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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5

    第81章 青君(2)


    十六年前,是栾秋第一个看到了四郎峰上金属的反光。


    寻找曲天阳的武林人士聚集在四郎峰脚下,曲青君匆忙赶来,拦住众人,也拦住了想要上山的任蔷。两个女人在人群中对视一眼,曲青君微微摇头,任蔷只能站定。


    阻止了所有人靠近尸体,曲青君佯装悲痛,“大哥一生端谨,定不愿意让大家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最后独自一人登上峰顶。


    唐古的尸体就扎在岩石上。破天枪枪尖有倒刺,她把枪□□的时候,被雨水泡得腐坏的尸体溅出一泡污水。


    蛆虫在唐古的尸体上乱爬,他手脚已经开始腐烂,脖子重重地垂落,脑袋几乎要掉下来似的。


    唯有脸上一张人.皮面具死死罩在骨头上。


    唐古擅长易容,这是他的手笔。腐烂的尸体顶着曲天阳的一张脸,浓眉低垂,神情安然。


    曲青君扶着尸体缓缓放下。她纵有千万种想象,却怎么也没料到,曲天阳会杀唐古。


    人.皮面具确实不易识破,可如今尸体已经腐坏,只要下山,一定被别人认出。曲青君在刹那间明白了曲天阳的用意:如果想要维护浩意山庄的名声,那么这个谎言便要维持一生。


    她掏出手帕盖在唐古的尸身上,流了两滴泪。


    纵然对他无情,但也是一场相识。她记得唐古在金羌有妻儿家业,此次到大瑀,一心只是为了寻回苦炼门久久不归的“椿”长老和“不闻”长老。


    旁人或许认不出,但任蔷在看见尸体的第一眼,便知道那个人不是曲天阳。


    她捡起唐古落地的手指,示意谢长春不得告诉任何人。


    曲青君回头时看到了她的动作,两个女人隔着人群凝视彼此。在这一眼中,确认对方就是自己的伙伴。


    任蔷找理由把灵堂里的人遣走,与曲青君以收殓曲天阳尸体为名,低声商议。


    当时的任蔷只知道曲天阳除了“神光诀”,还练了其他内功。曲青君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从兄妹两人少年时在金羌的经历,到唐古千里迢迢来找他们,再到眼前的尸体。


    让她惊异的是,任蔷没有哭。一贯温柔的眼睛里竟没有丝毫的波动,尽是冷冷的决然。


    “骗吧,骗过全天下。”任蔷一字字说,“浩意山庄这么多弟子,还有曲洱,我绝不能让他们一生蒙羞。你知道这个江湖,人多口杂,他们之中许多人只是浩意山庄普普通通的学武弟子,还谈不上涉足江湖。若是此生声誉被曲天阳这个恶徒毁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曲青君问她怎么骗。任蔷看着棺内脸覆白帕的尸体,静静道:“这就是曲天阳,我的夫君。”


    此时她眼中才滚下泪来。但越是流泪,目光却越发坚定:“青君,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哪怕带到棺材里,也不能揭示于世人面前。”


    曲青君记得,自己跪坐在嫂嫂面前,摇了摇头。


    任蔷当即脸色就变了。她哽咽着抓住曲青君的肩膀:“青君!妹妹!别犯傻……”


    “我要去找他,我要问出个究竟。”曲青君指着棺木一字字道,“唐古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你我也没必要为这样的混帐背上一辈子的负累!你不告诉曲洱和其他弟子真相,他们便永远敬仰和怀念曲天阳。他们还要在山庄里挂起他的画像……”


    “我不会挂!”任蔷斩钉截铁,“青君,他能杀掉这位唐古,能狠心撇下我们母子和这么多人,当年还能把你囚禁、逼你就范,他就不是个可以好好跟你说话的人。你去找他,那是有去无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青君,你还当我是你的嫂嫂,就听我一句话,别找他,别想起他。就当他死了吧,死得干净彻底,世上再也没有曲天阳这个人。”


    曲青君难以置信:“你太自私了。”


    任蔷只是坚持,丝毫不肯松口。


    同样被悲痛与愤怒控制的曲青君面对这样的任蔷,愈发的恨起曲天阳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算什么东西,这个浩意山庄又有哪里值得任蔷这样死守。什么名声、什么毁誉,都不过是浮云一片,哪里值得这样耿耿不放?她不能理解,也不可能认同。


    “我要当诛邪盟盟主。”曲青君站了起来,“曲天阳必定是回苦炼门去了。”


    曲天阳在唐古出现之后,才拉起大旗,要创立诛邪盟讨伐千里之外名不见经传的“苦炼门”。曲青君此时想起,才意识到他早已做好打算,要让唐古来当替死鬼。苦炼门的破天枪杀了浩意山庄庄主,那自然是魔教与正道的纠缠,没有人会怀疑曲天阳身亡的种种蹊跷。


    而曲天阳更是盘算好了,他向任蔷透露过自己偷练别派内功,那一次试探让他确信,任蔷定会协助他完成这场瞒天过海的骗局。


    “就让我当这个恶人好了。我的大哥死了,我迫不及待当上盟主,迫不及待地剿灭苦炼门,建功立业。让天下的唾骂都朝我来,反正我曲青君从来不介意。”曲青君说,“我杀他,就当杀一个苦炼门恶徒。没有人会知道那是曲天阳,这样总可以吧?”


    “不行。”任蔷仍旧摇头,“妹妹,如今的你不是曲天阳的对手。对我而言,你比曲天阳重要千千万万倍。请你务必珍重自己,不要牺牲。”


    是这句话浇灭了曲青君心头的熊熊怒火。她跌坐在任蔷面前,看着眼前尸体,想起曲天阳的种种,终于在嫂子面前放声大哭。


    等葬礼结束,曲青君再次来到任蔷面前。


    她告诉任蔷,自己打算带走浩意山庄的弟子,自立门户。


    “你不必守着山庄,那些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全都是废话。曲天阳这样的东西,你不必为他守什么家业。”曲青君说,“弟子们拜入他门下,是想成为顶天立地、行侠仗义的江湖客,并不是非浩意山庄不可。只要浩意山庄仍存在世上一日,他们就会永远记得曲天阳和他所谓的诛邪盟。”


    她话说一半,任蔷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曲天阳已经远走,曲青君把“浩意山庄”看作对任蔷等人的一种禁锢。只要她毁掉这个山庄,所有人都可以解脱。


    两个女人在灯下聊了很久、很久,彻夜不眠。第二日曲青君逐个找领头的弟子们说话,不出任蔷所料,谢长春、于笙和栾秋不肯走。


    他们非但不肯走,而且把打算另立门户的曲青君看作敌人。


    山庄中其他弟子基本都听从谢长春这位大弟子的话。任蔷也认为让这些一心行侠的年轻儿女随曲青君离开才是最好办法,但曲青君实在无法说动他们三个。最后是任蔷跟她保证,谢长春一定会同她一起走。


    曲青君当时不信,因为她被谢长春痛骂了几句。


    “长春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忤逆我。”任蔷肯定地承诺,“我一定会让他跟你走。”


    曲青君至今不知道任蔷对谢长春说了什么,但最后,是谢长春带着浩意山庄全部弟子,站到了她身边。


    云门馆创立时间不长,因曲青君人脉广阔,名气越来越大。


    六年后任蔷病亡,她带着谢长春回浩意山庄吊唁,被长大的曲洱拦在门口。


    她没能进去,却三言两语从还不懂得隐藏心事的曲洱口中,问出了任蔷临死前对栾秋的三个要求。


    曲青君如中雷霆。敬重她,也怨恨她,钦佩她,但也鄙夷她。曲青君在后门与谢长春朝着山庄磕头,起身时看见开门点灯的栾秋。


    “栾秋!”她实在忍不住,对自己教导数年的孩子大喊,“浩意山庄是泥淖,随我走吧!”


