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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局势转机


    中元节的第二天,对寰途平海来说,都是一个不太寻常的工作日。


    寰途的高层会议上,宣布了钟曼青出任战投部门和情信部的一把手。


    她的徒弟唐姿将出任沈宗年的新助理。


    唐姿比起她八面玲珑的师父,看起来更严谨和严肃,叫人不敢欺了她面嫩年纪轻。


    会议不到十一点就结束,沈宗年走出会场,长廊两道的屏幕在播实时新闻。


    “截至10日上午十一时,海关联合警暑金管多个部门统一部署,首战告捷,围剿境内外诈骗园区……三十八个窝点潜藏……伙同金融机构、拍卖行、黑市……”


    “同时于滨州地开展清扫黑恶势力……根据相关线索……抓获……截取证据……为海贸会的顺利开展提供了安全保障……”


    “由于潜伏支点众多,结构庞杂……目前在逃嫌疑人员数量高达……”


    “范围囊括汀岛至罗浮港,主要集中在各大港口方向,部分嫌疑人员身上佩戴枪支和……联合部门将加大警力通缉……希望广大市民……”


    “接下来为您播报天气预告,天文台最近发布台风蓝色预警。”


    “台风‘蝴蝶’(强热带风暴级)已于西太平洋形成,受洋面热带低压影响,‘蝴蝶’即将进入本港800公里范围内,预计于后日傍晚登陆内岛……”


    沈宗年独自进入专属电梯,回拨出一个未接来电。


    蒋应刚从拳击馆出来:“东西到了,你验验货。”


    两座鹦鹉连珠纹青玉圆屏,一双粉彩大凤尾耳瓶,沈宗年为谭又明准备的。


    不算道歉,中元大祭那一出不大不小,让他去给谭家的长辈们示个好。


    沈宗年抬手看表:“明天吧。”


    “又有会?”蒋应料是海贸会在即,关心道,“最近下雨,你要是不急等天气好了再来也行。”都是内地出关的珍品,交易、运送和安保都要周全。


    沈宗年匆匆放下文件,关闭换风系统:“我再跟你定时间。”


    今天他们要赶去找汪思敏,谭又明明确接收到了组委会要查曾家的风声,海贸会即日开始,曾家负隅抵抗,另寻同盟刻不容缓。


    蒋应消息也灵通,不多问,打听起另一桩:“听我小姨说,谭家那边提了跟你结亲的意思?”


    太太们的牌桌就这么大,手头但凡有还未嫁娶的少爷小姐都逃不过张罗,沈宗年不意外,嗯了一声。


    蒋应静了片刻,放弃措辞,直说了:“那他们可不厚道。”


    和曾家闹掰这个关节眼上提,不说几分真心实意,还是旁支的姑表小姐,蒋应没有门第俗见,只是从好友立场觉得谭家挟恩自重。


    “没那么严重。”这些沈宗年根本不在乎,也不会答应。


    蒋应精明,算一笔账:“养恩是大,可这些年,你为他们家做的事也不少吧,更别提当初沈老也是许过重利给谭家的,接收你是义举,但非无偿。”


    蒋应顿了顿,不知是在点谭家还是旁的什么,“没必要把一辈子搭进去吧。”


    “我有分寸,挂了。”


    蒋应:“……”


    宾利直接滑入平海园区泊车场,谭又明从直达电梯里出来,一身倜傥的单衫,肩平腿长。


    “外套。”天文台今早发布了新的风球预警,台风过两天就要登陆,岛上四面大风。


    “忘了,”谭又明从昨夜忙到现在,几乎通宵,他赶路心切,“不拿了,走。”


    沈宗年想到自己有一件,也不命他再走一趟。


    宾利驶出园区上了高架,谭又明道:“先去一趟文琢堂。”


    沈宗年目视前方打半圈方向:“你要挑礼?”文琢堂是谭家的私人文物馆藏。


    寻常送礼大多叫助理准备,劳烦蒋应物色已算是有心,从文琢堂中置物则是至高规格。


    谭又明待汪思敏比沈宗年想象的更重视和上心,但如今他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了。


    “请人办事讲点诚意嘛。”况且还是这样不好办的事,要公然站队对脸曾家,又要顶住本家的压力,汪思敏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谭又明尊敬也体谅准合作伙伴,“那座塞弗尔落地西洋钟如何?”


    他出手,必定知己知彼:“汪思敏不爱红妆也不喜珠宝,钱财不缺,兴趣寥寥,好在还有一间未开业的罗马式酒店让我下手,西洋钟也算是投其所好。”


    沈宗年问:“你舍得?”


    上世纪的皇家制品,当年在外读书,谭又明曾为这座钟同人较劲,几次举牌,最后钱还是从沈宗年卡上拨的。


    “都多久了,再喜欢劲儿也过去了。”思及此,谭又明嘴角敛平,其实他本人并不如何喜爱那洋钟,他自小锦衣玉食,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当年疯狂竞价不过是因为布莱恩。


    布莱恩是他们课题小组成员,劳什子印象派大画师家的公子,画笔拿不好,数也算不明白,总爱缠着作为组长的沈宗年,谭又明不满已久,那场拍卖会,他纯粹横刀夺爱。


    “放她的酒店展览比在我的地库蒙灰尘更物得其所。”


    沈宗年习惯了他的三分钟热度,说:“你决定好了就行。”


    到文琢堂选了钟,宾利直奔赤湾,车程两个小时,车载广播依旧围绕警署正合力剿灭白鹤堂勾结境外金融势力的诈骗犯罪活动。


    “目前已有十一人落网,其中包括部分境外的不法势力和其在境内代持股份的市场主体、黑恶势力保护伞,接下来,警署和金管部门将加大力度……争取一举歼灭……”


    谭又明半躺在副驾上:“沈孝昌也抓住了?”


