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他的不安,她全都知道。……
李建深要离开的事, 青葙本也没有打算瞒着福伯和檀风,福伯听后,没说什么, 倒是檀风, 好几日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葙去书院找他,一只脚刚踏出家门, 便察觉到不对。
若在平常,那些街坊邻居们不过寻常与她打个照面便罢了, 如今不知怎么的,竟有好些人见她出来,便立即让道,躲在巷口,趴着墙好奇地张望过来。
青葙愣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前些日子, 那个被李建深惩治的官爷给她下跪一事, 叫众人知晓了她曾经当过太子妃的事实, 因此便不大敢跟她说话, 唯恐冲撞了她。
青葙有些无奈,抬手招来那个躲在人身后的小女孩儿, 从怀里掏了颗糖给她。
小女孩儿初时还有些犹豫, 回头瞧了自家母亲一眼, 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诱惑, 方才接过青葙手中的糖,小声问:
“阿葙姐姐,太子妃是什么,阿娘他们都说你当过, 叫我敬着你,当太子妃好玩儿么?”
青葙哄她:“太子妃就是能给你糖吃的人。”
小女孩睁大眼睛,里头的满是惊喜:
“这么好!那阿葙姐姐,你还当太子妃吧!这样我就有很多的糖吃了,阿娘小气,不给我买糖。”
小女孩的母亲过来,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道:
“就你有嘴,乖乖吃你的糖吧!”
小女孩儿装模作样地喊叫两声,便嘻嘻笑开,搂着她母亲的腰不撒手。
“阿葙……”女孩儿母亲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往后还能这样叫你么?”
青葙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往这里打量的人群,笑道:
“这有什么不成的?难不成我往后就比旁人多生了两条胳膊两条腿?”
这话说得得趣,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先前那股因为身份而生出的陌生感几乎烟消云散。
“阿姐。”
不知何时,檀风已经回来,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众人见状,便不再打扰,与青葙又谈笑两句便都散了。
青葙走到檀风跟前,道:“怎么这时候回来,我还正想去寻你,你自己倒回来了。”
檀风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我瞧你这些日子总是魂不守舍的。”
青葙有些担心檀风,他甚少如此。
檀风沉默片刻,抬起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满面风霜,正在拖家带口赶路的男子道:
“阿姐,你瞧,最近几月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个了,都是从北面来的。”
青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微微沉吟。
自大周建立后,虽与北戎约定互不再战,但北戎在边境的小动作几乎未曾停过,今日抢一村,明日屠一镇,做过便跑,待大周使臣去问,北戎可汗概不承认。
偏大周又在休养生息,李弘只能作罢。
近几月,北戎人骚扰北面边境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已经快到了要与大周明面上撕破脸的地步,越来越多的百姓从边境往南边跑。
青葙回过头来,去瞧檀风,道:
“阿风,你要做什么?”
檀风仰首,正色道:“公子曾经为了保护百姓而亡,我不能拖他的后腿,所以……”
青葙注视着他。
“我要参军。”
檀风说罢,有些忐忑的掀眼去瞧青葙。
因为公子是打仗死的,是以他和父亲从未主动在青葙跟前提起过这些话。
他以为青葙必定不同意,没成想却见她微微一笑,然后轻叹一声,对他道:
“阿风,你长大了。”
檀风一愣,随即眼眶发热,“阿姐。”
青葙拍去他肩头的落叶,随后道:“去把福伯叫回家,咱们一块吃饭。”
檀风点头,风一样地跑远。
青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头矮矮的小孩子,如今,竟也长这样大了。
……
第二日,青葙见了李建深,将事情给他说了,李建深没有异议,只道:
“他是个好苗子,放心。”
这便是同意檀风跟着他了。
青葙点点头,从李建深身边站起来,不知从何处弄出些画纸、画笔来。
李建深一见这些,眉间便猛地一跳,唇角微抿,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到底没有张口。
青葙将一应东西在案上摆好,回首瞧见他的神情,便知他多想,走过去,捧着他的脸,迫使他微仰头瞧自己。
“雀奴。”
“嗯?”
她轻啄他的唇,“给我画幅画像吧,路上带着瞧。”
李建深眼睫一颤,似乎未料到她说的是这个,一时间忘了动作。
他坐着,青葙站在他两腿之间,低头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他忽然像是读懂了她眼中的情绪,猛地单手压着她的颈子去吻她,另一只落在她后背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他的不安,她全都知道。
李建深眼下微热,手上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入腹。
片刻之后,那铺天盖地的狂吻渐渐减弱,变成淋漓亲密的舔舐。
青葙十分配合地伸手缠着他,浅绿的发带随着动作飘动,上头的铃铛丁玲作响。
原本要进来奉茶的冯宜听见声响,立即停在帐外,转身挥挥手,将守在外头的一干人等全都赶走。
不知过了多久,那铃铛声终于停下。
帐内,青葙整个身子被禁锢在李建深手臂里,待回过神来,捧着他的脸开口:
“画得像一点。”
李建深仰首,微蹭她的唇瓣,说:
“好。”
青葙坐在褥子上,看着李建深执起画笔,右手露出的些许肌肤上,那蜿蜒的伤疤依旧如此醒目。
她张了张口,道:“殿下,带上周大夫吧。”
他如今比她更需要他。
李建深的手一顿,抬起头来,说了句:“好。”
然而李建深并未将周瑞之带走,他离开那日,青葙坐在廊下,抱着双膝不说话。
周瑞之远远学着她坐下,道:
“老夫早说过了,这年轻人倔得很,说什么要我好好照料小娘子的身体,直至完全康复,旁的一概不要管,否则就要拿我问罪。”
他摇头轻嗤一声。
“惯会吓唬人。”
青葙听着他喋喋不休,将脑袋放在膝上,望着不远处墙上的爬山虎,忽然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
***
历经半年,大周的太子终于再次回到长安,长街上禁卫军开路,两侧士兵整齐依次排开,为李建深清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来。
待皇家车队走远,跪在街道两侧的百姓方才起身,各自用长袖扫落膝上的尘土,小声道:
“哎,太子离开长安这么久才回,这是去哪儿了?”
“说是去关东巡查。”
“什么巡查,那只是名义上的,其实咱们殿下是去找王娘子,就是前太子妃去了。”
“啊?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都传遍了,你们竟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兄台给讲讲……”
几个人热火滔天地交谈着,全然未曾看见离他们不远处的卢听雪脸色多难看。
婢女烟雨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道:
“娘子,咱们该回去了。”
有人认出了卢听雪,拿着团扇捂嘴交谈,状似不经意地往她这里看。
卢听雪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并未去接烟雨递过来遮面的幂篱。
半年了,李建深离开长安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来,她被扔在这里,半点没有他的消息。
每日里派人去打听,也只是被搪塞几句:
“殿下在办公务,娘子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办公务,办公务需要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么?不过是因为王青葙在那里罢了。
昔日不受宠的太子妃被太子天天围着转,而她这个往日明面上‘得宠’的青梅竹马反倒被弃若敝履。
不知多少人看她的笑话。
然而卢听雪在乎的压根不是这个,她在乎的是,李建深忽然冷落她,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在他离开长安的日子里,她整日战战兢兢,心里总是一些不好的预感。
可李建深除了不大理会她之外,并没有对她做旁的,因此她倒渐渐放心下来。
只是这次他回来,还是要想法子再接近他才是,否则一些事便不好办了。
卢听雪镇定心神,道:“打听出来了?”
烟雨小声凑近:“是,明日正午,魏小侯爷要在侯府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奴婢给偏门的小厮塞了足足的银子,明日娘子换衣进去便是。”
卢听雪点头。
李建深回来,瞧着也不会来主动找她,她需得使些手段才成。
末了,她接过幂篱带上,任它将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然后扶着烟雨的手轻移莲步,待走到自家马车前,方才将幂篱摘下,道:
“端州可来信了?”
烟雨扶她上马车,自己也踏上脚蹬。
“来了,说是北边有异像,叫娘子仔细东宫近日的动静,知道娘子许是不愿,但到底为家里想一想。”
卢听雪这回沉默片刻,说了句:“知道了。”
烟雨见她脸色不大好,便道:
“娘子何必给王青葙寄那封信,她如今在太子跟前得脸,若是说上一两句,您如今可不吃亏?”