    她甚至想把一切说得更清楚些。那不是遗言,是锁链,是牢笼,栾秋可以有别的选择,比如带着曲洱和那个捡回来的小女孩儿,一同去她的云门馆。


    只是这念头风一般在她心头掠过。她知道曲洱不可能走。而因为曲洱要留下来,栾秋和于笙也不得离开。


    年少的栾秋抬头看了远处的她一眼,一言不发,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此时在苦炼门里,在身受重创的时刻,曲青君忽然想起这些令她难以忘记的往事。


    她被曲天阳轻描淡写地提起任蔷的语气激怒,用上了九分的“神光诀”功力,与曲天阳的掌力对上,两人竟震塌了半面墙壁,堵住了通往深处的通道。


    曲天阳的“明王镜”练至第九重,她的“神光诀”也练至第九重。两人势均力敌,在重掌之后各退数步。曲天阳又惊又奇:“你不利用无垢之身,‘神光诀’怎会……”


    曲青君拔枪欺上,两人一番激斗,破天枪扎入曲天阳的手心,曲天阳手中的利剑刺穿了她的腹部。


    曲青君没有因痛而退,她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好的坏的,老的新的。她甚至想起曲天阳第一次带她去见任蔷,她好奇又挑剔地打量未来的嫂子,嫌弃她不懂武功,只识文墨。任蔷脾气多么好,笑着说:我不懂,但我喜欢看你练功,原来女子也可以把功夫练得那么好?


    “……你算什么东西,曲天阳!”她忍着腹中剧痛,那把剑毫不留情地在她腹部拧转,“你怎么配这么多人为你牺牲!”


    愤怒令她生出了新的力气,就像曲天阳当初扎死唐古一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破天枪扎透曲天阳手心,将他钉在墙上。


    “我知道金满空是你的人!他是你安排来引诱我回苦炼门的饵!”曲青君吼道,“多谢他,如果不是他,我无法定下取你性命的决定!”


    第82章 青君(3)


    曲青君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


    江湖中有出身清白干净的大侠,然而更多的是平平无奇的江湖客。就像在四郎峰上用十五文钱来买李舒墨宝的寻常江湖人,他们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资格、没天赋进入鼎鼎有名的帮派。他们挎着便宜的铁剑,遍布大瑀地界,是这个江湖最普通也最多的人。


    曲青君年轻时四方游历,交朋友不拘一格,又因为性格爽朗,许多人愿意与她结交,其中不乏一些普通的江湖客。这些普通人之中,自然也有做过错事的人。


    错事有大有小,有人弥补了,有人装作问心无愧。曲青君对此毫不在意,她有一身好武艺,遇过坑害他的人,也在这些渣滓一样被人唾弃的江湖客里寻到过真正的朋友。


    因此当金满空说要投靠云门馆时,曲青君并没有怀疑。


    当时的金满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他十分贪财,偷了师父师娘的东西倒卖,最终被扫地出门。


    他加入云门馆时,谢长春曾隐晦地跟曲青君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他是最板正的江湖侠客,尊师重道,看不惯金满空这种坑骗长辈的混帐。


    但曲青君只觉得谢长春迂腐古板,训斥了他一顿。


    之后再回忆起来,曲青君并不确定金满空当时是否已经成为曲天阳的心腹。只是这样的人总有千万种漏洞,只要苦炼门的人投其所好,让他倒戈非常容易。


    金满空在云门馆的许多年里,确实为云门馆解决了金钱上的问题。


    他有一副经商的好脑筋,又善于察言观色,人脉复杂,钱放在他手里,买田买地,总能滚滚翻倍。


    曲青君离开浩意山庄是憋着一股气的。她不在乎江湖人怎么议论自己,但任蔷的叮嘱她始终牢牢记住:那些曾是曲天阳弟子的人,必须好好照顾。


    吃好喝好,穿上等衣服,住牢固安稳的房子,连带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全都照顾得妥帖。云门馆弟子走在江湖上,脸面是有光的,熟悉往事的人面对他们,即便心中别扭,也要真心诚意说一句:曲青君待你们确实不错。


    这份赞誉需要用大量的金钱来支撑。


    金满空在这个阶段是曲青君的得力助手。她也给了金满空足够的钱财和权力,金满空成为云门馆中仅次于谢长春的弟子,他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


    曲青君之所以察觉事情有异,是无意中发现大量银两在慧光长舍与云门馆账面上转移。


    慧光长舍确实是云门馆暗地扶助的宗派。曲青君不信神佛,但看见大水之后神佛成为百姓唯一慰藉,她便决定暗中支持慧光长舍,也等于支援仙门城受灾受苦的百姓。


    但真正去做这件事的金满空,并不如她所愿。


    她起了疑心,装作一切都还没发现,试探金满空。


    金满空居然十分坦诚:他承认自己想把云门馆变成大瑀数一数二的宗派,他也想当曲青君这种能呼风唤雨的人。


    他说完之后,从胸前那串包金铁丸子里抠下一枚。那枚铁丸上,有苦炼门的印记。


    金满空只亮给曲青君看了一眼,便把那层薄薄的金粉搓去了。曲青君心中惊疑:“你要做什么?”


    “椿长老让我告诉你,他还在金羌等你。”金满空说。


    “栽赃嫁祸,你从来最懂。你太清楚大瑀江湖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什么样子,也太清楚怎么能让他们激愤。金满空就是你给我的提醒: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我和已经不在的任蔷,还有你,椿长老,曲天阳!”曲青君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要向我提什么要求,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你就会揭开当年死亡的真相。你是要我在你的要求,与浩意山庄、云门馆之间做抉择!”


    曲天阳如今已是苦炼门的长老。他对自己在大瑀的声誉从来不在乎,或者说,他可能更乐意成为一个让大瑀江湖恨之入骨的人。


    唐古当年能抵达大瑀、找到曲氏兄妹,曲青君也曾推测过,苦炼门或许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和通路,大瑀发生了什么,曲天阳只要愿意,是可以知道的。


    人心如烟般随风而动,毫无定性。曲天阳的下落一旦被揭露,无论是浩意山庄的弟子,还是沉默隐瞒一切的曲青君和云门馆,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谎言年岁越久,揭破时越是惊天动地。若是只有曲青君一人,她自然毫无畏惧。她在那一刻突然完全理解了任蔷,后悔与钦佩同时咬噬她的心:肩负一切并作出决定,原来是那样艰难。


    “说服金满空十分容易。”曲天阳说,“我派去的人告诉他如何利用无垢之身修炼‘神光诀’,他尝试后十分惊喜,立刻答应了帮我传话,并帮我盯紧你。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当然还想要足够的权力,青君,你太不懂金满空这种人。”


    金满空带去的话令曲青君心乱如麻,浩意山庄里的李舒愈发的激发出她满腔恨意。她认为李舒也是曲天阳的棋子,突然出现在浩意山庄,是曲天阳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曲青君确实对李舒起过杀心。四郎峰大水冲垮了四郎镇的土山,她在废墟中举起炎蛇剑,装作要对卓不烦下手,果真引出一旁的李舒。


    为救卓不烦不惜暴露身份的李舒,让曲青君有一刹那的困惑。她在李舒身上看到了栾秋的玉佩,知道那是栾秋极为重视之人。李舒即便知道自己不敌曲青君,也要拼命从曲青君手中夺回玉佩,只因那是栾秋最重视的东西。


    李舒好么?李舒坏么?俩人在四郎镇一番激斗,曲青君并没有使出全力。她看见李舒始终拦在卓不烦面前,不敢移动半步,生怕眼前女人会对这个平凡的小弟子下毒手。


    遥望李舒舍命将卓不烦扔上山崖、栾秋跳入沈水救自己的心上人,曲青君在四郎峰上徘徊了许久。也许李舒能将栾秋拉出浩意山庄这个泥淖——这个念头古怪而扎实地在曲青君心里生了根。


    赴金羌杀曲天阳的念头正是在那场大雨中成形的。


    就像任蔷当年做的一样,为了保护云门馆的弟子与浩意山庄,曲青君决心利用李舒,去做一场戏。


    虽然迟了十六年,但她很乐意去扮演一个背叛大瑀江湖的大恶人。


    曲天阳手中的剑扎得很深,曲青君腹上伤口被剑身挖出洞来,血流如注。她是凭着一口气支撑的。


    曲天阳丝毫不惧。


    同样层级的内功心法,隐隐察觉同源者就在身边,两人丹田中力量有如泉涌。


    “青君,可我没想过害你。”曲天阳柔声道,“当年我确实杀了唐古,可我从没要求过你和任蔷为我隐瞒。一切都是你们心甘情愿。自己做的决定,如果赖到我身上会让你好过,那就赖吧。只是……世人的恶言恶语,你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青君,你倒是优柔寡断了。”


    “那你便不要成亲、不要生子,不要招那么多的弟子。”曲青君的手缓慢向前移动,指尖碰到了曲天阳手心流出来的血,两人几乎掌心对着掌心,“你一心只想钻研武学,那便自己去钻研,哪怕你离家出走也无所谓。你为什么要折磨嫂嫂?!”


