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病中意识如同浸在黑暗冷幕，昏沉不清的记忆忽明忽暗。


    谢矜跟在奶奶身后，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行走。


    一会儿脸上烫得厉害。原来是年幼的自己，被安排了烧灶头的任务。


    他用烧火钳夹起柴禾、干草，不知道从哪搜罗到的破纸。扔进灶门口时火焰闪动，映着纸页上明灭：


    ——你要恒久忍耐，好通过窄门。


    眼泪在谢矜的梦中无声流淌。


    并不仁慈的世界啊，何时才能与你彻底告别。


    ……


    谢矜在一个陌生房间醒来。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视野所及，都是温暖敞亮整洁的存在。


    上一秒的记忆还在出租屋的门口，他隐约感到过去了很长时间，或许是好几天。


    谢矜渐渐拼凑起一些意识朦胧的画面。有不同的人在他的床前来来去去，对他做了什么。


    是陆珩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吗？


    谢矜打量四周，眼前的画面具象而真实，他可以确定不是做梦。


    就连身上织物触感，也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柔软细密。


    他试着感受了一下。衣袖长度正好。竟然是正码的。


    谢矜很少买正码的衣服。


    对正在长身体的高中生来说，大码可以穿更长时间，省事又省钱。


    他迟疑坐起身，发现手背青色血管上有一个不明显的针孔。


    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给他挂过水了。


    怪不得身体也不再是之前那种极度的虚弱难受。


    谢矜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床边只有一双雪白的毛茸茸的拖鞋。他不确定自己可不可以穿。


    犹豫间，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了。


    “您醒了？”


    谢矜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位……陌生女性？


    她向谢矜颔首致意。一举一动间都自带干练而职业的气场。


    她的目光不露痕迹扫过服务对象半下床的姿势，以及裸露在外的脚踝，措辞温和礼貌：“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为您准备的，请随意使用。”


    谢矜依言穿好拖鞋。鞋子里面绒毛是软的，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他礼貌道了谢，又开口：“请问这是哪里？”


    女人走了过来，将水杯放到方便谢矜取用的床头柜上。


    随后礼貌周全地做了自我介绍。


    她是“陆先生”指派过来照顾谢矜的管家。


    本名是谢矜没有听懂的一串发音，在中国的名字是王唯。


    谢矜权衡了一下，试探性喊她“王姨”。


    王姨眼里浮现一丝笑意，显然乐于接受这样的称呼。


    谢矜很快知道，他睡了两天的地方叫做莱德公馆，是陆先生名下的一处房产。


    没记错的话，莱德公馆是他学校附近的豪宅区。


    接触肌肤的衣物触感太轻太软，他不太习惯。和眼前这位王姨交谈时，总会无意识摸摸袖子。


    王姨看在眼里，认为他或许是在想念陆先生。


    于是善解人意告知：“衣服是陆先生帮你换的。”


    不对，这实在是太有事了。


    谢矜生病本就头重脚轻，听完她的话只觉得头更晕。


    但还是不给人添麻烦地回以微笑：“好的。”


