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鹰池流光
任昏幽灯光,人群靡乱,两双眼睛如磁石相吸,一个愕然,一个微怔。
沈宗年在坤门前已经看到卡宴,他扫过谭又明身边的女郎,移开视线,头也不回跟管家进了电梯。
插天楼宇在夜雾中似庞然大物,电梯停在78层,管家为沈宗年打开门:“罗先生还没到,您稍等。”
地下表演高潮迭起,狂欢如浪,谭又明目光空空,神游太空,黎百豪正往台上扔金钞,看到他忽然站起身,步履匆匆出了卡座。
“哎——做什么?”
“洗手间。”谭又明大步流星,甩开男男女女摸到自己胸上的手,去寻会员管家。
短短几步路,思绪杂乱,胸闷气短。
他平日不爱仗势欺人,但此刻再顾不上理智与礼仪:“我不管你们什么规矩,我今天就要知道他在哪层楼,和谁来,点了什么人,干了些什么。”
管家背上生汗,鹰池一向以保密性高著称,来这儿消遣的都非富即贵,保护客人隐私是立足之本。
谭又明凶神恶煞:“我不为难你,你可以先打内线向你们老板请示,问问冯越他得不得罪得起我。”
管家忙去联系主管,最后来的是经理,经理头大如麻,好说歹说:“谭先生,我们这就是有十条命也不敢怠慢您,只是对面可是沈先生啊,我、我们怎么敢——”
一个凶神一个阎王,他们夹在中间做人,哪一边都得罪不起,“您往日是最好说话的,这次也请体谅体谅吧。”
谭又明脑中只有沈宗年那个复杂的眼神,一万分克制才没发飙,吓唬他:“黄经理,别跟我打官腔,我不吃这套,你要是念着我平时好说话,今日就该你通融通融我,你要是不自己报,那我就一间间房去搜,你看看我敢不敢。”
经理大惊失色,谭又明是真能干出这种事,这里每一间房的人物都不是能得罪的,忙道:“谭少,要不这样,我先着人去找沈先生请示请示,要是他不在忙,我再回来回复您。”
轮到谭又明一怔,冷静了下来,要是闹大了让沈宗年知道岂不是显得他很在意。
谭又明丢不起这个脸,沉默了片刻,他面无表情道:“我做什么还要先请示他?没这必要,要是那些你都觉得为难,那人走的时候你知会我一声,这个总不难办到吧。”
这仍是属于透露客人行踪,经理忙说去给老板打个电话。
冯越在那头喝得正懵,一听两位阎王的名字酒立马醒了,劈头就骂:“你他妈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谭又明和沈宗年该听谁的你都不知道,这经理你干不明白就别干了。”
黎百豪看到谭又明匆匆离开,又面色不虞地回来,他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一旁的女郎一时有些紧张,同事里她最闲,拿最多的钱干最少的活儿,只管倒酒,连陪聊都不用,谭又明根本不说话。
“没事,玩你的去。”
黎百豪也不烦他,抓紧看表演去了。
谭又明脑子嗡嗡的,重复闪现沈宗年高挑的身影,复杂的眼神,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女郎说:“谭先生,要喝点酒吗?”
谭又明知道是黎百豪叫她来的,也不为难她,问:“有什么?”
大理石桌排开一列酒瓶:“轩尼诗马爹利和人头马都开了,酒柜里还有一瓶麦卡伦是黎先生特地说要等您到了才能开的,谭先生想先尝一尝什么。”
谭又明现在只想浇一浇嫉怨难平的心火,什么都行:“你随便拿一瓶。”
对方先给他调了杯边车,谭又明灌下,烈酒没平心火,反而让胃也跟着烧起来。
女郎看他神色,不像满意,不敢怠工:“谭先生,要取些金钞来玩吗?”金钞是拿来砸台的,哪桌砸得多演员会下来敬酒。
“不用,”谭又明头痛,按着眉心,“有人来就说我醉了。”
知道他这是想自己静着,女郎便又放下心来继续当摆设。
谭又明一杯接一杯下肚,表演比之前尺度更大,黎百豪兴致不减一掷千金,黄东面色潮红拍案吹哨,冼志诚换了个新的女孩儿,那沈宗年又在干什么。
是也同在这纸醉金迷的泡沫狂欢场,还是这座迷宫里的哪一个角落,和谁在一起,身边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勾当,去了北欧也会这样吗,还是会玩得更花。
他以前从不来这种地方,也不许谭又明过夜,一阵厌恶感涌上来,谭又明深陷无缘由的愤怒与恨意中,却忘记,友人之间实在不必拥有此等忠诚。
酒杯摇摇欲坠,女郎不敢掉以轻心:“谭先生,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不用管我。”
直到那瓶特地为他开的麦卡伦都喝完,仍是没有等到管家的电话。
压轴表演散场,黎百豪问谭又明:“有人来接?”
谭又明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今晚住这儿。”他倒要看看这个沈宗年到底什么时候走。
黎百豪诧异,别处也就算了,这个地方,那位能让?
只是他自己也喝得头重脚轻,无法追根究底:“那我叫人给你——”
“不用,”谭又明站起来,维持着不多的清醒道,“我自己开一间,你回去吧。”
黑卡会员都有专属管家,黎百豪也不担心,脚步虚浮:“行,那你自己注意,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管家很快就到,领谭又明进了不知哪扇门的电梯,失重感袭来,他闭着眼问:“人还没走?”