    曲青君总是提到任蔷,这让曲天阳十分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已经死了的人,总提有什么意思?我让金满空转告你的无非就是一句话:我十分想念你,想让你到金羌来看看。”


    “我知道。你想见我,还想见识见识我的‘神光诀’。”曲青君盯着他双眼,“大哥,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只有我。”


    她手指一曲,一手拔出破天枪,另一手紧紧握住了曲天阳的手心。


    无形而澎湃的风,忽然从两人僵持之处卷起!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绍布和李舒面色同时一变。


    绍布与白欢喜在门口探头探脑,此时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那张布满黑色斑纹的脸上全是露骨的恐惧,双目圆睁,紧紧抠住自己的头发,忽然跪倒在地。


    栾秋同时察觉李舒在颤抖。李舒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睁大了眼睛。栾秋立刻感受到他正处于极度的惊骇之中,浑身战栗。


    “肉鼎……”李舒模糊地说。


    “什么?”栾秋听不清楚。


    狂风以曲青君和曲天阳为中心卷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无形之物在室内膨胀,碎石簌簌落下。


    “你的二师父在给曲天阳传功!”李舒在栾秋耳边大吼,“她在做曲天阳对我和绍布做过的事情!!!”


    曲天阳在这一刻确实想起了李舒。


    石床上的李舒,怯怯对长老们亮出掌心后笑着的李舒,被握住掌心后笑容逐渐变得惊惧的李舒。


    李舒就是他找到的最好的“无垢之身”,最好的练功材料。


    曲天阳见过绍布和李舒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在石室中翻滚。稚龄的孩子求死一般以头抢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后来连哀求都发不出声,只能抓住长老们的衣角,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跪地恳求。


    “为了成大业,吃一点儿苦是正常的。”曲天阳这样对李舒说过。


    但他没想过是这样的“苦”——从丹田爆裂出来的疼痛胜过他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神光诀”和“明王镜”一样,都可通过手心的劳宫穴传功,那是最为直接、简单的方式。“神光诀”功力涌入曲天阳手心时,他手臂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仿佛□□从手臂骨头处逐寸炸开,他放声嘶吼,近乎失声。庞大得令他也畏惧的痛苦吞没了他所有的感知,半边身体毫无知觉,仿佛不被自己控制。


    体内的“明王镜”被“神光诀”引发了巨浪。外人内力带来的痛,令“明王镜”不得不抽空丹田所有力量用来抵挡。曲天阳瞬间被空空如也的丹田吓了一跳:他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内力。


    但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爆裂席卷全身。“明王镜”和“神光诀”两股大力正以他的躯体为战场,痛快鏖战。


    煎熬与剧痛让曲天阳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从曲青君按住他的劳宫穴彻底释放内力,到曲天阳虚弱出掌把曲青君击飞,一切不过只发生在瞬间。


    然而曲天阳双目赤红,□□流水,摇摇晃晃,如同与身体的裂痛、失控已经僵持一辈子。


    他脑中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求生的本能让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压制体内的“神光诀”。


    曲青君撞在墙上,腹上还插着那把剑。她来到金羌,已做好一命换一命的打算,此时跌在地上,虚弱地看着失禁的曲天阳发出笑声。


    “你一定没想到……我的‘神光诀’已经练到第九重。我不必学你那些恶毒法子……”她笑得满足而疯狂,“尝尝吧大哥!九重的‘神光诀’,九重的‘明王镜’,你撑得住吗?”


    李舒和栾秋从通道中爬出,迅速掠到曲青君身前。李舒肩头有伤,只能单手御敌,栾秋则站在他身边,两人如同一体,成为保护曲青君的盾牌。


    然而曲天阳并不打算吸收曲青君的内力。


    他要一些更纯净的、层级更低的“神光诀”或者“明王镜”,可以如溪流般引导体内乱窜的内力。


    也就是说,他需要几个苦炼门的低级弟子。


    即便受了伤,即便处于激荡之中,仍无人敢轻易靠近曲天阳。他须发被气流鼓起,鼻孔流血,双目赤红如同恶鬼,然而每踏出一步,便仿佛搅动天地气息。完全爆发的“明王镜”第九重,让他有如鬼魅也如神佛,石块被踏碎,连落地的破天枪也被他狠狠折断。


    曲天阳茫然焦灼地四顾,寻找他的目标。


    他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任蔷的眼睛,明亮、温柔,总是崇敬而认真地注视他。


    但如今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恨与难以置信。


    “爹爹……”身披苦炼门弟子衣裳的曲洱摘下了兜帽。


    曲天阳苦恼而吃力地辨认。他看到了曲洱的佩剑。


    他的儿子。他那懦弱、爱哭、不适合练武的儿子,据李舒所说,一直乖乖地依照自己曾经的叮嘱,日复一日地修炼无用的剑招。


    曲天阳无暇思考曲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在认出曲洱的瞬间便改变了主意,手骨咔咔地响,忽然间如利爪般抓向曲洱!


    飞窜出去的身影像一条试图吞噬猎物的蛇!


    谢长春与于笙被曲天阳的狂态震惊,两人出剑阻拦时,曲天阳的手爪已经落到曲洱面前。


    是不认得曲天阳,也没有被往事冲击过的曲渺渺扑倒了曲洱。


    她练武才疏疏几年,也没有什么天赋,唯有被绍布抓走之后,日日夜夜在四郎峰爬山、打猎充当练习,反应竟比震愕中的师兄师姐更快。


    曲天阳抓空了,愤怒令他无法自持,立刻转移目标朝曲渺渺攻去。


    两把蟒心剑一左一右,刺入他的侧腹。


    然而他已经捏住了一个人的头骨。


    灰白色的头发在曲天阳指缝里野草一样冒出来。


    在比呼吸还要短促的瞬间里,绍布扑到了曲渺渺身上。他张开双臂,像大鹰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将曲渺渺和曲洱护在身下。


    他的头骨随即在曲天阳手中裂开,半句“妹妹”也未能说完。


    第83章 地尽头(1)


    在苦炼门诸多人之中,绍布最尊敬也最信任星一夕。


    或许是因为李舒没来之前,他和星一夕最为亲近。或许是他们家乡的语言有几分相似,也许祖上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狩猎。又或者,是在他崩溃的时候,总是星一夕陪着他,低声说着外人无法参与的话。


    “妹妹”是他的执念。同被父母送到苦炼门,两个稚龄的女孩儿就是绍布咬牙支撑的唯一理由。


    他不喜欢很多人,包括栾秋、栾苍水、曲洱等等,但他很想靠近曲渺渺。如果妹妹活着,大概也是曲渺渺这样的年纪,有和她一样温柔快乐的眼睛。他不会绣蝴蝶发带,但他有许多可以教给妹妹的事情。


    在深谷中,两拨人会合之后,白欢喜曾跟谢长春说过,在最大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内部人最好不要起冲突。


    虽然谢长春完全不认可他的“内部人”说法,但也答应,会控制住浩意山庄其他人的情绪,不会让他们跟绍布打起来。


    山庄里的人都不愿意靠近绍布。看着他那张总是停留在少年模样的脸庞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会令他们想起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卓不烦。


    偶尔的,曲渺渺会小心翼翼地望着绍布。


    绍布喜欢在山壁上攀爬,尤其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她和绍布一上一下,相互警惕地瞪着。曲渺渺便知道:眼前这个绍布是正常的绍布。


