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偷逃走了。
他们屁滚尿流地跳上卡车, 像一群火撩尾巴的耗子,一头扎进后车厢篷布下,指望这层薄薄的布料能够阻挡子弹。
惊慌失措的卡车司机将车开得七扭八歪, 在马路上画起了S形, 轮胎与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与此同时,整条街都被枪声惊醒
从街头到街尾,一扇扇窗户亮起了灯, 不安的人影在窗前一闪而过。
何长宜盯着卡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才收起手|枪,拍了拍紧绷的小黑狗。
门外传来大力的敲门声, 保安队长大声喊道:
“何小姐, 您现在还安全吗?”
何长宜拉开一条缝,把狂吠的小黑狗挡在门内。
“我没事, 多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刚刚看到有人沿着大楼外铁梯往楼上爬, 你们是不是需要安排人手出去检查一下?”
保安队长耸了耸肩。
“我只负责楼内的治安,大楼外面可不归我管。既然您没事,那我们就继续巡逻了。”
话是这么说, 但一队的保安都挪不动腿似的, 眼巴巴盯着何长宜看。
于是何长宜散了一包最便宜的钟国香烟,这群保安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临走前还说:
“何小姐您今晚可以睡个好觉,我们会一直留在三楼, 绝对不会放进来一个小偷。”
何长宜:……
是哦, 不会从门口放进来, 但可以从窗户放进来呢。
保安指望不上,她也不能天天熬夜看仓库,耿直和郑小伟更派不上用场, 来了就是给小偷送人头。
何长宜想了想,决定去警察局雇个本地警察。
不算什么稀奇事,一些峨罗斯商店会专门雇佣警察站岗。
太平洋对岸阿美莉卡也有类似情况,一些高档社区给警局缴纳高额献金(保护费)后成为警方的重点保护对象,和一街之隔的贫民窟相比,治安环境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毛子警察在赚外快方面也不遑多让。
只要在商店里站一站,就能轻松挣到兼职工资,而且还不用缴税。
何长宜联系了一位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超大号警察,给出一小时一千卢布的价码,对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这一晚上赚的钱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高,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警察下班后直接全副武装地从警局来到仓库,豪迈地表示让何长宜放心回去睡觉,只要有他在,别说是小偷了,就算是耗子都别想钻进来。
何长宜对此持保留态度。
不过警察合法持枪,合法抓人,合法杀人,就算打死几个小偷也不需要考虑后果。
哪像她这种平民,用来防身的手枪还得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借题发挥。
虽说不指望这个警察真能开枪干掉小偷,但能吓走也行,毕竟她这儿开门做生意,也不好总见血。
上岗前,警察冲何长宜亮了亮腰间的枪套,踌躇满志地说:
“一小时一千卢布,我要在这里干到退休,到时候我就会有一栋大别墅和一辆进口车,钟国老板,希望你不要后悔。”
何长宜挑眉:“您要是能彻底赶走小偷,我送您一台钟国汽车都行。”
警察大笑:“那我可要挑一台最贵的!”
第二天一早,何长宜就去了商店,看看第一夜警察站岗的效果怎么样。
然而,当她进门后,却发现仓库里满地狼藉,窗外指头粗的铁栏扭曲变形,而那位言之凿凿要干到退休的警察面如土色,瑟瑟发抖蜷在角落,身上的警服凌乱极了。
何长宜问:“出什么事了?!”
警察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不说发生了什么,先找何长宜要走九千卢布的工资,把钱揣进口袋后当场就要辞职。
“我不干了,这太危险了,你找其他人吧!”
何长宜拦住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察说:“他们有枪,很多的枪!我差点就被打中!”
何长宜问他:“你的枪呢?”
警察急着要走,一把掀开腰间枪套,里面空荡荡的,比他的秃头还空无一物。
何长宜:……
这年头兼职的警察都虚构简历了。
警察理直气壮地说:“你可没雇我抓贼!”
——真棒,她花钱雇警察来一个遭贼的仓库当吉祥物。
何长宜努力心平气和地说:“我加钱。”
警察纠结了一会儿,忍痛拒绝了。
“不,我还不想现在就死。”
雇来的警察拿钱跑路,何长宜开始认真思考要不也别等新店开业了,现在就地把彩电卖完得了,也省得小偷惦记。
可她心里明白,就算卖了彩电也没用,小偷团伙已经盯上了商店和仓库。
即使偷不着最值钱的彩电,能偷点罐头、衣服也行,总之贼不走空。
何长宜痛骂那个不知名的向小偷泄露消息的家伙,对方一定正躲在暗处得意,成功给她找了个大麻烦。
耿直不知从哪儿找来几把斧头,气势汹汹地要留下守夜,而郑小伟犹豫又犹豫,小心翼翼地劝何长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何长宜沉着脸,不发一言。
要是让本地犯罪团伙知道她是个好捏的软柿子,那新店也别开了,要不然将来进店的顾客都是来零元购的。
她给阿列克谢打了一通电话,问他有没有要找工作的退役战友,学历外形性别通通无所谓,只要求靠谱忠诚,每月工资三千美金,奖金另算。
阿列克谢没回答,反而先问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要找保安。
何长宜没告诉他,要不然这头熊要开着那辆破车从莫斯克连夜赶来,说不定车上还塞满了军火。
阿列克谢却像是猜到什么情况,在沉默片刻后,忽然让何长宜回莫斯克。
“祖母生病了。”
何长宜握着话筒的手瞬间捏紧,顾不上小偷和仓库,连声追问:
“是什么病?她现在情况怎么样?看过医生了吗?”
阿列克谢言简意赅地说:“她还好,但如果你能陪着她的话,我想会更好。”
何长宜有些不确定维塔里耶奶奶是真的生病了,还是阿列克谢想让她回莫斯克的借口。
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先安排好这边的事,再去莫斯克探望维塔里耶奶奶。
“我明天就回去,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维塔里耶奶奶。我认识几个医生,或许他们可以帮得上忙。”
隔着电话线,阿列克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不用拜托,她是我的祖母。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带她去医院的。”
挂断电话,何长宜吩咐耿直和郑小伟,让他们在店外和大楼外各挂一条峨语横幅,上面就写“钟国商店大促销,全场商品六折起”。
耿直还没说话,郑小伟先不乐意了。
“好端端的,干嘛突然打折,这不是要少赚钱吗?”
何长宜说:“少赚总比没得赚强,今天能卖多少就卖多少,仓库里尽量不留货物。”
她就不信了,就算小偷是一群武装耗子,面对清空的仓库他们还能抢什么,空气吗?
耿直关心的则是“这都快中午了,事先也没通知,有那么多的客人来买吗?”
何长宜说:“等下我写一张促销单,你去楼下找管理员,他那儿有复印机,你复印一千份,拿着去附近的居民区和工厂发放。”
耿直响亮地应了一声,在等待传单制作的期间,他拎起扫帚去打扫店内卫生,又喊郑小伟拿抹布去擦货架和柜台。
郑小伟磨磨蹭蹭的,在那儿一个劲的心疼彩电。
“唉,这好端端的新电视要便宜卖了……老毛子他们看得懂彩电吗?就这破地方,有个黑白电视就不错了,彩电也太抬举他们了吧。”
何长宜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别偷懒了,快去!”
郑小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不敢磨洋工了,小跑着追上打扫卫生的耿直,悄悄嘀咕:“你就瞎积极吧!”
耿直不惯着他,随手将拖把也塞郑小伟手里。
“赶紧的,等下把地也擦两遍!”
当着何长宜的面,郑小伟忍气吞声地接过了拖把,心里暗骂老毛子地界风水不行,榆木脑袋居然也能开窍,还学会在老板面前争表现了。
何长宜匆匆写好了横幅和促销单,虽然有些简陋粗糙,但降价的单词加粗放大,最能吸引眼球。
耿直拿着模板传单去找管理员,管理员一边掏钥匙打开复印机上的锁,一边啧啧称奇。
“你们老板又想出了一个赚钱的方法,她可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让我猜猜她这次能赚多少钱……什么,彩电只要二十万卢布?!真的彩电?只要二十万卢布?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耿直急匆匆地拿着印好的传单要走,被管理员拽着胳膊不放,他无奈地用不熟练的峨语说:
“是真的,但只有一千台,你要买就快点,晚了就来不及。”
管理员松开手,耿直嗖地一下就蹿出去了。
时间有限,他得赶紧把传单都散出去!
管理员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当机立断地转身就走。
一千台彩电还不够本地的工厂领导们抢呢,他得赶紧回家取钱。
就算自家不舍得使用昂贵的彩电,送给上级也是一件相当体面的礼物。
当耿直和郑小伟出去散传单,何长宜将仓库里的货物往架子上放,彩电被她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
当她在店内忙忙碌碌的时候,外面的弗拉基米尔市民已经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什么,钟国商店居然要大促销?
全场商品六折起,商品名单里居然还有钟国彩电?!
有人忍不住去看日历。
这真的一个寻常的工作日,而不是胜利节、国庆节或谢肉节吗?
当传单发出去后,第一批客人迫不及待地来到商店,举着传单不断向何长宜确认:
“这是真的吗?全场六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何长宜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无论您想要买什么,售价通通打六折。”
“无论什么?即使是最贵的羽绒服?”
何长宜颔首:“即使是羽绒服。”
顾客们沸腾了,饿虎扑食一样冲向摆满了商品的货架。
“就算花光存款,我也要买走所有能买的东西!”
“存款会贬值,可白糖不会,它只会越来越贵,直到比我的工资还要高!”