    “没有,”沈宗年还没有接到何无非的消息,但是,他笃定,“他逃不掉。”


    谭又明点点扶手,听广播继续发声。


    “瑞昌股价连续九个跌停,市值蒸发累计已超76亿港币,针对被指出轨事件曾家发言人暂无表态……引发企业社会形象声誉危机,谭曾两家秦晋之盟关系彻底破裂。”


    “此外,有媒体披露……去年财报存在疑议,涉嫌财务造价……”


    “通过虚构业务、伪造单据等手段,误导散户高位接盘,冲击资本市场诚信体系,税务部门即日介入调查……”


    “海贸会在即,瑞昌集团作为协办方深陷道德舆论漩涡,主委会或将解除……”


    沈宗年换了个台,说:“睡一觉。”


    谭又明拿他后座的外套盖在身上,再睁眼,赤湾的海景已摊开在眼前。


    时间紧迫,汪思敏亲自在大门迎他们。


    “谭先生,沈先生。”


    第一次正式会面,汪思敏比沈宗年印象中更务实干练,他伸出手:“汪小姐。”


    “沈先生,久仰,”汪思敏也不动声色打量他,“走吧,进去谈。”


    台风未至,洋面仍是一片平静,只远处的海际灰沉,起伏的波涛仿佛暗蓄风暴。


    “天气不好,还劳烦谭先生远驾光临。”


    “不算劳烦,”谭又明做主动的一方,亲顾茅庐,往后传出去汪思敏这个曾家的接棒人舆论压力就会小一些,“只是,希望不是空手而归。”


    协办位入场券一票难求,汪思敏却没有被馅饼冲昏头脑,很淡地笑了笑:“谭先生怎么会想到我?”


    “资质、实力和理念这些都不用再多说,平海需要一个和曾家没有利害关系的合作方,并且——”谭又明反客为主,“我以为你也一直在等我的敲门砖。”


    汪思敏英气的眉梢微挑起。


    谭又明翘起腿,双手合十搁在大腿上:“汪总中西区的酒店迟迟不做推广也不开业,我以为是在等一个瞩目的亮相时间。”


    汪思敏淡然的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谭又明气定神闲,微笑游说:“海贸会就是这个瞩目的绝佳时机。”


    “那座西洋钟作为开业贺礼也一定会赚足眼球。”


    汪思敏依旧直来直往:“我们和曾家并非完全没有利害关系。”


    “我不需要你表态,”谭又明摊了摊手,“甚至连中立都不需要。”


    汪思敏没有马上回应,似在权衡。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宗年突然开口:“汪议长的任期还剩两年吧。”


    汪思敏直直看向他,目光变得些微犀利。


    沈宗年迎上她的视线,平静无波道:“汪总半岛的商铺准备什么时候开盘。”


    如果说之前谭又明只是在利诱,这一刻,汪思敏惊觉,沈宗年早已铺开网。


    谭又明摸清她的近况目标,沈宗年预测她的长远处境。


    汪敬虽只是她的族叔,换届期间都不好有大动作,如果不趁这次机会进入主流市场,下一次合适的时机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商盘铺得再大都只是锦上添花,有官方背书才能站稳脚跟。


    海贸会是天时地利,还有平海寰途做后盾,机会难得,过时不候,汪思敏当机立断:“组委会已经确定要调查瑞昌了?”


    “不会超过这一周,”舆论凶猛,谭又明胸有成竹,“你放心准备竞标,曾家和媒体这边——”


    “我自己解决,”汪思敏不喜欢欠人情,谭又明是找她来合作的,不是来做慈善的,她接下来了就代表她有能力扛,或者会想办法扛,“没有金刚钻我不会揽这个瓷器活。”


    “好,”谭又明赞赏道,“那我们该谈谈具体的条款。”


    第62章 赤湾亡道


    一个下午,三方商榷定下初步协议,汪思敏挽留两人用晚餐:“赤湾禁捕期之前最后一次航钓捕捞的红花蟹,谭先生沈先生赏个脸?下一次开渔日恐怕就是大台风过后了。”


    谭又明饶有兴致:“看来你们做酒店餐饮也靠天吃饭,竞争也激烈。”


    汪思敏:“你们?”


    谭又明拿起茶杯润喉:“阿轩说留了东星斑我还没来得去尝,倒是先在你这儿吃上了红花蟹,让他知道要说我了。”


    正事聊完汪思敏整个人放松不少,鲜有闲情关心旁人:“卓先生的供应商谈得怎么样?”


    上回新酒店开放日的沙龙卓智轩提了不少问题,汪思敏记忆深刻,谭又明替好友回答:“步入正轨,还说你给的建议很实用,有空要请你吃饭答谢。”


    “用得上就好。”


    “中岛酒店也是这次的协办单位,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让卓智轩多跟跟汪思敏,总没坏处。


    汪思敏点点头,看向沈宗年:“沈先生不喜欢吃蟹?”


    汪思敏观察入微,沈宗年除了公事沟通,话很少,但气场存在感很强,她几乎可以断定,沈宗年就是当日谭又明请她帮忙跟踪的那个人。


    谭又明虽然在跟自己谈笑风生,但注意力和目光总是被对方影响,肢体间那种无形的牵动和潜意识的反应谭又明本人都未必察觉,汪思敏看得一清二楚。


    沈先生拿杯饮茶,回答依旧很有距离感:“我都可以,谢谢。”


    汪思敏尽地主之谊:“天气不好,两位要不要在酒店留宿一晚,就当作体验,上次家长在,没能好好招待,这次一并补上。”


    “好意心领,”谭又明晃晃酒杯无奈道,“明天还有会要开,海贸会筹备工作太多,等忙过这一阵,再来沾汪总的光。”


    汪思敏也不强求,叫人把他们的车泊到酒店门口。


    雨下得比下午来时大些,环海地势较低,积水不浅,但对于从小经历十几级台风的海市人不算什么。


    宾利顺利拐入赤湾大道,谭又明心情不错:“比想象中的顺利,你怎么知道汪思敏半岛的地皮要拿去做商铺?”


    夜间路况不佳,沈宗年聚精会神,抽空答他:“没有挂牌没有备案难道去做楼盘酒店?”


    谭又明大剌剌翘起腿,“啧啧”作怪:“你又怎么知道没有挂牌备案,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用功?”


    沈宗年的道歉挺敷衍:“抱歉忘了向你请示申批。”


    谭又明撇嘴,阴阳怪气:“那你好厉害。”


    搞定了汪思敏,谭又明有恃无恐,给家办的律师发信息,嘱咐她是时候再添把火:“曾家再他妈给我装哑巴——”


    忽然,沈宗年唤他:“谭又明。”


    谭又明耳朵敏锐地动了动,抬起头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一眼,嘴角平下来,默契地拉紧身上的安全带。


    沈宗年迅速打半圈左轮,一脚踩尽油门,引擎狂轰,骤然加速,漂移过弯。


    巨大的推背感使得谭又明紧紧贴着座椅,心亦提到喉咙,他盯着后视镜内那两辆闪烁不定的大切诺基,改装过,雨夜中看不清车牌。


    “跟多久了?”


