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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35

    第131章


    石油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房间面积不大, 堆了过多的文件,又挤进来过多的人,看上去要是每人同时深呼吸的话, 连空气都能被抽干。


    不过在这样拥挤而逼仄的环境中, 此时却落针可闻。


    何长宜双手压在办公桌上,一一扫视过去,从眉头紧皱的亚历珊德拉总经理, 到焦躁不安的工人, 再到两位刚刚赶来的副总经理。


    阿加塔娜副总经理一脸担忧,鲍尔沙克副总经理则是藏不住的窃喜, 在对上新老板的视线时, 他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何小姐,您的仁慈应当留给更值得的人, 而不是一个伪善的叛徒!”


    阿加塔娜副总经理愤怒地说:“鲍尔沙克, 你这是在污蔑,舒拉不是这种人!”


    鲍尔沙克副总经理不屑道:“那她是哪种人?假装正直,而私下却让工人去干坏事, 真没想到, 我们之中居然会出现她这样的卑鄙者。”


    他义正辞严地对何长宜说:“何小姐,我代表石油公司的全体员工,请求您现在就开除亚历珊德拉!她不配再担任总经理!”


    阿加塔娜副总经理急切地说:“何小姐,这与舒拉无关, 如果您需要一个为此事此负责的人, 就请开除我吧!”


    工人们也急了, 七嘴八舌地吵道:“总经理女士是无辜的!”“开除我吧,我是罪人!”“求求您了,我们只是想留下总经理!”


    女服务生吃惊极了, 群情激奋中,她弱弱地开口道:“我可以退回五万卢布……让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可以吗……”


    没人搭理她。


    鲍尔沙克舌战群儒,指着阿加塔娜怒吼:“你当然应该被开除,你这个亚历珊德拉的共犯!”


    然后他又对工人们大骂:“你们也该被开除!一群龌龊的油耗子!”


    年轻气盛的工人撸袖子就要上,鲍尔沙克敏捷地跳到保镖身后,转头对着何长宜露出一副可怜相。


    “何小姐,您看一看啊,这就是亚历珊德拉管理下的工人素质!”


    工人怒骂:“别以为赶走了总经理女士你就是下一个总经理!我会把你填进油井里!”


    混乱中,亚历珊德拉总经理失态地大吼道:“都闭嘴!”


    她摘下眼镜,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何小姐,这都是我管理不善所导致的问题,与阿加塔娜无关,与工人们也无关。”


    亚历珊德拉总经理沉重地说:“我会自行辞职,并配合完成一切交接手续。”


    鲍尔沙克立刻露出了笑,阿加塔娜不忍道:“舒拉……”


    工人们都傻了,没想到原本是想留下总经理女士,最后反倒点燃了她辞职的导火索。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总经理女士不要走!我们需要您啊!”


    “何小姐,求您了……我们请求您……”


    女服务生再次怯生生地开口:“或许,我也可以把十万卢布全部退回去……我的意思是,反正也没发生什么,我可以不收钱……但路费总该给我吧?”


    那个假扮维修工的工人绝望地说:“你可以闭嘴了。”


    位于漩涡中心,握有决定性权力却始终不动声色的人终于开了口。


    “你们太吵了。”


    何长宜双手一撑,轻松跃坐在办公桌上,如同坐在了王座上,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面对神色各异的众人,她吩咐道:“先送这位女士离开,别忘了向她支付路费和误工费。”


    当保镖带着一脸喜色的女服务生离开后,何长宜示意工人们也离开。


    工人们想要留下来,勇敢地表示:“我们愿意承担责任!”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打算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吗?”


    她看向这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冷酷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全部停职。”


    鲍尔沙克副总经理附和道:“您做的太对了,就该这样!”


    亚历珊德拉总经理面露不忍,想要说些什么,又强自按捺下来,同时拉住了要开口的阿加塔娜副总经理。


    工人们不安而惶恐,有人小心地问:“要是开除我们的话,您能不能不开除总经理女士……”


    何长宜没好气地说:“谁说要开除你们了?从今天开始,你们通通滚去打扫厕所,什么时候石油生产基地厕所的卫生通过验收了,什么时候再回到你们的岗位!”


    听到这话,工人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没被开除,有工作就等于有收入,全家不必去教堂领锯末粥;忧的则是生产基地的厕所从油田开采之日起就没打扫几次,肮脏程度已经超乎人类想象极限,属于苍蝇来了都得高呼一声“吃不完实在吃不完”。


    工人们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悲伤更多一些。


    何长宜让保镖关上门,工人们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小声地讨论:


    “她似乎还是很善良的……”


    “如果何小姐都能原谅我们的话,她能不能也原谅总经理女士呢?”


    “早知道她是个好人的话,那十万卢布就该用来去雇长得最帅的男人!”


    办公室内,只剩下石油公司的控股股东和高管。


    何长宜开门见山地说:“亚历珊德拉女士,我不能让您继续担任总经理的职位。”


    亚历珊德拉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而一旁的两位副总经理看上去就不怎么平静了。


    鲍尔沙克险些笑出声,声音尖细地喊道:“这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而阿加塔娜看上去快要哭了,低落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何长宜问道:“亚历珊德拉女士,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亚历珊德拉说:“我服从您的决定,并将全力配合下一任总经理的工作,请您放心。”


    何长宜点了点头,欣慰地说:“这很好,您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


    她话音一转:“作为下一任总经理,我将很高兴有您的配合。”


    众人一惊,鲍尔沙克不笑了,阿加塔娜不低头了,连亚历珊德拉也平静不下去了,通通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位新老板。


    何长宜笑着问:“为什么都不说话,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鲍尔沙克结结巴巴地说:“您、您要当总经理?!”


    “是啊,没有比成为总经理更能彻底了解石油公司的办法了吧。”


    何长宜还问鲍尔沙克:“或者说,您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鲍尔沙克笑得像哭,整张脸皱在一起。


    “没、没有……您说的对,总经理才是最了解公司的……”


    何长宜恍然大悟道:“哦,差点忘了说,除了亚历珊德拉女士,你们的职位也要进行调整。”


    鲍尔沙克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颤声道:“也、也有我吗……”


    阿加塔娜看上去就镇定多了:“我接受一切安排。”


    何长宜欣然道:“那就先感谢各位的配合了。”


    “鲍尔沙克先生,您将被免去副总经理的职位。”


    鲍尔沙克在要晕过去之前,听到这位残忍的老板说:“还有阿加塔娜女士,您也一样。”


    于是他又坚强地醒了过来。


    何长宜对伊尔布亚特石油公司的人事结构来了一次乾坤大挪移。


    亚历珊德拉降为副总经理,另一位新上任的副总经理则是钟国人,曾在国内石油企业担任副厂长,改革开放后跟风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失败后也没了他的位置,回不去原单位,只能闲赋在家。何长宜通过国内关系网将他捞到了伊尔布亚特,作为她的一只眼睛,替她盯着石油公司。


    相比于自己当老板、打出一片天地,有的人就是更适合在已搭建完毕的框架内施展拳脚。


    这位钟国副总经理就是这样的人,正好他年轻时学的是峨文,连语言障碍都不需要担心。


    而看在十万美元年薪的份上,钟国副总二话不说就打包行李奔赴峨罗斯,此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对于原来的两位副总经理,何长宜另有安排。


    鲍尔沙克担任公司监事,不参与公司实际经营管理,只有一个任务,专门盯着高管挑刺,直接向何长宜汇报,可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了。


    而阿加塔娜则回到原岗位,依旧负责财务管理,只不过这次她多了两个副手——由何长宜直接招聘的莫斯克留学生,也就是当年她在火车上救下的扔被子小姑娘程宁和扛大包的小赵。


    相较于一些经验老道的候选人,两个年轻人显得青涩极了,但也正因为青涩,才没有利益牵扯,不知轻重,随便捅破职场潜规则——而这就是何长宜所需要的。


    至于亚历珊德拉,她确实正直,也确实能干,是个优点与缺点同样显著的下属。


    何长宜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将她留下来。


    让亚历珊德拉留在石油公司的利要远大于弊,不仅可以协助提升石油年产量,而且还能稳定公司上下的人心,避免造成新旧交接时造成过大动荡。


    有句话叫“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当新任老板空降后,石油公司内部势必要分裂成两部分,一边是原班人马的“本地派”,另一边则是以何长宜为首的“外来派”。


    对于本地派这一派来说,与其让一个不知底细的新人成为带头大哥,不如继续用亚历珊德拉,让一个正直磊落的人占住这个位置,总比换上阳奉阴违的小人来得更好。


    而亚历珊德拉也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威去压制本地派,不让他们在公司内搅风搅雨,通通给她老老实实地去挖石油。


    与此同时,作为副总经理,亚历珊德拉也不能再像之前担任总经理时那样独断专行。


    尽管仍享有一定的管理权,但她的权力受到了双重挟制,一边是同等地位的钟国副总经理,另一边则是虎视眈眈的鲍尔沙克。


    一旦亚历珊德拉出现任何异动,都会被第一时间制止并向上报告。


    而何长宜亲自担任总经理,掌握了最终的决策权。


    无论亚历珊德拉想要做什么,哪怕是为了石油公司好,也需要先经过何长宜的同意。


    管人和管钱的权力都集中在何长宜手上,她高坐王位,俯视众生,所有人只能在她划定的范围内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她才是石油公司唯一的主人。


    当高层的人事变动对外公布后,油田工人们议论纷纷。


    “唉,果然,亚历珊德拉女士不再是总经理了……”


    “至少她还是副总经理,毕竟谁能和老板去争夺总经理的职位呢?”