    她还记得绍布给过自己一只小兔子。而自己回敬绍布一个匕首刺穿的伤口。


    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侧腹草草缠着布条,因为他总是剧烈运动,布条也总是隐隐渗出血来。因为伤口和疼痛,绍布这一路上不再把曲渺渺看作“妹妹”。他看曲渺渺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好奇,总是想跟她说什么似的。但每每靠近曲渺渺身边,便会立刻有山庄的其他人阻拦。


    曲天阳这一爪十分的重。


    他本来想擒住曲洱,但被曲渺渺打乱计划。暴怒令他瞬间起了杀心,狂乱的“明王镜”也失去控制,他听见头骨在自己手中碎裂的声音,松手后才发现,那是绍布。


    手中红白之物粘腻恶心。曲天阳被身上的疼痛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看见的,是一左一右两把扎入他腰间的蟒心剑。


    曲天阳松开绍布,两手同时抓住蟒心剑的剑刃。


    他内力浑厚,肌肉结实,蟒心剑刺入两寸左右,就已经无法再前进。他昔日的两位爱徒,正怀着杀心与他顽抗。


    曲天阳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白费。谢长春和于笙的“神光诀”应该与栾秋不相上下,曲天阳在这瞬间也实在找不到可以抓住的人,体内的混乱内息令他鼻腔的流血蜿蜒长流,他将力气聚在手心上,试图同时折断这两把蟒心剑。


    但蟒心剑十分坚韧,他竟失败了。


    两把一模一样的蟒心剑,是谢长春和于笙的定情之物。


    两人此时同时向曲天阳发起进攻,进退犹如一体。察觉曲天阳的意图之后,两人同时踏紧地面,奋力再刺!


    已经入肉的蟒心剑饱蕴“神光诀”内力,曲天阳此时体内正萦回澎湃着混乱无比的两股内劲,力量只凝聚了一瞬,立刻便散去。他根本无力拧断蟒心剑。


    一声长嘶!蟒心剑划破曲天阳双手掌心,再进数寸,竟然同时刺穿曲天阳侧腰!


    曲天阳原本还想抓住谢长春或是于笙来帮助自己化功,此时痛得癫狂,再无任何犹豫,双掌同时朝两个徒弟击去。


    谢长春和于笙全神贯注对敌,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与眼神交流,但却不约而同愈发攥紧了剑柄。复杂得难以理清的悲哀、愤怒和惋惜,让他们同时生出必死决心,竟然一步也不躲避,目光坚毅,笔直迎向曲天阳落下来的手掌。


    在性命危殆的刹那,白欢喜与商歌从旁掠出。一个抓住谢长春衣领,一个用离尘网缠住于笙的腰。


    曲天阳的重招击空了。


    一切不过瞬息间发生。他身边空空如也,栾秋与李舒也从地上抓走了没有受伤的曲洱和曲渺渺,他脚下只有绍布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上两把入肉的长剑足以说明方才发生的一切,而此时鼻腔中滴落的血才刚刚沾湿他的衣角。


    眼前尽是敌人,认得的,认不得的,金羌人,大瑀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曲天阳忽然发了狠!他拔出两把蟒心剑,收紧肌肉封闭伤口,竟如猿猴一样从山壁跃了出去!滴落的鲜血淋淋漓漓,栾秋与李舒紧随其后冲出去,才攀上山崖,眼前便是一股满是黄沙的狂风。


    等狂风散去,前方已经见不到曲天阳身影了。


    李舒呆立眺望眼前戈壁,听见九雀裂谷中传来星一夕嘶哑的哭声。


    商祈月和虎钐并未目睹发生的一切。俩人一直在深谷里照料受伤的十二剑成员。


    白欢喜匆匆赶来,告知商祈月绍布出事时,商祈月还以为绍布的疯病再度发作。


    两人赶到时,李舒已经脱下外套,盖在了绍布身上。虎钐掀开外套,脸色瞬间煞白。


    星一夕呆坐在绍布尸体旁,看见曲渺渺面带犹豫走近,踟蹰后也坐了下来。她握住了绍布的手。


    于笙本想把渺渺拉回来,手才伸出去便犹豫了。


    “我……我陪他一会儿。”曲渺渺说。


    白欢喜四处安慰被巨响和骚乱惊动的苦炼门人。苦炼门中年资较长的弟子们大多被曲天阳打发离开,因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放走乐契,曲天阳一直怀疑这些人是松挞或者千江的心腹。如今九雀裂谷里都是年轻的弟子,白欢喜毕竟还顶着个“喜长老”的名头,且十二剑不在,他说的话自然颇有分量。陈霜与栾苍水借口帮忙,与白欢喜一同行动。白欢喜也知他们是为了给明夜堂和大瑀江湖人探查地形,但如今苦炼门已经这个样子,他懒得分辨了,路上甚至主动给身旁两位介绍起苦炼门来。


    谢长春、曲洱和商歌正围在曲青君身边。曲青君腹上伤口几乎能容半个拳头,十分狰狞。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商祈月一摸曲青君脉门,眉头便蹙了起来。


    混乱之后,当夜的九雀裂谷喧哗热闹。


    还活着的十二剑苏醒了,得知曲天阳已经不知所踪,人人面面相觑。他们对曲天阳的崇敬极深,一个个纷纷要出去寻找。虎钐命白欢喜给他们灌下狠药,盯着这些人昏睡过去才作罢。


    白欢喜纵使舌灿莲花,在陈霜面前也毫无施展之力。陈霜这几年在北戎、金羌游历,学会了一些金羌话,苦炼门的弟子纷纷向他询问自己家乡和亲人的情况。陈霜知道多少便说多少,若有不清楚的,便随手拈个故事来讲。他讲故事技艺高超,边讲边套话,入夜了大家也不舍得走,纷纷点了灯围在陈霜身边,听得如痴如醉。


    有人撺掇他讲大瑀,他便讲大瑀。讲完大瑀讲赤燕,讲完赤燕讲琼周,听得弟子们张开口睁大眼,又是怀疑,又是吃惊。


    栾苍水和陈霜是头一回见面,看陈霜模样便生出警惕。他喜欢于笙多年,总觉得江湖上长得俊俏的侠客都是自己敌人,陈霜自然也不例外。但陈霜说话实在有趣,他别别扭扭、心痒难耐地听,到了大半夜时,看陈霜的目光已经满是钦佩和仰慕,连于笙来叫他都不肯挪动屁股。


    于笙带着曲渺渺,与星一夕、虎钐一起处理了绍布的尸体。绍布是土生土长的金羌人,他们把他的尸首放在干燥的山洞里,择日再举行仪式送葬。星一夕非常沉默,身边两个不认得的人,他有话也不便开口,只和虎钐在绍布身边呆坐许久。


    离开时,星一夕发现曲渺渺和于笙竟一直在山洞外等候着。他想起李舒说过的事情,开口向她俩道歉:“绍布做过许多错事,他如今说不了话了,我向你们道歉。你们大瑀人讲究罪有应得,但希望你日后若是想起他,请不要恨他。”


    一聊才知,这位蒙着双目的长老,便是李舒口中那位赠扇的挚友。于笙和曲渺渺生出许多好奇,四人边说边往曲青君所在的地方走去。


    为救回曲青君,商祈月、商歌和虎钐三人费了极大力气。


    三人先是将流出的脏器归位,又找来羊羔,取下羊羔皮缝合填补伤口。这法子是虎钐和商歌商量出来的:稚鬼长老当日在小孩儿身上缝羊皮,可见此物能与人皮黏连。虎钐和欧阳九已经为那只“小羊”去除了羊皮,对这种方法有了较多理解,商祈月便让她操针。


    曲青君失血太多,谢长春和曲洱伸出胳膊要给血,被商祈月冷冷瞪了回去。


    唐古留给她的那座黑塔之中,除了武功秘籍还有许多奇特的医学书籍。虎钐和商歌小时候没事就呆在黑塔翻书,两人琢磨了好几种法子。这些方法大都需要珍贵的草药和骨材,白欢喜带上马儿,栾苍水带上银两,陈霜带上嘴巴,三人在九雀裂谷周围寻找大瑀过来的商队和金羌城镇。给苦炼门缴过费用的商旅收回了自己的钱,大喜过望,愿意用极低价钱卖药材;擅长打猎的金羌人也很乐意用皮子、兽骨等物交换银子,这能让他们从大瑀、北戎的商队手中买到更多东西。