    “不知道。”一开始还不能确定,进入无人路段才逐渐暴露,夜间海雾,雨天地滑,沈宗年绷紧下巴,频繁换道,企图甩尾。


    “能猜到是谁吗?”


    “大概。”沈宗年未曾想到沈孝昌强弩之末竟还妄想放手一搏,“具体几方人马不确定。”尤金荣、白鹤堂甚至滨州地,真要算起来他得罪的势力太多。


    谭又明迅速打开定位,分别给谭重山和赵声阁发送,以及距离最近的汪思敏。


    夜海信号微弱,信息还转着圈,宾利一个猛刹慢下来,不知何时,路的前方竟迎面而来一辆型号相同的吉普。


    一时间,前后围堵,四面楚歌,车内气氛凝重起来。


    沈宗年果断上了三道密锁,利落倒车,沉声命令:“抓好扶手。”


    沈宗年猛地发动引擎,宾利咆哮着撞击吉普。


    “砰——”


    庞然大物被撞得退后,擦起火花,宾利强势突围,疾驰于山道,身后吉普穷追不舍。


    谭又明迅速打开卫星导航观测周围路况动态,有条不紊地分析:“要减速,马上到岩层路段。”


    “前方隧道会有山体落石。”


    “转弯。”


    就在宾利成功甩尾,忽然,前方又出现了两辆更大型号的吉普,好整以暇,等待他们踏入新的围笼。


    训练有素,有备而来,像层出不穷、死而复生的怪物,围剿陷入轮回。


    四把长狙探出的那一刻,沈宗年的心彻底沉下来。


    “砰——”数道子弹迎面穿击玻璃,沈宗年紧急左拐挡护谭又明,宾利狠狠摔在山崖上,三四辆吉普如同一张紧密的网迅速向他们收紧。


    谭又明被压在沈宗年身体下,紧紧抱着他:“沈宗年!你怎么样!”


    过了几秒,沈宗年才清醒,哑道:“没事。”


    谭又明摸到一手腥味的黏糊,心脏急剧收缩,声音也抖:“你流血了。”


    车门被外力砸开,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将他们拖出来。


    谭又明挡在前面:“你们是谁!”


    没有人回应,三个黑衣举着枪,其余人粗暴将他们身上的手机、手表剥下收走,再快速将人捆绑起来押进吉普。


    双手被捆,谭又明用额头和脸颊去探沈宗年,又用鼻尖去嗅,体温、气温和伤口,如同依偎舔舐的困兽,头颈交缠着,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图给他一点安慰。


    “你痛不痛?”


    “不痛,”沈宗年痛苦地仰着头喘气,防止血流到他脸上,感受到他的颤抖,哑声说,“来,靠着我。”


    谭又明偎着他的肩钻进他怀里,贴得很紧,怕他冷,又怕他疼,后悔自己中午为什么不听话多拿一件外套,沈宗年的肩膀全湿了,谭又明不敢猜那是雨水还是血。


    “你说家里和赵声阁能不能找到我们。”


    沈宗年脸颊蹭了蹭他的发顶,忍着脊背的剧痛,罕见地露出一点温柔:“能找到,但是这段路没有监控,台风天信号不好,也许不会那么快。”


    谭又明的心定下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像白鹤堂的枪法。”沈宗年猜测是上面下了通缉令,残兵败将四处逃窜,沈孝昌在境外自身难保,教唆这些亡命之徒拿沈宗年做人质换一线生机,谭又明是被他连累,“对不起——”


    “沈宗年。”谭又明有些生气地警告他。


    沈宗年抿紧唇收声,闭上眼再次蹭了蹭他的发顶。


    雨下得越大了,夜海暗潮深流,漫过岩石。


    两人很快被押进一艘黑船,沈宗年没有看到牌照编号和消防设备,甲板上装满了货箱做障眼法,这类船常常佯装货船,用于走私偷渡。


    海上天气与陆地完全不同,天海之际划过闪电惊雷。


    “好侄子,好久不见。”


    “原来是你,”沈宗年竭力地抬起头,如视蝼蚁,“沈孝昌给了你什么好处?”


    沈孝光笑了笑,走近,抬起腿,踹在沈宗年膝盖上:“你觉得呢?当初你把我爸的棺木扔出祖祠那一天有没有想过今日。”


    “住手!”谭又明暴跳起来两个人都压不住,他目眦欲裂,声音恨极,“你敢动他我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沈孝光回过头:“谭小少爷也好久不见了,上一面还是在沈家的寿宴上,”他转了转手上的枪,点了点谭又明脑门,“谭少还记得我吗?”


    “放开他!”沈宗年血从额角淌到地上,青肿的面目狰狞,张狂道,“一报还一报,你们的目的是我,跟他没关系!”


    沈孝光欣赏着他的紧张和暴怒:“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我的好侄儿。”


    指着谭又明的枪“咔嚓”上了膛。


    沈宗年像穷途末路的困兽,目光依旧桀骜:“你敢动他,谭家绝不会放过你,你放他走,我任凭你处置,任何条件都可以。”


    “你要什么,沈孝昌要什么,股份?信托?地皮?你放他走,沈孝昌给你多少,我给你十倍、百倍。”


    第63章 心动代价


    “啧,”沈孝光笑得玩味,“十倍?百倍?”


    “如果说,我想要的是你的命呢?”


    沈宗年毫不犹豫:“可以,你马上把他放了。”


    沈孝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


    “宗年啊,”他语重心长道,“爷爷把所有的家产交到你手上不是为了让你泡男人、搞同性恋绝后的,你真是沈家的好长孙。”


    谭又明眸心一缩,目光惊愕又复杂。


    沈孝光饶有意味地捕捉到他的表情,用枪拍拍他的脸:“谭少不知道?沈家的粮仓都快被宗年搬空了,老爷子给他置备婚产和彩礼用的藏品、基金、房产、地皮,甚至保险,宗年把受益人全都改成了你的名字。”


    沈宗年恶狠狠道:“闭嘴!”