    “我倒是觉得这位何小姐还不错,她没有追究亚历珊德拉女士的责任,不仅允许她留下,还让她担任副总经理,更棒的是,鲍尔沙克去当了什么监事,哈哈,他一定躲在被子里哭泣吧!”


    “鲍尔沙克的梦想是当总经理,现在却连副总经理都当不上,他可太活该了!”


    “阿加塔娜女士也不是副总经理了呢……”


    “她应该不会介意的,只是回到了原来的职位而已,毕竟连亚历珊德拉女士都降职了呢!”


    “别聊这些上层的东西了,我们又不会变成总经理,不如聊一聊何小姐吧,听说她要给全体一线工人涨薪呢!”


    “这是真的吗?”


    “涨多少?上涨部分是以工资还是以奖金的方式发放?”


    “这位何小姐可真是美丽又慷慨!”


    “让我们祝愿何小姐永远美丽,永远慷慨,乌拉!”


    油田工人们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涨薪上,关于公司高层人事变动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消散。


    “舒拉,真高兴你还能继续留在公司。”


    阿加塔娜发自肺腑地说:“当时在办公室里,我可真担心你被开除。”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担心自己被开除呢,要是那样的话,为了孩子们的学费,我只能去做清洁工了……”


    亚历珊德拉笑着叹了一口气:“我也曾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


    她摇了摇头,自嘲道:“毕竟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在提防新老板,即使她真的开除了我,我也不能有一丝抱怨。”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何小姐最后选择了原谅。


    有的人原谅是因为软弱怕事,而有的人原谅却是因为无畏。


    亚历珊德拉感叹道:“何小姐是一位很强大的人啊。”


    此时,强大的何小姐正在郁闷中。


    “打扫厕所,只有这样吗?”


    阿列克谢似笑非笑地说:“我以为在差点被女人强迫后,你会选择更加有力的报复方式。”


    何长宜恹恹地说:“不然还能怎么样?我不能开除他们,也不能扣工资,除非我打算眼睁睁看着他们全家饿死;但就这么放过他们,我也很不甘心啊。”


    阿列克谢好心地提醒道:“我记得钟国有句话叫‘自己掉了牙齿就打掉对方的牙齿,自己没了眼睛就打瞎对方的眼睛’。”


    何长宜:“……那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阿列克谢泰然自若地忽视中文小课堂,带着点怂恿地说:“为什么不把他们对你做的事原模原样地还回去呢?”


    何长宜大惊失色:“阿廖什尼卡,这段时间你在莫斯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她痛心疾首地说:“我记得维塔里耶奶奶不是这样教导你的!”


    阿列克谢瞟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说:“和你一样,我在莫斯克这所社会大学里学到了太多不该学的东西。”


    何长宜反唇相讥道:“真是无法想象,一头纯洁善良的小熊会是什么模样呢。”


    阿列克谢眯着眼盯着她,看起来既不善良也不纯洁,分明是一头穿西装的凶残巨熊。


    何长宜对着阿列克谢抬了抬下巴,轻浮道:“为我跳一次小熊舞吧,我保证会是最好的观众。”


    阿列克谢扯了扯嘴角:“那你要做小熊旁边的洋娃娃吗?我甚至可以为你定制一套蕾丝公主裙——你喜欢粉色还是蓝色?”


    汽车前排的解学军小声地问:“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吗?”


    莱蒙托夫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同样小声地说:“我真怀疑,他们还没举枪对射的原因是因为莫斯克河里的尸体已经太多了……”


    解学军嘀咕道:“还是钟国好,至少我们谈对象不是看电影就是逛公园……”


    莱蒙托夫咕哝:“只是这样吗?我们这里情侣第一次见面的地址通常是床上……”


    汽车飞速行驶在公路上,道路两边的野草随风摇摆,叶片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在原有的石油销售公司作为拍卖会诱饵被卖掉后,何长宜新设了一家销售公司,指定伊尔布亚特油田出产的石油全部通过新销售公司对外售卖。


    然后,她熟稔地拨出一个号码,打通了国内的电话。


    “二哥在吗,是我,你亲爱的妹妹啊!”


    话筒另一头,严正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睡醒。


    “亲爱的妹妹,您在打电话之前能不能先看一眼时间,国内现在还是半夜啊!”


    何长宜虚假惊呼一声:“哎唷,那真对不住了,要不您再睡一会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严正川没好气地说:“行了,睡什么睡,我这都醒了,说吧,又有什么事儿了,你想再找一个国内油田的副厂长?”


    何长宜笑眯眯地说:“好事儿呢,不过也和油田有关。”


    严正川说:“干嘛?你要把老毛子石油公司的股份卖到国内?那可不行,这太敏感了,回头克格勃就得上你家敲门去。你还是小心点吧,离家这么远,哥就算想伸手捞你也够不着啊。”


    何长宜叫屈道:“我看上去有这么傻吗?”


    严正川沉吟道:“说不准……你总的来说不傻,但就是有时候太过心善,要是你自私点儿就过得更舒坦了。”


    何长宜作势要挂断电话:“那我现在就自私点儿吧。”


    话筒另一头,严正川连声喊道:“哎哎哎,小姑奶奶,您悠着点儿,算我说错了!您说吧,这次又有什么指示了?”


    何长宜说:“要石油吗?”


    虽然看不到脸,但光是听声音就似乎能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定向出口,协议价按市场价的百分之九十上下浮动,供应量上不设限。”


    严正川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你等等!这事儿太大了,你等着,我给你找个说了算的!先别挂,别挂啊!!!”


    连续几天的跨国电话,然后是连续几波的人员往来,在入冬之前,一份价值数亿美元的石油出口协议正式签署。


    何长宜将伊尔布亚特的石油定向出口至国内,不仅能获得稳定且优厚的回报,而且再次与国内建立坚实的合作关系。


    不再是偶尔出现的坦克和机床,也不只是小规模的废钢倒卖,而是更加长期也更加稳固的合作。


    对于伊尔布亚特石油公司来说,不必再考虑石油销售的问题,拥有稳健的长期回款;而对于何长宜本人来说,她牢牢掌控了唯一的销售渠道,将公司命脉控制在自己手中。


    对于国内来说,这也是一次重大利好消息,能够多一个稳定的石油进口来源。


    在协议正式签署之时,何长宜才算真正成为石油公司的掌控者。


    从此之后,不管是亚历珊德拉,还是市长先生,亦或是其他觊觎石油公司的存在,都无法轻易撼动何长宜的地位。


    经此一役,何长宜的身家一举跃升至十亿美元俱乐部。


    但这并不是终点。


    白杨基金依旧在全国各地募集凭单,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拍卖会,接二连三地拿下私有化国企。


    有时是控股股东,有时只是中小股东,有时也会失手,只能遗憾拿下个位数的股权。不过无论战绩如何,投资回报率都能达到百分之一千以上。


    何长宜像个挑剔的珠宝商,在未经打磨的蒙尘宝石中挑挑拣拣,有的到手就抛售,简简单单赚一笔快钱;有的则留在手里,细细打磨,当其绽放出耀眼光华后,再配以天鹅绒首饰盒,高价出售。


    当她还是个肩扛手提的小倒爷时,每一张卢布都赚得艰难;而当她的财富超过十亿美元时,仿佛变成了吸金石,美元长了翅膀向她疯狂飞来。


    这就像是在山顶推巨石,开头总是很艰难,咬牙切齿,满头大汗,而石头像是原地扎根,纹丝不动;可一旦推动了第一步,接下来就容易多了,巨石顺着惯性向下滚去,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无需她出力,石头化身闪电侠博尔特。


    也就在此时,何长宜收到了一通来自东欧的电话。


    “我最近有一个在中亚的新项目,关于钨矿石的,你感兴趣吗?”