    在视金钱为粪土的大瑀江湖上,即便装模作样,江湖客看见栾苍水这样的富贵人家子弟,也难□□露几分不屑。他此时才深深感受到银钱多么重要:不仅最近崇敬的陈霜夸他,连白欢喜也亲亲热热赞他:“多亏了你我们才不至于白费力气”“曲青君最大的恩人便是你”“苍水这等侠义行为不比谢长春好?”,云云。


    栾苍水来的时候带了一沓银票。银票从商旅手中换来银子与药材,再交易给金羌人。总之,他的银子确实发挥了大作用,栾苍水虚荣心得到巨大满足,每天出发与归来都高高兴兴。


    于笙一看他那乐呵样子就心烦,愈发的不愿意搭理他。


    白欢喜左一句“大瑀女子太矜持”,陈霜右一句“因为曲青君没醒所以她心情不好”,哄得栾苍水半信半疑中,掏空了所有的钱。


    在鬼门关上徘徊数日,曲青君终于睁开了眼。


    她动弹不得,也认不出眼前低头察看自己的是什么人,甚至无力开口说话,疲惫的眼睛焦灼地拼命睁大。


    “曲天阳受了重伤,离开苦炼门了。”商祈月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自然知道她最关心的是什么,“英则和你的弟子栾秋去追赶,但至今仍未回来。”


    曲青君眼皮颤抖。


    “他俩没事,偶有讯息传回,还没有找到曲天阳。”商祈月把曲天阳的状况细细说清,尤其是那两把给予他重创的蟒心剑。


    正说着,曲青君已经安心闭眼,又昏睡了过去。


    外头,白欢喜正焦头烂额地和虎钐、星一夕商议苦炼门之后何去何从。


    裂谷中有的弟子仍每日坚持锻炼,有的无所事事闲逛。白欢喜托腮长叹:“英则啊……门主啊……快回来吧。”


    此时在九雀裂谷附近的弥陀山下,李舒和栾秋正在徘徊。


    两人离开苦炼门寻找曲天阳已有五日。


    曲天阳像是消失在金羌一样,他沿途滴落的血被风沙掩盖,行踪彻底消失。


    苦炼门众人轮换着寻找,唯有他们两人日夜兼程。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李舒勒停马儿,远眺峰顶隐藏在云层之中的弥陀山。


    “这山有什么问题?”栾秋问,“我们怎么不上去?你每天都看它。”


    李舒下马之后在地上画了个巨大的“人”字,并指着顶端:“这个字起笔的位置,可以看作弥陀山。撇是九雀裂谷,捺是黑塔附近的深谷。其实九雀裂谷继续往前,在弥陀山周围还有一道峡谷,三道峡谷连起来,便是横亘金羌大地的裂痕。”


    在弥陀山附近的裂谷里,住着一些李舒不太想打交道的人。


    “义父……曲天阳应该不会选择那条峡谷,他和那峡谷之中的人有仇怨。”李舒说。


    他只知道那峡谷里住着一些隐居江湖的武林人,他们从各处流浪而来,有的人选择在弥陀山脚下的深谷中住下,有的人继续前行。


    “你没有听过吗?‘地尽头’,那里就是大地尽头最后的安居之所。”李舒指着弥陀山,“弥陀山是‘地尽头’的屏障,是它的盾牌也是它的生命之源。苦炼门的精金武器,正是在弥陀山采出的矿打造而成。从前任门主开始,苦炼门与金羌的王族开始合作,我们给他们训练暗针、打造暗针适用的‘炎蛇’软剑。暗针遍布大瑀、北戎等国,是金羌极重要的部署之一。”


    栾秋听得认真:“被‘地尽头’的人发现了?”


    “是的。”李舒讷讷点头。


    弥陀山位于金羌西边,高耸入云。大山南侧较暖和,北侧寒冷无比,于是暖和的一侧长满了茂盛的林木,北侧则冰雪深厚。


    “地尽头”位于南侧山脚,在这儿隐居的江湖人常在弥陀山打猎、采摘,与弥陀山各自相安无事,过得愉快平静。


    但苦炼门开始大肆开采以来,南侧的树木几乎被砍去了一半:为了发掘矿洞,或者烧火炼出精金。


    “地尽头”的人们因此与苦炼门生怨,反复滋扰采掘。曲天阳回到苦炼门之后,杀了三十多个“地尽头”里的江湖客。滋扰行为减少了,但从此之后,苦炼门的弟子便再也不能踏足“地尽头”一步。


    “我听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李舒挠挠头发,“好吧,我听千江说的。他还年轻时,常和其他弟子去‘地尽头’玩儿。那里景色与金羌大不一样,因为地势低,温暖潮湿,据说峡谷中的景色与大瑀、赤燕十分相似。”


    他指着弥陀山南侧:“那边还有一条山道,‘地尽头’的人会带年轻的千江他们爬山,听说山上有十分珍贵的宝物。”


    栾秋:“若是宝物,怎么能轻易让外人看?”


    李舒:“真的是宝物。那是弥陀山上人能去到的最高处,站在上面,仿佛悬于天地之间。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到赤燕。”


    栾秋忽然怔住了:“你是说,弥陀山就在赤燕和金羌的交界?!”


    可惜的是,李舒并不熟悉赤燕的地形,他也只是听千江说过那么一次而已。


    栾秋催促:“我们走吧,最不可能之处,也许就是曲天阳藏匿的地方。”


    “地尽头”是一条入口狭窄的深谷。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常常从山壁上攀爬进出,而那些武功不济的江湖人则安心在深谷里当真正的隐士。谷中生活贫寒、单调,但愿意留在这儿的人中意的正是这种日子。


    此时在“地尽头”的一处密林中,一个青年正用石块在地面上绘出地图。


    “……赤燕的西北有个非常狭长的区域,是大象生活的地方……您知道大象么?”青年抬头问身边的人。


    他身边那人须发斑白,一张方正脸庞,层叠的皱纹压着犀利目光。正是曲天阳。


    得到曲天阳的肯定答复后,青年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弥陀山上有一个高处,如果没有熟悉路径的人带领,即便世上最厉害的高手也上不去。”


    曲天阳一声冷笑,青年浑然不觉那笑声之中的嘲讽,点着地面上纵横交错的位置:“从弥陀山那个高处,恰好能看见赤燕大象居住的密林。听说那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天气晴朗的时候也只能瞧见绿色的、广阔的森林,藏在云雾里头。”


    “你看见过?”曲天阳问。


    “我上去过一次。”青年笑道,“我武功稀松平常,自己爬不上去,是朋友背我上去的。”


    “你的朋友是武林高手。”


    “也不算,他太年轻,又不怎么会说话,平日就闷头练功。”青年说,“他懂得两门功夫,练得很好。”


    曲天阳嗤笑一声:“这么杂,能成什么气候?”