    “哟,被我说中了,急了,”沈孝光哈哈大笑,告诉谭又明,“还有婚后生效的信托底池,也被他擅自利用紧急情形和兜底条款改了规则。”


    “真是大情种啊,为了你,宁愿放弃巨额信托金都不愿意结婚,谭大少,”沈孝光像豺狼紧紧盯着谭又明,百思不得其解,“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沈家地库的下一任主人竟然会是你。”


    “你知道上一任是谁吗,是宗年的奶奶。”沈家历代女主人掌控着这个家族的一半财产,地库神秘,占地多少平、有多少层、总共有几处,即便是家族成员也无法完全获知,只有继任的继承人掌有图纸和密码。


    “你问问宗年,是什么时候偷走了你的指纹和掌纹做钥匙。”


    沈宗年被押跪在地,头垂着,脸朝地,像尊严尽失的阶下囚。


    沈孝光将他的秘密如同罪状一字一句呈至谭又明面前,如山的铁证比落在脊背上的拳脚打得他更痛、更抬不起头。


    他已经不敢看谭又明。


    “宗年啊,你说,爷爷要是知道你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还会不会把你送到谭家,会不会把家族和产业都交到你手里,你对得起你爷爷对得起谭家吗?”


    海上惊雷响彻天际,谭又明脑袋嗡嗡作响,闪电白光划过夜空,将他蒙昧混沌的思绪劈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中元夜里那点微幽不明的火光终于又续了起来,梦中那张脸在此刻完全清晰,那些有迹可循但不可名状的心悸、彷徨、焦躁和不安也终于找到天光的出口。


    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夜间的绮梦、晨间的濡湿、极端的占有欲和紧张的心动全非空穴来风,从小到大的偏爱护短,数不清的日常礼物,每一次分离的焦虑,曾经五千八百四十九公里的追寻,谭又明在还未理解爱的释义之时,早已践行爱的实质。


    是谭又明和沈宗年从太小的时候就太亲,太近,总先入为主、坚定不移地将他放到了类同谭重山和关可芝的位置,竟从未从未思考过变质的可能。


    因为人根本不能在认知的设定之外去寻求新的可能性,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肖想自己的家庭成员,当两个人之间亲情友情的阈值都高到了顶格,察觉它质变的概率就跌破了低线。


    谭又明总以为这样就已经是最亲的、最好的、要永远保持不变,原来还可以更好、更亲、更彻底地占有。


    沈宗年是骨肉相连的至亲,是胜似亲生的手足,是形影不离的挚友,竟然还可以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很……奇怪,但谭又明全身上下竟激起一种诡异又理所当然的颤栗和甜蜜。


    那沈宗年呢,谭又明抬头去看他,对方垂着头躲避他的视线。


    沈宗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他身边度过了这些年。


    谭又明拥有沈宗年的时间太早,早到他还没有理解爱,就已经确认和坚信自己会一生拥有,因此确认心动,就要付出比寻常人更大的代价。


    忽然,谭又明恨极了自己。


    沈孝光用枪砸他的额头:“你祖父和父亲应该很高兴很得意吧,沈家几代的资产就这样流进了谭家,你们不费吹灰之力盆满钵满,沈家的人一口汤都喝不着,少爷,我们都快要饿死了,你知不知道。”


    谭又明眼冒金星,胸口起伏,“呸”他一脸,怒声道:“那本来就是沈宗年的资产,合法继承,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是拿去喂狗也轮不到你们多说半句。”


    沈孝光沉了脸,对着绑匪勾了勾手,被押在地上的沈宗年如同忽然暴起的困兽挣脱牢笼扑过来将谭又明护在身下。


    拳脚瞬时落在沈宗年身上,谭又明急切挣脱他的庇护,始终被沈宗年牢牢压制,声音嘶哑:“别动,我没事。”


    “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谭又明紧紧抱住沈宗年,企图用手臂为他阻挡猛烈的踢打,却是螳臂当车,“我要杀了你们,我一定杀了你们。”


    沈孝光看得津津有味:“谭少这样看不清楚吧,来,把他们分开,当着谭少的面打!”


    从十四年前那场寿宴他就已知道,要谭又明痛苦,拳脚落在沈宗年身上才会事半功倍。


    同理,要折磨沈宗年,对谭又明下手则立竿见影屡试不爽。


    “好侄儿,你父母不在,我这个堂叔替你双亲尽尽管教的责任。”


    这口恶气已积蓄太久,他早已无可忍耐。


    “你把自己的亲大伯赶出家门的时候想过今天吗,你把亲叔父的棺木挖出来扔出祖祠那天是不是很得意,你把兄弟亲族的基金停掉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我看你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忙着上赶着去做谭家的狗。”


    谭又明眼睁睁看着沈宗年英俊的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宛若有人从自己的心脏剜肉,一块,两块,浑身血液愤怒沸腾,几近狂暴:“放开他,沈孝光,你他妈有种就来打我!你来打我!来啊!”


    沈孝光揪住他的头发,逼他看清楚沈宗年是如何被一拳拳打到鼻青脸肿的:“谭少家里也同意你们的事吗?谭家自诩名门正派,竟也容忍这样的腌臜奸情。”


    “你们是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侵吞别人家产的,为钱财豢养一条走狗,谭家就不怕他以后反咬一口么。”


    “呸,”谭又明无法动弹,喘着粗气,却一脸桀骜,大声骂道,“你才是狗!你们沈家全是家财散尽无路可去的可怜狗,沈宗年早就是我谭家的人,和我门当户对,名正言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就是结婚摆席宴请全城三天三夜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下水沟的阴间老鼠说三道四。”


    沈宗年猛地抬起头,惊异看着他,满是红血的脸上只有一双黑眸铮铮,不知道那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气沈孝光,他只能像突然被救而茫然失措的孤狼,手指在地上抓出殷殷血印。


    谭又明喘着气,翘起流血的嘴角,对他笑了笑,朗声高喊昭告天下:“沈宗年拜了谭家的祖,祭了谭家的祠,是我爷爷的孝子贤孙,是我爸妈的宝贝心肝,是我谭又明的今生挚爱,是谭家所有人的骄傲和依靠,你今天伤他的一毫一发,来日谭氏举族必定十倍百倍奉还!”


    “你识相就马上把他放了,今天的事就当你一时受沈孝昌蛊惑,我通通算到他头上,否则别说你父亲的棺材被扔去无名公墓,你也必不得善终你信不信。”


    沈孝光狠狠揪起他的衣领,沈宗年凶狠地挣扎着怒声喝止:“放手,你放他走,你们的目的是我,抓他没有用,我现在马上写财产转让签公证书,人也随你处置,你不是想报仇吗,来,要杀要刮随你的便,我绝不反抗。”


    “你不想看看我是怎么身首异处的吗,还是想用酷刑让我求饶,都可以,我都配合,只要你把他放了,你想玩什么我都绝无二话。”


    谭又明额角青筋暴跳:“你他妈胡说什么!”