    电话那一头,谢迅的声音含笑,轻快地说:


    “有时候,我也想让你赚更多的钱呢。”


    第132章


    中亚, 阿克曼斯坦。


    从老旧的机场出来时,何长宜一眼就看到了谢迅。


    他站在人群中,高, 瘦, 笔直,笑容明亮,不像是狐狸, 倒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长宜!”


    谢迅举起手用力挥了挥, 逆着出站的乘客快步走过来,直到停在何长宜身前。


    他看着她, 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这一刻,冬天仿佛已经在他的眼神里结束。


    “一路上很辛苦吧, 我已经订好了宾馆, 等下坐我的车过去,先好好休息一下。”


    何长宜不在意地说:“这算什么,当年坐的是六天五夜的火车, 现在才坐几小时飞机, 谈不上辛苦,享福还差不多呢。”


    谢迅只是摇了摇头,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他带了三辆汽车来接机,足够放下全部随行人员和行李。当分配各人乘坐的车辆时, 解学军迟疑了一下, 询问似的看向何长宜。


    谢迅笑着说:“怎么, 我们的御前侍卫不放心我啊?”


    解学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没有的事儿,就是, 这不是在外国嘛,人生地不熟的……”


    谢迅说:“在我这儿你就放十万个心吧,就算我出事儿也不会让她出事儿。”


    解学军嘿嘿傻笑两声,依旧去看何长宜,见她点了头,这才去坐了另一辆车。


    谢迅拉开最贵一辆车的车门,一只手护着车顶,示意何长宜上车,像个尽职尽责的门童。


    何长宜笑着看了这家伙一眼,矮身坐进了车里,谢迅便敏捷地跟着坐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在去往宾馆的路上,谢迅向何长宜详细介绍了这次的合作背景。


    尽管之前在电话里说过一次,但为防备可能的监听,他说的比较含糊,只说在中亚有个以物易物的合作项目,对方愿意用高品质的钨矿石来换取食品和轻工业产品。


    何长宜听了很感兴趣,她前不久才从石油上赚了一大笔,深深感到卖初级矿产品的来钱速度就是快,要不怎么中东王爷们烧起钱来一点都不心疼呢。


    要是自家门口就能挖出石油,何长宜也舍得用黄金铺地,往楼梯扶手上镶钻石,买来导|弹看大呲花。


    因此,当谢迅提到对方要用钨矿石付款时,何长宜兴致勃勃地就飞来了阿克曼斯坦。


    不过,在正式开始合作之前,还有一点需要确认——


    “你认识的那个梅格尔季诺夫,靠谱吗?”


    何长宜问谢迅:“他凭什么能搞到高品质的钨矿石,他能做主?”


    谢迅了然地说:“放心,我已经找人查过他了,梅格尔季诺夫确实是阿克曼斯坦工业部矿产经销公司的总经理,他能做主。”


    何长宜追问道:“你怎么核实的梅格尔季诺夫的身份,可信吗?”


    她倒不是在怀疑谢迅,而是因为在峨罗斯经商的这几年,实在见过太多的牛鬼蛇神,口口声声说要和她做一笔大生意,实则只是来骗吃骗喝,要是临走时能再提两箱二锅头就更好了。


    刚开始的时候,何长宜还有兴趣和这帮家伙逗乐子,嘴上谈起来都是上亿的买卖,实际连最便宜的香烟都不舍得买,眼巴巴地等着钟国老板散烟。


    后来她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懒得再玩儿,不过骗子们反倒更热络,她的办公室外成天都是抱着文件夹来推销合作项目的疑似客商,正好陪着钟国来的新人保镖练口语。


    这位自称阿克曼斯坦工业部矿产经销公司总经理的梅格尔季诺夫,头衔不算大,和何长宜之前见过的骗子相比,他算是非常低调朴实,至少他没说自己是总统女婿/妹夫/姘头(……)


    不过涉及上亿美元的合作项目,还是谨慎为要。


    对于何长宜的怀疑,谢迅并没有感到生气,毕竟他也见过不少类似骗子,很能感同身受。


    “我找人跟了梅格尔季诺夫一个月,他确实在政府大楼工作。至于具体工作职位和权限——”


    谢迅拉长了音调,神秘地冲何长宜眨了眨眼睛。


    “不如你来亲自确认。”


    何长宜挑眉:“我来确认?”


    恰好车停在宾馆门口,谢迅依旧抢先下车,赶在真正的门童之前为何长宜拉开了车门。


    “先休息,换一身衣服,晚上我来接你。”


    小狐狸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大尾巴。


    “我们要去阿克曼斯坦总理府参加欢迎晚宴。”


    阿克曼斯坦曾经是联盟的加盟国,当红旗落地后,这座贫瘠的中亚小国重新独立,又或者是,真正成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


    不过,独立没给阿克曼斯坦带来太多的好处,除了所有官员原地升职以外,脱离联盟的国家就像是被强行剪断脐带的未足月胎儿,在失去外来输送氧气和营养的瞬间,差点窒息倒毙。


    曾经的阿克曼斯坦是联盟的一部分,它的经济并非为一个独立国家而设计,而是联盟庞大分工体系中的一个环节,扮演着原材料和初级产品供应基地的角色。它的所有产业严重依赖峨罗斯及其他加盟共和国。


    当联盟解体时,原本紧密的产业链和供应链瞬间中断,市场消失不见,角色失去了它的舞台。


    这已经不止是独角戏的问题了。


    相当于一个被强行安装机械肢体的赛博人类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只剩下原本的人体躯干,与此同时,还被扔上了无限制格斗台。


    生存还是死亡,不再是一句名言,而是阿克曼斯坦现实必须面对的困境。


    但这还不是终点。


    在独立成国后,阿克曼斯坦的领导人依旧惯性追随峨罗斯的步伐,也跟着玩起了休克疗法。


    对于峨罗斯来说,血条足够厚,瞎折腾一圈还能喘过气来,不过就是肌肉壮汉摇身一变白条细狗,好歹还留了条命;可对于阿克曼斯坦而言,原本就躺在重症监护室,一通折腾下来,成功把自己折腾成植物人了。


    尽管在联盟时期,由于上层僵化决策给阿克曼斯坦造成数万人死亡的大饥||荒,但至少联盟在意识到错误后还会出手拉小弟一把;可现在峨罗斯自顾不暇,腾不出援救的手,阿克曼斯坦只能挣扎着自救。


    大哥死了,小弟阿克曼斯坦也快跟着殉了。


    产业链断裂,市场萎缩,恶性通货膨胀,政局动荡,粮食危机……


    峨罗斯有的病,阿克曼斯坦都有;峨罗斯没有的病,阿克曼斯坦也有。


    这是一座绝望的城市。


    苟延残喘中,求生本能让阿克曼斯坦疯狂寻找一线生机,只要能活下去,就算将外国商人奉为整个国家的贵宾都在所不惜。


    这也就是当何长宜来到总理府时,所见之处都是热情笑脸的原因。


    “谢迅,你确认这儿真是总理府吗?”


    何长宜迟疑道:“我怎么感觉像是进了贼窝啊?”


    谢迅笑眯眯地用中文说:“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要是有事献殷勤呢?我记得还有一句古话,叫做‘有求于人必礼下于人’,他们求着我们买矿石,当然要以礼相待。”


    何长宜惊奇地夸赞道:“你的语文学的越来越不错了。”


    谢迅眉眼弯弯,轻声地说:“我也不能总分不清高尔夫和高尔基啊。”


    与破败陈旧的市区相比,总理府的装潢金碧辉煌,再标准不过的土豪风,恨不能将黄金铺遍全屋。


    波斯手工编织地毯,东方古国瓷器,墙壁上大幅的紫檀木雕壁画,还有浓烈到熏人一跟头的香气……当何长宜被迎进会客厅,一时间有些恍惚——就这奢侈程度,堂堂一国总理真的会在乎一个区区上亿美元的小项目吗?


    然而,当见到阿克曼斯坦总理塔尔加特时,何长宜确认了,好吧,他还真在乎。


    塔尔加特总理热情地抓住何长宜的手,用力上下摇晃,用峨语热情地说:“欢迎,欢迎你们的到来,我的钟国朋友们!”