马车行进,卢听雪鬓发上的步摇轻轻摇晃,发出声响。
是啊,她寄那封信做什么,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户在争风吃醋。
她垂下眼帘。
大约是心里不平衡吧。
李建深待她最好时也不过尔尔,可是他待王青葙……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心里并不喜欢李建深,可看着他这样掏心掏肺去喜欢旁人,还是会不舒服。
就像是自己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她可以不亲近它,可是却容不得它亲近旁人。
所以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闹一场,她也是高兴的。
她的郎君早化成了白骨,她如今就靠着这些活着,否则,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趣儿。
卢听雪懒懒靠在马车上,用手指去揉太阳穴,长长的指甲滑落,在肌肤上落下一道显眼的印子来。
72. 第 72 章 太子在松岭出了事,不知……
李建深回来, 照着规矩去向李弘复命问安,李弘的精神头似乎瞧着比半年前好许多,见着他, 倒还算和蔼。
李建深向他说了关东的巡查情况, 话头扯到北戎身上去。
李弘到底是打了半辈子天下的帝王,李建深一张口,他便听出了端倪。
“你确定要这么做?明明有更妥帖的办法。”
李建深知道他说的妥帖办法是什么。
自古以来, 要想平息战事,大多数帝王都会选择一条路, 那就是和亲。
公主一送,两国契约一签,最少也能安生个几年,然而……
“父亲。”李建深淡淡开口,望着倚在凭几上的李弘,道:
“您还记得前朝杨帝在时, 送了多少公主过去么?”
李弘一愣, 随即沉吟起来。
前朝杨家家风奢靡, 起初还好, 到了最后几位皇帝渐渐难以控制起来,只知享乐, 不理政务, 对待敌国更是软得不能再软。
光是末帝在位的十二年里, 就给北戎送去了二十六位公主。
起初送的是他的姐妹, 然后是他的女儿,最后实在无人,只能将宫女封作公主送去。
北戎便依次为借口,趁前朝内乱之际, 打了过来,而那些被送去的公主,早已化作塞外的皑皑白骨,下场凄惨。
李弘想到这里,不禁心有戚戚然。
他难道也要让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样的下场么?
自然不成。
李弘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
“天下的担子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有些事情要如何,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李建深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父亲鬓边生了好些华发。
李弘终究是老了。
他手中拿着一串翠玉佛珠,那是昭贵皇后当初送与他的定情信物。
李建深收回视线,照着君臣规矩行了个礼,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去。
……
次日,李建深端坐在侯府正堂,身旁是魏衍及秦仲景等朝臣。
众人正在欣赏舞姬的拓枝舞,李建深眼尾扫见面前桌上用漆盘盛着的葡萄,手指微动,摘了一颗在指尖把玩。
负责宴会的侯府管家瞧见了,小声吩咐仆从再上一盘。
魏衍挑眉,笑道:“殿下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葡萄?”
他记得李建深一向不爱这个。
李建深淡淡开口:“不是我。”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在场的人一时没听明白。
李建深却不管他们的反应,抬了抬手。
魏衍会意,随即起身:“众位,殿下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送诸位出去。”
魏衍也算是李建深的亲信,身份尊贵,位高权重,众人哪里敢劳他大驾,连连推辞,向李建深行礼之后方才退下。
魏衍转身,眼尾扫见隔间屏风后的一角娇艳的衣裙,顿了顿,随后像是什么都未曾察觉到一般,回到堂上坐下。
“殿下,北面的事,殿下心中可有决断?”
半个时辰之后,李建深从侯府出来,
一声轻柔的呼唤从一旁传来,他转头,这才瞧见卢听雪正隔着禁卫军冲他招手。
眼眶微红,梨花带雨,瞧着极是动人。
李建深垂眼,片刻之后,抬脚过去。
“在这里做什么?”
“等您。”卢听雪拿帕子捂嘴,轻咳两下。
李建深看着她,忽然道:“我还有事,你既身子不好,还是回去养着。”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太子仪仗离去,侯府门前很快就冷清起来。
卢听雪冷了神色,方才那副娇柔之态不复存在。
“娘子?”
烟雨提醒她:“咱们还是先离开为妙。”
卢听雪眼底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转身,轻声道:“瞧,如今咱们这是热脸贴冷屁股,近不得身。”
烟雨道:“娘子伤心?”
卢听雪轻声嗤笑,“伤心?不过是觉得可惜罢了,原本靠着他,咱们还能活得容易些,如今……”
她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道:“给家里传消息吧。”
烟雨点头:“是,那方才放您进去的小厮……”
“照旧,处理干净,别让侯府发现苗头就成。”
说着,卢听雪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
晚间,丽正殿的灯火通明,已近立秋,廊外的蝉声一阵弱似一阵。
冯宜手持着拂尘,脚步声在廊下轻响,待入得殿去,瞧见李建深正立在桌前,往墙上挂着的画像上看,不免静待片刻,等李建深转过头来,方垂首道:
“殿下,事办好了,葡萄在路上不易存放,晒成干正好,想必娘子不日就能吃到。”
李建深‘嗯’了一声,又回头去瞧青葙的画像,道:
“告诉谭琦,保护好她。”
“殿下放心。”
两人话音刚落,便有一小内监急匆匆地进来,道:
“殿下,五公主在外头,说是想要求见您,您看……”
众所周知,五公主与太子殿下一向不睦,如今突然巴巴跑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原以为太子不会见她,却不想李建深张了张口,道:
“叫她进来。”
小内监一愣,过了许久,方应了声是,飞快转身去了。
不消片刻,李义诗已经进来,她没有向李建深行礼,上来便是一句:
“带我一起。”
冯宜退下。
李建深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在说什么?”
李义诗将因为奔跑而微红的脸一扬,沉声道:
“阿兄,你带我一起去打北戎。”
这是自李纪元被关大理寺后,李义诗头一回唤李建深‘阿兄’。
李义诗怕李建深不同意,上前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道:
“父皇将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你别想搪塞我。”
她目光炯炯,甚至带着一丝热烈与兴奋。
李建深垂眸,转身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交叠,愈发显出他修长的身形。
“你要跟着我去打仗?”
李义诗点头,“我身边有一支女子亲军,只要你带我去,她们随你调配。”
李建深依旧没有吭声。
李义诗急了,道:“怎么,你嫌她们人少?”
“在战场上,每一个战士都是大周的铁盾,他们每个人都不可或缺。”
“那你——”
“我担心的是你。”
李建深抬眼看向李义诗,问:
“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命令,你能做到么?”
李义诗一愣,她这些年确实经常故意跟李建深作对,他有这份担心,实属正常。
她静默片刻,斩钉截铁道:“太子殿下放心。”
听见她这句话,李建深方才松口:“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
李义诗点头。
她想要李建深带她打北戎,除了自身对北戎人的痛恨之外,还有旁的原因。
当初因为李纪元的私心,叫北戎有机可乘,害死那么多关东百姓,如今国家危难之际,她自然不想待在深宫里,什么都不做。
她要为李纪元赎罪。
李建深或许清楚她的意思,或许不清楚,那都不重要。
只要能让她上战场,她愿意听从李建深的指令,对他俯首称臣。
……
过了九月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院里的爬山虎已经黄了叶子,青葙坐在廊下,觉得有些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瞧你这丫头,叫你多穿一件衣裳你都不听,如今怎么着,要冻着了吧?”
周瑞之正在院子里晒草药,听见动静,回头数落起她。
福伯从后院里过来,拿着一本书,道:
“周大夫,你说她做什么?小心阿葙不给你果子吃。”
周瑞之果然禁了声。
李建深从长安送来的果子可是好东西,他嘴馋着呢,可不能错过。
青葙早回屋添了一件衣裳出来,回到廊下时,见福伯从外头回来,便问:
“又是来北面来的?”