    王姨看他还不太精神的样子，简单说了几句后，就出去了。


    轻手轻脚合上了门，留给谢矜休息的空间。


    谢矜在床头柜上找到自己手机。


    他看不出家具陈设的材质，但从优雅舒适的外形来看，大概是很贵的。


    谢矜拿手机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柜子边缘，有点为软装皮革的手感感到神奇。


    生病没什么力气，谢矜不太坐得住，不知不觉间靠到同样材质的奶白色床头。


    身体跟着整个陷了进去，像被柔软的云层包裹。


    他有片刻失神——有钱真好啊，光躺着就这么快乐。


    过了一会谢矜才想起来手中握着的手机。


    房东找他的那天手机电量就红了，他不切实际地祈祷它还没有没电关机。


    起码这种时候不要。


    他这么想着，一面解锁手机。


    右上角的电池标志是满格状态。


    谢矜微微睁大了眼睛。


    停了几秒后，他滑进主页。通话和信息都有红点，谢矜一键清空了。


    除了房东，其他大概率都是不同平台的推销广告。


    微信上班主任批准了他的请假，以及发了几条信息询问情况。


    谢矜一条条看完，组织好措辞，回复了她。


    然后他切出了对话框，点进主页列表置顶。


    谢矜列表置顶是他的运营。准确来说，是还有几天合约就结束的运营。


    理论上运营已经没有和他联系的义务了。但他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问。


    谢矜犹豫半天，发出去消息。


    谢矜：【你在忙吗？】


    运营阿凯：【←←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客套】


    运营阿凯：【很闲，上班摸鱼中，随便骚扰】


    谢矜不客气地将大概经过告诉了他。


    运营阿凯：【所以，老板在你生病的时候从天而降，派了阿姨照顾你】


    谢矜：【对，怎么办？】


    运营阿凯：【苟富贵勿相忘】


    谢矜：【……】


    谢矜：【你不是说，见完面一切都结束了吗？】


    运营阿凯：【开个玩笑。不过他为什么找你？】


    谢矜：【你觉得呢？】


    运营阿凯：【显然，你的老板放心不下你】


    运营阿凯：【这算不算钓到了优质股^^】


    运营阿凯：【恭喜！congratulation！おめでと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都这种时候了运营还在开玩笑。


    谢矜开始感到有些头晕。


    谢矜：【别说了，我觉得这样很危险】


    谢矜：【你不觉得很恐怖吗？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谢矜：【我好怕他反应过来，追着我要退回打赏】


    谢矜：【不管怎么样，平台分成那部分轮不到我承担吧】


    运营阿凯：【？退个屁！】


    运营阿凯：【面都见过了，他凭什么要退回打赏？你玩弄他感情了吗？】


    哦那太好了。运营在这一行待的时间很长，既然能气势汹汹说出“退个屁”，那大概率是真的不用退钱。


    谢矜这才放下心。


    运营阿凯：【我以为你要担心安全问题……】


    谢矜：【开什么玩笑呢】


    现在是法治社会，而陆珩看起来又是自恃身份的上等人，大不可能一上来就杀人放火。


    在这个前提下，能有什么比得上钱的重要性呢？


    运营阿凯：【恕我直言】


    运营阿凯：【你那老板看起来像计较钱的样子吗？】


    运营阿凯：【真有追回打赏的想法，他没必要给你看病还照顾你吧】


    谢矜靠在软软的床上，一时哑口无言。


    运营阿凯：【同事一场，其实我很担心你现在状态，为什么生病不去医院？你在逃避现实吗】


    运营阿凯：【人类社会属性的核心是对亲密关系的需要。】


    运营阿凯：【你有没有考虑过构建新的支点】


    运营阿凯：【大老板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谢矜：【……你说得太深奥了，我只是高中生，听不懂的】


    运营阿凯：【别装】


    运营阿凯：【其实你被我说动摇了，但不想承认】


    谢矜指尖停在输入框。他原来怎么没发现运营说话是这个风格。


    运营阿凯：【你知道我原来学什么的吗？】


    谢矜：【什么？】


    运营阿凯：【哲学，辅修心理学】


    谢矜：【你的意思是，你很专业，我该听你的？】


    运营阿凯：【我的意思是，文科就业真的很难←←高考后填志愿谨慎入坑】


    谢矜笑了一下。


    运营和他打诨插科几句，到了公司开会时间点，遁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他一个人。


    谢矜收敛起笑意，安静凝视着对面墙壁的细节。


    这里的墙面不需要雪夜的妆点，已是童话里精致的样子。


    其他家具也很漂亮，色调统一，带着细腻的质感变化。给人一种静谧治愈，温柔而不寡淡的氛围。


    他静静整理思路，也没有试图联系陆珩。直到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随之响起王姨的声音。她询问谢矜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心情吃饭。


    谢矜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配合吃了一点。


    他很擅长表现出大人喜欢的乖巧机敏，不多话，脾气好。一顿饭的功夫，就和王姨关系近了不少。


    从王姨措辞严谨、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打探的谈吐中，谢矜大致了解到，她已在陆家服务近二十年，言行举止间流露出对陆先生十足的尊敬与推崇。


    吃完饭谢矜休息了一阵子，来了一位有些年纪、高高瘦瘦的医生。


    谢矜配合他问诊和吊水。心想这真和电视剧一样诶，有钱人竟然都会配置专属的医疗团队。


    也许是药水进入体内发挥作用，没多久他开始昏昏欲睡。身体的每一粒细胞都变得无比放松，透着懒洋洋的舒展。


    谢矜内心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样不好。陆先生随时可能出现在这个房间，他该打起精神应对。


    可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他都在这个房间睡过不知道多久，现在再睡一会又能怎样呢？


    后者光速压倒了前者。


    他在倦怠的睡意中，无意识脸颊蹭了蹭被面，感受它的蓬松柔软与香暖。幸福到几乎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