    何长宜悄悄抽出手,礼貌地说:“总理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邀请。”


    塔尔加特总理笑得如同弥勒佛,他是经典的中亚相貌,棕黄色眼珠,皮肤白皙,五官立体程度介于白种人和黄种人之间,看上去陌生又熟悉。


    他握完何长宜的手,又去握谢迅的手,连着几个一道前来的钟国商团成员也一一握手。


    “钟国朋友,欢迎你们,我代表阿克曼斯坦的全体人民欢迎你们的到来!”


    落座后,在充满了蜂蜜和香料的独特茶香中,塔尔加特总理热情地对来访的钟国客人说道:“你们是我们国家的希望!现在的阿克曼斯坦不需要民|主,不需要自由,没人再关心那些资本主义的议题啦,现在我们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面包!”


    何长宜和谢迅对视一眼,没说话,继续听这位总理先生的发言。


    “政治是奢侈品,只有吃饱了饭的人才会考虑,当你饿着肚子时,只会去想什么时候能吃饭,哪里有饭吃,满脑子都是面包,面包,还有面包。”


    塔尔加特总理风趣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听听,这里现在正鸣叫呢!”


    众人捧场地笑了起来,气氛一时轻松又愉快。


    塔尔加特总理话音一转,接着说道:“可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面包。虽然我们国家的地下有数不尽的矿产资源,地上有广袤的国土,可是面包不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种下的种子也不会在春天就收获。我们总不能让人们去啃矿石吧,所以,我们国家非常欢迎你们这些商人,因为你们带来了希望,一个关于吃饱的希望。”


    话毕,塔尔加特总理和蔼地看向众人,显然是等着他们开口。


    钟国商团的成员都很紧张,作为普通商人,这还是他们人生头一次见到国级领导人,虽然是中亚小国,可这也是总理啊!


    大家都在努力挤出笑,可谁也不敢先开口,生怕一张嘴就露怯。


    一时间,会客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塔尔加特总理脸上的笑都有些发僵。


    还是何长宜站了出来。


    “总理先生,作为钟国人,我们非常能理解阿克曼斯坦人民的处境,我们国家也曾长期面临吃不饱饭的难题,在座的人都尝过饿肚子的滋味,那像是在胃里烧起一把火,没有食物的胃袋甚至开始试图消化自己。”


    她的声音明亮而清晰,在宽阔的会客厅中回荡。


    “我们挨过饿,所以也不愿让其他人挨饿。如今钟国通过多年发展,已经解决了绝大部分人的吃饭问题。在改革开放后,我们的农业和工业发展迅速,有充足的粮食和工业产品,物资丰富,应有尽有。总理先生,我们愿尽绵薄之力,为帮助阿克曼斯坦人民出一把力。”


    塔尔加特总理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说道:“我知道你们钟国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女人能顶半边天’,不过在我看来,你们女人不止能顶半边天,有时还能支撑整片天空。”


    塔尔加特总理大声夸赞道:“何小姐,您不愧是钟国女人!”


    商团成员羡慕嫉妒恨地看向何长宜,早知道能得到总理的夸赞,他们刚刚也该硬着头皮站出来说两句,这下好了,风头全让她出了。


    谢迅也在看何长宜,却是满目骄傲,仿佛这比自己出风头还要让他感到高兴。


    ——这是他的月亮。


    ——只属于他一人的月亮。


    欢迎晚宴结束后的第二天,钟国商团成为了全城的贵宾。


    阿克曼斯坦政府派来专车接送,当地报社电台专题报道,各部的部长轮番接见,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钟国的讨论。


    “我听说钟国现在是亚洲最富有的国家,他们的粮食吃都吃不完!”


    “不止是粮食,钟国还有世界上最多最便宜的商品,甚至只要十卢布就能买一个打火机!”


    “钟国是不是已经比霉国要更厉害了?真不可思议,我明明记得不久之前钟国还和我们一样穷呢!”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钟国早就富起来了。我的远方表亲一家人在二十年前搬到了钟国,他们在信里说钟国的农田看不到尽头,没有一块荒废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被用来种菜,他们怎么会缺粮食吃呢?”


    “我也想搬到钟国,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机会……”


    “去吧去吧,我听说钟国人和我们长得很像,不会像峨罗斯人那样排外的!”


    不止是民众私下的讨论,当钟国商团行走在城市中时,经常有人上前拦住他们。


    在刚开始被人拦下时,何长宜的保镖们警惕地挡在了她身周,但对方却只是要将一束花送给她。


    “谢谢您!美丽的钟国女士!感谢您愿意来阿克曼斯坦,我们都欢迎您!”


    “钟国女士,你们是来买矿石的吗?能不能多买一些?我们不需要卢布,我们需要粮食!”


    还有人拉住膀大腰圆的保镖,眼睛发亮地盯着他内搭的衬衣看。


    “嘿,兄弟,衣服卖不卖?我可以给你很多钞票!”


    保镖挣扎着抽出手,大声地说:“不,不卖!别做梦了,我不会卖掉我的衣服的!”


    还有人想拿脚在保镖的皮鞋旁边比划了一下,牛皮糖一样地缠上了他。


    “兄弟,兄弟,你的鞋可真不错,卖给我吧!我出高价!”


    保镖简直像光脚踩在火炭上,恨不能原地跳舞甩开这帮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无礼家伙。


    “不!不卖!通通走开!什么都不卖!”


    而记者举着相机和话筒就冲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用峨语对何长宜说:


    “何小姐您好!我是xx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请问您这次将要采购多少吨的矿石?”


    “何小姐,您是否已经签订了协议?”


    “何小姐,关于总理先生对您的高度评价,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何小姐……”


    “何小姐……”


    “何小姐……”


    何小姐像个被狗仔追得抱头鼠窜的大明星,全靠保镖撕开一条生路,艰难地穿过拥挤人群,嗖地一下钻进了车里。


    直到车门被关上,还有镜头对准车窗不断拍摄,何长宜惊魂不定地喊道:“快开车,快开车!”


    太吓人了,如果不是清楚自己是在阿克曼斯坦做生意,何长宜差点以为她穿成了某个港岛大明星。


    谢迅脱下外套遮在车窗上,挡住了外面窥视的目光。


    “怎么样,还怀疑项目的真假吗?”


    当汽车驶离人群,何长宜松一口气,没形象地瘫坐在车椅上,擦了一把虚空的汗。


    “不怀疑了,彻底不怀疑了,除非骗子有通天的本事,能让阿克曼斯坦全国都配合演戏。”


    她笑着摇了摇头,“真没想到,堂堂一国居然到了如此艰难境地,连几个小商人都要郑重以待。”


    谢迅轻笑道:“哪就是小商人了?除了你,谁能撬动上亿美元的生意?就算其他钟国商人有意,可他们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采购粮食和物资啊。”


    何长宜笑眯眯地看向他:“还有你啊。”


    “如果不是你发现了商机,我就算有再多钱,有再多本事,也不能从沙漠里掘金。是你先发现了这座金矿。”


    谢迅要笑,又强自按捺下去,只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何长宜看。


    “我说了,有时候我也想要帮你赚钱。”


    何长宜抬手,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的侧脸。


    “我知道。”


    她忍不住要高兴,又忍不住想要感慨。


    “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个算盘精在有钱赚的时候居然会想着要分我一半,还是要分我一大半。你难道不知道吗,拉我进场就会抢走你的主导地位,你给自己招来一个抢食的恶客。”


    谢迅低低地笑出了声。


    “都说了,我是吴下阿蒙,总该有一天让你刮目相看。”


    何长宜原本抚摸的手转为掐,不轻不重地掐在他的脸上。


    “你这家伙,背着我请了语文老师补习吗?怎么,你在东欧不是在做生意,而是要留学吗?还是说,哪天你要戴一顶博士帽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大跳呢?”


    谢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得软软的。


    “如果我能带上博士帽,你会不会爱上我呢?”


    何长宜开玩笑道:“别说戴博士帽了,我现在就已经要爱上你了。能赚钱又舍得分钱的谢迅先生,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谢迅又要笑,又要努力含蓄,像是忍不住想要在心上人面前炫耀毛茸茸大尾巴的狐狸,或者只是一个想要对着她疯狂开屏的孔雀。


    “我真高兴。”


    谢迅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很高兴。”


    这一次,冷酷月光终于向他投来一瞥。


    第133章


    在结束对阿克曼斯坦的初步考察后, 双方终于坐在了谈判桌前,开始正式洽谈合作。


    阿克曼斯坦派来的谈判代表是梅格尔季诺夫,正是谢迅之前提到的工业部矿产经销公司总经理, 据说是个很有本事, 也很有关系的家伙。


    梅格尔季诺夫别看名字起得很有异国,他本人长了张面团似的圆脸,黄眼珠, 身上的亚洲血统看起来要比欧洲血统更浓厚, 还会说中文,看起来和气又亲切。


    而梅格尔季诺夫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别拿我当外人, 都是自己人。”


    谢迅半开玩笑地问他:“你都是外国人了, 怎么不算外人呢?”