福伯点头:“怕是真的要有大动静了。”
这些日子,从边境往这里跑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盘缠用光了,就只能靠乞讨度日。
福伯想到了什么,坐在青葙身边,道:
“阿葙,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同你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他——”
“不会的。”
青葙望着前头的院门,轻声道:“他说过等事了了就过来接我,他不会骗我。”
福伯看着她,总觉得她这幅模样很是熟悉,待想起来,无声地叹了口气,道: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他是太子,身边那么多人护着,必定平平安安。”
青葙点头。
又过了两个多月,入了冬。
这些时日,大周与北戎边境的局势愈发剑拔弩张,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战役,其中五公主带领的女子军最是勇猛,屡立战功,而太子还是没什么消息。
青葙听着,只如往常般,该做什么做什么,然而午夜梦醒,手一摸额头,数九寒天里,却是一手的汗。
身子一点点好转,她却一天天的开始做起噩梦。
周瑞之给她开了安神药,却依旧没什么效果。
福伯让她不要多想,青葙笑着答应,一躺在榻上,全都不作数。
临近年下,她终于不再做噩梦,一日早晨起来,哈着手去贴春联,听见外头的动静,便端着浆糊走过去。
初时模模糊糊不知在说什么,越走近,听得越发清楚。
只听周瑞之在同福伯道: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总得让她知晓,否则往后怕是更伤心。”
“能满一时是一时,你不了解阿葙,若是叫她知道太子在松岭出了事,不知是生是死,她只怕要疯,第二次了,她经受不起了……”
两人后头再说什么,青葙已经听不见。
她觉得冷,寒风像是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像极了那年的冬天。
青葙手上一个不稳,盛着浆糊的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73. 第 73 章 “我爱你啊……”……
“阿葙……”
清脆的声响惊动了福伯和周瑞之, 福伯越过门来,瞧见里头情景,便知方才所言已尽数被青葙听去, 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葙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 还主动收拾起地上的碎渣。
然而她越是平静,福伯越是不放心,安慰她道:
“具体什么情况咱们并不知晓, 兴许是旁人传错了消息。”
“嗯。”
青葙照常去将春联贴好,灯笼挂上, 到厨房去擀面皮,包饺子。
过了两日,她一切照常,还时常端了果子点心招呼来往的邻里吃。
听着院里的热闹,周瑞之与福伯对望一眼,道:“我瞧着你是多心, 这不是没事儿人一样么?”
檀风跟着李建深外出打仗, 如今都传李建深打了胜仗, 将北戎赶出了大周的地界, 可是人却没了,福伯担忧檀风, 又因要看着青葙, 怕她过分忧思, 将刚灭下去的病再勾出来, 这几日一直没睡好觉。
他揉了揉眼睛,掩下眼下乌青,没好气地抢过周瑞之手里的那碗饺子。
就要除夕,然而边关战事还未过, 百姓们都没了往年那份心情,年夜饭也吃得不甚快活。
不过即便如此,仍旧还是有几户人家放了炮仗。
临近夜色,天上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很快院里便是白茫茫一片。
青葙叫来站在外头的谭琦进屋吃饭。
李建深走时,因为不放心,特意将谭琦留下来保护她。
谭琦有些拘谨,向青葙行了一礼,接过饺子端在手里。
“今日是除夕,吃吧,好好过个年。”
谭琦再次谢过,坐在一旁的桌前拿起筷子。
福伯走过去,两人开始交谈。
青葙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抬眼望向院中的天空,只见微弱的烛光下,片片雪白飘在空中,被风吹成一个漩涡,又施施然落在地上。
一样的日子,一样的雪天,仿佛什么都没变。
青葙起身,到厢房里拿些果子,提了一盏灯,出了正堂。
阿兄的衣冠冢就落在房子后头的小土丘上。
踩雪声在黑夜里响起,雪花打湿了青葙的鞋袜,衣冠冢旁边有棵槐树,是阿兄死那年他亲手种下的。
她抬手扫落枝头的雪,将灯笼挂在上头,豆大的灯火在寒风里不住摇曳,照亮落雪的墓碑。
青葙将墓碑收拾干净,上头的字便清清楚楚露了出来,只见写道:
“兄萧安都之墓,武昭九年十月初三立。”
立此墓碑时,他其实已经去了半年了,尸骨无存,青葙只能将他的遗物放在棺材里,做个衣冠冢立在这里。
“阿兄。”
青葙将纸钱点燃,任凭雪花落在自己身上,轻声道:
“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可是他们说,他死了,就像你当初一样。”
“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他了,他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北戎人将长刀刺进他的身体,把他抛在战场上,到处都是血,北戎人把他扔进了天坑里,无数的尸体压着他的肩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她像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一般,喃喃开口:
“天太冷了,我怕他冻着。”
寒风忽然剧烈地刮动,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忽闪忽闪,像是要灭。
听见福伯过来叫她,青葙方才站起身,抬手仔细摸了摸墓碑上的字,起身拿过灯笼回去。
……
夜间,几人原本在一起守岁,因怕青葙身子熬不住,福伯便叫她回去睡觉,谁知半夜,福伯与周瑞之正昏沉打盹之际,忽听堂前一声剧烈的门响,却是谭琦进来,手上还滴着血。
福伯被唬了一跳,连忙道:“北戎又打过来了?!”
谭琦摇头,福伯刚放下心,便听他道:“娘子不见了。”
只如一个焦雷在头上炸开,福伯满脸惊愕,待想起青葙昨日的行径,不免猛地拍了一下脑袋:
“我真是糊涂!她定是去找人了,这个傻丫头……”
谭琦脸色一变,转身就走。
一炷香之后,谭琦追上了青葙,她骑着李建深留给她的马,听见马蹄声,回头望了一眼,似乎在等他。
谭琦还未说话,青葙便已经掏出一根簪子抵在喉咙之处,看着他道:
“我知道太子给你下的命令是要保护我,可我如今想要见他,你莫要阻拦。”
说着,簪子已经刺破颈间皮肤。
谭琦猛然下马跪下:
“娘子,殿下他……”
话只说了一半,青葙便猛甩马鞭,飞身离去。
谭琦只得上马跟上。
越临近松岭,人烟便越是稀少,有人见着青葙和谭琦一直在往北面跑,便道:
“娘子郎君,听我一句劝,那边刚打完仗,不太平,还是莫要过去。”
青葙听见这话,勒马问道:
“太子殿下……可还活着?”
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是她不信,他临走时,明明说过要好好回去找她,他不会食言。
“这谁知道?只是我看见那些士兵都戴上了孝,应当是没了吧,哎,太子这么年轻,还这样有本事,死得太过可惜。”
戴孝……
大周之内,除了皇帝李弘,谁还能让李建深的士兵戴孝。
青葙如坠冰窖,手在微微颤抖,她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
缓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镇定下来,猛甩鞭子,不要命似的往北边去。
谭琦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只得拍了拍马儿的脑袋,甩起马鞭去追。
两人很快跑没影。
“这两个是什么人?怎生这样奇怪?”
留在原地的老汉赶紧紧了紧衣襟,将双手揣在袖子里,摇头走了。
他操心这个做什么?还是赶紧回家暖身子要紧。
……
越靠近松岭,青葙的脸色越是发白,她的耳朵因为寒风被吹得发红,手指却发白干裂。
远远的,青葙瞧见了有几个士兵身上系着一根白带子在往外头走动,像是在巡逻。
青葙喉间发沉,下了马来,身子猛地一歪,险些摔倒。
谭琦要去扶她,她已然扶着马儿站稳。
两人牵着马前头走,巡逻的士兵瞧见远远过来两个身影,扬声喝道:
“谁在靠近,速速离去!”
谭琦上前,亮出腰牌。
士兵认出谭琦,猛然一惊,行礼。
“带我们去军营。”
“是。”
青葙的身子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全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营里,瞧见里头满是披麻戴孝的士兵,不禁手脚冰凉,脸色愈加发白。
正中的营帐大开,一眼便能瞧见里头停放着的紫金棺木。
两边重兵把守,庄严肃穆的神色里带着一丝凄然。
青葙轻脚走近。
那边李义诗知道青葙来了,不免讶然,赶紧从后头帐子里过来,正见着她站在棺木一旁。
“他是怎么死的?”只听青葙轻声问道。
李义诗面上浮现一丝意外,看了一眼棺椁又看了眼青葙,道:
“自是战死的,身中二十三箭,与北戎人战到最后一刻,血尽而亡。”
青葙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耳边回荡着李建深走时对她说的话,不觉落下泪来。
“安心等我,我会好好回来。”
青葙看着那棺木,哽咽难言,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被冰刀霜剑捅了个干净,再好不了了。
“你骗我。”
她蠕动着嘴唇道,抬手猛砸在棺木上,口中仍旧不停地道:
“你这个骗子!把我从阴曹地府里拖回来,自己却独自去了,天下间再没有比你更心狠的人!”
‘咚咚’的响声在军营里响起,青葙的手砸得生疼,很快红肿起来。
众士兵早就看傻了,见人这样无理去砸棺木,本应阻止,但众人皆知青葙的身份,因此不敢近身,唯恐伤了她,只能踌躇不前,道:
“娘子……”
李义诗也未曾料到青葙如此举动,便上前,止住青葙的动作,道:
“这是怎么了?你们认识?”