电梯镜映着他阴郁眉眼,管家小心回话:“谭先生,我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谭又明握拳的手紧了紧,进了总统套,手机一扔,去开酒柜,不看品种不管度数,随手拿了一瓶。
秒针在深夜滴答作响,转过一轮又一轮,如同绳索拧绑心脏,每过去一圈,心就被勒紧一分。
烈酒对挂钟,谭又明迷迷糊糊坐到天明,始终、始终没有等来那个昭示沈宗年离开的电话。
第47章 太空泊车
沈宗年和罗老鬼谈完事已近午夜十二点。
赵声阁早年在金融街工作时,打赢了个反垄断的案子,对罗家持有一笔巨额债权,如今可以让渡给沈宗年。
罗家在海市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
海市主岛基本是明隆、寰途和平海三分天下,但西区和南区的零星群岛一直掌控在罗家手里。
罗老鬼五十左右,长得有些凶相。
“沈先生,久等。”
“不久,刚到。”沈宗年示意他坐。
“我的条件赵先生应该同沈先生说过了吧。”
沈宗年点点头,罗老鬼提出想参与寰途旗下医疗机构一个生物基因工程的研发,那是寰途和官方研究所联合的独家项目。
想起外界的种种传闻,沈宗年直视他,是明牌也是提醒:“寰途不做违法的生意。”
罗老鬼:“罗家也不做,沈先生不信我也要相信赵先生。”
沈宗年不多废话,和他就交易的日程手续磋商,罗老鬼是老狐狸,两人你来我往周旋一个多小时也没把细节敲定完。
沈宗年有耐心,但态度强硬:“如果免除利息——”
“稍等,沈先生,”罗老鬼不避讳他,拿起手机,“接个电话。”
沈宗年靠着椅背,抬了抬头示意他随意。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罗老鬼语气有些急促。
沈宗年不爱八卦,但也听说过罗老鬼的发妻生了罕见的病,罗老鬼为救妻做过不少外界褒贬不一的事,这也是早前沈宗年拒绝罗家加入基因工程项目的顾虑。
不过既然赵声阁敢介绍给他,那说明是以讹传讹。
罗老鬼挂了电话,说抱歉,家里出了点事赶着回去,对沈宗年的条件做了让步。
沈宗年捡了便宜,同他握了手,说基因工程的项目让助理尽快接洽。
罗老鬼走后,沈宗年没叫管家,也独自进了电梯下泊车场。
地下表演早已结束,泊车位空出许多,那辆他亲自挑的卡宴却还在。
在一众靓号车牌里也非常打眼。
沈宗年只看了一眼便拉开宾利车门,上了车却没走,车室漆黑死寂,不知道在想什么,或是等什么。
其实他没有立场和资格,但却还是舍不得走,只是想亲眼证实。
午夜泊车场空旷寂静如外太空,零星车灯如绕轨的星体,又似航行的飞船,沈宗年在封闭的船舱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艘又一艘离航。
一点二十六分,第一排的奥迪离开。
两点十二分,左前方的路易斯离开。
三点零五分,右侧的闪灵离开。
每开走一艘飞船带走一点希冀,泊车场越来越旷寂,只剩宾利和卡宴在各自的轨道遥遥相望。
三点四十……沈宗年知道,卡宴不会走了。
宾利也被遗忘在外太空,沈宗年不再数,安安静静坐了一整夜。
六点十分,泊车场的晚间灯一盏一盏熄灭,宣布新的一天到来。
沈宗年如梦初醒,打开车灯,倒退,右拐,宾利驶出大门。
泊车场外太空的六小时五十六分钟被抛在身后,迎面是晦暗阴沉、没有太阳的黎明。
谭又明在沙发上醒来,挂钟刚转过七点,踢开脚边横七竖八的酒瓶,即便宿醉惨烈,也不忘第一时间拨打内线。
管家向他问早:“谭先生,您醒了。”
“沈——”谭又明刚出声便咳嗽起来,嗓子也哑。
“谭先生,您还好吗,我们在六点两个字的时候拨打过您的内线,想告诉您,系统提示沈先生的车离开会所。”
因为沈宗年昨晚进了套房后没有再叫管家,管家是不能主动去打扰的,所以只能看车辆进出提示来确定客人离开的时间。
“不过他走的时候您应该是还没有醒来,两个内线都没有接到,所以我们就没有再打扰。”
谭又明脑子嗡嗡作响,没有反应过来,喉咙像塞了一把沙:“什么时候,你再说一次。”
管家愣了一下:“今早六点——”
话筒“砰”声落地,谭又明冲到盥洗室哗地吐了一地,消愁烈酒、满腹酸水通通吐了个痛快,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
沈宗年真的在鹰池留宿过夜,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谭先生!谭先生!”话筒那头径自传来管家焦急的唤声。
谭又明无暇应答,又吐一轮,直到腹中无水,才抬起头,镜中的脸人不人鬼不鬼,惊愕掺杂愤怒,嫉怨包裹不甘,好扭曲。
他大口喘着气,有些呼吸困难。
客房内线未挂,手机振动又起。
谭又明以为是自己没去上班杨施妍找人,不料却是庄维,声音激昂:“谭先生!光讯的案子有进展!”
“沈先生的代理人今天明确同意接受三倍溢价!!”
“如果真的成交,这将会是中央大街的新神话!”庄维志在必得,“他们应该是终于筹到了大笔的流动资金,如果你有意再提高——”
“庄维,”谭又明打断,声音仍是沙哑却已恢复理智,“意向合同签了吗?”
“还没有,不过谭先生,我有信心——”
“不用签了,”谭又明感到厌烦与疲倦,“按照正常市值卖给他们。”
庄维错愕,不甘心到嘴的肥肉,欲劝说和争取:“谭先生,能询问一下原因吗,这个机会非常难得!”
没有这样的买家,没有人会如此无底线地一退再退,更没有人会拥有这样宽裕的现钱,谭又明的条件太苛刻,本来他都以为这是一桩不可能实现的交易。
“如果成交,您的资产和影响力都将上到一个新的台阶!”
“我的个人原因,庄维,谢谢你的提示,”谭又明将手机放在流理台,捧冷水泼脸,“我清楚自己的决定,你顺便尽快把我和他所有合资合伙、共同参股的个资做析产,就按原价卖,他不要就卖给别人。”
游戏结束了。
他不再斗气。
这次是真的。
沈宗年为了离开,缔造了中央大街的新神话,可见意志之坚决。
他放沈宗年走。
“越快越好。”
谭又明挂了电话,快速洗了个澡,让管家拿来一套新的西服直接去了平海,顶着沙哑的声线开会到下午,看不出分毫昨日的声色犬马。
只是喉咙干得像着火,下会时顺道去秘书室找人要凉茶,杨施妍正领下属吃下午茶。
“老板,”杨施妍举着一块被咬得看不出什么东西的糕点问,“吃不吃?”
谭又明没什么精气神地靠在门边:“又是御心居?”
“喜来登。”
“你们吃吧,”谭又明揉了揉喉咙,“给我沏杯茶,谢谢。”
杨施妍听他的声音就知道是酒喝多了,罗汉果润喉,胖大海利咽,再加半勺梨膏止咳,谭又明大半杯下肚,人重新活过来。
杨施妍看他状态不佳,关心道:“老板,预约医生看看吗?”
