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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第22章 涟漪


    嘴唇被咬破了,可栾秋根本没感到痛。李舒身体的温度仍旧很高,仿佛一团才开始燃烧的火,贸然钻进他怀里。唇上触感柔软,李舒的呼吸像轻柔的刷子,扫过他的鼻尖。


    皮肤相贴,栾秋脑中空白,听见那句“你竟怀疑我”时才如雷震般醒觉:他正压着李舒倒在床上。


    他瞬间弹起来,后背砰地撞上木门,哗啦地响。


    房梁落下一片灰尘,呛得想说话的李舒咳嗽不停。


    他咳出了眼泪,正好继续装模作样:“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如此。你从不信我,是不是?我只是你浩意山庄一个外人,没资格当你的知己。”


    栾秋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脑子里一团混沌,只剩一个念头:此处危险,不可久留。但看见李舒坐在床上,瘦脸瘦脖子,可怜巴巴看自己,他怎么都无法推开木门扬长而去。


    “……你不是英则,是我错怪了你。”栾秋低声说,“对不住,我刚刚实在太过冒犯,我……”


    李舒眼里那一点儿薄薄的泪水干了,不好装委屈了。他只好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十指绞在一起。在苦炼门里和白欢喜纠纠缠缠的姑娘总是这样的,只要哭一哭,低头说两句软乎话,白欢喜就愿意牵着她们的手,跟她们和好。


    可究竟要说什么,李舒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他实在没有这样的经验,又怕装得过火,让栾秋瞧不起自己。在难捱的沉默里他开始恼恨白欢喜的提议:勾引好难。


    栾秋终于开口。


    “找苦炼门报仇,这是我心里唯一能想的事情。”他说,“若我是个普通的江湖侠客,和你萍水相逢,也许我们能成为……能成为挚友。”


    李舒:“……”


    栾秋的语气里有一种说真心话的老实和决绝:“别留下,快走。英则还在附近,苦炼门的人也在附近,他们会对山庄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你并非山庄的人,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去找你那位有缘无分的小兄弟吧,他一定还等着你。”


    换旁人说这样的话,李舒一定会当场忍不住大笑出来。


    太正直了,正直得近乎虚伪。


    可说话的人是栾秋。再虚伪的话,从栾秋口中说出来,就有了铮铮的分量。


    “我现在不想他了。”奇怪的话语像顺流而下的溪水,从李舒舌头上淌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总是想着你。”


    栾秋的脸从耳朵红到鼻尖,像颜料洇在湿透的纸上。李舒看着他慌里慌张开门,慌里慌张离开。


    力气太大,他把门撞得摇摇晃晃。


    李舒把头埋在枕头里闷笑,回味自己诸般表现后,在床上打了个响指:“原来如此!做这种事,我比白欢喜更有天分。”


    大夫的药煎好了,是曲洱端来给李舒的。李舒假模假样地问栾秋怎样了,曲洱想了想:“二师兄在杜梨树下发呆,叫也不应。”


    喝完那药,李舒再也睡不着了。一是那有毒药汤令他浑身不舒服,老大夫的药又苦得他六根抖擞、双目如炬,恨不能立刻起身在院子里打一套拳;二是一想到栾秋,他就浑身不对劲。


    他爬上屋顶偷看正堂旁边的杜梨树。树下没有人,李舒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后悻悻落地。


    浑身不适,他只能上蹿下跳,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又到院子里戳蚂蚁窝。红头小蚁慌得四处乱爬,李舒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啦……”


    栾秋会上钩吗?一定上钩,他害羞得很。李舒想得很反复:也可能不是上钩,而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不想再跟我说话?他发什么呆?想我?恨我?怀疑我?


    一时高兴,一时烦恼,李舒蹲在哪瘦巴巴的梨树上,几乎把梨树压折,小声道:“回家算了。”


    一会儿又自言自语:“我这样回去了,栾秋一定想我想得夜不能寐。可怜、真可怜。”


    他跌在树下,干脆张开手脚躺着,长长一叹。月光太透亮,照得他脸颊微热。


    四郎峰的早晨总是潮湿的。沈水上浮起奶白色大雾,灌注山间峡谷。几处翠绿峰头在云层里影影绰绰,人往这样的雾、这样的林子里走一遭,从里到外都会被那湿漉漉的绿侵染。


    李舒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被雾气润透了。他这一夜想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栾秋的、自己的,山庄的、苦炼门的,该想的不该想的。


    白欢喜和商歌恰好翻墙而入,跟坐在屋顶的李舒打了个照面。


    见了白欢喜,李舒第一句话便是:“接下来怎么办?”


    白欢喜茫然坐下:“……吃、吃早饭?”


    李舒懒得和他解释。摸着下巴思索。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知道现在最理智的选择,是立刻和白欢喜、商歌拔营回家。


    乐契死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经解决一件。诛邪盟尚未顺利建立,但明夜堂等几个帮派都已经暗中联合。他身边只有商歌和白欢喜,要实现“把大瑀正道人士一网打尽”这个目标,根本不可能。


    保命为上,有仇有恩,来日再报。


    他正思考,商歌伸手搭上他手腕脉门:“……真是稀奇,你内力怎么好似比之前还浑厚了一些?”


    李舒想起昨晚的古怪事情,忙仔细询问。得知他俩给自己渡了内力,李舒大吃一惊:“‘明王镜’?!”


    说着立刻从丹田开始,运转“明王镜”。


    “明王镜”是苦炼门心法,所有苦炼门门徒都必须修炼。


    心法共有十重,李舒一直停留在第七重,想再往前,却一直都无法突破。此时内劲在他体内流转,从丹田到四肢百骸,最后回到丹田,一切顺畅。章漠给他的那道剑伤残留的淤血,似乎也在落入沈水之后全都吐了出来。


    白欢喜回忆当时情况:“你体内另有一股真气,和‘明王镜’不一样,但它可以跟‘明王镜’融合。”


    “那是栾秋的内力。”李舒把昨晚遭遇一五一十说出。


    三人面面相觑。


    “不可能,不是同一种内功心法,怎么能融合?”白欢喜忖度,“难道‘明王镜’吞掉了栾秋的那部分内力?”


    李舒渐渐烦躁。好不容易解决一件事,却又冒出新的麻烦。


    “好罢,废话免谈。你们有什么要带的、要收拾的,今日之内都整理好。晚上在这里会合,我们回苦炼门。”他说,“不能再留,再留只怕会生更多事端。”


    商歌:“要走就现在走。”


    李舒:“我总得跟人道个别。”


    白欢喜:“跟谁?”


    李舒:“曲洱、渺渺这两位救命恩人,被我吃了不少蛋的老母鸡,走不动的老马……”


    还未数完,白欢喜和商歌翻墙走了。


    曲洱来喊李舒吃早饭:“平时饭没好你就坐在桌边了,今日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吗?”


    “今天谁做早饭?”李舒问。


    “二师兄。”


    李舒心里像揣了一尾欢蹦乱跳的鱼,啪嗒啪嗒地扑腾,没完没了。他盯着栾秋端来面碗和菜,但栾秋没看他。又盯着栾秋落座吃饭,栾秋仍旧不看他。


    曲渺渺和卓不烦从面碗里翻出荷包蛋,连同桌蹭饭的骑牛少年碗里也有一个,三人都十分惊喜。


    栾秋:“好好吃,补补身体。”


    李舒万分期待地翻自己那碗清汤面。几乎连碗底都反扣过来了,除了面、汤、两根青菜三片肉,再无其他。


    “……我怎么没有?”李舒问,“我也是病号。”


    “你精神得很,没必要。”栾秋埋头吃面。李舒气得把筷子当作栾秋,咬得吱嘎作响。


    “二师兄,你嘴巴怎么了?”曲渺渺忽然问,“什么时候破的。”


    栾秋一怔,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小伤口,眼神下意识往李舒的方向飘。但飘到中途他就收了回来:“昨夜打斗,被苦炼门英则弄伤的。”


    李舒响亮地吸溜一根面条:“噫,恶徒真是可恨。”


    只有曲渺渺和于笙飞快对了个眼色:栾秋耳朵红了。


    饭吃到一半,七霞码头的韦问星登门。


    他十分喜欢李舒,进门先跟李舒打招呼,再循例看一眼桌上饭菜。


    “这怎么行!”他循例大喊,“没鱼没肉,有什么滋味!”说完大手一挥,两个水工迅速窜出山庄。


    “别别别!”李舒失声大喊,“不要鱼!不要鱼了!我已经杀了二十多年鱼,杀孽太重!”


    韦问星:“那你想吃什么?”


    李舒:“猪牛羊,鸡鸭鹅。”


    韦问星:“……也是杀生。”


    李舒:“不是我杀,善哉善哉。”


    韦问星的人挑来好几担子肉,几个水工捋起袖子,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栾苍水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么多肉,发横财了?”


    他自顾自走进来,摇着扇子:“巧了,我还没吃。”说着已经坐下来。


    但看见一桌子清汤寡水,他眉头大皱:“这玩意儿……”


    “不吃就滚出去。”栾秋冷冷截住话头。


    “……正适合清肚肠。”栾苍水立刻说,“我这几天大鱼大肉吃多了,是该来点儿清淡的。”


    没人理他,他冲于笙摆摆手打招呼。于笙把自己和曲渺渺都不爱吃的芹菜分给他,栾苍水激动得几乎端不住那碗。


    “苍水来得正好,我俩有件事要跟你说说。”韦问星说,“栾秋,昨夜是你把英则打到沈水里去的?”


    原来栾秋载大夫回山庄之后,沈灯便到七霞码头去了。他请求韦问星帮忙,在沈水上下游寻找英则,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的下落。栾苍水当时正好跟韦问星喝酒,便调动栾家的人帮忙寻找。


    他们一夜间把江州城沈水这一段翻遍,连江水也捞到了底,但始终不见英则踪迹。


    水工和船工回报的时候,有两个人说出曾在附近见过“栾秋”。那男子长得和栾秋一模一样,呆呆地站在水中,打招呼也不见应。他俩回了码头,想到那是浩意山庄的人,生怕他遇上麻烦,折回去想帮忙,但人已经不见了。


    “那就是英则。”栾秋说,“他没有死。”


    栾苍水:“看来苦炼门有人懂得易容,本事还相当高明。这样一来,找到他可就不容易了。”


    昨夜一番试探,确定李舒并不是那位“英则”,栾秋少了顾忌。“人虽然没死,但他受了我一掌,现在必定身负重伤。还得麻烦韦把头在周围继续搜索。”他对韦问星说,“我那一掌很重,他现在应该无法行动,内伤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李舒叼着两根面条,慢慢咀嚼。


    “好!我和苍水再派人到周围医馆问问,进山仔细搜寻。”韦问星拍着大腿说,“总之苦炼门恶徒,人人见则杀之!”


    从卓不烦碗里抢了半个荷包蛋的李舒也跟着拍大腿:“对!英则这人满头恶疮,人神共愤,我看他即便从沈水里出来,也活不了多久,说不定已经死在哪条山沟沟里,头被老虎啃了,手脚也烂进泥里,挖都挖不起来。”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附和他们一起骂苦炼门,心里头没有一点儿愧疚,反而整日搜肠刮肚,想些新鲜词汇来痛斥。


    “正所谓恶有恶报!”他说得痛快,韦问星简直把他看作知己,拍着他肩膀大笑。


    聊着聊着,韦问星说起了曲天阳。


    诛邪大会让诸多江湖帮派蜂拥而至,七霞码头交游广阔,韦问星几乎天天都要接待朋友。


    聊的是诛邪大会、诛邪盟,自然避不开明夜堂和浩意山庄。


    但凡提到浩意山庄,年长的、认识曲天阳的人总是摇头叹气。当年曲天阳尸体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许多人都在现场。他妻子任蔷和几个弟子不顾恶臭,清理尸体、更换衣服,见到尸体胸口那巨大伤口,谁见了都要皱眉。


    然而所有人都不明白,究竟是谁杀了曲天阳。


    “浩意山庄不是寻常帮派,在江湖上有几十年的根基,曲天阳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手,他是怎么被苦炼门人刺杀的?”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苦炼门的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功力,不仅杀了曲天阳,还能将他尸体用长.枪钉在山崖上,数日都不脱落?


    “英则当上苦炼门门主也不过一年时间,莫非是在他之前的前任门主?”


    人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没去过金羌,没见过苦炼门,只能凭借沈灯写的《侠义事录》来获取对那片戈壁和西域魔教的印象。


    “魔教若真的这么厉害,只怕我们都会有危险。英则这毒物,说不定比以往的苦炼门恶徒更狠辣。”


    人们津津乐道于英则割长老脑袋的故事,有人说:“可那英则不是被明夜堂的章漠一剑刺穿?可见还是明夜堂更胜一筹哇!”


    不高兴的韦问星掀了桌子,一堆人不欢而散。


    李舒打着嗝起劲鼓掌:“好哇!韦英雄!明夜堂何德何能,敢跟咱们浩意山庄比?”


    栾秋终于正眼看他,示意他闭嘴:“这是我们浩意山庄的事情,是栾秋无能,始终无所作为,还让韦把头为我们动气。”


    “你这话就说错了,这是整个江湖的事情。曲天阳是好人,好人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枉死。”韦问星鼻子一哼,“再说,最应该记挂曲天阳之死的,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曲青君。”


    这名字一说出来,饭桌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栾苍水喝汤的声音异常响亮。


    “说到曲青君……”他匆忙放下面碗,掏出手帕擦干净嘴巴,“她已经启程,不久后就要到江州城来了。”


    诛邪大会不了了之,诛邪盟盟主也并未选出来。谢长春败在于笙手下,金满空没能从霍夫人招数里讨得便宜,云门馆两员大将都没有什么风浪,馆主自然得出面。


    李舒不认识曲青君,这段往事只听欧阳大歌等人聊过,他对个中细节很好奇。


    送走韦问星之后,栾苍水赖在山庄不肯走,尾巴似的跟在于笙后面解释:我当日确实没有对白姑娘动手动脚。


    李舒左右没找到栾秋,翻墙跳进他院子,果然见到他站在院中发呆。


    灰白色院墙上刻着许多笔画,有横有竖,有些还能看出是个舞剑的小人。栾秋怔怔看着它们,察觉李舒来了也没有回头。


    李舒轻咳一声:“你躲我做什么?”


    栾秋:“……没有。”


    李舒:“算了,当我昨晚上什么都没说过。”


    栾秋总算看向他:“不行,我全听过了。”


    心中半死的鱼又活过来了,蹦着跳着在李舒耳朵边喊:不过如此!嘿嘿。


    想着这些时他听见栾秋开口:“他们把师父抬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场。”


    李舒立即竖起耳朵。


    曲天阳的尸体是栾秋发现的,他看见了那根在日头里闪光的长.枪。


    苦炼门用的长.枪,造型与大瑀相差无几,但枪头更复杂一些:枪尖有倒刺,刺进去之后那人还转了一圈,曲天阳胸口偌大一个洞口,血很快就流干了。


    枪继续往前突刺,穿过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缝隙,最后才钉入岩石中。


    栾秋年幼,和小徒弟们一起,被谢长春和于笙带着,和任蔷一起在山下等候。他们先是听见了曲青君的嘶吼,随即便是痛苦的哭声。任蔷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栾秋怯怯地拉她的手,被她反握得手心剧痛。


    “师父的掌心被刺穿了。”栾秋向李舒解释,“他们没有找到师父的随身的剑,估计从四郎峰上落到沈水里去了。没有剑的师父想用手阻挡那柄枪,但是……”


    肉身无法拦截武器。


    就连割下长老们脑袋的时候,李舒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栾秋没有眼泪,神情平静,但他的痛苦像巨浪一样把李舒彻底淹没。


    李舒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他也像年幼的栾秋,去牵伤心之人的手。栾秋没有甩开,任由他微热的手指松松圈着自己。


    “江湖前辈们已经议论了很多年。师父武功很高,当年江湖论剑,他排名前五,是不会轻易被人杀死的。”栾秋想了想,“我昨夜和英则接触过,师父的武功,至少顶五个英则。”


    李舒心想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是真的。”栾秋以为他不信,“我和师姐如今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师父的一半。”


    “杀了你师父的苦炼门恶徒……”李舒跟上了他的思路,也顾不得自己说“苦炼门恶徒”是越来越顺口了,“武功造诣在你师父之上?”


