)
大雄宝殿是慈恩寺的正殿,那里藏有隐秘的暗道。
长栖一边狂奔盘算着逃生出口,一边让系统实时播放此时温茗的情况。
他整个人正趴在银面具的黑衣郎背上,面上血色尽失,唇色发紫,左勒下三寸的刀伤皮肉翻卷,腰腹素白的麻袍上血渍呈喷射状,仿佛一张冬日寒梅怒放的写意画。
[播报生命体征。]
系统迅速综合扫描得出结论:[攻略对象已中毒,需尽快救治。]
长栖脸色变差,那匕首怕是抹了毒。
此时,画面正护送着的神策军营兵们突然停下脚步,改变走位方阵。
只见四周寺廊道中分别跳出十几名黑衣蒙面的杀手,他们手持长刀,刃口泛着幽蓝,轻飘落地,靴底无半分声响。
路过的香客们尖叫四处乱窜,这些人宁肯错杀绝不放过,速度极快得取走一切拦路者的命,目标明确直奔温茗。
如此心狠手辣、且呼吸频率一致长期合练过的招式,长栖太熟悉了,立即识别出这是是“自家”神策军左营之人。
不待他多思考,寺庙屋檐之上陡然出现几十把□□,毫不留情从不同角度向下激射,数发箭镞在空气中擦出鬼啸般的尖鸣。
不好!敌人太多。
长栖脚下紧急刹车,飞速切换展示屏上调出地图搜索另一条路径。
接着,他果断往南北方向疾驰。
神策军右营兵武力不弱,但也难敌车轮战,长栖此时赶过去毫无意义,必须先快一步到达大雄宝殿。以对方如此密集的攻击,怕是殿内应也有埋伏,他得提前清理掉,才能利用起密道。
[兑换火药。]
系统:[好的宿主。]
[按照我标的这些方位放置。]
[好的。]
长栖一边吩咐一边狂跑,快到时,他立即让系统点燃,登时里头浮现巨大的滚滚浓烟。
气浪拂过面颊,他身上的紫僧袍瞬间鼓胀如花苞。
——差点忘了这些碍事的。
长栖不敢耽误,一边快速脱衣服扔掉拂尘,一边趁机从碎裂的墙洞钻进去。
他并没有放太多火药,只足够炸伤人即可,但因放置的地点距离近,他一进去便看到满地的死伤者足有二十几人,金光砖上血淌了一地,附近的经幡、经书和被炸的稀巴烂的供桌都被溅了鲜血。
长栖赶忙回头看一眼莲花台上的三世佛,心虚的在心里道个歉,然后脚步不停的躲在最外的朱漆梁柱旁,向殿外惊疑不敢进的营兵大喊:“快进来!”
最近的营兵立即冲进来,和长栖配合默契的一左一右大力去推闭殿门。
在这短短几秒,最后两名神策军右营兵被箭雨射中击杀,背着温茗的黑衣郎中腿部也中了毒箭,黑血迅速失流。
长栖看得胆战心惊,嘶吼着快进来。
然而就在黑衣郎刚及门槛便被一弓爆头。
霎时间鲜血四溅喷洒在正午的阳光里,那支铁锈色箭矢头穿透银面具直直钉在长栖脚下。
四周厮杀声突然退潮般远去,他的脑袋嗡得一声,一片空白,只能愣怔怔的看着黑衣郎僵直倒下,背后的温茗也被摔落在地。
——没有伤口。
温茗的头部没有伤口……
长栖猛地清醒过来!肾上腺素狂飙!
那支箭只射中了黑衣郎!
长栖都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手下不带半分犹豫抄起昏迷的太子殿下,直向三世佛狂奔。
未得手的杀手迅速冲进来向他的方向甩出一根□□,枪头蛇形钩,对准他的咽喉。
另一侧同一时刻掷出巨大的铁网,网上每一根倒刺都涂满腐筋散。
紧急状态下,长栖急中生智全力以赴踢翻香炉挡住疾驰而来锁链,然后一个贴面滑行、蛇形走位,侥幸躲过那展铁网。同时心中默念系统再埋火药。
此时殿外,仍不断有四面八方杀手持刀向这里冲,铁了心的要温茗死。
还有他的。
长栖于是大喝一声:“炸!!”
话音落下,殿顶悬着的青铜梵钟轰然坠落,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顷刻间吞噬无数黑影。
“铛——”空气被挤压出肉眼可见的波纹,青铜碎片直射飞溅,嵌入梁柱深达三寸。
地面金砖在冲击波之下呈放射状龟裂,远处的杀手直接被气浪掀飞,撞碎窗棂不知去踪。
长栖连滚带爬爬到佛像之下,原本慈悲的眉眼如今正浸在血瀑中。
他手指迅速在莲台下的第三朵金莲顺时针扭转三圈,供桌下即刻发出“咔”轻响,露出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长栖先把温茗塞进去,紧接着自己再钻入,在杀手抬袖发射毒针之际,按下机关。
呼——
长栖极限悬着的心总算稍微落下一点,随即争分夺秒兑换一枚解毒的药,揽来昏迷的太子殿下,摸黑将其喂进他的嘴里,压喉吞咽。
接着顺着这条潮湿的霉味与檀香交织混合的小道,找到第一个致命机关,故意去触发。
既然杀手来自宫中,长栖不敢赌对方不知道大雄殿有密道,保不齐等他们顺着密道出去,那些杀手就在外面等着。
索性直接触发机关,另辟蹊径,只需再将引动出的剑阵合上,他们便可自由落体直接到达系统标注的安全底部。
谁也不会想到机关里面会有人。
脚下铜板陡然变空,长栖心有准备,抱着温茗极速往下坠落。
黑暗瞬间吞噬双目,耳边呼啸着风,他尽量将会被石壁碰撞的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砰——”长栖仰面摔下,冰冷的液体瞬间灌入口鼻。
“咳,咳咳,”他喘息着吐出呛口的苦涩味,随即顾不得疼,忙去看怀中温茗。
“殿下?殿下?”
温茗似乎被大幅度动作震醒,喉间溢出不成调的气音。
长栖赶紧抬手去摸颈部,脉搏微弱的如将熄的烛火,身体已在失温。
“温茗?!温茗!”
长栖急得大喊,一边赶紧兑换系统商城里的急救药包。
当看到它的价格后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犹豫,可看到无知无觉时而停滞数息的倒在肩颈的脆弱下颌,长栖还是咬牙兑换了。
弹窗立即跳出输入使用者的名字。
长栖输入温茗。
随后以肉眼可见的方式,一层金光闪烁着飞舞着铺洒太子殿下身上的每一寸。
没待他松口气,头顶直直的甬道传来虚虚的人声。
长栖一惊,忙屏住呼吸,静默下来。
应该是那些杀手反应过来了,开始巡逻集中密查。
如此不肯罢休,大概率下的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下面是什么?]
系统回答:[曲江。]
长栖一愣,他下来后倒地是没仔细看,现在这么扫一圈,发现竟处在一个小小的洞穴中,不远处就有一条地下暗河。
他有点头疼,温茗本就体弱,急救药包也只能无限保持身命体征,皆时他带温茗跳河的话,路太难行了点。
“中……”
微弱的声音忽然从肩怀中发出,长栖一顿,惊喜道:“殿下?殿下您醒了?”
“……中尉公。”
长栖连忙压低声音回答:“奴婢在,奴婢在,殿下,您醒来太好了。”
他正愁着呢。
温茗张了张唇,腹部之下传着钻心的痛,使得他现在气若游丝,用尽全身之力也仅仅只能说几个音。
长栖察觉不对,抬手探了一下,发现他现在开始高烧了。
长栖忍不住心底咒骂一声,视线立即抬向半空,在展示板上系统商城里继续搜索退烧药。
“你,你走……”
长栖一时没听清:“什么?”
“你走……你一个人……能逃走。”
长栖想也不想拒绝,“不行。”
他花了那么一大笔金币兑换的急救药包,现在把人抛了岂不是白花了?
再说了,把攻略对象扔了自己跑,还怎么完成任务。
“听孤——”
长栖沉声打断:“殿下别说废话了,听奴婢说。”
“殿下,下面是曲江,您会凫水吗?”
温茗沉默片刻:“会。”
“那好,奴婢是这样想的。”长栖一边查看系统放大的江水地形图,一边转述直线距离换算这个世界的计量单位,再添加水下气压,共需游多长时间。
当然,同时也要考虑临近的几个出岸口是否安全,若不行那就需再加上一段不确定距离。
长栖说着说着就觉得有点强人所难,这对于健康人都尚有难度,更何况受伤的身体本就孱弱的温茗。
长栖沉默下来,思考别的可行办法。
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摄住了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他的视线牵引到底下,他不由看去,直直对上那双温和虚弱的眸子。
“……孤,想拜托你,若可以,母后下葬之日,换下宣王,由你代丧……母后,生平爱听戏,中尉公,若你有闲暇,可否代孤,代孤去看看……”
长栖:“……”
长栖惊疑:“你不是在交代遗言吧?”
温茗沉默一瞬,唇角漾出一抹浅笑,犹如初融的雪水渗入冻土,温柔的让人心尖发颤,“中尉公莫怕……等你走后,孤,再走。”
长栖:“……”
长栖微微睁眸,对他这种仿佛习以为常,甚至熟能生巧的面对死亡的下意识淡然反应,升起荒谬之感。
莫名的,他的喉头发紧,像是被人塞进一团浸醋的棉花那般。
长栖拧起眉,抬手去抚去温茗不自觉凝着眼中的泪,那睫毛如垂死蝶翼急颤,微一触碰便在指尖飞快滑落。
“呃唔——”温茗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哑,捂住腹部的手更加用力。
长栖闻声动了动眼珠,思绪抽回来,以极陌生的眼神审视半秒,道:“殿下既然存死心,那不如让奴婢送您上路,好有个功劳向宣王投诚。”
温茗稍愣了下,随后微笑说:“也好。”
长栖:“……”
“那孤嘱托中尉公,之事,母后她……”
长栖实在忍不住,一抬手将人敲晕。
——烦死了,净说一些不爱听的话。
长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转问系统:[传送两人需要多少金币?]
系统展示一串数字。
[……]冲动了,刚才就不应该把人弄昏。
[……咳那什么,假如任务失败了会怎么样?]
系统一板一眼回答:[您将无法脱离本世界,但是您可以一直活到您出生的前一刻。]
[……]更惨了。
长栖叹气一声,最终:[兑换。]
账户现有余额立时清空。
与此同时,他们二人被突然的光束笼罩,消失于原地。
第53章 世4(八)
南郊,曲江附近。
系统将他们两个人传送到设定的安全地点——一座高山半腰的天然崖洞穴里。
此洞穴不深,大约三十平方米左右,走几步便能走到头。
两侧的石壁较滑,边缘也光滑圆润,正湿漉漉地泛着幽光,它们的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沉积纹路与无数细小的凹痕,地面与石壁之间某些塌陷处长出不少杂草,混着些许青苔和泥土的腥味。
长栖转了一圈,猜测这里应该曾经是个瀑布之下的洞穴。
许是因冬日水源头干涸,直至来年夏季才会重新形成。
这就意味着附近具有水源。
长栖看一眼怀中昏睡的温茗。他的伤口因为急救药包维持,已经止住了血流,再加上先前喂了解药,伤口被迫卷出来的皮肉也没有了绀紫色的毒,只待用草药敷住等待时日养好即可。
唯一较为麻烦的是现在反复的高烧。
但一下喂这么多药,长栖怕他的身体吃不消,所以打算暂时性的物理降温。
他向系统赊来两块毛巾一个木质桶,脱下自己被系统烘干的衣服一半垫在地上,一边将温茗靠在石壁半坐着,再将另外半边衣服盖在身上为他保暖。
做好后,他走出去找水源。
长栖猜测得不错,约只走一里左右的陡峭山路,便找到一条小溪。
溪水窄而长,淌过岩石顺流而下,它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但可以确定是活水,那便是没有毒。
长栖心喜,耗些时间打了整整一桶,回归时再捡了不少枯枝架在胳膊下。
到洞穴后,他先用火折子点燃枯枝燃上火气,再架起烧一桶开水,等它烧到温的时候,便沾湿毛巾为温茗全身擦拭,从颈部、腋窝、腹股沟等,让他先适应一下温度。
随后,他再去把取来冷水换一个毛巾,物理降温敷于在额头上。
温茗脸色呈现病态的灰白,阖着眸,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呼吸微弱到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但他的神情意外恬静,不带半点痛苦,全然不知是不疼,还是习惯了。
长栖又想起他在机关之下说的那番话,微皱眉头。这个人比原著所描写得更为深刻,他都有点好奇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
更好奇他以什么样的心境说出那样的话?