“不用,”谭又明喉咙缓解了一二,立马变工作狂人,“会议纪要拿给我。”
杨施妍递上文件夹,想起近日跟庄维交接的光讯事项,猜测他和沈宗年之间不同寻常,不知要不要避嫌:“老板,喜来登是寰途那边订的——”
“没事,他们订你们就吃。”
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他和沈宗年怎么样不影响寰途跟平海,不能伤害两个企业的邦交和两方员工之间的友谊,他嘱咐,“记得适时还人情。”
杨施妍放了心,又抽出一个会议议程给他过目:“后天早上在鉴心开工作推进会议,寰途平海都出席,您赴会还是指派?”
谭又明公私分明,在与会人员处签了字:“我去。”
同一份会议议程被钟曼青呈递到沈宗年面前,沈宗年回复:“指派。”
明天他要去西半岛考察,十六年前慰问贫困儿童的小渔村。
沈宗年当权后,寰途在那里建了不大的码头和保证了基本的邮运,随着人口增多,扩建项目势在必行。
这个地方意义特殊,以前有老旧码头改造扩建出过事故,沈宗年决定亲自去一趟。
翌日早上九点十分,司机将谭又明送到鉴心。
他特意早到二十分钟,和CMO聊了一会儿,差五六分钟正式开会,与会人员陆续就位完毕。
乔睿极少来鉴心,差点找错会议室。
“谭先生。”他笑着打招呼,走到第二把手的位置坐下。
“乔先生。”谭又明不意外,如果沈宗年走了之后,总部的首席运营官换人,那鉴心这边几乎就是跟乔睿打交道。
乔睿看着他说:“沈先生今天有事,我代会。”
谭又明无所谓笑笑:“提前熟悉磨合也好。”
他坐到主位上,技术经理主持会议,谭又明依旧是先让大家畅所欲言,气氛比较轻松,两轮风暴后,他才发言。
乔睿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目光不禁落到他颈间那条暗纹绸质领带,他在沈宗年办公室里见过一条同系列不同款的。
第48章 真正的痛苦
从南美回国的第一周,寰途里几个关系较近的中高层请乔睿吃饭,算是个私下的欢迎会,他去邀请沈宗年。
沈宗年站在办公桌后,正准备下班:“我在场你们放不开。”
合格又礼貌的婉拒,乔睿却不买账,靠在门边笑着望他:“啧,还是这么绝情。”
“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沈宗年收好搭在扶手边的暗纹领带,直面正视他:“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今天寰途最年轻的副总是你。”
利益交换,各取所需,沈宗年不认为自己欠他的。
乔睿不吃这一套:“不外派我也能坐上这个位置。”为什么要远赴重洋给别人打江山。
“那就不会只是五年。”
前些年乔睿父亲乔宏在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被其他董事联手做局排挤,所以决定拥护新主立从龙之功,和沈宗年合作是他们给彼此的一个机会。
乔睿眨了眨眼,换条路子:“接风宴一把手都不出席,别人岂不是觉得我在寰途立不住。”
“公司给你正式的欢迎仪式上会有我的发言环节,还有,”沈宗年赶着回家给谭又明做晚饭,边关电脑边说,“你立不立得住不是靠我出席你的私宴,是靠你的能力。”
乔睿挑起眉,举一反三:“这么说谭先生能立住不是靠才干能力?”毕竟从大学开始,谭又明的每一场商业赛和模拟路演沈宗年都不会缺席。
沈宗年丝毫未被挑起情绪,四两拨千斤:“他在商赛上被伯格思要名片的时候,你还在读伯格思写的教材准备期末考。”谭又明确实很幸运,生来就各路光环加持,但他绝不是绣花枕头,也绝没有不努力,聪慧机灵和人格魅力也是天赋的一种,他的实力,沈宗年最清楚。
乔睿不服气,却也只能无奈地一笑:“你怕什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一个普通的聚餐邀请你也这么难?”
“所以不必再浪费时间。”沈宗年一语双关。
“那你呢?”乔睿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你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沈宗年用一种更冷漠的目光看着他,淡声警告:“乔睿,你越界了。”
大概是陷入回忆,视线停留得过久,谭又明也警告他:“乔先生觉得呢?”
好在乔睿一心二用本事了得,还算从容地笑了笑:“投赞同票。”
谭又明转回去继续和大家讨论,期间偶尔皱眉,停下来喝一口茶水。
后续几份摸底调查中出现了几个细节纰漏,谭又明声音微哑,语气不凶,话却很重:“荔枝角的城建项目虽然不是我们的一级类目,但事关公共基建,协会和商会都很重视。”
他面色不似以往红润,因此正色起来更显严肃:“该批的资金优惠一分不少,各位的奖金也一分不少,我不希望大家因为地段而对它敷衍。”
他说完轻声地咳起嗽来。
谭又明不轻易训人,一直好说话的人忽然说了重话,叫人不得不提起心,从高管到中层,个个都神色凝重起来。
寰途的公务用船进入西半岛海域,船运公司的经理已带人在码头等候。
考察团队加上助理钟曼青一共五人,沈宗年走在最前头。
刘经理上前和财神爷打招呼:“沈先生,欢迎登岛。”他是当地人,小渔村近年劳动力流失,寰途在这边办厂之后才吸纳了一些外出打工的岛民。
沈宗年下了栈道,看到不远处的海礁上嵌着珍珠色贝壳,想起十几年前有人为他捡了一兜,沈宗年有些无语,但他最后还是把那些海物串成了风铃,挂在对方的窗前。
刘经理请他们到办公室里喝杯茶稍事休息,沈宗年说:“直接去厂里吧。”
解说员带一行人参观码头内部建设,讲解时,他不小心扫到钢架上的六分仪,“砰”,极响亮的、闷重的一声。
经理和主管面色微变,六分仪历来是航海造船业的北极星,象征着航海安全。
场面一时几分僵硬,沈宗年仿若无察,平静道:“继续。”
结束的时候已是晌午,在员工食堂简略用过午餐又开了个小会,寰途一行人返航。
午后日光更盛,碧海青天,公务船缓慢离岸。
