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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5

    第51章


    过江龙说到做到, 很快就将马三花姐团伙成员的藏匿位置交给了严正川。


    他还是乌拉尔旅馆的老板,大方地免了何长宜和严正川几人的房费。


    严正川马上将这份名单交给峨国警方那位年轻的负责人,负责人对此十分重视, 立刻派特警前往现场逮捕嫌犯。


    侦查小队也一同前往藏匿地点, 但由于他们是便装出行,且没有执法权,不能亲自动手抓捕犯人, 只能在外围等待。


    蒙面特警持枪冲入一栋破旧的居民楼, 楼内立时响起枪声和咆哮,杂糅着混乱的脚步声, 像往滚油里砸进冷水, 整栋楼轰然炸裂开来。


    有的劫匪为了逃命,走投无路之下竟直接从四楼的窗口跳下来。


    不待他从地上爬起来, 守在楼下的特警冲过去就是一枪托。


    别管嫌犯跳下来时有没有骨折, 只这一下,妥妥要打断骨头。


    周诚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和旁边队员说:“老毛子可真狠!”


    队员说:“人家现在是资本主义国家, 不时兴改造犯人那一套。”


    这两人仗着峨国人听不懂, 完全没控制音量,严正川警告似的看过去,周诚立刻乖觉地闭上嘴。


    严正川看向一旁的峨国警方,那名年轻的金发负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居民楼, 时不时侧过脸和旁边的下属说着什么。


    在不计嫌犯死活的强攻下, 很快枪声停歇, 蒙面特警将全部嫌犯押解出楼——其中一部分是横着出来的。


    周诚上前辨认嫌犯外貌,他对照名单清点后,神情凝重地走到严正川身边。


    “严队, 人数不对,少了一多半,而且今天抓住的都是些小喽啰,马三和花姐都不在!”


    严正川通过翻译将这个重要信息告诉峨方负责人,对方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严正川很理解他,列车抢劫案发生在峨国境内,在国际上造成恶劣影响,还受到两国领导人的共同关注,作为案件管辖地的警方负责人,这位同行所承受的压力不比他少。


    负责人礼貌地向严正川道谢,还说等下要借用他的翻译,接着便对身边的下属吩咐了一句什么。


    那个膀大腰圆的下属径直走到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嫌犯面前,毫无征兆,他突然出手,一拳打歪了对面的鼻骨,鲜血直流。


    这个嫌犯神情桀骜,看向警察时不服不忿,一看就是块难啃的硬茬子,属于审讯时不上点手段就撬不开他的嘴的那类。


    但谁也没想到,峨国警方甚至连审讯都没有。


    一时间,风都是静的,只能听到人体受到重创时发出的闷响。


    空气中有铁锈味弥散。


    周诚看得心惊胆战,不安地问严正川:


    “严队,他们不会要把人活活打死吧……咱们是不是得劝一劝啊?”


    严正川没说话,看向金发的负责人,而对方正平静地看着下属殴打嫌犯。


    其他峨国警察也很平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特警在呵斥躁动的嫌犯,取证的警察拿着相机和证物袋路过,外围警察在阻拦要回家的居民。


    显然,现场除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钟国人,峨国方面都已经习以为常。


    严正川忽然问翻译:“刚刚他说什么了?”


    翻译是大使馆安排的,背景清白,政治可靠,平时也是见惯大场面,但大概是头一次直面这种血腥暴力的场面,磕巴了一下才说:


    “他说他要知道剩下的人都在哪里。”


    周诚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没听错吧?可他什么都没问,直接就打人了啊!”


    翻译苦着脸说:“原话确实是这么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周诚说出了在场钟国人都想说的话:


    “光说让人如实交代,可你倒是先问啊!”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回国时只能给骨灰罐上戴手铐。


    到时候法庭上法官提问:“犯罪嫌疑人在哪里?”


    难道要回答“真不好意思,活的犯罪嫌疑人没有,我这儿有几个死的,您将就着审”吗?


    即使没有执法权、回国会因影响两国关系而被处分,严正川也得出面拦一栏了,总不能真让这帮老毛子当着他的面把嫌犯给活活打死。


    严正川带上翻译,向这位人不可貌相的峨国负责人表达意见。


    而负责人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让下属停止这场单方面的殴打。


    严正川却并不感到轻松。


    “严先生,我知道你的目的是将犯人带回国,但这里是峨国,我们有自己的工作方式。”


    负责人神情冷淡,像一座完美而严酷的冰雕。


    “我希望您能记住,这里不是钟国,您应当按照我方的要求行动,否则,您将被视作刻意拖慢案件侦查进度,我将申请由峨国警方单独负责此案。”


    严正川表情紧绷。


    即使翻译尽量用最委婉的语气来表达,但还是无法掩盖对方赤|裸裸的威胁之意。


    要么按峨国警察的这一套来,要么滚蛋。


    在确保严正川已经完全理解自己意思后,负责人突然笑了。


    “请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方都会按照两国约定,将犯罪嫌疑人移交你方处理。”


    “毕竟,在钟国死刑不会被其他刑罚所替代,而只有死了的罪犯才是好罪犯。”


    听完翻译的话,严正川也咬着牙笑了。


    “你告诉他,在我们钟国,就算罪犯罪该万死,也必须先由法院定罪量刑,而不是由个别人行使私刑,这才叫依法治国。”


    负责人平静地说:“你说的很好,但这里是峨罗斯。”


    双方暂时达成一致意见,负责人派人将不知死活的倒霉嫌犯拖去医院急救,而严正川则带人当场审讯剩余嫌犯。


    杀鸡儆猴的效果好得惊人,被吓破了胆的嫌犯们问什么答什么,甚至答的比问的还多,生怕被旁边虎视眈眈的特警拖走教做人。


    从他们口中得知,马三和花姐等人原本也藏在这栋居民楼,但不知为何,前一天马三突然带走了花姐和亲信,也不说要去哪儿,只说之后会联系他们。


    严正川立刻意识到是过江龙手下有人泄露了消息。


    对于一个结构松散的非正规社会组织而言,要求保密着实属于难为人,消息泄露得跟漏勺似的,说不定连过江龙穿的是卡通裤衩都人尽皆知。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负责人看起来有些失望。


    他什么都没说,下令将嫌犯全部带回警局。


    正当特警要押送嫌犯上警车时,突然一个嫌犯崩溃了,抱着严正川的大腿痛哭流涕。


    “公安同志你带我走吧!别把我交给老毛子!我宁愿回国枪毙,我也不和他们呆一块儿!”


    这人一带头,其他嫌犯也跟着嚎。


    “咱们都是钟国人,看在同胞的份上,救兄弟一命吧!”


    “领导,我发誓,我一定坦白从宽,政府再给我一次机会啊!”


    严正川:……


    他看向不远处的负责人,而对方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仔细瞧瞧,他似乎在笑。


    确定了,是嘲笑。


    严正川将扒在腿上的嫌犯扯开,咬牙切齿地说:


    “成,这可是你们说的,回头吃枪子了可别后悔。”


    ——大爷的,他指定和莫斯克这地界犯冲!


    何长宜收到峨国警方通知,失踪的彭主任找着了。


    幸运的是,他活着;更幸运的是,还瘦了十斤。


    何长宜去警局接人,彭主任跟个流浪汉似的,蔫头蔫脑地坐在一群峨国人中间。


    见到何长宜时,彭主任眼泪都快下来了。


    “小何啊,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啊!”


    当看到何长宜是拄着拐过来时,他吃惊道:


    “你怎么受伤了?”


    何长宜轻描淡写地说:“让劫匪在腿上打了一枪,还行,没打脑袋上,命还在。”


    彭主任原本满腹牢骚,此时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不住地唉声叹气:


    “谁能想到,我出个差就差点把命给丢国外了……”


    何长宜接上人,将彭主任带回了乌拉尔旅馆。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何长宜给旅馆的中餐厨师塞了小费,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彭主任看得眼都直了,顾不上什么餐桌礼仪,没洗手,先抓了个包子塞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还是这吃得顺口!这峨国佬的面包就不是人吃的,我这些天就没吃饱饭!”


    何长宜不和他抢,帮忙夹菜舀汤,等彭主任吃撑了抱着肚子歪在椅子上,她才问起彭主任这些天都在哪里。


    彭主任长叹一口气。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原来当时彭主任在跳车后,见劫匪刹停火车来追他,赶紧从火车车厢下钻了过去,逃到了铁轨的另一侧,险之又险躲开了劫匪。


    他怕劫匪反应过来后追上来,沿着与铁轨相反的方向走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时走到一处锯木场。


    彭主任又累又饿,见有屋子没锁门,便进去翻找食物,结果被来上班的锯木工人当成是贼,押去了镇上的警察局。


    这是一处极偏僻的小镇,整个镇子也找不出一个会说中文的人,而彭主任对峨语的学习程度仅限于哈拉少和苏卡不列。


    双方语言不通,彭主任身上没有护照,更没有钱,被当成偷渡客关了三天。


    直到峨罗斯警方立案调查列车抢劫案,将涉案劫匪的照片下发至铁路沿线警察局,脸盲的小镇警察才将彭主任当成劫匪送到莫斯克。


    莫斯克警察也脸盲,不过好在警局配备了中文翻译。


    至此,彭主任总算是找着了个能正常沟通的对象。


    而何长宜之前在警局报备了失踪的彭主任,莫斯克警方一看信息对得上,就将彭主任放出了监区,并通知何长宜来领人。


    彭主任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峨罗斯什么破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来第二回 ……单位必须得给我补偿,我这可算是工伤!”


    他还抱怨何长宜。


    “小何,要不是因为你要卖什么废钢,我哪用得着遭这茬罪,你瞧我瘦得,肋巴骨都出来了,我媳妇和我姑娘看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心疼呢……”


    何长宜笑着给他倒了杯热茶。


    “您是遭罪了。”


    彭主任唧唧歪歪的,一会儿是何长宜不好,就不该卖峨罗斯废钢;一会儿是她安排的有问题,怎么能坐火车呢,就应该坐飞机。


    瞧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是想让何长宜意思意思。


    何长宜只笑眯眯地听着,毕竟彭主任也确实是挺倒霉的,听他几句牢骚也没关系。


    不过彭主任越说越来劲。


    “我跳下车把抢劫的都引走了,你们在车里倒是安全了,顺顺利利地就到了莫斯克,早知道我就该留在车上,也省得就我一人受罪……”


    看来他消息闭塞,还不知道这起震惊中外的列车抢劫案的详情。


    何长宜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


    “彭主任,事情还真和您想的不太一样。您跳车是引走了一伙劫匪,但车上还有一伙,人数更多,也更凶残,我们差点就没能活着抵达莫斯克。”


    彭主任愣了一下。


    “还有?!”


    何长宜说:“对,现在还没逮住呢。最近大家出入都要小心,以免劫匪报复。”


    彭主任立时就坐不住了。


    “我要回国!你赶紧给我订飞机票,我今天就要回去!”


    何长宜爽快地说:“没问题,不过莫斯克飞京城的航班一周只有三次,最近的航班是后天,您在旅馆修养两天,后天回去也不迟。”


    彭主任重重叹口气。


    “后天就后天,总之,我再也不来峨罗斯这鬼地方了!”


    发泄了一通情绪,彭主任终于想起同行的三个私企代表,何长宜告诉他董德志三人已经回国。


    彭主任就说:“我就说峨罗斯不是好地方,要不人家怎么早就回国了呢,估计他们跟我一样,这辈子都不想来峨罗斯了!”


    何长宜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董科长他们回国是因为要赶紧把合同和预付款打过来,现在钢材紧俏,一天一个价,他们急等着废钢发货。说起来,过段时间董科长还要再来呢。”


    彭主任不可思议地说:


    “什么?你说他还要再来峨罗斯?疯了吧!”


    何长宜不紧不慢地说:


    “发财要紧啊,每吨废钢只要二百八十美元,哪怕不自用,倒手卖了也是一大笔钱。我听他们说,要是厂里吃不下这么多废钢的话,就自己去找买家,做个二道贩子,这一进一出至少也能赚个几十万。”


    彭主任的眼睛瞪大了。


    “几十万?!”


    见彭主任一脸的不可置信,何长宜就耐心地给他分析。


    “国内废钢价格是每吨三千块,可从我这儿买废钢只要不到两千块,一吨就是一千块的差价。小钢厂单次进货五百吨,光差价就能赚五十万,更不用说那些有钱的大钢厂,动辄进货几千吨,赚一次就是百万富翁。哪怕要给采购领导分润,但最后留在自己手里的也不是一笔小钱。”


    彭主任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再也撑不住架子,急不可耐地问何长宜:


    “你说的是真的吗?!”


    何长宜反问:“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您一问董科长他们不就知道了吗?”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彭主任又狐疑地问何长宜:


    “这么好的买卖,你怎么自己不去做?”