    沈宗年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沈孝光:“沈孝昌泥菩萨过江,你跟着他能得到什么,还是我能给你的更多,但你敢把谭又明伤了,我保证你什么也得不到,谭家也绝对不会放过你,多少钱你都有命赚没命花。”


    他面容青肿可怖,神情阴鸷,沈孝光看得哈哈大笑,啧啧称奇:“沈家居然真的还有你这样的痴情种,”他眯起眼,用枪指着沈宗年额角,“你当我傻的啊?你以为我还会再一次放虎归山?”


    “你在老爷子床前承诺会放他大儿子一条生路你做到了吗,你答应他会把一部分基金留给你的弟弟们你留了吗?”


    那年沈宗年清理门户时的六亲不认给沈孝光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沈宗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而且——”沈孝光故作遗憾地看着谭又明,“真不是我不给谭少这个面子,而是惦记他这条命的人太多,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沈宗年一凛,谭又明和他对视一眼,迅速反应过来,咬着牙吐出两个字:“曾家。”


    沈孝光轻蔑一笑:“你们得罪的人太多,怪得了谁。”


    曾家股价连日暴跌,牵连到其他经济财税漏洞被上面介入调查,海贸会协办资格面临被撤标,狗急跳墙,伙同沈家谋划绑架。


    沈孝光感慨道:“要不是托曾少的福,我们今天还不一定能见上面呢。”


    真要掰扯,谁是主谋谁是从犯,还真说不清呢。


    只能说天时地利,谭又明命该如此。


    现在这船上就有一半曾家的人,白鹤堂势力早已被何无非扫剿得七零八落,人手物资都紧缺,没有曾家的大力支援他们没这么快得手。


    沈宗年的心重重坠了下去,若是只有冲着他来的沈孝昌,谭又明尚有一线生机,但曾家下了场,事情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沈宗年喉咙涌上一阵腥甜:“你们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沈孝光看了看表,“好侄儿,抓紧时间跟心上人道个别吧,我们马上就要出到公海了,过了前面的海峡,就是OCTB都追不上了。”


    胜利在望,沈孝光胸有成竹笑道:“这个渡口已经被买通了,四叔只能送你到这里,等出了领海你就去见大伯,谭少去会会曾家人。”


    沈孝昌和白鹤堂余孽要拿沈宗年当人质威胁警方停止通缉远走高飞。


    曾家要拿谭又明同谭家谈判,澄清出轨并公关,他们既不愿割地也不愿赔款,还要保住海贸会席位。


    事成之后沈孝光拿钱,入主寰途继承沈家。


    三方合作,各取所取,一箭三雕。


    沈孝光满意地望向舷窗,估摸再赶不到十海里水路就能成功出境,两边都派了人在公海的私人码头接洽。


    “到时候大家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天南地北,以后什么时候、在哪里相见,天堂还是地狱,就靠缘分啰。”


    谭又明衣衫狼狈,怒极反笑,想他自小锦衣玉食,应有尽有,却还没有和沈宗年谈一场恋爱,还没有好好抱过一次沈宗年,亲过一次沈宗年。


    天不见怜,谭又明懂得沈宗年的爱、懂得自己的爱,以及,沈宗年将离开谭又明,发生在同一时刻。


    这些年,沈宗年过得开心吗,快乐过吗,后不后悔。


    谭又明敢这样辜负沈宗年,所以得到了惩罚。


    亏欠、不甘和愤怒像海水一样涨满心潮,遥遥相望,谭又明额头青紫,目光赤红,忽然,他对着沈宗年悄悄比了个口型,说:“我也喜欢你。”


    沈宗年怔住,一动不动。


    谭又明心里一酸,着急地又无声说了一遍:“真的喜欢你。”


    虽然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说,轻率、混乱、狼狈,不郑重,仿佛儿戏,沈宗年会相信他吗,可是,他怕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说。


    他目光灼热急切,仿佛一块烫铁,将沈宗年灼伤。


    脊背和四肢传来剧烈疼痛,应该是哪根骨头断了,连着心脏也被拧得发紧,沈宗年咬了咬牙,企图爬过去,马上又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谭又明着急地望着他,爬了两步,也被拖了回去,喉咙涌出痛苦的呜叫。


    倒计时的狂风骤浪中,一双蝴蝶遥遥相望,奋力煽动微弱翅膀,却是飞蛾扑火,等待被汪洋漩涡吞噬。


    第64章 告别蝴蝶


    船从螺旋雨带进入气旋眼墙,波涛袭击着设备残缺并不坚固的黑船。


    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砸在甲板上,越往深海洋面行驶,距台风带越近,气象诡谲难测,船只起伏颠簸。


    可是,沈宗年却敏锐地察觉,航行速度加快了。


    闪电的白光掠过他阴森的脸:“你不相信我,你就敢相信沈孝昌?”


    沈孝光微顿,转过身来。


    “他和曾家把你当枪使,你真以为把我们交出去之后你能拿到钱,能入主寰途能继承沈家?”


    沈宗年嘴里不断淌出血沫,他舔了舔牙根,气势却不减:“我的财务律师、寰途的股东董事和家办的心腹都是摆设?我设置的信托规则、股权架构都是纸上谈兵?寰途的交易转让条款、保险生效条件都是一纸空文?你未免太天真!”


    风雨飘摇中,沈宗年隐约望到极远处的洋面上升起一丝微弱的亮光,若有似无,他不敢确定,放慢语速:“如果我死了,或者谭又明出事,家里的地库、藏室、银行系统,没有我白纸黑字、清楚明确的无瑕疵授权和真实意思表示,你们什么也拿不到,我死了之前的协议都自动生效归谭家,你们更拿不到。”


    “你想说什么,”沈孝光不为所动,“少在这挑拨离间,省省力气,我不相信沈孝昌,更不会相信你,沈宗年。”


    远洋的光点在他身后移动,那不是灯塔,沈宗年的手紧了紧,盯紧沈孝光的眼,一字一句牵引他的注意力:“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一旦我身亡,我的财务、律师、家办团队都将严格按照我生前的意志执行我的遗嘱,你一无所获。”


    “到时候东窗事发,沈孝昌远走高飞,谭家会对你赶尽杀绝,曾家也保不住你,不,他们不但不会保你,还会把你推出去替罪,谁会管你的死活。”


    洋面上升起的光点又多了一丝,沈宗年不对招安沈孝光抱任何希望,只想缠住他的注意力让那道救援的亮光近一点,再近一点:“你的下场会比沈孝昌更惨,你父亲尚且还有一具棺木蔽体,而你和你的儿子们只会死无全尸。”


    沈孝光被戳中痛灶,挥起拳头,舱门忽然被从外头推开,一个魁梧的黑衣脚步匆匆走进来,面色严肃,强势指挥:“快,把他们带到甲板。”


    沈孝光大为惊惑,这是曾家的人,他只知道曾少辉叫他张十一:“张副手,怎么了?”