青葙正处于悲痛之中,哪里听得见李义诗的话,又因身子无力,只能任由她把着自己的手。
“雀奴……”
她喃喃道,“我爱你啊……”
从前在泉清镇上,他曾无数次对她说过‘爱她’,那时他并未像在长安时一般要她回应,可是她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自己这句话。
然而,她一直到今日,才说出口。
她对他,总是吝啬回应,她为了保护自己,其实从不曾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只是单方面享受着他对自己的好。
她只以为她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带自己走出阴霾,走向全新的生命,而他只不过恰好合适而已。
然而听见他噩耗的那一刻,她才知晓,不是的……她心里其实是爱他的。
只不过她自己一直在逃避而已。
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死了,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他就死了。
青葙牙齿微颤,因为连日的赶路身子疲累,脑中一阵眩晕。
“阿葙。”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青葙就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
那股万分熟悉的清冽气息顷刻之间扑入鼻端。
青葙猛地回头,只见李建深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一双漆黑的眼里满是叫人深陷的情愫。
青葙愣在那里,仿佛是在做梦。
李建深弯腰将她横抱起来,四周的士兵自觉让开,恭送两人远去。
直到李建深抱着青葙进入一个帐中,将她放在毡毯上,去暖她冰凉的双手,青葙方才猛地抱住他,放声大哭。
74. 第 74 章 李建深心中一阵暖流涌动……
李建深从未见青葙哭得如此伤心过。
她像是后怕急了, 整个人抱住他不放手。
李建深手抚上她的背,因为赶路,她外间穿的棉衣上沾满了雪, 如今被帐内的暖气一烘, 全化作了水。
他一摸,只摸到了满手的冰凉。
李建深抱着青葙哄:“我在这里,好阿葙, 别哭。”
青葙哭得更狠。
然后李建深便察觉到她在扒自己领口,他虽未着铠甲, 但冬衣厚实,颇废了她一番功夫。
李建深主动扯开衣领,将肩膀露给她。
很快,一股刺骨的疼痛便从肩膀上传来。
李建深闷哼一声,未皱眉头,静静地任由青葙发泄情绪, 抬手去摸她的后颈, 她身上就算是这个地方, 也是凉的。
他的阿葙, 这是赶了多久的路。
“别咬太久,仔细牙疼。”
青葙松开口, 将脑袋埋在被她咬的地方, 静静流泪。
她以为在阿兄走后, 自己永远不会再这样哭泣。
然而在意识到李建深仍活着的那一刻, 后怕与喜悦同时如同狂浪般席卷了她。
在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两个字:幸好。
幸好他还活着,幸好他没有如同阿兄一样死去。
“你骗我。”
青葙的声音嗡嗡的,里头尽是委屈。
李建深拍着她的背哄:“叫你担忧, 是我的是不是,但我原不是要骗你,先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可好?”
青葙抱着他不说话。
她这样在意依赖他,李建深自是喜不自胜,但再拖下去,只怕她要着凉,她身子本就才好一些,一路赶来必定又苦又累,若是再生病,他怕要恨死自己。
他这里没有女子衣物,便叫人到李义诗那里去取。
军中没有婢女,伺候的士兵垂着脑袋端了热水和膳食进来便退下。
“再加些炭火来。”
“是。”
李建深拉开青葙的衣带,将外头的棉衣褪下扔在一旁,拿起被子裹着她抱到榻上,最后亲自绞了蘸了热水的帕子去擦她的脸。
青葙抽了抽鼻头,哑声道:
“鼻涕眼泪一大把,很丑吧?”
李建深没有吭声,坐在榻上,俯身在她脸上轻啄一下。
“我们阿葙什么时候都好看。”
被帐内的暖意烘着,青葙的手脚已经渐渐热起来,她接过李建深递来的吃食吃了,胃中有了饱意,方才道:
“不用了。”
李建深拿汤匙舀了一勺热汤递到她嘴边,道:
“再喝半碗,你在路上铁定不曾好好吃东西。”
青葙张开嘴巴,咬住汤匙。
很快,剩下的半碗汤见了底。
李建深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然后起身,却被青葙拉住。
他回头,瞧见她眼里的不安。
李建深将碗随手放在茶几上,重新坐下,隔着被褥抱她,道: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青葙将被褥裹在两人身上,钻进他怀里,将耳朵贴近他的心口,去听心跳。
李建深长长地在她鬓边亲吻,道:
“要不要再紧一些?”
青葙将两只手臂全部缠绕在他身上,无声地允诺。
李建深收紧臂膀,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阿葙,并非我故意要骗你,北戎虽暂时战败,但仍会选机会打过来,他们见我死,便会冒进走错,这原本是迷惑北戎人的手段……”
他叫人放出声去,说是大周太子已死,引诱北戎人上当。
那棺椁里是常年跟随他的骠骑将军,他让士兵披麻戴孝,一是为了祭奠他,二是为了迷惑敌人。
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中,只是……
“阿葙,我没想到你会来。”
李建深抱紧青葙,哑声张口。
他本以为自己于她不过尔尔,就算听见他身死的消息,她也不过是伤心一场便罢,万万没想过她竟不远千里地过来。
此时他方知,原来他在她心里远远比他以为的要重要。
他统领千军万马,无论何时皆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唯独在面对青葙时总是自我怀疑,缺乏自信。
青葙知道他不是故意骗她,心中那一股残存的气也就消散,抱着他道:
“我要伤心死了。”
李建深自然瞧见了方才青葙那幅伤心欲绝的模样,现下又是高兴又是心疼,愈发抱紧她:
“吓着你,是我的不是,你怎么罚我都成,阿葙……”
“嗯?”
青葙红着眼睛抬头,去瞧李建深。
李建深喉间滚动,道:
“方才你在那棺椁前,说了什么?”
青葙故意扭过头去,哑声道:“我不记得了。”
李建深抬手将她的脸转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你说你爱我。”
青葙直视他,瞳孔里是他的倒影。
“再说一遍,阿葙。”
李建深捧着她的脸,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一副她不说便不罢休的模样。
青葙连日来为了他伤心忧思,如今不想如他的意,只道:
“我好困。”
李建深见她眼下乌青,自然心疼,只得微微叹口气,放下手,扶着她躺下,将被子重新在她身上裹好,保证一丝风都透不进去,才道;
“你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青葙露出一张哭过的脸看他,见他在自己身边躺下,手拍着被褥哄自己睡觉,眉眼间全是疲惫。
这几个月,频繁同北戎作战,想必他也确实累着了。
青葙见他闭了眼睛,看了一会儿,便从自己贴身的里衣里拽出一件东西来,随后将手伸出被褥,拉过他的手往自己的颈间去。
李建深猛地睁开双眼,转过头来瞧她。
那是曾被她退还给他,又被他送出去的玉坠。
在他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眸子里,青葙凑到他耳边,咬着他的耳朵吐气,说了方才他想让自己说的话。
李建深翻身,一瞬间,他身上的清冽气息铺天盖地地将青葙笼罩起来。
他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唇齿比往常用力许多。
青葙仰头,由着他表达自己的爱意,然后开始回应。
“我爱你,阿葙,我爱你……”
帐内的炭火爆了又爆,李建深在一片暖意里亲吻他的心上人。
青葙鬓发散乱,枕头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她捧着李建深的脸,轻声地回应他:
“我知道的,雀奴。”
……
“殿下,衣裳取来了。”
派去取衣裳的士兵在外头禀告,里头却许久没有动静,他挠了挠脑袋,掀起帐帘一角,正瞧见这一幕,登时将抬起的脚收回去。
“怎么不送进去?”
李义诗走过来,轻声问道。
那士兵脸红得厉害,扭捏了半晌,方才坑坑巴巴开口:
“回,回公主,殿下……殿下和娘子……如今不大方便……”
李义诗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衣裳,往帐前走,“有什么不方便?”
“太子殿下,阿兄,给青葙的衣裳拿来了。”
在外头喊了一声,不等回应便进去,外头的侍卫拦都拦不住。
只见帐内,青葙正裹着被子坐于榻上,李建深在一旁给她倒水喝。
这不是挺正常么?不方便在哪里?
李义诗在心中腹诽,随手将衣裳放置在榻上,道:“我带的几件都在这里,你将就着穿。”
本还想留在这里同青葙说几句话,但听见李建深说她要休息,只好起身。
转身前,忽然瞧见青葙耳下有一个红色的齿痕,很是明显,再去瞧李建深,只见他幽幽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似乎带了一抹怨气。
她忽然明白了方才那士兵话里的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然后十分利索地扔下一句‘我走了’便跑出了帐子,迎面正撞上听闻青葙消息而来的檀风。
“见过公主,敢问我阿姐——”
“不方便!”