    何长宜无奈地一摊手。


    “我倒是想去做呢,但我在国内没人脉没背景,人家钢厂的大门朝哪儿开我都不知道,就算是想卖也卖不进去啊。彭主任,您就是钢厂的,关于这方面您比我了解得更多。”


    彭主任一想这也是。


    采购向来是油水最多的地方,如果不是大领导的亲信或亲属,寻常人根本摸不着边。


    就拿他所在的国企来说,就算能提供比合作供应商更便宜的废钢也没用,反正进货的钱是厂里的,花多花少都一样,谁吃饱了撑的给国家省钱?


    可这钱要是能进个人腰包就不一样了……


    何长宜不说话,笑眯眯地看彭主任脸色变换,显见是心动了。


    她又添了一把柴。


    “彭主任,随便聊聊天,您别放在心上,毕竟我手头的废钢总量有限,董科长他们已经定下一多半,剩下的也说好了要给他们留着——”


    彭主任情绪激动地打断了何长宜的话。


    “凭什么?!”


    何长宜挑眉,询问似的看向他。


    彭主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弥补道: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没签合同,这留不留的也不一定,万一他们要是不买的话,这废钢不就都砸手里了?要我说,能卖还是赶紧卖出去,入袋为安嘛。”


    何长宜沉吟:“您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彭主任立即说:“我是带着我们厂的采购任务来的,这样吧,不管你手里还剩多少废钢,我全包了,小何,你看怎么样?”


    何长宜努力压住笑意,故作苦恼。


    “唉,可是我已经答应董科长了……”


    彭主任着急地说:“在商言商,口说无凭!我现在就能跟你签合同,他小董能吗?我知道他们几个的厂子,都是私人的小厂,那边钢价有点风吹草动,这边老板就要卖儿卖女的去贷款,哪比得上我们国营大厂?我公文包里就有盖章的合同,只要你答应,咱们立马就签合同!”


    在彭主任催逼般的目光中,何长宜长叹一口气。


    “唉,好吧,看来我也只能食言了。”


    彭主任高兴极了,毫不吝惜地大夸特夸:


    “什么食言不食言的,签合同才算数,要不然还能凭一张嘴去法院打官司不成?小何,我在火车上就看出来了,你这姑娘肯定是个能干大事的!”


    何长宜将代为保管的彭主任的公文包拿过来,就在餐桌上,两人签下一份三千吨的废钢采购合同。


    彭主任很满意,何长宜也很满意。


    她将签名处油墨未干的合同收起来,心里想着,看来得加快收购废钢的进程了。


    现在她手上已经有六千吨的废钢订单,照这个速度下去,只怕有朝一日弗拉基米尔市全部的废钢加在一起都不够她卖的。


    何长宜拿着合同回到房间时,在门口恰好碰到周诚。


    何长宜问他:“忙什么呢?”


    周诚说:“逮了一网小鱼,严队让我们连夜把人都审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大鱼的下落。不跟你聊了,我得赶紧回警局,严队还等着我。峨国佬太狠了,溅了他一身血,这会儿急等着替换衣服呢。”


    周诚行色匆匆,从房间里拿了几件衣服就又要走。


    何长宜正等在门口,将一个装满了罐头、火腿肠和方便面的袋子递给他。


    “我估摸着你们没空吃饭,峨国的面包也吃不习惯,但工作再辛苦,总要照顾好身体。”


    周诚感动极了,挤出两滴眼泪给何长宜看。


    “还得是何姐会心疼人!”


    何长宜目送周诚离开,心想看来是第四波劫匪逮着了,不过逮住的应该是下面喽啰,头目还没抓到。


    她想起火车上见到的一男一女两个劫匪,将枕头下的格洛|克抽出来,退出弹匣,重新将子弹一颗一颗地摁进去,又试了试空枪,最后将上好弹匣的枪放回枕下。


    要是再碰上这对公母一齐上阵,她就成人之美,送他们去下面做一对鬼夫妻。


    晚上的时候,何长宜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用方言叫门。


    “侬好呀,我手头有一批货要出,麻烦开开门,我们谈一谈。”


    她将拐杖放到一边,一手拿着枪,一瘸一拐地无声走了过去,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倾听。


    外面的人还在锲而不舍地敲门。


    “有人伐?侬开开门呀,我是谢世荣介绍过来的。”


    何长宜依旧没有开门。


    过了几分钟,她听到外面传来第二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到。


    “她真住这儿?怎么没人开门?”


    敲门的人也小声地说:“打听过了,就是住这间房,一个女人,没有一起住的。”


    第二个人问:“是不是弄错了,她不是南方人?你换成普通话,看看这回能不能听懂。”


    敲门的人再次开口叫门,声音响亮许多。


    “何小姐,你好,我是谢世荣介绍来的,我有货物要卖给你,你开开门!”


    何长宜离开门口,面对着门缓缓后退,直到碰到会客厅里放着座机的高脚桌。


    她靠在桌沿,眼睛盯着房门,一手举着枪,一手拿起了话筒。


    意外,却也没那么意外,话筒里没有声音。


    这也就意味着,旅馆的电话线被人切断了。


    何长宜站在窗户侧面,小心地往楼下看去——门口值夜的峨国保安不见踪影。


    大门顶部的门梁遮挡了一部分视线,只能看到地上露出两条穿着制服的腿,而很快,那两条腿也消失不见。


    有人将地上的保安拖了进去。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


    “何小姐,开开门呀,我晓得你在房间,你要是再不开门,可就不厚道了啊!”


    咔哒。


    何长宜打开了枪的保险。


    第52章


    严正川从审讯室里出来时, 鼻端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气味。


    混合着铁锈、尿骚以及腐烂的味道。


    峨国佬的审讯手段简单粗暴,让他这个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很是看不惯。


    但正如那位名字长得让人记不住的负责人所说,这里是峨罗斯。


    而他们还要依仗对方抓捕剩余劫匪, 就算有再多的看不惯此时也得看惯。


    严正川回到峨方提供的休息室, 他推门而入,还未看清屋内景象,先闻到一股浓烈得让人晕头转向的饭香。


    慢了一拍, 屋内的热闹才传进耳中。


    “谁的筷子啊赶紧拿开, 这块肉是我的!”


    “肉上写你名字了?你喊它一声人家答应你吗?”


    “别抢别抢,都有!”


    “谁把我的方便面端走了?这有热水自己去泡一碗呗。”


    “嘿嘿, 对不住, 我实在太饿了……”


    严正川走进休息室,随手关上门。


    “这么香, 都吃什么呢?”


    见是队长回来, 队员们嘴里嚼着饭菜,含含糊糊地打招呼。


    “严队你回来了!”


    “严队来吃饭,我给你留了个罐头, 没开封的!”


    “我这儿还有根火腿肠!”


    严正川看看满桌子堆得乱七八糟的罐头和方便面, 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他一天没吃饭,对峨方提供的黏糊糊的肉酱荞麦面实在提不起胃口,加上审讯室里气味不好,这会儿才感觉到饿。


    严正川不客气地在队员腾出来的位置坐下, 先吃了几口垫垫肚子, 等那股火急火燎的饿劲儿缓过去了, 才问:“哪儿来的罐头?你们买的?”


    周诚表功似的说:“我不是回旅馆取衣服去了吗?正好碰到何姐,她给的,还说让我们照顾好自己呢。”


    队员们即使已经听周诚说过了, 但再次听到时还是忍不住夸道:


    “何小姐就是人好,仁义!”


    “咱们这一趟出国,多亏有她帮忙,人家这才叫心系祖国!”


    “就是,人长得漂亮不说,还很有义气,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好的姑娘。”


    没见过何长宜的队员听得心向往之,用肩膀撞了撞周诚,打听道:


    “你说的那位何小姐,她结婚了吗?”


    周诚上下打量,鼻子喷出一口气。


    “就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对方不服气,开始撸袖子。


    “我怎么了我?我一在京城有正经工作的大好男儿,怎么就癞蛤蟆了?我们老家想给我介绍对象的能从崇文门排到宣武门。”


    周诚一句话终结:“你有房子吗?”


    “……暂时没有,等以后单位分房就有了。”


    周诚昂着下巴,像一只打赢了的小公鸡。


    “我们何姐就在京城有房,还不止一套!”


    对方大喜:“那不正好吗?我没房她有房,简直天生一对!”


    周诚大怒。


    “你一大男人好意思怎么吃老婆软饭?别说何姐,我都看不上,还是等老家人给你介绍对象吧!”


    他转头看到严正川,想也不想地说:


    “只有我们严队这种家庭背景个人条件都是最好的才配介绍给我们何姐!”


    严正川放下筷子。


    “一口一个何姐,你和人家姑娘还指不定谁的年纪更大。”


    周诚试图解释:“姐是代表尊敬,不是说真的年纪大的意思……”


    旁边和严正川相熟的老队员打趣道:


    “严队,你别是不好意思了,想转移话题吧。”


    严正川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给我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感觉,很让人敬畏,提不起一丝邪念。”


    众人:……


    周诚耿直道:“严队,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这还整上敬畏,说得我们何姐有多吓人似的。”


    严正川摆摆手。


    “跟你们这群大俗人没法说。”


    闹哄哄中,休息室的门被敲响,离门最近的队员去开门,看到来人后急忙转头喊了一嗓子。


    “严队,那个峨国黄毛来找你了!”


    严正川抢了块干净手帕擦擦嘴,整一整衣服站起来。


    敲门的是金发负责人,还带着警局的中文翻译。


    严正川顺口邀请负责人进来一起吃点,原本以为对方肯定拒绝,没想到这家伙眼尖,看到桌上摆着的罐头后来了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


    “煤矿人家。”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温柔而隐秘的笑意,像是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严正川一挑眉。


    “哎哟,您会说中文,还知道钟国罐头品牌呢。”


    翻译尽职尽责地将负责人的话翻译给严正川。


    “这个罐头在莫斯克很受欢迎,他的一位钟国朋友送了他很多,是非常棒的美食。”


    接着翻译自己也补了一句:“我也吃过这个钟国罐头,很好吃,我全家都很喜欢。”


    严正川夸赞道:“有品味,来来来,进来一起吃点,就当是宵夜了。”


    他转头吩咐:“拿两双干净筷子,再开几个罐头,招待招待咱们峨国同事。”


    周诚等人嘻嘻哈哈地去取筷子开罐头,而一向疏离冷淡的负责人欣然接受邀请,拿筷子的姿势令人吃惊的熟练。


    美食作为桥梁,一时间气氛融洽极了,横亘在双方之间的坚冰缓缓消融。


    趁着气氛好,严正川和负责人谈起了之后将犯罪嫌疑人押解回钟国的事宜。


    负责人已经收到上面的指示,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告诉严正川,由于两国目前还没有引渡条约,因此峨国警方不会公开提供协助,侦查小队需要靠自己将嫌犯带回国。


    正当双方沟通嫌犯移交的具体程序时,忽然,一个峨国警察推门而入,语速极快地对负责人说了什么。


    负责人听后立刻站起,随着这个警察离开,在出门前,他转头对翻译说了句什么,又对严正川点点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翻译对严正川说:“刚刚收到通知,一个钟国人来警局报案,疑似是和列车抢劫案有关,负责人让我问您要不要一起?”


    没等翻译说完,严正川已经追了出去。


    来报案的是一个年轻的钟国男人,苍白瘦削,穿着一件极宽松的外套,行动间有些迟缓,仿佛是生病或者受伤。


    与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一名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露出来的手腕处有深深的束缚伤,颜色淤青,看形状像是用绳子捆的。


    中年男人像是被吓坏了,不自觉地在发抖。


    两人被安排在讯问室,在警察来之前,中年男人低声地对年轻男人说:


    “你做什么要报警?老毛子警察难道还会救命?我好不容易逃出一条命,要是被他们知道报警了,还不知道下次要怎么报复我呢!”


    年轻男人脸色不好看,语气也很差。


    “躲就能躲得过吗?你都躲到老批货楼了,还不是一样让人揪了出来?人家存心要报复,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倒不如告诉警察,趁人还没跑出国,赶紧把他们都抓起来!”


    中年男人嘟嘟囔囔地抱怨,因为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连声吸气。


    “峨国警察只会伸手要钱,哪还会抓人?只要给钱够多,抓了再放也不是没可能。你看过江龙多威风,结果就是因为和警察合作,得罪了马三,估计现在他那旅馆已经被抢了!”


    话音未落,房门打开,几个警察走进来,中年男人赶紧收声。


    但当看到走在人群最后的一张熟面孔时,他失声道:


    “严警官?你怎么在这里?!”


    严正川也认出了中年男人正是此前在宴请过江龙时见到的谢世荣,他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你被谁打了?我刚刚听说你们报案与列车抢劫案有关,是马三花姐他们干的?”