    雨水和波涛纷纷从敞开的船门涌进,张十一披着一身寒意,转了转手上的枪命令道:“别多问,你只需要听令行事,现在马上把他们押出去,计划有变,不靠岸,直接在海上交人。”


    热带气旋未按照天文台预测的路径和速度移动,原定的码头被风暴潮淹没,无法入港。


    同时,驾驶室监测到有救援信号向这边移动,比他们预留的时间要快太多,幸好台风天气直升机无法启用,否则他们根本出不了领海。


    但时间紧迫,这艘用于偷渡的黑船装置简陋,无法在暴雨和海雾中搜索对方信号确切的数量、方位和距离,上面决定节省时间不进码头,直接在海上交接。


    沈宗年和谭又明对视一眼,眸中升起希望,不知道先来的是谭家的船还是赵声阁的。


    两人被押着来到露天的甲板,暴雨瞬间将人浇透,沈宗年终于看清船身全貌,快速记下装置、方位,估算人数,黑船容载量小,绑匪不会超过十个。


    雨幕中,远处移动的光点穿透海雾,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像海上的千军万马,破浪而来。


    沈孝光慌张地跑到控制室让船长加速。


    “快,提前把引航钩装好。”张十一焦躁地在风雨中高声指挥,“航行灯关掉。”越亮方位暴露得越快。


    甲板上瞬时暗了。


    “你,再去加两道缆绳,还剩五十米就抛出去,扣紧对船,要一次成功。”


    “快,快!马上就要到了!”


    对接船在海雾中隐现,装备精良,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要架起舷梯。


    但试了两次都没有接驳成功。


    台风天作业艰巨,两船想在海上保持并行并交送人质更是难于登天,挪跳板,抛锚绳,计划突变,人手不够,只留下两个绑匪看押沈宗年和谭又明。


    完全进入对流区,波涛汹涌,一个巨浪迎头打下,船只颠簸,险些侧翻。


    甲板大乱,绑匪被浇了一头,脚底打滑,踉跄之际,沈宗年手疾眼快,对准他的腹部狠狠一踹,不约而同地,谭又明迅速踢走绑匪的手枪,拼尽全力将他推出桅杆。


    风声雨声,浪涛怒吼,淹没绑匪的吼叫,沈宗年捡起枪支,两人快速靠拢解开手上的捆绳,绑匪反应很快——


    “人质跑了!”


    “抓住他们!”


    沈宗年当机立断开了一枪,视物不清,子弹仍然精准穿过暴雨深雾,直接命中对方肩膀。


    张十一怒不可遏:“废物!你们几个跟我来!”


    “剩下的维持继续接驳。”


    沈宗年抓紧谭又明:“去控制室!”


    绝不能让船进入公海,更不能被抓到敌船,那不是普通的商船,有仿军舰设备,还配置了潜艇,一旦被掳过去,进入公海的零星岛屿,就是对方的地盘。


    水势险要,海盗横行,还受到国际公约的束缚,出警难度加大,被追上和找到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


    驾驶室内,沈孝光正盯着航线图催船员加速,舱门忽然被踢开。


    两只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对准他的脑门,惊愕的表情还未褪去,沈宗年已经反扣住他的脖颈,谭又明指着船员命令:“马上掉头。”


    船员迟疑,谭又明持枪上膛,抵上他的额头不耐烦道:“快!”


    船员马上操作,谭又明有条不紊:“打开监测仪和信号对接的天线,船向六点钟方向加速。”


    只要救援船能接收到信号,就能精准定位最短航线,谭又明开过游艇,能大致看懂操控盘,怒道:“你敢糊弄我!我让你提到极限时速!”


    船员只好照做,谭又明:“航行灯全都打开。”


    海面周遭亮起来,张十一带着人马闯进驾驶舱,沈宗年抓起沈孝光举起枪威胁道:“别过来!”


    张十一根本不把沈孝光放在眼里,迎头就是一枪,在场之人无不惊愕,沈宗年手疾眼快将手中的人往身前一挡,沈孝光中弹,捂着腹部缓倒在地。


    张十一发号施令:“抓住他们!”


    沈宗年的子弹已所剩无几,谭又明直接开枪将室内灯击碎,掩护着他撤退。


    “低位。”


    “缩距。”


    谭又明的枪法是沈宗年手把手教出来的,命中率、穿透力和射击频率,就连信号传递用的都是彼此才知道的密语。


    谭又明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经历过实战,但沈宗年冷静的声音像一双坚定的、无形的大手握着他的,一把枪,两双耳朵,四只眼睛,还有彼此紧紧相依的两颗心脏,仿佛每一次举枪都是两人齐步上膛,同时瞄准,发出子弹。


    暴风骤雨中,谭又明的心无比镇静。


    连枪解决几个追兵,两人成功跳出驾驶室,逃回主舱,谭又明瞄准侧方的黑衣,他要给沈宗年换一把枪!


    “砰——”


    射击准确,摸着黑,谭又明冒险捡回一把92式塞给沈宗年,双排弹匣供弹,更适合沈宗年唯快不破的枪法。


    沈宗年又心疼又着急:“你他妈能不能别乱跑!”


    谭又明红着眼:“我没事,你拿着。”


    沈宗年瞄准张十一,双弹穿过黑暗,分别落在他的胸腔和左肩,人应声倒地。


    救援船已抵达救护范围,明隆的救援船队一马当先,紧跟着谭家的人马,警方的救援艇,还有汪思敏酒店里的搜救队。


    船队四面铺开,呈八方之势合围目标船只。


    警方架起远程射击的长狙,绑匪已是穷驽之末,锚绳、舷梯、升降板,一切准备就绪。


    “走!”沈宗年紧紧牵着谭又明跑到甲板,快速启开舱口。


    海风将他们的头发吹乱,两人浑身湿透,遍体鳞伤,但手却紧紧扣在一起,眼睛被救援灯照亮,即将在这海上的暴雨夜中奔赴新的未来。


    浑然不知,后上方的驾驶舱内,沈孝光从剧痛的晕厥中醒来,身边满地残兵,救援光照海面大亮,心知大势已去,一切已成空梦。


    恨功亏一篑,恨曾家背刺,恨命不久矣,沈孝光缓缓挪动身躯,用尽全力站起来,向驾驶台走去。


    船首,舷梯在甲板成功搭建,风急浪吼,沈宗年率先踏上去,确认稳固,回过头去牵谭又明,忽然,他眸心一缩。


    船身摇晃,以最快的速度后退,转眼已经脱离舷梯。


    甲板上成排的货箱与桅杆直直砸下来——


    “谭又明!!”