    梅格尔季诺夫哈哈大笑:“我的国籍虽然是阿克曼斯坦,但我有一颗钟国心!”


    他刻意压低声音, 悄悄地说:“其实我父亲就是钟国人, 三十年前逃到这边的,论起来我也是钟国人呢。”


    钟国商团众人皆笑了起来,也没说信不信, 但之后相处起来倒是更亲近了。


    梅格尔季诺夫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而当谈起合作细节时,他就更好说话了。


    “我们首批提供一万吨钨矿石,用瑞士法郎记账,换取等价的白糖、面粉、食用油以及服装鞋帽, 单次的贸易额就超过四千万美元。”


    商团成员沸腾起来, 饶是他们知道这一次来阿克曼斯坦大有可赚, 也想不到开门红就是一笔超过四千万美元的大买卖。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恨不能现在就签合同,双方签字盖章, 立刻将这笔大生意落袋为安。


    谢迅也是眼睛一亮,迅速在心里计算这趟的利润,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至少能赚一千万美元。


    而何长宜却在此时泼了一瓢冷水。


    “先不急。”


    她含笑看向梅格尔季诺夫:“您说的钨矿石,是原矿石还是钨精矿?是黑钨还是白钨?三氧化钨的含量又是多少?”


    梅格尔季诺夫明显是早就准备好的,闻言就答道:“当然钨精矿,黑钨,含量超过百分之六十五,要知道我们阿克曼斯坦有全世界最棒的钨矿,连霉国人都想要得到我们的钨矿!对你们来说,这绝对是一笔非常划算的合作!”


    何长宜不置可否,又问:“你们对钨精矿每吨度的定价是多少?”


    不等梅格尔季诺夫回答,她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目前国际市场上钨精矿每吨度的价格为四十五美元。”


    听到“吨度”这个专业词汇时,梅格尔季诺夫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很仔细地看了看何长宜,才说:“当然是每吨度四十五美元,我们的价格一向跟着国际市场走。”


    吨度是矿产交易特有单位,指的是一吨物质所含的纯度。一吨度的价格乘以矿石的品位,得出的就是一吨矿石的价格。


    也就是说,按四十五美元/吨度来计算,一吨标准钨精矿的价格约为45*65=2925美元/吨


    何长宜说:“算下来的话,首批贸易额还不到三千万美元啊。”


    不等梅格尔季诺夫找理由,她忽然莞尔道:“不过即使只有两千九百余万美元,也是一次相当可观的跨国贸易呢。”


    梅格尔季诺夫面团似的脸挤出笑,夸道:“何小姐您可真是内行,我想在座的没有比您更专业更懂行的,就算是谢先生也得听您的指挥吧。”


    这话说的就有些损了。


    中亚各国历史上是游牧社会,父权思想浓重,传统而保守,即使当过联盟小弟也没能把旧观念扭转过来,依旧有着严重的男尊女卑思想,强调男主外女主内。


    如果不是因为何长宜是外国人,还是能给阿克曼斯坦带来紧缺物资的富商,像她这种在外抛头露面、和外男勾三搭四的女人,按照本地习俗,早就被关进家里生孩子,照着一天三顿的挨揍。


    在阿克曼斯坦考察的这段时间里,何长宜见到了不少本国官员,但其中并无女性高官,而且绝大多数的秘书也是男性。


    在一个至今残留抢婚习俗的国家中,未婚的女强人是被全社会排斥的异类,但凡有个火刑架就得把她绑上去开烧烤大会。


    阿克曼斯坦对何长宜的礼遇,完全是看在她雄厚的资金实力和资深跨国贸易商身份的份上。


    但凡还有得选,他们更希望接待的是一对男商——男上加男,双倍阳刚。


    梅格尔季诺夫带着点儿揶揄,又带着点儿怂恿地说:“谢先生,您难道都要听何小姐的话吗?您可是个男子汉啊!”


    谢迅似笑非笑地看了何长宜一眼,说:“没办法,我现在也只能听她的话了。”


    梅格尔季诺夫便遗憾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像何小姐这样美丽的女士,应该在家里享福,与孩子们坐在地毯上玩游戏,而不是像男人一样要出门辛苦赚钱。”


    何长宜笑眯眯地说:“既然是享福,你怎么不过这种好日子呢?再说了,女人都能吃生孩子的苦了,吃点赚钱的苦也没关系吧。”


    在梅格尔季诺夫的瞠目结舌中,何长宜不动声色地补上最后一击。


    “下次谈判不如换成您的夫人吧,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更聊得来。至于你和谢迅——”


    谢迅含笑道:“我已经很习惯听女人的指挥了。”


    何长宜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梅格尔季诺夫先生,您就可以亲自陪着孩子坐在阳光下的地毯上玩游戏啦!”


    梅格尔季诺夫看看何长宜,又看看谢迅,最后艰难地扯出笑容。


    “何小姐,您这个玩笑可真有意思,要不怎么总理先生夸您是‘半边天’呢。”


    何长宜挑眉盯了他一会儿,直到梅格尔季诺夫讪讪地低下头,她才宽宏大量地放过他,将话题重新转回合作上。


    “合同里要加一条,如果后续实际交付的钨精矿出现品位不足、杂质超标等影响后续冶炼的情形,视作你方严重违约,我方有权直接终止合作。”


    梅格尔季诺夫赶紧说:“何小姐,我用人格向您担保,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何长宜写下一行会议记录,头也不抬地说道:“如果我们提供的白糖、面粉等商品也出现质量问题的话,您也可以随时终止合作。”


    她放下笔,抬眼看向梅格尔季诺夫。


    “这样您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担心,我们的人格都可以妥帖地留在原位。”


    梅格尔季诺夫苦笑着说:“现在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谢先生也要听您的话了,您可真是一位武则天。”


    何长宜严谨地纠正道:“考虑到我们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叶卡捷琳娜的名字用在这里似乎更合适呢。”


    谢迅配合道:“总要入乡随俗嘛。”


    两人同时看向梅格尔季诺夫:“您觉得怎么样?”


    梅格尔季诺夫咕哝了一句:“我觉得不怎么样……您可真是我见过最难缠的女人了……”


    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何长宜乘胜追击,大杀四方,抢占了甲方的角色。


    跨国贸易最常出现的是信用问题,有时是商品质量与约定不符,有时是商品数量短缺,还有时是对方卷货/钱跑路,纯粹的商业诈骗。


    虽然阿克曼斯坦总不至于举国诈骗,但何长宜依旧非常小心,合同中的每一条都仔细地过了一遍,有时甚至严谨到抠字眼的地步。


    从货物质量和数量,到定价基准,再到物流运输,她甚至细致到连两国政策变动和国际钨矿价格波动的潜在风险都考虑进去。


    最终定稿的合同版本比一开始的版本厚了足有一倍有余。


    她连合同版本都分成了钟阿峨三语版本,还强调“如出现争议,以中文版本的合同为准”——都瞧瞧,有这么寸土不让、分毫必争的人吗?


    不止如此,何长宜还带了技术专家到阿克曼斯坦的钨矿现场看货、取样检测,直到国内传回检测结果后,她才继续推进下一步的合作。


    梅格尔季诺夫从没有这样忙过,钟国商团到来后的这段时间里,他简直干完了一年的工作。


    就这,何长宜还不满意。


    “首批就上价值三千万美元的以物易物还是太赶了,不如先来三十万美元的试试水好了。”


    梅格尔季诺夫:“……何小姐,您是知道的吧,如果只是三十万美元的话,其实我们不是必须要选择和您合作。”


    何长宜不动声色地说:“陌生人之间信任需要一次次的成功交易才能建立呢,但目前我们之间还没能建立任何信任。”


    她话音一转:“这样吧,不如我们都冒一点险,”


    梅格尔季诺夫怀疑地问:“您想冒什么险?”


    何长宜笑眯眯地说:“当然是信任大冒险呀。”


    在以物易物的交易中,谁先发货是个大问题。毕竟先发货的一方需要承担全部风险,因为如果对方收到货后不履行发货义务,那么先发货方就将面临钱货两空的绝境。


    特别是当合作方是另一个国家的情况下。


    如果阿克曼斯坦不履约的话,何长宜还能把状告到联合国吗?