    谢世荣含混道:“没、没有……就是和人吵了几句嘴,让人打了一顿……”


    年轻男人,也就是谢迅,却不肯让他这么含糊过去。


    “是我报的警,他从前天开始失踪,我找到他时是在莫大批货楼的房间,人被捆在椅子上。我问了他,是列车抢劫案里的那帮人干的。”


    严正川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负责人也从翻译那里了解到情况,考虑到事态紧迫,由中方警察直接询问报案人显然更有效率。


    于是他让开主位,示意由严正川主导此次询问。


    严正川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主位上,严厉地问谢世荣: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世荣还想抵抗。


    “也是也不是……”


    严正川瞪起眼睛,呵斥道:


    “什么叫‘也是也不是’?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哪来那么多模棱两可!谢世荣我警告你,你最好配合警察调查,否则我就要以干扰司法的罪名把你关号子里!快说!”


    谢世荣偷偷瞪了一眼谢迅,没办法,只得将事情前因后果都交代出来。


    在将过江龙介绍给何长宜和钟国来的警察后,谢世荣是越想越后怕。


    马三花姐一伙是莫斯克出了名的悍匪,经常闯进倒爷聚居的公寓旅馆抢劫,甚至有的倒爷刚到峨罗斯就被抢走护照,卖完货把钱交给这帮人后才能赎回护照。


    要是被他们知道是自己给警察通风报信,还不得活剥了他的皮!


    此时正好谢迅从昏迷中苏醒,谢世荣便不肯留在医院陪床,说这地方不吉利,影响财运,但他又不敢回原来的住所,怕被马三找上门,偷偷摸摸搬回了老批货楼。


    随着越来越多的倒爷搬到了批发市场,原本人声嘈杂的批货楼就越来越冷清。


    甚至有时晚上一整栋楼只有一个窗户亮着灯。


    谢世荣本以为高枕无忧,但没想到,凌晨一伙人闯进了房间,把他从床上扯下来,当场就是一顿毒打,差点活活打死他。


    等他们停手,扯着谢世荣的头发将他拽起来,他惊骇万分地认出面前人正是马三和花姐!


    “严警官,我是好人啊,我协助你们警察工作,可我差点就没命了啊!”


    谢世荣也不顾脸面了,对着严正川哭诉,还撸起袖子扒开衣领,把身上的伤痕指给他看。


    严正川随便看了一眼,催道:“接着说。”


    谢世荣被打完后捆在椅子上,花姐对他刑讯逼供,要他交代那天和过江龙一起吃饭的都有谁,饭桌上都说了什么。


    谢世荣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包括严正川请过江龙帮忙调查马三团伙行踪的事。


    马三咬牙切齿地说:“狗屁的过江龙,一条老泥鳅也敢来招惹我,我看他是命太长不想活了!国内来的警察如何,公安部又怎么样?就算加上老毛子的警察,老子也一样不怕!”


    话是这么说,但这峨罗斯是待不下去了。


    花姐劝马三先避避风头,几人一合计,决定抢一笔大的后逃到欧洲,目标就选在了过江龙开的乌拉尔旅馆,以及位于地下室的赌场。


    严正川急切地追问道:


    “乌拉尔旅馆?你确定是这个名字?他们什么时候作案?”


    谢世荣苦着脸说:“严警官,我怎么会知道,想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告诉我啊……反正天一黑人就走了,要不是谢迅来找我,只怕我就要活活饿死在批货楼了!”


    当被谢迅找到的时候,谢世荣嘴里塞着毛巾,手脚被牢牢捆在椅子上,整个人动弹不得。


    要不是谢迅在报纸上看到马三花姐团伙成员被捕的新闻,再加上一直打不通谢世荣的电话,发觉情况不对四处寻找,谢世荣说不定直到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严正川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铁青。


    乌拉尔旅馆!


    何长宜就住在这个旅馆!


    他对负责人说:“马三团伙现在极大可能在一家钟国旅馆作案,请马上派特警前往处置!”


    此时负责人也听完了翻译的话,对严正川点了点头。


    “我马上安排。”


    严正川率先冲出门,他得马上去旅馆,一分都不能迟!


    身后传来那个苍白的年轻人的话。


    “三叔,你还和他们说什么了?”


    谢世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飘,透着一股心虚劲儿。


    “说、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不就是那些吗,我刚刚都说了啊……”


    “不,不对。”


    年轻人的声音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马三是怎么认出你的?他怎么知道你是带着警察去见过江龙?找你介绍过江龙来平事的倒爷多了去了,马三怎么知道这次的人不是倒爷?”


    严正川停下了脚步。


    谢世荣说:“他有眼线呗,他自己说的,警察还在国内火车站买票的时候就让他给盯上了,还派人在大使馆门口监视,要不他怎么知道得那么快……”


    负责人正要出门安排抓捕行动,却见那位钟国同事突然返回审讯室。


    “谢世荣,你老实交代,你还隐瞒什么了!”


    严正川气势汹汹地冲到谢世荣面前,吓得他直向后瑟缩。


    “我、我真没说什么啊……”


    严正川被气笑了。


    “我早就发现大使馆门口有监视的,带着人搬到了乌拉尔旅馆,你说马三是通过大使馆门口的眼线知道我去见过江龙,可我那天是从旅馆出发的!”


    谢世荣惊慌地瞪大了眼睛。


    “说!你还说什么了?”


    严正川用力一拍桌子。


    “说!”


    谢世荣被吼得一哆嗦,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之前没敢说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我说,我说,警察同志,我都交代!”


    原来当初马三一伙人在火车上就认出了谢世荣,他们来找谢世荣不是因为他将过江龙介绍给警察,而是因为他们要问和谢世荣同行的那个女人的下落。


    他们真正要找的是何长宜!


    当时马三被何长宜打晕,花姐抱着他跳火车,结果姿势不对,一个摔得脑震荡,一个摔成手臂骨折。


    而马三的亲兄弟没跳下车,他死了。


    马三对何长宜恨得咬牙切齿,原本有机会逃走,但为了找到她偿命,硬是顶风头潜回莫斯克,四下打听她的名字和住所。


    但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的事迹没登报,贿赂警察偷出来的案卷中也没看到她的名字,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了。


    不过,马三等人找到了谢世荣。


    谢世荣哭得稀里哗啦.


    “他们逼我的,我也不愿意啊!那么长的刀子比划在我脖子上,差一点就豁开一条口子,别说是我,那时候谁能不说啊?”


    听到谢世荣的话,谢迅喘着气,脸色煞白。


    “我也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何长宜是好人,她总会理解我的……”


    严正川怒道:“难道她是好人就欠了你的吗?!”


    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谢迅站起来,用力挥拳打向谢世荣,将他的脸打得歪到一边。


    “我就应该让你烂死在批货楼!谢世荣,你还算人吗!”


    谢世荣立刻起身还手,一把将重伤未愈的谢迅推了个趔趄。


    “你说得轻巧,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说不定你说的还比我快呢!”


    混乱中,严正川挡在两人中间,一把将谢世荣挥到一边。


    “够了!”


    他狠狠地瞪了谢世荣一眼,对负责人说:“这人是犯罪团伙的共犯,请把他关起来!”


    负责人已经从翻译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经过,嫌恶地看向谢世荣,命人将他关起来。


    谢世荣慌了,求饶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严警官,看在我帮你联系过江龙的份上,饶了我吧……”


    见警察不为所动,他又慌忙去求谢迅:


    “谢迅,谢迅,我可是你亲叔,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他们抓走啊!你快去给我找律师啊!”


    谢迅憎恶地看着谢世荣,一字一顿地说:


    “我会给你买副好棺材。”


    谢世荣被两个警察粗暴地拖走,严正川对负责人说:


    “我的朋友有危险!那伙人是去杀她的!”


    翻译告诉负责人谢世荣出卖了一个钟国女人,现在抢劫犯可能在报复她,于是负责人了然地冲严正川点点头。


    “请放心,我已经安排好抓捕行动,现在特警正在集合,五分钟后出发。”


    严正川已经等不及了,但负责人要求他不能擅自行动,为了他的安全。


    他心急如焚,度秒如年,恨不能抢一把枪直接冲过去。


    当终于坐上警车,严正川在心中默念。


    何长宜,你可千万别死啊……


    此时的乌拉尔旅馆。


    旅馆内惨叫声四起,有人试图逃跑,被劫匪从后面追上去砍倒;有人交出了全部财物,却还是难逃一死。


    位于地下室的赌场已经乱作一团。


    卢布、美金、人民币像废纸一般散落在地上,任人踩踏。


    马三带人抢走了赌场的全部现金以及赌徒身上的贵重财物,临走前将早已预备好的汽油桶踢倒,点上一把火,并用铁链将地下室通往地面的门锁死。


    乌拉尔旅馆已经完全混乱。


    骗不了何长宜开门,花姐不肯善罢甘休,不知从哪找来了备用钥匙,直接打开了反锁的房门。


    她让一个手下打前站,自己躲在后面,而就在门开的一瞬间——


    “砰!砰!”


    连续两声枪响,这个人惊愕地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朝后摔倒在地,胸前的血洞汩汩冒血。


    枪声引来了其他人。


    “不好!那女人有枪!”


    “快把咱们的枪也拿过来!”


    何长宜没有留在会客厅,一瘸一拐地退到位置较为隐蔽的卫生间。


    花姐命人端着枪站在门口扫射屋内,直到弹匣打空,她才让人进去探探情况。


    然而,让这人踏进会客厅时,又是一声枪响。


    花姐先惊后怒。


    “妈了个巴的!把汽油提上来,她有本事躲着不出来,我烧也要烧死她!”


    手下很快就从楼下提上来一桶汽油,他谨慎地站在门口,将汽油往屋内泼洒。


    何长宜闻到了刺鼻的气味。


    她当机立断,不顾伤腿的疼痛,快速从卫生间冲出来,躲到会客厅陈列架的背后,对准了人就是连续几枪。


    这人重重摔倒在地,手中的油桶也歪在地上,汽油流得走廊到处都是。


    如果他们点火的话,在火焰烧到何长宜之前,这些在走廊的劫匪就首先要被烧。


    一时间,剩下的劫匪们都有些畏惧。


    花姐怒极,大吼道:


    “是男人就都给我上!她害死我们这么多兄弟,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吗?!我们这么多人,她只有一把手枪,我就不信她还能同时打死我们所有人!”


    说罢,花姐率先冲进屋内。


    此时,何长宜正要更换弹匣,而花姐已经冲了过来,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手中的弹匣。


    “她在这里!她没子弹了!”


    花姐凶神恶煞地抓着刀冲进来,距离太近了,已经来不及完成换弹匣开保险瞄准这一系列动作。


    何长宜反应极快,立刻扔掉手中的空枪,反手抓起陈列架上的剪刀,猛然甩向花姐!


    花姐已经看到看到何长宜的动作,而惯性作用让她无法停下脚步。


    时间变得缓慢。


    老式剪刀锐利的尖端精准地扎进了花姐的脖子,只留把手露在外面。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喉中咯咯两声,手摸了摸剪刀,下一秒瘫倒在地。


    与此同时,何长宜快速从地上捡起枪,将备用弹匣塞进去,在其他劫匪冲进来时,她打开保险,抬手就是连续开枪!


    劫匪们猝不及防,被枪声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狼狈地逃了出去。


    走廊传来一道暴戾的男声。


    “你们跑什么,花姐呢?!”


    “花姐死了!”


    “花姐被里面那个女人给杀了!”


    何长宜的手腕被巨大的后坐力震得生疼,几乎握不住枪。


    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何长宜顾不上缓解手腕疼痛,匆匆退进卧室,反锁上门,将窗帘扯下来,一端捆在床脚,另一端抛到窗外。


    但窗帘长度有限,离地面还有很远距离。


    就在此时,卧室外传来那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咆哮。


    “花姐?花姐!”


    “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


    卧室的门被踹得震天响,墙灰簌簌下落,门框摇摇欲坠。


    何长宜试图将床抵在门上,但这是一张重达百斤的实木大床,沉得像实心铁块。


    她双脚抵在地上发力,肌肉绷紧,伤口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缝线骤然绷断,伤口再次撕裂。


    何长宜疼得眼前发黑,手上力气一松,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卧室门的锁舌终于抵不住外力,硬生生地从中断折!


    马三已经冲了进来,表情极度狰狞,一只手吊在胸前,另一只完好的手拿着刀,凶神恶煞地逼近何长宜。


    “我要活剐了你!”


    何长宜坐在地上仰头看他,像是已经被吓傻了,只能接受残酷命运。


    马三单手举刀下劈!


    他要举刀要划开何长宜的肚子,挑出内脏,再砍掉她的四肢,最后割掉她脑袋,挂在旅馆门口!


    然而,就在他要下刀时,原本一动不动的何长宜忽然动了起来,将始终藏在身后的右手举起。


    “砰!”


    马三动作停顿,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前突然冒出来的血洞。


    “砰!”


    又是一声枪响。


    马三圆瞪双眼,中枪的推动力让他踉跄后退,手中的刀落在地上,后仰摔倒。


    何长宜拖着伤腿爬起来,半跪在地上,再次举枪对准。


    ——胸口两枪,眉心一枪。


    几个手下慢了一步才冲进卧室,而迎接他们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何长宜没有开枪,不是因为她不想开,而是弹匣中只剩一颗子弹。


    自从十月暴乱遭遇狙击,何长宜养成了数子弹的习惯,即使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她也没忘了记下开枪的次数和弹匣剩余子弹数量。


    这几个人暂时没有动,忌惮何长宜手中的枪。


    何长宜也没有动。


    僵持没有持续太久。


    “一起上!我们人多,还怕她一把枪?!”