每个人都拼命地往自己的袋子里扒拉商品,甚至连价签都顾不上仔细看,仿佛这不是一次大促销,而是一场免费赠送。
发完传单回来的郑小伟都看傻了,这还是之前那帮买条绳子都要抠抠搜搜货比三家的老毛子吗?
这怎么跟国内过年前的大采购似的,钱都不是钱了,逮着东西就买,好像买少了就要吃亏。
正愣神呢,他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巴掌。
郑小伟“哎哟”一声,捂着肩膀回头看,耿直没好气地说:
“好狗不挡路!你又磨什么洋工,赶紧干活去!”
郑小伟跳着脚骂:“哎,你说谁是狗呢?”
何长宜路过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还磨蹭?快去收银台,我记得你单手数钱从没出过错,还会分辨卢布真假,赶紧发挥你的特长。要是敢收错了钱,我就把你扔到莫斯克河喂鱼。”
郑小伟一抹脸,满脸堆笑:“哎,哎,我这就去!”
管理员带着好不容易从银行取出的钱赶到钟国商店,没想到只一会儿工夫,里面人就多到挤不进去。
他着急地冲着里面喊:“彩电,彩电,请给我留一台彩电!”
外围的顾客一听还有彩电这稀罕玩意儿,立刻也喊道:
“多少钱?我也要一台彩电!”
“钟国彩电?我应该也买得起。”
管理员更急了,看看一旁高高的窗户,心一横爬了上去,单脚险险站在狭窄窗台上,冲人群中的钟国老板大喊:
“我们是朋友,你得先把彩电卖给我!”
放学后,娜斯佳和萨沙举着传单,不住地追问谢尔盖:
“爸爸,今天是钟国的什么节日?为什么钟国商店要办促销活动?是因为庆祝他们的战争胜利了吗?”
谢尔盖被问出了一脑门汗,艰难地说:
“呃……不然你们去问一问祖母?”
萨沙说:“可祖母说您小时候在钟国住了很长时间,而且您还上过钟国小学!”
谢尔盖更尴尬了。
“祖母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们,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尔盖的母亲在五十年代时曾作为联盟专家被派往钟国工作,按照规定,派遣时间超过半年以上的专家可以携带家属。
谢尔盖的父亲决定留在联盟,他在这里有工作,祖国需要他。
而谢尔盖则跟着母亲来到了钟国,他被安排在一所钟国小学入学,并由于住在机关大院中,他经常与邻居钟国小孩一起玩耍。
在联盟撤走全部专家时,谢尔盖与小伙伴互换了通讯地址,经常跨国通信,直到两国关系破裂,双方的交往才彻底中断。
对于童年在钟国的这一段经历,谢尔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无所谓。
事实上,他对钟国的印象极为深刻,特别是当时钟国对联盟专家和家属的接待标准极高,衣食住行无不妥帖,每餐都有黄油、牛奶和肉食,甚至比他们在国内的生活条件还要好。
小谢尔盖在刚回国时很不适应,还天真地问父母能不能把他送回钟国。
但在后来,两国交恶,政治倾轧下为了自保,谢尔盖开始违心说他很讨厌钟国,说多了似乎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如果不是这家新开的钟国商店和美味到让人记忆复苏的罐头,谢尔盖大概不会想起他曾经对钟国的喜爱。
“太久了,那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我当时还是你们这么大的小孩……”
谢尔盖陷入回忆,娜斯佳则一把拉住萨沙就要走。
“我告诉过你的,爸爸才不会知道这些,他早就忘记了钟国,他对钟国的了解还不如我们!”
萨沙争辩道:“要是我小时候去过钟国,我就不会忘记!”
娜斯佳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谢尔盖确实听到了。
“所以妈妈说得对,爸爸是笨蛋!”
谢尔盖在背后伸出手。
“……等等,我可以解释!”
两小只已经手拉手地走远了。
“我带上了全部的零花钱,你呢?”
“我带了更多!妈妈让我帮她买钟国面霜,妈妈说她的脸变得更加年轻了。”
“你猜爸爸带了多少钱?”
“我猜是能够买一箱罐头再加一箱钟国伏特加的钱,那可是他的最爱!”
“真希望我有钱,那样我就可以买钟国彩电,这样祖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不会太无聊了。”
“我将来会带着祖母去钟国留学,她可以直接在钟国看电视!”
谢尔盖终于追了上来。
他一手一个,将两小只同时夹在胳膊里,使劲一搂就拽着两人的脚离开地面。
他疼爱地骂道:“你们两个小坏蛋难道要抛下我去钟国商店抢购吗?我们三人之中,难道还有人比我更了解钟国吗?”
娜斯佳被逗得大声尖笑,萨沙挣扎着说:“可你不是已经忘记钟国了吗?”
谢尔盖说:“当然不,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相当深刻。悄悄告诉你们两个,其实我会说钟国话,你们祖母对钟国的了解都不一定有我多。”
萨沙:“哇哦!”
谢尔盖正享受儿子的崇拜时,娜斯佳敏锐发问:“那今天是钟国的什么节日?”
谢尔盖卡壳了:“呃……”
娜斯佳挣扎出来,直白地说:“爸爸,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了解钟国啊。”
谢尔盖:……不年不节的,钟国老板凭什么要办促销活动啊?!
第62章
来抢购的顾客塞满了整间钟国商店!
商店外的走廊上全是人, 耿直和郑小伟从来没有同时接待过这么多的顾客。
人手严重不足,何长宜紧急找来清洁妇,请她临时充当售货员, 又找来大楼保安队, 帮忙维持商店秩序,顺便将试图趁乱顺手牵羊的家伙都踢出门。
接着她在走廊上拉起一条警戒线,顾客分批限时进店采购, 出店一批再放进一批, 店内始终保持忙而不乱的接待节奏。
货架上的商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相对的是, 钱箱里的现金不断增加。
顾客们你争我抢, 完全陷入疯狂,往往是耿直才从仓库里拿出补货的商品, 还不待他摆上货架, 无数只手伸过来,下一秒放着商品的箱子就空了。
郑小伟收钱收到老眼昏花,数钱的唾沫都干了, 卢布在他眼里还不如手纸, 至少后者能让他上厕所,而不是憋尿憋到肚子疼。
而新来的清洁妇在度过最初的手忙脚乱后,变得越来越熟练,而且因为她是峨国人, 交流起来更方便, 还能为初次来的顾客介绍钟国商品。
“这是钟国辣酱, 非常刺激,把它涂在黑面包上,再盖上一层酸黄瓜, 吃起来棒极了!”
实惠平价的日用品是最快卖完的,之后是服装和鞋子,何长宜亲眼看到一位彪悍的峨罗斯大姐把她不情不愿的儿子扯过来,将一件女士毛衣在他身上比划。
儿子抗议:“妈妈,这是女装!”
大姐不在意地说:“我知道,但这件衣服是最合适你的,便宜而且质量好。看看这个尺码,你可以一直穿到高中毕业!”
儿子试图反抗:“不,我不会穿着一件女人衣服去上学!”
大姐不为所动:“那你就去穿你爸爸的旧毛衣吧!”
儿子气得脸都涨红了,大姐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慰了一句:“别这样,你可以把毛衣穿在棉服里面,不会有人看到的。亲爱的,难道你就不想有一件新衣服吗?”
儿子有些动摇,这时另一个峨罗斯大姐走了过来,看到毛衣就是眼前一亮。
“我喜欢这件毛衣,售货员小姐,请给我拿一件。”
何长宜笑眯眯地说:“这是最后一件了。”
两位峨罗斯大姐目光对视,火花四溅,前一位大姐的儿子也不纠结了,急忙喊道:“我们先来的,就要这件毛衣!”
何长宜看热闹不嫌事大,轻声提醒道:“但这是一件女装。”
儿子坚定道:“不,从现在开始,它是男装了!”
先来的大姐和儿子带着毛衣急匆匆地去结账,后来的大姐遗憾地问:“还有没有多余的?”