二十分钟后,长栖伸手取下冷毛巾,再次换上温的。
接着他走出去,准备看看能不能弄到些猎物做吃食。
洞穴之外夕阳西下,锈红色的光线打落在光秃秃嶙峋的岩石,风从山坳里窜出来,在潺潺溪流中打了个璇,随着他越走越远,山体的阴影越拉越长,吞没了仅剩的暖意。
温度骤降,脚下的石头被冷水侵蚀从鞋底生出一丝凉意直钻进头顶。
远处整座山仿佛也在暮色中一点点冷却、凝固,长栖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终于行径两里路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深一点的池塘。
他四周张望了下,附近没有人家,也没有大型的野生动物,那鱼便可以随意捞的吧?
这么想着,长栖当下就去找来一个枯木,徒手掰成叉戟的模样,盯着塘面一尾悠然自得的游着的鱼,瞅准突袭、速插进水、一击即中。
长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野外生活也没什么难的嘛。
[那下个世界为您……]
[闭嘴。]
系统:[好的。]
接下来,长栖依葫芦画瓢再抓了一尾后放进木桶,拎着回去。
这一来一回约莫有半个时辰,幸而赶回去后火堆还没有熄灭,他赶紧去舔了把柴,火势再次照亮整个洞穴,将他的影子一下子放大数倍。
随后他处理起鱼,掏出怀里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手法还算稳的刮鱼鳞,等处理干净后,再将两条鱼共插在同一根木棍中,架在两头简易制作的架子上,由地下焰火翻烤。
长栖盯着望了一会儿,有点想再赊点调味料,但是又犹豫,届时等温茗醒来,他该怎么解释呢。
兀自纠结着一会儿,温茗醒了。
长栖听到呼吸声变后立马回头,果然见阖眸之下的眼珠沉重的动了动,接着手指指尖动了下。
长栖立马过去,蹲在旁边:“殿下?”
温茗缓缓睁开眼,眼前的视野一片模糊,足足持续了好几秒后,终于聚焦。
“……中尉公。”
“奴婢在。”长栖应了一声,抬手检查额头的毛巾,发现有点凉了,便立即扭身把毛巾泡进一直温着的水,再拧得稍干放置他的额头。
“哪里难受吗殿下?”长栖轻声问。
温茗怔怔的看着他的举动,“中尉公。”
长栖疑惑的又应了一声,竖起两根手指在他眼中晃了晃,“殿下,告诉奴婢这是几根指头?”
温茗:“……”
温茗未言,而是看向所处环境,随后垂下眸,视线落在绛色官袍上。
他微吸了一口气,再想说话,喉口生出痒意猛地重咳一声,胸膛震动之下全身的知觉在此刻苏醒,四面八方的痛感让他陡然呻吟一声,眉头疼得蹙紧扭曲。
他忍耐几秒,才道:“……中尉公为何救孤?”
长栖就知他会问,原本是打了个草稿,但是见他现在忍着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由来的有些烦,沉下声说:“殿下想听真话?”
温茗漆黑的眼珠望过去,“中尉公但说无妨。”
“哦,”长栖存着故意气他的心,淡淡道:“当然是奴婢借着殿下的姿色,想再多睡几回。”
温茗:“……”
——这不按套路的回答。
他微张着口,他还以为……
长栖勾唇,眉间阴影随着火焰摇晃,道:“殿下以为奴婢会讲明自己的身世,之所以没有抛下殿下是想有朝一日登基后为家父洗刷冤屈是吗?”
按照这个戏码,接下来太子殿下定是自责一番作出承诺,他作为当事人感激涕零表示会誓死效忠,最后两人增加彼此信任推心置腹成为一代君臣明良千古。
呵呵。
对面的温茗尴尬的睁了睁眼眸,意外一闪而过,随即又释然。“孤的举动果然瞒不过中尉公。”
一个未净身且权力滔天的人他自然要调察清楚,父皇查不清,但母后生前曾为他留下一支精锐的暗卫,当晚就其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
所以在那时昌琦提出为自己效忠,第一反应便是惊讶,其实就算他不提,温茗原本也打算利用这一点达成合作,只是没想到对方提出了更紧密的合作关系,竟是因为——
“没错,奴婢接近您就是纯好色。”
温茗:“……”
长栖嘴角缓缓扯起,低低的笑,声音如从胸腔挤出来,带着湿冷的嘶哑:“借他人之势平反算什么?奴婢要亲手扳到他们,一个一个凌迟,才能告慰我昌家上下五十二口人命。”
他扭过头,漆黑的眸子翻涌成粘稠的恨意。
“谁也逃不掉。”
燃烧的火光忽然噼啪一声,发出骤响,仿佛因他的恨意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下来。
温茗一时屏住呼吸,当年冤案,首当其冲推波助澜的便是詹相。
而詹相是为了……
“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长栖阴测测的问。
温茗沉默片刻,摇摇头。没什么好再问。
但对面的长栖却有点不得劲。
就这样?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似的。不是,他都这么说了,他怎么还无动于衷?
长栖眼底冒出不爽的火,言语带着刺耳的讥诮,“呵。殿下倒是识时务,那希望殿下往后也表里如一,他日若登上皇位,
也让奴婢做一做万人之上之人。”
温茗平静如古井的眼眸忽地一颤。
长栖见此咧开嘴角,牙齿在火光下发出森然的光,像野兽捕猎前的兴奋。
“殿下觉得屈辱是吗?哈!还有更屈辱的呢,殿下想知道吗?”
“双儿之身虽难怀孕,但也不是没有前例,只要奴婢每天、每一天、日复一日灌饱殿下,终有一日,您会以万金之躯生下罪臣之后!届时等他长大后改名换姓,改朝换代,从此你温氏断子绝孙,这才是报复!”
温茗面上终于难掩惊诧。
长栖此时忍不住欺身过去,掐住他的下颌,舌头强行撬开牙关。
“唔——”呼吸猛地被蛮横截断,温茗眼前一阵发黑,下意识抬手去抵肩膀,却被腹部的伤抽痛一瞬,无力的滑落在地,被迫承受这个带着铁锈味的吻。
火种堆噼啪燃烧着,石壁之上映照出两道暧昧的影子。
许久,长栖忽然意兴阑珊,慢慢松开桎梏。
报复心一旦褪去,他只觉得自己有病,攻略对象死不死跟他有什么关系?就算真要死了,他只要在此之前完成任务不就行了?
想此,长栖醒悟过来,他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攻略对象,他应该像以往一样去承诺、去倾尽全力帮助攻略对象实现自我人生价值与渴望的爱,这样才能完成攻略。
长栖深吐一口气,欲张口说些话找补回来。
忽然,感觉唇部一热,他满脸吃惊看去,只见温茗闭着眸轻盈的落下一道触碰,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不带情欲,只有安抚。
“莫生气了。”
长栖:“……”
不远处的火架上,鱼在炙烤之下外皮逐渐蜷缩,裂开了金黄细微的纹路,渗出晶亮的油脂。油滴坠入火中,发出“滋啦”的轻响,腾起一缕带着焦香的烟。
……
他们两人一共在洞穴里搭头搭尾共待了两日,期间长栖早已联系上了神策军右营兵将军严诚,同时太子殿下那边也与那支精锐的暗卫联系上。
准确来说,是这些暗卫找到了太子殿下,比神策军还快。
长栖再再次想到刺杀那天,如果他真的弃之不顾走了,太子殿下或许也根本不会死,因为精锐的暗卫一定会找得到安全带离。
一想到此,长栖感觉心在滴血,他当时真是太着急了!以至于忘记了一个太子,就是再弱势,也不可能没后盾!更何况他有那样野心极大的母后,怎么可能如表面上那般楚楚可怜,他只是把他们作为底牌隐藏起来了而已。
而他却傻乎乎的——
甚至说不准原著里描写“太子一尸两命死于天牢”也待极大考证。
好气!
许是长栖的目光太过幽怨,马车内另一头的温茗思索片刻凑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微微抬头,轻覆唇瓣。
“等孤伤好后,都随中尉公。”
长栖:“……”
长栖轻咳一声,揽住触手可及的细腰,低头加深这个吻,“殿下说的,奴婢记下了。”
“……嗯。”
……
当晚子时三刻。
皇后停灵正殿。
檐角之上残月寒光,窒息的冷风将白色帷帐与白灯笼撞击得摇晃不止,忽然,宫墙内骤响整齐划一的铁靴声,守值宫女太监还未喝问便被迅速拿下。
尚舍局直长张微吓得滚尿流滚出来,只见玄色神策军兵分两侧,从中间走出一位身穿蹙金绣罗袍、紫蟒玉带、玄色织金官靴的少年勾着三分笑走近。
“中尉大人!您……”
“先皇后灵前灯泪似人脸,其象必是‘显灵诉冤’”长栖伫立在正殿前,未进,却言:“张大人,现在随本尉一道禀报陛下,彻查先皇后崩逝疑案。”
第54章 世4(九)
翌日早朝。
“陛下,先皇后于申时薨逝,太医原先诊为‘心疾突发’。但奴婢奉谕查验时,找有三处不合常理。
一为灵堂香炉灰现青绿色,奴婢翻阅记载颇为像“砒霜熏烟”之状,二为查寝宫,发现此妆奁竟有夹层,奴婢从里头搜出此物——桃胶,奴婢记得先皇后对桃类种过敏,便不得其解。三便欲找先皇后掌膳宫女文氏,但发现文氏早于当日失踪,从其住处还搜出不菲的鎏金壶。”
长栖平静讲述自己调查的过程,然后将妆奁里的东西交给一旁的太监,让其专呈至老皇帝。
老皇帝脸色难看,如他所言,有理有据,那先皇后死亡定有蹊跷,合该继续查下去。
两步之隔的聂奇水眯眼望了望,心中思索。昨夜忽闻昌琦要重查先皇后死因,他十分震惊,不是震惊他还活着,而是两天的失踪,宫中早已经悄然被他换下不少人,但他昌琦竟仍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回到皇宫,可见宫中布防并不在自己掌控之下,因此此举也是藏了阴谋。
想罢,聂奇水立即出声:“老奴斗胆发言,陛下,您可还记得前些兵部送来西域硝石试制烟花?昌大人所说的香炉异色,说不准便是无意掺杂了这些东西。”
“哦,对了”聂奇水目光直向御阶之下站立回禀的昌琦:“昌大人,你前两天不就是靠硝石制作的火药躲过刺杀吗?”
长栖面无表情:“聂大人这话是何意?认为是怀疑某做的手脚?”
聂奇水笑了声,黄牙微咧,声音尖细:“昌大人莫急,老奴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再说先皇后妆奁夹层藏有桃胶,老奴以为此物无从考证它何时在此内,又焉知从何而来?至于那位掌膳宫女侍女,不巧,老奴依稀记得原是淑妃宫里拨来的……”
他意味深长的住了口,给予足够想象空间。
那位淑妃与皇后生前关系不错,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正得盛宠。
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老皇帝的脸色微变了变。
长栖面色不愉的啧了一声,短短几句话便将几个疑点四两拨千斤驳了回去,还将老皇帝的注意转移,不愧是老狐狸。
“聂大人这一时半会倒是想起了不少事情。”
聂奇水不紧不慢道:“老奴侍奉陛下几十年,凭着就是脑子活泛,让昌大人见笑了。”
长栖阴沉的盯了他两秒,忽然摇摇头,一脸你谦虚了的表情,“哪里的话,聂大人您可是两朝元老,某最佩服的就是您了。”
聂奇水:“……”
聂奇水脸色飞快的闪过一丝惊疑,这小崽子怎么突然变脸了?难道又有什么诈?
下一秒,太子像是忍耐许久突兀持笏下跪。
“父皇!儿臣恳请父皇下旨交由大理寺彻查!母后头七当晚显灵诉冤,其中必有隐情!恳请父皇依祖制,一验凤体,二查尚舍局,二审椒殿宫人。”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无人不知太子此时在皇帝面前处境,谁人都可说,就他不可说,不然天子震怒,又得……
一旁的詹相见皇帝怒意上脸,赶紧跪下,老泪纵横,“陛下,纵使太子有千般万般的错,然母子深情怎能撼动,连老臣每思小女临终目不能暝也……陛下,臣愿以三十年仕途清誉作保,乞陛下彻查!”
长栖脸色不阴不阳,听到这话直接嗤了一声,“陛下,奴婢胆子小,前几日又着了刺杀心悸阵阵,怕是当不得此重任,不如将此案交给聂大人吧。”
聂奇水:“……”
太子要求大理寺查,昌琦却抛给自己?他两人都斗起来?聂奇水却瞧太子,他的脸色变差,藏在袖袍里的手指节关攥得泛白。见此,一道暗光从他的眸中划过。
御座之上,老皇帝此时很犹豫。
他对皇后的感情是又爱又敬又怕,这七日没了她在耳边训诫,老皇帝竟感觉一丝轻松。
再者,淑妃长相与皇后有几分相似,颇具才气,诗情作画样样都好,一度安抚了老皇帝的丧妻之心。
所以他以挂念亡妻为由奔向淑妃的宫殿天天宿在那里“睹人思人”。
老皇帝怕了失去身边人的状态,不想再去打破。
可他又不想交给聂奇水查,他都能想到此事交由他,过两日他定会随便递个理由草草结案。
届时被传出去,不知情者还以为是他默认,那他的明君名声何在?