    就算国际法院判她胜诉,何长宜也总不能指望霉军神兵天降阿克曼斯坦强制执行判决吧。


    所以,最好是将风险消灭于萌芽中,连发育的机会都不留。


    “我有一个好办法。”


    何长宜信誓旦旦地说:“梅格尔季诺夫先生,你们先发矿石,等矿石抵达钟国后,我再将白糖等货物一次性全部发出。我保证,我一定会按照合同办事的。”


    梅格尔季诺夫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大声咆哮道:“何!长!宜!你这是在破坏阿钟友谊!你竟然要将全部交易风险都让我们来承担!”


    谢迅笑眯眯地劝道:“别发怒,您可是代表阿克曼斯坦的,别忘了您的形象。”


    梅格尔季诺夫气得直喘气,面团脸涨得通红。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想都不要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何长宜不解地问:“您担心什么呢,您可是代表着一个国家。如果我违约的话,你们马上就可以派来一个团的特种兵追债,可以压倒个人的风险在国家面前就像小石子一样无足轻重,您总不会要说自己是豌豆公主吧。”


    梅格尔季诺夫用那双黄眼珠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要么双方同时发货,要么就请您回峨罗斯吧!”


    何长宜欣然道:“好啊,那就同时发货吧。”


    梅格尔季诺夫:……他怎么好像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一旁的谢迅忍了又忍,才终于忍住没当场笑出声。


    在双方正式签署合同的那天,梅格尔季诺夫简直要喜极而泣。


    终于!


    终于不用再和何长宜打交道了!!


    到底是谁引来了这个难缠的女人啊!!!


    第134章


    合同签署后, 何长宜和谢迅立刻回国组织货源。


    由于此次交易价值将近三千万美元,而且通过以物易物的形式完成交易,并在约定的日期前发货, 时间短任务重, 交易难度可想而知。


    交易链条中最核心也最困难的环节就是组织货源。


    这不仅仅是把货凑齐装车这么简单,而是涉及到采购、物流、资金筹划、风控等多因素的综合性环节。如果不是何长宜和谢迅这种深耕外贸多年、资金雄厚、关系网密布的大商人,普通外贸商人根本玩不转, 即使是强行挤上桌, 也会被这块巨型肥肉噎死。


    而对于何长宜来说,这一次与阿克曼斯坦的交易也需要慎重以待。


    这与参加峨罗斯国企拍卖是完全不同的商业逻辑, 不用考虑太多场外因素, 但场内因素却常常在不经意时造成致命性危机。她需要更加细致,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位。


    也就是说, 这一次不伤身, 但伤脑。


    阿克曼斯坦提供了一万吨钨精矿,何长宜这一方需要提供等价的白糖、面粉、食用油以及服装鞋帽等日用品,数量及其巨大, 需要从多个工厂调货。


    要不是她和谢迅有经验, 能在最短时间内联系到可靠的供应商,光是寻找货源就是相当大的难题。


    更不用说由于货物来自于多家工厂,品质往往差异很大,有的工厂讲究质量, 有的工厂只在乎效率, 还有的工厂玩心眼, 送来的样品是一回事,可实际交付的就是另一回事,被揭穿了还要狡辩大家都这样, 大不了再给她让一个点的利润。


    更有甚者,在得知这一批货物是要运到中亚后,明里暗里地劝何长宜:“好端端的东西给那帮黑毛用多浪费啊,要我说,他们也就配用点次品……就这,黑毛还得谢谢咱呢,要不就那穷地方,连次品都用不上!”


    何长宜笑眯眯地问这位姓张的供应商:“照您的说法,精品该给谁用呢,咱们自己人吗?”


    张老板一拍大腿:“咱们自己怎么能用,当然是卖到欧美啊!那帮洋人有钱,大方,舍得花,还都是些吃过见过的主儿,好东西给他们用才不算埋没啊!”


    何长宜听了也不生气,笑着开门送客。


    “您来我这儿算是屈才了,还是换一家专和洋人做买卖的吧,我这里除了黑毛就是老毛子,实在是端不出上得了台面的黄毛和红毛啊。”


    张老板不肯走,腆着脸说:“我也就过一过嘴瘾,真说起来,还是您这儿有大生意,买的量大,结钱还痛快……您说吧,您要多少货,别管是精品还是次品,只要您说,哪怕要我现开模现打样,也得给您把货都供上!”


    何长宜似笑非笑地说:“别介,我可承受不起,别回头您对黑毛的货不上心,到时候次品率上去了,我的利润率可就要下来了。”


    不管这位张老板说的有多天花乱坠,恨不能拿全家老小赌咒发誓了,何长宜依旧不为所动,让解学军把他强行送出了门。


    开什么玩笑,要是把这人加进供应商名单,回头真拿次品应付她,何长宜哭都没地哭。


    难道她还能对梅格尔季诺夫说:“真不好意思,货是次了点,谁让你们是黑毛,有的用就不错了,就算我想给你们用点好的,供应商也不乐意啊!”


    ——那她就准备被人打成血雾吧。


    张老板趴在门上,懊悔地大喊:“我就开个玩笑,真是玩笑!我这人您还不了解,就是爱说个嘴,实际上比谁都老实!何小姐,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不乱说话了!”


    解学军劝道:“您回去吧,我们老板向来都是一口吐沫一口钉,她说不合作就是不合作,您继续待在这儿也没用啊。”


    张老板打开钱包,攥起一把钞票就往解学军的口袋里塞,同时低声地说:“兄弟,咱们都是钟国人,你帮我劝劝你老板,我不是个白眼狼,我会记你的好!”


    解学军身姿矫健地跳道一边,一边躲,一边熟练地推拒道:“您别这样,我就一保镖,有什么事都是我们老板说了算,你就算把钱塞给我,我也帮不上忙啊。”


    张老板失望地将钱塞回钱包,看看紧闭的房门,不甘心地问道:“那谁能帮上忙?谢迅总能说得上话吧,他不是二老板吗?”


    他嘀咕道:“说起来他一男的,更应该说了算才对嘛……”


    解学军憋着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您去找谢先生吧,我现在送您出去?”


    临离开前,张老板还是不死心,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要塞给解学军。


    “拿着拿着,不是给你的,给咱孩子的。”


    解学军嘴角抽搐:“……我还没结婚呢。”


    张老板塞钱的手一顿,然后丝滑无比地将钱收了回来,笑呵呵地说:“那我就先替你保管着,等你结婚我再包个大的!”


    解学军光笑不说话,把人送走后转身耸了耸肩。


    就那仨瓜俩枣的,还抵不上他工资的零头,指望他背叛何小姐,那是纯属做梦。


    张老板马不停蹄地去找谢迅,他正在验收第一批交付的白糖,仔细极了,不嫌麻烦从底部抽样,检查是否存在调包、过期、受潮结块、掺有杂质的问题。


    见到张老板,谢迅笑着说:“好一阵没见,这是哪儿的风把您给吹来了?最近上哪儿发财去了,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张老板扑上来就抓着谢迅的手诉苦:“兄弟啊,你可得拉老哥哥我一把!我可被那个何小姐要害苦了!”


    谢迅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何小姐?何长宜?她这是怎么得罪您了?”


    张老板哭丧着脸说:“你们最近不是要和黑毛做大生意嘛,我就把我家的货拿去给她看,谁知道我就开了个玩笑,她就不乐意了,硬生生让打手把我撵了出来,我真是,真是……老脸都没了啊……”


    谢迅笑着问:“这样啊,那我是应该回去说说她了,不过您得先告诉我,您说的是什么玩笑?”


    张老板含糊地说:“也不算什么……你也知道的,黑毛没钱,用不起好东西,买东西都是挑最便宜的。我就说了句没必要给那边发太好的货,她就不乐意了。”


    谢迅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哦,就是这些啊。”


    张老板抱怨道:“你说说她,大家都是钟国人,她不帮同胞,反倒要帮黑毛,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谢迅了然地说:“这大概就是何长宜的道理吧。”


    他突然收了笑,对张老板说:“您回吧,这事儿我帮不了。”


    张老板一愣,怎么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啊?


    “兄弟,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打你跟着谢世荣干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么多年下来,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时候小气过?”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谢迅说:“你帮我这一次,我给你这个数……”


    谢迅的声音不辨喜怒:“这么多啊……”


    张老板用充满煽动性的语气说:“再怎么说这也是你的生意,还能真让一个小娘们把持了?要我说,你直接把她踢走,到时候赚多少都是自己的……”


    谢迅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同意。”


    张老板急道:“这有什么可不同意的?就算姓何的在中亚有关系,但现在合同都签完了,她还有什么用处?长得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吧!”