檀风被吓了一跳,还以为青葙出了什么事。
李义诗清清嗓子,脸上的滚烫还没有下去,道:
“总之……你先别进去,等时候到了,他们会叫你的。”
檀风在军营里历练这些日子,早不是那个莽撞的少年,听见这话,行礼道:
“是。”
……
帐内,青葙正捂着脸侧躺在床上,将后背留给李建深。
李建深俯身去摸她的耳垂,从身后抱她,两人脸贴着脸,静静地不说话。
青葙一路过来,又冷又累,加之方才哭过一场,渐渐地生了些许睡意。
“雀奴……”她唤身后的男人。
“嗯?”
李建深将她翻过身来,抱着怀里,轻吻她的鼻尖。
“仗什么时候结束……”
青葙的眼皮缓缓合上。
“快了。”李建深与她额头相抵,“很快,咱们就能将北戎人彻底赶跑,阿葙高不高兴。”
“嗯……”
青葙往他怀里靠了靠,“你不要再受伤……”
李建深右侧肩头新增了一处刀伤,她应当是扒他衣裳时看见了。
“好。”李建深心中一阵暖流涌动,拉着她的腰身靠近自己,在她嘴角吻了一下。
“阿葙,好眠。”
青葙没有出声,已然睡了过去。
李建深又看了她一会儿,贴着她一同睡去。
……
这一觉,只睡到夜下,李建深起身,将被褥重新与青葙掖好,随后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外间,冰天雪地里,谭琦还跪在地上,见着李建深来,他俯身磕头。
“殿下。”
李建深淡淡道:“我说过,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她,可是你没有。”
谭琦:“臣失职,愿领任何责罚。”
“去找人,好好讨碗姜汤喝,往后仍是你护她,若还有差池,等战事之后,再算账也不迟。”
谭琦重重磕了个头:“谢过殿下。”
他离开后,便有士兵过来报信。
李建深听了,摆手让他退下,随后走入帐中,见着青葙已然醒了,便对她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
“阿葙,我要出征了。”
75. 第 75 章 殿下说,往日所有仇怨,……
听闻此话, 青葙跪坐而起,将脸埋进李建深的脖颈。
“做什么呢,我身上还沾着寒气, 别冰着你。”
李建深的手指穿过怀中人因为睡觉而散乱的发间, 轻轻梳动。
微弱的酥痒从头皮传来,青葙并不放手,反搂紧了些。
“你去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只一句话”
“平安就好。”
因她此刻整张脸埋在李建深颈子里, 说话便瓮声瓮气的,热气喷洒在他肌肤上,带来一丝温热与酥痒。
李建深心中满是不舍,无奈战事吃紧,他必须得走,于是拍着她的背晃悠着, 轻声道:
“你放心。”
说罢这三字, 他将青葙颈间的玉坠摸了摸, 然后拿过一旁李义诗送来的衣物给她穿上, 末了,重重地捧着她的脸亲吻。
待青葙气喘吁吁, 李建深方才松手, 披上铠甲, 起身出去。
很快, 外头便是一阵嘈杂的响动,乱而有序的脚步声响彻整个大营,十夫长、百夫长们在发号施令,速令将士们集合。
早在一帐子里等候的檀风听见这声响, 便知事情有变,快步起身至青葙帐外,喊道:
“阿姐,等我回来咱们再说话!”
等青葙穿上鞋子出去,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雪又下起来,寒风在脸上刮着,刀子似的,大军清点完人数,很快就趁着夜色出发。
不消片刻,营里便安静下来,只余呼呼而过的风声。
谭琦领了几十名护卫过来,上前道:“娘子,进去再歇一会儿吧,明日臣送您离开松岭。”
从温暖的帐内出来,被这寒气一激,青葙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道:
“公主呢?”
“公主殿下如今是军人,自然也跟着前去。”
青葙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环顾四周,忽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便道:
“这里离当年的人坑远不远?”
谭琦一愣,问了手下,随即拱手:“回娘子的话,不远,就在前方,过了那条河便是。”
青葙道:“我想去看一眼。”
“是。”
那人坑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大周夺回关东之地后,便填平了此地,一望眼去,齐整如平地,一片白茫茫,隔个几步还能看见破雪而出的黄草。
从这里算,直到往北数十里的几百亩土地上,曾有几万人被北戎人坑杀在此,尸骨无存,其中,就包括她的阿兄。
她曾做梦,梦见李建深也在此被砍断手脚,扔进坑里,失了性命。
他满手满脸的血,嘴中不断叫着她的名字。
醒来时,自是满身虚汗,惊魂不定。
“娘子。”见她一直在寒风里站着,谭琦上提着灯上前一步:“殿下说,往日所有仇怨,他替你来报,请您放心。”
闻言,青葙眼睫一颤。
李建深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叫人传这样的话给她,便是将自己放在了最低处。
他知晓她心底的一切悲伤、痛苦,为了抚平它们,甘愿充当一个复仇的工具。
何其卑微。
青葙忍下眼中热意,跪地,冲着曾身死在此地的几万将士,重重磕了个头,然后起身:
“咱们走吧,骠骑将军的棺椁既然要送往长安,我便一同前去。”
听见她愿意去长安,谭琦心下一松,恭敬应是。
当即派了一名护卫去往泉清县给福伯送消息。
***
她这里往长安走,李建深那厢领了军队一路抄小路直往松岭西北方向的雪山去。
早前,他为青葙来此寻药之时,早摸清了此地的地势与军队布阵,加上他们轻装简行,刻意绕开北戎兵的巡视范围,原本花数月的路程,竟只花了半月就到。
此刻的草原上,一群北戎人正在围着篝火跳舞,帐子里北戎可汗与众多贵族一起举杯畅饮,一人搂着身边一名女子,时不时地下手揉搓一把,俨然不知危险已近。
在这众多胡人面孔里,有一个人却是格格不入,他虽用头纱包裹着脸,但一眼就能瞧出与四周之人全然不同的皮肤与眉眼。
这是个中原人。
北戎可汗鹰一样的眼睛掠过众人,瞧向他,用北戎语道:
“客人怎得不喝酒吃肉?可是嫌我们的牛羊疝气?”
这些个中原人,一身的酸腐气息,从来瞧他们不起,就连眼前这个依附在世家大族的一个区区门客,到他们这儿来,都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抗拒气息。
北戎可汗眯着双眼,用手指微勾了一下身边侍妾的下巴,那侍妾立即听话地仰头,上身有意无意地在可汗胸膛上轻蹭,逗得他哈哈大笑。
眼见着如此场景,门客心中虽鄙夷,但仍旧将头纱褪下,恭敬地冲可汗俯首,起身之后,一口流利的北戎语脱口而出:
“可汗说笑,贵国人土风貌、酒水吃食自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小人来时。我家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事未全成,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时,坐于可汗左下首的一大臣道:
“客人,难道不是你们卢家确认,说大周太子已死么?他死了,大周动摇国本,势必内乱,到那时咱们趁乱出征,关中便如探囊取物,还小心个什么?客人,你们南蛮子就是平日里小心太过,心思弯弯绕,才过得如此憋屈。”
大周建国不过数十载,前朝羸弱,被他们北戎人压着打,所以他才有了这一言。
可汗将侍妾拉至膝上,手指不住在她脸颊上摩挲,一双眼睛似是看好戏般在帐内游移。
门客见他们压根不将自己当回事,言语中多有羞辱,心中便有了气,可无奈主人已与北戎达成交易,他纵使有天大的气,也发作不得,只得讪笑一声,抬起酒杯,掩袖饮下。
“哎——,这就对了。”
可汗指着门客哈哈大笑,“客人放心,待过几日我们取了大周,必定赏你家主人一个侯当当。”
听闻此话,门客猝然一惊,“可汗,您这是什么意思?”