可他又想,皇后灵塔已经选址,若当真是中毒那更惹非议,或许交给聂奇水也好呢。
左右之心互搏之际,长栖接受信号,取个折中的法子:“……先皇后脉案疑点重重,事关重大,不如陛下请谴大理寺、内侍省与聂大人一同共勘,以杜物议。”
皇帝心道这个好,当下便道:“好,准奏。”
内侍府在昌琦掌控下,大理寺与聂奇水等三方都插进来,应是能得个面子上过得去的结果。
老皇帝疑难解开,一身轻松,当下便散了朝。
司礼唱腔起。
等皇帝离去,太子面色愠怒的瞪一眼长栖,率先大步离开,大有不同你为伍的架势。
长栖则表现得更明显,阴冷一笑,眼底是掩不住恨意。但在那聂奇水看过来之时侧眸收敛起来。
聂奇水将此不动声色收尽眼底,缓步从御阶下来,开口:“老奴还未问候昌大人身体如何?”
长栖脸色飞快闪过不愉,“谢大人关怀,某未曾受伤。”
“那便好,听说昌大人当时落进了曲江?真是万幸。”聂奇水漫不经心理了理拂尘的长毛,又言,“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昌大人,这是上天在特意提醒你呢。”
长栖沉着眸没说话。
聂奇水勾唇,脸上的皱纹随之舞动,“昌大人既到曲江,可有见到岸边的翠柳叶?”
长栖脸色微变,曲江柳,聂奇水曾经以此提点他,莫乘错了风。
“……冬日柳枝早已枯瘦,聂大人记错了。”长栖梗着脖子,说罢便甩袖离开。
立在原地聂奇水并不似往常那般恼意,那些藏垢着脂粉的褶皱随着莫名的笑拥挤起来,像是在用力算计什么。
殿外。
詹相早已敏锐察觉到太子与昌琦之前氛围奇怪,却不知为何。
他试探问:“殿下怎么了?可是伤口未好,身体不适?”
“不是,”太子拧着眉头,似是难以忍受,低声压怒气道:“孤未曾对外说,相爷,那阉奴当日竟弃孤于不顾,独自逃生,昨日中午才将孤找回,相爷可知孤这几日如何熬过……若不是母后保佑,孤恐怕早已与母后……”
“殿下慎言!您身上流得是社稷之血!万万不可再说此话!”詹相厉声打断。
太子抿了抿唇,压下情绪道:“孤一时冲动。可相爷,母后疑案之事是他提出,孤本以为他是示好,谁知他又将此案推给聂奇水,如此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摆明是想拿捏孤短处,孤怎能如他所愿?”
詹相眼神一转,便明白为何昌琦在朝堂之上前后做事矛盾,他捋了捋胡子,反问道:“殿下为何这么想?”
太子目露惊诧:“相爷这是何意?”
“如今殿下势单力薄,多一份助力好过多一个敌人。”詹相委婉的说。
然而他再委婉两人都有共识,此番太子遇刺受了腹伤老皇帝只口头关心一句便置之不理,反倒是全须全尾回来的昌琦收了许多安抚的赏赐。
如此不公!
太子很不甘心,不言语。
詹相见此,叹了一口气,“殿下与先皇后脾气秉性如出一辙,看见殿下,老臣便也不由想起小女……”
太子一瞬骤红了眼眶,“外祖父。”
詹相也吁叹难掩哀容,“老臣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多少虚日,只能斗胆请殿下勿任性,为先皇后查明大行真相才是,如此才可阻止宣王一党的狼子野心。”
太子沉默许久。
“孤,知道了。”
于是当晚,宫门落锁之前,便有一辆马车从宫墙里外出。
车停检查,其人并不露脸,只朝帐帘外露出一串金鱼袋,当即禁军统领面容肃正,为其快速放行。
等宫门彻底关上,禁卫军统领转头将此消息传了出去。
不稍片刻,聂奇水已经收到,黑衣郎退下,他思忖片刻,亲自去往后宫内院。
“依公公所见,昌琦可会与太子合作?”
紫檀木屏风之后,一女子正在妆前梳妆,两道霞纱帐薄而朦胧,依稀可见女子曼妙的倩影,和桌面数不清的价值连城的头饰珠宝。
聂奇水站在九阶汉白玉阶最上,躬身道:“娘娘不必忧心,太子性格软弱成不了气候,昌琦此人狂妄自大却也贪生怕死,他此前已经在太子身上栽个跟头,将自己的底牌暴露出来。绝不会再载第二次了。”
宸贵妃尾音微微拖长,语气似乎颇有兴趣:“火药,本宫却是少见。”
聂奇水老脸皱纹上挑,表露几分真心之笑,“再过不久便是娘娘生辰,那日,老奴定为娘娘献上最美的烟花。”
与此同时。
被称为狂妄自大贪生怕死之徒正在“狂妄”地让太子殿下“欲生欲死”。
太子殿下自出宫后便赶往神策右中尉府,他们白日假做一场戏,晚上约定汇合。
马走半途,长栖忽然出现拉着太子殿下下车,走进了一条黑黢黢的巷子,接着便被按在墙上为所欲为。
起初太子殿下当然不肯当街裸露,竭力阻止,可哪抵得过长栖娴熟的手法,还是被吻得七荤八素,着了他的道。
“你……欺人太甚……”
温茗被迫仰起下颌,他的下嘴唇被死死咬住,双眸不断被逼出泪珠,因其动作而顺着眼尾流淌下来,滑过白皙又脆弱的脖颈,直钻入心扉。
长栖伏于他的身上,挑眉道:“殿下自己说的,都随奴婢。”
温茗:“……”他是这么说过,可未曾说要在此处。
本朝无宵禁,男女老少皆可出来游玩或做些生意贴补家用,京城南街虽然不比东街热闹,但人也不少。就在此距离不超二丈的巷口处,就能听见到两人买卖灯笼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若是此时有人走进来——
温茗简直不敢想象。
“快放开……呃……”他话未说完,体内猛地涌出麻痹全身的电流,霎时间,全世界变为静止无声。
等再回过神时,身上之人变本加厉开始提速。
他不由自主发出嘶哑的哼声。
“小声些,殿下,您也不想别发现吧?”
“……”温茗已无力再反驳,双眸失神的夹在炙热的他与冰凉的青墙之中,任其胡作非为。
此事一直胡闹到后半夜。
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南街驾驶去往东街,停在一处酒楼前。
此时几近丑时,东街还是热闹非凡,尤其是这酒楼。它共三楼,顶层五重飞檐,琉璃瓦在夜间波光粼粼,远处看去犹如天上宫阙,它的大门两侧立缠金丝楠木柱,门前匾额由皇帝特许的天下第一画师提字“醉仙楼”,仅仅是在外面即可听见歌舞奏乐,快活笑声,实乃人间至乐之地。
马车帐帘掀开,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落后之人脸带银面具,而前头的颧骨之处纵穿一道可怖疤痕,唇色薄而凌厉,弧度固住三分冷笑。
醉仙楼之主唐怀正恭恭谨谨送走一位大人离去,回头便对上那双冰冷无温度的双眸,吓得瞳孔猛缩,小跑过去。
“中,中尉大人,”他害怕吞咽一口水,话竟说不利索。
“怕什么?”长栖面色嗤一声他的过度胆小,“爷今天来玩玩。”
唐怀陪笑说:“大人光临小地是小人极大的荣幸,您快请,楼里正巧来了不少好货……”
“眼珠不想要就挖了。瞧不见爷带了一个?”
长栖冷冷道,一手暧昧的抚摸身侧人的腰肢,温茗似是猝不及防被摸到酸胀处,嘴里泄出一声闷哼。
唐怀一愣,他是有注意这位双儿打扮的但没想到是……他赶忙掌自己的嘴:“小人眼拙!大人息怒!大人……”
“行了少废话。”
“是是是,大人您请,最好的包厢一直给您留着。”
长栖嗯了声,缓下一步,对着那双瞪过来微恼的清眸,低声笑:“殿下莫气,待会儿奴婢带您看出好戏。”
第55章 世4(十)
温茗疑惑地看向他,长栖却是笑而不语,揽着他的腰侧身走过中庭莲花台区。
那中间正有许多穿着敦煌风的女子于吐雾喷泉中跳着婀娜多姿的舞蹈,两层散客皆围圈散坐,透着一层幻色绡帐与北侧声乐的变换光影中喝酒吟诗,陶醉于面。
因本朝皇帝殊爱附庸风雅,文人骚客响应“号召”,在京城几步可见书斋、琴台、酒楼,这些“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当此为风尚,出现在各个大大小小之地,夜半不归家、烂醉于外都属常有的事。
而其中能来醉仙楼者非富即贵,或有名的江湖教派,自然无人感得罪他们,醉仙楼便因此十二时辰供应,成为京城第一酒楼。
他们一路上行,唐怀亲自送他们到第三层的包厢,推门便见三面紫檀雕花屏风,上面绘有《百子嬉春图》。进后可见整块水晶嵌入荧光珊瑚的穹顶,它可根据指令操控折射四季星空。
往南则是会客茶案,由沉香木整雕,摆放着一对鎏金鸳鸯壶、定窑白瓷杯,焚着龙延欢喜香的鎏金香炉,两侧各放置茶垫与蒲扇团。
再往后是十二扇连屏绘的《十二花神醉月图》,在它之后是由一整块和田玉雕出的交颈鸳鸯榻。
而整个厢内都铺满了价值不菲波斯花纹毯,随着各种花纹变化,到榻前便是定制助兴的春绘景色。
温茗见此暗暗蹙眉,如此奢糜的装饰,即使是皇家也是少见。
更何况现在正处国丧期,他们竟一丝未循礼法。
“出去吧。”
长栖目不斜视打发一句,唐怀立马识趣的应声离开。
房门一关,长栖立即改为双手环搂温茗的腰,轻柔的捏一捏,“殿下身子还爽利吗?有没有哪里不适?”
一场情事后还要徒步走上三楼,身体应是吃不消吧。
“……离孤远些,孤便能好。”
温茗原地挣了下,发现挣不开这焊如钢铁的胳膊,便瞪他一眼。
长栖低笑:“那可不成,奴婢怕殿下跑了,到时上哪儿找这般美貌的宝贝去。”
“……”温茗听得脸颊微红,他此时这副样子能跑去哪里,再多走几步路就要跌倒了。
他不接这混不吝的话,转而言其他,“中尉公的话孤真假难辨,今日在朝堂孤若不是提前知晓当会信以为真。”
长栖略一挑眉:“既然演戏自然要演得真一些,殿下不也是吗?您在詹相面前,丝毫不露怯。”
温茗眸光微动,他记得那时昌琦早已离开,没想到他与詹相的对话这么快就已得知。可见他在皇宫眼线众多。
“相爷他,太着急了。”温茗神色淡下来。
回皇宫之前,他收到暗卫密报,在他失踪的第二日詹相去了吏部侍郎家中,那是正得宠的淑妃娘家。
淑妃与母后长相相似,詹相以此为由表面亲近也算过得了明路,是一大优势,其次,她膝下有一个三岁的五皇子。
虽然年纪尚小,但得父皇喜爱,以父皇的年纪,活到五皇子长大也不是不可以,更或者……
温茗眸光泛出寒意。
长栖见他面色心底微叹,也不知皆生弑君之意野心庞大的詹家一对父女,怎么生出如此纯孝受礼的太子?
真是怪呢。
长栖盯看许久,心思转到他眉眼,忽然感叹道:“殿下样貌,便是画中仙儿也比不上殿下半分之姿。”
他说的画仙儿是他们上楼时,从阶梯之上高处舒展的一副巨作,是天下第一画师代表名作之一《蓬莱仙景图》。
其内容是蓬莱仙子显现百世人间的一幕,其中仙子眉眼如幻、珠唇生辉、肌肤流光、活色生香、身姿天成,是本朝公认最美之画,无数文人心向往之,乞仙子再现求娶。
因此醉仙楼以此为噱头,每年举办舞者模仿大赛,获胜者不光能得到重金,还能得巨贾权贵的青睐。
例如今年的获胜者,就被宣王迎进了府。
温茗眸光被细碎的琉璃灯反衬如星辰闪烁,“中尉公把孤与女子相比并论,不怕孤降罪吗?”