    黑船像发了疯似的直直冲上来。


    “砰——”数船相撞,响如惊雷,狂风巨浪瞬间灌入,台风如海上暴雨夜中的蝴蝶扇动翅膀,在极尽壮烈中,飞向湮灭。


    第65章 灰色汛期


    “九号风球持续袭港,天文台今午11时15再次发布预警,台风“蝴蝶”受南海热带低压影响,沿太平洋西南海域环行,骤风级风力约为133公里/小时……”


    “此为天文台近五年最高级别风球预警,多环岛公路发生泥石流,粤西海域出现4-6米的大浪到巨浪区,内港水浸达2.27米,赤湾风暴潮造成内港口多起沉船事故。”


    “目前,内港相关部门已做好作业渔船回港避风工作,组织海上风电施工平台作业人员、渔排养殖人员、海洋牧场作业人员撤离……”


    整个主岛陷入停运,雨水冲刷着摩天大楼,灰色狂风将私人医院的大叶紫薇折断。


    静养病房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面容疲惫,两个守在病床,两个在套房的外间,有人发呆,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狂刷手机页面却迟迟等不到想要的消息。


    陈挽最先发现谭又明睁开眼睛,轻轻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又明。”唯恐惊吓到他。


    谭又明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会儿,恍如隔世。


    “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卓智轩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秦兆霆也围上来,只有蒋应站得远一些。


    谭又明动了动四肢,没觉出剧烈疼痛,只有脊背因为沉睡太久产生的酸,他眼神逐渐清明,翻动了一下身体,想换个姿势,半躺起来。


    陈挽俯身帮他扶枕头,温柔道:“不着急,慢慢来。”


    “对,”卓智轩仿佛自己经历劫后余生似的,笑着告诉他,“医生刚来巡过房,说你身体底子很好,只要安静等你醒过来,好好休养一阵就没事了。”


    谭又明依旧非常幸运,被殴打的皮外伤没有波及骨头内脏,在货箱和船体的激烈撞击中,又由于被完全包裹着阻隔了外力,也只有轻微的碰伤和脑震荡,只是后续也许要接受期限较长的创伤后应激性心理治疗。


    他在此前已经醒过两次,不过都只有很短暂的时间,这是第一次正式的、有意识的苏醒。


    秦兆霆也松了口气,微微笑着:“叔叔阿姨守了你两天,早上先回去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你醒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配合警方调查、委托律师团起诉曾家、封锁消息和媒体公关还有公司里的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确认过谭又明没有大碍,谭重山和关可芝不得不分头行动,就连谭启正和谭祖怡都要出面,病房这边暂时交给这群朋友守着。


    虽然佣人司机保镖护工都在,但还是有亲友在更放心些,陈挽倒了一杯水,确认过温度喂到他嘴边:“先润润唇,你想要什么就跟我们说,最近大家都居家办公,我们会轮流过来陪你。”


    谭又明噙一口水,终于有了力气,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沈宗年醒了吗?我去看看他。”


    陈挽接水杯的手微顿:“你刚醒,医生说修养两天等稳定下来了再下床比较好。”


    谭又明不在意道:“我没事,他在哪个病房?”


    陈挽迟疑了,即便他在这两天两夜里翻来覆去深思熟虑,也始终没有想好要如何向谭又明开口。


    谭又明很敏感,掀被子的动作慢下来:“他还没醒?”


    陈挽看着他,仿佛在斟酌措辞,谭又明直接转向卓智轩,逼问道:“是还在手术室吗?”


    卓智轩果然藏不住事,只知道转头去看陈挽,谭又明沉下嘴角,不再跟他们拉扯,当机立断:“那我去手术室外面等。”


    沈宗年受的伤应该比他严重,在赤湾大道的吉普撞击伤了一次,沈孝光的泄愤虐打也主要集中在他身上,后来的枪战混乱,不知道有没有二次受伤,谭又明的心揪了起来。


    掀被子的动作更急,陈挽和卓智轩手忙脚乱去扶他,站在外围一直没有说话的蒋应忽然开口:“他不见了。”


    窗外的风雨刹那间静了,陈挽卓智轩俱是一惊,谭又明“唰”地抬起头,幽黑的目光铮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蒋应直视他,眼神中有一丝压抑过也挣扎过的冷漠,平静告知谭又明:“不见了的意思就是失踪了,下落不明,他在黑船冲上来那一刻把你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去挡所有砸下来的货箱,现在找不到了。”


    谭又明一动不动,被沈孝光拳打脚踢的时候不觉得疼,被巨浪冲击的时候不觉得疼,痛苦好像是为了攒到这一刻集中暴发来直接索他的命。


    他那样呆滞,崩溃,无法承受,蒋应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好过了一分:“警察从你们那辆船为中心的十海里范围内铺开打捞,也没有找到活体或尸骨,也许是掉入海里被冲走了,也许是被货箱砸碎了,也许已经——”


    “你他妈乱说什么!”卓智轩惊恐地大喊制止他。


    “怎么,我说得哪里不对,”蒋应笑笑,有些冷,“警察不是这么说的吗?你们能瞒他多久?”