北戎与卢家约定好,卢家为北戎提供钱粮消息,北戎为卢家灭了大周,此后,新朝与北戎以黄河为界,南北分治天下。
怎么听着北戎王如今话里的意思,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哎呀,客人,你别动怒,当侯挺好的,往后替我们牧羊放牛,不愁吃穿,你们主人会满意的。”
门客牙尖都在打颤。
原来北戎开始打的就不是分河而治的主意,而是要全面灭了汉人,将天下全部变成他们北戎人的领地。
他们在利用北戎,北戎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
原先李建深未死,北戎还有所顾忌,如今他死了,他们卢家已成弃子,北戎便彻底撕开了那层面纱,露出里头狼一样的面孔来。
门客咬牙道:“可汗,我们主人可也有几万府兵,如今大周尚在,主人若投向大周,您可也要损失许多将士。”
北戎可汗闻言,不屑一笑。
只有大周太子李建深值得他看重小心,旁人……
不过如同他们驯养的牛羊一般,不值一提的畜生罢了。
不过他并没有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是亲了一口怀中侍妾的嘴,笑着对那门客道:
“别生气,本汗今日心情好,若是你们主人能办成一件事,我兴许就改了主意。”
门客虽不信他的话,但听闻有转机,也不愿意放过机会,只道:
“可汗请讲。”
“听闻大周太子故去前有个甚喜爱的女人,虽然成了前太子妃,但他仍旧喜欢得厉害,不远千里地跑到她家里去,成日围着她转,直把她当个宝贝。”
北戎可汗手指一揩姬妾的雪白柔软,叹道:
“本汗见识短浅,虽见过一些汉人女子,但还是想知道这前太子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竟令大周太子如此着迷,不如……你们卢家去把她弄来,我见了美人一高兴,兴许就改了主意。”
门客紧皱的眉头放下。
他还当是什么,原来竟是这么个要求。
想那王氏如今不过一庶民,又没了李建深的保护,抓她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且这北戎可汗瞧着就是个色中饿鬼,听闻王氏生得好,又曾经是大周太子的女人,想必十分对北戎可汗这样征服欲旺盛的男人胃口。
若那王氏真能令他高兴,再拿了她身边人威胁逼迫一二,到时枕头风一吹,他说不定当真会改变主意。
于是便道:“可汗若要此女,何须主人,小人替您捉来便是……”
北戎可汗正要得意大笑,外头却一阵震天的喊杀响动。
他立即察觉到不对,猛地将身上侍妾推倒在地,抽出随身携带长刀。
“狼卫何在?!”
室内那些贵族原本就不是跟随他打仗的臣子,而是他的皇亲,见这动静,一时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许久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满身是血,左臂尽断的士兵趔趄着跑进帐来。
“大……大汗,快跑……大周太——”
话未说话,便扑通一声倒地。
身后,是李建深拿着刀的高大身影。
帐内的篝火噼里啪啦作响,不断摇曳的火光照亮他的半张脸,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高大威猛。
他像是一座山,气势威严压迫,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远在大周千里之外的这所帐子里,目光锐利,如同他手中的长刀,泛着刺骨的寒意。
76. 第 76 章 “娘子好好疼疼我。”……
“你们方才……说要抓谁?”
阴森冰冷的语句从李建深嘴里慢慢吐出, 听着煞是骇人。
北戎可汗猛地瞪圆了眼睛,面上满是震惊。
李建深竟还活在这世上?!
他咬了牙,当即扭头朝要悄声逃走的门客大吼:
“你们串通好了的, 蒙骗于我!”
他力壮如牛, 吼声自然也是震天响,门客早在见到李建深那一刻便如坠冰窖,如今被这一吼, 不免面白如雪。
李建深如何会活着,明明他们娘子说他已死了的, 怎么会……
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忙不迭沿着帐子躲开李建深的视线,想趁着他与北戎可汗对峙之际跑出去。
然而他刚走几步,肋间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桌子上的吃食‘噼里啪啦’的往下落,他眼冒金星, 一手扶着矮桌, 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李建深不愧是身经百战, 这一脚直把他踹去半条命。
帐内乱作一团, 大周士兵与北戎贵族缠斗在一起,很快, 便是满眼的血腥。
北戎可汗目眦欲裂, 拿起长刀便往李建深头上砍去。
李建深略一低头, 一个转身, 挡去他的长刀。
两人互相缠斗着,一时间,难分胜负。
然北戎可汗到底年纪大了,时间一长便有些体力不支, 他咬牙,忽然想到什么,专攻李建深的右臂而去。
李建深微微眯眼,拿刀砍过去。
两刀碰撞,发出剧烈的火花,北戎可汗察觉到李建深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不免得意一笑。
他猜的没错,他的右手果然使不上力气。
手上愈发用力,眼角瞥见帐外一抹衣角,北戎可汗怒目吼叫:
“阿木勒,带上你的人赶紧突出包围,找到霍苏,叫他在原地死守,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过来,否则我砍了他!”
霍苏是他最为信重的儿子,此刻正率军驻守石溪,那里是北戎与大周的边界地带,对北戎十分重要。
一声应和之声响起,北戎可汗阴翳的眼注视着李建深,飞快瞥一眼他发颤的右手,冷笑道:
“上次差点砍下你的右臂,还以为你当真活不成,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还来送死,那就怪不得本汗!”
说着,刀刃一歪,擦着李建深的铠甲直往他脖颈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便猛地一窒,低头,明晃晃的刀刃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
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浸红了金丝织就的鹿皮靴。
“大汗——!
帐内还活着的北戎人高声大喊,不要命一般冲过来,拿刀往李建深身上砍去。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大周士兵砍杀。
李建深提了北戎可汗的首级往帐外一丢,北戎军士见了,无不震惊,军心溃散。
不过一个时辰,这场仗便结束。
李建深站在雪地上,不去管身上的血迹,不过两刻,风雪里便出现一对人马,领头的恰是檀风。
他下马跪地:“殿下,阿木勒及一干他带出的北戎士兵全部伏诛,一个不留。”
“嗯。”
此时,那门客被人带上来按在雪地上,因为怕他自戕,身上捆了绳子,嘴里塞着厚厚的棉布。
门客惊恐未定,以为李建深必定要问自己关于卢家的事,谁知他一个字未提,只淡淡地开口:
“你方才在那帐中,说要去捉谁?”
方才他那一脚已经将门客踹个半死,如今被寒雪一冰,门客难受的直打颤。
他有些不懂,李建深应当认出自己是卢家的人,却半点不震惊,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只顾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王娘子的安危难道比卢家背叛大周一事还要紧?
李建深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说了句话,便转身离去。
……
远在千里之外的端州府宅,卢听雪正身着金丝团花的狐裘坐在正堂里翻书,她自李建深出征后便自行回家。
若事情顺利,大周将不复存在,她再呆在长安也没什么用处。
坐在他对面的是如今卢家的当家人卢二郎,正用茶盖推开沫子吃茶。
屋内烧着炭火,暖意正浓,两兄妹对坐,倒也宁静和谐。
“派去北戎的人也该回来了。”卢听雪翻了一页书,忽然开口说道。
卢二郎呷了口茶,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三娘似乎比我还着急。”
听他似有嘲讽之意,卢听雪将书放置在手旁茶几上,“既然上了贼船,回不来了头,若不能胜,船覆之时,我也难逃一死,自然要急一些。”
卢二郎一撩衣摆,双腿交叠,笑道:
“三娘错了,你不是上了贼船,而是你本身就是贼里的一员,当年是,如今也是。”
这话说得扎心,卢听雪面色有些不好,但知道自己不能与他闹僵,便也没说什么。
卢二郎似乎甚少见她如此吃瘪的模样,不免将手臂懒懒倚在矮桌上,眉头一挑,满是好奇地问道:
“三娘跟了李建深去长安,怎得也没混个太子妃当当?”
见对面冷了脸色,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哦,我忘了,李建深有太子妃,是个小吏之女,从小流落在外,长于市井,李建深对她很是爱重。”
他刻意放缓了音,将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妹一向最是骄傲,对她‘情深一片’之人转头就爱上了旁人,还是个同她长相相似,且又处处不如她的低贱之人,即便她对李建深并无爱意,想必也不好受。
果然,卢听雪脸色更冷。
卢二郎瞧着有趣,欲要加把火:“李建深已死,要不阿兄派人将那小娘子抓到三娘你面前来,任由你处置,你也好出了这场气。”
“我劝阿兄莫要节外生枝。”卢听雪冷冷道:“你见着皇帝为李建深举行葬礼了么?”
卢二郎两手一摊,奇道:“他之前的所有消息都是你透给我的,这次也是,难不成出了纰漏?”