沈宗年在专属的休息室查阅内部邮箱,钟曼青匆匆来敲门:“沈先生,杨助刚才开会时打了几个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到,”岛上信号弱,未接来电延时,“登船后我回拨了两次都无人接听。”
她不能确定公事私事,也不知道急不急,杨施妍一般不用私人电话,也没试过连续打那么多次。
但凡有一丝牵涉到谭先生的可能,钟曼青都极其警醒,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沈宗年把手中的案子放下,自己拨了个电话过去,仍是没有打通。
他想了想,拨给司机,占线,拿手机的手紧了紧,心跳也快了一些,希望是个巧合,沈宗年挂了电话,对钟曼青道:“继续打,再问一问平海——不,鉴心行政办的人,今天谭先生有没有去开会。”
钟曼青挂了电话回:“谭先生去开会了,但是会议十一点四十多就结束了。”
“继续联系杨施妍,再问一下平海总裁办的秘书。”
沈宗年冷静下来,暗自在脑中从司机身份、鉴心安保一一复盘,甚至还查了今日中环至金钟路段交通状况,确定没有事故发生。
神经却无法放松,他踱步到甲板上,不安如浪声阵阵涌来,将船包围。
心脏随波涛起伏了半个多钟后,终于打通杨施妍电话。
“沈先生,老板晕倒了。”
谭又明早上下会后还留下来和CMO谈了一会儿,离开时在下停车场的电梯里晕倒。
这部电梯是领导专用,直达地下,谭又明过了十几分钟才被一个要出园区的高管发现,即刻联系了司机和助理,送往医院,并对内封锁消息。
“老板一直没有醒,做了些检查,现在结果还没出来,在等医生诊断。”那头嘈杂,杨施妍只简洁交代,又匆匆去忙了。
沈宗年脑中轰鸣,惊愕和后怕似白浪汹涌,翻滚而来,谭又明每半年一次的体检都是他亲自盯,各项指标都在同龄人群中遥遥领先,怎么会突然晕倒,十几分钟里能发生什么,一分钟的急救延迟都能要人命,不敢深想。
沈宗年即刻大步直奔驾驶舱,询问船员最快几时靠岸。
“沈先生,三小时四十分。”
沈宗年着急道:“提到极限呢。”
“极速了。”
沈宗年非常强硬地让他们再提速。
三小时四十分太久了,汪洋上的每一分钟都焦灼难耐,种种不测与万一的猜测凌迟神经,肺腑心脏拧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
他果然得到了报应。
以为用跨国一万四千公里的距离就能远离痛苦,不想才短短几十海里就直接将人击溃。
还妄想去寻一份安宁平静,原来只要对方有点风吹草动自己就会变成惊弓之鸟。
海面宽阔平静,唯沈宗年如卷入骤风狂浪。
谭又明病因未卜,他在无边洋面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刀悬于头上那一刻,沈宗年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的痛苦并不是真的痛苦,他以为的煎熬也并非真的煎熬。
于绝境之地,原来他唯一心愿只是,谭又明平安健康。
寰途的船最终用时三个半小时靠岸,宾利早早在码头等候,沈宗年直奔驾驶位对司机道:“我开。”
仿佛上天故意惩戒,水路坎坷,陆路亦不通畅,远远的关口排起长长车龙,近日关税调整,偷渡走私与日俱增,海关例行巡检。
虽然只抽检核载0.7吨以上的货车,但通道上的轿车和跑车的速度明显降低,受影响的延缓路段望不到尽头。
炽烈日光肆无忌惮地烫着挡风玻璃,每一辆等候的车辆都急躁地挪动。
司机坐在副驾观察车道:“沈先生,要不要换左车道——”
沈宗年直接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推开车门,大步流星走向穿着防弹服的阿Sir:“你好,请问岩理弯道那边也一起抽检吗?”
“那边不检,”岩理弯道是海崖险径,弯度大、岩石破碎,任何货车都无法通行,不过阿Sir警告他,“那边准备修路,非常危险,相当于废弃了,请你回去排一下队。”
沈宗年当然知道那边要修路,那是寰途的项目,工程部门上个月刚给他报过图纸方案。
“谢谢。”
回到车上,沈宗年边踩油门边安排:“我把你们放到前面的路口,让张副总那辆车掉头回来接你们。”
司机猜到沈宗年要干什么,出远门他们都要事先做周边地理调查,担忧道:“沈先生,岩理弯道那条路太不安全,它的出口是彗达岛。”
慧达岛是人工岛,填海造陆说明原层地质不稳固,有礁石。
“崖道很小,也没有防护。”稍一偏轨就是坠崖掉海,司机没好往下说。
沈宗年心意已决,一刻也等不及,靠边停车,司机还要再劝,钟曼青知道没有用,先开了车门:“沈先生,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又对司机道:“林哥,咱们先下来吧。”
沈宗年穿插车辆缝隙换道,方向盘一打,拐上山道。
他没走过这条路,但过目不忘使得他从图纸上知道这条路哪一段是岩土松散的豁口,哪一截是一年出过几十起车祸的死亡路口。
尖利锐石摩擦车轮,狂猛海风击打车窗,沈宗年踩足油门在濒海崖道上疾驰,听不见呼啸的山木,看不见飞扬的尘土,他只能听见谭又明一声声虚弱的呼唤。
谭又明到底怎么了,晕倒之前在想什么,会不会有一秒钟在向他求救,是不是……还恨他。
那呼唤越来越虚弱,快要听不见了,沈宗年抓紧方向盘。
“砰——”尖锐的声音从车底板传来,中控发出警报,再偏离几分窗外就是悬海。
沈宗年倒车、打方向盘,一脚油门下去,硬生生碾过了死亡豁口。
宾利引擎发烫,一路高烧,摇摇晃晃熬到下山道。
到医院时天已经擦黑。
杨施妍走了,卓智轩守在门口,沈宗年没空打招呼,目不斜视长驱直入,卓智轩展臂一挡,将人拦住。
“让开。”沈宗年沉脸。
“他睡着了,我就说几句话,”卓智轩用尽平生所有勇气和这个他从小怕到大的同龄人对视,“检查结果基本出来了,生理机能都没有问题,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因,连低血糖都没有,医生问了杨助理他的日常行程和表现,归因于工作压力大大,作息紊乱,加上还应酬喝酒,休息一不够,抵抗力就迅速下降。”
卓智轩却觉得不太对,陈挽的前车之鉴让他不得不敏感。