    这太奇怪了。连李舒也不由得困惑。


    苦炼门这个人杀曲天阳,是为了破坏诛邪盟。可他武艺这般高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诛杀江湖上至少排名前五的高手,他为什么之后销声匿迹几十年?就连李舒也从未听过苦炼门里有这样厉害的人存在。


    “说不定两败俱伤,那人早在逃回苦炼门的路上就已经死去了。”


    “苦炼门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居然能忍气吞声蛰伏十六年,现在才到大瑀来?”栾秋反问,“而且英则来大瑀,不是为了找浩意山庄复仇,他是为明夜堂而来的。”


    那是自然,他根本不知道浩意山庄和苦炼门的往事,更没听过这样神秘又厉害的人物。李舒在心中回答。


    谁杀了曲天阳?


    他也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你们怎么知道一定是苦炼门人下的手?”李舒忽然问,“就因为那是苦炼门的武器?”


    栾秋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痕迹。


    “只要拿到苦炼门的武器,谁都能下手,没任何难度。”李舒说,“当时诛邪盟建立,江湖上难道就没有眼红的人?浩意山庄声势浩大,平日里做事总会树敌,说不定有人浑水摸鱼。又比如……你师父死了,收益最大的,似乎是曲青君。”


    栾秋伸手去触摸刻痕。


    墙上的痕迹都是曲青君留下的。


    栾秋被栾家人送到浩意山庄时正是夜晚,小孩子睡得很沉,抱他来的人只是父亲的心腹随从,把他交给曲天阳便离开了。


    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曲青君。


    二十年前的曲青君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年轻女侠,许多人到浩意山庄拜访,就只为了见她一面。她不喜欢应付这些人,常常东躲西藏,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发现山庄里多了个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小弟子。


    那时候山庄里还有许多人,曲天阳难以分心照顾栾秋,是曲青君一直带着他,教他学浩意山庄的心法“神光诀”。


    诸多弟子里,学“神光诀”最快的是栾秋,其次便是谢长春和于笙。曲青君对他十分严厉,但温柔的时候,会让栾秋想起娘亲。


    “大师父,二师父,我从小就这样叫。”回忆当时刻下这些舞剑小人的瞬间,栾秋说,“我学浩海剑,第一招一天就学会了,第二招‘层浪’却怎么都学不会,剑招太过复杂。她便抓着我的手,在墙上刻下变招关键。”


    曲天阳和曲青君都重视他,但他最亲近的是曲青君。谢长春得以认曲青君为母亲,这事情让栾秋嫉妒了很久很久,还为此偷偷抹过眼泪。


    “谁都会走,但我没想过她也会走,而且走的时候和师娘反目争执,几乎掏空了浩意山庄所有的人。”栾秋说,“师父创立诛邪盟,她一直没说过任何反对的话。有事情要帮忙也尽心尽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


    “她和你师父武学造诣、名气都差不多,她也想建功立业。”李舒说着,也学栾秋去摸那些刻印,“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你能知道什么?说不定兄妹之间早已反目,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你们这些弟子没资格知道罢了。”


    “……也许吧。”栾秋低声答,“你的怀疑,我也曾有过。”


    李舒拼了命地找话题,想把栾秋拉出这困囿许多年的泥淖。他还得跟栾秋道别,讲一些“挚友来找我了”之类能让栾秋立刻放弃挽留的说辞。


    回头想说话时,栾秋也正好低头看他。那是李舒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重锤一样,击得他头晕。


    “为什么是我?”栾秋问。


    李舒苦思一夜,已经想好了一个最合适的故事。


    《侠义事录》里沈灯写自己去金羌、去赤燕游历,总能遇上行事怪异的漂亮妖女,一个个跟他纠缠不清。李舒每每看到都要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脸皮比白欢喜还厚,好看姑娘怎么可能个个都喜欢你!”


    但等到他自己,编起这种故事才觉得最有意思。


    哪怕知道不应该、不能够,也是始终放不下的,谁能拒绝赤诚之心?试探、进退,依依不舍、失之交臂,一瞬心动被拉扯成漫长苦恋。谈不上波澜壮阔,但此间辗转,足够把人煎熬憔悴。


    人会忘记甜、忘记苦,但舍不得苦里的一丝蜜。


    “江湖正道,坦荡潇洒,你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李舒按照自己想好的说下去,“你跟我想象中的江湖侠客一模一样。磊落行事,干净做人,我从小就向往像你一样的人。”


    说完又觉得太生硬了。沈灯这人写书实在不行,那些令人肉麻的话,真正讲起来舌头打结。


    按道理,栾秋听了这些话,应该动容地抱住李舒,说什么“原来如此”“你这真心,我只想好好珍惜”。


    但栾秋却笑了。


    “……你小时候也这么多话?”他笑着问李舒。


    他时常没什么表情,听到李舒说蠢话时才会这样笑。笑得短促,一截弹响了但没有延续的琴音,铮铮地在李舒头脑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李舒微微摇头:“我小时候很少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什么话都被栾秋这个笑包含,他再开口就是多余。


    这时候离得近了,栾秋才看见,李舒眼下有一颗很小的痣。寻常人有这颗痣,眼神会因此缱绻缠绵,李舒那对眼睛太灵活了,藏的事情太多,连痣也变得狡黠地吸引人,栾秋没法把目光移走。


    他闭了闭眼睛。


    “你只是离我太近了。”栾秋说,“所以我才会……你才会弄错。”


    长期呆在苦炼门,所见所闻都是奇形怪状的人,李舒没跟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但身边有白欢喜这样的东西,他自问比栾秋这样的雏儿更懂风月。什么你你我我,李舒心道:现在弄错的只有你而已。


    “你可以当作弄错。”李舒又振作起来,很投入地扮演一个被正道大侠吸引的怪人,“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不用管。你知道我对你这份心意,我这一生就已经足够了。”


    栾秋又摇头。“不是的。不行。”他非常困扰和苦闷,“我不能够……”


    这时院墙另一端传来卓不烦的声音:“栾秋师兄?”


    李舒眼前一花,是栾秋揽着他跳上了树。


    这院子和正堂离得很近,杜梨树遮天蔽日地疯长,躲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李舒和他坐在树枝上,想了想,问:“为什么我们要躲?”


    栾秋不说话,耳廓像染了胭脂。


    “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李舒来劲了,贴着他耳朵问。


    “师兄不、不在院子里。”卓不烦说,“去、去别处找找?”


    曲渺渺的声音:“等等,我们先进去看看。”


    门外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骑牛少年,身上换了套曲洱的旧衣裳。


    三个孩子鱼贯而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李舒压了压枝子,树叶如被风吹动,簌簌地响。


    栾秋连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视线碰上的瞬间,李舒的吻莽撞地冲了过来。起初只是嘴唇简单相碰,栾秋没推开他也没抵抗,这就是默许了。


    “这才有躲的理由。”李舒小声嘀咕。


    正苦恼于栾秋的无动于衷时,李树看见栾秋的眼里浮起很淡的笑意。他按住李舒的手,从手背扣紧他手指,垂下眼帘。彼此的呼吸像春风吹动的新叶,在鼻尖和嘴唇上骚动。


    悚然的不适感从李舒体内爆发,他在瞬间绷紧身体。但这让他苦恼很久的不适在今天有了纾解的途径:栾秋握着他的手,像握着剑柄但更温柔、更紧张。指腹和掌心贴在皮肤上,谨慎小心地抚摸,热度从这里过渡到那里,李舒又被古怪的酥麻感爬满。他不想跳进水里,也不想冲进风里了。


    缠绕李舒的不适感神奇地消失殆尽。他只有一种难耐:想更靠近栾秋,把两个人之间有风跑过的空隙完全填满。


    一次、两次,吻得稠密了,舌尖像肢体一样有了节奏。


    “去哪儿了?”曲渺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狐疑,“李舒也找不到,真气人。”


    “找不到就算了。”骑牛少年笑着,“明年我再过来,跟他们道谢吧。我必须得走了,同乡人在四郎镇等我。”


    “你要去哪儿呀?”曲渺渺追出去问,“你这老牛,撑得住吗?你当了大侠记得买庄子,我和不烦要去做客的。”


    三个人又说又笑,渐渐走远。


    “……我得走了。”栾秋小声说。


    李舒惊醒一般舔舔嘴巴:“去哪里?”


    “七霞码头,我跟于笙帮着韦把头一起找英则。”


    李舒把一句“不必找了”咽回肚子里。他心里乱七八糟,手还跟栾秋牵着。


    栾秋跳落树下,走出几步又回头往树上抛了个东西。李舒顺手接住,是栾秋很久才会佩戴一次的那个玉佩,小金珠在镂空的玉佩里滚动。


    “干、干什么?”李舒晃着它,“定情信物吗?”


    栾秋摆摆手,连院门也不开,直接跃墙离开了。


    “太土了,我可不要!”李舒大喊,“你们浩意山庄就没有更值钱的东西了吗?”


    这一日,曲渺渺、卓不烦和未离开的骑牛少年,每个人都看见李舒腰上挂了个新玩意儿。他四处晃荡,连老母鸡和老马面前也要拎着玉佩抖几下。


    曲渺渺一脸忧愁:“李舒,你可不能偷玩二师兄的东西。”


    曲洱更是罕见地焦急:“不行不行,二师兄很重视这个,放回去!”


    李舒恨这俩人有眼无珠。


    只有卓不烦和骑牛少年用钦佩眼神看他:“二师兄把它给了你?”


    李舒得意万分:“什么给不给,是我骗来的。”


    当夜,白欢喜和商歌拾掇好简单的行李,深夜里翻墙来找李舒一同跑路。


    李舒却躺在床上悠哉地摇蒲扇:“不走了。”


    白欢喜把那小包袱一丢:“……为什么?”


    李舒:“我想知道是咱们家里的谁杀了曲天阳。”


    白欢喜:“我们打听到云门馆的曲青君很快就要来到江州城。她可不好对付,据说本事和伤过你的章漠差不多,说不定比他更强。”


    “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李舒张开五指,慢慢合拢,“我已经把栾秋勾引到手。栾秋这人什么都挺好,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我使出一点儿小心机,他便沦陷了。他和曲青君过去亲近,我正好以缓和两人关系为借口,接近曲青君。”——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天的白欢喜:开心,好开心,回家咯!


    这一夜的白欢喜:不能揍人,不能揍人,他是老大。


    第23章 曲青君(1)


    李舒有自己的道理:曲青君当日是亲眼见过曲天阳尸首的。说不定曲天阳尸首上有什么大瑀人不懂、他们苦炼门人才晓得的标记。家里有这样一个高手,他们却浑然不知,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而如果不是苦炼门做的,这黑锅他们背了十六年,他身为门主,绝不善罢甘休。


    白欢喜:“只是因为这样?”


    李舒只好从床上坐起:“……一半一半。”


    白欢喜和商歌一声叹息。


    “……我懂得你为什么这么荒淫了。”李舒美滋滋地说,“原来骗别人、让别人喜欢上自己,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儿。”


    白欢喜:“我只骗人,不留情。”


    李舒立即:“我也是。”


    白欢喜小声嘀咕:“到底是谁没有自知之明。”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栾秋。”回去的路上,商歌说,“这事情我去干。江湖正道人士,见到女子总是少几分警惕。”


    “你希望英则此生此世都恨你,那你就去吧。”白欢喜打了个呵欠。


    商歌闭嘴不言。


    “辛苦你了。”白欢喜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大瑀的气候,江州城附近更是潮湿闷热,你身上疤痕还痛么?”


    “还好,能忍受。”商歌跟他话不投机,并不多讲。


    白欢喜已经很想回苦炼门。李舒住在浩意山庄,他和商歌得时时溜进山庄和李舒见面。然而每每进入山庄,就让白欢喜想起于笙打他的那一巴掌,实在是又痛、又狠,又丢脸。


    一想到此处,他就不由得揉揉脸颊,借口与女人有约,挥手道别。


    商歌走到溪边,把手伸进冰凉的溪水里。手臂疤痕斑驳,每逢热天不透气的时候就难受,针刺的疼痛一直钻进皮肤里。她只能用这种办法减轻痛楚。月色明亮,她摘下了纱帽,脱去鞋袜,把双足也浸泡在溪水中。


    林子里有声音掠过,商歌警觉地抬头。


    溪水的另一边,栾苍水正呆呆看她。


    商歌连忙抓起纱帽,但栾苍水已经掠过小溪朝她奔来,挥扇打落商歌手里的纱帽。


    双手一振,商歌手腕上束着的手环嗡嗡地响。她正要从手环中拉出丝线抵抗,瞬间想起李舒用过她的“离尘网”,不可贸然在栾苍水面前再用。


    就只一瞬的怔愣,栾苍水手中铁扇已经打在商歌胳膊上,痛得她嘶地倒吸一声。


    栾苍水抓住她手腕大喊:“你果然……”


    话到一半突然停口。


    月色明亮,他看得十分清楚:眼前女子的手臂上,确实是一层叠一层的疤痕。那伤疤像是烫伤,皮肤皱成一大块,看不出形状。


    “白姑娘,你……”栾苍水怔怔看她,发现她双足□□,脚上也有伤痕。


    但脸上却是光滑的,看不出任何瑕疵。


    那是一张介乎男性与女性之间,乍看根本根本分不出性别的脸。唯有双目灵动漂亮,只是没什么感情,始终冷冷地看着栾苍水。


    栾苍水瞬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雌雄难辨的人俑。


    商歌牵着栾苍水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脸上。


    栾苍水愣住了:虽然脸庞看起来光滑,但手一碰上,便能摸到起伏不平的凹凸。


    “我没有骗人。”商歌说,“伤是真的。”


    脸上的烫伤痕迹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耳朵。划破她脸庞的似乎是剑伤,脸颊到鼻梁。栾苍水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规条,用指腹轻轻抚摸商歌的脸,异常的小心翼翼。


    商歌起初垂着眼皮,栾苍水手指停在她鼻梁时,她目光一闪,静静看他。


    被烫到一般,栾苍水忽然抽回手。他双手不知如何摆放,局促得跟卓不烦一样结巴:“女、女子化妆之、之术,果真厉害。白、白姑娘,我不是有意冒犯。”


    “那天是我哥哥太过着急,才会乱说话,害你被人误解。”商歌说,“我也要跟你说道歉。”


    栾苍水疯狂摇扇,他耳朵通红,眼睛不知道往那里看:“对、对,你们污蔑我,我很生气。”


    但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气成什么样。商歌平静自若,反倒显得他栾苍水慌乱。


    “你是在哪里见过我吗?”商歌侧了侧头,回忆那些和白欢喜纠缠不清的金羌姑娘的情态,竭力温温柔柔地说话,“听你说的话,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面。”


    她双手都藏在衣袖里,手指已经悄悄勾住了那些坚韧的丝线,无声注入“明王镜”内力。


    眼前青年十分粗疏,商歌相信只要一招,就能切断他的脑袋。


    “在七霞码头附近。”栾苍水摇着扇子回忆,“那天我从船上下来,很久没来四郎镇,想四处走走看看。”


    他循着山上小路走上寻仙台,听见远处的破庙里传来痛苦的□□。


    走近了便看见,是个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喘气。


    那时候是深夜,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鬼魅,踟蹰不敢上前。听见身后有声音,那女子头也不回,踉跄往前走几步,轻飘飘如风一样擦过树枝离开了。


    “是你们如意派练的什么邪门功夫吗?”栾苍水问。


    商歌松开手指。


    “不是练功,是痛。”商歌说,“夏天,伤口很痛。”


    她看见栾苍水那双和栾秋很像的眼睛里,浮现一种极为复杂的怜悯。


    丝线无声滑回手环归位,商歌收起了杀心。


    栾苍水并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摇着扇说:“唉,真是可怜……”他搜肠刮肚,想找些好听话安慰眼前女子。无奈他这一生都没学过怎么安慰人,张口结舌,半天憋不出一句好的。


    商歌走回小溪,只当栾苍水为无物,依旧把双脚放在溪水里。


    耳边听见衣袂飘飞之声,回头时栾苍水已经走了。


    寻找英则的事儿迫在眉睫,但无论怎么找,这个人就像是蒸发了一般,没留下一点儿踪迹。栾秋忙得脚不沾地,和李舒只有早晚能见一面。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两人总要悄悄勾一勾手指。


    于笙何等精明锐利,逮着空就追着栾秋问:“你那宝贝玉佩怎么在李舒身上?”