何长宜将人领到放着毛线的货架前。
“毛衣是没有了,但有质量和花色都很棒的毛线,还免费附赠一本编织手册。”
后来的大姐眼睛亮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货架上的商品种类越来越少,卖光了就不再补货。
得到消息晚了的顾客也不挑了,有什么就买什么,加快了货架清空的速度。
相比之下,彩电的销售速度就显得有些缓慢。
这倒不奇怪,二十万卢布对峨罗斯的普通人家庭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从联盟时期走过来的老人一辈子的积蓄也没有这么多,毕竟以前卢布的币值多年稳定不变,谁也想不到还会有大跳水的这一天。
不过彩电的目标客户也不是普通人。
何长宜瞄准的是本地红色厂长。
红色厂长是指联盟时期被苏共指派国营工厂的经理,他们的政治性远高于专业性,由于实际控制了工厂,即使联盟解体后,红色厂长也仍旧是峨国内部的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统治着本国的工业。
这些厂长是工厂的皇帝,在普通工人生活困顿、食不果腹的时候,他们依旧能享受相当优渥的生活条件,出入乘坐伏尔加小轿车,住在豪华的厂长楼,卢布的贬值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价值二十万卢布的彩电对普通工人来说是天价,而对于红色厂长们来说,只不过是他们可以在卧室摆上一台新电视,增加点睡前娱乐而已。
果然不出何长宜所料,陆陆续续有秘书打扮的人上门,直奔彩电所在区域,在现场看过实物后,二话不说就要下单。
唯一的差别是,有的秘书往柜台上拍出二十万卢布的支票,而有的则是熟稔地找何长宜商量,能不能用价值二十万卢布的废钢来换彩电。
付支票的秘书见状,立刻灵活地收起支票,也要求用废钢来换彩电,不过他要换五台——厂长、副厂长、总工程师、财务主管,还有他本人。
何长宜笑眯眯地答应了。
毕竟卢布到手就开始贬值,还不如废钢能保值。
留下一张加盖公章的废钢销售合同后,秘书们高高兴兴地带着彩电以及配套的转换插头走了。
虽然中峨的标准电压都是220V,但峨罗斯的插头插座和钟国的截然不同,钟国产的电器无法直接插电使用,需要配备一个转换插头才行。
何长宜在国内采购彩电的同时也买了相应的转换插头,这会儿出国的人没有后世那么多,对转换插头的需求量不大,她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货。
随着下班时间的临近,顾客人数达到了这一天的峰值。
耿直和清洁妇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而郑小伟数钱数到眼睛发直,动作如机器人,就算是他这种看到钱就眼睛发亮的人,这会儿也只想吐了。
轮班的保安换了三波人,现在他们即使看到小偷也只会往对方屁股上踹一脚,毫无之前的干劲。
要不是何长宜此前承诺会支付高额加班费以及晚上聚餐时不限量的钟国伏特加,这帮保安早就想撂挑子跑路了。
在亢奋的顾客和麻木的员工中,只有何长宜依旧精神奕奕,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她的地方。
耿直看到老板后默默给自己打气,他可不能被老板比下去太多;
郑小伟则在心中哀叹,这个女人是铁打的吗,怎么她都不会累啊……
清洁妇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涸的嗓子,继续精神饱满地向来咨询的顾客解答问题。
她的女儿下学后过来帮忙,跟在妈妈身后观察了一会儿后,很快就能上手,成了店里年纪最小的编外售货员,还眼疾手快地揪出了一个将保温杯往自己袖子里塞的家伙。
仓库已经完全空了,店里只剩摆在货架上的商品。
这些留到最后的商品原本不算受欢迎,在仓库里积压了有一段时间,而这会儿顾客们也不挑了,但凡东西能用得上,便急急忙忙先买下来,毕竟只要原价的六折,要是买两件的话,第二件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娜斯佳和萨沙一左一右牵着谢尔盖的手来到中国商店时,映入眼帘的就是空荡荡的货架。
“糟糕,我们来的太晚了!”
萨沙小嘴一撇,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最喜欢的钟国玩具卖完了!
谢尔盖也急了:“怎么会这样?!我一下班就去接你们放学,最快速度赶来,怎么会没货了?!”
娜斯佳最冷静,放开谢尔盖的手,径直朝还有商品的货架跑去。
“爸爸,别犹豫了,我们得赶紧买东西,别管是什么,一定比外面的商店要便宜得多!”
经娜斯佳这一提醒,谢尔盖也反应过来,拉着萨沙就往里面跑。
“娜斯佳说得对,我们得赶紧抢购,否则连最后的商品也没有了!”
谢尔盖抢到了五双丝袜、三瓶风油精、两个计算器和一盒剃须刀片,以及一瓶看起来有些古怪的中国调料——发红的琥珀色液体,瓶底似乎有一点沉淀物,和他曾经见过的中国调料完全不同。
谢尔盖犹豫片刻后,还是断然买下了这瓶陌生的中国调料。
管他呢,能买到就行,他可不想错过了这次大促销!
萨沙则是在货架底下发现了一盒不慎被踢到角落的泡泡糖。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伸手去够,当掏出那盒沾满了灰尘的泡泡糖时,他转涕为笑,迫不及待用衣襟擦了擦,高兴地说:“我就要这个!”
娜斯佳的收获是最丰盛的。
她直接找到了何长宜,可爱吧唧地仰头看她,用嫩生生的奶音说:
“美丽的钟国小姐,我想送我妈妈一盒面霜,但我来得太晚了,放着面霜的货架已经空了,请问您的仓库里还有没有卖出去的面霜呢?”
何长宜一看到娜斯佳就忍不住笑,带着她来到柜台后,拿出一盒准备留着自用、没拆封的面霜,还把郑小伟藏起来准备开小灶的罐头一并递给了小姑娘。
“好孩子,你的妈妈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荣。”
娜斯佳抱着罐头和面霜笑眯了眼睛,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何长宜的衣角,在她俯下|身时,羞涩地踮起脚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像一只蓝眼睛的小猫咪。
“谢谢您!您简直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美丽善良!”
何长宜眉开眼笑,恨不能将小姑娘抱起来举高高,不过她还是严谨地先纠正一下用词。
“不,不是公主。”
她冲小姑娘眨眨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一个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每个女孩都是自己人生的女王,不需要等待王子的拯救。”
娜斯佳听得似懂非懂,何长宜摸了摸她漂亮的小辫子。
“没关系,将来你会明白的,只需要记住,你才是你生命里唯一的救世主。”
当娜斯佳拿着战利品凯旋而归时,收银台前的排队长龙中,萨沙已经忍不住扯开了泡泡糖的包装,并往自己嘴里塞了一节糖条。
娜斯佳大踏步地走过去,批评道:
“萨沙,你还没有付钱!”
萨沙口齿不清地说:“我马上就会付的,反正我也会买,我只是提前了几分钟吃而已。”
娜斯佳又不赞同地看向谢尔盖。
“爸爸,你应该管好萨沙!”
谢尔盖还在研究那瓶陌生调料,心不在焉地说:“好,好,我的小老虎,我会的……”
他将娜斯佳拉到身前,正要问她去哪里了,就看到她怀里抱着的罐头和面霜。
“娜斯佳,你是在哪里卖到的?售货员分明说罐头已经全部卖光了。”
周围排队的顾客都竖起了耳朵,他们和谢尔盖来的一样晚,进店时罐头已经销售一空,据说仓库里也没有了,那么这个小姑娘是从哪儿找来的罐头?
娜斯佳骄傲地昂起下巴,大声地说:“这是秘密!”
谢尔盖失笑,从她怀里接过罐头,免得周围的人对他的女儿和罐头虎视眈眈。
“好吧好吧,你这只能干的小老虎。喔,还有面霜,妈妈今天一定会很高兴的。”
娜斯佳骄傲地说:“我一直都很能干。”
谢尔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心中满是对女儿的疼爱。
他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父亲,他有两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孩子。
当谢尔盖柔情万种的眼神经过萨沙时,他的感慨顿时一卡。
萨沙在旁边玩得不亦乐乎,鼓着脸努力吹出一个大泡泡,然而泡泡被不小心吹破,糊了他半张脸。
谢尔盖:……好吧,人不能同时幸运两次。
一家三口结账走人,当进入居民楼时,谢尔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袋子,忍不住说:
“这可真是太便宜了!我从来没有买过这么便宜的商品,只花了平时一半的价格!要是再早来一点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买到更多。”
上楼梯时谢尔盖遇到邻居,正是此前口口声声说钟国商品质量差、却偷偷去钟国商店采购的家伙。
他看看谢尔盖拎着的袋子,了然的问他:“你也去钟国商店了吗?只买了这些?”
谢尔盖遗憾地说:“我去的太晚了,都怪该死的工厂,明明只发一半工资,却要求我们全天上班。”
他又问邻居:“你买了什么?我怎么没在商店见到你?”
邻居诡谲地笑了:“你当然不会见到我,因为我中午就去商店采购了!”
谢尔盖:?
邻居得意地说:“我在收到传单的第一时间就坐公交去了商店,当时货架上摆满了商品,我还抢到了钟国伏特加,冷藏后的滋味简直棒极了!”
谢尔盖:“……所以你下午没有去上班?你请假了?”
邻居怜悯地看向他。
“可怜的家伙,现在谁还在乎请不请假,就算科长扣掉我这一天的工资,我买钟国货省下的钱也远比工资要高。”
谢尔盖呆若木鸡,原来还能这么干……
萨沙“啪”地一下又吹破了泡泡,大声地说:“爸爸,要是你不去上班直接去钟国商店就好了,那么我就不止有一盒泡泡糖了!”
邻居没忍住,当面笑出了声。
娜斯佳捂住萨沙的嘴,扯着他往家里跑,恨铁不成钢地小声骂他:
“你这个小蠢蛋!”
萨沙:“呜呜呜呜呜(我不是蠢蛋)……”
谢尔盖的妻子瓦莲京娜在看到他们带回来的商品后,喜笑颜开,挨个亲了一遍丈夫和孩子们。
“太好了,我的丝袜都已经破得不能穿,现在我又能穿上新丝袜和高跟鞋去跳舞了。”
娜斯佳喊道:“妈妈,是我买的面霜和罐头!”
瓦莲京娜亲热地将女儿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她的小脸蛋。
“我的小娜斯佳,我最爱的女儿,你是我们的骄傲……”
谢尔盖的母亲奥列西娅拿起风油精看了看,赞道:“这很不错,抹一点在额头上能让人更加清醒,而且还能治疗蚊子叮咬,非常实用。”
原本被邻居打击得够呛的谢尔盖默默挺起了胸膛,
瓦莲京娜拿起了计算器,说:“这里有两个,我们可以转手卖出去一个,只要比商场里稍微便宜一点,那些工程师和技术员一定会买的。”
谢尔盖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瓦莲京娜又拿起了琥珀色的调料瓶,随手拧开瓶盖,凑上去闻了闻。
“呃……”
她移开鼻子,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说不上是好闻还是难闻。
“谢尔盖,你买了什么回来?闻起来很奇怪,这是做什么用的?”
谢尔盖的胸膛微微低下去一点。
他小声地说:“我猜,这大概是一瓶调料?”
瓦莲京娜:“调料?”