“我有个在哥大的学姐是心理医生,我把状况跟她说了一下,没说是谁。”
“她怀疑是分离焦虑症,并且已经出现躯体化症状。”沈宗年这个变量太明显,但凡亲近一点的朋友都能看出谭又明这段时间的状态。
沈宗年闻言,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分离焦虑的成因……很复杂。”
十六岁两年分离和沈家制造的一次次失踪是历史性创伤,十几年的相互陪伴逐渐形成早期依恋经验,难以独处、需要陪伴,保持联系的需求过分,谭又明症状比教材的案例还典型。
沈宗年脑中一炸,原来当初谭又明每一次要求发定位都是在向他求救,每一次说自己不舒服也不全是博人心软的手段。
卓智轩面色严肃:“出现晕倒这种突发状况有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或长时间的压抑爆发。”
“我问杨施妍他的行程,说上周去了鹰池回来之后就不太对劲,喝太多酒或者是其他刺激都可能是重要诱因。”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究竟是不是分离焦虑、到了哪种程度、具体诱因还要做详细的测试才能下定论,不一定就是。”
“现在这边的医生说是先从营养学的方向增强抵抗力,我学姐也说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饮食作息调整过来,调好了底子再慢慢治心病。”
“他应该是真的缺觉,睡过去了也没安生,梦话一堆,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只能听出你的名字。”
卓智轩从来没有想过谭又明会有心理问题,分离焦虑症,听都没听说过:“下午谭叔关姨来过,我没敢跟他们说。”朋友都难以接受,何况父母,“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沈宗年低着头沉默。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害怕的事情也是我害怕的事情。”
沈宗年抬起头直直地审视他,卓智轩花了好大力气才顶住这道目光,压力再大他也要把话说完:“现在他的情况还不能确定,情绪也不是很稳定,我知道你已经决定要走了。”
他自己也知道接下来要提的这个要求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那句话,人心是偏的,朋友也有亲疏远近,沈宗年是朋友,谭又明也是,卓智轩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太阳陨灭。
“虽然这么说可能对你很不公平,但是你可不可以先——”
沈宗年没等他说完,直接撂下一句“没什么不公平的”推了门进去。
第49章 残缺卯榫
谭又明神气的脸没了往日的威风,日日耀武扬威的山大王成了病猫,睡着了也不高兴,眉心蹙着,像在怨着哪个混蛋。
沈宗年的心却终于得到几分安定,辗转水路又驰骋马路,种种恐慌后怕,这辈子都难忘记。
他竟然都没有察觉,谭又明已经生病了。
沈宗年给他掖被擦汗,安静地在床边一遍一遍看,谭又明踢毯子,咕哝梦话。
沈宗年身形一僵,卓智轩听不懂的他听懂了。
“年仔。”
“别怕。”
谭又明病倒了也只害怕自己不能再保护沈宗年。
沈宗年沉默片刻,伸手进被窝里握住他的,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不怕。”
他只怕谭又明生病和不快乐。
最怕。
不多时,谭重山和关可芝赶来,问沈宗年情况怎么样。
“医生刚刚巡过房,说体征没什么问题,但是可能会睡得久一些。”
关可芝心疼:“也好,平时肯定没什么时间睡。”
她摸了摸谭又明的额头:“年仔,公司最近这么忙吗?”累成这样。
谭重山也看着他。
“之后不会忙了。”他紧绷着脊背,微垂着头,谭家对他恩重如山,谭又明却因他患上了分离焦虑。
“对不起,关姨,谭叔,我没照顾好他。”
沈宗年愧疚万分,却不再有一丝离开的念头,无论将要遭受什么罪孽,什么惩罚,他都一定要守着谭又明,陪着他好起来。
他彻底认命,清楚地知道,无论再如何挣扎,再戒断一千次一万次,自己也绝无可能戒断成功。
当朋友好,兄长也好,看着谭又明恋爱成家,也都不再有所谓。
只要谭又明能好起来,沈宗年愿意背弃道德,抛却良心,什么他都愿意承担。
谭家的利益他会倾囊补偿,家族的目光也统统可以忍受,背叛亲恩道义他就认。
什么都排在谭又明的健康之后。
谭重山也搞不懂这两个儿子了,担忧道:“不要说这些,你们都要照顾好自己。”
一直待到十点过,谭又明看起来今晚是不会再醒,沈宗年让他们先回去,等人醒了会马上打电话。
留在这儿沈宗年还要顾着他们,关可芝舍不得让另一个儿子再累倒:“好,那你也抓紧休息一下。”
“有事随时跟我们说。”谭重山揽着妻子嘱咐他。
沈宗年没休息,又开始一遍一遍看那张脸,握着手,像怕人突然消失,一时分不清有分离焦虑的究竟是谁。
后半夜,谭又明似醒非醒地模糊睁了下眼,沈宗年倾身问:“要什么?”
谭又明定定看着他,眼眸聚起了点光,但又马上断定这是在梦中,恹恹撇开眼,重新闭上了。
那不抱希望的一瞥,望得沈宗年心里一片空荡,挨到天明。
阳光从露台上的绿藤爬到百叶窗,谭又明睡饱了神清气爽,床边人影倾身,及时问:“醒了?”
谭又明怔了一会儿,确认这次真的不是梦,奇怪道:“你怎么在这?”
沈宗年:“觉得哪里不舒服?”
谭又明:“我爸妈呢?”
“谭叔关姨先回去了,”沈宗年微皱着眉,端详他的面色,“感觉怎么样?”
看来是爸妈把人叫来了,谭又明道:“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沈宗年倒了半杯温水递给他:“喝点水。”
“不用,”谭又明声音还有些虚弱,“你先走吧,我爸妈那边我来说。”
谭又明没接,径自起床,低头找鞋,沈宗年放下水,弯腰给他拿棉拖,又拿过袜子给他穿。
谭又明一激灵,沉脸皱眉:“你干什么?”