    何长宜立即举枪射击说话的人,但已经来不及!


    劫匪们同时扑向何长宜,就在此时,突然一前一后响起两声枪响。


    “砰!”


    “砰砰砰砰砰!”


    何长宜只开了一枪。


    另一声枪响是从背后传来的。


    当严正川与负责人乘坐警车来到乌拉尔旅馆时,先行一步的特警已经包围了这栋建筑。


    令人心惊的死寂。


    旅馆内的灯还开着,但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


    而火焰和烟雾从地下室的窗口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先头的特警小队持枪进入旅馆,在确认安全后,他们向后打出一个战术手势,示意后面的人可以进入。


    严正川迫不及待地冲进去,而他首先看到的是地上的尸体。


    两个保安的尸体被堆在角落,像是报废的人偶,血在身下洇成乌黑的阴影。


    当他上楼时,楼梯和扶手倒伏着多具尸体,面朝下,是背后中刀。


    再往上走,尸体也越来越多。


    马三一伙人像是要将最后的疯狂都发泄在乌拉尔旅馆,既是为了报复过江龙,也是为之后的逃亡欧洲尽可能多的抢钱。


    严正川在尸体中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是之前在旅馆见过的客人。


    就在一天前,他们还在餐厅寒暄,对方热情推荐他试试用热馒头夹芝士蘸奶油,再撒上一层白糖,好吃到就算打脑壳也舍不得放下。


    当时何长宜还开玩笑说这是糖尿病速成吃法。


    物是人非,生死两隔。


    严正川死死咬着牙,再也按捺不住,越过了还在排查的特警小队,抢先冲上了何长宜所在楼层。


    负责人在身后急道:“危险!拦住他!”


    但严正川的速度太快,一眨眼功夫就冲上顶楼,负责人拔出配枪打开保险,带着人追了过去。


    在眼睛看清之前,浓烈的血腥气先一步充斥了整个鼻腔。


    负责人侧身举枪,极为谨慎地靠近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满地都是汽油,浸湿的地毯在踩上去时像是踩进了泥沼。


    门外倒伏着几具尸体,仰面朝天,胸部一个血洞。


    往里走一点,会客室里也乱七八糟倒着几具尸体,有的是中枪,有的是脖子上插着一把剪刀。


    负责人面色愈发沉凝,举着枪的手也愈发稳,他示意手下守在门口,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绕过尸体,走到了最里面的卧室。


    严正川就在这里。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负责人心中奇怪,提起十二分的防备,从侧面缓慢靠近,直到从缝隙中能够看清里面情况。


    屋内站着一个极强壮的男人,混血面孔,一手拿着枪,而另一只手挟持着一名黑发女人。


    女人侧过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怎么会是她?


    不应该是她!


    负责人脑海中的那根弦一瞬间绷断。


    他举枪冲出,枪口对准混血男人,喝道:


    “放开她!否则我杀了你!”


    混血男人立刻举枪相对,甚至将女人抱得更紧。


    “应该小心的是你,黑警。”


    严正川听不懂峨语,见两人突然拔枪相对,而两边都是自己人,他下意识就要劝和。


    “等……”


    负责人重重推开严正川,手里的枪依旧精准地瞄向混血男人。


    他的手指微动,扳机随之下压。


    ——只要速度够快,在对方开枪之前,他的脑袋就会像西瓜一样炸开。


    一句话停下了负责人的所有动作。


    “哦,是你啊,安德烈。”


    何长宜挂在阿列克谢的胳膊上,有些疲惫地说:


    “真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报警的,但电话线被切断,我只能自己上,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向安德烈伸出手,纤长的手指上满是干涸的血迹。


    安德烈手中的枪颓然落地。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想要用力,最终只是小心而妥帖地收进自己手心。


    阿列克谢的枪依旧对准安德烈的脑门,直到何长宜伸出另一只手盖在枪口上。


    “好了。”


    阿列克谢顿了顿,动作幅度很大地收起了枪,插回后腰的位置。


    何长宜对安德烈说:“我没事,还活着,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抱歉,要给你增加工作量了。”


    安德烈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何长宜是安全的。


    他以为不会有警察注意到她,嫌犯也不会找到她。


    他太自大了。


    “你,受伤了吗?”


    何长宜不舒适地转了转手腕。


    “还好,阿列克谢来得很及时,没大伤,就是连续开了太多枪,后坐力震得手腕不太舒服,还有腿上的伤口大概开线了,得重新缝合。”


    安德烈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将何长宜的伤腿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卷起了裤腿。


    伤口崩裂,血顺着小腿下淌,蔓延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触手湿润。


    而血还在流。


    严正川吃惊地看着这位一向冷淡的负责人脸上露出真实的沉痛和后怕。


    这太奇怪了,像是冰雕展现人类情感。


    严正川听不懂峨语,见何长宜与负责人相熟,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将所有的奇怪之处都串联起来。


    原来,负责人所说的那位送他罐头的朋友就是何长宜。


    而他想要在案卷中隐藏的人,也是何长宜。


    “严警官,我这不能算防卫过当吧?”何长宜突然对严正川说。


    严正川想说当然不算,但想到进门后看到的满地尸体,要出口的话就卡了一瞬。


    背后中枪是一方面。


    而更要紧的是,尽管治安极其混乱,但峨国实际上是禁枪的。


    阿列克谢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


    “人是我杀的。”


    他又看向安德烈,用峨语重复了一遍。


    “我杀了所有人,何没有。”


    安德烈用随身携带的小型医药包快速为何长宜包扎了伤口,他想要从阿列克谢手中接过何长宜,但对方却避开了他的手。


    于是安德烈站起身,用审视而敌意的目光看着阿列克谢。


    直到听到走廊外传来更多特警的脚步声,安德烈才开口:


    “是,当然是你。所以请你放开她,配合警方调查。”


    何长宜一把抓住阿列克谢的胳膊,急道:


    “你不能去警局!”


    他案底太多,历史不清白,去了警局就是自投罗网,她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阿列克谢反手握住何长宜的手,安抚地拍一拍。


    “别担心,我对警局很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结束。”


    说不动阿列克谢,何长宜转而对安德烈说:


    “你知道的,我杀了他们,与他无关,让我和你走。”


    安德烈长久地看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


    何长宜急道:“安德烈!”


    此时特警已经来到了门外,阿列克谢将何长宜交到严正川手上,转而将双手伸到安德烈面前。


    他用中文对严正川说:“请照顾好她,拜托。”


    严正川没有说话。


    作为警察,严正川应该查明真相;可有时候,真相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严正川牢牢扶着何长宜,最终承诺般对阿列克谢点了点头。


    “放心,我等你出来。”


    何长宜试图挣开严正川的手。


    “等等!”


    安德烈没停顿,一把将手铐拷在阿列克谢的手腕,让门外的特警带走了他。


    “只是配合调查。”


    安德烈说:“在确认是正当防卫后,他就会被放出来的。”


    何长宜定定地看着他,像是重新认识这个人。


    “安德烈,别让我失望。”


    安德烈强硬地从严正川的怀中接过何长宜,将她打横抱起,走出房间。


    “你不会失望的。”


    第53章


    马三花姐团伙覆灭, 跨国列车抢劫案告一段落。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


    何长宜被送到医院重新缝合了伤口,稍微能自由行动,她立刻就拄拐出院, 通过勃洛克局长生前所介绍的人脉, 为阿列克谢找了一位峨国律师。


    这位律师不是本地律师行业中学历最高的,也不是专业能力最强的,甚至绝大部分法律文书都需要由助理代笔。


    不过只一条优点就足以掩盖全部缺点——律师本人在莫斯克司法系统有极为可靠的背景。


    当然, 律师的收费也是独一档的高昂。


    幸好何长宜之前在弗拉基米尔市赚了点钱, 要不然还付不起律师费呢。


    将阿列克谢的事交付律师处理后,何长宜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谢迅所在的医院。


    之前何长宜哪怕再忙, 每天也要抽空来探望谢迅, 将托旅馆厨师单做的病号餐打包带来,再送上最新鲜的水果鲜花以及最新的中文报纸杂志。


    她既是探病, 也是撑腰, 免得护工和医护以为病人是孤身一人,有意无意地冷待他。


    谢迅一如既往的笑面孔,只是脸色苍白, 眼底多了一层阴霾。


    “真好, 你没出事。”


    何长宜还不知道谢世荣做的那些事,见谢迅独自在病房,只有护工大婶陪着,有些生气地说:


    “谢叔年纪也不小了, 怎么做事越来越没轻重?贪财短视也就罢了, 他口口声声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就是这样对你的?”


    谢迅耻于对何长宜说出谢世荣做的事,只说:“我和谢世荣已经算不上一家人,从此我是我, 他是他,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他死在我面前,我最多帮他买一副棺材运回老家。”


    何长宜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嚯,谢世荣到底得干了多伤天害理的事才能让谢迅说出这么决绝的话?


    他总不能是撬开谢迅的保险箱,又挖走他的客户,还往他的私账上撒尿吧?


    至少不会是抢了谢迅的女朋友……当然也说不准,总有人口味比较奇葩。


    何长宜对此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谢迅不愿多谈谢世荣,转而问何长宜:


    “你又受伤了吗?我看到你被抱到了救护车上,那个警察是你的朋友?”


    他的视线落在何长宜的伤腿上。


    何长宜敏锐反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当时也在乌拉尔旅馆?我怎么没有看到你?”


    谢迅扯了扯嘴角。


    “我在旅馆外。”


    当时谢世荣被逮捕,作为报警人的谢迅在经过一番更加细致的询问后,被放了出去。


    他一离开警局就立刻打车赶往乌拉尔旅馆。


    可当谢迅抵达时,乌拉尔旅馆附近已经被警察封锁,消防车将旅馆前的马路占了一多半,剩下的部分则被警车占据。


    闪烁的警灯将夜空染上红蓝交缠的颜色。


    谢迅焦急地向外围的警察解释,他的朋友在旅馆内,他必须要进去。


    但负责封锁周边的胖警察呵斥他后退,禁止靠近这一带。


    他心急如焚也没忘了本地潜|规则,马上悄悄给胖警察塞了一叠卢布。


    胖警察看看他,再看看卢布,咕哝着说:“现在里面除了警察就是死人……好吧,大概你确实有一段真诚的友谊,我带你去见你的朋友,不过你得保证,不能发声,也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胖警察说到做到,将谢迅带到了一片旅馆外的空地。


    空地上已经摆满了尸体,还不断有警察抬着尸体从旅馆里出来,血滴在地上。


    有男有女,大多是钟国人。


    谢迅的脸一瞬间失去血色。


    他强撑着,在胖警察的督促下,一个个查看尸体的样貌。


    这个不是……幸好,这个也不是……


    忽然,旅馆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谢迅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极高壮的峨国男人被押了出来。


    远远地,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眉压眼的阴沉长相。


    杀人犯……


    是他杀了所有人!


    谢迅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翻滚的恨意。


    杀了他!杀了他!


    几名记者端着相机追着抓拍采访,峨国男人不发一言,挣扎着想要回头去看什么,却被警察摁着头,粗暴地塞进了警车后排。


    与此同时,一名眼熟的金发警察低调地抱着人从旅馆里走出。


    鬼使神差,谢迅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直到能看清金发警察怀中的人。


    金发警察没有注意到这个不应该在现场的无关人士,动作轻柔地将怀中人放在担架上,又脱下自己的警服盖在她身上,在料峭春寒中只着一件白衬衣。


    担架被运上救护车之前,金发警察拨开她贴在额头的乱发,大拇指抹掉她脸上溅到的血滴。


    他面无表情,动作却带着极其隐秘的缠绵与爱怜。


    不像警察与受害者。


    更像情人。


    谢迅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到的金发警察。


    之前在警局,钟国警察拍着桌子冲谢世荣咆哮时,一旁的峨国警察冷淡地看了眼手表,对旁边的人吩咐了什么。


    他是在场最年轻的,也是警衔最高的,令人嫉恨的年轻有为。


    而他认识何长宜。


    不,那绝不止是认识。


    金发警察没有上车,他留在案发现场,目送救护车带着伤员离开后,他转身返回工作岗位。


    在谢迅被发现前,胖警察粗暴地将人扯了回来,小声发怒道:


    “该死的,你在干什么?!那是我们的负责人!你违反了你对我的保证!你差点就要被发现!现在给我滚回去找你的朋友,然后彻底滚回家!”