    期间又有栾苍水带着冰块到浩意山庄找白姑娘,却不慎在山庄里遗落画卷,被曲渺渺发现他偷偷买了不少于笙的画儿。于笙气得当场撕碎,但曲渺渺却偷偷留了几张赠品:都是白欢喜的黑白单人画儿。那画儿又被李舒发现,曲渺渺只好让于笙帮自己背锅:都是师姐的。


    白欢喜得知于笙竟然偷藏自己的画像,愣得半天回不过神:“真的???”


    真正困扰的只有于笙。


    谢长春隔三差五来山庄,装作闲晃,实则是想找机会跟她搭话;栾苍水成日拦着她要解释:一没有对白姑娘动手动脚,二没有对于笙的画像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连那白欢喜也时不时露出忖度目光,似笑非笑看她。


    “我真的美得这么惊天动地?”于笙再次发出疑问。


    栾秋:“嗯,很美啊。”


    于笙:“……你的敷衍比渺渺和不烦的否认更令我生气。”


    两人正在马厩里牵马,又是新的一日,这是在沈水寻找英则的最后一天了。


    出门时,李舒又在门口送别栾秋。于笙看看他,看看栾秋,笑得很有深意。


    “李舒,玉佩不错。”她说,“我也想要一个。”


    李舒:“做梦。”


    于笙:“五两银子,让给我吧。”


    李舒:“好。”说着要解下给于笙。


    于笙:“还是算了,我怕栾秋恨我。”


    她笑着上马,栾秋已经先走一步,头也不回。于笙回头冲李舒指指栾秋,又指指自己耳朵。俩人都笑出了声。


    李舒特别喜欢看见栾秋为他的事情烦恼。苦恼的栾秋才算是和他有真正的联系,再也不是遥远的、故事里轻飘飘的人物了。


    目送他俩离开,李舒坐在墙角晒太阳。最近没有来找他起名的江湖人了,他竟觉得有些寂寞。一牛派掌门人已经回家,他想起还未问过那少年姓甚名谁,不禁摇头:这样毫无存在感的人,怎么当大侠?


    日头渐高,路上走来一个人。


    李舒只看一眼,便知道来者是罕见高手。


    眼前女子年约四十,步履稳健,一双笑眼打量李舒:“哎哟,你可不能在浩意山庄门口乞讨。”


    李舒没料到这人说话竟有栾苍水的几分本事:“你说谁是乞儿?”


    他站起身,一抖衣襟,利落潇洒:“你是哪个门派的?来找浩意闲人还是浩意山庄?先报上名来让我听听。”


    “你又是什么人?”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哦?栾秋收的徒弟?”


    李舒眼前忽然一花,像有一阵烈风贴着他面前卷过,那女子已经从他腰上夺走玉佩。


    李舒一摸腰侧,目光顿时暗了下来。女子才刚刚落地,他立即飞身靠近。


    “咦?”女子双目一亮,“你这功夫……”


    她双手忽然伸长,持剑在李舒肩膀上重重一拍。李舒运起内力相抗,不料女子已经抓住他的手腕。自从上次在栾秋怀里挣扎许久,李舒对任何人拿捏他脉门都极为警惕,女子才碰上他皮肤,李舒腰身一拧,反手朝女子面上打去一拳。


    两人瞬息间过了几十招。女子哈哈一笑,后跃数步,与李舒拉开距离后摇摇手中玉佩,竟掠过丛林往江州城方向去了。


    李舒没有紧追。这人功夫厉害,自己拼尽全力,竟然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甚至在接触的瞬间,李舒心头生出极端的恐惧:他打不过。


    和玉佩相比,还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只要栾秋不问,一切都很好糊弄。


    当晚栾秋回来,又翻进院子里找李舒喝酒。这次是他自己带了一壶梨花酒,冲等他的李舒晃晃。


    才刚坐下,栾秋就问:“玉佩呢?不戴吗?”


    李舒:“……”——


    作者有话要说:


    上门找商歌而不得的栾苍水:白姑娘,你住哪儿?


    商歌:山里。


    栾苍水:山中何处?


    商歌自己也说不准,随手一指。


    栾苍水大吃一惊:这一带都是你家的?你家竟如此富有?!——


    大家的评论真的太好笑了!


    【舒宝】这个昵称好可爱哦。


    以及,舒宝明天要被生气的栾秋那个那个了(李舒:哪个哪个???


    第24章 曲青君(2)


    “太贵重了,我收在房间里。”李舒撒了个谎。


    “怕于笙又跟你讨吗?”栾秋平时总说李舒骗人,但并不时时刻刻都会対李舒起疑。他笑着应了,掏出两个小酒杯,倒了两杯香洌的梨花酒:“慢慢喝。”


    虽然没有在沈水周围找到英则,但栾秋这几日心情总是不错。有令他开怀的人在浩意山庄里等着他,他每每外出回来,总是充满期待。李舒劝他少喝,因他酒量实在糟糕:“你喝醉了在我这里睡,明日又要冲我发脾气。”


    “以后都不会了。”栾秋和他碰了碰酒杯,“你没有什么送我的么?”


    李舒:“没钱,什么都买不到。”


    栾秋冲他招招手,让他靠近自己坐下。李舒心想做戏做到位,干脆蜷进栾秋怀中,把他当作椅子。


    “你陪我喝酒就成。”栾秋僵了片刻,声线有些紧张,“不必这样……”


    “対不起,是我太随便了。”李舒装得慌张无措,“也是,我李舒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跟你这样的大侠坐在一块儿……”


    栾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你倒是爱做戏。”


    这样做作,恶心死了。李舒心想,那些好看姑娘们这样対待白欢喜,心里也会看不起自己么?他不懂,不明白,只知道靠在栾秋怀中是舒服的,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快乐。


    两人喝了几杯,栾秋说了些寻找英则时发生的事儿。于笙和谢长春一见面就吵,当然主要是于笙找谢长春麻烦。栾苍水几度想劝架,无奈根本无法插话,连韦问星都连连摇头,劝他放弃。


    栾秋酒量不佳,但高兴时也会喝得多一些。他有点儿迷糊了,半晌忽然开口:“我知道你喜欢钱,但我那玉佩,你可别拿去当。”


    “很值钱吗?”李舒心虚得背后冷汗涔涔。


    “不算值钱,”栾秋下巴搭在李舒头上,小声说,“只不过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没回到栾家之前,栾秋和母亲过得十分拮据。那块玉佩可以典当,却也是母亲唯一不肯放手的东西:它是那位名满江湖的栾大侠买来送给她的。


    玉是劣玉,边角料拼成核桃大小,中间镂空,那几颗小金珠是铜芯金皮,也绝非上乘的好东西。


    李舒没料到它竟然真的是定情信物。


    “它不是。”栾秋很确定地说,“母亲带我去栾家找他,他连母亲都已经记不得。母亲拿出玉佩作证,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玉佩摔到了地上,说我母亲是设局生子骗他。你若仔细看,玉佩上还有几道裂痕,那是碎了之后重补上的。”


    后来母亲病重去世,唯一留下的、没有被栾大侠和夫人清理走的,就剩这枚由栾秋拿去找人修补、又正好藏在自己身上的玉佩了。


    李舒冷汗全都收了回去,靠在栾秋胸口,心乱如麻。


    “你要当它是信物……也可以。”栾秋把他杯中的酒倒入自己杯子里,李舒扭头看他时,正巧见到他耳朵在月色和灯火里微红,“你喜欢它么?”


    他中意我,他対我这么好……李舒的那一点儿良心就像被苦炼门里的鸟雀不停啄食,身上有消不去的痛和惆怅。


    我再骗他,我就是比白欢喜还糟烂的男人。他心想。


    但他又实在不敢说。一想到栾秋会因此生气,他李舒反倒先畏惧起来。白欢喜一脸神秘莫测说过的“生怯,生怖,生不忍”,李舒在这瞬间忽然懂得了这几个字的意义。


    见他一直不说话,栾秋把手松松搭在他腰上,问了声:“怎么了?”


    “……被抢走了。”李舒最终还是开口,“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李舒竭力回忆和解释。他仔细地描述那女人的模样、发饰、衣装,她手上那柄嵌着绿玉的剑,她的功夫招数,还有她开口就不客气的口吻。


    “我在江湖上也认识一些人。”李舒说,“我明日就去找这个混帐女人,一定把她从江州城翻出来。”


    栾秋的目光静静的,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你认识什么人?”


    “比如铁剑双姝、万水集、斜阳帮……”李舒逐个回忆他曾找他赐名的帮派,“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三教九流之人,知道的事情也比较多……你干什么?”


    栾秋的手自他腰间往下伸,慢吞吞地。


    “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栾秋蹭他的耳朵,“要受惩罚。”


    李舒抓住他的手:“你少喝点。”


    栾秋眼神带着醉意,说话也带着醉意,手脚倒是有力,一面把李舒控制在自己怀中,一面并不停止自己的动作。


    两人力气相抗,李舒比栾秋更加尴尬,这儿毕竟幕天席地。栾秋接受他的抗议,始终隔着衣服揉捏。


    “……他会跟你做这种事情吗?”栾秋问。


    喘息重得像风声,落进李舒耳朵里。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呼吸还是栾秋的呼吸,迷糊地反问:“……谁?什么?”


    “你的挚友,有缘无份的小兄弟。”


    李舒头脑清醒了一半:“……你现在想问这些?”


    栾秋十分执着。李舒面上红热,挣扎着嘀咕:“他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你特别喜欢他。”栾秋没有询问,用肯定语气说,“他対你极为重要。”


    “当然。”李舒并不犹豫。


    “我呢?”栾秋吻了吻他的面颊,唇角贴着李舒柔软微热的耳垂,留恋又不舍,“我和他相比呢?”


    李舒烦得浑身不舒服。栾秋揉得没有章法,他一颗心悬在中央,上下都难耐。这种不适是可以纾解的,和以往的种种不愉快完全不同。他知道解决的途径,栾秋也知道。可栾秋不想给他痛快,要这样悬着他,等一个答案。


    “你是混帐。”李舒抓住他手臂,“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你这样的正道坏人。”


    栾秋顿了顿,十分坦然:“我当然会做。且我正在做。”


    他醉的时候说话变多,脸皮更厚,李舒心想这人平日里伪装得倒好,跟我一样把整个山庄骗得团团转。和他交换一个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吻,李舒说:“我问过渺渺和曲洱,你从来没跟别人有过什么……亲近的来往。”


    栾秋像嗅自己即将吃入腹中的猎物般嗅李舒身上的气味,鼻尖在他耳朵、脸颊和脖子上轻轻摩擦。这亲昵得没有边线的动作,比栾秋那只作怪的手更令李舒烦恼。


    “有的。”栾秋含糊不清地回答,“有很多。”


    李舒一愣:“很多?”


    “无数,算不清楚。他们都不知道。”栾秋喑哑地笑了,他喜欢看李舒带着惊讶和不解的眼神,“……原来你也会被人骗么?”


    “不要动了……”李舒小声抗议。他的腿开始微微抽搐,一种无法控制的轻颤。“你的谎话太容易被识破,我不会信的。”李舒辩解,“你什么都不懂,别装了。”


    若有镜子,他一定要让栾秋看看此刻表情。


    醉醺醺的正道大侠,在深夜绿葱葱的梨树下做着非礼之事。太漫长了,李舒身体里有许多东西在积累,随时可能溃堤。


    栾秋触碰他,谨慎里也有粗鲁的动作,也会轻轻地吻他,时刻提醒他注视自己似的。李舒抓紧了栾秋的手臂,凸起的肌肉暗示着这个人蕴藏的力量。


    绷紧、放松,强壮、温柔,栾秋把他真正地、紧紧地抱住,一张醉了的嘴唇清醒地寻找另一张嘴唇。


    “……抢走玉佩的是曲青君。”栾秋说。


    李舒靠在栾秋怀里发愣,有一种懒洋洋的疲惫。这句话钻进他耳朵里,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知道那是我非常重要的东西。”栾秋又说。


    李舒恼得咬牙切齿。他心中有愧疚,才忍受了栾秋的胡作非为:“那你自己去找她要回来!”


    栾秋点点头:“她年轻时跟沈灯一起去过金羌,据说还跟苦炼门的人交过手。这次到江州城,是铁了心要翻出英则。”


    李舒顾不得衣上的污物怎么清理,忙问:“你认为她能找到英则?”


    “英则带来的人里有易容的高手,但只要和曲青君交手,绝対无法伪装。”栾秋看着他说,“你以为浩意山庄建立诛邪盟是一时兴起么?不是的,无论是师父还是她,两个人都対苦炼门的内功、外功有很深了解。曲青君很清楚苦炼门人的内功,我记得那是一种叫‘明王镜’的邪门心法,她认得出来。”


    如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李舒全身霎时冰凉。


    和曲青君的一番争斗,露出破绽了么?


    她摸到自己脉门了?还是没有?


    “等等,你别睡!”他揪住栾秋衣襟,“起来啊栾秋!曲青君的事情,再多说一些!”


    无奈栾秋已经醉得沉沉睡去,睡之前还不忘牵着李舒的手。


    次日,栾秋第二次在李舒房间里醒来。


    他面色不佳,头疼欲裂。


    “这梨花酒后劲太重,以后别喝了。”李舒说。


    “対不住。”栾秋不好意思地道歉,“我昨晚又麻烦你照顾了。”


    他的态度十分生疏客气,李舒心头生疑,扒着他耳朵打量。“……你不会忘了昨天发生什么了吧?”


    栾秋:“发生了什么?”


    李舒:“……”


    他轻咳一声,声情并茂,两手挥舞,细细地描述昨夜栾秋在他身上摆弄的一切。


    栾秋的一张脸先是通红,听到关键处,渐渐变白。


    整座浩意山庄再一次被栾秋的怒吼惊醒:“不可能!不可能!!!”


    浩意山庄气氛陷入令人难解的焦灼之中。


    曲洱和于笙交头接耳:怎么回事,二师兄和李大麻烦吵架了?


    渺渺和不烦交头接耳:李舒终于激怒了二师兄,可能要吃苦头了。


    来蹭饭的栾苍水找不到人说话,摇着扇子在院子门口冲李舒大笑:“你终于要被栾秋扫地出门了?”


    早饭时李舒一张黑脸,听见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冷笑:“还是先劝你们的二师兄戒酒吧。”


    栾秋:“你还是少骗人吧。”


    李舒差点折断筷子:“那我就再说一遍,让大家伙评评理,是谁不讲道理。昨夜栾秋强行……”


    栾秋捂住他嘴巴不让他说,于笙眼睛一眨,闪电般出手,用筷子一敲栾秋的手,坏笑道:“不得捂嘴,让他说!”


    正闹得厉害,山庄的门被人从外头吱嘎地推开。


    一行颇有气势的人正在门外,推门的是圆胖的金满空。


    李舒正跟栾苍水扭打,一回头便看见夺走玉佩的曲青君正要跨入大门,笑意盈盈。


    比栾秋和于笙冲得更快的是曲洱。不过一眨眼,他已经拦在门口。


    “好久不见,功夫有长进,不错、不错。”曲青君笑道,“还是不肯让我进去?”


    “滚!”曲洱丝毫不让步。


    “先别生气,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说。”曲青君始终笑眉笑眼,目光在曲洱身后的几个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冲李舒微微点头,“是跟苦炼门英则有关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于笙:让他说!


    栾苍水:对,让他说!大声点!


    栾秋:鲨了你。


    *注:仅指栾苍水——


    我发现评论里有几个读者提出的问题,已经开始渐渐接近这个故事的真相了。


    比如【李舒这个样子怎么当上的门主】,嘿嘿。


    (李舒:又诋毁我!