他的唇在浅浅的笑,却莫名听出一丝愠怒。
“奴婢何时把殿下比作女子?”长栖微愣,赶紧解释:“只是觉得殿下美罢了,殿下若不想听,奴婢便以后不会再说。”
温茗:“既这般听话,那孤让你放开,为何不放?”
长栖失笑,松开桎梏,“都随殿下的意。”
他说罢还退后两步。
温茗冷哼一声,活动范围终于扩大,他特意走了两步打量四周,但也仅装了两秒便感觉到腰部以下酸软得不行,经不住背脊僵硬一瞬,可人还在后处看着,他只能咬牙坚持走到落窗旁,再“神色正常”坐下蒲团。
长栖心中乐不可支,如此好面的太子殿下还真是有点可爱。
他也紧随落座到对面,随后目光一转,提起鸳鸯壶斟一杯茶。
“殿下,喝杯茶润润嗓。”
温茗确有口干,至于口干原因他不愿多想,抬手接过。
茶烟袅袅,白瓷杯在几瞬间遇热,缓缓显出一幅正在交|欢的春宫图。
温茗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长栖看得饶有兴趣,“殿下难道没来过这里吗?”
温茗:“……”
“不应该呀,殿下也曾有太子妃,虽然早逝,但也不该如此不通情趣。”
温茗:“……”
他确有太子妃,但那是母后精挑细选的世家病弱女子,成亲后不消两月便病逝故去,为的便是隐瞒他的身体秘密。
温茗把茶杯放下,“公公不知晓内情?看来公公的黑衣郎该换一批了。”
长栖心中哈哈大笑,面上不显:“殿下莫生气,奴婢失言。”
——把人逼得“公公”两字都说出口,可见是真恼了哈哈哈哈。
然温茗面色仍然温和,“既是在外面,避免身份暴露,还是唤孤的字更为妥当。”
长栖眨眨眼。太子软硬兼施信手拈来呗。
“好,那奴……我,便唤您子幼。”
温茗嗯了一声,“那现下就无须卖关子了。”
言下之意便是快说究竟为何带他来此。
长栖给自己添了杯茶:“子幼误会了,倒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唱戏的人还没来呢。”
“来此处?”
温茗眸光微动,果然他猜测的不错,昌琦将他拉下马车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故意想让他在情事中显出额头之间的双儿红痣。
如此需要他费心隐瞒身份,估计来者是熟人,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认出来。
长栖见温茗心神领会,目光欣赏之意更明显,“子幼不妨先作歇息。等人来了我再唤你。”
“歇息”两个字下意识让温茗一抖。
仿若惊弓之鸟,霎时间瞳孔警惕起来。
长栖摸摸鼻子,心想自己哪有那么畜牲,刚才不过逗趣儿,哪儿可能一直缠着做那种事。
“咳。”长栖轻咳一声,面上装正经道:“其实子幼不知,我也有字,有幸承陛下取‘维礼’二字。”
“我想陛下应是从《礼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获得灵感,可见陛下对我未来寄予厚望,至我本身解读为‘礼乐崩坏,吾独维之’,这个意思便是——”
温茗:“……”
温茗默默起身,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
长栖终是忍不住哈哈两声笑出了声,跨两步把太子殿下打横抱起。
“子幼莫怕,我抱你去歇息。是真的,歇息。”
本欲跳下来的温茗闻言便不动了,反正他现在也确实走不了。
鸳鸯暖玉榻铺着红丝被褥,长栖把他放下后,换了一种安神香点燃。温茗也确实身体疲惫,沾了枕头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长栖走出屏风后,向外要了八个炭烧火盆,将里头烧得暖烘烘的才放下心。
约莫过一个时辰左右,终于门外传来特殊的约定敲门声。
彼时长栖正在探温茗的额头是否发热,外间的响音吵醒了他,缓缓睁开尚不清明的眸子。
“来了?”温茗哑着音问。
长栖“嗯”了声,手中指腹转而抚向那颗额间鲜红如血的红痣,“正好。”
没头没尾的一句,温茗却明白了意思,他是说把控的时间刚刚好,双儿经情事后三个时辰内显红痣,现在刚好最后半个时辰。待结束后,便可入皇宫上早朝,完全不耽误。
“……”温茗耳尖发红,不自然推了推他:“莫要外面的人等急了。”
长栖道:“那子幼便在榻上歇着吧,只管看戏即可。”
温茗对上他的眸子,点头:“好。”
长栖掌心擦过他的脸颊,轻抚了抚才起身走出屏风,坐席茶几旁,才道一声进来。
两扇门被打开,只见一个粗吏打扮的仆人走进来,手里拎着一桶热水。
温茗透着屏风的光眯眼细看,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
“大人,您要的热水。”一道沉沉不锈铁刮过砂石的男子音响起。
温茗猛地瞳孔震颤,这声音……是宣武军节度使燕元德!
他呼吸随之发沉,外间燕元德立即察觉到,当下便冲进去。
“燕大人!”
长栖坐姿不动,高喝一声制止他。
此时燕元德已经跨过屏风一步,怒目圆睁瞪向床榻之人,匆忙间他未看见全身,只窥见了一张带着半张面具的白皙脸,和额头鲜艳的红痣。
燕元德冷冷质问,“大人承诺末将只身一人前来。”
长栖漫不经心道:“本尉玩个雀儿而已,燕大人让本尉等这么久,本尉还未同你计较,你倒是挑起本尉的错了?嗯?”
燕元德后槽颊面被顶一瞬,似乎十分厌恶与一个宦臣费口舌,却也不敢得罪,“末将路上耽搁,还往大人海涵。”
他怒瞪榻上双儿一眼,扭身走回去,大刀阔斧坐下。
粗吏的服饰未掩没他的武将英武的体格,他的眸色沉如铁锈,久望之令人背脊生寒。
但长栖对此视若无睹。“燕将军可将东西带来了?”
燕元德沉着横眉,闻言粗大变形只属于武将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份名册,“这些,是大人要的名单。”
长栖展来细看,须臾点头。
因为老皇帝风气所致,本朝武官很多都不得志,边疆等地都由宦臣作为监军,军饷克扣那是常有的事。
神策军也是如此,但比之更多,除了扣下军饷私吞之外,还用以揽财。
比如说营兵招兵,八万人的军营会上报朝廷十二万,多来的军饷便进入自己的口袋,以及这八万人,还可以划分为两种,一种是充人数,专抓一些地痞流氓充做人数克扣一半军饷后再集体克扣,另一种则是买官进来的,其中的利益不必多说。
因此所谓的军营,真正有能力有武才学的只占三分之一。
然而藩镇节度使手下的兵却大不一样,他们的军队都只掌握在自己手里,本朝共有五位节度使,其中手握重兵的便是燕元德,他手里的宣武军甚至可以直接影响到朝廷将来势力的抉择。
按理来说,他最不该向昌琦示好,但偏偏他来了。
长栖慢悠悠又将名册合上。
燕元德见此脸色沉一分,“太子孱弱不可扶持,末将冒死前来便是期望大人指点出路。”
若不是此时情况危急,他死也不会来。
宸贵妃之父淮南军节度使是他的死对头,眼看皇后之势倾倒,太子无力回旋,若是宣王届时上位,焉能有容他之心,到时候只怕会被吞吃没了命!
而在场愤怒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屏风之后的温茗。
母后在世时,燕元德忠心耿耿,是最大的军支力,母后走后,他生怕对方离心,一直与其暗中书信来往从不断,所求必应,得到的回信也是一如既往的保证效忠,谁知竟是骗他的!
若不是现在他与昌琦一条心,只怕真让其瞒到最后,自己腹背受敌,只会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燕元德极为敏锐察觉屏风之后一丝不对劲。
他双目如鹰隼般盯着几秒,忽然道:“大人回宫后把这小雀儿留下吧,末将也想尝尝双儿滋味。”
第56章 世4(十一)
他言之后,只听余下歌舞之声。
对面目光皆是试探,长栖淡淡言道:“燕将军此举让本尉如何相信将军真心?”
“一个小雀儿,大人舍不得?”燕元德挑衅道。
长栖怒极冷笑,“那将军怕是瞧错了本尉的脾气。本尉若是不想要的就是价值千金也会喂去狗。”
燕元德脸色一下大变。
“但若是本尉正得喜的,他人想强取,只怕将军不会想知道后果。”
燕元德何时受过如此羞辱,脸色几乎是压抑不住怒火,附近琉璃灯的烛光都因他的怒气集体矮了半截。
他袖口中的匕首隐隐闪烁寒光。
与此同时,妙妙轻音丝竹管弦之声从雕花窗外绵绵入耳,仿若江南烟雨梦,音律跳动之中无数隐藏黑暗四面八方的细微之声也浅浅进入耳中。
长栖半阖眸欣赏了一会儿。
须臾,他睁开眸,见人还在面前杵着,诧异道:“将军身份特殊,京城不宜久留,本尉就不送了。”
燕元德:“……”
燕元德如何感知不到危险,他捏紧着拳头半晌,只得低下头颅忍辱负重:“……大人恕罪,末将一时糊涂。”
长栖看向他,笑了一声才道一声:“哦?”
“末将心急,还往大人海涵。大人若有别的吩咐,末将一定竭力完成。”燕元德咬牙暗恨说完这句话,现在的他根本得罪不起,只得表忠心。
说罢,他又不甘心的侧面强调:“末将与大人同在一条船上,太子如今孱弱,若继续站错队,恐将来性命不保。”
这是长栖第二次听他说太子孱弱,不免皱眉道:“太子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又背靠詹相,将军若倾力相助,难保不是笑到最后的一个。”
“大人不知!”燕元德说此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已命不久矣!”
长栖心中一惊,面上不显半分:“将军何意?”
“太子自小身体弱,能活到现在全靠名贵草药续命,大人可知,一只千年人参的价格是末将整支宣武军一个半月的军粮!而太子所需不仅仅绝于此,每年昆仑紫草、交趾肉桂、夜明纱、金线莲等等不绝于供,全部都是由末将和末将手下的战士为先皇后暗地搜集,大人可知这些价值多少?千万黄金!皆由末将一人供给!如何让末将心甘!”
长栖无言。
他一直以为他所说的“孱弱”是个形容词,谁知他说的真的是身体孱弱。
“这么久都未治好?”
燕元德眼白暴起蛛网血丝,似乎已经愤怒许久:“一个病秧子怎么能治好!那些药无非就是给他吊命而已,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子不足满月便该死的,偏生有个好娘硬是拖了个好命!”
长栖冷静的看向他,心道好命吗?原著里太子下场最惨,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帮人各自为己背叛他,可惜机关算尽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什么也没落着。
长栖神情冷漠淡言:“将军知道得挺多。”
他执起一个素陶杯,斟茶:“说来,本尉前几日截获一封信,那信中内容十分有意思,将军可有头绪?”
燕元德双目闪过一丝惊疑,判断不出是诈他的还是什么。
“听刚才将军语气,似和先皇后关系匪浅?”
“大人莫要胡说!”燕元德像被戳中痛点腾得一下站起来,怒目圆睁,鼻翼贲张滚烫的白气。
长栖见他这样,反而笑了一声,只是那双眼睛徘徊于他的咽喉处:“将军这是在质疑神策军的能力?”
“……”燕元德狠狠咬牙:“末将不敢。”
他再次坐下道:“末将只是听闻……”
“好一个听闻。”长栖打断他冷喝一声,“将军半遮半掩的说辞,是想叫本尉在前冲锋,自己渔翁得利?”
“绝无此意!大人!”
“那便是要本尉亲自把那封信交由陛下彻查了?”长栖步步紧逼,“到那时本尉可保不准查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来。”
燕元德脸色难看到极点,几瞬吞咽后,终于溃败,心气下坠,整个人像没了神气。
他此时特别后悔向昌琦求助,只听闻年纪小,不曾想到他招招致命,句句杀人。
“……事到如今,末将也不再隐瞒大人,末将与先皇后青梅竹马,当年彼此有些少儿情谊在,可不过几年,先皇后遇到陛下,两人郎情妾意,末将也只能将情藏于心默默守护,直到太子出生,先皇后跪下求末将帮她,末将才是太子先天病弱,只有几个月的活日子。
末将劝先皇后放弃再生一位皇子,可先皇后固执,末将只当是她爱子心切,念着那份情谊在,末将便帮了。太子越发长大,末将和先皇后交往频繁,逐渐地末将发现先皇后写给末将的药方子越来越多,药效越来越重,而先皇后她竟没有半分焦急,末将才知她竟有那样的心思!”
久经沙场的燕元德此时面目充满了惊骇与荒唐:“她一个女子怎么敢想!陛下即使再糊涂,再不作为,那也是男子!是真龙天子!”
长栖见他激动的试图找共鸣,反倒问:“本尉都敢想,皇后娘娘为何不能想?”
燕元德猛地一噎,脸涨红成猪肝色。
这,这怎么能一样!
长栖挑起一边眉,有何不一样?