    谢迅被扯得一个趔趄,背部伤口剧痛。


    他却像没有痛觉,在胖警察想将他扯回摆放尸体的空地时,他终于开口。


    “不,谢谢,但不必……我找到她了。”


    可她并不需要他。


    病房内,谢迅看向何长宜。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平时要虚弱许多,皮肤苍白如宣纸,嘴唇也没有血色。


    只那一双眼,依旧有夺目光彩。


    令他目眩神迷。


    可却不止令他着迷。


    真糟糕啊。


    谢迅若无其事地笑着对何长宜说:“我真高兴,你没有出事。”


    何长宜扬起眉毛。


    “那是当然,区区马三花姐怎么可能伤害得了我?也就是火车上没防备才被他们得手,只是倒霉你要替我挨这一刀。”


    谢迅只是笑,贪婪勾勒她的眉眼。


    然而何长宜话音一转,忽然提起另一件事。


    “我把东欧的份额全部转给你吧。”


    谢迅收了笑,皱眉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拆伙?”


    何长宜说:“算是吧,份额转给你,我就退出了,以后你可以直接做主,不用再经过我。”


    谢迅盯着何长宜不说话。


    在何长宜问“怎么了,高兴傻了?”时,他突然发怒,忍不住冷笑,语气尖锐地说:


    “怎么,我替你挨了一刀,你就要用东欧的份额来报答?那你不如直接以身相许,还称得上一段佳话。”


    何长宜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只当这是气话。


    “以身相许对你来说会不会有点吃亏?失身又失财,简直亏大发。”


    不等谢迅开口,何长宜又用安抚的语气说:“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在抢劫案发生之前就在考虑了,并不是因为你替我挡刀才要用份额报答你。你先别激动,听我讲完好不好?”


    何长宜难得如此温柔,谢迅一肚子的邪火发不出,只好沉着脸听她要怎么解释。


    “因为去年十月发生的暴乱,我一头欠客户钱,一头欠厂家钱,资金链断裂,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不是你肯提前分红,从账上挪出钱替我还债,我大概当时就撑不下去了。我虽然没说,心里是极感激你的。”


    谢迅的脸色和缓了些。


    “既然感激我,又为什么要拆伙?我自认为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还是说我哪里得罪了你?”


    “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不能再继续假装不知道地去占你便宜。”


    何长宜像哄小孩似的摸摸谢迅的背,小心避开了那道横贯的伤口。


    即使隔着衣服,谢迅还是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身体僵硬如木板。


    ……太过温暖,也太过温柔。


    让人想要沉溺。


    而何长宜看谢迅表情不对,以为弄痛了他,便从善如流地收回手。


    谢迅:……他有要拒绝的意思吗?


    何长宜不知道他复杂的心理活动,继续解释:


    “我一心东山再起,东欧的事无心再管,全部是你一人操心,即使是张进陈跃的工资也是你在垫付,我只做了个挂名股东。如今我决定在弗拉基米尔市深耕,经营废钢产业,就更没有多余精力去管理远在东欧的批发市场。”


    谢迅:“那你就要丢下我?”


    何长宜无奈地一拍脑门。


    “你怎么讲的好像被父母抛弃的小孩……我不能白拿分红,你知道的,就算是兄弟姐妹合伙做生意,因为分红不公而变成仇人的数不胜数。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总不能最后变成你干活我拿钱吧?”


    谢迅脱口而出:“要是我愿意呢?”


    何长宜吃惊地看着谢迅,难以相信这个算盘精会说出这种话。


    谢迅自知失言,急忙掩饰道:


    “我的意思是,要不是开始你肯拿钱出来,我干到驼背白头也开不了批发市场,就算是报恩,我也愿意让你分红,即使你没空管市场……”


    “我不愿意。”


    何长宜打断了他的话。


    “我平生最恨挟恩图报,发誓绝不做这类人,你不能逼我成为我最讨厌的模样。白拿钱当然很好,谁不喜欢钱,但这根本不是长久之道,总有一天你要恨我。与其到时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不如现在就说清楚。”


    何长宜并不是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


    她对谢迅说自己在火车抢劫案前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这并不是一句托词。


    而谢迅挡刀之举只是让她的决定更快地做出。


    唯一的区别是,在火车抢劫案发生之前,何长宜考虑的是转让东欧市场份额的合适价码;而在此之后,她决定直接将份额无偿转让给谢迅。


    算是一份谢礼。


    谢谢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绝不可能,想来想去,也只有把算盘精最爱的钱送给他最合适。


    而对于何长宜来说,她也没吃大亏,只是损失了一部分东欧市场的可预见未来利润。


    事实上,她此前投入的本金早已通过分红的形式收回,此后的分红都是纯收益,也就是说,这一次投资她不但没亏,还小赚一笔,对比后世亏到排队上天台的投资者来说,简直是大赢特赢。


    如果没有发生十月暴乱,何长宜原本的计划是追加投资,并与谢迅在国内合作办厂,将货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同时,将两人的合作关系捆绑得更加紧密。


    奈何天意。


    何长宜的资金优势损失殆尽,而她对批发市场的管理程度和对东欧本地的经营深度远不如谢迅,原本“出钱+出力”的合作模式被骤然打破平衡。


    一个没用的股东甚至比不上新来的员工。


    许多人以为股东投完了钱就可以坐享其成,躺着等分红,但事实并非如此。


    股东因为能够持续提供价值才能享受公司发展的红利,而不是仅仅因为一笔钱。


    要么是背景深厚,光是存在就能震慑周围觊觎宵小;要么深度经营政商关系,熟稔各类旋转门,敲得开门送得了礼办得成事,轻松拿下珍稀程度S+的批文。


    又或者是公司的上下游合作商,以互相持股的形式变相联盟,合则两利。


    要是一条都不沾,那就老老实实、朝九晚五地去公司报道,想要躺在别人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纯属做白日梦。


    当然,何长宜也可以通过在财务安插自己人的方式来确保她应得的分红,但想让公司盈利不容易,但将账目做成亏损却很简单。


    除非何长宜亲自下场参与批发市场的管理,否则一定会被架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谢迅是一只开屏孔雀,可他是只很会打算盘的孔雀。


    当初他坚持出来单干、不肯与谢世荣合伙,一方面是因为谢世荣贪婪短视,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扯他后腿;另一方面就是担心谢世荣以长辈身份压人,抢走原本属于谢迅的主导权和利益。


    即使会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谢迅也不在乎。


    荷尔蒙只能短暂蒙蔽他的理智,但当激素退去,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做了多蠢的事。


    何长宜如果还想保持和他的友谊,就最好不要在钱的问题上夹杂不清。


    孔雀也是会叨人的。


    谢迅问她:“你不信我?”


    何长宜干脆地说:“我信你,我不信人性。”


    见谢迅还要反驳,何长宜直接拍板。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对了你还用不用张进陈跃?要是你有更合适人手,我就让他们回来,正好我这里也缺人。”


    谢迅几乎要为她大力鼓掌。


    瞧,多体贴的人,怕他拉不下脸撵老人,主动要帮忙分忧,再没见过这样和气的拆伙。


    何长宜见谢迅气得说不出话,一张笑面孔变铁青,想了想又耐心安慰道:


    “不是说拆伙就要绝交,我们该是朋友还是朋友,现在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


    没想到此话一出,谢迅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朋友?”


    他轻柔地说:“呵,只是朋友。”


    何长宜心中担忧,这倒霉孩子不会是被气傻了吧……


    她难得耐下性子安慰人,却毫无成效,相反,谢迅语气愈发阴阳怪气。


    “原来你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朋友’?”


    何长宜反问:“不然呢,难道你还爱上了我不成,要在峨罗斯的大地上表演一出马法海镇压何素贞,谢许仙搏命挡大刀?我可没有为爱不顾一切的打算。”


    谢迅被气得头晕眼花。


    他口不择言地说:“那你想和谁一起表演?那个老毛子男人吗?”


    何长宜追问:“什么老毛子?你在说谁?你在旅馆见到谁了?”


    谢迅不肯说,只是嘲道:


    “你居然不知道我在说谁,是因为人多到你猜不出了吗?”


    要不是看在他背上伤口还未愈合的份上,何长宜真想给他一顿胖揍。


    她耐心有限,终于忍不住脾气,没好气地说:


    “我说你是不是欠的,还有嫌钱烫手的时候呢,之前拿着算盘和我一笔笔盘账的那人哪儿去了?被医院调包了吗?你要是真钱多的没处花,国内希望工程正急等着人捐款呢!”


    何长宜忿忿地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丢下一句:


    “拆伙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你要还是不肯,就把我的分红打到希望工程的账户上,也算我为祖国做贡献!”


    谢迅:……


    他真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比寻常人少了一根神经!


    第54章


    在律师的陪同下, 何长宜去警察局为阿列克谢办理保释手续。


    由于跨国列车抢劫案的侦查工作还没有结束,而犯罪嫌疑人偏又死得七七八八,阿列克谢的行为暂时无法被正式定性为正当防卫, 还需要走一道保释的流程。


    不过律师暗示何长宜, 不需要过于担心阿列克谢,他已经没事了,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 得到什么好处呢。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在何长宜缴纳了一笔高昂的保释金后,警察将阿列克谢带出了关押区。


    何长宜快步上前, 上下检查他身上有无被打的痕迹。


    虽说有律师打点, 理论上阿列克谢应该享受的是VIP待遇,奈何她对峨国警察的节操不抱希望, 只有亲眼确定后才能放心。


    阿列克谢穿着被捕当天的衣服, 满脸胡茬,头发有些乱,脸上没什么表情。


    当何长宜问他有没有受伤时, 阿列克谢只是走到她身边, 一手拿走拐杖,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拖着她向前走。


    “先离开这里。”


    何长宜被带着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打个招呼再走吗?”


    何长宜想要停步, 而身旁的阿列克谢却不为所动,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握紧了些, 拽着她继续向前。


    她不得不先安抚地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胳膊,转身对来人说道:


    “安德烈。”


    安德烈身着没有一丝褶皱的警服,单手托着警帽, 金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


    他不急不缓地向何长宜走来,停在距离一步远的位置上,向一旁的律师点头致意后,径直对她说:


    “你的伤口好一些了吗?”


    何长宜说:“没什么大问题,还要多谢你送我上救护车,医生处理得很及时。”


    安德烈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不算什么,不过还是有些抱歉,我没办法亲自送你去医院。”


    何长宜客气地说:“理解,理解,毕竟你有任务在身,能送到救护车上就已经很好了。”


    安德烈旁若无人地与何长宜说话,仿佛她身后靠着的阿列克谢不存在似的。


    阿列克谢眉眼沉沉,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年轻却爬上高位的警官,像野狼攻击前的蓄力。


    而律师安静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灵活地在三人之间转来转去。


    安德烈像是没有意识到何长宜刻意要保持距离的态度,也没有注意到阿列克谢的危险打量。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何长宜。


    “最近很少能在火车站见到你,真遗憾,听说你的公司搬家了,能给我一个你的新地址吗?之后如果有空的话,我会带着礼物来拜访,希望我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阿列克谢握着何长宜肩膀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律师眼尖,注意到她上衣突然出现的褶皱,了然地看过去,饶有兴致地等待何长宜的回答。


    何长宜悄悄瞪了阿列克谢一眼,转头用有些虚假的热情对安德烈说:


    “当然可以!不过新地址有些长,我又恰好没带名片和纸笔,真遗憾,只能等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了。”


    虽然确定阿列克谢没事,她依旧对安德烈当时的做法耿耿于怀,即使是以保护的名义,她还没有脆弱到这份上。


    然而,面对何长宜变相的拒绝,安德烈却从上衣口袋抽出钢笔,将手伸到她面前。


    “你可以写在这里。”


    他用只有不大不小的音量补充了一句:


    “就像你刚来莫斯克时做的那样。”


    肩膀上的手突然收紧,捏得她骨头生疼。


    何长宜咬牙切齿地对安德烈微笑。


    “好,没问题,我现在就把地址写下来。”


    律师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当终于离开警局,何长宜礼貌和律师告别,在目送对方离开后,她重重地将阿列克谢的手甩了下来,一把夺回自己的拐杖。


    她已经将拐杖用得很熟练了,气势汹汹地冲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三江旅馆。”


    三江旅馆是除乌拉尔旅馆以外最豪华的华人旅馆,何长宜这段时间都在这家旅馆居住。


    正当何长宜坐上车时,突然另一侧的车门打开,阿列克谢毫不客气地坐了进来,对司机吩咐道


    “去德米特洛夫大街。”


    德米特洛夫大街正是维塔里耶奶奶家所在的街道。


    何长宜怒视阿列克谢。


    “我说去三江旅馆!”


    阿列克谢没有看何长宜,冷冰冰地对司机说:“开车,如果目的地不是德米特洛夫大街,我就拧下你的脑袋。”


    司机:……


    “嘿,我说你们可以在确定目的地后再打车,我可不是情侣吵架的调解员。”


    阿列克谢不耐烦地催促:“开车!”


    何长宜恼了,伸手就要拉开车门跳下车。


    “去你的德米特洛夫大街,这辆车就让给你,我要换一辆!”