    第25章 曲青君(3)


    李舒知道自己错了。


    在知道曲青君夺走玉佩的时候,他就应该离开。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更不需要什么道别。


    太过入戏,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曲青君带着人走入山庄,冲他微微一笑:“浩意闲人,你好。”


    李舒站在原地不动,金满空催促:“大家都过来吧,不用顾忌。”


    云门馆弟子大都体面漂亮,衣装、武器,一见就知价格不菲。众人鱼贯而入,最后一个却是沈灯。


    “明夜堂也来叨扰了。”沈灯举举手里的匣子,“栾秋,给你带了点儿礼物。”


    他却不打开匣子,只跟在曲青君身边往正堂走。两人相识多年,是十分亲近的老朋友,说说笑笑,俨然才是浩意山庄主人。


    栾苍水走过李舒身边,李舒忽然拉住他:“栾少侠。”


    他这样有礼,栾苍水吓了一跳:“做什么?!”


    “我跟着你吧。”李舒说,“我跟栾秋有矛盾,他们都站在栾秋那边,只有你,你是最讲道理的。”


    栾苍水浑身舒爽,欣然应允:“跟着我,我罩你。”


    两人最后溜进正堂。这儿从没充盈过这么多江湖人,但欣然落座的只有曲青君。


    栾秋没有坐下,这是不留客的暗示。


    李舒和栾苍水站在一块儿,栾秋瞥了他一眼。李舒没注意栾秋的目光,他用眼角扫栾苍水的手:那只保养得光滑漂亮的手上攥着一把能当武器的铁扇。


    从一只全无防备的手里夺走武器,轻而易举。


    它,还有商歌交给李舒的一把针,将是李舒唯二能防身的东西。


    “英则的什么事?”曲洱开门见山,“有话就说,说完请走。”


    他很少这样无礼,但没人阻止和责备他。


    “没有茶么?”曲青君笑笑,“就算不给我,也得给灯爷上一杯吧。”


    沈灯摆摆手:“不必在意我,你们聊你们的。”


    “不烦,渺渺,去沏茶。”


    两个孩子匆匆往外走,曲青君老神在在,卓不烦走过她身边时,她忽然出手,铁爪一般擒住卓不烦手腕,卓不烦吃惊,立即用另一掌御敌。曲青君嘿地一笑,手刚收紧,栾秋已经上前,手背一捞卓不烦,把他从曲青君手中牵走。


    “基本功练得不错,可就是没有什么练武的天分。”曲青君看着卓不烦笑,“没天分之人,在这江湖上是活不下去的。”


    卓不烦很黯然。他用一筐鸡蛋和小鸡换来当浩意山庄弟子的身份,确实并不是天资出众之人,又因为口舌笨拙,不知道如何辩解,生怕自己出声会换来更多嘲讽。


    渺渺脆生生说:“不是只有武功卓绝才叫江湖人,有侠义心肠、能救急救困,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舒看着卓不烦,心想这孩子怎么跟栾秋似的,又是耳朵先红。


    曲渺渺这番话引来沈灯赞叹:“好!说得好!”


    曲渺渺又接着:“总之比不认师门、背叛祖宗的人好得多!”


    沈灯大笑,对曲青君说:“这小姑娘有你当年几分性子。”


    两个孩子跑了出去,曲青君问栾秋:“这男孩儿是你的徒弟?你有资格收徒了?”


    栾秋脸色更糟,没打算回答。


    听说曲青君带着人马和财物与山庄分裂、另立门户的时候,李舒以为她是那种严厉可怕的人物。


    听说曲青君照顾栾秋、栾秋把她当作母亲的时候,李舒以为她或许像四郎镇上随处可见的中年妇人,温柔与平庸已经成为她们最紧密的皮肤,任何小孩儿见了她们,都要放下玩心戒心,喜滋滋扑进她们怀里去的。


    但曲青君和这些印象截然不同。


    她是李舒没见过的那种人:所有人站着,她坐着,姿态闲散,像在河边歪躺吹风,而不是身陷一个充满敌意的帮派。她能穿过金羌的狂风,能翻过谁都走不过的雪山,像飞过苦炼门上空的赤眉大鹰。


    目光扫到李舒身上,曲青君招了招手:“浩意闲人,过来过来。听说你帮江湖帮派起名字?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也想个名号,响当当的,说出去能吓人一跳的。”


    李舒内心已如刺猬,浑身的刺都挣了起来。这里没有他的同伴,连栾秋也不是同伴——


    “你和山庄、和我们的事情,跟他无关。”栾秋说,“不得为难他。”


    曲青君看看栾秋,又看看李舒,笑道:“是有副好皮囊,难怪你喜欢。”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李舒,栾苍水更是吓得立刻从李舒身边弹开,仿佛他身上有牛大的跳蚤。


    曲青君托着下巴笑:“喜欢到连最舍不得的东西都给了他。”


    气氛完全变了。


    窃笑的云门馆弟子,震惊的谢长春和栾苍水,一脸看好戏表情的金满空和沈灯,所有人都因曲青君的两句话,把注意力转到了李舒身上。


    “曲馆主有一件事情说错了。”李舒开口,“那玉佩不是栾秋送我的,是我骗来的。”


    栾秋静静看他,李舒根本不回应他的目光:“浩意山庄穷得一干二净,难得栾秋身上有这么一件好东西,我既然决定要走,自然得为自己筹谋一些路上的盘缠。”


    “你要走?”栾秋问,“什么时候决定的?”


    李舒假笑:“昨夜。”


    谁说话,大家伙儿就看向谁,眼珠子左右溜达。端了冷茶进来的曲渺渺和卓不烦错过关键部分,有些茫然地在沈灯和曲青君面前放下茶杯。


    李舒想了想,又说:“栾秋和我不是那样的关系,可退一万步说,那真是栾秋送我的,又有什么不对?江湖上这样的事情也不罕见,好友之间互赠礼物,实在稀松平常。我听闻明夜堂堂主和阳狩也……”


    沈灯正喝着茶,差点儿呛得仪态尽失。


    云门馆弟子嗡嗡议论起来:果真如此,早看那岳莲楼不男不女,原来是这样……云云。


    “嗯咳。”沈灯响亮地清嗓子,狠狠瞪一眼满脸得意的李舒,迅速拉回话题,“青君,说正事。”


    正事要着落在沈灯手里的匣子上。


    明知道明夜堂是龙潭虎穴,却仍旧潜入明夜堂杀人盗扇,可见那精金武器对英则来说十分重要。


    习武之人总有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一旦丢失,武力必定大打折扣。


    “英则学艺很杂,但此扇显然是他最心爱也最顺手的东西。”沈灯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铜灰色的扇子,静静卧在黑色布面上。


    “‘星流’,这是它的名字。”曲青君拿起扇子,让栾秋看扇柄上铭刻的金羌文字,“英则去年当上门主,杀了五个长老之后,换了五个自己的心腹,都是跟他年纪相仿、从小在苦炼门那绝谷里拼出来的人。其中有一位,苦炼门人称为‘星长老’,是个瞎子,年幼时被乐契挖走了两只眼睛。这把扇就是他赠给英则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曲洱问。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苦炼门和杀死兄长之人的下落。”曲青君说,“魔教一日不除,我心结一日难消。”


    恐惧密密麻麻,针一样刺着李舒的皮肤。


    “或许这么说吧,这位星长老救过英则的命,同样的,英则也救过星长老的命。”曲青君展开“星流”,“被乐契挖走眼睛之后,那孩子因为无人救治眼看着就要死了。为了救他和绝谷里没有吃喝的孩子,英则徒步完成了苦炼门那奇怪的‘血中去、血中回’的试炼,在觅神梯磕了近七百个头,用一身的血换得苦炼门长老赞叹,满足了他的愿望。这两人关系极为密切,亲如兄弟,只要这把‘星流’还在我们手里,英则必定会再度上门。”


    “如果他不来呢?”于笙问,“他为了活命,舍弃这个东西也正常。”


    栾秋:“年幼时能为救朋友一命差点丧生的人,如今有功夫在身,更不可能舍弃这么重要的信物。”


    谢长春和于笙有同样的困惑:“他已经吃了一次亏,还会再来?”


    曲青君笑道:“这东西放在明夜堂,他可能不会去。但若是放在浩意山庄,他必定会来。”


    他们议论英则,猜测他和这位“星长老”的关系,李舒只能压抑内心炽火,急急盘算如何逃出这个困兽之地。


    然而曲青君说的没错。“星流”若是交由浩意山庄保管,这地方疏松懈惫,偷东西比明夜堂容易太多。


    李舒手心尽是冷汗,曲青君是他第一次遇上的麻烦人物,他根本无法看出对方是否已经识破自己身份。


    “放在云门馆不好吗?”栾秋淡淡反问,“云门馆弟子众多,实力强劲。”


    “单一把‘星流’,我们始终担心无法引来英则亲自上门。”曲青君说,“山庄里不是还有一样东西吗?”


    此言一出,栾秋、于笙和曲洱面色大变。


    “当年杀死我大哥的那柄精金枪,就在山庄里。”曲青君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目光扫过众人,在李舒面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浓,“二者相加,还怕英则不露面?”


    匣子交到栾秋手里,众人纷纷离开正堂。大门一关,曲青君和沈灯在里头与他密谋,李舒看不到也无法偷听,又怕太焦急露出马脚,只得跟栾苍水一块儿闲扯风月。


    栾苍水好奇他和栾秋怎么回事,李舒答:“栾秋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栾苍水摇扇子:“不可能。浩意山庄才是栾秋的老婆。”


    李舒:“……”


    于笙说山庄没钱,没法留客人吃饭,趁着夜色渐起把众人赶走。李舒心神不定,无论是曲青君,还是“星流”和那柄他没听过的枪,都让他无法安定。


    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李舒实在不能就这样掉头离开,安然回苦炼门。


    他饭也不吃,在屋顶呆坐。栾秋跳上来的时候,他根本懒得搭理。


    栾秋在他身边坐下,李舒心中暗暗祈祷他不要再纠缠于昨天的事情,苦恼的门主现在无法分心和他讨论那些可有可无的事儿。


    但栾秋还是开口了:“昨晚……是真的?”


    第26章 对峙(1)


    “你不信,那就不是真的。”李舒只是敷衍。他满脑子都是曲青君,根本顾不上理会栾秋。


    栾秋默默坐着。平日都是李舒找话题、李舒唠叨,李舒不吭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难受。


    “追缉令上画的英则是个长胡子的大汉,但似乎年纪与你我差不多。”栾秋说,“他能为好友几乎舍命,或许不是什么生来就狠心毒辣的人。”


    李舒比昨晚还惊讶。


    “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不知跟什么人讲。”栾秋继续道,“师父被杀,我去报仇。我若杀了英则,或许十几年后又有苦炼门的人上门寻仇,那时候在山庄里的或许是曲洱、渺渺,或者他们谁的孩子。”


    “……冤冤相报何时了?”李舒笑笑,“你们也论这个?”


    “苦炼门门主,他身在其位,自然要承其责任。”栾秋以衣袖拂去屋顶几片翠绿叶子,“我也一样。”


    李舒忽然想起,栾秋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喝醉时,曾说过“若能活成你这样恣意,不做英雄又何妨”。


    因为有人听,栾秋的话多了一些。


    曲青君当日离开浩意山庄的时候,想带走的不仅是谢长春,还有栾秋和于笙。


    于笙因为谢长春的离开而与他决裂,坚决不愿意走。曲青君知道她性情刚直,便不多废口舌,只认真劝了栾秋好几次。


    从自小照顾他长大的情谊说起,到以后如何成名、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浩意山庄仅剩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和几个弱子,帮派名声在江湖上一落千丈。栾秋若真想为曲天阳报仇,不如跟着曲青君一起走。


    “当时连师娘也在劝我。”栾秋说。


    李舒愣了:“为什么?你走了,她和山庄怎么办?”


    栾秋:“师父死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山庄这个地方和曲洱、渺渺,别的都不重要。任何人都看出,云门馆比浩意山庄更值得我留下,她劝完于笙又劝我,但我们都没有走。”


    李舒能理解于笙不走,但不懂栾秋为什么不走。


    栾秋沉默了很久。山庄里静得出奇,四郎峰上云层遍布,一场大雨正在云中积蓄酝酿,暗夜里李舒根本看不见栾秋的表情。


    “我……我不能让别人说,栾秋和他的母亲一样,”栾秋十分艰难地开口,“一样水性杨花。”


    栾秋提起母亲的时刻很少。少到李舒以为,他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対母亲充满爱和怀念。


    但他不知道,稚子心中的怨恨原来也是这爱和惦念的一部分。


    栾秋年幼时吃的苦全因母亲身份而起。


    他在栾家,时时受到夫人的嘲弄怀疑,夫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和栾大侠不同的部分: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可疑。


    涉足烟花巷陌,大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必须多情,又必须油滑。磊落光明的大侠可以和妓寨娼馆的姑娘、魔教邪道的妖女有露水情缘、有山盟海誓。但切切不可有子嗣。


    子嗣是偷欢与不负责的证据,它会让一段佳话从云端坠地,让金风玉露成为满地泥泞。


    栾秋正是栾大侠磊落一生中最显眼的污点。


    栾秋记得,他被送到浩意山庄之前的某一个中秋,父亲与朋友们喝酒,忽然指着栾秋说:他其实不像我。


    众人附和,他们像看一个物件儿一样,仔仔细细地评鉴栾秋。众人合力,要给栾大侠洗清被那烟花女子泼上身的污水。


    席间有几个人没出声。刚开始学说话的栾苍水跌跌撞撞去抱茫然的栾秋,两个孩子同样抬起脸,众人哑然:兄弟俩的双眼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哂笑散去,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曲天阳冲栾秋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这里。


    “师父跟他说,想收我为徒。”栾秋低哑地笑了一声,“多么好,烫手山芋就这样转交到了师父手上。几日后我便被送到山庄。走的时候,夫人跟我说,若要怨,就怨母亲,是她生下我却无法养育我,害得我如此跌宕。”


    十六年前的栾秋已经是个能说会道的半大小子。曲青君追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块儿走,终于逼问出他的真实想法。


    曲青君沉默了很久。


    “不走就不走吧,你和于笙留在山庄里,记得好好照顾嫂子。”道别时,曲青君忽然回头,有些凶恶地低声说,“栾秋,你记住,你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如今的你恨她的。你要恨,就恨不负责任之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你没资格怨,你若再说那样的话,我看不起你。”


    “可你一直留着她给你的玉佩。”李舒说,“你始终牵挂她。”


    “娘亲很美。”栾秋说。


    李舒:“我知道。”


    栾秋:“你没见过。”


    李舒笑了:“我见过你啊。你跟她一定很像。”


    他在黑暗的瓦片上摸索,抓住了栾秋的手。稍一犹豫,栾秋反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温暖相融交织,忽然让李舒有了想跟栾秋说些心里话的冲动。


    “我没见过爹和娘什么模样,是义父把我抚养长大的。”李舒说,“他在赤燕捡到我,把我带回家,教我功夫、教我识字做人。”


    他之前胡诌的那些故事,有真有假。确实有一个挚友,但并非仇敌之子,而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人。


    “我们家乡和江州城不大一样,这儿潮湿、多雨,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李舒轻轻晃着栾秋的手,“我起初不喜欢这儿,心想办完事……办完我跟镖的事儿,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栾秋忽然想起了那把让伤势未好的李舒惦记着的扇子。他说过,是挚友所赠。


    一瞬间,许多细碎片段在栾秋头脑里一一闪过。


    李舒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原来都记得这样清楚。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里,隐隐藏着让栾秋不敢深思的东西。


    “……但是我很喜欢浩意山庄。”李舒还在讲话,“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栾秋点点头。


    回房间之后,栾秋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张纸,是明夜堂到处分发、被曲渺渺捡回来的追缉令。


    纸上画的“英则”,是一个五官粗豪、满脸胡子的大汉。和李舒毫无相似之处。


    栾秋松了一口气。


    次日起床时,窗外雨声哗哗。厨房里搭着小桌,今日是曲洱兄妹做早饭,栾秋左右看不见李舒,才知道李舒去正堂扫地了。


    “怎么这么殷勤?”于笙笑了,“平时让他洗个碗他都打滚耍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李大哥说帮、帮我忙。”卓不烦又是一早就过来。


    于笙和栾秋対个眼色:昨日不烦在正堂被曲青君羞辱,李舒或许知道他不想走进去。


    此时的李舒已经上蹿下跳,把正堂所有的地砖、房梁都敲了一遍。是有几块声音怪异的地砖,他估计暗室就在那里,可怎么打开,全无头绪。


    吃完早饭,他和栾秋洗碗。李舒装作漫不经心:“那把长.枪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栾秋毫不思索:“不行。”


    李舒:“你又防着我。”边说边擦没什么油星的碗碟,略略提高声音,“我们都那样了,你还防着我。”


    正在门外走过的于笙回头看了两眼,栾秋:“……”


    “除非你拜入浩意山庄,当浩意山庄的弟子。”他低声対李舒说,“那是只有弟子才能进的密室。但山庄里没有人会收你为徒。”


    李舒回头又去找曲洱和渺渺,渺渺:“対,弟子才能进。但怎么进去,只有二师兄知道。”


    李舒泄气。


    大雨午后稍歇,不烦和渺渺带着母鸡生的蛋到四郎镇去卖。两个孩子出门没多久,雨再度落下。雷声紧密,雨水像雹子一样砸得瓦片脆响,人在外头连伞都撑不稳。趁没人注意,李舒翻墙偷溜出去,在林子里呼哨。但无论商歌还是白欢喜,都不见踪影。


    他心事重重地回来,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是七霞码头的水工,气都没匀就大吼:“塌、塌了!四郎镇边上一座山,塌了!”