他是个宦臣,在他人眼里是净了身的,那地位还不如皇后呢。他不照样被人合理揣测“狼子野心”?
对面的燕元德一副有话说不出的表情。
长栖继续问:“将军不也想过吗?”
燕元德脸色微变,当即解释,“末将绝无谋反之心,从前都是迫于听从先皇后的安排。”
“那将军你的意思是说你无谋反之心只有谋反之举?”长栖说完都忍不住笑了,养私兵,扼守漕运要道,强行霸占官银官道几十年,这难道也是先皇后逼迫?
谁信啊。
估计也只有他自己了。
所以他心虚,急着撇清关系,“先皇后死后,你主动匿名‘投案’,那份信若如你所愿交由陛下手中,陛下定会为安抚你继续给予好处,若是不幸被宸贵妃截胡,便算是投名状,可促成两方达成合作。”
长栖阴冷笑:“不得不说燕将军好计谋,可偏偏你那份信石沉大海,半点水花都不见得,所以你着急了,所以找上了本尉。是也不是?”
燕元德唇色发青,无话可说。
“其实本尉有一点好奇,将军难道没有想过若是太子截了这份信呢?”
燕元德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没有这个能力。”
长栖顿了顿,叹一口气,淡淡看他。
燕元德面色闪过惊疑,按下心中不安,笃定道:“况且末将与太子仍然同心,即使有这封信,他也不会怀疑到末将头上。中尉大人尽可放心。”
长栖这下真有点无语,这人现在还没回味过来呢。
“燕将军啊,依本尉看,你才是那个病得命不久矣的人。”
……
黄花梨硬木雕刻着鸳鸯戏水纹样的床头,温茗已摘下面具依靠,他额间的红痣如玉中宝石,漂亮夺目又妖治。
“母后并不是燕元德所言那般,她……是真心为孤的。”温茗久久沉默,开口第一句便是为先皇后辩解。
长栖坐于床畔,闻言道:“殿下不必在意他人想法,心中自知自洽就好。”
温茗再次沉默。
榻侧,鎏金铜熏炉正燃着安神香,烟雾徐徐弥漫着悬挂在前的绘花鸟画轻容纱,氛围极静,好似都不忍呼吸。
长栖主动开口打破:“要说殿下真是机智,那时将信内容换成宸妃私通,逼得得意洋洋的宸妃立即低调下来,推出淑妃在外面挡,从而也让詹相露出异心的真面目,真是一石二鸟一举双得。”
温茗扯了一下嘴角,“若没中尉公,孤空有计谋也无处施展。”
长栖张口就来,“那看来奴婢与殿下配合天衣无缝,往后定是千古传诵的君臣佳……”
“是孤一再拖延——”
长栖的话被打断,温茗抬头直直看向他,嘴角苦涩难掩:“如燕元德所言,孤自小体弱多病,耗费万金、千万金、数不甚数,他以为的金额只是一部分。因为不止他送,母后网罗天下能人异士,且每次送来药后,便会请人特调适用双儿的份额,若调配不好,孤身体不见起色,那便要拉出去杖毙、那碗耗费人命黄金的汤药便要丢弃。
母后本定于今年中秋起事,孤发自肺腑的愉悦,甚至得意忘形。活着的每一日孤都会想到那些本该为国效忠战士为孤的病采摘名药而死,那些价值不菲的汤药因调制不当而被浪费,而孤也因为每日喝不进汤药而愧疚万分。
所以当天,孤只觉解脱了,迫不及待下了冰汤浴,可本该在宫宴的母后竟然回来了,她收手了,她怒极了,认为孤是存心气她,怒斥太子若是死了,她便名不正言不顺。”
长栖:“……”
温茗倏然抬眸,眸子哭得红肿如杏仁,泪如雨下,“我没有想气她,中尉公,我只是想……如果没有我,母后即刻便能登上那个位置,日后也不必再为我继续耗费国家钱财与人力,我只是做快了一步,母后却认为我是在威胁她,我何时威胁她了,我没有威胁她……”
长栖心疼得忍不住去抱他,怀中颤抖的身体顿了一下,紧接着双臂紧紧回抓住,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不消几瞬,肩头的衣裳便被泪水浸湿。
“……皇宫是吃人的沼泽,只错失一步母后就没了……怎么就忽然没了……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如果我晚一天,母后是不是现在已经……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是不是……”
长栖心底泛出无法言说的疼,正要开口否定他的自责告诉他没有错,温茗却缓缓退离来,额间的红痣正在变浅。
一双丹凤眼清润而决绝。
“孤不想再继续错下去。
孤的身体好不了的,中尉公若后悔,不想将宝压在孤身上,孤也可——”
“殿下在胡言乱语什么!”
长栖直接高声打断他。“奴婢早就说过奴婢想活命,自是与殿下一同活命!且也同要东宫最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是谁,殿下心里清楚。”
第57章 世4(十二)
“逆子!逆子!”
老皇帝飞快踱步于御书房,穿着的白袍衣摆随他的动作大起大合,无能狂怒。
御桌之下,一名披着紫黑色貂皮大氅的少年缓步走近,那跟前伺候的小太监立即上前褪下大氅,随即悄然无声退下。
老皇帝一见立即就道:“爱卿来得正好,你听见太子刚才在朝堂说什么了吧,他竟然要朕下旨处死淑妃!真是好大的胆子!”
长栖眸色懒洋洋的,淡淡开口:“陛下不愿意?”
老皇帝语气非常怒,“那是朕不愿意吗?事件尚未有定论,现在大理寺只初步检验为中毒身亡,那因何中毒、为何中毒,都不清楚,怎么能妄下旨?!他作为太子连这点是非分辨都没有,真是愚蠢!”
长栖立即皱起眉。
谁愚蠢?
长栖不满道:“陛下,此定论是聂大人呈交的折子。”
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老皇帝一顿,面色闪过气虚:“……他那心思还用挑出来说吗,太明显了,他就是想早点给淑妃定罪,好让朕早立继后。”
长栖点点头,既如此就应该斥责他才对。
“但这是人尽皆知的,先暂且不谈,主要是太子!你看他那个混账玩意儿,居然一同逼朕下旨。”
“……”长栖非常之不爽反斥:“难道陛下觉得不该?太子纯孝,心系先皇后的死因,不论是作为人子还是人臣,都必然会请陛下下旨!”
可以说,温茗比在世的每一位皇储都好,比之老皇帝就更不必说,他哪儿来的脸说人家愚蠢混账?!
“朕,朕没说不该。”老皇帝有点怵长栖冷脸,声量极速变小,“朕只是觉得,呈上来的证据,也不一定是真的。”
长栖面无表情看向他。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淑妃死,那扯什么太子的错?
长栖一点腔都不想搭。
“爱卿啊,”老皇帝老脸尬住,只好小碎步走出书桌,脸上带着不要脸的期待神色:“朕叫你来便是想让你再查查,查查这里头有没有被冤枉之处?”
——冤枉肯定是冤枉的。
长栖心道淑妃本人可没有那么大本事毒杀皇后,一切都是宸妃在背后谋划,早在毒杀之前便已经算计好了推淑妃出来,替她做个替死鬼。
所以证据早已被坐死,已成闭环,想再查出什么东西是特定查不出来的。
长栖掰碎了向老皇帝解释一通,只见说完,老皇帝默默红了眼圈,长吁短叹:“可朕甚是喜爱五皇子,五皇子那么小,怎能没有母妃在身旁?爱卿还未见过吧,他很是聪明伶俐,颇像朕年轻的时候。”
长栖:“……”
长栖好想翻白眼,老皇帝真是哪儿来的自信,如果他能称为聪明伶俐,那自己就是爱因斯坦在世。
长栖顿了几秒,才道:“五皇子年纪尚小,本朝列来可将皇子养在皇后名下……”
老皇帝猛地拉声高:“朕就是不想立宸妃为继后,不想让那淮南老匹夫得逞!”
长栖一惊,连忙说:“陛下!隔墙有耳!”
老皇帝闻言面色一变,梗着脖子的豪言不到两秒瞬间颓然,“……朕竟在自己的皇宫也要被监视……朕何其不幸啊爱卿!爱卿!”
“……”长栖真不太想理他,但表面还得做苦言相劝:“陛下,还望谨言慎行,听说淮南节度使正在挖河渠,说不住届时有什么祥瑞出现……”
听完,老皇帝更绝望了,官场上的套路他都懂,一旦有什么祥瑞挖出来必将是紫徽星吉兆,那立继后必是逃不掉的啊。
他猛地一把抓住长栖的手:“爱卿!爱卿!朕只有爱卿你了,你一定要给朕想个法子啊!”
长栖:“……”
长栖很想挣脱他的手,这个爱保养的老皇帝天天用珍珠粉混着琼脂日日涂抹,滑腻腻的很恶心。
但戏还是要演下去。
想起来御书房之前,路遇聂奇水说的那番话,长栖假装沉吟道:“若陛下真心想保住淑妃娘娘,不如暂时将她送进冷宫。”
老皇帝当即反驳,他立即制止继续说:“陛下,您接下来这几天必须都陪着宸妃娘娘,一直到宸妃娘娘生辰宴结束。”
“宸妃生辰宴?”老皇帝迷蒙的皱眉,终于回忆起好像听聂奇水说过。
“是的,因现为国丧,您可以为宸妃娘娘小办一场,借此安抚住节度使与聂大人之心。左右先皇后死因还未下定论,继后之事暂时搁置,等风波过了,再请淑妃娘娘回殿也不迟。”
老皇帝有些不情愿,那表情像是不舍分别的小情侣似的。
长栖忍着一阵鸡皮疙瘩恶寒,引用诗句矫揉造作劝慰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相信个中缘由,淑妃娘娘一定会理解的。”
老皇帝猛不丁被这句诗打动,眼睛一亮,“爱卿用诗用得妙啊!你等等,朕要记下来。”
他说着立马回到书桌,“爱卿再说一遍,朕要写下裱起来。”
长栖:“……”
长栖只得再念一遍,老皇帝神色认真的誊抄下来,须臾,他的表情具是满意。
“爱卿真是朕的知己,这句诗就是朕现下最好的心绪写照……朕又想起来一句诗……”
说罢,他直接投入到创作中,直把那苦恼的事抛之脑后了。
长栖无语至极,当皇帝当到他这个份上也是绝了。
他不想再继续待一秒,“陛下,奴婢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
长栖扭头就走,加快步伐直出内殿。冷空气一袭来,黏糊糊的龙涎香登时被吹散,大脑瞬间清醒
宦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长栖心底吐出一口气,木着脸坐上轿撵出宫。
现下表面正与太子殿下不合,可不能像往常那样在东宫见面了,而且估摸着近几日也不能见到。
太子正忙着奔波宫中与大理寺,听着老皇帝的意思还得再周旋两日。
长栖心里不太开心,除了今早在朝堂上碰过一次眼神,就是那日在醉仙楼,太子隐忍着激动心甘情愿放下身段,半跪着为他□做那种事。
那般销魂滋味,长栖念念不忘——
“昌大人。”
耳畔陡然闯进一个老头的声音。
长栖:“……”
长栖非常不爽的睁开眼睛,“聂大人,您还未走啊?”
聂奇水坐在轿辇之上,丝绸帘子随着轻晃,露出半张敷粉的老脸,“咱家处理一些琐事。昌大人,陛下在朝堂气得不轻,现在身子可还好?”
长栖心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行了问他干啥。
长栖懒得绕弯子,直言道:“某已如聂大人所言,陛下应下为宸妃娘娘举办生辰宴之事,大人可放心了?”
聂奇水笑容多了一分真,“昌大人说的哪里话,只要宸妃娘娘一高兴,咱家与昌大人一同高兴不是吗?”
长栖虚伪的笑了笑,“对,聂大人提点的对。”
“昌大人也尽可放心,宸妃娘娘自然不会亏待自己人,回府后自有惊喜等着昌大人。”
聂奇水又近乎和蔼这般说,长栖直听得惊悚,以前哪次碰面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突然这样和大白天遇见鬼有什么区别。
长栖受不了的尬笑两声,“呵呵,那某就多谢娘娘赏赐。”
聂奇水笑而不语,拍轿离开。
“……”
长栖直觉没什么好事,果然回到神策军府,便看到聂奇水的干儿子笑眯眯的站在门口恭迎,以及他的旁边一辆一里开外都能闻到的胭脂俗粉之味的马车。
“昌大人,奴婢给您送礼来了。”
长栖慢悠悠的下车,心道这哪是送礼物,是来点他吧,一马车的双儿。
他递给下来迎接的管家一个眼神,小干儿子见此人精似的也不多嘴,将详细名册转给管家后,礼数周到的离开。
长栖看也未看那马车,叫管家把马车给牵别处去。
至于不收宸妃的礼会不会惹来猜忌,长栖完全不考虑,他又不是真的投靠宸妃,收下反而才——
此时正南面官道上,驶来了一架轿,半旧的靛蓝布轿衣,轿顶的看铜钉由桐油涂黑,抬轿的四个壮汉穿着寻常家仆的短打,看起来是个不起眼的路过商贾。
然而长栖一眼认出,那是宣王的轿子——靛蓝布上暗纹暗藏螭龙纹、轿杠末梢包裹犀牛皮乃三年前外藩进贡之物、那些壮汉更不必说,脚步比寻常轿夫走得稳,落脚时总不自觉踩着官步走。
此时他找来……?