沈宗年半蹲在他面前,大手紧握住他的脚掌,说:“你先穿上。”抵抗力弱,脚最不能受寒。
谭又明没了耐心,心烦道:“滚。”
沈宗年置若罔闻,把他的脚抓得更紧,苍白圆润的脚趾变得红润。
“放手。”谭又明最讨厌他这副粉饰太平的做派,明明已经闹翻,这人永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你不能着凉。”
“你听不懂人话?”谭又明看着他身上那件和那天鹰池同样的衬衫,一阵厌烦,费力地蹬腿。
沈宗年的手又大又有力,像两条铁链,他挣来挣去挣不开,忍无可忍,踹了人心口一脚,大骂:“沈宗年,我不找你算账就算了你他妈还敢来招我!”
沈宗年身形动都没动一下,钳着他的脚,脸上没什么表情:“谭又明,我们和好。”
谭又明瞪眼,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滚。”当他傻子耍?
沈宗年又强势地说了一遍:“我们和好。”
谭又明火大,两个月压抑在心底的煎熬痛苦委屈如岩浆爆发:“你他妈天王老子啊?你想掰了就掰了你想和好又和好?地球围着你转是吧。”
“围着你转,”沈宗年手上用力,漆黑的眼像幽深的潭,“我们和好,以后我们之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谭又明冷笑,“那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那我们和好了?”
谭又明从来不知道这人原来这么不要脸,脚踩在他掌心上,居高临下睨人:“我爸妈又拜托你照顾我了?他们问起来我自己去跟他们说。”
“如果是因为我的身体,这次是意外,我能照顾好自己,还轮不到你可怜我,沈宗年。”
“还有,”他索性把话说完,“左仕登道的房子留给你,我已经找好了新的,过两天就叫人去整理东西,你可以把密码换了。”
沈宗年当没听到房子的事,面无表情,但很恳切,强硬又认真:“跟家里没关系,也没可怜你,你可以可怜可怜我。”
“我可怜你?”谭又明大怒,“那你之前是在做什么?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和我撇得干干净净。”
“你没对不起我,”沈宗年像不要脸似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陈述自己的罪状,“是我急功近利,忘恩负义,是我……”他随口编,“不想再被人说是谭家的狗。”
谭又明怒目:“谁?!”沈宗年从小自尊心就强得要命,哪个王八蛋不知死活。
沈宗年马上安抚道:“没事,我都不记得了。”他还是想谭又明先把袜子给穿上。
谭又明被他弄得不自在,又为自己的没出息、不甘、恼怒,抬脚就往他肩膀上踩,虚张声势讥笑道:“那你回来了岂不是又得再给我当狗?”
“你要吗?”
谭又明一愣。
沈宗年目光阴郁:“你要吗?”
那双狼似的眼盯得人头皮发麻,谭又明感觉心脏跳得比晕倒前一秒还快:“我要你就当?”
“嗯。”
说得倒是好听,从小到大只有他被沈宗年拴着管东管西,不听话了还要被训斥,哪儿来沈宗年给他当狗的份。
“我不要,”谭又明吊起一双桃花眼,凌厉又威风,“我不要一条成日跑出去撒欢的狗,玩得一身脏还想进我家的门,沈宗年,骑士牌好玩吗?还是鹰池更好玩?你玩得爽吗?”
沈宗年微怔,有些疑惑,看着他说:“我没玩。”
“撒谎!”谭又明大怒,“你敢说23号那天你没在鹰池留宿?”
沈宗年攫住他踢过来的脚,目光深静地审视,换做往日,他一定问谭又明自己为什么不能在鹰池留宿,又为什么不能给别人发骑士牌,那他自己呢。
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谭又明有分离焦虑症,情绪根本不受控制。
谭又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沈宗年解释道:“没有留宿,我那天没到一点就出来了,在车上待到第二天才走。”
轮到谭又明怔住,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怪不得管家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房间,只能从车离开的时间查到他是次日离开。
“你去鹰池干什么?”
“找罗老鬼弄钱,买光讯。”
谭又明冷不丁吃了个回旋镖,无理还要缠上三分,得了理哪有轻易饶人的:“那这意思是还要怪我了?”
沈宗年说:“没怪你。”
“那为什么要在停车场呆一晚?”
沈宗年不想提自己守了一夜卡宴,撇开眼说:“应付罗老鬼太费神,我在车上休息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谭又明还要再问,沈宗年却不想再多提这一晚,略过这话头,解释另一桩:“骑士牌是给尤金荣做局用的,警官在葡利查诈骗案,酒店配合,我当线人帮警官引他上钩。”
“牌是尤金荣自己要的,他想让我帮他做事。”
谭又明马上紧张道:“尤金荣?他要你做什么?”
沈宗年马上安抚:“没事,他上钩了,现在警方盯着他。”
心中无名巨石落地,又隐约冒出某种道不明的雀跃,谭又明顿时气血通畅五体通泰,好似马上就能出院。
只是再不敢好了伤疤忘了疼,几十个日夜的痛苦压抑在心间搅成一团。
“那我也不要,”他喘着气看面前的人,“没有你这样养不熟的狗。”总想着离开家。
沈宗年总算把他两只脚都套上袜子,抬头低声建议:“你再养养看。”
他的目光幽深又固执,谭又明被看得颤栗,没再斗气,却缩回脚,认真地说:“我不想养了。”养不动了。
沈宗年张了张口,难得流露出一点无措,片刻,低声劝:“再养养看吧,如果实在觉得很厌烦再赶出去。”
谭又明眉皱起,心冒酸水,他可以那样说沈宗年,却不允许沈宗年那样说自己。
静默片刻,沈宗年听见他轻轻的声音:“沈宗年。”
“你没有良心。”
沈宗年脑海一炸,仿若被谁开了一枪。
他仰起头,喉咙滚了滚,声音还是有点哑:“对,我没有良心。”
“是我的错,对不起。”
沈宗年看他眉头舒展又蹙起,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谭又明。”
“我给董事会打了退出竞岗的申请。”
“什么?”谭又明睁大眼。
“我不去驻欧了。”
谭又明被他的炸弹缓不过神:“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这几十海里路就叫人煎熬至此,真要是有什么事,一万四千公里赶都赶不及,沈宗年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谁去?”
“谁竞争上谁去。”这么大个跨国项目,多的是人想去。
沈宗年目光锁着他,坚定、强硬又不容置疑,谭又明似乎终于真实地感受到他要和好的决心。
“那你留下做什么?”