    他是来求救的,今日雨大,江州城的江湖人都乖乖呆着,塌方的泥山压垮了四郎镇一半地界,官兵忙不过来,只得向四郎镇周围的江湖帮派求助。水工通知了浩意山庄,又立刻赶往下一个地点。栾秋和于笙、曲洱立刻准备出门,忽然回头问:“不烦和渺渺呢?”


    两个孩子都没回来。栾秋対李舒说:“你看家。”


    李舒:“我也去找渺渺和不烦。”


    栾秋:“山庄里有紧要东西,你得留下来。”


    李舒这时才想起关键处。但又想到自己根本无法进入暗室,两步窜出门外:“放心,不会有人来偷的。”


    栾秋没辙,只得让曲洱留下,三人紧赶慢赶,往四郎镇方向去。


    雨一刻不停。四郎镇的人纷纷想起了去年那场灭顶的洪灾。官兵往山上疏散百姓,栾秋告诉韦问星,没有落脚处的百姓可以暂住浩意山庄,那里地势高,不会被水淹没。


    于笙协助官兵转移老百姓,抬头便看见谢长春和云门馆的弟子们。


    谢长春冲她点头打招呼,转头指挥众人帮忙从废墟中挖人救人。


    “你当心。”掠过于笙身边,他听见于笙低低说了一句。


    停步回头时,于笙已经掠到队伍前面。她声音清脆有力:“都跟我来吧,相互搀扶着,家里还有什么人没出来吗?”


    两人遥遥対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栾秋在废墟附近找到了平安无事的曲渺渺,两人和镇上的江湖帮派着手救人。废墟中哭喊不断,泥石之下许多不再动弹的苍白手脚。


    一时间,四郎镇萦绕着各种混乱的声音。


    “不烦呢?”渺渺问,“二师兄,你看到不烦了吗?”


    李舒心中一沉:“我去找他。”


    半个镇子几乎都被泥石淹没,四周的山隐隐地还有嗡鸣之声。雨水始终不见停。七霞码头的水工们奔跑来去,传递消息:“沈水涨起来了。”


    话语中满是惶恐。


    码头船只不仅是水工船工的吃饭工具,日后赈灾放粮,极为重要。韦问星和霍夫人指挥水工们把船只拉上岸,把固定船只的木桩砸进地里。


    李舒站在雨中,四处张望。


    他只想找到卓不烦。


    泥山塌下来时,不烦和渺渺正在集市上买肉,泥水把他俩冲散了。李舒循着渺渺指的路往前飞奔。


    拐过几处碍眼的废墟,李舒站在一棵歪斜的树上眺望。雨水把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冷得不断打颤。这冷让他稍稍回神:苦炼门门主,可憎可恨的大毒物,居然在找一个江湖正道的小弟子?


    这荒诞的感受在他心头风一般掠过,瞬间就消失了——他在倒塌的树丛里看到了卓不烦!


    卓不烦头脸有血,正从树下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李舒心中一喜,忙朝那个方向掠去。


    “不烦……”他的声音被狂风和暴雨吹散,寻到目标的喜悦在看清楚不烦身后的人时,变作了愤怒和恐惧。


    曲青君如蛇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卓不烦身后,在不烦回头瞬间,把他打晕了。


    她低头摸不烦脖子,似是在确认他是否已经昏厥。她腰上有佩剑,手中却另有一把软而薄的武器。随着手腕振动,那武器忽然绷得笔直,就要往卓不烦胸口刺去。


    豪雨中忽然有几枚石子激射而来,曲青君撤身后退,不料那些石子轨迹古怪,竟然还会拐弯。她举剑当当挡下,石子中带的内劲震得她虎口生疼。


    “……‘明王镜’。”曲青君轻笑,看向刚刚落地的李舒。


    李舒一出手就知道不妙。


    他此番到大瑀来,自从住进浩意山庄,就不断出现自己无法控制的“不妙”。


    射向曲青君的石子蕴含了“明王镜”的内劲,虽然能击退曲青君,可也必然会暴露自己身份。


    落在卓不烦身前,李舒一颗心正疯狂跳动。他一摸卓不烦脉门,便知道他只是昏迷,并无大碍。


    但刚刚看到的一切仍令他惊愕。


    曲青君想用来杀不烦的,正是他遗落且一直无法找回的软剑“炎蛇”!


    “好仗义啊,苦炼门门主。”曲青君笑道,“邪魔外道,竟然为了救一个毫无用处的浩意山庄小弟子,在我面前亮明身份。”


    李舒被她的杀气激得汗毛直竖。紧张与兴奋同时充盈了他的血脉。


    “没有‘星流’,没有炎蛇剑,你用什么跟我打?”曲青君说完,忽然挑了挑眉,“哦?”


    李舒用足尖,挑起了卓不烦落在地上的木剑——


    作者有话要说:


    栾秋:李舒……可疑。


    看一眼追缉令,放心。


    栾秋:李舒……好可疑。


    又看一眼追缉令,大大放心。


    明夜堂里,沈灯也在看追缉令。他问阮不奇:岳莲楼把英则画成这样,对剧情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阮不奇抠抠鼻子:俺不知道——


    忽然发现大家有一点点误会:前两张栾秋喝醉酒,只是动手那个那个而已。


    第27章 对峙(2)


    虽然只是木剑,但被卓不烦认真护理,抓在手中并无木刺。剑柄光滑,是卓不烦日日夜夜握着它练习的痕迹。


    李舒运起“明王镜”,充沛内劲充满全身。


    “明王镜”是一种十分霸道的内劲,取神佛愤怒之化身“明王”为意义,而人被喻为“镜”,映照出神佛忿怒之相。情绪越是激动,怒气、恨意越是强烈,它的威力也就越大。


    李舒的衣服头发在雨水中鼓荡,他无法忘记曲青君举剑刺向卓不烦的瞬间。不明白为何有人対这样的孩子下手,不明白她身为正义的江湖正道为何会做这种事,更不明白她如今怎么还能神情自若,沉稳微笑。


    “原来是你。”李舒开口,因“明王镜”遍布全身,他的声音嘶哑,“你就是杀曲天阳的凶手!”


    两人同时起身!


    曲青君手持铁剑,与李舒的木剑擦肩而过。李舒并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木剑一偏,擦过曲青君手背,削下她的覆手护甲,随即立刻变招,剑尖刺向曲青君脸面。


    这是非常危险且奇特的剑招,李舒身上所有弱点几乎都暴露在曲青君面前。曲青君侧剑一扫,逼退李舒。不料密密雨水中忽然有银光闪过。曲青君接连后跃三次,躲过了李舒射来的针。


    那是商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交给李舒的暗器。李舒曾想过在栾苍水身上使用,但没料到直至今日才有出匣机会。


    曲青君不仅躲过了锐针,指间更是直接勾住一根细看。针长、尖锐,锐利处还有细细倒钩,仿似一个小鱼钩。


    “好暗器。入体之后再用‘明王镜’吸出,正好造成失血的大伤口。真是毒辣。”曲青君观察那暗器,笑着说。


    话音刚落,李舒忽然消失了。


    他速度极快,趁曲青君注意力尚在暗器之上,踏着松软山体跃到曲青君背后,举剑直刺!


    曲青君回身格挡,两人在暴雨中连対数十招,李舒再次射出长针。曲青君已有准备,一手亮剑挑向李舒足尖,一手抓过那些无声的长针。


    李舒身体忽然一缩一矮,长手伸向曲青君胸口。


    两人在瞬间相碰,瞬间离开。李舒落回曲青君与卓不烦之间。


    曲青君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有一片真心。”


    李舒夺回的,正是她那日抢走的、属于栾秋的玉佩。


    玉佩瞬间被雨水淋湿,李舒来不及细看,放入怀中,轻轻按了按。


    他为栾秋夺回这个,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在接近曲青君时忽然听见那玉佩中金珠摩擦之声,下意识便伸手去掏了。


    李舒心中有惊异:他的“明王镜”练到第七重,但此前的动作、力量都没有今日这么出色,。丹田中内劲循环涌流,源源不绝,他隐隐有一个感觉,或许自己能够冲破第七重到第八重这个生死关口。


    “你的‘明王镜’练到了第几重?”曲青君忽然问,“六?还是七?”


    她挽了个剑花,雨水落在剑上,纷纷溅开。


    “可怜啊,英则。”曲青君继续说,“你并不是苦炼门中武功最强之人,甚至不是最聪颖之人。有小聪明,无大智慧,否则也不会因为要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而在我面前暴露身份,更不会因为贪恋浩意山庄的一点儿虚妄情意、一把没了可以再做的武器,白白错失了保全性命的机会。”


    李舒跳过她责备自己的一切词句,准确抓住关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武功最强的人?”


    “以你如今的‘明王镜’功力,根本不是我的対手。”曲青君抬起利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杀气与剑气如风暴般从她足下卷起!


    于笙、谢长春和栾秋,在废墟中忽然一凛。


    谢长春立即挡在于笙面前。于笙已经带了一队人到浩意山庄,让曲洱仔细照顾他们住下,此时正在废墟堆里和栾秋一同找人救人。她拨开谢长春的手:“栾秋,不烦去哪儿了?”


    “李舒在找他。”栾秋从泥石里抱出一个昏迷的中年人,交给云门馆弟子,“我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山体忽然发出巨响。三人来不及再说,立刻拎起现场的官兵和百姓后撤。才奔出百米,回头再看,原地已经被崩塌的泥石掩埋。


    雨还在下,来不及逃跑的人在石块下□□痛呼。栾秋顾不得远处的杀气,立即着手救援眼前之人。


    李舒冷汗涔涔。


    他被曲青君的杀气笼罩,瞬息间本能地想起过去曾体验过的毛骨悚然。


    死亡就在他的面前,隔着一片泼天大雨。


    他不能逃避,身后是昏迷不醒的卓不烦。


    然而两个声音在他心头争吵,一个让他立刻逃离,卓不烦算是什么东西,救他也没有任何意义;一个让他留下抗敌,曲青君善恶不明,他李舒总不能看着一个孩子因自己保护不力而丧命。


    李舒头疼欲裂。他的本能命令他逃跑,然而被浩意山庄那贫瘠米粥、咸鱼菜干养出来的一点点留恋之心,像桩子一样把他双足死死钉在原地。


    剑招铺天盖地。浩意山庄独门心法“神光诀”,曲青君已经练到了第九重。


    “‘明王镜’有十重,‘神光诀’也有十重。”密雨中一番対打,李舒听见曲青君平平稳稳地说话,“由七到八是生死关口,二者皆同。你没过关,不过一个武功较好的凡人,怎么与第九重的我斗?”


    她剑招未老,忽然生出无穷变化。李舒天天看栾秋练浩海剑、于笙练浩然枪,已然看出曲青君剑招中蕴含枪法的变化,应対起来虽然吃力,但也没让曲青君讨到任何便宜。


    “人人都想练到第十重,但你可知道,‘明王镜’练到第十重,会发生什么事?”曲青君再次变招,这回用的不再是浩意山庄的武功,“由九到十,是第二个生死关口……”


    “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李舒忽然怒吼,“你为了栽赃我,竟然用炎蛇対不烦下手!你枉称江湖正道!”


    他忽然爆发一股大力,与曲青君当当当连过十余招,招招使足力气,将曲青君逼退,两人渐渐远离卓不烦。


    “……真是善良。”曲青君大笑,“如此善良,近乎愚蠢!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苦炼门门主?”


    “是了,我不够格——你可以!”李舒冷笑,“你当年就是这样,用苦炼门的武器刺杀自己的大哥吧?栽赃到苦炼门身上,让我们平白无故,背了十几年的黑锅。”


    “不,不是我。”曲青君坦白而真诚,“怎么?抚育你长大的那个人,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段辉煌往事?”


    她起身后跳,暴雨中如一尾穿水而过的白鹤,两袖忽然迎风一招,数道银光激射而出。


    李舒心口一悚:是他的长针!


    暗器朝身后的卓不烦射去。李舒知道这是分散他注意力的招数,知道与曲青君这样的敌人対峙,万万不可分心——但那是卓不烦。他来不及进行更多的思考,撤身飞掠,身体猛缩,将外衣抄在手中,终于赶在长针落下之时挡在不烦面前。外衣被疯狂卷起,如一面坚固盾牌,把所有长针全都缠在衣料之中。


    一面手掌悄无声息,隔着外衣与雨水,朝他胸口打来。


    李舒已经无法再后退了。再退会踏在卓不烦身上,再退就是杂乱的泥石和倒塌树木。他紧握木剑,将“明王镜”内劲灌注其中,朝着曲青君的肉掌刺去。


    这是无声无息的一招。


    木剑碎在了雨水里。


    剑尖因内力变得无比坚硬,如割肉的铁剑,扎入曲青君掌心。然而曲青君左手那掌是虚招,右手的炎蛇软剑才是实招。软剑起初纤薄,在接触李舒的瞬间,因“神光诀”内劲而绷得笔直。


    它在曲青君手中绽放灿烂光华,切向李舒腹部。


    李舒在瞬间并不觉得痛,他心中只有一个诧异:苦炼门的精金武器,这个人怎么懂得用?


    这一招让曲青君离他极近,李舒抄起手边石片,一下扎在曲青君胸口!石片如刀,瞬间入肉。两人都不肯松手,僵持中,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洪水!洪水来了!”已经登上四郎峰高处的人们疯狂地大喊,“快跑!!!”


    当初因朝堂之争、惰于修缮而溃堤的定山堰还未重修好,再次被大雨冲垮。


    栾秋心乱如麻,耳听到周围一片轰然之声,他迅速叮嘱于笙:“把渺渺和其他人带到高处,我去找回李舒和不烦!”


    他边说边走,已经掠出百米之外。


    河滩已经被水淹没,水还在不断涨高,而真正的洪峰尚未来到。


    李舒捂着侧腹伤口,不停打晃。


    洪水的巨响分散了曲青君的注意力,他得以抱起卓不烦和卓不烦救出的那位镇民,使足力气跃上高处的寻仙台。


    没了茶摊,没有茶摊西施,只剩颓败的神像与满地积水。李舒把两人放在地上,回头时看见了另一边山崖上的曲青君。曲青君拔出胸口石片,雨水混着鲜血,染红了她胸前衣襟。


    两人目光対上,曲青君转头离去。


    李舒的丹田有可怖的裂痛。


    这让他想起当初被栾秋打落沈水的那一掌,也是这样痛,从身体内部往四肢百骸分散,蛇行般钻入血肉筋骨。


    他被“神光诀”所伤,连站起来都十分勉强,把人救上寻仙台,已经力竭。


    寻仙台土地松软,李舒心道不妙,忙把自己救出的两个人往更高处拖。他先拖那个壮实的男人,再回头拖卓不烦时,脚下忽然一空。


    他奋力把卓不烦甩到山崖,自己在大雨里落了下去。


    此次来大瑀,不仅跟栾秋有仇,跟沈水也有仇。


    金羌没这么多江河,仅苦炼门峡谷里有一条,李舒小时候在河里学会游泳,但从未在这么湍急可怕的水里活动过。


    他落进水里,像落进一片沼泽。人不停、不停往深处坠落,窒息的疼痛密密地裹紧了他。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英则……”


    不是大瑀人。不是栾秋,是另一个声音。


    “好孩子,痛不痛?”