她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调料,闻起来很古怪。”
奥列西娅奶奶从她手中接过调料瓶,也凑上去闻了闻,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在钟国没有吃到过类似味道的食物。”
谢尔盖的胸膛似乎低下去的更多了。
娜斯佳和萨沙在祖母身边像两个跳跳熊一样来回蹦跶。
“给我闻闻,给我闻闻!”
可在闻到调料瓶内的气味后,两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开始皱鼻子。
萨沙:“这一点都不好闻!”
娜斯佳:“闻起来像是坏掉的鲱鱼罐头。”
谢尔盖也闻了一下,被熏得一个踉跄,还要努力解释:
“或许……钟国人就喜欢这个味道呢?”
奥列西娅奶奶戴上老花眼镜,对着灯光仔细去看上面的中文。
“鱼……露……”
她看向垂头丧气的儿子,决定还是不要打击他购买钟国商品的热情。
“你说得对,也许一些钟国同志就喜欢这个味道,就像他们有的人也吃不惯我们的奶酪一样。”
谢尔盖拼命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他也不能理解什么人会喜欢吃像是夏天渔场暴晒后的腥臭味道……
钟国商店。
在送走最后一名试图从空货架上挖到点什么的顾客后,郑小伟一把盖上钱箱,行尸走肉般站了起来,朝着仓库走去。
他今天要奢侈一把犒劳自己,开一瓶从老家带来的鱼露做菜。
耿直正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垃圾,突然听到仓库传来一声惨叫,下一秒,郑小伟从仓库里冲到他面前。
“我的鱼露呢?!我放在最下面箱子里的鱼露呢?!”
耿直淡定地说:“我拿出去摆货架上了,你忘了,老板说要把仓库里的东西都卖了的。”
郑小伟哀嚎:“那可是我的鱼露啊!!!”
耿直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他:“你就当是请峨国人民尝尝钟国特产吧。”
郑小伟更悲愤了。
老毛子懂个屁的鱼露!
此时,远处的谢尔盖打了个喷嚏。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硬着头皮将鱼露在汤里滴了一点,还别说,虽然闻起来挺臭,但意外的吃起来还不错,汤的味道似乎更加浓郁鲜美了。
他试图将这个发现分享给家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汤碗挪得离他远了一点,两个孩子紧紧抿着嘴,仿佛他会强行把鱼露塞到他们口中。
谢尔盖:他看起来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我是认真的,这真的吃起来还不错。”
瓦莲京娜温柔地将一片香肠放到谢尔盖的盘中。
“亲爱的,你一定是以前吃了太多过期的鲱鱼罐头,尝尝香肠吧,这会让你的舌头好受一些。”
谢尔盖:……到底是谁进口的鱼露?!
第63章
仓库彻底清空了, 商店的货架也一样。
何长宜大手一挥,关了商店门,带着耿直、郑小伟、清洁妇母女以及保安队一行人, 直奔附近的格鲁吉亚餐馆。
由于苏慈宗是格鲁吉亚人, 因此格鲁吉亚菜一度在联盟非常流行,加之该菜系用料实在,滋味浓郁油脂丰富, 饱受联盟人民的好评, 因此即使钢铁慈父亲自去向马克思汇报工作后,格鲁吉亚菜在联盟的受欢迎有增无减。
听到要去格鲁吉亚餐馆吃饭, 外国人耿直和郑小伟还没什么感觉, 本国保安队的大叔和小伙子先兴奋起来,清洁妇的女儿高兴得拉着母亲的胳膊直晃。
“太棒了妈妈, 我们要去吃格鲁吉亚菜了!”
清洁妇摸了摸女儿的脸, 尽管嗓子哑得说不出来话,依旧满脸都是笑。
保安队的队长开玩笑道:
“何小姐,我们要吃到让餐馆端不出来多余的菜, 你会后悔请客的!”
何长宜扬眉道:“哦?只是吃饭吗?”
她拉出来藏在柜台下的一箱二锅头, 保安们在看清是什么后立时欢呼起来。
原本看到今天商店的抢购盛况,他们还以为钟国伏特加已经全部卖光,没有多余的呢。
不用何长宜动手,年轻保安立刻抢上前, 主动将一箱二锅头扛在肩膀上, 走起路来脚步轻快极了。
何长宜对保安队长说:“不如让我们来打个赌, 看看谁能清醒到最后。”
保安队长:理论上应该是他和他的棒小伙们,但为什么会有种令人不安的预感呢……
一行人簇拥着何长宜前往一条街以外的格鲁吉亚餐馆,此时天色已黑, 路上行人寥寥,偶有不怀好意的目光从暗处投来,但在看到人高马大的一群保安后又悄然移开。
何长宜一手拎着装满了现金的箱子,一手插兜握枪,直到走进餐馆,她才放松下来。
箱子里的钱只是今天营业额的一小部分,何长宜在下午时抽空将绝大部分的现金存到了峨国银行,剩下的这些由于银行已经停止营业,她只得随身携带。
如今何长宜手上的现金分成了国内国外两部分,国内钢厂支付的货款在过一手后就转给供货的厂商,两边都是人民币结算,盈余部分用于投资,主要是房地产和黄金;而她在峨国开店收到的卢布则用在一些只收取本国货币的场合,比如缴税和支付运输费,留存部分则用来炒汇,赚取美元和卢布的汇率差。
何长宜的资产以一种稳健而快速的速度在增长,在短时间内就突破了一百万美元的大关,而且还在不断上升中。
不过在外人眼中,何长宜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完全无法将她和暴发户联系起来。
而与何长宜相处时间长的耿直和郑小伟也看不出来,郑小伟还和耿直悄悄咬耳朵:
“老板怎么点了这么多的菜?又是羊排又是烤鸡,还有炖牛肉,这帮老毛子吃得明白吗?给他们吃不是浪费了嘛。”
耿直说:“浪费什么,老板点的菜,轮到你当家做主了?你应该偷乐才对,要是姓郑的点菜,你就准备吃青菜豆腐吧!”
郑小伟小声嚷嚷:“什么青菜豆腐,好歹也会有条鱼……”
耿直“嘁”了一声:“十个人吃一条鱼,鱼头都轮不上你嗦。”
郑小伟反驳:“放屁!鱼才端上桌我肯定第一时间夹走鱼肚皮,你才去嗦鱼头!”
眼见又要吵起来,一本厚厚的菜谱被扔到两人中间。
耿直和郑小伟同步看过去,何长宜冲他们俩抬抬下巴。
“点菜吧,一人一道,今天敞开了吃,就算想吃炸鱼鳞都没问题。”
郑小伟谄笑着说:“老板,我就知道跟你干准没错!”
而耿直已经翻开了菜谱,煞有介事地将上面的菜名指给服务员看。
“这个,我要。”
服务员用峨语说了一连串陌生词汇,耿直听不懂,装着明白的模样点点头。
“是,对,就这样。”
郑小伟见状也急忙抢过菜谱,先是挑了道价格最贵的菜,正要招呼服务员,想了想,又暗搓搓翻到前面,重新选了一道价格中不溜的菜。
这家格鲁吉亚餐馆的布置相当家常,朴实无华,进门后就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外面街道路灯昏暗,餐馆内灯光明亮,充满了欢声笑语,胖乎乎的服务员大婶单手端着巨大的餐盘,身姿灵活地穿过桌子间的空隙。
何长宜懒懒地靠坐在椅子上,笑微微地看着众人笑闹聊天,时不时抿一口餐馆配餐用的葡萄酒。
作为葡萄酒发源地,格鲁吉亚的红酒风味独特,果味浓郁,入口后清爽而不黏腻,盛在透明玻璃杯中,像是一块液体红宝石。
餐馆上菜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端上来好几道开胃菜,有奶酪什锦、蔬菜土豆泥沙拉、核桃茄子卷,还有油炸玉米面包块。
小姑娘早已迫不及待的握着刀叉,对着奶酪虎视眈眈,被母亲轻轻拍了下手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露出腼腆的笑容。
何长宜笑着将奶酪盘朝小姑娘的方向推了推,都是自己人,她懒得来餐前发表感言和祝酒词这一套了,直接招呼大伙儿开饭。
保安队长是个讲究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钟国伏特加,朝何长宜举杯示意,二话不说先吸溜一口。
进店时他让餐馆服务员帮忙将白酒放到冰箱里冰镇,现在正是最适口的温度,冰冰凉凉的酒液一线入喉,唇齿留香,还没有火烧火燎的辣味。
保安队长连喝三杯,脸上涌起幸福的红晕,连声对何长宜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你挡子弹!为我们的钟国伏特加干一杯!”
郑小伟人都看傻了,直摇晃耿直的胳膊。
“这、这、这老毛子都这么能喝?!”
耿直不解道:“有啥奇怪的,不就是几杯酒吗?我看他们平时喝的不比这少啊。”
郑小伟尖叫:“可那是五十二度的二锅头!谁家喝白酒冰镇再喝的啊!”
何长宜笑眯眯地陪了一杯白酒,之后就任由保安队内战。
不一会儿,突然桌上一声响,众人闻声看去,原来是保安队长一头扎进了餐盘,片刻,他开始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何长宜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刚端上来的鸡肉塔巴卡。
“不用管他,你多吃一点,还在长身体呢。”
小姑娘就乖乖地点点头,拿起一块鸡肉蘸了蘸白色的酱料,继续快乐干饭。
郑小伟看小姑娘吃得香,也连忙去拿了一块,学这她的模样蘸了一大块酱,等喂到嘴里时才发觉不对。
“这什么味儿的啊?!”
耿直也吃了一块鸡肉塔巴卡,品品酱料,说:“像是核桃。”
郑小伟:……为什么会有人吃鸡肉要配核桃酱啊?!