    青年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眼前的老者手心有贯穿伤,腹中同样有一左一右两处穿透的剑伤,他在“地尽头”入口外碰上这老人时,以为自己踩到了尸体。即便救人,他也不能随意将外来人带入“地尽头”。把这奄奄一息的老人安置在密林中,青年每天都送来水和食物,陪他说话解闷。


    曲天阳逃离苦炼门之后,毫不犹豫选择了“地尽头”作为自己的落脚点。他知道这是苦炼门人轻易不会踏足的地方,而他如今重伤,也绝无翻越山壁、进入“地尽头”的能力。选择这儿,只是为了找一个安静稳妥的地方,自己疗伤。


    但他竟遇上了一个傻子般的青年,说什么曾被江湖人救过,从此立誓绝不会见死不救。


    有青年带来的肉和饭食,曲天阳力气恢复得很快。手上和腰上的伤口也正在逐渐愈合,他还需要一个借口和理由,进入“地尽头”。


    “你武功稀松平常,平时怎么进出‘地尽头’?”曲天阳问。


    “我的朋友会带着我。”青年仔细察看曲天阳身上伤口,“老前辈,你这伤好得真快。”


    曲天阳不语。只有他知道,□□上的伤损还容易处理,然而内息直至今日仍旧不稳,他根本无法自如地活动手脚。


    “让你的朋友也把我带进去吧。”曲天阳诚恳地说,“我千里迢迢,从大瑀来这儿,就是为了在‘地尽头’隐居,当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了此残生。可叹啊,半途中遇上强敌,我竟变成这样……”


    他声音哽咽:“哪怕是死,我也只想死在‘地尽头’。说来你或许不信,‘地尽头’里还有我的老友,多年他们因弥陀山采矿之事与苦炼门生矛盾,惨死在苦炼门手中。我得到消息已是两年之后,几乎把眼睛哭瞎,他们可都是我的……”


    他滔滔不绝,又哭又叹。青年听得茫然,似乎不太懂江湖帮派的恩怨纠葛,但始终耐心地倾听。


    曲天阳越说越焦躁,正苦恼怎么打动着榆木脑袋的年轻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他一个激灵:自己耳力竟变得如此迟钝!才回头,便见到草丛中探出一个牛头。


    紧接着,一位骑牛的少年人从身后的密林中走出。


    “阿青,你在做什么?”少年跟曲天阳面前的青年人打招呼。


    曲天阳打量那骑牛的少年:粗布衣服,褴褛脏污,一张脸更是看不出丝毫练武之人的伶俐沉稳,活脱脱便是个在地里卖苦力气的农人。


    那牛老得睫毛都白了,眼睛盯着曲天阳,慢吞吞反刍。牛身上挂着两只死兔子,还有两把缺口的斧子。


    那名为“阿青”的青年与少年说了一会儿话,少年探头问:“老头,你是江湖上什么人啊?”


    曲天阳不满他的态度,端起长辈的架子。


    “俺认识很多江湖人哩,都是帮派里的大人物,铁剑双姝、斜阳帮、万水集……”少年人一口气报了一堆曲天阳从未听过的帮派,“我还跟浩……”


    阿青摆摆手,示意他停口:“他是大人物,肯定不能随便把名头告诉我们。”


    少年恍然大悟,一拍牛头:“老头,那俺先介绍自己。俺是一牛派掌门人。”


    曲天阳:“……”


    他狐疑目光打量少年,问阿青:“你那能带我们进入‘地尽头’的朋友呢?”


    阿青指着骑牛少年。


    曲天阳气得鼻子又涌出血来。他以为阿青在戏弄自己,不料阿青继续道:“我和牛,都是他带着进出的。”


    曲天阳大吃一惊,终于仔细看向骑牛的少年郎。


    “地尽头”两侧的山壁不仅高耸,且十分光滑,几乎没有可抓紧攀爬之处。


    想要自如地来回,不仅要有绝世武功,还必须精妙地控制指尖、脚尖和身体的内力分布,好让手脚紧紧黏在山壁上,不至于轻易滑脱。一个人独自攀爬已经十分吃力,背着一个人,堪称不可能。


    一个人,外加一头牛,曲天阳无法置信。他忽然露出虚弱样貌,冲骑牛少年招招手:“掌门人,你过来。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骑在牛上与我说话,这……”


    这所谓的掌门人和阿青一样毫无心机,闻言跳落地面,来到曲天阳面前。


    曲天阳闪电般出手,忽然抓住少年双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的一些说明:这里提到的弥陀山和弥陀山脚下的峡谷、隐居者,在《狼镝》番外“凤天语”的最后一章 也有提到过。岳莲楼的父亲正是“地尽头”的隐居者,他某天住腻了,带着双剑“凤天语”离开峡谷,遇到岳莲楼的妈咪之后有了岳莲楼。


    第84章 地尽头(2)


    武林中偶有不世出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有一身练武的好根骨,悟性绝佳,常人三五年之功,上天眷顾者或许一年便得成。


    曲天阳年轻时曾是这样的人物。否则他不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懂得“明王镜”和“神光诀”这两种绝顶内功的修炼方法。


    当他擒住一牛派掌门人手腕时,手指已经按住少年的脉门。他见过那些飞扬跋扈的少年天才,然而眼前这一脸平凡之相的骑牛少年……曲天阳甚至认为,给自己提供食物的青年看起来更为聪颖伶俐。


    他以为自己会感受到惊人的澎湃的内力——然而,眼前少年虽有内力,然而实在平平无奇,如最寻常的溪流,且不因外力试探而惊动。


    一牛派掌门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吃力地收回手。阿青忙把掌门人护在身后:“老前辈,你要干什么?”


    曲天阳心头冷笑。他已确定眼前少年是个骗子。


    他不再理会阿青和掌门人,扭头眺望不远处的“地尽头”。入口的山道被岩石堵得严严实实,无从翻越。想要进出,必须攀山。


    正眯眼望着,忽然看见陡峭山壁上有一个人影。


    山壁光滑无比,又有新结的露水,曲天阳在这样的密林里休息,一夜过后总是须发尽湿。他靠近过入口的岩石,石头上长满青苔,滑不留手,即便是最好的猎豹,也无法保证总能平安出入。


    他正注视那个人影,身旁少年跳上老牛的背,扬声大喊:“不烦——”


    声音清越、辽阔,如佛钟般响脆,如闪电般利落。


    曲天阳这样的人只听一耳朵,便知道少年正以极为上乘的内力,向山壁上那人传声。


    他心中大悚,不禁再度望向牛背上的少年。


    “他是我们的朋友。”少年笑道,“今儿是他出门打猎的日子。”


    曲天阳心中万分惊疑,一种奇特的、从未出现过的灰心丧志,渐渐泛起。


    一生追求武学极致,不惜使用人人唾弃的方式去缩短修炼的时间,在短短的十几年间,先是放弃了练到一定境界的“神光诀”,又从零开始,将“明王镜”练到了第九重。曲天阳自认是修炼一道的高手。“神光诀”和“明王镜”都是必须借助漫长时光才可有所成就的内功,曲天阳此时已在顶端,却仿佛骤然发现,自己所站的不过是四郎峰那样的一座小山峰而已。


    那攀爬山壁的人影,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和掌门人一般模样平凡,只是多了几分沉稳气质。他作猎人打扮,从山壁溜下来后小跑来到他们面前,开始比划。


    曲天阳更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他竟是个哑巴!


    一个只配骑老牛的少年,一个甚至不会说话的哑巴,那么小,那么年轻。这些在曲天阳眼中从来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竟然能在“地尽头”这猿猴难行的山壁上自如来去,而他做不到。曲天阳在震愕与嫉恨中,陡然生出杀意。


    掌门人忽然扭头笑道:“老前辈,你是大瑀江湖人么?”


    曲天阳迅速回过神来,微微颔首:“正是。”


    掌门人拉过那位少年:“我朋友,卓不烦。他很懂大瑀江湖,你是哪个门派的?我和他都参加过什么诛……诛……总之是武林大会,说不定咱们见过?”


    曲天阳顺手便拈了个名头:“我是明夜堂的人。”


    眼前三人果真齐齐睁大眼睛,露出喜悦之意。


    曲天阳又说:“你们可听过沈灯?”


    掌门人抚掌大笑:“当然!我见过沈大侠,还听渺渺念过他写的书!原来你是沈大侠的朋友?”