    李舒睁开眼睛,因为哭得太久,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还未足十岁的他坐在石床上,冷得打颤。穿着灰褐色长袍的男人垂头看他,目光十分温柔,连抚摸他头发的手势也极尽柔和。李舒喜欢听他的声音,低缓的、冷静的。


    但有时候,那个声音意味着更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想要成为大英雄,是要吃一些苦头的。”男人说,“所有人都是从小孩儿开始练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


    可是我最痛,只有我最痛。李舒想辩解,却不敢开口。他怕惹怒了他。


    “义父……”他伸手去求一个拥抱。


    男人把他抱起,用长袍裹住他,像抚慰自己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


    他熟悉如何対待一个渴望父亲的孩子,很快,李舒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但很快又醒来。他手脚被束缚,还是在石床上,许多个身着灰褐色长袍的人在周围,低头观察他。他怕得发抖,有人轻抚他面颊安慰。


    “太小了,不行。”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沙哑,充满怜悯,“怕是只练一次就死了。”


    “商祈月,你是第一次参与长老们的会议,你不了解情况。放心吧,这孩子死不了。”另一个女人说话,“他陪我们练了很多次‘明王镜’。”


    越来越多的声音嗡嗡响起,男人女人,都混杂在一起。争执、劝解,盘算、大笑。李舒怕得流眼泪。


    “义父!义父!!救我!”他哭着大喊。


    “他在赤燕炼药人的药谷里熬了三年。”李舒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抚摸他冰凉的额头,“不仅不容易死,还是化功转功的好工具。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可别浪费了。”


    李舒牙关格格咬响。他一时冷,一时热,不停呕吐,不停流泪。“明王镜”的功力在他体内流转,好几个人的融合在一起,又被各自吸收走。他哪里是人?只不过一个储存物件儿的匣子,内里空空。别人放入什么、拿走什么,全都不由他控制。


    他的“明王镜”那时候只练到最基础最容易的第二重。然而要承受的,是长老们五重、六重,甚至七八重的功力。无数次濒死,又无数次被“义父”救活。男人面目慈悲,像李舒又爱又怕的、一个真正的父亲。


    “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义父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很温柔地说,“但我绝対不求你回报。父母之爱,是不需要儿女时刻记挂在心上的,也不需要儿女惦记着回报的。世上唯有这样的爱,全然无条件。英则,明白么?”


    李舒点头。他身上皮肤皲裂,布满伤痕。


    “你只要陪我们练功就好了。”义父问他,“很简单,対不対?”


    李舒只能点头。


    无法忍受这样去伤害一个孩子,有的长老不再参与这样诡异的练功会。但李舒并没有好过一点。他奄奄一息,长老们议论纷纷:“似是快不行了,再去找一个吧。”


    “有这样奇特的根骨,很不容易。”义父为李舒灌下药汤,“以前也曾看中过一个……但最后能带到这里的只有他。”


    他枯瘦得像一个骷髅,头发枯白,不似人形,又因为无法吞咽任何东西,只能依赖挚友求来的粥水续命。


    “英则,英则……”同为孩子,朋友紧紧抱着他,让他汲取自己身上同样微弱的体温,“你这一生定会极痛。虽然痛,但死不了。你绝対不会死,你定能活着。”


    那时候挚友还没有失去双目。他有一双比李舒更明亮、更光彩的眼睛。


    他捧着李舒的脸:“活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来日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出这里,千万、千万别回头。”


    痛楚再次苏醒,点燃李舒沉寂的意识。


    他在地上翻滚、弹动,浑身如同火烧,双目赤红,却只是睁着,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晃动着无数浓郁的色彩,他也似是目盲,慌张中抓住了什么凉滑的东西。


    有人吻了吻他额头。他呜咽着颤抖,不停涌出眼泪,却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抹去眼泪的手也是温柔的。可李舒潜意识里仍怕得颤抖:义父赐予的温柔,总是残酷的预兆。


    神智渐渐归位,他发现自己手中抓着的,是栾秋湿透了的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这一章的栾秋,眼眶红红。


    看完这一章的李舒:……俺屁股有种隐隐的危机感,是错觉吗?


    第28章 出走(1)


    从沈水中捞起李舒的是栾秋。


    栾秋赶到江边时,正好看见李舒把卓不烦从悬崖下抛上来。他接下卓不烦回头再去找李舒,然而江水湍湍,李舒已经不见踪影。


    毫无犹豫,栾秋跳了下来。


    李舒侧腹那道伤口,因为在水里泡了一阵,隐隐发白,疼得他不住颤抖。


    栾秋很轻地把他放在干燥的地面上。


    掠过江面,避雨之处只有山上的这个洞口。人力难以与自然之力相抗,为了从太过湍急的江水里救出李舒,栾秋费尽了力气,他顾不上身上的擦伤与撞伤,抱着李舒进入山洞。


    雨声、江水滔滔滚动之声在洞中震荡回响,栾秋说的什么话,李舒都全然听不见。


    被放到地面他才醒来,仍抓着栾秋湿透的头发不放。黑色发丝沾了雨水和江水,比寻常多出几分重量,李舒不知道如何放手。他涣散的目光落在栾秋脸上,很久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栾秋低头看他:“哪里疼?”


    李舒只能靠他的嘴唇来识别他的话。


    默默运起“明王镜”,李舒诧异地发现,曲青君“神光诀”只给他丹田带来隐约的撕裂般的痛楚,而且这痛楚正随着“明王镜”的流转,仿佛汇入李舒丹田一般,逐渐消失了踪影。


    “你受了内伤。”栾秋说,“我给你渡了真气,现在可好些了?”


    他非常温柔,温柔得让李舒竟悚然地害怕。


    见李舒不回答,栾秋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儿热。”他像询问,像自言自语,“伤口很薄,但有点儿深。是什么武器?我一时竟看不出来。”


    李舒的手始终不松开,仿佛栾秋的头发是救命稻草。栾秋解开他衣服看他侧腹伤口,像对待孩子一样抚摸他的脑袋,俯身时像是低语:“痛不痛?”


    李舒胸口有剧烈骚动,他想说话,但现在还不能够准确表达。栾秋对他的态度让他想起义父,他依恋这种温柔,甚至希望栾秋抱一抱自己,但他又恐惧享受了这温柔之后自己的命运。


    因听不清他说话,栾秋干脆低头吻了吻他额头。“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可能是错觉。栾秋似乎听见耳边有李舒的呜咽。但这人会因为受伤而哭么?他惊讶地抬头,发现李舒再度闭目昏了过去。


    这一梦特别长。


    李舒身体时冷时热,从酷热的金羌沙漠到冰凉的沈水,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有时候他迷迷糊糊恢复了一点儿神智,仿佛看到栾秋钻入江水朝沉落的他游过来。他朝栾秋伸手,拼了命地伸长手,求生意志让他死死勾住栾秋手指,甚至要把栾秋也拉入冰冷的深渊。


    栾秋像抓起一尾鱼一样把他捞在怀中,把口中的气通过吻,交给挣扎的李舒。


    睁眼时已经是黑夜,山洞里烧着一小堆火。他才醒,身边的栾秋已经发现。


    “有人做噩梦,边哭边拉着我。”栾秋说,“头发都要被你扯掉了。”


    李舒连忙看自己的手,手中空空。他哼地一笑:“我怎么可能哭。”


    况且那也不是什么噩梦。李舒心想,有坏有好。他不自觉地盯上栾秋嘴唇,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水里吻过自己。


    丹田之中的裂痛已经消失了。李舒从不知道“明王镜”还能跟别的内劲混合,而且是苦炼门死对头浩意山庄的“神光诀”。他隐隐地察觉这里头有很大的秘密,但一时间找不到人讨论和解释。


    栾秋摸他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去。


    收手时看见李舒怔怔盯着自己,栾秋低头笑道:“被我感动了?”


    李舒只觉得今日的栾秋和往日不太一样,活泼得像是喝醉了。他怀疑这是白欢喜让商歌易容的,伸手在栾秋的脸上摸索。


    “怎么了?”栾秋茫然。


    李舒连忙胡扯:“你真好,我更喜欢你了。”


    栾秋有亮星般的眼睛。他笑了,几分无奈,几分喟叹:“我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


    李舒一怔:“是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对栾秋一片真心,绝无半分虚伪,他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朝栾秋滚去。才转了一圈就不敢动弹了。


    腰上的伤口,崩出了血。


    山洞就在江州城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湍湍的沈水。


    沈水水位高涨,四郎镇被淹没大半,普通的河流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大江。即便是栾秋,若是带着一个人,尽全力提起真气也无法不落地地跨过这条江。


    栾秋去寻找食物,李舒偶尔会爬到洞口观察周围。趴在洞口,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已经是暴雨的第三天,石头山比泥山牢固一些,但李舒也总是觉得,隐隐约约能听见石头们在雨水的作用下相互摩擦的声音。


    外头水雾茫茫,天地一色。栾秋拎着兔子钻进洞里,一眼看见白花花的李舒蛇一样趴着。


    “别乱动。”他看了看李舒的伤口,果然又渗出血来。


    栾秋把他扶起,小心让他靠山壁坐下。李舒吃着栾秋摘回来的果子,满脸嫌弃:“不甜,不好吃。”


    栾秋脾气极好:“这个好吃。”他拎起兔子晃晃。


    李舒看他用神光诀生火,忽然问:“你这内功第几重?”


    栾秋:“……你怎么知道神光诀分这些?”


    李舒:“江湖上内功心法不都这样分吗?三重六重九重,数字越大越厉害。我来日定要创立一个浩意神功,共九九八十一层,练到顶峰,便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面色苍白,神情不变地胡说。


    栾秋:“我第八重。”


    他昨日捡的柴禾很潮湿,点燃起来就是浓浓的烟,熏得两人灰头土脸。今日先把柴禾烘干,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了。


    大拇指和中指仿佛打响指一般在柴禾上一捻,柴禾便冒烟了。


    “……你们这内功还能打火,真是不错。”李舒说,“我也想学。就把这叫做‘火焰熊熊’,浩意神功第三十七层。”


    他尽力装出好学表情,以免引起栾秋怀疑。


    栾秋仍是好脾气:“好,我教你。”


    这绝不是李舒的错觉。在这山洞里头,栾秋不那么严格和不近人情了。


    “你不回浩意山庄吗?”李舒吃着烤熟了但没有滋味的兔肉,忍着腥味咽下肚子,“这雨这么麻烦,四郎镇又有那么多人住进浩意山庄,你不担心?”


    “我不能丢下你。”栾秋说。


    曲青君在李舒身上留的那伤口十分麻烦,虽然薄,但很不容易愈合。李舒但凡翻身、移动,立刻扯破好不容易闭紧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不得不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怀疑自己的爱剑被曲青君涂了正道人士专用的邪门怪毒。


    四郎镇的人分散到四郎峰周围的各个武林帮派之中,住不下的由官兵护送转移江州城。浩意山庄房间很多,地方又大,唯一值得担心的只有吃喝用度。


    “于笙和曲洱都不是小孩子,又有其他帮派的人帮忙处理事务,不会有事。”见他神情古怪,栾秋又说,“我如果走了,只怕你立刻就会死在这里。”


    “……那倒不至于。”李舒小口啃着兔肉。


    “什么武器伤的你?”栾秋又问这个问题,“你去找不烦,有人攻击你?”


    李舒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栾秋真相。


    借口可以随时找到,“曲青君对浩意山庄不满,所以袭击了我”,听上去也有那么点儿道理。


    可李舒知道栾秋不会相信。


    他再憎恶曲青君,曲青君也和他是同一类人。江湖正道不会随意出手伤人,何况李舒是浩意山庄的客人,她又知道栾秋重视,而她自己更是云门馆馆主,赫赫有名的女侠。


    必须有更重要、更必须的理由,曲青君下狠手攻击他,才是成立的。


    “你救我的时候没看见其他人?”


    “没有。”栾秋说,“只顾着去救你了。”


    他很平静地说,用枝条在火堆里拨动。


    半天没听见李舒吭声,回头看时,李舒正咬着穿肉的细枝子,古怪地盯着他发呆。栾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李舒耳朵和鼻尖都微红。


    “……看什么看什么?”李舒举着枝子当剑,色厉内荏地吼。


    栾秋:“……”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能让李舒害羞的话,两人各自纳闷。


    兔肉让伤口加快愈合,第三日被惊雷吵醒时,李舒发现伤口结痂了。


    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挪走到洞口。湿润的空气和雨水飘进来,落在光裸的皮肤上。他先是冷得颤了一下,随后大口呼吸。


    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电光照亮昏暗天空和江面。此时应该是清早,四野沉沉,却像是深夜。


    栾秋兜了满怀的李子滑入洞口,顺带把站在洞口前的李舒揽进深处。


    “我伤好了。”李舒很高兴地跟他展示。


    洞里一直燃着火,栾秋低头察看伤口,手指轻轻擦过。李舒又觉得有悚然之感从仍旧敏感脆弱的伤处发散,他下意识地缩身躲避。


    栾秋收了手指:“再呆两天。”


    “我懂了!”李舒笑道,“你这是离家出走啊,二师兄。”


    “不好吗?”栾秋扔给他几个李子,“正好带上你,一路上给我说笑话。”


    李子刚刚成熟,还带酸涩。李舒吃得满脸生皱:“你不回去,山庄怎么办?”


    栾秋不回答。他脱下外衣在火堆旁烘干,火光中肌肉结实,肩膀宽阔。


    “于笙他们肯定急坏了。”李舒说,“麻烦的二师兄和世上最好的李舒都不见了,这俩人莫非趁机跳沈水殉情?原来这几日连降大雨,是老天爷怜悯一双有情人不得善终,哎呀,哎呀哎呀……”


    他一通乱说乱想,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他知道栾秋喜欢听他胡说,笑完了正色道:“栾秋,大业为重,可不能放纵自己。”


    “什么大业?”栾秋终于搭话。


    “降妖除魔,匡扶正义。”李舒懒洋洋斜靠在山壁上,揪着石头缝里的青苔,“率领武林正道,把苦炼门恶徒杀个一干二净。”


    栾秋又不吱声了。李舒只感到古怪:这几日只要李舒提及浩意山庄,或者言语中暗暗催促栾秋回去,栾秋就会沉默,不想深聊这事情似的。


    李舒只好转换话题:“害了你师父的那柄枪,还有扇子‘星流’,真的都在山庄里吗?”


    栾秋看他:“我发现你对这两样东西特别有兴趣。”


    李舒:“江湖上谁不感兴趣?这可是魔教到咱们大瑀兴风作浪干坏事的证据。”


    栾秋仔仔细细地看他:“不,你跟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


    李舒:“……”


    把手里两个李子搓得光滑,李舒调整好情绪,开口就是很低沉失落的一句:“因为我太没用了。”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李舒:“我原本以为当镖师、找我的挚友,这就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才晓得,为天下苍生清恶毒、护清明,才是侠之大者。”


    栾秋点点头:“还有别的说法吗?”


    李舒:“……简单来说,我也想行侠仗义。”


    “你已经行侠仗义了。”栾秋拨动火堆,篝火又热烈了几分。


    李舒连忙回忆自己和栾秋相识以来的种种,实在想不出具体事情,凑到栾秋身边:“我做过什么?”


    “你救了不烦。”栾秋接过他吃不完的李子,那果实已经被李舒捂得温热。


    李舒怔了:“这也算?”他想了想,“那当初我到四郎镇教训那几个掘墓开棺、还打算杀人配婚的混帐,不算么?”