他又去蘸红色的酱料,结果更崩溃了。
“这又是什么酱?!”
何长宜笑眯眯地插话:“是李子酱呢。”
酸酸甜甜的,还有浓郁的李子味,搭配鸡肉塔巴卡,吃起来充满了异域风味。
何长宜又提醒了一句:“不能浪费食物哦。”
郑小伟泪流满面:……他还不如空口吃鸡肉呢。
随着一道道菜端上来,餐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彻底放开了,唱歌的,拼酒的,比赛谁能空口吃掉最多辣酱的,几乎要掀翻屋顶。
小姑娘像个小仓鼠似的捧着船型奶酪饼,吭哧吭哧地从船头吃到船尾,吃得满脸都是黄油和奶酪。
清洁妇温柔地看着女儿,时不时轻轻将她的长发梳到耳后。
保安小伙们一手油炸羊排一手油炸土豆,吃得满嘴流油,混着酒意,露出梦游般的幸福表情。
耿直和郑小伟争论桌子上那道名叫“Khinkali”的蘑菇羊肉馅儿大包子到底和国内的灌汤包有没有关系。
耿直:“肯定有关系,你看吃法都是一样的,说不定就是古代传过来的。”
郑小伟:“哎哟,你个历史考不及格的还古代上了,丝绸之路经过峨罗斯吗?”
耿直:“你还说我,你考历史都是作弊,我都看见你的小抄了!”
郑小伟:“我作弊是我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不也做个小抄?”
耿直:“哼!我考不及格是我脑子不聪明,你作弊是你道德有问题!”
这俩已经彻底歪题歪到十万八千里,谁也顾不上格鲁吉亚大包子了,就差直接上手打起来。
保安队小伙子听不懂中文,趁乱在一旁起哄:
“上,上啊!真正的男人要靠战斗决定胜负!”
何长宜靠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葡萄酒,看桌上群魔乱舞,难得感到懒洋洋的安宁。
真好啊。
她从盘中捡了两颗坚果,精准地砸到耿直和郑小伟脑门上。
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突然被砸了一下,见砸的人是老板,吓得火气都没了。
何长宜说:“你们俩要不打一架得了,男人动手不动口,你们吵到我眼睛了。”
耿直、郑小伟:?
哪有老板怂恿员工打架的?
还有,他们吵归吵,但吵到耳朵也就罢了,是怎么吵到眼睛的?!
胖乎乎的服务员大婶将一个脸盆那么大的汤盆墩到餐桌中央,大声地说:
“Khashi(牛杂大蒜汤)!正好让这帮醉鬼都醒醒神!”
汤里放了超量的蒜泥调味,还没喝就能闻到大蒜特有的浓郁味道,正适合酒后来上一碗清醒清醒。
何长宜让人把保安队长摇醒来,往他嘴里灌了一碗牛杂大蒜汤,队长迷蒙的眼神清醒了一瞬,拍着桌子说:
“再给我来一瓶!我没醉!我要清醒到最后!”
酒酣饭饱,满桌的菜被吃得七七八八,连最后上的甜点坚果棍子糖都被吃完了。
何长宜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现金去结账,又安排醉醺醺的保安队互相搀扶着回大楼。
醉鬼上街,除非能遇到另一队人数相当的醉鬼,否则就算是抢劫犯也不会乐意来碰晦气。
清洁妇母女则被何长宜带回了租住的房子。
太晚了,让她们跟着保安队回去不放心,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等明天一并回大楼。
何长宜在弗拉基米尔市租的房子是一栋单独的二层小楼。
这栋楼是新建不久的预制板建筑,房主找来黑市建筑队为自家盖的郊区度假小屋,为此欠了许多债,不得不将房子租出去来还债。
何长宜原本对房子的位置和质量都不怎么满意,但奈何她在弗拉基米尔市找不到更合适的房子。
一是由于本地住房紧张,联盟时期国家福利分房政策使得不少人要等待数年才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分房之前就只能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四五十平的房子里挤了十来号成年人,哪里有多余的房子来出租;
二就要归功于先辈倒爷们做的孽了。
何长宜通过本地朋友找到一套位于政府楼且对外出租的房子,面积颇大,有三间卧室和一间佣人房,水电暖气通通免费。
原本一切都谈妥,但就在何长宜上门和房主签合同时,房主看到她是钟国人后,当场反悔。
“我在莫斯克的亲戚告诉我,钟国人就像老鼠,当你往房子里放进了一只,接下来你的房子将到处都是老鼠洞!”
何长宜耐着性子说:“或许您需要亲自认识一下钟国人,而不是通过别人的转述来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房主却说:“不!我不想去支付天价电话费账单!”
原来,一些倒爷钻了租房的空子,见房间内电话费仍记在房东名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使劲打电话,别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只要能打通就狂煲电话粥,等租期结束后拍拍屁股就走,留给房东一张巨额电话费账单。
而且还不止如此。
有的房东限制房间居住人数,这些倒爷便派出一个代表去签合同,等拿到钥匙后,原本说好的房客数量骤然暴涨,连客厅地板都睡满了人。
糟蹋家具、卫生习惯差、半夜吵闹、打架赌博招|妓……
怎么说呢,倒爷们亲自将自己的名声毁了个一干二净,还顺便抹黑了钟国人在海外的形象。
这也就导致何长宜租不到好房子,只能勉强租住这栋位于郊区的二层小楼。
本地房市注定没有上涨希望,她也没有拿钱打水漂的爱好,何长宜宁愿租房,把钱留着买京城大杂院的一间屋,也不乐意买弗市的一套房。
一行人回到小楼,何长宜安排清洁妇母女住在闲置的二楼卧室,又翻出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
小姑娘看到那张铺着旧床垫的窄床时眼睛都亮了。
“妈妈,是床!我们有床睡了!”
清洁妇高兴又拘束,试图上前拦住何长宜去拆床上用品的袋子。
“有一张床就很好了……”
何长宜有些微醺,手上力气收不住,一把扯出新床单,罩在小姑娘身上,像一个大披风。
“别客气,这是员工福利,你只是提前使用。”
安顿好睡觉的地方,何长宜想起来什么似的,临出门前说:
“如果不介意的话,这将是分给你的员工宿舍——暂时——好吧,我依旧不喜欢这栋房子,有机会还是要搬家呢。”
等何长宜走后,小姑娘抓着床单,压抑着兴奋说:
“妈妈,我们是不是又有家了?”
清洁妇眼眶湿润,蹲下|身抱住女儿,像是在承诺:
“我不会让你再住进卫生间的,绝不……”
小姑娘反手抱住母亲,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妈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住在任何地方。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夜渐渐深了,小楼里安静下来,充满了昏昏欲睡的气息。
郑小伟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终于忍不住,腾地一下坐起来,探身去拍隔壁床的耿直。
“醒醒,醒醒!”
耿直将睡未睡,被拍醒时含糊地骂:
“你有病吧不睡觉!”
郑小伟沉重道:“我琢磨了一晚上,可这事儿要是不弄清楚我实在睡不着。”
耿直没好气地说:“有屁就放!”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郑小伟终于开口:“你说老板今天赚回来多少钱啊?”
耿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和郑小伟大眼瞪小眼。
“你特么一晚上不睡觉就琢磨这事儿?”
郑小伟说:“你知道我今天数了多少钱吗?”
他压低了声音,伸出一只手比划:“至少这个数!老板一天就赚了厂里半年的钱,还不算彩电换废钢那部分,你说说她得挣了多少钱啊?”
耿直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
“睡觉!”
郑小伟不乐意了。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说别的,就光是她今天拎回来的那只皮箱里就放了三千万卢布,还都是一千面值的大票子!折合人民币也有二十六七万呢!这还只是一只皮箱,这样的箱子她至少拎出去五次!五次!”
被子里传来耿直闷声闷气的声音。
“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郑小伟被堵得没话说,半响才气哼哼地说了句:“你一辈子就是个伙计,没有当老板的命!”
而耿直已经打起了鼾。
郑小伟一头扎在床上,生了一会儿气后忍不住陷入幻想——要是他一天就能挣一百万的话,他非得让郑厂长给自己敬酒不可……
何长宜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拍了拍床沿,不一会儿一颗硕大的狗头就塞进她手心,喷洒着热乎乎的气息。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半睡半醒中想着明天要去一趟莫斯克,找位名医给维塔里耶奶奶上门诊断。
正当何长宜将要睡着时,突然她手中一空,接着,猛烈的犬吠声如炸雷般响起。
“汪汪汪汪汪!”
何长宜在惊醒的同时,听到外面传来耳熟的发动机轰鸣声,以及楼下大门被撬动的声响。
是小偷!
何长宜翻身而起,抽出枕头下的手枪冲了出去。
在门口时遇到了同样出来查看情况的清洁妇,顾不上多解释,何长宜问她:“会用枪吗?”
清洁妇不明所以,先将跟出来的女儿推进房间,苍白着脸说:
“我会,以前我父亲带我去打猎过。”
何长宜从卧室门旁拿出一杆步枪递给清洁妇,这是她为突发情况准备的备用枪支。
她只嘱咐了一句:“守在二楼,瞄准所有你不认识的人。”
清洁妇接过枪,尽管手在发抖,但她的声音很镇定。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上来的。”
即使为了她的女儿。
何长宜走到靠近大门一侧的走廊,侧身看向窗外,果然,是之前她见过的那群小偷。
他们大概在商店附近留了眼线,白天商店人多的时候不好下手,眼睁睁看着仓库里的彩电和其他货物被搬走。
煮熟的鸭子眼睁睁就飞了,这帮小偷不甘心一无所获,便要改偷为抢,直接从何长宜这里抢钱!