    阿列克谢眼疾手快,一手拽住何长宜的胳膊,另一只手将打开的车门重重合上。


    他对司机说:“要么你下车,我自己来开;要么你就按我说的来。”


    司机嘟嘟囔囔的,到底没敢反抗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阿列克谢,一脚油门将出租车开上了马路。


    何长宜怒了,粗鲁地将伤腿举到阿列克谢面前。


    “阿列克谢你是不是脑子被关坏了,我这样能去见维塔里耶奶奶吗?”


    阿列克谢抓住她的脚踝,强硬地按了下来。


    “是的,你不能让她看到你受伤的模样,但你可以让她参加你的葬礼。”


    何长宜语塞片刻,组织语言试图反击。


    “可我还没死呢!”


    阿列克谢讽道:“是的,暂时没死,但在下次出事前,我一定会先为你写一篇最好的悼词。”


    何长宜:“那你最好用峨语写作,要是听到你蹩脚的中文,我就算在棺材里也要爬出来。”


    阿列克谢:“爬出来干什么?要对那个警察说‘欢迎来我家做客’吗?那我一定会欢送他去墓园,并为他准备一把最结实的镐头。”


    何长宜终于忍不住,将拐杖扔到阿列克谢的身上。


    “你的脑子是在警局被打坏了吗?”


    阿列克谢一把抓住拐杖,放在自己一侧。


    “我看你的脑子才坏了,你居然和警察交朋友,哈,一个彻头彻尾的峨国警察!”


    何长宜伶牙俐齿地说:“那又怎么样?我还和峨国黑手|党坐在同一辆车上呢!”


    出租车停靠路边,前排司机弱小又无助,小声地说:


    “德米特洛夫大街到了……”


    阿列克谢和何长宜谁也没听到他的话,依旧吵得不可开交。


    出租车司机不得不提高了一点音量,从蚊子进化到蜜蜂。


    “请问你们要下车吗……”


    后排两位危险的乘客依旧不为所动,看起来他们恨不能用语言将对方毒死。


    出租车司机:绝望.jpg


    终于,这辆在维塔里耶奶奶家门前停留时间太久的车引起了阿列克谢手下的注意。


    一胖一瘦的两个寸头男人走过来,警告地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玻璃窗。


    当司机战战兢兢地摇下车窗时,胖子危险地盯着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是谁派你来的?不想给自己找事儿的话现在就赶紧滚!”


    出租车司机冤枉极了。


    “不是我,是他们不肯下车。”


    瘦子走到后排,粗暴地一把扯开车门,才刚说了一句“你这个狗娘养的”,就看清里面的人居然是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不耐烦地看向车外:“你有事?”


    “……抱歉,打扰了。”


    瘦子毕恭毕敬地关上车门。


    被这么一打断,阿列克谢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词,在被何长宜嘲讽“果然肌肉已经充斥了你的大脑,连语言中枢也没有放过”后,他冷笑一声,打开车门下车绕到何长宜的一侧,一把拽开了车门,将赖在车里不肯走的何长宜硬生生拖了出来。


    “看来舌头还是敌不过肌肉,你聪明的大脑没有告诉你吗?”


    何长宜手舞足蹈地试图挣脱,被阿列克谢强行勒在怀里,反抗不能。


    出租车司机见这两个瘟神终于走了,连车费也顾不上要,踩着油门一溜烟就跑了。


    何长宜急道:“等等,我的拐杖还在车上!”


    阿列克谢脚步不停。


    “正好,你需要休养,而不是拖着一条瘸腿四处流窜。”


    何长宜立刻反驳:“说得好像我没了拐杖就不能走,老娘还有一条好腿呢!”


    阿列克谢垂眸看她。


    “那我就把你的好腿也打断。”


    何长宜:?


    何长宜气得想要咬断他的脖子,阿列克谢单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抱着她走了进去。


    何长宜硬生生咽下毒液,正准备甜甜蜜蜜地对维塔里耶奶奶扯谎时,却发现家里没人。


    “维塔里耶奶奶呢?”


    阿列克谢将何长宜扔到沙发上,随手将外套挂在椅子背后。


    “我送她去黑海疗养院度假了。”


    他瞥了一眼何长宜,似笑非笑。


    “现在你不需要担心被祖母看到你那条瘸腿了。”


    何长宜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向阿列克谢喷洒毒液。


    “真棒,维塔里耶奶奶居然能有你这样体贴的孙子,她一定不需要在你被关在监狱时担心。我想想你会怎么说——‘亲爱的祖母,我要去外地出差,爱你的阿廖沙’。还是说,你甚至什么都不用解释,因为维塔里耶奶奶已经被迫习惯了一个在警局进进出出的孙子?”


    阿列克谢正将维塔里耶奶奶留在冰箱的面包香肠和酸黄瓜放在桌上,再倒上两杯桦树汁,这就是今天两人的晚饭。


    听到何长宜的话,他脸色沉下来,重重放下面包刀。


    “这是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来评价。”


    何长宜针锋相对:“你插手我的生活时可没说这话。”


    阿列克谢尖锐地说:“因为你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我甚至要怀疑你是想死在莫斯克,怎么,这里漫长的冬天让你迷恋吗?”


    何长宜冷笑一声。


    “因为这也是我的生活,你无权评价。”


    阿列克谢目光沉沉地盯着何长宜,声音却放得轻柔。


    “那么谁有权评价呢?那个虚伪的警察吗?你对他的态度简直热情得让人恶心。”


    何长宜也轻声细语地说:


    “因为他有用。”


    她盯着阿列克谢,甚至在笑。


    “他能让你更早被放出来,让那把格洛|克变成马三的枪,让律师能够以正当防卫的理由让你彻底摆脱这个案件,还能给你镀一层金——一位见义勇为、不畏强敌的峨国退役军人,多么荣耀,简直可以为你再颁发十枚英雄勋章。”


    “如果你能像他一样有用,我也不介意对你一样热情。”


    阿列克谢冷冰冰地说:


    “这听起来真恶心,我宁愿被枪毙,也不需要来自女人的怜悯。”


    何长宜直起身子,一只手重重地拍向桌子,终于忍不住愤怒。


    “难道我就看起来很需要来自男人的怜悯吗?!”


    阿列克谢被气笑了。


    “你居然会觉得这是怜悯?!”


    何长宜反问道:“难道不是吗?是我杀的人,我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最后要被扣上防卫过当和非法持枪的罪名,我也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阿列克谢深呼吸,缓和了一下语气。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峨国的警察局和监狱是什么样。反正我的人生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垃圾,无所谓多一行罪名,我愿意为你顶罪。”


    “但我不愿意!”


    说话间何长宜的动作幅度过大,桌角的盐罐摔到地上。


    哐的一声,陶瓷罐子摔成碎片,雪白的盐末洒在地面。


    像是摁下了停止键,两人的争吵一顿。


    阿列克谢看了何长宜一眼,弯腰从地上捏起一撮盐,起身后洒在她的头上。


    何长宜:?


    不是,这狗男人有病吧?!


    不等何长宜爆发,阿列克谢又捏起一撮盐,洒在了自己头顶。


    顶着一头盐末,他偏过头,突兀地笑了。


    何长宜:???


    看来他真的有病。


    气氛一松,吵架的氛围没了,何长宜泄气地坐回椅子上,不高兴地敲了敲桌子。


    “你就给我吃黑面包和酸黄瓜?”


    阿列克谢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不,这是我的晚餐。”


    何长宜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我的饭呢?”


    阿列克谢露出一脸友善的假笑。


    “你可以去厨房做饭,如你所言,就用你那条好腿蹦过去。”


    何长宜:……


    还她的保释金,她要把这头该死的大熊塞回警察局!


    何长宜被扣在莫斯克养伤,如果她要去弗拉基米尔市处理生意上的事,阿列克谢就开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亲自接送,确保当天往返,不给何长宜脱离自己视线的机会。


    他将小黑狗也接到了莫斯克,美其名曰陪她养伤。


    何长宜假笑:“你真是太好了,知道我走不了路还特地把狗带来,这是打算让我拄着拐遛狗吗?”


    阿列克谢泰然自若地说:“是的,我还准备了轮椅,你可以试一试狗拉车,一定会是莫斯克街头的一道风景线。”


    何长宜:“我真是谢谢你了。”


    阿列克谢绅士地点头示意:“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黑狗不懂人类之间的暗流涌动,快乐地围着何长宜绕圈圈,粗壮的尾巴啪啪直抽在她受伤的小腿上。


    何长宜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真是我养的一条好狗狗啊。”


    小黑狗只当人类在夸它,开心地趴在她膝盖上,人立起来试图用口水给何长宜洗脸。


    何长宜手忙脚乱地去挡,左右支绌,几乎要失守。


    阿列克谢在一旁礼貌地侧过了脸,但仔细看,他笑得肩膀都在抖。


    何长宜气得大喊:“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绷着一张脸,假装自己从来没有笑过。


    “你的狗真不错,简直和你一样……”


    他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


    养病生活鸡飞狗跳,何长宜理直气壮地把遛狗的活儿分派给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当然不肯,但每到早上需要遛狗的时候,何长宜就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无论怎么喊都叫不醒。


    阿列克谢气得直拍被子。


    “那是你的狗!”


    何长宜:zZzZzZ


    快要憋不住尿的小黑狗夹着尾巴在房间里疯狂转圈,呜呜直叫。


    再不放它出门,它就要当场表演一个水淹地毯!


    阿列克谢:……


    清晨最困的时候,黑脸的人类拖着一条同样黑脸的狗,相看两生厌地走在寂静的街头,冲天怨气连抢劫犯看见都要退避三舍。


    温暖的房间内,何长宜心安理得地睡得更正香了。


    阿列克谢遛狗归来,悄无声息打开何长宜卧室房门,小黑狗甩着舌头就冲进去。


    他贴心地关上门,下一刻,屋里传来何长宜睡意朦胧的惊叫声。


    “等等,谁让你上床的?别舔别舔……啊,哈喇子滴我床上了!!”


    阿列克谢略等一等,卧室门被猛然从里拽开,何长宜顶着一头鸡窝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在她身后,小黑狗正幸福地在充满主人气息的床上打滚。


    “该死的阿列克谢!”


    而阿列克谢相当愉快地道了一句“早安”。


    除了遛狗,两人最大的分歧就是吃饭这件事。


    何长宜非常坚决地拒绝再吃阿列克谢做的饭。


    他的厨艺就像莫斯克的冬天,冷酷到让人绝望,何长宜每吃一口都要怀疑自己其实穿越到了二战的斯大林格勒,城外德军大兵压境,头顶轰炸机正往下扔航弹,整个城市已经弹尽粮绝,要不然也不能把饭做得这么难吃。


    阿列克谢对此嗤之以鼻。


    他的厨艺是在战场上经过战友认可的,最正宗的老莫斯克风味,不可能不好吃。


    但何长宜非常真诚地对他说:“要不你还是给我拿一包方便面吧。”


    ——她是真吃不下黑面包夹生猪肉、肉酱荞面糊,还有格瓦斯煮红菜汤了。


    阿列克谢面无表情:“你太挑食了。”


    何长宜更加真诚地说:“不,我只是有基本的味觉。”


    她是腿受伤,不是嘴受伤啊!


    阿列克谢在生了两天闷气后,第三天打包回来一盒中餐,沉着脸拿到何长宜面前时,米饭和炒菜还是温热的。


    等何长宜的腿伤再好了一些时,阿列克谢带她出去练枪。


    “你的枪法太糟了。”


    阿列克谢毫不掩饰地说:“如果我是你的敌人,在你开枪之前,我就已经打碎了你的脑袋。”


    何长宜:“……作为平民没有变成神枪手真是不好意思哦。”


    阿列克谢居然认可地点了点头。


    “你的自我认知非常棒,这是你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


    何长宜匪夷所思地问:“你的战友们就没人在战场上从背后给你来一枪?”


    阿列克谢瞥了她一眼。


    “因为他们至少懂得尊重强者,只有足够强,才配在战场上活下去。”


    何长宜:……


    糟糕,又给他装到了。


    阿列克谢带何长宜来练枪的地方是莫斯克郊外的一所军营。


    一名少校热情地迎了上来,一拳擂在阿列克谢的肩膀后,又重重抱了他一下。


    “阿廖什尼卡,你这个坏家伙,难道你只在要这时候才会想起你可怜的老战友吗?!”


    阿列克谢不客气地骂道:“尤里,你这个穿制服的恶棍,你居然还没有被军事法庭审判!”


    尤里少校大笑道:“我只是卖了一些军火,我的罪行远远比不上卖了联盟的戈尔巴乔夫,军事法庭才不会在乎我这个小人物。”


    一旁的何长宜:……


    阿列克谢的朋友真是人才济济啊。


    尤里少校注意到何长宜,一改粗狂的军痞子做派,转而彬彬有礼地对她说:“您一定就是阿廖什尼卡的睡美人吧。”


    何长宜:“等等,睡美人?”


    阿列克谢粗鲁地从后面搂住尤里少校的脖子,不客气地问:


    “你从伊万诺夫斯基那家伙嘴里都问出了些什么?”