    栾秋解释:当日他顶着栾秋和浩意山庄名头,实则是为了自己泄愤,那行为称不上什么行侠仗义。


    “你救不烦,仅仅因为不烦遇到危险,你没有任何私心。即便救他这件事会让你陷入危险,你也仍去做。”栾秋说,“这就是行侠仗义了,李舒少侠。”


    李舒听得一愣一愣的:“也太简单了,不够轰烈。”


    他靠得那么近,火光在他那双总是过分灵活狡猾的眼睛里缩成小小一束。


    栾秋忍不住抚摸他瘦了一圈的脸庞:“简单不一定就容易。要为他人舍生很难。多谢你,李舒。”


    李舒胸口像被拳头砸了一记,先是痛,又似被栾秋的手抚慰了,痛楚变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和激动。


    栾秋向他道谢。栾秋居然说了“多谢”。


    这是苦炼门人不可能听到的话。


    正如白欢喜所说,李舒要勾引栾秋,要让栾秋跌入他笨手笨脚搭建的温柔一梦,再戳破梦境,让正道人士又惊又惭,又羞又怒。这种想象曾经带给他无穷的快乐——但他没想过要从栾秋这里得到感激。


    这出乎他意料的东西,超出了李舒能想象的所有。他那颗在苦炼门里浸透了坏水的心,首先想的是:真是傻子。


    随后更多情绪从他心底深处冒出来,就像山下那条汹涌的沈水,瞬间就淹没了他。


    他跨到栾秋身上,低头找栾秋的嘴唇,


    李舒的亲吻生疏又鲁莽,会把人咬疼。他捏着李舒嘴巴让他张口,舌头毫无章法地打起架来。


    李子失去了李舒手掌赋予的温度,恢复了植物的凉。


    它从李舒背后缓缓下滑,滑过背脊的沟壑像经过一道渗水的、长满青草的山坡。栾秋的手指控制着它,李舒谨慎又饱满地接受这种奇特的感受,被果子挑引出来的酸瘴逗笑。


    “嗯?”鼻尖在李舒颈脖上蹭,栾秋不理解他的笑。


    “好像另一条舌头……”李舒小声说,


    沉默一瞬,栾秋低低地笑起来,李子回到了李舒胸前。


    温凉的果子足够鲜艳,一半绿一半红,在皮肤上滚动,被捻烂的绿叶子,或是一团指间滚动的血。它移动到哪皇,哪皇就让李舒提心吊胆。


    李舒低头看那灵活得过分的小小果实,忍不住提醒,“弄脏了,就不能吃了。”


    小杲子在栾秋手中悬停。


    “我吃。”栾秋啄吻他的下巴,“不可浪费食物。”


    李舒恼他根本不噎,那是一捧李子星最成熟的一个,汁液丰富,他舍不得吃才留给栾秋。


    并不是让栾秋用它来戏弄自己的。


    他拉着栾秋的手,让他松开手中果实,小果子滚到火堆边上,映着水光。


    “别乱动了,好好躺着。”栾秋却只是把他抱在怀中,警告一般,“若是你腰上伤口又裂开,你还得多受几天苦。”


    “你不愿意吗?”李舒缠着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伤,裂了正好,你继续照顾我,还可以继续和我离家出走。”


    他并非任性之人,也不常说任性之话。这一句随口吐露,却让李舒后知后觉地警醒:栾秋动摇了。他手臂力气渐重,把李舒困囿在自己的牢笼中。


    影子聚合、纠缠又分散,混乱热烈的一团。


    第29章 出走(2)


    昏天黑地。雨在雷声中成为连接天地的线,勾缠不清。


    栾秋的手始终紧紧控制李舒的腰,不让他有乱动乱挣扎的机会。两人起初生涩,渐渐寻到乐趣。人在这件事上总有无师自通的好学品性,一旦熟练,便不可收拾。


    李舒醒来时仍卧在地上,身下铺着两个人的衣裳。栾秋头发凌乱地躺在他身边,手还维持着虚虚靠在李舒腰上、护着他伤口的姿势。


    天放晴了。湿漉漉的、满是青苔的石头地面上有一道刺眼的惨白伤痕,是日光像剑锋一样,穿过了洞口垂挂的藤蔓。李舒盯着那道光发呆,心里头满而涨,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


    栾秋的头发不再是凉而湿的。它覆盖在李舒的皮肤上,像刺,像一道道的火,烧燎出没有痕迹的痛苦。李舒想撤离栾秋怀抱,栾秋眼睛一睁,目光和他对上。


    先是沉默。


    李舒想起了什么:“你没喝醉吧?”


    栾秋的笑有点儿羞涩:“没醉。”


    他把李舒揽进自己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李舒制止他:“我头发很臭,别凑过来,你是狗吗?”


    栾秋:“我很喜欢小狗。”


    李舒嘀咕:“你可不是小狗。”


    栾秋追问:“那我是什么?”


    头发缠绞在一起,但它们不再带来痛苦了。李舒腰上伤口没有裂开,栾秋仔细地看了又看,生怕自己鲁莽动作会让李舒受苦。


    李舒安慰他:“它没事,说明你不太行。”


    按在他腰上的手指悄悄用力,栾秋低头问:“什么不行?”


    李舒眼珠一转:“头发不洗真的不行了,痒死我了,满头虱子你喜欢?”说着往栾秋的方向凑过去。


    栾秋用衣裳把他裹紧:“我知道一个有趣地方。”说着抱起他,掠出洞口。


    “神光诀”内劲充盈全身,李舒缩在栾秋怀中,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丰沛力量。


    两人离开洞口,李舒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雨其实并未停,但空中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日光仿佛在晦暗的大地上留下了光芒灿烂的巨大裂口。雨水发光、江面发光,栾秋和他从光的裂口中穿过,同样熠熠发光。


    李舒看着栾秋,心想自己若是初涉情关的稚子,一定此生此世都无法忘记这一刻。


    好在这只是一个温柔陷阱。他闭目思考,很为自己的定力得意。


    两人来到了峰顶的一个凹处。


    从这里可以远远俯瞰沈水对岸的江州城,和淹没在雨雾之中的四郎峰。


    这座山山顶平缓,多年前遭遇雷暴,石头被落雷劈开,之后天长日久的,碎的小石块不断崩落,便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弯月般的凹处。凹处有山壁阻挡,李舒拨开树枝,立刻看见里头的一个小小池子。


    池子周围有石块仔细垒起的平台,池塘里种着才生出新苞的荷花,顺着池边的石头路往里看,在枝叶掩映的地方有一间木屋子。


    “这有人住吗?”李舒好奇极了。


    “没有。”栾秋搀着他,李舒觉得别扭,干脆与他牵手并行,觉得腰上疼了便靠在栾秋身上。


    木屋外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没有篱笆,用满地开花的小树隔开。花香宜人,李舒走到这里就不想再动了,抬头便看见栾秋推开那小屋子的门。


    李舒:“……正道大侠偷东西啦!”


    栾秋:“我第一次发现这房子的时候,连门都没关。”


    李舒好奇心起,慢吞吞挪过去。


    房中陈设十分简单,只能从几件衣物看出原本住的是个男子。似乎有多日未见踪影,湿气让桌上、墙上一片潮湿,桌上的纸和书,字迹已经化得看不清了。


    李舒东看西看,指着角落,两眼放光:“栾秋,有床。”


    栾秋眉头一皱,耳朵一红。


    李舒:“……你想什么?我是说我再也不想睡山洞那破地了。”


    栾秋:“你打算住在这儿?”


    李舒:“带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住下么?”


    他讲得理所当然,栾秋无奈,抓起他掠出房子:“给你洗头发而已。”


    这是栾秋出门寻找食物时发现的奇怪地方。显然有人住,但不知为何匆匆离开,连门窗都顾不上关。此间主人十分认真仔细地打理一切,地方虽小、虽简陋,但条条有理,相当惬意。


    从山下到这里,只有一条山路可走。路上设置了不少捕兽的陷阱,全都已经被破坏。


    李舒躺在池塘边上,黑色长发在水里漂动,他边听栾秋说话,边闭目思考。


    那一直纠缠着他的烦恼又浮了上来。


    曲青君究竟想做什么,李舒无论如何梳理,都没有头绪。


    很显然,在初次见面、因为玉佩而交手的时候,曲青君就已经看出他身怀“明王镜”,这是苦炼门人的特征——但曲青君怎么就能确定,李舒是“英则”?


    她见过英则?她知道英则是什么模样?


    而如果她已经确认李舒身份,无论李舒是门主或是普通门人,她为什么不在拜访浩意山庄时揭露?为什么要等到四郎镇出事的时候,才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和李舒交手。


    当时发生了一些突发事件,打乱了曲青君的计划,让她不得不面对李舒,并且亮出武器。


    ——是卓不烦。曲青君想用炎蛇剑杀卓不烦,这是她的计划。


    李舒破坏了这个计划,她不得不与李舒战斗。


    李舒忽然心跳如鼓,怔怔张开双眼。


    曲青君为什么要杀卓不烦?


    卓不烦武功平平,是浩意山庄最小的弟子,甚至可能是栾秋或者曲洱新收的徒弟。曲青君追问过这件事。她必然也知道,卓不烦是十六年中,浩意山庄唯一的新弟子。山庄里所有人都重视他、喜欢他,他已经是浩意山庄一份子。


    杀了卓不烦,现场留下炎蛇剑。卓不烦这条命必须算在苦炼门和英则身上,浩意山庄和栾秋必然会因愤怒而决心将苦炼门彻底铲除,栾秋必然会跟李舒决裂,他甚至会因为激愤而做出更不理智的行为。


    “……栾秋。”李舒开口。


    栾秋正仔细搓洗李舒的头发,闻言低头:“嗯?”


    李舒很喜欢他靠近自己、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姿态和表情,忍不住抬手摸摸栾秋的脸。栾秋笑了笑:“又有什么怪想法?”


    “不是怪想法……我睡觉时做了个噩梦,梦见苦炼门的人杀进山庄里,不烦出事了。”李舒说,“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栾秋一愣:“只是一个梦,不必认真烦恼。”


    李舒不顾头发还湿着,一下坐起身:“山庄就这么几个人,即便你想找苦炼门复仇,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诛邪盟必定会立刻建立,但你太年轻,诛邪盟里还有明夜堂这种麻烦的帮派,诛邪盟里的人是听你的,还是听他们的?”


    栾秋笑了:“你都想的什么呀?”说完让他继续躺下。


    明夜堂很显然是要插一脚在诛邪盟之中,这是大生意,也是大名声。


    到时候诛邪盟名义上是浩意山庄为首,实则事事都以明夜堂为尊。七霞码头、青松阁这些老大哥即便想帮浩意山庄说话,但浩意山庄本身势弱,实在难以服众。


    而和浩意山庄有联系、又有能力服众的,便是曲青君的云门馆。


    栾秋会向曲青君求助吗?即便现在不会,但到了那个时候,情势所迫,曲青君说不定又会想些别的办法暗中逼迫。


    “我老在想,她当年因为诛邪盟和浩意山庄到不了手而愤怒出走,另立门户,为什么今日诛邪盟重建,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没在诛邪大会上露面,只派了谢长春和金满空。”李舒打了个响指,“我现在明白了。曲青君只要露面,必定会让人联想到浩意山庄和曲天阳,这样只会让浩意山庄获得更多的同情和赞许,同时必定有人反复提起她背叛师门和长兄这件事。”


    栾秋也听得认真,带一些笑意。


    “所以她另辟蹊径。”李舒说,“她要给浩意山庄制造一个必须向云门馆求助的困境,再故作大方地答应你的要求,这样江湖上再提起她和云门馆,就再也不会说曲青君的不是,反而要赞她‘危难时刻摒弃前嫌’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她。”栾秋说,“我也不中意她。但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李舒恨他被曲青君蒙蔽:“可是她对不烦……”他不能说出实情,又别扭又气,腰都疼了。


    栾秋忙为他揉揉腰上筋肉:“我知道你是好意,是在为我们山庄着想。”


    李舒:“……”


    他慢悠悠躺下来,心中惊诧:苦炼门门主为什么要帮浩意山庄着想?


    但找不到可以反驳栾秋的话,恼羞成怒:“混帐!”


    洗完了头,两人坐在屋檐般的山壁下看雨。李舒饿了,栾秋变戏法般掏出李子。


    “有肉吗?”李舒叹气,“快去给我找肉,我不吃这酸滋滋的玩意儿。”


    说着还是拿起两个开啃。


    “山庄里房子没钱修缮,经常漏水。我本来不喜欢雨天。”栾秋说,“原来雨天也这么有趣,并不讨人厌。”


    李舒幼时呆在赤燕,被囚禁于炼药人的药谷里,日夜服药、吃毒。赤燕闷热潮湿,也多雨,但那些雨给李舒带来的尽是不愉快的回忆。他现在甚至都不大想得起细节。


    后来被义父带去金羌,那是个少雨的天地,能碰上一场豪雨,整个深谷的孩子都要跑出来接水、洗澡。


    他很少和人这样悠闲地,坐在这样安静的地方看雨。


    “……对呀。”李舒喃喃道。


    栾秋情动时十分澎湃激烈,但在外头却很收敛安静。即便四下无人,他也不多动手脚,只是勾着李舒的手指。


    李舒却想跟他再亲近些,慢慢挪近,要仰头吻他。


    交换了一个浅吻,栾秋微微皱眉,似是苦恼。


    李舒心花怒放:这人对我的恋慕,已然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实在乐不可支,心头尽是轻飘飘的甜蜜。不料栾秋忽然长臂一揽,抱着他跃上树去。


    嘘——栾秋竖起中指,示意李舒噤声。


    李舒后知后觉,听见山道上传来古怪的脚步声。他心中一沉:自己居然连这么明显的声响都没有听见,可见……可见这次的伤确实很重。他迅速找到理由,又迅速释怀。


    一头褐色老牛,穿过被破坏的陷阱,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牛上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李舒与他面面相觑。


    少年:“……俺是一牛派掌门人。”


    李舒:“我记得!掌门人!”


    他和栾秋落地,忙拉着少年左看右看:“你不是跟同乡一起走了么?怎么还留在这儿?”


    少年指着山壁深处那雅致小木屋:“他就住这儿,可他不见了。”


    掌门人细说详情。


    原来他与同乡年幼相识,后来同乡突然离开村子,下落不明。掌门人今年因为没地可种而离家到江州城当江湖人,不料却意外在江州城附近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同乡。


    李舒听得双目放光:“原来你也有个亲近的小兄弟。”


    一见如故,两人更是立刻约定一同离开这里。会合远走的那一天,掌门人在四郎镇从早晨等到晚上,始终不见同乡露面。


    他来到此处寻找,却发现他在路上设下的陷阱全都被人破坏,同乡也不见踪影。


    “有人说,他去仙门城了。”掌门人指着远方,“从这儿往上游走,要连续走许多天,才能抵达仙门。”


    仙门城外仙门道,仙门关口仙人笑。


    沈水上下流域,仙门城是汇聚各方人流物流的地方,十分繁华。也因为地势险要、山林众多,衍生出许多奇特传说,三教九流之人特别的多。


    “仙门城周围势力最大的有七宗九教。”掌门人说,“他被那些怪人带走了,俺去救他。”


    李舒:“怎么去?”


    掌门人:“雨停了就去。沈水如今水位高涨,桥也淹没了,俺多住几天再走。”


    掌门人带回来不少吃的,李舒哇啦哇啦吃掉一半,假惺惺让栾秋和少年分剩下一半。


    知道他受伤,少年十分体谅,一个劲儿地把煮熟的山鸡推给李舒。李舒吃得满嘴流油,心中过意不去,眼珠子一转:“仙门那一带的沈水,有江州城这么宽?”


    “没有,挺窄的。当年定山堰溃堤,整座仙门都被淹了。”掌门人说,“但我没有轻功,跳不过去。”


    李舒打量他:黑且瘦的少年郎,手脚结实,还在不停长高。他很喜欢掌门人,尤为中意他身上镇定、沉稳的气质,于是拍拍他肩膀:“我跟栾秋,帮你救人。”


    栾秋:“……?!”


    李舒:“这雨不停,水也这么大,我俩根本回不了浩意山庄。江湖正道人士,有机会自然就要行侠仗义。对不对?”


    最后一句是看着栾秋说的。栾秋无声回答:你只是贪玩。


    李舒的目光可怜巴巴。


    栾秋:“……对。”


    说走就走,掌门人迅速收拾好行李,消失两个时辰后,牵回来一匹马儿。


    李舒大惊:“偷来的?”


    掌门人:“从山里买来的。我身上所有的铜板和银子都花光了。”


    那并非可长途奔袭的马儿,只是寻常家马,用来运货拉车,比浩意山庄那匹还老。


    李舒心里过意不去:“栾秋,你可一定要帮他把有缘无份的小兄弟救出来。”


    栾秋:“这事儿不是你揽下来的么?”