卢听雪重新坐下,转而看向窗户上的剪纸,正是二月里,年下的剪纸未除,满眼的红色望过去,仍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可她瞧着,却只觉得刺眼,这满眼的大红只让她想起自己夫君的鲜血。
她回过神来,望着卢二郎道:“我是亲眼看见他的将士披麻戴孝,纰漏自然谈不上,只是……”
她眯起眼睛:“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具体也说不清楚,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卢二郎只笑她妇人多思,当初也是她怕前怕后,想得太多,以至于崔氏功亏一篑。
如今,他必不能让卢氏一门再重蹈覆辙。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他们神色一凛,对视一眼。
进来的是卢二郎素来最信任器重的家仆,他带了一小匣子进来,跪下道:
“阿郎,三娘,方才在咱们院子里忽然发现了这个,小人瞧着这匣子做工精细,像是出自官家,不敢随意处置,特来请教如何处理。”
卢二郎打眼瞧去,见那匣子确如他所说不是凡品,但他出自世家大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并不当回事,只道:
“这样的小事也要来问我。”
家仆身子打了个激灵,就要退下,却被卢听雪叫住。
“怎么?”卢二郎笑她,“去了一趟长安,李建深待你不好,将你给穷疯了?”
卢听雪不理他的阴阳怪气,走到匣子跟前,唤人打开。
“这匣子好似出自东宫。”
听她这样说,卢二郎倒是正经起来,上前两步,抬手:“听三娘的。”
“是。”
然而,匣子一打开,卢听雪便脸色苍白,猛然往后退,卢二郎拽住她,扭头去瞧,脸上神色亦变。
那是一颗早已腐烂得瞧不出面目的人头,外头用牛皮包裹着,是以方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今,刺鼻的尸腐气冲天而起,熏得人作呕。
卢听雪早捂着帕子吐起来。
卢二郎松开她,任她由烟雨扶着,自己捂住口鼻往前去,只见那匣子盖里还有一封信,仆从忍着恶心打开,念道:
“余于塞外北戎帐内见此门客,闻其欲害我妻,今特割首还于卢氏。王氏爱夫敬上。”
王氏爱夫,王氏爱夫……
卢二郎猛地变了脸色。
他猛地看向卢听雪,道:“李建深没死!”
卢听雪手抚着心口,闻言亦是一愣:“不可能,他——”
尚未说完,外头忽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阿郎,三娘,快跑,五公主率军打过来了!”
卢二郎猛地踹倒装着人头的匣子,喝道:“召集府兵,应战!”
……
变故发生得很快,结束得同样很快。
端州府兵虽有数万,但因卢二郎还在等待北戎消息,并未对大周宣战,所以这些士兵大部分散落在城外,端州被困,两方一时无法联系,将士们群龙无首,很快便被李义诗率领的军队挨个击溃。
等李建深击败霍苏所带领的北戎主力军时,端州城已然被攻破数日。
卢氏一门被尽数带到长安,他们所面临的的是比往日崔氏一族还要严酷的刑罚。
李建深原本要回泉清镇,但收在收到青葙的信件之后,一路飞快往长安赶。
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北戎已经国灭,一小撮北戎人赶往离大周万里之遥的北方草原,而另一部分则对大周俯首称臣。
青葙与他重聚那日,她正在茶馆里听曲吃茶,对面坐着已经为人妇的林竹萱,她嫁人之后,许是夫妻和睦,性格竟和气不少,不再如当年那般咄咄逼人。
遇见她,竟扭扭捏捏说要为自己肚中的孩儿积福,以茶代酒向她致歉,可让青葙愣了好一阵。
等见着林竹萱的夫婿,青葙更是愣了许久,原来她嫁的竟是魏衍。
看到林竹萱满面含羞娇滴滴地冲魏衍喊夫君,青葙大抵明白了,这就是所谓能叫人往好了走的金玉良缘吧。
她同李建深好像也是如此。
楼下的说书先生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太子北击北戎的一系列壮举,期间夹杂着卢氏与崔氏的恩怨,后面还有提起她的。
林竹萱冲她一眨眼,拿团扇遮住嘴角偷笑。
“说起这位王娘子,也就是前太子妃,那可有得说……”
青葙磕着瓜子,也想听听这说书先生是如何编排她的,不想他忽然住了嘴,随后茶馆里便是一阵喧闹。
青葙往下瞧去,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忽然一轻,人已经被抱起,她下意识转了头,正撞进李建深那双漆黑的眼眸里。
在众人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里,李建深俯首在她额间一吻,道:
“阿葙,我回来了。”
青葙眼眶微热,注视着他,像是永远看不够似的。
李建深就这样抱着她出了茶馆,走过朱雀大街,进入太极宫,最后到了东宫。
在丽正殿里,他们来不及屏退宫人,便抱作一团。
两个离别了太久的心上人在这座他们分外熟悉的宫殿里拥抱亲吻诉说爱意,在各个角落为彼此烙上自己的痕迹。
门早被宫人闭上,青葙软软倚在床头,身子随着颈上的玉坠晃动,那玉坠在密闭的帐子里泛出耀眼的透白,衬得她眼角愈发殷红。
“阿葙……”
李建深抬起她的腿,轻声唤她的名字。
青葙应着,勾在他颈上的手无力垂下,气息愈加不稳。
这是他们二人在敞开心扉后,头一回亲近。
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他们是热烈的,毫无保留的,只属于彼此的。
李建深闻着青葙身上的气息,心像是在温泉水里泡着,暖得发酥。
“你身上添了这样多的伤。”
他听见她在心疼他。
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李建深都会站在北戎的草原上向南看,然而那里除了漫漫无际的草原和土丘,什么都没有。
每当那个时候,他心里总是一阵空落落的,如今抱着她,心才算是彻底踏实下来。
他到她身边,才算是回了家。
李建深一个转身,将青葙抱坐在自己身上,她先是咬唇,似是受不住,随后软软倒在他胸膛上。
李建深里衣未褪,松松垮垮搭在肩上,露出里头的伤痕。
他一边拿袖子去擦她鬓边的湿发,一边耳语:“娘子好好疼疼我。”
他以为青葙会害羞,谁知她在一片潮湿中抬起身子,捧着他的脸看,未几,轻轻咬他:“好,阿葙疼雀奴。”
声音娇娇软软,带着无尽的依恋。
李建深忽然心头一阵发热。
……
等他们醒过来,已经是次日清晨,李建深睁开眼,瞧见趴在自己怀中的青葙,眼底一片柔软。
他在青葙脸颊上啄吻,看到她迷迷糊糊醒来,不免一声闷笑,抱着她哄道:
“起来了,小懒虫。”
青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绵软的回应。
李建深又同她在榻上赖了一会儿,怕她饿着,便叫宫人干脆直接将吃食送进殿里来。
青葙脸皮薄,昨日他们胡闹得厉害,如今还没收拾,再不能叫宫人进来瞧他们这幅模样。
于是赶紧打起精神坐起来,握着李建深的手道:“起床。”
李建深只是笑。
宫人们进来收拾妥当,两人正在用膳,冯宜进来在李建深身边耳语。
青葙正在喝粥,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
李建深去拉她的手,青葙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
“卢听雪要见我,你陪我去。”
青葙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想了会儿,点头:“好。”
77. 第 77 章 青葙便凑过来,双手搂他……
卢氏一门所犯为叛国大罪, 交由大理寺主审,一夕之间,这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世家贵族被连根拔起, 满族尽数沦为阶下囚。
大理寺卿亲自在前头带路, 待要进牢房之时,青葙忽然住了脚。
“我便不进去了。”卢听雪未必想见她。
“好,我很快出来。”李建深抬手将她耳边的一缕秀发塞入耳后, 示意谭琦在这里守着她。
即便如今身在长安,身边并无危险, 他仍旧不大放心留她一人待着。
青葙微微一笑。
牢房昏暗,潮湿又难闻的气味充斥着鼻端,李建深在一间单独关押卢听雪的牢房前停下。
“殿下来了。”许是听见动静,卢听雪开了口,声音却有些沙哑,也再无往日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讨好。
她站在那儿, 身着囚衣, 虽面容憔悴, 但头发一丝不苟, 瞧得出来用心梳过,身子直挺, 仍旧努力在维持自己的体面。
“说吧, 你见我所为何事。”李建深并不上前, 只远远站着。
见他如此, 卢听雪轻笑一下:“还当真是生分许多,如今,殿下就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咱们也成了仇人了。”
眉头微皱, 李建深转身作势要走,卢听雪自然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我在牢里这些日子,忽然就想明白一些事情。” 她上前一步,两只细弱的手握上牢窗,忽然扬声开口,“殿下,其实你一开始便知道我在向阿兄透漏你的消息吧?”