    尤里少校被阿列克谢勒得直咳嗽,还要冲何长宜暧昧地眨眨眼。


    “他说我们的石男终于被爱情的箭射中,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幸好你喜欢女人,否则我就要去教堂为你购买赎罪券了,你知道的,同性恋是有罪的。”


    何长宜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阿列克谢黑着脸骂:“你还是先为自己买一打赎罪券吧!”


    尤里少校还煞有介事地说:“放心吧,我早就已经买好了,我将来可是一定会上天堂的。”


    阿列克谢冷笑:“你是怕在地狱见到太多熟人吗?”


    尤里少校淡定自若地说:“不,我只怕见到你。”


    他还向何长宜寻求认可:“阿廖什尼卡确实是个烦人的家伙,对吧?”


    在阿列克谢威胁的瞪视中,何长宜昧着良心说:“他也不是一直那么烦。”


    尤里少校摇摇头。


    “爱情总是这么让人盲目……”


    何长宜在这所军营中练习了一周的枪法,从手|枪到步|枪再到机关|枪,如果不是时间有限,阿列克谢还想让她练一练狙击枪。


    何长宜:“你知道我不是来入伍的吧?”


    阿列克谢思索片刻,拿出了一箱手|榴|弹。


    “那你来练练投弹吧。”


    何长宜:……


    有种被赶鸭子上战场的感觉。


    在练枪之余,何长宜注意到靶场不止有她和阿列克谢这对非现役人员,还有不少其他社会人士。


    有的人仅仅是来玩枪,过过手瘾;而有的人则是来买|枪、验货。


    这大概就是尤里少校所说的“卖军火”。


    看来至少在这个军营,军官私下买卖|军火并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从上到下的共识。


    毕竟当国家没给军人发足军饷时,他们自寻出路、倒卖|军火也就不奇怪了。


    在阿教练与何学员的互相攻击中,时间一天天过去,何长宜的腿伤开始结痂,可以在不借助拐杖的情况下正常行走。


    分别前,阿列克谢送了她一个打着蝴蝶结的礼盒。


    “这是什么?别告诉我你在里面放了一根喂狗的棒骨。”


    看在天天遛狗的情谊上,小黑狗对阿列克谢的态度友善多了,从势不两立进化到虚假的同事情,相当可喜可贺。


    何长宜狐疑地接过礼盒,当着阿列克谢的面就拆开了。


    里面是一把全新的格洛|克手|枪。


    “哇哦,这确实是个惊喜。”


    原来的那把格洛|克手枪已经作为证物被放进了警察局的证物室中,何长宜换成其他型号的手|枪来防身,用起来还有些不习惯。


    阿列克谢低声说:“保护好自己,别再受伤。”


    难得的,何长宜主动上前抱住了他。


    阿列克谢的身体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何长宜轻声道:“我该说谢谢你吗?”


    漫长的沉默后,阿列克谢突兀地说: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一句‘谢谢’。”


    何长宜侧过脸,听着他的心跳声,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要我现在就告诉你吗?”


    阿列克谢却说:“不。”


    何长宜稍微后退了一些,有些惊讶地仰头看向阿列克谢。


    他出乎意料的敏锐。


    于是何长宜说:“你想要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好。”


    阿列克谢又重复了一遍:“好。”


    当何长宜终于回到弗拉基米尔市时,耿直看起来都快哭出来了。


    “老板,你可算回来了!”


    何长宜格外温柔地安慰道:“别哭别哭,告诉姐,老毛子都怎么欺负你了,姐去给你出气。”


    耿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也没多大事,就我一个人在店里,连个聊天的人也没有,太无聊了……”


    何长宜表情一变。


    “那你哭个屁!”


    耿直懵了:“啊?”


    等等,老板你的温柔哪儿去了?


    何长宜已经拿出账本开始盘账,头也不抬地问耿直:“最近峨语练得怎么样了?”


    耿直莫名有种暑假开学被老师检查作业的错觉。


    “还、还行吧……”


    何长宜啪地一下放下笔。


    “什么叫还行?平时和顾客吵架吗?吵得赢吗?会不会用峨语骂人?”


    耿直:?


    他艰难地说:“老板,我是看课本学峨语的……”


    何长宜:“看课本有什么用,你又不考语言大学。等什么时候你能用峨语熟练和本地人吵架,还能吵赢,那时候你才算出师。”


    耿直:合着老板的峨语都是和人吵架练出来的啊……


    何长宜一边看账本,一边分心教耿直吵架。


    “来,跟我念,‘你比西伯利亚棕熊还要蠢,你应该在笼子里,棕熊更有资格去参观动物园’。”


    耿直:“……老板,这样出门真的不会被人打吗?”


    何长宜惊讶道:“怎么会?”


    正当耿直稍微松一口气,却又听到何长宜说:“反正他们都打不过我。”


    耿直:……


    他还是跟着课本学峨语吧!


    第55章


    在收到董德志等人传真过来的盖章购销合同后, 何长宜开始在弗拉基米尔市大规模收购废钢。


    由于是首次合作,还是从海外进口废钢,几家国内钢厂相当谨慎, 没有按照行业惯例“先款后货”, 而是提出了发货打款的要求。


    也就是说,钢厂在看到何长宜提供的废钢装车过磅后的称重照片以及废钢运至海运码头或陆运货站、即将发货的运输合同后,将全部款项打到何长宜指定账户;而何长宜确认收款后方可放行货物, 并提供提单或磅单, 以便钢厂提货。


    虽然程序繁琐了些,但对于双方而言, 这样能够最大程度上保障交易安全。


    何长宜担心钢厂空手套白狼, 收货不付钱;而钢厂也担心何长宜是跨国诈骗,拿钱不发货。


    而何长宜还是钢铁行业的新人, 没有信得过的前辈作保, 在国内也没有家业,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要不是看在峨罗斯废钢质量着实好,而且价格低廉得简直像白送的份上, 这些钢厂也不能冒这个险。


    如果首次交易顺利, 双方能够建立起互利互信的合作关系,之后的废钢交易就不必这么麻烦,可以按照“先款后货”的交易惯例来处理。


    不过,这也给何长宜带来了一点小麻烦


    ——她用于收购废钢的资金不太够。


    何长宜手上有六千吨的废钢订单, 按照每吨六十美元的收购价计算, 共计需要支付三十六万美元, 如果再加上运费、关税等费用,那成本就是八十四万美元。


    而何长宜目前手头只有不到五万美元。


    尽管她并不是直接向峨国钢厂支付现金,而是以食品、服装等钟国商品来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 但即使算上商品出口的价差,也至少需要购买相当于十五万美元的货物。


    何长宜拄着拐杖去收购废钢时,和当地工厂商量能否赊个账,被断然拒绝了。


    “虽然我们非常想要相信你,但抱歉,以前来的钟国梭子客已经透支了你们的信用额度。在没有见到实物前,我不会允许一块废钢被带出厂门。”


    何长宜试图再争取一下。


    “我可以先支付百分之三十的订金。”


    工厂对接人面无表情地说:


    “听起来真不错,只是我很担心,你的订金在最后会不会变成全款。”


    何长宜:……


    那帮倒爷们究竟都干了点什么烂事啊!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到她这儿成了前人砍树,后人都快被晒死了。


    没奈何,何长宜只得以自己的信誉作担保,请求此前合作的国内厂家赊账发货,为此,她愿意让利三个点,也就是说这次的合同价格比此前上涨百分之三。


    大部分厂家是愿意的,毕竟何长宜是他们的优质客户,虽然对质量要求高,但给钱也痛快,从来不会故意拖着不付款,而且订单量也很大,占据了总产量的百分之十以上。


    也有少部分的厂家趁机抬价,比如说耿直的Y染色体提供者郑厂长,要求何长宜必须让利五个点,还要再送一个侄子过来。


    何长宜对此心知肚明,这家伙是眼馋她的利润,想要抛开她这个中间商,亲自下场来峨罗斯捞钱。


    郑厂长没把耿直当亲儿子,而是把他当成了一枚投石问路的石子,见这个傻小子在峨国都能好端端活着,便觉得自己上更没问题。


    何长宜也不说破,来者不拒,正好她缺人干活,有人愿意自带干粮来免费干活,还能省一笔人力开销,简直是天降大善人啊!


    国内工厂陆续往峨国发货,罐头白糖运动鞋换成了废钢,一车一车地拖到了临时租的堆场。


    废钢的采购问题暂时解决,但运输和关税又是件麻烦事。


    由于跨国列车的运力紧张,加之火车运输费用高,何长宜打算通过运费更便宜的海运将六千吨废钢运回国内。


    这也就意味着,何长宜首先需要将废钢从位于内陆的弗拉基米尔市运到黑海的港口,再将货物装船运往钟国,分成两段来运输。


    峨罗斯境内这段的运费大约为每吨十五美元,而国际航运的运费则为每吨二十五美元,合计起来光是运费就需要支付二十四万美元。


    何长宜可以和国内厂家商量赊货的事,但她总不能指望国际运输公司也答应赊账吧。


    更不用说还有要支付给海关的关税和报关的打点费用。


    她要是敢在这上面省钱,废钢还没装船就得被扣,直接原地表演一个大消失术。


    这段时间里,何长宜一边忙着接收国内运来的货物,并运到弗拉基米尔市的工厂后换出废钢;一边琢磨要怎么筹出这一笔巨款。


    向银行贷款的话,她没有房地等高价值的固定资产能够作为抵押物,个人信誉度也没有高到能够凭空从银行贷出七十万美元。


    而开信用证就更不用考虑。


    申请信用证必须要先将同等款项存入银行,可她要是有这笔钱的话,还找银行干什么。


    至于找地下钱庄借钱,动辄月息五分,再加上砍头息,这次利润的一小半都要贡献给高利|贷。


    何长宜每天脑子里转的都是钱钱钱,甚至还想过找谢迅借钱。


    不过这个念头才一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且先不说谢迅的钱大部分压在批发市场,就算他真的拿得出这笔钱,她找他借钱又算什么事。


    幸好筹集六千吨的废钢需要花费不短时间,何长宜还有时间来筹钱。


    这时,郑厂长将侄子随货物一起送来。


    侄子名叫郑小伟,何长宜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郑厂长为什么要将人送来。


    郑小伟和耿直的年纪相仿,理论上两人的成长环境也差不多,但相对于愣头青的耿直,郑小伟灵活得多,甚至年纪轻轻就给人一种老油条的感觉。


    他一见到何长宜就凑上来献殷勤,拎包倒水溜须拍马,堪比李莲英在世。


    “何姐,您可真是比我叔说得还要漂亮有本事,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么厉害的大老板,就算是我叔也不行,他一个农民企业家哪比得上您这种跨国大老板,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外国人。我能有机会跟您干,那是我的荣幸,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干!”


    何长宜笑眯眯地问他:“你就不怕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你叔?”


    郑小伟脸色一僵,旋即就说:“我一农村孩子,嘴笨,想到啥就说啥,说的都是心里话,就算是当着我叔的面我也敢这么说,他就是不如您嘛。”


    何长宜收了笑,说:“成,那你就跟着耿直好好干吧。”


    郑小伟吃惊地说:“可我叔说了,让我跟着您干啊!”


    何长宜扔下一句:“论资排辈,耿直比你来得早,你算他的后辈,什么时候你比耿直干得好,什么时候再说吧。”


    何长宜把郑小伟交给耿直,正好这段时间店里缺个搬货的,看看用重体力劳动能不能磨掉这小子身上的油滑气和心眼子。


    耿直和郑小伟面面相觑。


    耿直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咋啦,你家嫌你光吃不干,也把你撵出来了?”


    “原来你就是耿直,我还当是谁呢,真有本事,连姓都改了。”


    趁何长宜不在,郑小伟换了一副面孔,盛气凌人地说:


    “你当我是你啊,家里什么时候也少不了我的一碗饭,要不是你爸说让我来国外学习学习,将来回去给他帮忙,你当我想来这连个舞厅游戏厅也没有的烂地方?哼,你爸嫌弃的是你,可从来没嫌弃过我这个亲侄子!”


    耿直气道:“那不是我爸!我和他没关系!”


    郑小伟轻蔑地上下打量耿直。


    “我叔不是你爸,那你是你妈找野汉子生的不成?”


    耿直暴怒,抡起拳头就要揍郑小伟,结果对方比他高壮,反而被打了回去。


    郑小伟将耿直压在了地上,他忌惮何长宜,没敢像以前似的抡王八拳,威胁道:


    “你要是听我的,我就告诉我叔,将来让你回国;你要是不听我的,你就一辈子别想回老家!”


    耿直死死瞪着郑小伟。


    “我才不回去!那不是我家!”


    郑小伟放开耿直,拍拍手站了起来,不屑道:


    “你就闹吧,当心我叔彻底不认你这个儿子,以后你埋都埋不进郑家的祖坟。”


    耿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不是你们郑家人,我和你们郑家没有关系!”