不过由于何长宜在租房后换了一扇新门并配以国内带来的新锁,并将全部窗户用铁栅栏封死,不留一处死角。
这超出了峨国小偷的能力范围,他们对着实心铁门一筹莫展,更别提从没见过的先进门锁。
这帮人拿着根铁丝对着门锁来回戳,大型犬的吼声也让人心浮气躁。
“快点开门!你是想让整条街的人都醒来吗?!”
“该死的,难道是我不想打开这扇破门吗?!”
就在此时,突然枪声骤响,子弹射中卡车,发出清脆的穿透声。
小偷们集体一震,齐齐抬头看去。
是那个该死的钟国女人!
何长宜端着一杆雷明|顿,修长枪身架在窗沿,乌黑枪口瞄准了楼下小偷。
“我说过的,谁想尝尝子弹的味道?”
第64章
突然的枪声撕碎了夜晚。
耿直拎着斧头冲出来, 他身后跟着缩头缩尾的郑小伟,双手紧握削尖的铁棍,像是在拿长矛。
“怎么了老板, 有贼吗?!”
耿直跑上楼, 越过端着枪的清洁妇,见何长宜正端着枪瞄准外面,莽莽撞撞地就冲了过来。
何长宜没回头, 冷静吩咐道:
“你和郑小伟下楼用家具堵住大门和窗户, 我卧室的衣柜里有枪,你们一人拿一把, 守住二楼的其他几面窗户。”
郑小伟颤声道:“可、可我没学过枪……”
耿直这会儿的脑子反而比他要转得更快, 立即说道:
“哪怕不会也要装!你举着枪守在窗户跟前,吓也能吓跑他们!”
模仿着何长宜的模样, 郑小伟抖着手将长长的步|枪架在窗台上,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楼下看,正巧与下面的小偷看了个正着。
对方表情狰狞中混合惊恐和畏惧,在看到枪口的一瞬间下意识瑟缩着向后躲。
郑小伟反倒来了勇气, 扯着嗓门大骂:
“苏卡不列!我日你全家!八嘎!死洋鬼子!@#¥%&*!雅苏卡!”
他也不管骂的是什么, 乱七八糟一通吼,嗓子破了音也要骂,到最后还是耿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行了,都跑了, 你再喊别把狼招出来。”
小偷们撤退了。
同时面对数支枪口, 即使是穿着防弹衣的泰森也要退避三舍, 更别提这群色厉内荏的峨国精神小伙。
清洁妇松了一口气,把保险拴拉回去,将枪还给何长宜, 返回房间找女儿,母女紧紧抱在一起。
郑小伟却抱着枪依依不舍,厚着脸皮问能不能让他搂着枪睡。
何长宜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了句“可以”。
在郑小伟狂喜时,她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自己睡一间房,要是半夜枪走了火,最多也只能造成一人伤亡。”
郑小伟:“……啊?!”
他乖乖把枪还给了何长宜。
耿直难得给郑小伟好脸色,好奇问他:“你从哪儿学会的峨语?咋有的单词我听不懂?”
郑小伟哑着嗓子说:“听不懂就对了,我现编的,也不想想我才来了多长时间,能学会几句峨语,你脑子也不带动一动的。”
耿直:……
就多余搭理他!
混乱后,夜晚重回宁静。
如果是钟国半夜发生枪战,那么整个城市的公安武警以及附近的驻军都会行动起来。
但这里是峨罗斯。
没有警察,没有军人,甚至没有出门查看情况的邻居。
所有人习以为常,在床上默默忍耐,等待天亮。
何长宜抱着枪坐在窗边躺椅上假寐,小黑狗守在她身旁,警惕地竖着耳朵。
她没敢睡着,担心小偷还会回来报复。
虽然她克制着没有瞄准他们,让这帮垃圾得以全须全尾地坐着被打爆轮胎的卡车逃走,但谁知道垃圾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
毕竟她实在不想引来本地警察,那帮合法强盗可比小偷要难对付得多。
要是被警察盯上,他们能把盗窃未遂的被反杀的小偷团伙伪装成无辜遇袭的路人甲乙丙,并借此机会没收她的全部资产,甚至像劫匪一样将人扣在警察局小黑屋,直到送来多到令人满意的赎金。
何长宜闭着眼睛思忖,作为被盯上的肥羊,要怎么才能在饿狼环伺中保护好自己的羊圈?
窗外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汽车行驶声,这很不寻常。
九十年代峨罗斯的人均汽车数量远比不上后世,更不用说在这个萧条凋敝的城市中,夜晚经济约等于零,就算是泰森也会牢记天黑不要出门的告诫。
何长宜睁开了眼睛。
她无声地端着枪站起来,在小黑狗吠叫前命令它不要出声。
窗外,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楼下。
何长宜挑眉,这倒有些稀罕,小偷们扔了那辆破卡车,换了辆小轿车来上门抢劫吗?
那他们最好祈祷这辆车是防弹的。
她架着枪,手很稳,瞄准镜精准套在车门处的位置,只要里面的人一露头,保证一击毙命。
这次她不会再留手。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被从里推开,路灯下,一条被制服包裹的长腿踏了出来。
接着,是另一条。
穿着深灰色制服的不速之客走下车,随手合上车门,鞋跟磕在砖石上,发出利落而细微的声音。
他随手摘下帽子,昏暗光线中,金发近乎是黑色的。
何长宜放下了枪。
她在瞄准镜里看到了安德烈。
没有惊动任何人,何长宜快步下楼打开了大门。
安德烈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他安静地看向何长宜,收回了手。
“好久不见。”
何长宜站在门口,小黑狗紧紧贴在她腿边,喉中滚出威胁似的呼呼声,忍不住掀起上嘴唇冲着这个陌生人呲牙。
老实说,小黑狗现在的体型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特别是当它明确表露出攻击欲时,胆子小点儿的人都要腿肚子打颤。
安德烈却像是毫无所觉,只专注地看着何长宜。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何长宜说:“你知道的,这确实有些意外,我没有准备好在凌晨接待来自莫斯克的客人。”
安德烈说:“不,不需要接待,你在这里就够了。”
何长宜让开了门,示意他进来。
“那么至少我应该请你喝一杯茶。”
何长宜带着安德烈来到平时很少使用的会客厅,中途路过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安德烈突然朝楼上看去,何长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上了清洁妇不安的视线。
“别担心,这是我的朋友。”
想了想,何长宜又补充一句:“他值得信任。”
她没说安德烈的警察身份,只怕说了以后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毕竟在如今的峨罗斯,“警察”可不是正义的代名词,反义词还差不多。
清洁妇沉默地点点头,询问式地去看何长宜,在得到她不需要帮忙的示意后,安静地回到房间。
才走过楼梯口,不远处的卧室传来响亮的打鼾二重唱。
何长宜:……
她不得不向安德烈解释这里住着的是她的两位员工,而不是两头拱食的野猪。
安德烈没说什么,沉默地坐在廉价的布沙发上。
何长宜打开了台灯,昏黄光线中,安德烈的存在似乎将他身后那条花纹斑斓的旧壁毯都衬托得高级起来,仿佛这不是廉价郊区小屋,而是高档复古公寓。
何长宜翻箱倒柜找出一包没开封的茶叶,要冲泡时又发现暖壶没水,不得不现场烧开水。
她背着手撑在灶台旁,面向着自进门后一直很安静的安德烈。
“抱歉,接待不周,我很少接待客人,你别介意。”
安德烈终于开口:“不,这就很好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受伤的那条腿上,低声地说:“你的伤口还会疼吗?”
何长宜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以为安德烈在问她的伤好了没,回道:“已经好了,我甚至可以去参加短跑比赛。”
安德烈却固执地再次询问:“你的伤口还会疼吗?”
何长宜愣了一下。
“不,当然不会,它已经完全愈合了。”
安德烈突然又说:“我去过德米特洛夫大街。”
德米特洛夫大街正是维塔里耶奶奶家所在的街道。
何长宜有些不太确定他想要说什么。
安德烈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像是在懊恼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
何长宜试探性地说:“我住在那里养伤。”
安德烈快速地说:“我知道,我看到了。”
他再次闭上嘴,双唇紧闭,似乎怕自己再控制不住说出一些不该说,也不得体的话。
何长宜却不肯放过他,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安德烈不看她,也不说话。
何长宜走到他面前,强硬地将自己塞进他的视线中,于是安德烈便低头去看地板,仿佛能从那些乱糟糟的花纹中看出沙皇的藏宝图。
何长宜态度坚决,一副不回答就誓不罢休的模样,固执地问:
“安德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甚至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
安德烈避无可避,却说起另一个话题。
“你不应该和那个黑手|党混在一起。”
何长宜不确定地问:“你说的是阿列克谢?”
安德烈的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轻蔑。
“阿列克谢?一个暂时没被抓起来的罪犯。”
何长宜有点生气。
“他是我的朋友,他救过我。”
安德烈看了她一眼,表情并不算好。
“那你应该换一个更加体面和安全的朋友。”
何长宜几乎要被气笑了。
“体面的朋友?安德烈,你对朋友的定义就是体面不体面吗?”
安德烈没有说话。
何长宜嘲道:“按你交朋友的要求来说,你就不应该和一个不体面的钟国小贩交朋友。”
安德烈反驳:“你不一样。”
何长宜说:“我可不觉得我比阿列克谢好到哪里去,至少他还是一名退役军人,为你们的国家在战场上卖过命!”
安德烈突然说:“难道你要因为他和我吵架吗?”