见李建深果然停下脚步,她便知自己所言不虚,于是轻笑一声,继续道:
“太子殿下,您带我来长安,不是为了什么儿时情谊,更不是你有多中意喜爱我,而是因为卢家,打从一开始,你就知晓卢家在同北戎悄悄联系,是不是?”
李建深回过身,冷峻的面容上,神色淡淡,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卢听雪瞧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了然,静默片刻,忽然从嘴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
待笑够了,方才道:“我当初为了在你面前装可怜,扮柔弱,故意吃药晕倒,你怕是也一清二楚吧?太子殿下,真是忍辱负重,竟委屈自己同我演了这么久的戏。”
为了迷惑她,还特意娶了同她长相相似的王氏。
面对她的讥讽无状,李建深照旧神色未变,一言不发,目光幽然。
然这目光似乎惹怒了卢听雪,她忽然猛地重锤牢窗,顾不得什么规矩尊卑,朝他怒斥道: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昏暗的牢房里,她脸上火光跳动,形同鬼魅。
“殿下,当初您见我夫君时,眼睛里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眼神,我永远都记得,当时那个傻子回去后还说你英勇神武,当得起一国储君,因此还挨了父亲的骂。”
她说的‘父亲’指的就是她的公公,李纪元的舅父崔盛。
整个牢房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几声老鼠短促的磨牙声。
卢听雪陷入了回忆里,到了此刻她才表漏出心底深处对丈夫的怀念,她有些咬牙切齿,语气里满含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是个不成器的,若是早些下定决心杀你,崔家也不会败。”
原来,当日她非但不是如她所言那般无辜,对崔家所谋之事全然不知情,反而深切参与了,之后在事败之际,为了免除自身罪过,向李建深哭诉告发崔家,将一应罪责尽数推与丈夫。
卢听雪双眼通红,握着牢窗的手指尖泛白,望着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李建深道:“李建深,我真是恨你,恨你们李家。”
“我本来能够嫁给你的,可是你的父亲,我们尊贵的圣人,轻轻一张口就将我嫁给了旁人,而你,太子殿下,对此不闻不问,抛下我转头就去了战场……我不甘心。”
卢听雪目光炯炯,直盯着眼前的李建深,满眼怒火。
“就因为你们李家是这天下的主人,就能随意左右我的命运,不拿我当人看,我要你们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状若癫狂。
而李建深始终不发一语。
等到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卢听雪的心绪终于再度平复下来,眼睛瞥向李建深,再度冷笑起来。
“看看,你还是这样,冷心冷肺,无论旁人糟了多大的苦楚,都与你无关,也不知你如今捧在怀里的心肝,能忍你到几时。”
果然,此话一出,她没有意外的看见李建深眉头猛然一皱。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酸涩在卢听雪心中蔓延开来。
看来,他对王氏当真是宝贝极了。
她瞧向他的右手,那隐约漏出的掌心上,是一处异常显眼的伤疤,能够看出当时受伤之重。
她只觉得可笑,一个被他拿来当替身,迷惑自己的棋子,他竟然当真上了心,还心肝宝贝似的捧着,为了她宁愿以身犯险,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待平静稍许,她嘴角隐现一抹嘲讽,轻声道:“我倒当真有些羡慕她了。”
李建深没有吭声。
卢听雪抬手抹去眼角一抹泪水,近一年来,她早已领会到李建深待那位的不同之处,那恨不得将天下间一切珍宝捧到她眼前,唯恐她受一丝一毫委屈的爱重,即便她早已对李建深不抱希望,也不得不眼红。
凭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粗身卑微的下臣之女,却让一国太子为她鞍前马后,而她出身高贵,堂堂五姓之一的世家贵女,却要落到如今这样的田地。
在她儿时,她最是瞧不过妒忌成性,将父亲后院搅得乌烟瘴气的母亲,万万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她一样的女人,当真是……
面目可憎。
母亲看不惯的还是心爱之人的爱妾,而她呢,她嫉妒的只是一个与她无关,却收获一切的女子罢了。
卢听雪闭上双眼,任凭眼角一滴流出,轻声道:“罢了,与我何干。”
听见此言,一直沉默的李建深终于主动张口,“你要见我,就是同我说这些?”
“是。”卢听雪轻叹一声,这些话已经在她心头积压良久,如今对他说出来,才算痛快,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她的不甘,她的怨恨,不然死不瞑目。
李建深上前两步,细细看了她几眼,忽然笑起来:“你做这些,全是对李家的不满,而不是单纯想要获得掌控天下的快感?”
卢听雪脊背一僵,仿佛被人当面撕下一层遮羞布,心里深处的龌龊暴露在日光下,晒得她无所遁形。
她有些慌张地摇头:“不……不是……”
面对她的否认,李建深没有打断,待她没了声音,方才幽幽道:“权利是个好东西,你追求这个,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不过……”
他冷了神色,“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李纪元合伙,同北戎做交易,因为你们,我大周无数将士和百姓死于非命,其中,就包括你的丈夫,他是为了保你主动赴死。”
“他死之前,还在担忧你往后如何过活。”
卢听雪双手紧紧抓住手边干草,指甲缝里沾尽泥土,她一向爱干净,此刻却再也顾不上许多,呆愣片刻之后,猛地咬唇,不一会儿,便有丝丝血珠沁出。
她蠕动着嘴唇,咬牙不语,许久之后,方道:“若事成,他不会死,害死他的是你们李家,不是我,不是!”
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旧未有悔意。
多说无益,李建深收回目光转身。
“等我死后——”
身后,卢听雪的声音微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暗哑。
“把我同他埋在一处……求你,崔家祖坟也好,乱坟岗也罢,好歹叫我们死后待在一块……”
当初她夫君并无通敌之意,是她使劲撺掇公公,才有后来的事。
终究是她对他不起。
牢房里是长久的寂静,李建深未曾多言,抬脚离去,待走到牢门口,便听见里头猝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悲鸣。
他敛眸,抬脚走向不远处的倩影。
青葙见他出来,抬手为他擦了额角的薄汗,却被他握了手。
四周尽是官员仆从,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两人却无半分避着人的意思,仿佛这样的亲密只是寻常。
“可饿了不曾?咱们回去用膳。”李建深将手收紧,与她十指紧扣。
青葙望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只道:“答应她吧。”
李建深将她抱进怀中,“好。”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为何不问我当初要娶你?”
他怕她心中一直藏着这根刺,若不挑破它,便会化血流脓。
青葙轻声道:“这重要么?”
她的手被李建深握紧,“重要。”他道。
叹了口气,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右手掌心的伤疤,他在她面前刻意隐藏,可是她知道,这只右手已经远不如往常那般灵动自如。
她将它放置在脸颊上,轻蹭了一下,柔声道:“好,殿下想说,我便听着。”
从前她以为是李建深深爱卢听雪又无法娶她,为解相思之苦才娶了自己这个面貌相似之人,方才听来,倒像是他为了迷惑卢听雪而故意为之。
李建深抿起唇角,瞧着像是有些紧张:
“当初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想迷惑卢氏,但是……”
青葙认真听着,李建深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还记得咱们相遇的那所寺庙么?头一日是母亲的忌日,我从她陵寝出来便上了山,第二日醒来,想着为母亲点盏长明灯,寺里方丈对我说,不消片刻,所遇之人便是我的造化。”
他失笑:“我当时只当一句玩笑话。”
当日,他心情不好,手持长明灯进佛殿,不想视线中忽然撞进一道瘦弱的身影,只见她愣愣抬起头来看自己,仿佛很是惊讶似的,竟流了泪。
他当时脑海里就想起了方丈说的‘造化’两字。
可他天生性情执拗,并不想依方丈之言与眼前女子有何关联,他讨厌命运被牵着走的感觉,然而回到东宫,不知怎的,他开始令人查那是谁家女儿,待知道她并非世家贵女之后,他反倒松了口气。
一个父母远离朝堂纷争的人,做太子妃倒是很合适。
于是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便进了王家的大门。
青葙静静听完,许久未曾开口,李建深唤她:“阿葙……”
她可是生气了?
哪成想下一刻,青葙便凑过来,双手搂他腰,钻进他怀里,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说罢,抬头将额头抵在李建深的下巴上,闭上双眼。
他的目的不纯,而她又好到哪里去?
等到片刻之后,她方才又开口:“咱们好好过,把不开心的事一并都忘掉,好不好?”
李建深眼眶微热,手掌收紧,俯身,嘴角贴上她的发丝,声音万般柔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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