    打算假扮沈灯行骗的曲天阳只好轻咳一声:“是的。”


    掌门人与阿青完全相信,唯有卓不烦盯着他上下打量,满脸狐疑。掌门人解释此人曾被亲近之人骗过,害得他丢了舌头,从此他便不肯再轻信他人。“可是不烦,他是明夜堂的人!”阿青说,“明夜堂这么有钱,我们要是帮了老前辈的忙,以后饿了乏了,咱们就可以大大方方上明夜堂求个地方休息,再不济求一碗饭吃吃。”


    卓不烦盯紧曲天阳,良久后才冲掌门人和阿青比划。


    掌门人笑道:“好啦,他答应了。我们送你入‘地尽头’。”


    卓不烦背起阿青,掌门人则先行背负老牛,先爬上山壁,跨越岩石形成的阻隔,再顺着山壁落下“地尽头”。


    曲天阳即便再怎么怀疑,眼前发生的一切却都是真真实实的。


    那瘦弱的、他一掌就能打死的骑牛少年,将老牛四蹄捆好、负在背上,双手双脚便似黏在岩石上一样,顺利稳当地爬了上去。


    他渐渐没入云层,曲天阳怔怔望着,忽然看见蓝色的天空上有一只盘旋的信鹰。


    他连忙闪入树荫之中。心中的焦灼与嫉恨,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阿青看出曲天阳不太想说话,便拉着卓不烦聊个没完。他话十分得多,衬得沉默的卓不烦仿佛一个雕塑。在两人说话时,曲天阳一直盯着卓不烦观察,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点儿武林名家的痕迹。


    “你师从何处?”曲天阳忽然开口问。


    卓不烦扫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回答。阿青本想开口,被不烦轻轻一拽衣角,便闭紧了嘴。


    曲天阳只觉得这少年人的生疏和警惕,比阿青与掌门人更像混迹江湖的老手。


    日上中天时,掌门人回来了。他额头沁出细汗,招呼阿青和卓不烦尽快动身。


    趴在掌门人背上,曲天阳能感受到少年人皮肤下蓬勃的生命力。嫉妒从未如此烧灼过他。他自号为椿,但人不可能长生不死、百岁不衰,看见年轻的天才,曲天阳难以压抑自己复杂的情绪。


    掌门人浑然不知背上的“老前辈”在想什么。他稳当地往上攀爬,显然已经十分熟悉路径。


    然曲天阳震惊的是,掌门人和卓不烦的攀爬方式都十分相似:他们的足尖与手指仿佛有极大黏性,竟然不会从湿滑的岩石上失手脱落。


    “……这是谁教你们的?”曲天阳忍不住问。


    掌门人:“是我们从猴子身上学来的。”


    猴儿攀爬时与人不同,背脊拱起,四足黏在山壁上。教掌门人内力的师父曾借动物的姿态告诉过他,内力高强与否,不在于是否精深、澎湃,也不在于是否练到什么厉害层级,而是在于“控制”。


    如何驯服内力,将体内流转的力量精准地分布于四肢,这是一门非常难学的功夫。掌门人从小便在地里劳作,与老牛日夜相对,老牛顽固,掌门人稚嫩,常常无法驯服与牵动他。师父教他将内力放在躯体下部,咬定地面,双手只需分极小一部分,如此便可与老牛僵持。等力量再增长,便可轻松拉动老牛,不至于反被老牛拖走。


    他与阿青、卓不烦一路游历时,三人曾在沈水的峡谷中困了许久,沉迷于看猴儿们攀山越岭。他将师父所说的法子交给了卓不烦,卓不烦很快学会。


    曲天阳如听天书:“你是说,你们的内力实则平平,但此时只是将内力精准地分布在……”


    他无法置信。


    “师父还说过,即便我只练了六分内力,也能胜过练足十分内力之人。”掌门人说。


    曲天阳沉沉反问:“为什么?”


    “练足十分内力之人,内力充盈于全身,定是相当均衡,譬如手足各二分,躯干又占二分。”掌门人说,“可我只要学会如何操纵内力,便可在对敌的时候将六分内力分别放在双手上。我左右手各三分内力,一定比对手那两条手臂的二分内力要厉害得多。”


    曲天阳:“荒谬!”


    他从来只信,人必须练足、练满,才有进阶可能,实在是从来没听过这等子谬论。


    掌门人脾气极好,哈哈一笑,也不生气。这孩子的宽谅和温和愈发激起曲天阳的愤恨,他内力尚未平息,丹田中仍有无穷裂痛,但已经在右手集聚内力。这少年毫无戒心,一掌下去,他必死无疑。


    但,两人身在半空,即便爬上山壁,曲天阳还得仰赖他背自己落地。他悻悻收起右手,忽然察觉一丝敏锐目光。扭头时,右方背着阿青的卓不烦正紧盯自己。


    四人翻越岩石筑成的高墙,落地时已是气喘吁吁。


    眼前又是一片高耸密林,林中有石头铺的小径,往里走便是“地尽头”。


    曲天阳装作拂去膝盖灰尘,右手再度成爪。


    不料还未出招,卓不烦已经闪电般出手,抓紧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掼到墙上。


    这个“哑巴”终于开口,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刚刚想杀你。”


    掌门人和阿青一怔,曲天阳奋起残余力气,狠狠抓向卓不烦!即便杀不了掌门人,能伤了这个少年也好,他心中对这些年轻的、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充满难言的妒忌,恨不能立刻将人撕碎、击杀。


    卓不烦腰间佩剑,也似有不少临敌经验,只见他先是闪身,随后抽剑往前一击。


    曲天阳心中大惊,迅速退到山壁前失声大喝:“浩海剑法?!”


    卓不烦使出的,正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的第二招,层浪。


    剑势如层层巨浪,绵绵不绝。这在曲天阳手中有惊涛骇浪般气势的剑招,在少年人手里只发挥出三四成功力,然而对如今的曲天阳来说,这样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也足以夺走他站立的力气。


    他只能躲。


    只过了三招,曲天阳已经被逼到角落。他太熟悉层浪的招数套路,知道最后一击定是缩短与敌人距离之后的猛刺。他蜷缩起来,装作虚弱,右手蕴满了力气,往飞速靠近的卓不烦胸腹击去——


    然而他的手没有拍中任何东西。反而是有人从下方猛地用手肘一击,生生折断了他的臂骨。


    李舒展开双袖,如大鹰一般在地上落下浓稠的影子。


    他从天而降,以所有人都无法看清的速度折断了曲天阳的手臂,并在曲天阳腹部狠狠一击,随即后退回撤,挡在了卓不烦三人面前。


    这一次,他终于如己所愿,将卓不烦好好地护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掌门人用两把缺口的斧头,砍断了阿青颈上的铁环么?


    第85章 地尽头(3)


    李舒和栾秋一路紧赶慢赶,是信鹰先发现了曲天阳的踪迹。


    这头鹰一直被曲天阳饲养,很听曲天阳的话,李舒带上它便是仰赖它的忠心耿耿,不料歪打正着,竟然真的找到了曲天阳。


    俩人赶到信鹰盘旋的地方时,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隐蔽处有食物的残渣。栾秋仔细翻查,在落叶里发现了沾满血迹的布条。看颜色,是从曲天阳衣服上撕下来的。


    曲天阳一定在这里逗留过,然而周围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两人眺望着被岩石阻隔的通道,面面相觑。


    最坏的结果:曲天阳也许已经进入“地尽头”了。


    “必须追上曲天阳。”李舒说。


    栾秋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两人交换目光后齐齐点头。


    李舒毫不犹豫地把捋高的衣袖系在手肘上,双手抓住了岩石。


    栾秋不放心:“这面石墙太高了,让我来。”


    李舒:“不,你放心,我懂得爬墙。”


    栾秋并非不信他,只是那面墙高得太过匪夷所思,他抓住李舒的手腕,摇摇头,目光再一次落在李舒肩头的贯穿伤口上。


    即便有商祈月的紧急处理,李舒的手臂仍未能自如活动。这个伤可能要跟随他一辈子。


    “栾秋,听好了,现在不是你我犹豫的时候。”李舒的目光变得凌厉,“我必须追上曲天阳,许多人的债都要他来还。他若是真的进了‘地尽头’,万一被‘地尽头’里的隐居者解决了,那我们可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不能停在这儿。”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李舒忽然举高了双手,他的手臂微微颤抖,面上却是栾秋从未见过的坚毅。


    “信我,栾秋。”李舒说,“我绝不会死。我还要和你过很长很久的日子。”


    栾秋终于屈服。


    李舒让他先在地面等着,自己若真的摔下来,至少还有栾秋能接住自己。栾秋提心吊胆地看李舒攀爬,渐渐睁大了眼睛:李舒果然爬得又快、又好。


    而李舒也从来没想过,小时候为了和星一夕翻出九雀裂谷看星星而无师自通的爬山本领,竟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