沈宗年把棉拖整齐摆到他的脚边,面不改色:“不是给你当狗吗?”
谭又明高贵冷艳:“我还没说要。”
沈宗年耐心,却很强势:“那你再考察考察。”
谭又明不吭声,沈宗年就当他同意。
说要当狗的马上又管教起主人来:“把水喝了。”
谭又明太久没听到过这种含着管教意味的语气,下意识就想低头就他的手,不知怎么,又自己伸手拿杯,沈宗年的手紧了紧。
原来十几年的习惯改变,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谭又明无察,只是眼睛像两道锁链,炼过火,淬过冰。
沈宗年叠衣服他盯着,沈宗年削水果他注目,沈宗年打电话他监视,沈宗年要出门找医生他说可以按铃。
沈宗年也被他弄得神经紧张,怕他一不见又要出事,必须每一刻都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彼此都有些患得患失,两道目光像牵引的绳索交缠在一处,两头都紧紧绷着力,谁也无法先松手。
沈宗年偶尔转个身,谭又明马上抬头:“你去哪儿?”
针一样的目光毫不掩饰,不自知的紧张和不信任,沈宗年心中一痛,哄着他道:“我去给你拿外套。”
谭又明被迫披上外衫,瞬间热了起来,使唤人:“把空调降低两度。”
“不行,”沈宗年皱起眉,“你不能入风,”他强势惯了,下意识地管着人,“晚上睡觉也要调高。”
谭又明立刻“嘶”了一声,扬声逆反:“沈宗年,你以为现在还是你管我的时候?”
话音落下,彼此一怔,都有些无措。
他们本是严丝合缝的榫卯,是一个门配一把锁,一场从所未有过的冷战,卯榫长了苔,门锁生了锈,各自元气大伤。
过度紧张的专断加倍,失而复得的患得患失,十六岁人为分离的那两年,都不曾这样熟悉又陌生。
镜子摔过总有裂缝,不知时间能否粘合。
沈宗年拿出自己手机,递给他:“要吗?”
谭又明抬头看他两秒,说:“这可是你自己上贡的。”
“嗯,给。”沈宗年弯下腰,为他调了调枕头。
第50章 肋骨感知
沈宗年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床边守着他。
谭又明盘着腿,低头玩他手机,黑色额发垂下,睫毛也长,从前最寻常的场景,如今也变得格外珍贵。
谭又明点开屏幕,把这些天缺的空白都补上,近两个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什么地,谈了什么事,是监视,也是了解。
“你跟赵声阁打什么哑谜?”谭又明边翻聊天记录边审问,“说的是人话吗?”怎么他一句也看不懂。
沈宗年面不改色说:“公司的事。”心里庆幸他们都嫌发信息麻烦,有事都是电话说。
“乔睿怎么天天那么多事跟你汇报,”谭又明刁钻,寻衅滋事第一名,“寰途没有内部系统吗?还是工作邮箱故障?夜里十一点多还发企划案是什么意思?”
“……”沈宗年张了张口,除非是急件,其他的他也没回,但还是道,“我让他注意。”
谭又明一拳打在棉花上,猛划手机,像阎王翻命薄一笔又一笔定人生死:“你怎么天天跟蒋应一起出去鬼混?去的都是什么地方?”
他日日意志消沉沈宗年却夜夜笙歌。
“你们想干嘛?”
沈宗年叹了声气,说:“找他筹钱买光讯。”
谭又明被扎回旋镖第二回 ,讪道:“那还买吗?”
“你想卖就卖,”沈宗年看着他坚定地说,“我不会再走。”
谭又明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只是撇开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沈宗年抿了抿唇。
中午司机来送餐,关可芝让阿姨炖了老火汤,说和谭重山下午过来。
谭又明吃得不多。
沈宗年看着他瘦了些的侧脸,皱起眉:“谭又明,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谭又明埋头吃饭冷不丁被训一句,迷茫地抬起头,腮还鼓着,飞个白眼:“你都要远赴重洋还管我有没有好好吃饭。”
“……”
“怎么把这个带来了。”谭又明把汤喝完,伸手去捞大熊猫,毛色很新,是沈宗年自己那只。
“你今晚抱着睡。”昨夜谭又明睡得不安稳,沈宗年让司机到家里拿换洗的衣物一块带过来。
谭又明摸了两把熊猫肚皮,就放到了一旁:“带出来会弄脏。”
沈宗年把水果盒拆开:“我洗。”
谭又明不甚在意地笑笑:“洗会掉毛。”
沈宗年抬起头:“手洗。”
谭又明轻慢地拨弄熊猫尾巴:“洗过了就和原来不一样。”
沈宗年盛好汤递到他面前,面不改色看着他说:“我可以把它洗得和原装一模一样。”
谭又明抬眸对上沈宗年的视线,笑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不……也许他潜意识里就是故意的。
故意犯欠,故意招惹,故意试探,试探自己以前的特权还在不在,试探沈宗年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他身边,试探原来的一切有没有变。
又像是一种报复性补偿,谭又明对别人都慷慨大方,唯独对沈宗年锱珠必较,要反复提及,反复强调,是沈宗年疏远他在先,是沈宗年晾着他,是沈宗年对不起他。
是沈宗年欠他的,他怎么搓磨人都不过分。
谭又明那样漫不经心笑着,稚气的虎牙都显得邪恶了,轻声告诉他:“好啊,要是和原来不一样,我就不要了。”
沈宗年的手紧了紧,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谭又明吃饱喝足玩游戏,沈宗年只让人过了四局就催促:“去睡个午觉。”
谭又明当没听见,沈宗年直接把灯给他按了,游戏机也没收。
“……”
谭又明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目光又不自觉凝到了沈宗年身上。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睡觉,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人了,他不相信沈宗年,也厌恶惊醒的落空感,厌恶好梦一场。
无形的焦虑躁动,谭又明抗拒睡眠,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医院,从小到大都吃得香睡得香的人,如今一个好觉成了奢侈。
沈宗年眉心皱了皱,坐到床边让他看着:“睡吧,我不会走。”
谭又明不说话,但整个人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身体缓慢地平静下来,目光却仍是执着,如久旱之人遇雨霖,即便犯了困,亦勉强地支着眼皮。
沈宗年低头回工作邮件的样子,熟悉又陌生,和以前一样英俊、强硬又冷淡,却又有一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说不好。
他的心清晰地跳动着,很奇怪。
大概是从前两个人一直黏在一块,所有的事情都习以为常,以为那是天经地义,以为直到宇宙洪荒也不会改变,所以失而复得了才能强烈地觉出那些细微的不同。
沈宗年在,就是不同的。
谭又明再如何故作冷漠,负隅抵抗,却无法骗自己。
沈宗年像是他身体里生出来的一根骨头,好的时候,无法感知,你甚至不知道它长在哪儿,什么形状,长短大小,等它真的断裂,失位,直叫人猝不及防痛不欲生。
沈宗年在,谭又明就又肋骨归位,血肉愈合,魂魄重新找到宿地。
他心里知道,其实自己不需要再住院了。
等人迷迷糊糊睡熟,沈宗年放下平板,移目凝视他安静的面容,不知梦到什么还傻乐。
这样就很好。
谭又明太累,一头扎进梦里,一觉睡了个饱,睁眼时却没看到人。
空荡荡的病房,他生出恍惚,不禁开始怀疑沈宗年本人也是一场自己臆造的美梦,胸腔内的一颗心如坠水石头,无限下沉。
房门被从外推开,沈宗年蓦地撞进一双冷淡的眼中,顿了一下。
谭又明冷笑:“不想呆在这儿就滚回去。”
沈宗年眉心微皱,他放好刚取的检查影像,走到床边:“没有,”他倒了杯水,“医生找家属聊几句,过来,把水喝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医生说等一下带人来巡房。”
谭又明当没听见。
沈宗年皱起眉刚要训人,想了想,不是很熟练地说:“我道歉,行吗。”
谭又明往后仰,眼睛却巴巴地盯着人:“道什么歉?”