    郑小伟嗤之以鼻。


    “还没关系,说得好像你小时候没吃过我妈做的饭,没在我家住过似的。行了,这么大一个人还幼稚,赶紧的,何老板让干什么活,干完了我还有事儿。”


    耿直气得直喘粗气,不理解老板为什么要同意让郑小伟来帮忙。


    可再想一想,他和郑小伟有什么区别,都是被姓郑的老东西强塞过来的包袱,对于老板来说多一个少一个没差别,不免有些沮丧。


    他没精打采地将郑小伟领到仓库,指了指今天刚运到的货包。


    “把货包拆了,东西分类放到货架上,没了。”


    郑小伟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满地一人高的货包,再看看高度到天花板的货架。


    “我是来当倒爷,不是来当苦力的!”


    耿直没好气地说:“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回国,不差你这一个!”


    他说完便自顾自地开始拆包,郑小伟吃了个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拉过货梯,开始往上面摆放货物。


    “我真是猪油蒙心才信了你爸,狗日的,对自己儿子都不好,还能对我这个侄子好到哪儿去……哎哟!”


    郑小伟一声惨叫,原来是抱着货物时没踩稳梯子,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耿直绷着脸拆货包,心里笑开了花。


    活该!


    私下里,何长宜让耿直看好郑小伟。


    “说实话,我不信你这个堂兄,但没办法,郑厂长开了口,我要是驳了他的面子,回头他就该给我下绊子,只能先委屈你了。你平时多留个心,要是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告诉我,咱们店不能有害群之马。”


    听到何长宜的话,耿直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


    原来在老板的心中他和郑小伟是不一样的!


    “放心吧老板,我一定替你好好看着他,就算当内奸也没关系!”


    何长宜:……


    何长宜大力拍了拍耿直的肩膀。


    算了,虽然孩子傻了点也不会说话,但孩子心是好的。


    “还是多看看语文书吧,内奸不是用在这里的。”


    耿直很好学,立刻追问:


    “那要用什么词?特务?奸细?还是间谍?”


    何长宜:…………


    这时,被她支使出去的郑小伟刚好回来听到耿直的话,还没弄明白前因后果,先习惯性地鄙视道:


    “没文化,那叫克格勃!”


    何长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她真是谢谢郑厂长了,千里迢迢送来一对卧龙凤雏。


    正当何长宜忙着生意上的事时,严正川等人完成了列车抢劫案的收尾工作,在逮捕了余下几名在逃的嫌犯后,将要押送全部犯罪嫌疑人回国。


    这可是个不小的难题。


    由于中峨两国没有引渡条约,也没有警察合作机制,严正川所带领的侦查小队是以私人身份进入峨国,非公开地参与了案件的侦查工作。


    虽然两国之间有默契,决定将列车抢劫案的犯罪嫌疑人秘密送回钟国接受审判,但怎么将人运回去是一件难事。


    首先,严正川等人不能以警察的身份公开行动;其次,不能让犯罪嫌疑人在回国的路上脱逃;再次,在没有离开峨国境内时,不能被沿途的不知情警察阻碍行动。


    当初周诚仅押送蔡才书一人回国就废了大劲儿,又是由何长宜办理一张精神病诊断证明,又是借用安德烈的警察身份来狐假虎威,好不容易才摁住了不安分的蔡才书。


    而蔡才书只是一个没见过血的诈骗犯,论起危险性,远比不上列车抢劫案的嫌犯们。


    如何在不惊动当地警察的前提下将这帮人完整地带出峨国?


    想到这个问题,严正川就有些犯难。


    周诚积极为领导排忧解难。


    “严队,要不咱们也找医生开几个精神病诊断,再让那个负责人派几个警察来送站,我就不信这帮犯人还敢跑!”


    严正川瞥了他一眼。


    “一个车厢住了十几个精神病,你这是在坐火车,还是把精神病院开到火车上了?你是怕峨罗斯人发现不了问题吧。”


    周诚语塞:“那要怎么办?”


    严正川叹了口气。


    “只能联系咱们国家的铁路局,看看能不能在火车上专门腾出来一列车厢。”


    周诚小声地说:“那不还是有可能被发现嘛……”


    严正川也头疼。


    现在国际环境不好,上级要求他们务必要低调行事,特别是不能被那帮跑得比兔子都快的欧美记者听到风声,不然天知道他们能炮制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奇文。


    比方说“莫斯克密会京城特使,疑似重返社会主义阵营”;又比方说“钟国秘密警察赴远东押送政|冶|犯”。


    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峨罗斯现在国内政局混乱,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被极大削弱,别说这次莫斯克不会向火车沿途发布行政命令,即使下发了命令,有多少城市会听从还是一个未知数。


    严正川也只能寄希望于不会有沿途警察多管闲事。


    但有句老话叫“怕什么来什么”,以严正川多年的工作经验来说,有时事情就是这么邪门,越是不想发生,最后越要发生。


    他正为此而头疼时,何长宜来上门拜访了。


    她从报纸上得知列车抢劫案的嫌犯已经全部捉拿归案,猜测严正川等人将在不久后回国。


    虽然严警官有待提升语言使用技巧,但当初在乌拉尔旅馆时,他毕竟帮过何长宜的大忙,即使何长宜恨不得给他下哑药,也只能想想而已。


    唉。


    要是严警官不会说话就好了。


    多好一同志,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呢。


    在全部嫌犯归案、没有监视之虞后,严正川带人重新住回了大使馆招待所,在听大使馆的守卫说门口有个叫何长宜的女同志来找时,他还没怎么着,手下的一帮队员先沸腾了。


    “何长宜?是小周之前说的那个女倒爷吗?”


    “她来干嘛?找我们卖货不成?”


    “你这思想太狭隘了,人家就不能是爱国华侨来慰问人民公安吗?”


    一群人中,周诚最为激动。


    “何姐来了!让开让开,我要去接她!”


    几个凑热闹的小年轻立即跟上。


    “带上我,我也去!”


    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乱作一团。


    “周诚,等等,你先别带人进来,我还没穿上衣呢!”


    “这是谁的袜子啊?怎么塞我帽子里了?”


    “快快快,把地扫一下!垃圾桶在哪里?!”


    当何长宜被簇拥着走进房间时,侦查小队的成员们个个衣冠楚楚,屋内一丝不乱,空气中甚至有疑似香水的气味。


    不过何长宜眼尖,一眼就看到沙发下露出来的半只袜子。


    严正川轻咳一声,一脚将露馅的袜子踢到了沙发底下。


    何长宜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一段时间没见,上次见面还是在乌拉尔旅馆的尴尬场面,何长宜和严正川不冷不热地寒暄两句,两人都感觉话题推进得有些艰难。


    幸好有周诚在,他热情地插进来,高高举起手上的袋子,兴奋地说:


    “何姐给我们带了火锅!”


    准确地说,何长宜带来的是火锅底料以及麻酱、腐乳、韭菜花等蘸料,还有在莫斯克很难买到的羊肉卷、干香菇、腐竹、豆腐皮、粉条等配菜。


    一瞬间,吃峨国饭快吃出工伤的队员们沸腾了。


    “唉呀妈呀,可算能吃上顿人饭了!”


    “给我个热馒头,我可以空口吃两瓶腐乳!”


    “快给何小姐搬个沙发过来!您可真是救了我们的命,帮了大忙了!”


    有人找招待所借来酒精炉和锅,有人搬来一摞碗筷,有人从厨房拿来新鲜的菜蔬,还有人麻利地在屋里腾出空地,支起一张圆桌。


    只一会儿工夫,房间里就摆好了吃火锅的架势,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腾腾的香气恨不能飞到屋顶上。


    何长宜被摁坐在主位,旁边的陪客是严正川。


    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严正川被身旁的队员用胳膊肘疯狂戳。


    “快说点什么!”


    再不说开场白的话,大伙儿的哈喇子就要流进火锅里了!


    严正川:……


    不是,怎么还有领导被逼发言的环节?


    严正川只擅长戳人肺管子,格外不擅长说场面话。


    “咳,那什么,感谢咱们的爱国华侨何小姐送来的火锅,来,大家都鼓鼓掌。”


    众人热烈鼓掌。


    掌声停歇,长久的沉默中,周诚忍不住问:“严队,这就没了?”


    严正川瞪他:“要不你来?”


    何长宜体贴地从包里抽出两瓶二锅头——进招待所的时候怕影响不好,特地把酒都藏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想说的都在酒里了。”


    自从来了峨罗斯,大伙儿就再没见过这熟悉的绿瓶子,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


    严正川怀疑道:“你这腿还能喝酒吗?”


    何长宜淡定地给他倒酒。


    “没关系,我不喝,你们喝。”


    严正川:?


    周诚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严队,快,起个范!”


    何长宜笑眯眯地将一整杯白酒推到严正川手边,小声说:


    “领导,精神点,别丢份,兄弟们都看着你呢。”


    原本的生疏感彻底消失殆尽,严正川拿手点了点何长宜。


    “好,有你的。”


    他举杯站起,对着众人道:


    “首先,谢谢何小姐来慰问,人民公安保卫人民,人民支持人民公安,这一杯是敬她的。”


    周诚率先喊了一句“好!”


    何长宜也不扭捏,给自己倒了一两白酒的份量,同样举杯,单腿站起。


    “我也要感谢咱们公安同志千里迢迢来莫斯克缉拿劫匪,以后大家再也不用担心火车上被抢劫了,这一杯敬严队,敬所有人。”


    何长宜爽快干杯,严正川没有拦,而是直接干掉了自己的一杯白酒,其他人也纷纷举杯,气氛一下就热烈起来。


    自从进入峨罗斯后神经持续紧绷的公安们此时终于能放松片刻,有人在笑,有人在拼酒,还有人趁机在火锅里大捞特捞。


    严正川喝得微醺,用筷子头敲了敲这家伙。


    “我看你捞得费劲,你要不直接脱光了跳进去得了。”


    这人也喝多了,还认真思考了一下。


    “也不是不行,就是跳进去了要怎么爬上来……”


    严正川说:“还废那劲儿干嘛,直接在里面游泳呗。”


    何长宜有了几分酒意,托着下巴对严正川说:“严队,你是不经常因为你那张嘴挨揍啊?”


    严正川断然否认。


    “怎么可能,一般人谁能打得过我!”


    何长宜沉吟。


    “那看来还是有二般人能打得过的……”


    严正川没听清楚,当即要反驳:


    “什么二班人,就是三班四班人加一块儿也打不过我!”


    周诚端着杯子转了一圈回来,要再给何长宜敬酒,被严正川捂着杯口拦住了。


    “你省省吧,就她那腿,你是生怕她瘸得不够彻底啊。”


    何长宜抗议:“不是,你说谁瘸啊?”


    严正川懒洋洋地说:“石头砸狗群,叫得最大声的那只呗。”


    何长宜开始撸袖子。


    “严警官,我告诉你,你这可是在破坏警民关系。”


    严正川:“真吓人,你要不去找我们政委告状吧。”


    何长宜用手指他:“你给我等着……周诚,周诚!把你们局的地址写下来,我要举报某些公安同志对同胞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


    严正川嘀咕:“我要是对你像春天一样温暖,就该有老毛子上门找我要说法了……”


    何长宜敏锐地问:“你在说什么?”


    严正川从善如流地改口:“没什么,就是感慨一下中峨两国人民的深厚情谊。”


    何长宜:……


    没听懂,但这狗比一定是在说她坏话。


    周诚终于迟缓地反应过来,想起了他来找何长宜的本意。


    “何姐,你给我们出个主意吧,怎么才能在老毛子的眼皮底下把犯人运回国啊?”


    何长宜:“精神病诊断证明?”


    周诚当即否定。


    “不行,严队不让我们在火车上开精神病院!”


    严正川:……


    “不是,你等等,我原话是这个意思吗?”


    俩人都不理他,自顾自地头脑风暴。


    “直接打晕后运上火车。”


    “不行不行,万一半路醒过来怎么办?”


    “要不打断手脚毒哑得了。”


    “嘶,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哎呀,他们杀人的时候也没觉得残忍,你可怜这帮人干嘛。”


    “说得也是哈。”


    严正川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对话。


    “我说你们能不能干点不违反法律的勾当啊?回头把这波嫌犯运回国,你们是不是打算直接入住他们隔壁监狱?”


    周诚嘿嘿傻笑两声。


    何长宜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


    “想要合法,那还不好办?我找一车货从莫斯克运回国,中途不停车,不卸货,你就把人往货运车厢里那么一塞,等过了国境线再放出来,这不就齐了吗?”


    严正川原本还不放在心上,可越听越觉得有戏。


    “哎,何老板,你那趟运货火车什么时候发车?”


    何长宜故作吃惊地从桌上爬起来。


    “领导,货运火车你拿来运犯人,能不能干点合法的勾当?”


    严正川泰然自若。


    “没办法,都是跟你混的,我这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也学坏了。”


    何长宜:……


    何长宜发自内心地说:


    “领导,您还是要点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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