何长宜气冲冲地说:“是你先提起的,是你莫名其妙要贬低阿列克谢,你们甚至都没有见过几次!”
安德烈脸色有些难看。
“那我道歉。”
何长宜说:“不必,你需要道歉的人不是我。”
她不想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毕竟安德烈开了一夜的车从莫斯克来到弗拉基米尔市,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看在远道而来的客人份上,至少她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友好。
然而,安德烈先开了口。
“我厌恶他,不止是因为黑手|党的身份,更因为他总是出现在你身边。”
他顿了顿,像要掩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一个潜在的危险。”
何长宜叹了口气。
“阿列克谢不是危险。”
安德烈却说:“但他会带来危险。”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但峨国警察带给我的危险要更多,事实上,我几乎每周都会遇到敲诈的警察,但遇到黑手|党的次数就少多了。”
安德烈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我很抱歉。”
何长宜叹气:“算了,这和你无关。”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说道:“即使一部分警察敲诈了你,但这也不意味着黑手|党是好人,事实上,他们比警察恶劣得多。我不希望你出事。”
这就是警匪吗?与生俱来的天敌,即使他们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也依旧互相仇恨。
阿列克谢是这样,安德烈也是这样。
何长宜都无奈了。
“好吧,我理解你的感受,但让我们别再提这个话题了好吗?”
安德烈固执地要求:“别再去见他。”
何长宜问他:“总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吧。”
安德烈与何长宜对视,目光毫不掩饰。
“如果只是为了我呢?”
何长宜有些惊讶,却也没有那么惊讶。
她早就知道的。
她早该知道的。
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水壶发出“呜呜”的沸腾声,何长宜伸手去拎壶把,却忘了往铁质把手上垫一块毛巾,烫得差点失手将水壶打翻。
手忙脚乱中,她身边突然有人靠近,在小黑狗威胁的咆哮中,安德烈握着她的手腕,打开了一侧的水龙头,将她的手放在冷水下冲洗。
他依旧戴着白手套,两人甚至没有一丝皮肤接触。
打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深夜中,唯有哗哗的水流声。
何长宜背靠着安德烈,铜质的制服纽扣不舒适地硌着她的后背。
她侧头想要说些什么,头发扫过安德烈的脖子,毫无征兆,他突然俯下|身来,近到气息交融,再近一分,就要吻上。
但最后,他还是停下了动作。
何长宜看着安德烈的眼睛,那是森蓝色的。
她轻轻地问:“你为什么要来呢?”
从二百公里外的莫斯克连夜开车来到弗拉基米尔市,在深夜的无人公路开着一辆昂贵的伏尔加小轿车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昏黄的灯光从侧上方照下来,打在安德烈的眉骨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说:“我不知道。或许我应该知道吗?”
何长宜没说话,她抽出了手,随手关上水龙头,那种朦胧的氛围被骤然打破。
她拿了块毛巾裹在水壶把手上,稳稳地提着水壶冲泡茶叶,渐渐的,茶香慢慢从茶壶的壶口溢出。
安德烈沉默着坐回沙发,看着何长宜将茶壶中的红茶倒进茶杯,推到了他面前。
“如果你想要一个答案,大概你找错了人。”
她没有看他,心浮气躁地一把扯过虎视眈眈的小黑狗使劲揉搓。
小黑狗被揉得没脾气,既想恐吓入侵的陌生人,又想享受主人的摸摸,整个狗恨不能一分为二,一半呲牙一半摇尾巴。
她心中有一点明悟,可却鸵鸟般不愿意面对现实。
真糟糕,他太过认真,可她却不想。
为什么就不能以更加轻松的态度来对待这段关系,更随意一些呢?
安德烈端起茶杯,却并没有喝,他的视线穿透袅袅水汽,直直看向何长宜。
“是你提出了问题。”
何长宜莫名有种渣人后被大着肚子找上门要负责的感觉。
她摇摇头,不,这一定是错觉。
“也许是你的误会,我没有什么想要问的,更谈不上答案。”
安德烈放下了杯子,杯底不轻不重地磕在布满了划痕的旧木桌上。
“难道你想说一切都只是我的误解吗?”
他的语气轻柔极了,带着一贯的温和,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
而何长宜却绷紧了神经。
“安德烈。”
她又重复了一遍:“安德烈。”
“你想要我给你什么答案呢?或者说,你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吗?”
何长宜站了起来,小黑狗下意识追着主人的脚步,却眼睁睁看着她坐到了那个陌生人的旁边。
安德烈的身体骤然绷紧了。
太近了……
大概是困,再加上一点残留的酒精。
何长宜莽莽撞撞地伸出了手,有些粗鲁地描摹着安德烈的轮廓,像个流氓。
又或者说,她本来就是。
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
安德烈有一张过分精致的脸,一个相当漂亮的斯拉夫男人。
不可否认,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何长宜大概不会去主动交好,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比别人更多一些而已。
何长宜问:“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呢?”
安德烈垂眸,过分专注地盯着何长宜,像是发现了猎物的野兽,这专注让人毛骨悚然。
哪怕何长宜的手指划过他的眼睑,他也没有眨动一下眼睛。
“我……”
安德烈的话音未落,突然,大门和窗户同时响起撞击声!
第65章
伴随着玻璃瓶碎裂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火焰轰然在窗户上燃起,并蔓延到了室内。
何长宜猛地站起来, 是燃烧|瓶!
小黑狗冲着门外狂吼, 窗外闪过几个人影,哄笑着再次做出投掷的动作。
玻璃爆裂,火焰爆燃。
燃烧|瓶的制作实在太过简单, 只要有空玻璃瓶, 再加一些棉花,汽油或酒精, 打火机点燃引线, 脱手甩出去,轰地一下, 就能炸出一个火球。
这帮小偷接二连三受挫, 次次在枪口胁迫下被迫狼狈逃窜,虽然肉|体上没有受到伤害,但尊严却严重受损
——虽然很难说他们还有这玩意儿。
对钱财的贪婪, 加上要找回场子的急切, 以及给这个该死的钟国母狗一点颜色看看的狠辣,让小偷去而复返,将粗制滥造的燃烧|瓶砸向了这栋二层小楼。
“烧死他们!”
“哈哈哈哈哈!”
“别放过一个人!”
再顾不上其他,何长宜转身要去二楼拿枪, 这帮小偷的行为已经突破了底线, 无法再容忍。
得让他们知道, 她可不是因为胆小才不敢开枪,只是不想让本地警方注意到这有发财的外国商人。
被一群合法黑手|党盯上的后果可没比被真·黑手|党盯上好到哪儿去。
但现在看来,不先解决了这帮小偷, 她连被警察勒索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何长宜的胳膊被抓住了。
安德烈盯着窗外,一把将何长宜扯到自己身后,同时从腰侧拔出配枪,单手打开保险,抬手对准窗外就是一枪!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快到让人回不过神。
下一秒,子弹精准穿过玻璃上的破洞,击中了一个距离最近的小偷——他靠近了窗户,想要将燃烧|弹直接扔进室内。
外面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安德烈轻声说了一句“站在我身后”,举着枪来到另一侧的窗前,这里能看清整个前院的动向。
借助墙壁的遮挡,安德烈有条不紊地举枪射击。
克制,冷静,精准,以及没有一丝私人情感。
一声又一声的枪响,外面的小偷已经乱作一团,而室内却是另一番场景。
安德烈双手持枪,手很稳,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扣扳机,换弹匣,甚至还在开枪的间歇安慰何长宜:
“别害怕,很快就结束了。”
正如他所言,一切结束得很快,快到当耿直和郑小伟心惊胆战地从卧室里奔出来时,窗户上的火焰还没有熄灭。
“老板,是不是小偷又来了?!”
他们刚睡熟,就又听到外面闹了起来,吓得两人衣服也顾不上穿,套着大裤衩就蹿出了门。
耿直还在寻摸他放在门口的斧头,郑小伟眼尖,一眼就看到何长宜身旁的陌生男人,手里还拿了一把枪。
“完了!老板被小偷绑架了!”
耿直大惊失色:“老板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救你!”
何长宜:……
“等等,你把斧头给我放下!还有你,把你那破铁棍也扔一边去!这是我朋友,不是什么小偷。”
耿直松一口气,放下斧头,抬手擦擦脑门上吓出的汗。
“原来是老板的朋友,吓死我了。”
郑小伟贼眉鼠眼的,一双眼在何长宜和安德烈之间来回打转。
“哦,又是朋友啊,老板的朋友可真多~”
这一句话被他说出了百转千回,再配上那副挤眉弄眼的表情,让人没法不想歪。
何长宜走上去抽了这小子一巴掌,不客气地说:
“瞎琢磨什么!去,赶紧把火灭了,再烧下去赶明儿你要吃人肉烧烤啊?”
郑小伟一缩脖子溜了,临走前拉上耿直,假模假样地说:
“没听到老板的吩咐啊,别想偷懒,跟我一起灭火去。”
耿直难得没骂他,反而好奇问道:
“你为啥要说老板的朋友多?可平时也有不少人来找她啊……”
郑小伟恨铁不成钢地骂:“笨!你忘了上次那个来店里姓严的男人了?你也不想想,这大半夜来的能是普通朋友吗?”