长栖神情一动,阻止管家的动作,嘴角缓缓勾出一抹阴笑。
……
“本王与维礼兄早该喝上这一杯!”宣王坐于宴席桌几后,两坨醉红显于两颊,摇摇摆摆,豪言大放。
长栖坐在他对面,闻言附和着说:“宣王瞧得起奴婢,奴婢自当感激涕零。”
“哎,维礼兄说什么话!你我,嗝——”宣王迷离的打个酒嗝,似是被自己的酒气给熏到了五官团骤一起,还不忙接着说:“今后,你我就兄弟相称!”
长栖忙诚惶诚恐道不敢不敢,双眸之下却暗藏讥讽。
他敢打赌,宣王此次来绝对没有通晓宸妃和聂奇水。
如此急功近利得意忘形,刚确定所谓立场还没搞清楚便眼巴巴过来拉拢“人心”。真是跟老皇帝一样愚蠢。
既如此,那聂奇水准备的大礼便给自家主子消受吧。
长栖放下手中杯,冲管家一抬眼,后者心神领会,立即下去,不一会儿六位绝艳美色带着面具的双儿进入眼帘。
宣王迷离的小绿豆眼睛一下子看直了。
本朝双儿身份低微,世人皆唾骂不男不女十分厌恶,但私下里却是深受达官贵人的把玩,他们不容易怀孕,也不会轻易被“造”出孩子来,长此以往,双儿的赠予买卖已经是圈内心照不宣之事。
“王爷,这些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双儿。”长栖意味深长的说。
宣王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的看着这些各种风味的小腰儿。“维礼兄,你这是……?”
长栖笑道:“王爷大驾光临寒舍,奴婢自然要精心招待,王爷可还满意?”
宣王满脸写着满意太满意了,但是又犹豫说:“不好吧,咱们这是家叙。”他再没脑子也不敢就这样当着太监的面挑人。
长栖心底翻白眼,谁他爹的跟你是家叙。
看来得挑一个才能让宣王上当。
长栖随意一扫,“王爷,奴婢也得喜一位……”
他忽然看见这群双儿之后站着的一个侍从颇为熟悉。
那模样身段,长栖一眼便知是谁。
他立即目光转向管家,管家谄媚的笑容中透着心虚。
长栖:“……”
很好,太子殿下只来一次便把自己府中之人收服了。
第58章 世4(十三)
“你来。”长栖指着小侍,勾勾手。
宣王眨巴眨巴眼睛,迟缓道:“维礼兄……这么多漂亮双儿,你怎么偏挑个不好看的。”
“这些都是给王爷准备的,即使王爷不想要,奴婢也不能‘玷污’。”长栖随意敷衍道,然后朝着不好看的那个扬起眉,“过来。”
温茗:“……”
温茗低眉顺眼,小步走近。他的面上也随着那些双儿覆了面具,穿着低等的侍从袍,为了区别身份一眼识别出双儿,与其他几位小侍一道统一的在衣领口敞开五寸,隐约可见双儿胸前独有的细白皮肉。
长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对上面具内的丹凤眸。
“坐,给爷倒酒。”
温茗温顺地行双儿礼,双腿并拢跪于地面,执壶为杯中倒酒。
上等的白酒清琳琳地碰撞素白杯壁,溅出细小的酒花,香味随之扑鼻而来,一双比白酒还要纯白的素手执起,恭敬送于面前。
长栖全程似笑非笑,眼神不错地盯着,那双眸子被看得逐渐羞怯,他心下一动,忽然抬手揽住细腰,将那酒杯霸道地转倾于他自己口中。
“……”温茗猝不及防“唔”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去抓什么,却抓了个空,只能被迫仰面倒在长栖怀里,任那白酒肆虐得流淌唇齿唇角,将下颌、脖颈染上一片绯色。
“咳,咳咳!”
长栖啧一声,“哪招来的侍从,连酒都不会喝?”
温茗:“……大人恕罪。”
长栖面色高傲般斜视他,丢了酒杯,又道:“喂食可会?”
“……”温茗偷瞄一眼对面的宣王,宣王正望着这边,好像是想劝长栖换人。
温茗立即直起身,取起桌面一双筷子,去夹距离最近的一盘牛肉片,轻轻转于长栖嘴边。
“本尉不爱吃牛肉。”
温茗:“……”
温茗只好赶忙换一份驴肉递于嘴边。
长栖瞥了一眼,懒洋洋道:“本尉也不爱吃驴肉。”
温茗:“……”
温茗这下确定,他是生气了。
是因为擅自来中尉府?还是与中尉府中人来往密切?
温茗拿不准,尴尬僵在原地。
长栖见他不动,瞪了他一眼,“你看不见水果吗?本尉要吃葡萄。”
温茗闻言连忙取来一只葡萄送过去,长栖无言的瞅着他,双方对视一秒后,温茗反应过来是要他剥皮。
他赶紧剥开,再殷勤递过去。
这回长栖终于勉为其难打开尊口吃下。
“不错。”
温茗松了口气。
“你也尝尝。”长栖也拿一颗葡萄来。
温茗可不想现在让宣王怀疑,连忙抬手去接,却不想腰间此时被一手收紧,他小声惊呼一声,那葡萄便沿着他的嘴角“不小心”滚进衣领里头去了。
温茗:“……”
长栖沉沉的墨眸透着狡黠,“怎么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净扰本尉兴致。”
他这么说着,神情不耐般将那领口大手扯开,整只手都探进去找那颗不知滚落到何处的葡萄。
燥热如火的掌心游走在各处敏感熟悉之地,那泄露的春光不消片刻便是大片大片地泛红起来,温茗也随之不受控制地轻颤身体。
“怕什么小侍从,就算找不到,本尉也不会吃了你。”
长栖嘴里安抚着说。
但温茗却惊慌的摇头,直觉那只作怪的手抵着葡萄往不可言说的地方送去。
他赶忙抓紧已经探进衣领半只手臂的肘部,面上隐忍着蹙眉。
可他越是这幅样子,长栖却越有兴致。
“那你重新拿一颗,本尉还想吃。”
说罢便好以整暇,姿势不带半点动弹。
温茗:“……”
温茗无法,只好慢吞吞的、费着力的取来一颗案桌几上精致的盘中葡萄。
长栖见此故技重施,再次避开喂来的葡萄,于是它又一次“不小心”落进衣裳里,便再一次顺理成章往那处又塞进一颗。
温茗:“……”
温茗烧红了脸,羞得直埋肩窝处,不愿再抬头。
理智上,他知晓仅几步之遥的宣王定不会认出他,可他心里怎么也无法忽视,他竟然当着政敌的面被如此把玩亵|玩,假使被认出来那——
“太子,”对面的宣王冷不丁出声。
温茗一下子背脊僵直,汗毛倒竖。
长栖不动声色的用掌心安抚他,沉稳问:“太子怎么了?”
“太子……不成气候!”宣王大着舌头,两眼醉醺醺的说:“维礼兄你,你就跟着本王,本王绝对不会亏待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长栖冷眼看着他左拥右抱沉迷美色,淡淡道:“王爷喝醉了。你们送他歇息去吧。”
被挑中的两个双儿面露欢喜,赶忙哄着宣王齐齐搀扶着离去。
那余下几名双儿,长栖也道:“你们跟着去。”
双儿们面面相觑,心知去了也落不着好便有大胆者想说话,长栖冷冷扫去一眼,那双眸子冰冷如毒蛇窥视,他们当即想起这位杀神的名声,吓得拔腿去追傻了吧几的宣王。
管家识趣儿的领着其他侍从退下,转瞬间,席间便没了人。
只有怀中的人半刻不敢松懈。
“殿下还知要颜面?”长栖拉了拉他的后衣领,“穿着侍从的衣裳却做不了侍从之事,您演得未免太假了些。”
温茗小声反驳:“……中尉公不做那种事,孤才不会这样。”
长栖明知故问,“哪一种?”
温茗红着耳朵不言语,半晌才道:“孤不知你宴请宣王,又从何去学侍从该做之事。”
“呵,这么说,倒是奴婢先犯结党营私之罪了?”
长栖轻嗤一声,取来一颗葡萄也不作戏了,径直探入其中推进去。
温茗浑身一抖,发颤着小小呻吟一声。
“……你。”温茗受不住般挺直胸膛揽住他的脖颈,对上那双淡然的眸子委屈感随之而生,“你,你为何生气?孤做错了哪里?”
长栖不阴不阳道:“奴婢哪儿敢啊,您没错。”
他话这么说,但手下动作却是半点不停大不敬之事。
没过多久,温茗便难耐地直绷紧全身,如从水中出来,银色面具都随之散开。一张仿徨无措的清俊脸展显眼前,像迷失的羔羊般单纯不知逃生,困于火热的地狱里被一次又一次蒸融,最后竟贪恋其中。
一个时辰后。
头顶月如银盘白如霜雪,屋檐角斜斜的倒映着像疏梅,暗香浮影间,月华流转,如银河般倾泻下方阶梯,煞是婉转悠扬。
长栖命人送来玄狐大氅披在怀中人的身上,那皮毛比他之前穿着的还要珍贵几分。
“殿下近日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
他边说边低头看向额头浮现鲜红红痣之人。
温茗也有此感觉,虽然精神头还与往日一般,但似乎高烧不再频发。
长栖见他有感知,心下总算舒坦了一点,他花了所有积蓄当然不能是白花的,只要不出太大的人为意外,寿终正寝绝对不是问题。
想此,长栖又阴阳起来:“奴婢听说白日里有几个小乞丐冲撞了您的车驾,您不但没有责罚,反倒还赏了粥米?
——真是妙啊殿下,您为何不等他们聚得再多一些,好让神策军试试新的弩呢?”
温茗:“……”
他终于明白为何今天会遭此“劫难”。
温茗尴尬笑了声:“中尉公勿怪,孤这回是看清楚了,他们真的是乞丐。”
长栖呵了一声:“是吗?可奴婢怎么觉得,您不像是知道自己真的只有一条命的样子。”
温茗:“……”
长栖见他又不做声,再次冷哼:“殿下今晚不来找奴婢,奴婢也是要找去您的。”
温茗一惊,他这几日都就寝于大理寺,假使今晚他没来,这人定要在那里放肆。
他忽然一阵后怕。还好还好。
“殿下身子如今好了许多,说不准是奴婢‘亲力亲为’的功劳,”长栖不紧不慢掌心抚摸太子殿下背脊,直把人摸得轻轻颤栗,“日后,殿下定要加倍犒劳奴婢才是。”
温茗忍不住说:“白日不可——”
“由不得您。”
温茗:“……”
长栖面色沉沉地抬起他的下颌,对视于他:“殿下该不会忘记奴婢是什么样的人吧?”
温茗一怔。
“奴婢受尽折磨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若是因为殿下的偏差功亏一篑,奴婢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殿下。所以,殿下最好想法设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奴婢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您受伤的消息。”
温茗闻言视线不由落在那条扭曲得像蜈蚣的可怖疤痕,欲待说话。
“不然,干脆奴婢现在就杀了宣王。”
温茗:“……”
长栖眼底的不耐烦不似作假,仿佛忍到极限,“一个小小宣王奴婢杀之轻而易举,他一死宸妃党溃散必败,奴婢也早在陛下平日饮用的茶水里放了剧毒,只待明日不给予解药便可暴毙而亡。至于皇宫禁军皆已掌握,燕元德也将私兵凫渡曲江进内慈恩寺,奴婢只待解决殿下,便能亲手做到手刃仇人为家族平反。”
他边说边将手慢慢缚于温茗的脖颈。
温茗望向他半点不带躲闪。
“中尉公不是称孤为宝贝吗?那中尉公可舍得?”
长栖抽回了手,低笑道:“确实舍不得,那便换个法子,囚禁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温茗何其聪明,一瞬便知晓他之意。
他的双眸涌动着灿烂如星的光辉,道:“如无孤,中尉公怕还是要费力些。”
起事谈何容易,哪有嘴上之言那般轻松。诚然,他自是相信长栖的实力,但如他所言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两败俱伤,那其中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实现他的夙愿的无辜之人将会有多少?若皇室顷没,诸多藩镇、吐蕃、南疆都在虎视眈眈,天下百姓又该何去何从?