沈宗年觉得现在自己也被他弄得神经兮兮的了:“以后不会让你睁开眼看不到。”
谭又明皮笑肉不笑:“很难的话不用勉强。”
沈宗年表情淡淡的,但很耐心:“没有勉强。”
谭又明这才慢吞吞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噙了一口水,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他摸上沈宗年的胸膛,被沈宗年一把抓住手腕,不让乱动:“怎么了?”
谭又明淡声问:“疼吗?”被他踹了一脚的心口。
沈宗年垂眸对上他的视线,距离太近,谭又明漆黑的瞳仁全是他清晰的倒影,其实不痛,谭又明的力气他知道,那一脚他根本没用力。
但不知道谭又明想听他说疼还是不疼,对峙片刻,沈宗年低声说:“一点。”
谭又明不是不心疼,却抿了抿嘴,说:“该。”
沈宗年自己也认同:“嗯。”
谭又明揪紧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进,刚想警告他,再有下一次,就不止这点疼,门被敲响,医生带着助手和学生进来查房。
“体征都正常,各项指标也不错,”主任保守道,“谭先生的身体底子挺好的,不用过度担心,平时注意情绪、心理和压力方面的调节,少喝酒,多运动。”
谭又明本来就觉得自己没事,沈宗年一回来他就哪儿哪儿都好了,企图借坡下驴:“那今天办出院吧,我感觉现在能去跑个马拉松。”
沈宗年当没听见,按住他,看向医生,医生委婉:“如果不是非常急,还是建议再观察休养一两天,出院后也不要过度操劳,循序渐进,给身体一点适应的时间。”
谭又明还要再争取争取,沈宗年一锤定音:“医生,我们再住两天。”
医生很快安排让人去办理手续,谭又明彻底丧失发言权,等人都离开,他飞个白眼开始发难:“沈宗年,你是不是公报私仇,你这哪是来给我当狗,你纯粹是把我当狗养。”
冷气不让开,饭量不能少,下床要报备,沈宗年极其专制,连袜子厚薄谭又明都不能自己决定。
倒反天罡,他真服了。
“嗯,”沈宗年面无表情,说一不二,“你现在是病猫,好了再养狗。”
关可芝谭重山来的时候,一个在看文件,一个在回工作邮件。
文件是杨施妍送来的,不多,关可芝还是有话说:“怎么又工作。”
谭又明中气十足:“我早没事了,分分钟能出院。”
“没你说话的份,听医生的,”太后下懿旨,“年仔,你看押他,别让他胡来,出院之后直接送回老宅,在家里住一段养养。”
“好。”
谭又明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哀呼病患没人权。
谭重山看他精神不错,乐了:“那你就赶紧好起来。”
谭又明真服了:“我回家住上班多不方便。”
“有司机,”还有帮佣管家营养师,什么事都好照顾,关可芝威逼完又利诱,“多乐也在。”
谭又明果然上钩:“她怎么在?”谭多乐是谭又明外甥女,大堂姐谭语琳的女儿。
“语琳要离婚了,”关可芝神色露出些许冷意,“男方出轨。”
谭又明眉心一皱,终于想起在鹰池见到的那个搂着旗袍女人的阿玛尼是即将成为他前姐夫的曾少辉。
关可芝叹气:“语琳要准备忙官司,曾家的佣人不上心,孩子发烧了一天都没发现。”
“那怎么不送去她外公外婆那儿。”谭又明堂叔在平海也不是什么大股东,拿分红和信托的闲散王爷,曾家世代高门,如日中天,是他们能选择到的最好的亲家。
谭重山道:“他们不支持语琳离婚。”
谭又明狂,长辈也骂:“什么毛病。”
“我说那我把多乐带回家吧,反正指望你生一个出来给我玩还不如抱现成的快。”
谭又明只当听不懂,浑水摸鱼:“我也要玩,我明天就出院。”
没人听他的,沈宗年一直守着他。
这两天病房变成办公室,送文件的钟曼青和杨施妍在电梯内见面打招呼,笑容亲昵,礼貌中都带一丝尴尬。
各自上司昨天还是收购市场上的买卖方,今天就一个生病一个陪房。
沈宗年严格控制谭又明工作的时长:“去休息。”
“看完这个方案,”谭又明工作时间没有一点平时的吊儿郎当,正经道,“海贸会的事今天必须跟杨施妍过一轮,几个副总也急着找我,不能再拖。”
沈宗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想了想,说:“谭又明。”
“嗯?”埋首的人抬头。
沈宗年目光回到笔电上,移动鼠标,似是随口一提:“你有没有考虑过做一下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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