    他像是想起些什么,恍然大悟,苦口婆心地劝道:“兄弟,只要你手里有钱,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吊在一棵树上?老哥再劝你一句,女人就不能让她手里有钱,女人有钱就花花心思多,要长翅膀飞,没钱才会老老实实和你过日子。你就算再喜欢何小姐,也不能把赚钱的生意交给她啊!”


    谢迅耐心听完,然后问他:“说完了吗?”


    他又笑了,这回却是皮笑肉不笑。


    “张老板,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让你自己站着走出去。可要是你再敢拿何长宜说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老板又惊又怒:“谢迅,你!”


    谢迅已经喊来了保镖:“把他衣服和鞋都扒了,开车扔到野地。”


    保镖默不作声直接动手,张老板害怕地大喊:“你敢!我要报警抓你!”


    谢迅便又补了一句:“扔远点,别忘了把他的钱包和大哥大都收走。”


    他转头对着张老板笑道:“别担心,我不惦记你那点儿东西,回头就让人送到你老婆和二奶家,我也想知道,你感情经验这么丰富,最后谁会去救你?”


    这下张老板的脸上露出了更加真实的后悔和恐慌。


    处理完张老板的事后,谢迅带着首批白糖的质检结果去找何长宜。


    “姓张的去找你求情了吗?”


    听到何长宜的问题,谢迅若无其事地说:“我没见到他,可能他自己心虚了吧。”


    他转而将话题转到白糖上:“这批的质量还算不错,我都检查过了,没有受潮,也没掺沙子,看来他们还是想要好好做生意的。”


    谈起正事,何长宜直接把张老板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


    “第一批的质量通常都是最好的,还是得看之后几批的质量能不能保持这个水准……”


    事务繁杂,两人各负责一部分工作,各自忙得焦头烂额,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工作和层出不穷的问题,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货源是问题,仓储是问题,前期资金占用也是问题。


    即使只需向货物卖方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但积少成多,加起来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就算何长宜已经给钨精矿找好下家,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要先解决眼下的火烧眉毛。


    当何长宜谈起货价波动的问题时,谢迅突然抬手,将她垂在眼前的一缕额发拨到耳后。


    何长宜习以为常,一句磕绊都不打,继续说:“直接锁价的话,风险还是有些大。”


    谢迅也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接上她的话:“确实,虽然涨价对我们有利,但如果对方违约,就会影响中亚那边。”


    他看上去认真极了,丝毫不见市井油滑,皱眉时甚至有些奇异的迷人。


    两人一直谈到夜深,才算讨论出现阶段所面临问题的解决方案。


    何长宜伸了个懒腰,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要价还是低了,早知道就多跟梅格尔季诺夫要点矿石,区区一万吨哪里配得上我们的辛苦。”


    谢迅笑眯眯地说:“应该的,除了你,谁还会考虑货物的性价比呢。既要便宜量大,又要质量有保证,就算是那位总理先生亲自来采购,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货源了。”


    何长宜想起张老板,随口道:“要是换成姓张的,三千万美元的货物他能赚回来两千九百万,剩下一百万美元的大头也没花在货上,而是都拿去打点梅格尔季诺夫了。”


    她又好奇起来,问道:“他真没去找你吗?这家伙连学军都想贿赂,看上去不像会轻易放弃啊。”


    谢迅耐心地说:“没有呢,他大概是出门打听过了。毕竟我们之间,你说了算。”


    何长宜骄傲地扬眉:“那是当然,在座的不在座的,还有谁比我更算得上暴发户,更财大气粗?”


    话没说完,她先把自己逗笑了:“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走,咱们吃夜宵去,我请客!”


    谢迅含笑站了起来,跟在何长宜身后朝外走去。


    ——他永远不会再让她看到自己卑劣的一面。


    第135章


    赶在合同约定的交付日期之前, 何长宜总算把全部货物都准备齐全。


    其中艰难就如同用塑料袋装水,到处都埋伏着蠢蠢欲动的尖锥,稍有失守, 薄薄的塑料薄膜就多一个窟窿, 再多一点不小心,塑料袋直接变花洒。


    何长宜严防死守,加上谢迅从旁辅助, 才险险将这袋水提到了终点。


    万事俱备, 只待装车。


    与峨罗斯和东欧不同,运往中亚的货物一般通过铁路运输的方式, 经由北疆口岸出境, 接入阿克曼斯坦境内的铁路网,性价比最高, 耗时也最短。


    然而, 作为欧亚大陆桥的桥头堡,北疆口岸极其繁忙。无数火车日以继夜地驶出驶进,通关货物总量与日俱增。


    即便如此, 北边的邻居们还是嗷嗷待哺, 就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无论多少车皮运进去都填不满。


    但目前北疆口岸年设计过货能力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很快就不堪重负,口岸拥堵变成了日常, 频繁出现货物积压和延误的问题。


    何长宜对北疆口岸的情况颇为了解, 因此早在合同敲定的第一时间就开始联络车皮和仓储, 以确保不会出现货物备齐却被堵在口岸、眼睁睁错过发货截止日的悲催情况。


    也就是何长宜和谢迅经验丰富人脉深厚,两人联手推动,才能在激烈竞争中抢下千余铁路车皮, 卡着超载的边缘,勉强将货物全部塞下。


    在合同约定发货截止日的前三天,终于一切就位。


    何长宜将国际铁路联运单传真给了梅格尔季诺夫,要求他也按照合同约定,提供阿方发货的运输凭证,无论是海运还是陆运。


    梅格尔季诺夫在收到传真后非常高兴,连声夸赞何长宜守信,不愧是钟国女人。何长宜不为所动,只是问他:“按照合同,你应该同样向我方提供一万吨钨精矿的运输单据。”


    梅格尔季诺夫满口答应:“放心,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合同办事!过几天就传给你!”


    何长宜追问道:“过几天指的是几天?现在离合同上最后的发货期限不到三天,你什么时候发?”


    梅格尔季诺夫说:“何小姐,我们是老朋友,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肯定会发的,别急!现在只是需要时间来办理货运手续,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你放心!”


    何长宜反问:“办手续?梅格尔季诺夫先生,这次交易的合作方难道不是你们阿克曼斯坦政府吗?作为政府,你们在自己国家办理跨国货运手续难道还能比我在钟国更难吗?”


    梅格尔季诺夫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就说:“你知道的,我们的国家才刚刚独立几年,这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有些困难……”


    何长宜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梅格尔季诺夫先生,假定你们政府内部的沟通确实存在困难,但距离签订合同已经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难道要直到约定发货日期的前几天,你们才意识到困难的存在吗?”


    梅格尔季诺夫“呃”了一声,尴尬地说:“何小姐,请您理解,您不能把在峨罗斯和钟国的经验用在阿克曼斯坦上,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小国和大国不一样。”


    何长宜干脆地说:“好,我可以理解。”


    不等梅格尔季诺夫高兴起来,她又说:“那就修改合同发货日期的条款,什么你方提供了国际联运单,什么时候我方发货。”


    梅格尔季诺夫一惊,试图劝道:“您完全没必要这样强硬,先发货并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危害,我们也并不是不发货,只是晚几天而已,这并不会影响什么……”


    何长宜说:“不,这当然会对我造成影响。梅格尔季诺夫先生,我的态度很坚决,要么同步发货,要么就都不发货,不存在我方先发货的可能。”


    梅格尔季诺夫用阿语嘟囔了几句,才又换回中文,不情不愿地说:“好吧,我会试着去催一催的……何小姐,您可真是一个难说话的人。”


    何长宜说:“梅格尔季诺夫先生,当我在钟国收到一万吨钨精矿时,我保证您一定能见到我好说话的模样。”


    挂断这通昂贵的国际长途电话,一旁的谢迅了然问道:“梅格尔季诺夫又想要点儿了?”


    在何长宜加入之前,为了拿下这个项目,谢迅就明里暗里地喂梅格尔季诺夫不少,这家伙吃饱了才肯牵线搭桥,促成这一次以物易物的合作。


    因此,当听到梅格尔季诺夫找理由卡履约进程时,谢迅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见钱眼开,又想借职务之便从他们这里搜刮点儿好处了。


    何长宜摇了摇头:“说不好。”


    谢迅说:“要不我派人过去给他送点钱,省得这老小子总想着拿合同来卡我们。”


    何长宜却说:“先不急。看看这几天能不能收到联运单,要是过了合同约定日期还没有的话,直接以公司名义向阿克曼斯坦发函,把这事儿捅上去。”


    谢迅挑眉道:“看来梅格尔季诺夫要倒霉了。”


    何长宜说:“那家伙心眼小,大概率要记恨我,你也要被连累。”


    谢迅轻松地说:“大不了就只和阿克曼斯坦做这一笔生意。说实话,这次的钱赚得我可真心累。虽然挣得多,可操的心更多。”


    何长宜问他:“不生气呀?这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打通的关系,只用一次就扔吗?”