更重要是的……
“孤想争。”
那日被困于洞穴生死攸关之际,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让长栖一人逃出去。也因此,长栖今日此番言便是想问他是否还会逃避。
当然不会!
此时已非彼时,温茗挺直背脊,双目如火炬,额间的红痣肆意得无比耀眼。
“孤,要争!”
他不想再克制欲望,自记事起他便想要那个位置。
双儿之身又如何?
他偏要以双儿之身坐上那个位置。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就完啦~
第59章 世4(十四)
五日后,宸妃生辰宴。
穿着素袍的皇帝与其一道来,对诸位来臣,开口言:“今日是爱妃生辰,中宫新丧,本不该宴乐,但念在爱妃平日恭谨,特许小聚略表心意,也当为皇后祈福。”
众臣顺声起身恭祝。
宴下早已备全,皆是一顺色的素白色,不乐舞、不饮酒、桌几上摆放素食和些许果茶。
因着小办,来臣者都是些宸妃的近亲、还有些宣王妃的连襟等等,但仅是如此,也近乎有一半的朝臣到来,人头数早已超过上限。
皇帝将这些看在眼底,却没有往日那般仇视,摆了摆手示意坐下。
这几日他待在宸妃殿内,意外的过得舒心,而且还发现宸妃并不似担忧的那般可怕,反倒对他有些小心翼翼。
他以前常常被皇后耳提面命需时刻警惕宸妃等势力,现在细想来,简直荒诞,估计是皇后善妒才说的哄话。这一哄倒好,哄骗了他大半辈子。
也就是这短短几日,他收到了满满八整箱的真迹字画,包含他许久未找到的珍藏画。皇后在世时每每都以“陛下不宜为一己私欲浪费军力”为由,现在,他才知淮南节度使才是忠心耿耿得那个。不然,这些字迹卖出去,可养多少私兵啊。
老皇帝的心就在这几天无形偏袒上宸妃那边,也将她无意间说的几句话放心里琢磨。
所以,在历朝没有储君祝贺嫔妃生辰的前例,他却把太子也叫来参加宴会。
这一比不知道,立马高下立见。
席下,太子稳坐首位,一张脸白净消瘦,看起来柔若无骨,无半点男子气概,老皇帝冷冷哼一声,转头去向满眼孺慕的宣王。他的长相倒于自有己几分相像,身材微胖撑得起亲王服,看起来确有皇储之姿。
他出声叫宣王说几句。
宣王此前已经将话背的滚瓜烂熟,起身行礼:“父皇,国丧未毕,儿臣不敢言贺,只惟愿母妃身体康健,静心守礼,以慰父皇之心。”
老皇帝听完甚满意,知礼守礼,是个好孩子。果然,自己没有选择错。
虽然宸妃不知其中缘由,但提出的“废太子”一事,确实对眼下局势更稳妥一些。毕竟一旦丑闻传出去,皇室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至于再立谁,老皇帝还有点私心,但他不介意给点信号,气一气太子。
“好孩子,朕这枚玉佩带了许久……”老皇帝摘下腰间素玉佩。
在场之人脸色皆微变。
宸妃与宣王眉间闪过喜色,皇帝赏赐贴身物件是否暗示着那种意思?
老皇帝继续言:“今赐给你,望你如朕般克己勤——”
“父皇——”
此时,宴会前方忽然跑进来一个孩童,四五岁大,头戴着素方头巾,脸蛋红红的,煞是可爱。
皇帝一顿,交接的手立即收回来,面露惊喜,这不是五皇子吗?
一旁的宸妃面色变了变,凤眸立马射向聂奇水。
聂奇水当即扯着尖锐的嗓子喊:“怎么回事,五皇子怎么自个儿出来了,要是出什么岔子,你们担当的起吗!”
他指桑骂槐的骂着后面匆匆追来的小太监。
欲要去抱的老皇帝僵硬一瞬,默默收回了手,移开目光,打算继续言对宣王时,余光中又出现一道倩影——是淑妃。
老皇帝霎时喜不自禁,猛地站起来,五六日未见,他甚是想念淑妃知书达理句句深入心扉的温柔贴心,于是激动的从席间走出来,直奔淑妃的面前,当场来个你侬我侬互诉衷肠。
“…………”
宸妃艳丽的面容扭曲一瞬。究竟是谁坏她的好事!竟然敢把禁足在冷宫的淑妃母子放出来!
宸妃凤眸流转出阴狠的余光射向席下面色惊讶的詹相与微皱眉的太子,最终落在詹相身上。
老匹夫,定是他!
淑妃柔柔弱弱,眉眼间是江南小意,温声细语:“妾不请自来,还请姐姐勿怪。姐姐今日生辰,妾思虑国丧不宜歌舞,所以妾想为姐姐跳一曲,祈愿姐姐岁岁安康。”
老皇帝一听当下就同意,转头对着宸妃说:“淑妃舞姿一绝,爱妃一定要欣赏欣赏。”
这理由找得挑不出错,众臣神色各异,皆没有出声。
刚有感激之情的宣王当场脸拉了下来。
舞的伴奏仅为一把萧。淑妃着一身素白广袖舞衣,素面不施脂粉,在音律中翩翩起舞,抬腕折转、旋身碎步,每一举一动皆优美动人,老皇帝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忘乎所以,不知天地为何物。
在场中人除了长栖与太子,其他者脸色越来越僵硬。
一曲终,淑妃先于高座拜伏,随后面色哀凄于梓宫殿方向跪伏,轻声道:“愿此舞化清风一缕,寄妾身哀思于瑶池。”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祝贺生辰舞的……吗?
长栖差点笑出了声,太子这招真是太狠了。
宸妃想趁机吹枕头风皇帝,那太子便把五皇子搬出来,宸妃想在国丧办生日宴那便收买淑妃让她出来以同样嫔妃身份制敌。
而宸妃连火都不能发,必须打碎牙往肚子咽,因为确实办小宴礼法不合,也没理由不让人不哀思呀。
更绝得是,宸妃会以为这些都是詹相的计策,她的恨意皆会集中在詹相身上。
老皇帝还在多情感慨:“爱妃有心了,你过——”
“陛下!老奴和昌大人也有一份薄礼。”聂奇水出声打断老皇帝的话。
老皇帝刚准备邀请淑妃一同坐的话咽下去,脸色尬道:“咳,好,准。”
他只能挥挥手,让身旁伺候的太监引淑妃坐于下坐,带着五皇子也一起。
聂奇水一个眼色使给长栖。
长栖心中一凛,这是之前商量好的起事暗号。这么快就要动手?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上前道:“禀陛下,兵部试制烟花已成,特献上为宸妃娘娘贺辰。”
宸妃闻言装作惊喜道:“烟花?陛下,臣妾听闻烟花乃西域硝石所致,费工费时,是难得的珍宝,昌大人真是有心了!”
老皇帝接话道:“爱妃这般高兴?那便每月都为爱妃放吧。”
宸妃含羞般低头,“怎能如此耗费财力,陛下日夜操劳国事,臣妾自不想增添麻烦。臣妾可惜一次烟花只能见一次……”
老皇帝一听眼前一亮:“那不如请白画师来吧?”
淮南节度使为了祝宸妃生辰特地请来天下第一画师白洛画美人肖像,老皇帝早想见此人,现在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宸妃犹豫:“陛下恕罪,白画师怕是……”
老皇帝了然,立即让长栖亲自去请。
有才者皆有怪脾气,天下第一画师白洛自然也是,千金难求一字,平生只在京城为醉仙楼提过名匾之字,那还是因为欠了人情,除此之外,白洛四海为家,想找人着非常难。
老皇帝最近一次听说还是三年前的元宵节,听闻白洛大师正在构思《桂林山水》,想派人去找被皇后一口拒绝,没有办法只能放弃。
很快,长栖领着一位身着白衣仙风道骨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近宴席正中,他行走间脚步轻平,一眼便能见出是身怀武艺者。
长栖送到后,默默站远一点。
老皇帝打量着白洛,眼前人如当年提字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他心中艳羡不已,不愧画出《蓬莱仙境图》之师,竟可年年养颜不见岁月痕迹。
他开口询问新画作如何。
白洛声音清朗:“回陛下,未成。”
老皇帝惊讶,这么多年都不行?他正欲再问,宸妃在旁撒娇道:“陛下?”
老皇帝这才想起正事,“白画师,朕想让你绘一副烟花景。”
白洛问:“可需用墨代朱砂?”
老皇帝一愣,心道国丧期确实不能用朱砂,但用墨,那还能好看吗?
他犹豫不到一秒,“不用。”
下席位的太子立即抬头。
老皇帝心虚的偏开脸。
白洛面不改色再言:“若不在观景俱佳之位,无法满足陛下需求。”
老皇帝想了想,转身对宸妃说:“爱妃,你先暂移坐到下席,等画师好了你再上来。”
宸妃:“……”
宸妃勉强一笑:“好。”
虽然确实如她计划中顺利进行,但没想到皇帝如此不给她面子,竟不容拒绝的命令她离开。
他当她是软弱的太子吗?!
她敛下饱含恨意的双眸,在众目睽睽中,从席间退下,坐与淑妃同等级之位。
仅一步之遥的宣王脸色已经是掩饰不住的难看。
白洛应命上前,伺候老皇帝的两名太监过去把桌几上的东西撤下,他躬身将背上的画平铺。
卷轴滚动铺到尾之际,忽然现出一把开刃的匕首,刀光乍现,老皇帝只见眼前光影一闪,脖颈之下便是一阵刺痛。
这一惊变让在场众位齐齐惊叫,禁军第一时间冲上前,大喝白画师快放下武器。
老皇帝哪里遇到过这个,大惊失色:“快救朕救朕!”
宸妃第一时间躲在宣王身后,装模作样惊慌的喊:“公公快叫神策军啊!”
聂奇水赶紧领命。
挟持老皇帝的白洛鸡贼的也躲在他背后,癫狂大笑,“你们喊多少人都用,我今天就要狗皇帝死!”
宸妃壮着胆子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洛大声怒吼:“你们还记得十三年前礼部侍郎昌家抄家惨案吗?我就是昌家唯一的儿子!我来报仇了!”
正在看戏的长栖:“……”?他是昌琦,那自己是谁?
他下意识看向太子,太子也看向他,四目皆茫然。长栖转念明白了,是他爹的聂奇水这个老东西故意恶心他呢。
以聂奇水的本事定能查他的身份,白洛以他的身份刺杀,不管成功与否,宸妃党都会栽赃给昌家。
若长栖真心合作定会吃下这个亏等事成后求得平反,若不是,便会连同昌家一起遗臭万年绝没有恢复名誉的可能。
很好。好得很。
此时神策军此刻全部就位,弓弩手淬毒的箭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他们身穿武装整齐的盔甲,铁靴踏在地面上响起沉重的闷声,犹如暴风雨前的闷雷,震得人心惶惶。
——不像是来救皇帝的,倒像是来逼宫的。
白洛见此更加疯疯癫癫,手下的匕首激动中划破老皇帝的脖颈皮肤,一阵刺痛,鲜红血液刹那间横流。
老皇帝痛得嗷嗷直叫,“贱人你问什么问,快救朕啊。”
宸妃脸色难看极了,她真是受够了老皇帝的脑残,她不动声色扫视在场一圈,淑妃詹相正被禁军控制着,太子在昌琦掌控之下,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那她又何必再演戏。
她倏然平静下来,漫不经心抚了抚发髻,眸色嘲讽。
一旁宣王在她暗示下,念白般音调毫无起伏:“你有什么冤屈告诉本王,本王替你申冤。”
白洛听得更加大笑,双目愤恨:“狗皇帝宠幸奸佞残害忠良罪恶滔天!申冤……杀了他天下才没有冤!”
说罢他手下刀当即就要捅去。
此时禁军和神策军全都没反应过来似的,皆没有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长栖背对出手,袖口毒针弩击咻得一下直穿白洛额正中,他手中刀随之一松,啪的重重落地。
太子第一时间冲上去,“父皇,父皇!快叫太医!”
老皇帝仰到在坐席,双手拼命捂住自己的脖颈,那鲜血如泉涌出来,短短几瞬,他的手、太子手全是血,衣领衣裳沾满了骇人的颜色。
底下的宸妃和聂奇水揪着心,生怕老皇帝能活下来,见此才算舒缓眉头。这么多的血,绝对会死透。
聂奇水阴冷的目光收回,穿过重重士兵深深看向长栖,似是在说以后再找你算账。
长栖见此笑了,老东西还真是会倒打一耙。他执起手中拂尘撒一圈,在场禁军与神策军当场反向对准聂奇水、宸妃、宣王。
宸妃脸色大变,“放肆!你们干什么?”
“母妃!”宣王惊得瞪眼:“母妃,这是……?”计划好的还是什么?