忽然脑后风声响,一块抹布精准地砸到郑小伟的脑门上。
他不敢回头看,顶着抹布,一溜烟钻进了卫生间。
清洁妇抱着枪站在楼梯口,脸色苍白地问何长宜:
“我好像打中了一个人……”
她站在二楼窗前向外射击,专注扔燃烧|瓶的小偷没注意到头顶的枪口,被像野鹿一样被打倒在地。
何长宜走上楼梯,重重地抱了抱她。
“没事,你做得很好,你保护了大家。”
安德烈站在楼下,无声地看向正在安慰人的何长宜。
小偷们逃走了,留下几具尸体和伤员。
没人提起外面生死不知的小偷们,仿佛他们天然就应该在院子里躺着,比如雕像或者造景石之类。
该死的本地警察,他们甚至不愿意在半夜出警。
难道要求受害者自行联系殡仪馆或医院吗?还是说挖个大坑就地掩埋更符合本地风土民情?
何长宜出门查看情况,还能喘气的小偷看到她后惊恐万分地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何长宜轻嘲:“你们往屋里扔燃烧|瓶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安德烈站在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燃烧|瓶和枪声终于吵醒了整条街,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姗姗来迟,远处传来警笛声。
何长宜用峨语对安德烈说:
“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安德烈却说:“这对我来说不算麻烦。”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身上弥散着淡淡的硝烟气息,金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还有始终戴在手上的白手套。
这应该是陌生的,但莫名的,却不止是陌生。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和火车站前巡逻的小警察完全不一样了。
弗拉基米尔市的警察姗姗来迟,如果他们来得再快一点,说不定还能看到窗户上残存的火焰,现在就只能看到两个穿着大裤衩的小青年端着水盆四处泼。
“蹲下!举起手来!放下你们的武器!”
耿直和郑小伟吓得一个激灵,扔了水盆原地立正,一个慌慌张张地举起双手,一个手忙脚乱地往地上蹲,乱成一锅粥了。
小偷上门烧杀抢掠时没见到哪怕一个警察,这会儿反倒乌拉乌拉来了三车警察,呈半包围状,堵在小楼的门前。
真行,弗市警察雷霆出击,成功剿灭受害人,拯救未遂犯罪团伙。
何长宜一边翻白眼,一边往兜里塞现金,看来想要喂饱这帮家伙她得大出血了。
正当何长宜要推门出去时,安德烈拦住了她。
“我来处理。”
他带上帽子,随手整了整制服,当先走出了小楼。
外面的弗市警察躲在警车后举枪瞄准这栋据说发生了枪战的小楼,他们先是看到了两个年轻的东亚男人,看起来脑子不太聪明,还只穿着内裤,不像是藏有武器。
于是警察们稍微放松了些。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位穿着内务部制服的高级警官走了出来。
他肩章上的星星简直在发光!
内务部是中央警察机关,垂直领导全峨警察,权力极大。
躲在警车后弗市警察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
这是真的内务部警官还是冒牌货?
没人能确定,即使是现场指挥官也犹豫不决,迟疑着没有给出任何命令。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内务部警官不急不缓地迎着枪口走到警车前,将警官证拍到车前盖上。
“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
一个胆子最大的警察拿起警官证,在看清后他啪地站直立正,以再标准不过的姿势向对方敬礼。
紧接着,其他警察也纷纷起立敬礼,现场指挥官小跑过来,满脸都是笑,低声解释着什么。
不远处,耿直和郑小伟都看呆了。
“我靠!”
“乖乖,老板这是认识了个什么牛逼朋友啊?”
郑小伟试探性地半蹲着站起来,他腿都蹲麻了,而警察们毫无反应,像是没看到。
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还顺手拍下耿直举着的胳膊。
“还搁这儿投降呢!”
耿直这才想起要放下手,眼睛仍盯着不远处的警察们。
“我就知道,就没有老板搞不定的事儿!”
他突然出声,把郑小伟吓了一跳,受不了地说:
“行了行了,老板都不在这儿,你拍马屁给谁听呢。”
何长宜的声音幽幽从旁边响起。
“谁说我不在,这不正听着呢么。”
郑小伟一惊,连忙补救道:“老板你真是太牛逼了!自己厉害,认识的朋友也厉害!”
何长宜却说:“我倒是不知道他有这么厉害。”
安德烈不知对本地警察们吩咐了什么,没人表现出任何质疑,他们带走了尸体和伤员,然后像来的时候那样,三辆警车安静地离开。
这一回,没有了警笛声。
如果不是破碎的窗户和火焰灼烧的焦痕,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安德烈回到何长宜身边。
“他们不会再来找你。”
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何长宜避开安德烈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说:
“多谢你帮忙。太晚了,看来我得给你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的房间休息,有干净的床和枕头。”
安德烈问:“你呢?”
何长宜说:“我和叶莲娜挤一间屋子好了,哦对了,叶莲娜就是之前你在楼梯上看到的人,她也将是我的员工。”
安德烈却说:“不。”
何长宜半开玩笑道:“安德烈,你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家伙吧,难道你希望我像女佣一样为你唱摇篮曲催眠吗?”
安德烈垂眸看着她,眼中翻滚着复杂压抑的情绪。
可他什么都不说。
安德烈越过何长宜,径直走进屋内,他拉过一张椅子,放在正对大门的位置。
他坐到椅子上,背对着何长宜。
“我来守夜。”
是,窗户被砸,大门被破坏,小偷团伙没有全部伏法,确实需要一个守夜人。
可不应该是他来守夜。
何长宜不说话,站在了椅子旁。
耿直和郑小伟踮着脚尖路过两人,悄咪咪地溜回了卧室。
期间耿直想说点什么,被郑小伟一把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将门锁死,而是留下一条缝,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耿直压着声音抱怨:
“你拦我干嘛?不是没地方睡吗?我打个地铺,让老板朋友睡咱们屋子不就行了嘛。”
郑小伟正扒着门框往外看,闻言不耐烦地“嘘”了一声。
耿直不乐意了:“你嘘啥?外头有啥好看的?”
他好奇心起,一把推开郑小伟,眯着眼睛往外看去。
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老板站在椅子后面,双手扶着把手,俯身而下,像是一个隔着椅子的拥抱。
郑小伟使劲扒拉耿直:“起开起开,你看到了什么?”
耿直震惊地回头:“原来还真不只是朋友啊!”
郑小伟:?!
不是,这一根筋的家伙都看到了什么啊!
“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
门前狭小的区域,耿直和郑小伟为了抢夺最佳观看位置打了起来,两人互相抓头发掏裤|裆,什么下三滥的动作都使出来。
结果一个没收住力,两人齐齐砸到门上,哐当一声巨响后,耿直和郑小伟同时摔到了门外。
耿直趴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他听到郑小伟讨好的声音:“那个,老板,我可以解释,都是耿直推的我……”
耿直大怒!
“老板,你别听他推卸责任,分明是郑小伟想看你和你朋友在外面干什么!”
何长宜用力闭了闭眼。
她发誓,她真的听到了安德烈没忍住的笑声。
何长宜大跨步走过去,一手一个将耿直和郑小伟提溜起来,掐着后脖子扯到门外,咬牙切齿地笑着说:
“不困是吧,你们两个通通给我滚出去看门!”
她用力砸上那扇已经伤痕累累的破门。
耿直和郑小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都只穿着大裤衩,初夏的晚上有些冷,他们冻得双臂环胸,不住地蹦跶,嘴里还互相埋怨:
“都怪你!推什么推,这下好了吧,连房间都回不去!”
“怪我?谁叫你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就知道,你和姓郑的老东西一样,你们郑家没一个好鸟!”
两人压低了声音吵架,突然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从楼上掉了下来,罩在他们的头顶。
耿直扯下来一看,当时就是一乐。
嘿,是被子!
郑小伟抬头看去,只见位于二楼的清洁妇叶莲娜又扔下了一床被子,并冲两人比出“嘘”的姿势。
郑小伟将被子裹在身上,立时身上就暖和起来,他简直要感激涕零。
什么叫雪中送炭,这就叫雪中送炭!
“你瞧瞧,老毛子的女人都比你小子懂事!”
耿直也裹上了被子,身体暖和了,舌头就更灵活。
“你懂个屁,这叫无产阶级战友!”
屋外唇枪舌战,屋内就清净多了。
何长宜站到安德烈身前,想要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现在有人在守夜,你可以放心去休息。”
安德烈看着她伸出来的手,突然,他一把抓住何长宜的手,用力将她拽了过来,跌坐在自己身上。
何长宜想要站起来,安德烈却已经圈住了她的腰。
“别动。”
他埋下头,额头抵在她的背上。
“我累了。”
何长宜便没有动,只是叹息般地说:“安德烈……”
顿了顿,她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安德烈。”
安德烈没有回应,只是圈着她的手臂更加用力。
原本一丝不苟的金发散了一缕在脸侧,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沉重的疲倦,从面对本市警察时冷漠的官僚面具中剥离出来。
何长宜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安德烈低声地说:“请……”
请什么,他没说出口。
何长宜却强硬地扯开了他的手臂,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
失去了倚靠的对象,安德烈依旧低垂着头,没有阻拦她,像是已经精疲力尽,决定接受一切安排。
他原本就是一个温柔的人。
何长宜却并没有离开。
她转过身,正对着安德烈,上前一步,将他揽进怀中。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很不容易吧。”
安德烈的身体有些僵硬,像是来不及反应,又像是意料之外。
何长宜的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
“我很抱歉。”
安德烈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摘下白手套,伸手环住她的腰,仿佛是一年前两人在莫斯克的那个拥抱。
只是这一次他却开口道:
“不用抱歉,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只是有些累。
何长宜轻声地说:“安德烈,你还想要那个答案吗?”
然而,安德烈却说:“不。”
“请保留这个答案。”他说,“直到最后。”
何长宜抬起头,长久地与安德烈对视。
“好。”
她没有问“最后”是什么时候,他也没有解释。
因爱故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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