    俩人当时都还是小孩儿,星一夕也尚未失去双眼。裂谷上的天空实在太过狭窄,没有慈悲的长老愿意带他们离开裂谷、到地面去看戈壁风光。两个孩子十分执拗,竟捡来草绳,试图自行练习。


    说来凑巧。当时两人都只把“明王镜”练到第二重,内力低微,与谷中的长老和年长弟子们无法比较。但也是这两个内力低微的人,竟然爬到了山壁的中段。


    某日星一夕失手坠落,李舒没能及时拉住他,是商祈月路过救了星一夕一命。见两个孩子如此兴致盎然,又有了小小的进步,商祈月也跃跃欲试。平日长老们与年长的弟子,想离开苦炼门大都通过雪音门和觅神梯,偶有几个功夫厉害的,可以用轻功跃上地面。但这样笨拙地、一手一脚地爬行,商祈月还是第一次见。


    她也学着两个孩子那样,手脚并用地爬行,但还未爬到李舒的位置,便落了下来。


    星一夕很着急地教她如何将体内微弱的、能察觉的内力灌注在手掌心和脚尖。商祈月听得十分仔细,末了才笑着说:这方法只有你们能用,我决计是不行的了。


    长年习武之人,浑身肌肉已有记忆:如何运动,如何使劲,想做的动作自然而然便做了出来,内力始终在全身流转,绝不会此处多一分、彼处少一分。星一夕所说的方法,唯有他和李舒这种才刚刚练武、内力低微的孩子可以做到。内力尚未霸道地占据他们全身,他们有可能与内力形成一种区别于前辈的相处方法,甚至可以更灵活地调动内力。


    李舒爬到半途,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有时遗憾,有时庆幸。


    他毕竟许久没有这样动用过内力,爬到顶部已经气喘吁吁。手臂上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从肩头顺着手臂淌到指尖。他在湿滑的苔衣上草草一擦。


    这些坚固的、巨大的岩石,显然是人为堆砌而成。它们将进入“地尽头”的通道一分为二,完美地保护了“地尽头”隐居的人们。


    巨大的石墙比九雀裂谷的山壁更高、更难爬行。李舒明白,是小时候的习惯与多年来日积月累的功夫,让他有了能爬此处的余力。


    栾秋怎么上来?李舒低头看去,只见午后烈阳中,栾秋拔出了腰间的蟒心剑。


    这是谢长春的剑,暂且借给栾秋使用。栾秋右手持剑,左手紧抓岩石,速度虽然较慢,但也一点点地爬了上来。


    李舒紧紧盯着他,抬头忽然又看见那头忠诚的信鹰,竟然就在自己头顶绕圈。


    他心中一动,立刻听见石墙的另一面传来闷声闷气的巨响。


    曲天阳万万没想到,李舒居然能追到这里。他更是从未料过,这个被自己推到前方充当苦炼门幌子的“门主”,居然能翻越自己都无能为力的高墙。


    眼前尽是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强壮的人。他被心灰意冷淹没,又被愤怒与怨恨烧得浑身火热。


    “英则!”曲天阳大吼,“别忘了,我在赤燕救过你!”


    “他叫李舒!”卓不烦忽然也大声说。


    他那需要艰难分辨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忽然给了李舒莫大的勇气。


    李舒没有回头,他保护着身后三个人。即便他知道一牛派掌门人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但,他此时此刻愿意当大瑀江湖里那个被他们喜欢的“浩意闲人”。


    李舒甩出了炎蛇软剑。在剑身绷直的瞬间,曲天阳跃了过来。


    阿青带来的食物和药草,虽然在这几天里救了曲天阳的命,但无法让曲天阳内息平衡。他需要休息,需要他人的帮助。


    然而无人襄助。


    曲天阳被疯狂的念头控制了。他原本不想吸收李舒的内力,如今唯一可以救他的,应当是足以引导混乱内息归于平衡的“神光诀”内劲。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眼前的几位少年与李舒,各有所长,他现在破败、衰弱,根本不是他们的対手。但曲天阳袭向李舒时,气势汹汹如濒死的、也疯狂求活的野兽:即便活不了,也要让李舒吃吃苦头!


    炎蛇软剑缠上曲天阳折断的手臂,忽然从软变硬,切下了曲天阳残损的手。


    曲天阳扬声痛呼,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猛然伸出,抓住了李舒的耳朵。


    李舒几乎要被他扯裂耳朵,反手回击时,身后的卓不烦猛地从李舒腋下冲曲天阳打去一掌。


    这一掌并非浩意山庄学来的功夫,是他和掌门人、阿青四处游历时,与熊搏斗中自行悟出的一掌。


    掌势如沉重无比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曲天阳的胸口。


    曲天阳愣住了。


    他踉跄后退两步,顾不上血流如注的断臂,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卓不烦。


    敌人的怪异让李舒也停了手。曲天阳此刻在他眼中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须发俱乱,身负重伤,脸上是纵横的干涸血迹,还有一双赤色眼睛,青蛙一样鼓突着,死死瞪向卓不烦。


    被少年人那一掌带入他体内的内力,是“明王镜”,也是“神光诀”。


    但又不是两者的其中一种——新鲜又熟悉的痛苦在胸口复燃。但很快,这陌生、融合的内力和曲天阳体内乱窜的两股内力开始呼应。


    “……你是谁?”曲天阳忽然问。


    “浩意山庄,卓不烦。”卓不烦大声回答。


    “……我没收过你这样的徒弟……我也没教过任何人……这样的内功……”曲天阳颤抖着双腿,因为极度的惊愕,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少年分明拥有精纯而浑厚的内劲。它是“明王镜”与“神光诀”相融的产物,唯有这样年轻的“无垢之身”,才可能学会。


    曲天阳在这瞬间懂得了前辈刻在昏暗山洞深处的那行金羌文字意味着什么。


    “无垢之身”,确实是从未修习过任何心法的、适合练武的孩子。


    但前辈认为,这样的孩子应当同时修炼“明王镜”与“神光诀”。两种内力由两个经历相同、心思相近之人一同悟出,又一同修炼、完善,根本没有太大区别。讲求修炼自身的“明王镜”,讲求人应当与外界的挫折、灾厄抗争的“神光诀”,实则是同一种东西。


    曲天阳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可他彻悟得太迟了:年少时他曾经有机会成为卓不烦这样的人,但他认为“明王镜”比“神光诀”更为优秀,因而舍弃了修习多年的“神光诀”。


    苍老的曲天阳踉踉跄跄。就连察觉眼前少年人比自己拥有更好的天赋、更沉稳的性格,他也没有此刻这般沮丧与绝望。


    一生不绝追求的东西,原来早在多年前,他与曲青君结识苦炼门门主的时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


    但他没有认出来。


    他如此狂妄,如此自负,也如此愚钝。


    虚耗了一生的时间,换来的是一败涂地。


    “啊……啊——!啊啊啊——!!!”


    曲天阳目眦尽裂,忽然抬头狂吼。


    那混乱的内息在卓不烦那一掌带来的内劲引导下,已经渐渐平息,如湍流归入大海一般,顺畅而平稳地收回丹田。


    躯体的裂痛渐渐消失,曲天阳却觉得头晕目眩。此生荒诞,他成了一个笑话。


    喊声在“地尽头”震荡,回音一层层地传出去。曲天阳仰望苍天中那只孤单的信鹰,忽然想跟李舒说些什么。


    然而视线边缘,一点银光忽然闪动。


    曲天阳见过那把剑。


    大蟒是曲青君和谢长春一起猎回来的,剑也是他俩找最好的师父打造的,剑柄和剑鞘上那层幽暗漂亮的蟒皮,则是谢长春一个人捣鼓而成。那时候山庄里人人都晓得他和于笙关系好,他迫不及待地要给于笙这样一件世上仅有的定情之物,证明自己的心意。


    两人各持一把,曲天阳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从高处掷下这柄剑的是谢长春还是于笙。


    剑落得极快,饱蕴内力,从曲天阳发现银光到剑身没入曲天阳胸口,他甚至还没眨完一次眼。


    剑如此重、如此冷,像一枚巨大的钉子,刺穿了曲天阳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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