宸妃直骂蠢,老皇帝都死了还计划什么。
唯有聂奇水老江湖仍然镇定,尖利一声:“昌大人?”
长栖慢悠悠走至正间,右手持着拂尘,脸上紫黑色疤痕随着说话的肌肉抽搐,如同活物般蠕动。他修剪得圆润的指尖隔空点了一下御座,道:
“好巧,这位画师说的都是我的词儿啊。”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60章 世4(完)
宸妃见他瞬间明了什么:“原来是你!是你把淑妃母子放出来的!”
宣王跟着震惊:“原来你是想胁迫五皇弟坐皇帝?!”
他一言,身旁的宸妃和聂奇水登时一脸不争气的表情。
边缘被禁军控制的淑妃紧紧抱住五皇子,闻言无声的望向詹相,秋目含泪,似是在问“难道写信让她做一切的不是你吗?”
长栖也懒得理蠢货,笑眯眯替詹相回答:“相爷自是不会做这种事,他一向明哲保身,那就叫什么来着‘死道友不死贫道。’”
柔弱的淑妃撑不住的倒退一步。
詹相见此,狠狠撇开脸,一言不发。
长栖冷笑:“看吧。”
“原到如此!本宫还以为本宫足够聪明,却没想到被你给骗了,太子殿下!”宸妃扭曲着脸向御席连连冷笑。
长栖立马接话:“你被骗纯属是因为你好骗。”
宸妃气疯:“你!”
聂奇水冷静的动了动浑浊的眼珠子,“昌大人在咱家面前也演了一番好戏。”
长栖嘲讽道:“难道不是聂大人小心思更多?一不小就把某藏了十几年的身世暴露出来,某只是做些手段防患于未然而已,再说又不收你钱,沉浸式体验,算你赚的呀。”
聂奇水:“……”
聂奇水视线上下打量,如蛇信轻舔过猎物:“昌大人此番,可有想过后果?”
长栖挑眉:“怎么?听昌大人的意思,是有后招?”
“禁军与神策军皆在你手中不假,但咱家在宫中侍奉两朝天子,宫里头弯弯绕绕,昌大人确定都有把握?”
这是在点他的另一个权力身份——枢密院使。
长栖装作思考一会儿,道:“某还真不确定,但某有同伴呀。”
只听他话音落下,在众神策军中走出一名柳眉娇俏的小太监。
“义父。”
小太监恭恭敬敬行礼。
聂奇水瞳孔猛地一缩:“你!”
小太监,也就是现任枢密院知事,谦逊的笑了笑,一举一动颇有几分聂奇水的真传,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挖心:“义父,您老了,该让位了。”
聂奇水猛地嗤一声,接着痴痴的仰天大笑,他精心陪葬十几年的孩子,居然背叛了他!
连同培养了几十年、几十年的根基皆被连根拔起,付之东流。
那笑声惨如冤魂索命,整整持续半柱香,直到仿若枯木无力截断戛然而止,随即他倏地死死盯向长栖,脸色白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昌琦小儿!你能猖狂得了几时,太子若真上位,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咱家见过多少,肮脏之事全经阉人之手,帝王枉做仁义,只生凉薄心……”
说此,他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插入腹中。
宸妃与宣王惊呼:“公公!!”
热腾腾的鲜血从聂奇水的嘴里溢出来,血沫堵住喉咙,他仍要嘶声挤出字句:“……咱家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他阴狠的恶毒盯着长栖,痴痴笑声越来越大,直至两只眼珠覆上一层灰暗,就此咧着满口黄牙血,断气。
长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挥手让小太监去检查,确认真死了便让他抬出去。
“公公!公公!”宸妃悲痛欲绝的大喊。神策军拦住她的去路,将她头顶唯一一支玉簪子撞落在地。
长栖走上前捡起来,把玩于手:“娘娘还想看烟花吗?”
宸妃面色闪过惊恐,强装色厉内荏道:“本宫之父乃淮南节度使慕学真!若本宫身死,皇宫外——”
长栖嗤笑打断,“娘娘你怎么还没有聂大人想得透彻啊,你看他都摆烂走人了,你不猜猜为什么?”
看来宣王的蠢也不一定都是为了遗传老皇帝,估计也有宸妃一份。
他好心解释:“宣武军燕元德将军正率军在宫门外,娘娘若想看烟花,奴婢现在就可传号于空中,届时定有大把大把独特的烟火绽放。”
宸妃登时面色煞白紧攥衣袍。烟花硝石、硝石火药!是了,昌琦手中有火药,比她知道的数量还要多!
他们母子俩早在事变之前就完了。
此时宣王不知想到什么直勾勾的盯向高位的太子,忽然他脸色一变,不灵光的脑子发现惊天秘密,他惊悚的指着长栖,“那晚在神策府的人是太子,他是——”
长栖眸光一凝,宣王身侧的神策军当即拔剑捅胸而过,当场毙亡。
“啊啊啊我儿!!!”宸妃凄厉的尖叫扑过去。
长栖面无表情的看着:“原来娘娘会痛心,既知所举会牵连亲人又为何放肆自己妄图拿捏他人?——安排白洛冒充奴婢,是想敲打奴婢?还是想毁掉昌家名声?
娘娘应是不知奴婢脾气,平生最讨厌被人拿捏,既然娘娘这般痛心,就下去陪王爷吧。”
他说罢,神策军副将严诚也抽出刀以同种方式戳穿宸妃。
在场亲眷们早已经被这骇人恐怖的场面给吓得哭泣声连连,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长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但一连死了三个人,他也算看惯了,干脆继续攻击。
他直接略过宣王妃,转个身对准詹相,咧嘴一笑:“该你了,老头。”
詹相浑身一震,皮老挂相的胡子恐惧得在空中飞扬:“太子!老臣是你亲外祖父!老臣是你唯一的外戚!太子!”
御席上,背对着的消瘦的身形正坐着稳稳的,看着仰面倒于血泊的老皇帝,他早已断气,正双目空洞的睁着,死不瞑目。
温茗并未理睬詹相之言,墨黑色的发丝微折侧颜,一张淡色唇瓣薄而无情。“父皇,儿臣想将母后葬在皇陵,您的尸骨葬在南山,可好?”
詹相闻言震惊得眼珠子差点突出来,“太子!你!你疯了!”
温茗慢慢起身,面色淡淡:“孤没疯。母后中毒那日,父皇就在身边,但母后还是去了。”
詹相面色微变。
“相爷看起来并不惊讶,或许相爷那天也在?”
温茗走下阶梯,沉眸死死盯着他:“母后生平最敬重您,为什么?中秋那日,是您透露孤高烧不止的消息传给母后吧?孤近日得良药脑子越发清醒许多,也就想起那日,孤是喝了相爷特意送来的莲子汤才突然做出异举!”
他的眉眼出现从未有过的凌厉,声音愤怒无比。直至母后停灵前四天他都被迷药迷幻,那日昌琦带他去梓宫突然出现幻觉便是因此。
若不是后来所有入口食物都由昌琦把关,慢慢脱离药瘾,他不知还要被折磨多久!
真相揭露,詹相索性承认下来:“是老臣所做,老臣的好女儿不知天高地厚,老臣是在帮她解脱!她输了却也是赢了。她死,就是你生。
现在,殿下不就是赢了吗?可见老臣分析没错,唯一错的,是殿下错在方法。”
詹相看向温茗,目光饱含长者谴责:“殿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知廉耻与一个阉奴苟且!这种方式得来的位置,殿下怎能坐得稳?
阉奴出身掖庭,如蛆附骨见不得光,他日殿下若想登临,其必是一大害!不如趁机以绝后患。
如今殿下只差一步,只需杀了昌琦,便无人再阻挡殿下之路。之后,老臣愿率百官拥护太子登基。”
詹相洋洋洒洒端得是一番肺腑之言、忠臣之相,仿佛字字良苦用心,句句忠心耿耿。非常笃定温茗不敢杀他这个唯一的权臣外戚,也非常笃定昌琦只是一把被利用的刀。
只待昌琦死,他便可起死回生,转危为安。
温茗对视许久,无言许久,忽然突兀一笑,笑容莫名悲凉。
“相爷事到如今也是最了解孤之人,孤还记得相爷曾警示孤‘重情不失度,念亲不逾礼’,往日孤只道凉薄,此刻孤却认为半分没有错。”
他说罢,挥手让神策军将其拖下去。
詹相不敢相信太子的转变,固执的大喊:“太子!你不可听信阉党谗言!你杀了我,朝中将再无亲信!藩镇节度使难道会永远效忠你?昌琦那个阉奴难道能永远不背叛你?!只有我,只有我!”
温茗沉沉的看向他,“可你已经背叛过了相爷。而且你也错了,孤不止你一个外戚。”
言落,瑟瑟发抖的大臣们之中,一个老臣走出来,正是吏部侍郎——他病弱的小女儿曾经是太子妃,这些年因一直低调行事,詹相又自以为是假成亲掀不起风浪,便忽略了这层关系。
詹相见此哑然熄火,兵败如山倒,他的目光陡然失了焦,再不做挣扎,垂首被拖下去。
温茗没有回头,顶着冷风感受微微刺痛。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下起初雪,风裹着雪粒子纷纷扬扬于灰蒙的天空,像一层朦胧的纱,轻盈得看不真切。只有落入脸颊时,冰凉的触感才能证明它们的存在。
一只燥热的手掌忽然扶住他,随即肩头一热,玄色狐皮大氅笼罩住身体,温茗回头,只见到长栖的半张侧脸。
“殿下,天冷保暖。”
温茗一瞬间鼻尖酸得发疼,先前强忍着的悲恸此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先一步夺眶而出。
众人瞩目下,长栖赶紧使眼色给小太监。
小太监当即悲戚传唱陛下薨逝。
众臣伏身跪地。
几乎在同时,温茗砸进长栖怀中,掩面无声哭泣。
……
先皇后下葬日。
温茗着斩衰服凌晨祭告,诵《告迁祝文》,后与长栖共扶柩出殡宫。
因暂未正式登基,温茗仍代行“执绋”,在仪仗队列文武百官之前步行,每十里跪献浆水,直至墓室。
接着奠酒,每一献酒每一拜;二读哀册,温茗读到一半便泣不成声,长栖便在旁帮忙代诵;三则捧皇后牌位安置陵寝享殿,全程俯首。
最后封棺。
温茗接过长栖送来的金铲,在特定的土堆中,铲扬三次盖于梓宫,终是礼成。只待退出去后便由工匠完成封土。
温茗此时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但还是舍不得,便叫其他人先出去,留下长栖。
墓室比外面更冷,长栖怕他忧虑过多,想说些宽慰的话好劝他早离去。
温茗却忽然转头,道:“孤想象过许多次今日场景,若执绋之人不是孤,孤想的人只会是……”
长栖接话:“是奴婢。”
温茗脸色微讶,似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长栖轻声道:“殿下忘了?那日困于机关中,不是交代让奴婢来吗?”
温茗微顿了顿,眉眼间闪过一丝羞赧,“哦那次……当时孤未多想。现在想来,原是那时候就已经把中尉公放在心上了。”
冷不丁的,长栖:“……”
他一时呆愣住,不知怎么去接话这突如其来的表白。
温茗头一次见这样的他,很是稀奇道,“你还有这幅样子呢。”
长栖:“……殿下莫要取笑奴婢。”
“不是取笑。”温茗摇摇头,言语认真。
长栖又是一怔。隐隐感觉他要说什么。
只见温茗从袖中取出一只圆润的白净瓷瓶,伸出手去抚摸长栖的右脸。
冰凉的触觉让长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温茗立即收回手指,放唇边轻呵一口热气,才再次轻柔小心翼翼的轻触。
“这道疤痕,日后不必再刻意留着了。
那日在山洞,孤便发誓,中尉公愿舍身救孤,他日孤便是中尉公的护身符。”
长栖闻言胸口一震,目光难掩复杂。
其实原著原身的结局并不好,他前半生忍辱负重刀口舔血的日子终于换得执着之物,却也对世间的所有意兴阑珊,往后起不出活意,所以不到一年便被朝堂党派毒杀。
现如今,也是面临同样死局。满朝文武百官之声全是杀阉党平众怒,要将万千罪名都冠在长栖头上,如此才肯拥护双儿之身的温茗坐上那个位置且坐的更稳。
政变那日,长栖其实已经有所预料,所以才主动出头将杀人活儿都揽在自己身上。这几日,他正在考虑如何委婉向温茗表示愿意去死。
当然了,是假死,他任务还没有完,不可能真的去死。
只是没想到,温茗的态度反而是硬刚。
长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陪我一起走下去吧。”
温茗眉目柔和牵住长栖的手,并未看他,而是向半空轻呵一口气,一团热团如烟顷刻化散,他孩子气的弯了弯眸,浅笑纯净如雪。
长栖怔然看着,遵从本心点头:“好。”
……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十分钟后将离开本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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