    谢迅眉眼弯弯:“怎么会生气呢?我现在才明白,人这一辈子很短,钱是很重要,可还有很多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当他说这句话时,像是孔雀终于舍得扔掉曾经爱不释手的算盘,展翅向东南,阳光下,飞羽如梦如幻。


    这一刻,谢迅的形象与站台叫卖货物、被警棍打到抱头鼠窜的形象重合,又渐渐分开。


    大雪中仰头看过来的模样,穿着貂皮大衣时得意又期待的小表情,火车上挡刀的苍白笑容,得知要拆伙时的急躁跳脚,质问“你到底有几个男朋友”的气急败坏,以及说着“来日方长”时的笃定……


    这一刻,何长宜终于真正看到了他。


    “谢迅。”


    何长宜格外认真地说:“你不会失望的。”


    谢迅轻笑道:“我经常失望。但幸好,我从不轻易绝望,更不会放弃。”


    “那就别放弃。”


    何长宜抬手,头一次触碰他的脸。


    谢迅一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哪怕她的手滑进被衣领掩盖的割喉未遂的疤痕,他的喉结上下滑动。


    “我不会让你再受伤。”


    谢迅却说:“我不在乎,哪怕受伤也好。”


    他的眼神直白得吓人,一把抓住了何长宜的手,再次重复一遍:


    “我宁愿受伤。我已经不再怕死。”


    何长宜明明是在仰视,此时却像在俯视。


    “好。”


    她说:“为我去死,也为我活着吧。”


    谢迅脸上没有挂着日常的笑容,但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幸福。


    月光,冷酷的月光,这一次终于照在了他的身上。


    随着合同约定发货日期的日益临近,直到截止日当天,何长宜依旧没有收到阿克曼斯坦方面的国际联运单传真。


    这可是个与毁约不相上下的坏消息。


    要知道由于货物数量巨大,每天在口岸的仓储费都超过六位数,向七位数进逼,日益推高成本,也日益压缩利润。


    何长宜打电话去催促梅格尔季诺夫,对方却避而不接电话,让他那个只会说阿克曼斯坦语的秘书转接,这家伙甚至连峨语都说不明白。


    面对话筒对面叽里咕噜的陌生语言,何长宜发怒道:“告诉梅格尔季诺夫,他可以一直躲下去,我也可以将货物转售第三方。如果你们不拿合同当回事儿的话,我也没必要遵守!”


    如果阿方在合同约定的发货日期后依旧没能提供联运单,何长宜和谢迅就要转将这一批货物运往峨罗斯和东欧,虽然批发改零售会导致更加漫长的回款周期,但也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秘书也不知听没听懂何长宜的威胁,但总之,很快梅格尔季诺夫就接过了话筒,就好像他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似的。


    “何小姐,您太急躁了,这可不是一名淑女应有的模样……”


    何长宜怒极反笑:“梅格尔季诺夫,你在装什么装,别和我扯什么淑女不淑女的,淑女可换不来三千万美元!我最后警告一遍,如果你方依旧拒不发货,那就视作你方违约,我会将写着前因后果的函件发到总理府上,让你们那位尊敬的总理先生亲自去分辨事实真相!”


    梅格尔季诺夫急道:“何长宜,你也是要干什么,都是同胞,你怎么能害我?!”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那是你应得的!总之,要么发货,要么发函!”


    梅格尔季诺夫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两句,才不情愿地说:“现在发货确实有困难……”


    何长宜反问:“困难?能有什么困难?钨矿是你们国有的,精矿卖不出去也是现状,火车车皮和海关还是你们国家的,你们的困难到底在哪里,别告诉我,你们是签完合同现挖矿吧?就算是一群鼹鼠,现在也该把挖出的矿石运上火车了!”


    梅格尔季诺夫不高兴地说:“何小姐,你太凶了!”


    何长宜冷笑道:“凶?我之前对你太礼貌了!说,到底能不能发货!”


    梅格尔季诺夫沉默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能,当然能……但我们国家的口岸和你们不一样,对车皮限长限高还限重,又经常出现货物滞留的问题,就算我们想发货,也无法马上解决这些困难……”


    不等何长宜开口,梅格尔季诺夫赶紧又说:“但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陆运不行就走海运,我这几天正在联系港口,但你知道的,那些港口麻烦的很,有的只收美元,有的没有箱位,总之,这很麻烦的……”


    何长宜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所以,你承认了,是由于你方的问题才导致合同无法履行?”


    梅格尔季诺夫迟疑了一下才说:“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


    何长宜说:“好,按照合同约定,在你方违约的情况下,我方有权直接解除合同——”


    梅格尔季诺夫赶紧说:“不不不,绝对不能解除合同!”


    何长宜冷冷地说:“不解除?难道让你们继续拖着我吗?我已经在仓储上花了太多不必要的钱!”


    话筒中,梅格尔季诺夫的声音都急变调了:“我们可以支付赔偿!”


    何长宜断然道:“你们当然要支付赔偿,不止是赔偿,还有违约金,一个都不会少!”


    梅格尔季诺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哀求了:“您到底怎样才肯继续履行合同?我可以提供政府保函来作为担保……”


    “政府保函?”


    何长宜反问:“我记得签订合同的是阿克曼斯坦矿产经销公司,而不是你们国家的政府。阿克曼斯坦政府会愿意出具保函吗?”


    梅格尔季诺夫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总理先生非常重视这次交易,他一定会批准保函的!”


    何长宜思考片刻,如果是一国政府来担保的话,似乎要更可信一些,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如果对方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违约,她还能打上总理府只为要个公道不成?


    而如果直接解除合同的话,价值三千万美元的货物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卖出去,且不谈滞销和转售造成的损耗,光是资金占用成本就是一个高到让人难以接受的巨大代价。


    尽管价值三千万美元的货物并不等于要实打实地支付三千万美元,但即使只有五分之一或更少的前期投入,但也依旧给何长宜和谢迅的资金链带来沉重压力。


    “我不需要你们的政府保函。”


    何长宜很快下了决断。


    “你们提供三千万美元的现金保证金存入钟国银行,保证金到位后立即发货,若你方依旧不发货,那么保证金将作为赔偿支付给我方。”


    一纸政府保函不能提供安全感,但三千万美元的保证金可以。


    梅格尔季诺夫叫屈道:“何小姐,您这是不信任我们阿克曼斯坦!再说了,三千万美元的保证金也太多了吧!如果我们能拿出这么多的钱,又何必来和一个外国商人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


    何长宜直白地说:“我就是不信任你们。事实上,你们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不值得信任。”


    她语气坚决:“要么交保证金,要么合同解除,带着你们滞销的钨矿石去找下一个买家吧!”


    梅格尔季诺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保证金可以,但必须存在阿克曼斯坦银行。”


    何长宜都要被气笑了:“这种保证金还能起到担保的作用吗?我不如直接将货物送给你们!”


    梅格尔季诺夫争辩道:“难道我就不需要担心你们钟国银行吗?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直接吞掉钱!”


    何长宜骄傲地说:“当然不需要,我们钟国和你们不一样,我们一向说话算数。”


    梅格尔季诺夫气急,半响才嘟囔道:“大国沙文主义……”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总好过小国出尔反尔。”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确定阿克曼斯坦方将一千万美元存入钟国银行,一千万美元存入阿克曼斯坦银行,还有一千万美元存入第三国峨罗斯银行。


    双方共管钟阿峨三国的银行账户,在三千万美元的保证金到位后,何长宜方将货物发往阿克曼斯坦,如果在三十天内一万吨钨精矿仍未抵达钟国,那她有权向银行要求提取全部保证金。


    如此一来,即使依旧存在阿克曼斯坦一方违约的风险,但何长宜能得到保证金作为赔偿,并且不需要再继续承担巨额仓储费用的压力。


    当火车载着百余车皮的货物穿过国境线时,或许下一次将带着上万吨的钨精矿回来。


    何长宜站在口岸高处,瞭望着愈行愈远的列车,朝着不可知的远方驶去。


    她有预感,这一次交易真正的问题还在后面。


    不过,这也正是暴利美学的魅力所在吧。


    毕竟除了国会山股神和白宫操盘手,还有谁能一次交易就轻松挣到上千万美元的利润?


    “长宜,要出发了。”


    谢迅站在下面,用力挥了挥手,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清秀又可爱。


    “好,马上。”


    何长宜干脆利落地转身向下走去。


    ——无所谓,所有的挑战都来吧,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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