    李舒:“我的事儿不就是你的事儿?”


    栾秋:“……胡闹。”


    李舒已经跨上了马,回头笑道:“走呀!胡闹去吧!”


    几步跃上马儿,栾秋把他揽进怀里,一拉缰绳:“好!”——


    作者有话要说:——


    栾秋和李舒喜欢掌门人,喵喵和不烦喜欢掌门人。


    热爱黑皮少年的梁蟾也喜欢掌门人。


    掌门人:那你给俺起个名啊!——


    第30章 慧光长舍(1)


    大瑀境内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列星江,把大瑀领土分为南北两部分,列星江以北被称为“北境”,以南便是气候、人情迥然不同的,因有大瑀国都“梁京”而更为繁华的南部。


    沈水是列星江支流,南部最大的河流。它自列星江起,一路蜿蜒经过无数城池,最后在东南方向汇入大瑀南部的若海。


    仙门城位于沈水中段偏下,距离江州城不远,但比江州名气大得多。


    沈水流域中段有一条有名的仙门道,凡从南境往北,或是北境往南,走仙门道是最快的路径。


    仙门道得名于一些古老的传说:世间修道之人得道成仙,或天上仙人下凡历劫玩乐,总需要一个出入上下的路径。仙门道恰好位于大瑀中心,是一处贯通南北、西东的重要位置,它纵横几十里,如蛛网一般辐射四面,有沈水这样的大河,也有麒麟百峰这样的高峻山峦,更有巫州峡谷、攀仙洞这类深藏许多传奇故事的幽深险峻之处。


    仙门道正是成仙之人或天上仙姝,登天、下凡之路。


    先有仙门道,后有仙门关,最后才渐渐攒出一个仙门城。此地群山众多,民舍村落错杂,许多求道修仙之人在周围立宗传教,故说起仙门,便有“七宗九教”之称。


    几年前,“七宗九教”之首是问天宗。但溃堤事件中,问天宗有丑闻被揭露:所谓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宗主,居然是一个被强行拐带到仙门的小孩子。


    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普通人家,都有儿女。此事一出,各个対头教派立刻编出“问天宗四大司天士都爱吃小孩儿”“凡是加入问天宗,就要祭祀小孩”等等传言。传闻有鼻子有眼,前一天才冒头,第二日立刻被编写成嘌唱本子,传遍仙门城内外。


    教众们不仅火速脱离此教,还要回头痛骂。问天宗名声一落千丈,不过一年时间,几乎销声匿迹。


    “现在仙门最出名的是慧光长舍。”掌门人说。


    三人在雨中跋涉一天,已来到仙门附近,正在掌门人找到的避雨处分吃干粮。


    掌门人这几天骑着老牛,不知在江州至仙门之间的山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他熟悉周围地形,带他们绕过了几处容易坍塌的险地。


    边吃边说,栾秋惊讶于这少年看似木讷,但口齿灵活,原来十分健谈。


    他很快介绍完仙门的事情,李舒却摸摸下巴:“有高人。”


    掌门人:“是高人掳走了我的同乡?”


    李舒:“问天宗垮台,有高人插手。写嘌唱本子,一来容易传播,本来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就喜欢听曲听戏,这嘌唱的曲儿在他们中间,传得比城守老爷喜欢被小妾打屁股还快。”


    栾秋:“……”


    李舒说得上瘾:“二,写本子还能挣钱,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此人相当高明,很有生意头脑……”


    栾秋懒得与他搭话,掌门人听了一会儿,转头问栾秋:“栾大侠,你不管管他?”


    栾秋吃着半熟的李子:“我管不了。”


    天黑时,三人终于抵达仙门城。


    李舒腰上有伤,掌门人轻功不行,栾秋逐个拎着俩人越过仙门附近的河面。落地后李舒指着対岸的牛:“它怎么办?”


    栾秋回到対岸,把牛妥善系好。再回到李舒和掌门人身边时,迎面两双幽怨眼睛。


    栾秋:“……那是牛,我怎么抱过来?”


    李舒:“连你也没有办法么?我还以为二师兄无所不能。”


    他望牛垂泪。


    栾秋万种无奈化作一声长叹,再次转身,辛苦将老牛转移过来。


    掌门人高高兴兴骑上了牛,邀请李舒共乘。李舒怜悯老马,不怜惜老牛,也高高兴兴骑了上去。


    “我懂了。”少年恍然大悟,対李舒说,“你能管他,他不能管你。”


    李舒手上摇着一片人脸大的榕树叶子,得意点头:“正是、正是。”


    一牛一马晃悠前行。沿路都是被雨洗绿的树荫,树荫缝隙里隐隐透出一些灰白色。


    李舒眯眼辨认,等靠近了仙门城,和掌门人几乎异口同声:“这是什么?!”


    栾秋:“是象。”


    仙门城外,一座足有十人高的石头塑像在豪雨之中静静耸立。石雕依山而造,是大象的形状。那巨象正从山壁中走出,只露出两只沉重的前足。


    大象的脑袋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真正的巨象遗骨。相互镶嵌、融合,浑然如一体。


    雨水让石头生出绿色苔痕,随鸟儿粪便和风四处流落的种子在缝隙中扎根,这灰白的巨大石塑上零零落落点缀青色斑点,远望过去仿佛世人从未得见、亦从未想象过的传说之物。


    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掌门人和李舒被这奇特的景观惊呆。两人愣愣仰头,唯有那牛丝毫不觉,仍旧边吃草边往前走,差点撞上垂落地面的象鼻。


    “栾、栾秋!”李舒回头喊栾秋,“是赤燕的象吗?”


    赤燕位于大瑀南境以南,两国在边境上常有摩擦。李舒年幼时在赤燕呆过,但一直住在炼药人的药谷里,只知道赤燕人崇拜圣象,从未见过。


    栾秋告诉他,每年元宵灯节,赤燕王都会派人带着圣象到大瑀的梁京参加灯节活动,圣象从南往北,会经过数个城池。前年有圣象病死在仙门城外头,立刻被仙门的七宗九教拿来大作文章。象骨一直放在城外,连曲洱和曲渺渺也禁不住好奇,从江州城跑到这边瞻仰过。


    冲垮定山堰的大水也同样冲散象骨,最后剩下的只有半个头骨。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凿山,做出我们眼前的东西。”栾秋注意的事情和李舒他们截然不同,“他们绝非普通工匠,应该是身怀武功之人。”


    李舒只顾呆看那象头。


    若是站在那上面俯瞰人世江河,该是多么有趣。


    这念头从此在他心里扎根。


    虽然连日大雨,但洪流没有垮堤那天的大。仙门城与沈水之间修筑了新的堤坝,挡住了大部分水流,积水只淹过足背。


    街上有许多戴着奇怪面具的人走来走去。白色面具覆盖面孔上部,只露出嘴和下巴;面具的额头部分有水流般的印记。


    “是慧光长舍的人。”掌门人皱眉。


    立刻有慧光长舍的帮众凑过来:“今夜在象首菩萨有大会。”他指向仙门城外的巨大塑像,“能见到咱们长舍的主人。”


    李舒擦擦脸上的水,随口问:“长什么样,好看么?”


    帮众低语一句,笑道:“天人之姿。”


    李舒立刻目光大亮:“一定去、一定去!”


    三人记下了时间,先找落脚地吃饭喝水。


    落座后李舒忽然想起,仙门和江州城都在沈水同侧,他与栾秋已经过江,若是想回家,即刻启程,第二日便到了。


    但他不提,栾秋也不提。


    三个人水淋淋地在客店坐下,全都身无分文,六只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李舒招呼小二过来。他手里还是那把叶子扇,看起来落魄,但面容端正俊美,很有隐逸世外的江湖高人气派。


    正要说些大话镇住小二,不料小二已经流水般端上四菜一汤。


    “今日是慧光长舍主人生辰。”小二笑道,“这是长舍主人请的。”


    李舒左右一看,每一桌都是同样的东西:一碟肉末青菜,一份香油点豆腐,几个黄油鸭蛋,人人面前都有一碗稠粥。掌门人在粥里翻了几下,吃惊:“有肉!”


    还是颇大的猪肉丁。


    “好富贵。”李舒饿得太狠,一口气吃完了才剔着牙说,“就是荤腥太少,虽然富贵,但不大气。”


    栾秋:“最好给你上整只烧鸡,整条蒸鱼,再来一头烧猪,勉强过得去。”


    李舒甜滋滋看他:“嗯。”


    他目光故意粘腻,让栾秋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不是生气,更不是反感,栾秋察觉他在桌下勾住自己手指,便也轻轻握住了他的。


    两个人在桌下勾勾搭搭,桌上眉来眼去。掌门人看得茫然:“你们眼睛不舒服?”


    有了这粥菜垫底,又知道长舍主人天人之姿,李舒対晚上的大会十分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街上行人渐多,都是汇集到城门去看长舍主人的。


    李舒在人群里竖起耳朵。这慧光长舍建立于问天宗衰败之后,和问天宗崇尚长生、追求福祉不同,慧光长舍多讲解脱、释然。大水之后沈水流域百姓死伤众多,人人心中都有无限痛苦:失去妻儿父母、失去田地家园。慧光长舍所说的,正好符合百姓所求,自然迅速赢得大量帮众。


    往城门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栾秋拉拉李舒的衣袖。


    李舒:“我也发现了。”


    许多人脸上都戴着奇特的白色面具。


    掌门人対此兴趣不大,他只想找回同乡。


    李舒揽着他肩膀:“小孩,你这就不懂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掳走同乡,无头苍蝇般寻找,毫无意义。这大会汇聚三教九流,杂人甚多,我们在大会中四处打听,说不定能问出你同乡的事儿。”


    掌门人:“……真的吗?不是因为你贪玩?”


    李舒正色:“我们浩意山庄的人,不贪玩。”


    他说完有些心虚,悄悄瞥栾秋。栾秋正似笑非笑看他,却并不纠正。


    石像周围已经围得密实。大雨转作细雨,地面仍有积水,人们踩在这积水上,络绎不绝地往前挤。


    李舒摇着叶子:“高啊,把场地围起来,只留一个进出口。若我是这慧光长舍主人,我必定派人在进出口守着,要进去可以,得交铜板。”


    栾秋已经很了解他:“十个铜板能进去,五十个铜板站前排,一两银子则能够与长舍主人见面。対么?”


    李舒又惊又喜:“比我还坏,好!”


    三人终于挪到入口,左右两个戴面具的长舍弟子,一人面具白色,一人面具金色。


    白色面具拦住他们:“没有慧光盾,不能进入。”


    他指指自己脸上面具。这面具名为“慧光盾”,戴上后可以阻隔身外种种痛苦,令自身安宁。


    李舒看看那白的,又看看那黄的:“各多少钱?”


    白面具:“白盾三十文,金盾五十文。”


    金面具:“若花费超过一两银子,则有与长舍主人面対面倾诉之机会。”他手臂一伸,身边木板上挂满各色琳琅饰品,木石或珠玉,共有七层。第七层每个一百文,第一层每个三两银子。“都是长舍主人亲手制作而成,法力无边。”


    三人面面相觑。栾秋和掌门人悄悄対李舒竖起大拇指。


    李舒狂摇叶子,心想大瑀江湖人果真比我更卑鄙——也不管七宗九教还算不算江湖人,总之稀里糊涂全算到正道人士头上。


    他用手中叶子去扫那人鼻子:“黄的能挡更多痛苦吗?”


    白面具:“不,二者都有长舍主人法力加持,作用是一样的。只不过金盾还能抵挡未来灾祸、未知坎坷。”


    李舒只觉得这长舍主人狡猾程度不逊色于自己,暗暗把这种说辞记在心中,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三人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退开。正烦恼着,听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围在一块儿说话。


    掌门人过去偷听,回来报告:“是明夜堂仙门分堂的人在发进场凭证。只要是有名有姓的江湖帮派,登记后就可以拿到慧光盾,参加大会。”


    李舒想了想,提议:“我和栾秋当你的护法。”


    掌门人:“什、什么……?”


    李舒随口胡诌:“我和栾秋是浩意山庄的,为救你同乡才到这里。但事情未成,我俩不敢谈功,若是办砸了,连浩意山庄的招牌也给砸了。”


    栾秋:“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咱们浩意山庄的名声了?”他在“咱们”上加重语气。


    李舒嘿嘿一笑,正色道:“总之,我是左护法,他是右护法。你只管去登记。”


    掌门人不识字,报上帮派大名后,那明夜堂登记的帮众上下打量他。


    “一牛派掌门!”帮众招呼伙伴来看,“就是在诛邪大会上扰乱会场的那位!”


    掌门人大吃一惊,正要后退,几个帮众双目发亮凑过来。


    “这就是你的牛?”他们围着老牛看个不停,“真有意思,咱们江湖上可从来没见过骑牛的江湖人。你师从何处?”


    掌门人:“俺师父是一対路过俺们村的老头老太。”


    他说出那两人名字,几个人都很茫然。但很快换了机灵目光:“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这是你的东西。”那人帮忙写上他名字,只登记了门派和为首的人,再递来三个白面具。


    “掌门人有空到咱们分堂来玩儿!”帮众热情真诚,“给咱们说说一牛派的故事。”


    一直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李舒和栾秋:“……”


    “我、我还不错嘛。”李舒说,“慧眼识珠。”


    栾秋只是笑。似是因为这儿人多,他笑得拘束,手指曲起来轻轻抵在自己鼻下,掩住了弯弯的嘴唇。


    李舒此前没见过这样的笑,之后也没再见过任何人因为自己的胡说八道而这样开心。


    他一时口讷,也变成了只会傻笑的呆子,轻轻摇着叶子给栾秋送去流动的晚风。


    掌门人打破了旁若无人的対视:“别笑了,走了。”


    李舒面色一整,用叶子拍他脑袋:“你左右护法正在交流壮大一牛派之心得,不许打茬。”


    三人戴上面具,终于得以顺利进入会场。


    与外场不同,会场内一片素静的青色与白色,目之所及,尽是清心寡欲。


    场内还有戴面具的童子提着小篮四处游走,篮中是新鲜果脯和瓜条。李舒现在如同饿鬼,看到吃的就流口水,伸手抓了一把,又顿住:“要不要钱?”


    童子仔细看三人面具,活泼地答:“是明夜堂的朋友,不用钱!”


    李舒:“那给我吧。”


    童子又抓一把放他手里。


    李舒:“不,整个篮子都给我。”


    那童子哭着走远,李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顶着一牛派名头做这些事情,着实不太好。早知道就说我们仨是云门馆的了。”


    栾秋:“不如说是苦炼门的。”


    李舒:“……苦炼门不至于坏成这样。”


    李舒腰上有伤,不便四处走动。栾秋陪着掌门人在场中穿梭,见人就问。


    塞了满嘴瓜条,李舒抬头四望。石象周围点满灯烛,穿青色与白色相间衣袍的人走来走去,但不见有任何一个称得上天人之姿。


    他心中隐隐有一种被蒙骗的愤怒。


    正张望时,传来很轻的铃铛震响之声。


    李舒耳朵一动,立刻看向那石象头部。一个颀长人影立在象头上,水红色外袍在细雨和夜风中飘飞,如雨水无法浇灭的一捧灼灼火焰。


    他没戴面具,笑盈盈地俯视场下众人,双手手腕系着缀满铃铛的手环,抬手撩动长发时,铃铛响得脆亮。此人面貌十分出众,一双满是情意的笑眼,眼尾飞出几道延伸至鬓边的金线,颈上一个金环,垂着鲜血般的一枚红玉。


    栾秋和掌门人正好回到李舒身边,掌门人呆看那象头站立之人,先是被那一张难辨雌雄的脸吸引,随后才发觉那人胸前平坦,竟是男子。


    掌门人看呆了:“这……这就是长舍主人么?”


    李舒已经悄悄缩到栾秋身后,听见栾秋用一种十分古怪和冷淡的语气说:“这是明夜堂阳狩,岳莲楼。”——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看过《狼镝》的读者朋友不用困扰,本文可以独立阅读,相关的事件背景我都会做介绍的。


    《狼镝》里的人物在本文中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新事件。


    (当然如果看过《狼镝》,在看到旧朋友出场的时候,会有更大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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