    还是那句话,都是朋友,但朋友也有亲疏远近,他看到谭又明醒过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看到对方父母陪着,亲友哄着,沈宗年却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是否还活着,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正在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之地饱受折磨,他就……


    这里的人除了他谁都没见过十几年前在外流亡的沈宗年,沈宗年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怎么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一步步走到今天,也许他会有更多一点感触。


    平时两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算了,如今性命都搭了进去,蒋应低声说:“你们就惯着他吧,我早知道他这辈子是要折在你身上,但也没想到这么快,他才三十岁不到——”


    卓智轩嚯地站起来,谭又明垂着眼制止:“让他说。”


    “我说错了?谭又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要他围着你转,连去见相亲对象都要他开车送你,你们谭家的大恩大德要他当牛做马报多久?””卧槽,“卓智轩实在没能忍住,站起来挡在谭又明面前跟他理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什么相亲对象,他们是去找汪思敏谈海贸会的事,你不知道能不能别乱说话。”


    “还有,这事是沈孝光跟曾家共同谋划的犯罪,犯罪你懂吗,错的是那群人渣,沈宗年谭又明都是受害者,你别乱——”


    “你给我让开,”蒋应不理他,一只手将人拨开,句句直击罪魁祸首,不吐不快,“我哪句话说错了?他小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比我清楚,你自诩天下对他最好,你觉得他这辈子开心过一天吗?他要驻欧做能源你不让,他要买光讯你卖市价三倍,还不如当初让他走了——”


    “你给我闭嘴,人家两个人的事你又知道什么,”卓智轩也动了肝火,感情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也不能评判,而且,“现在人还没找到,警方都还没有盖棺定论,我们大家也在穷尽全力在找,你少在这里乱说话——”


    “那你找到了吗!找到了吗?”蒋应也提高嗓门,“两天两夜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作业捕捞,你告诉我,找到了吗!你自己也听到警方说了,凶多吉少,做好心理准备,那么重的集装箱,那么急的浪,那么深的海,他有几条命能挨过去,你这么说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找一个心理安慰让自己好受一些——”


    “操!你给我闭嘴——”卓智轩冲上去,不知谁先动的手,昔日好友忽然推搡成一团,仿佛这几天憋在心中的沉闷、愤怒和郁气要通通发泄,一时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阿轩,住手!”


    “蒋应,你给我冷静!”


    陈挽和秦兆霆上前,一人拉着一个,非但没有定纷止争,还被冲昏了头脑的两头狂兽误伤了好几拳。


    “做什么!”病房门被推开,从警署赶过来的赵声阁站在门口。


    他亲自出海部署搜寻工作,出动明隆旗下所有物资人力和谭家打配合,两个日夜不曾合眼,神色没了往日的平和,沉眉敛目间略有疲意,但仍是不怒自威:“这里是病房,要吵的都出去!”


    赵声阁位高权重,气场威严,一句话就镇压了场面,蒋应和卓智轩分别被秦兆霆和陈挽牵制着,一个气喘吁吁,一个胸口起伏,赵声阁大步走到床边,大家这才发现——谭又明的面颊早已淌满眼泪。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芯,一丝血色也无,饶是赵声阁亦心下一惊。


    他从未见过发小这副模样,似无源之木,无根之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窗外那暴风雨吹飞带走。


    赵声阁伸手按在他的肩膀,温声道:“不要哭,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隆十三个内港外港都布下了监测点,投放了三十二艘潜水探测仪,科想也在深海布控了超声触角,顺着洋流方向的每一片海域、每一个零岛都不会放过,不会错的。”


    他郑重承诺:“好好养病,我跟你保证,一定把他找回来。”


    谭又明无动于衷,躯体在应激中自动关闭了接收信息和输出的功能,目光呆滞,浑浊不清。


    赵声阁沉默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他手上,说:“你看这是什么。”


    第66章 海贸盛会


    谭又明眸心终于愿意聚焦——一个定制的证件夹,棕色皮革起了毛边,他送沈宗年的礼物,很多年了。


    赵声阁:“在你们车上找到的。”应该是甩尾的时候从沈宗年身上掉到了角落。


    谭又明轻轻翻开,一看到照片眼眶就红了,他珍惜地碰了碰,在夹层中,摸到一根红绳,串着一颗碎玉。


    这是从他那块玉的原石上凿下的。


    沈宗年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三天两头的车祸绑架,被扎小人下邪咒更是家常便饭,整个人变得沉默阴郁,来到谭家之后,谭老亲自把天后宫云游的玄陵法师请回来,为沈宗年解咒祈福。


    玄陵说沈宗年水午极阴命格,荫翳蔽日,须得阳木护持,便从给谭又明赠玉的原石上采了一方,但因为沈宗年命格浅,受不住,只能佩戴半枚碎玉。


    玄陵还当场为他画了护体符,谭又明闲得无聊,也学人大师现场创作。


    证件夹的最后一页,正是他十一岁随手画的那道鬼画符:凌日当空,照着一棵孤木。


    谭又明攢紧那道救命符,泪水打湿了沈宗年证件照上的脸。


    抽搐,痉挛,身体因承接不住情绪的崩溃而蜷缩成一团,陈挽当机立断按铃唤了医生,护士半强制地给谭又明打了一针镇定,让他半晕半睡过去。


    留陈挽守在床边,赵声阁命令:“你们几个出来。”


    雨水打在会客间的窗上,暴力,沉重,赵声阁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温沉的目光早已完成一场无言的责备和教育,直到卓智轩和蒋应都有点受不住,他才开口:“想打架可以等人找回来了再打。”


    两人都羞愧别扭,一个眼珠乱瞟,一个低头沉默,很多话都并非真心,只是极度悲伤和压抑过后口不择言的宣泄。


    赵声阁不爱说教,直接布置任务:“秦兆霆负责近海口的所有布控、给各区警署施压,蒋应去盯零岛、海关,还有各出入境的可疑人口排查,陈挽会将绘制好的洋流图以及重点排查口岸发给你们,同时做各条支线的汇总。”


    “警方会出警,但他们人手远远不够,大家要互通有无,不要做重复工作,关可芝已经接手主持海贸会事宜,谭重山着手起诉曾家,要是有情况你们要帮忙稳住局面,有任何消息随时给我电话,直接打我手机,我二十四小时在线。”


    卓智轩没钱也没人,但他那样眼巴巴地盯着赵声阁,赵声阁只好说:“阿轩,你看好又明,尽快联系你学姐开展心理治疗,”赵声阁总是极度理性,“你要安抚他,但不能由着他。”


    “好!”


    大家都接到了任务,心中都安定些许,赵声阁像定海神针,气氛中莫名地升起一些希望。


    各人迅速行动,留卓智轩驻守病房,赵声阁和陈挽穿过病房长廊,进入电梯。


    两人的手机没有一分钟停止响动,各自忙着跟各条线确认情况,整合信息,赵声阁超过四十小时没有睡眠,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动摇军心,直到和陈挽独处的这一刻,脸上才极淡地露出了一丝茫然。


    赵声阁为人冷漠,朋友不多,甚至连蒋应卓智轩从某种意义来上说都不在他最核心的圈子里,真正一起长大的只有沈宗年和谭又明。


    他们是三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赵声阁在绝对严格和规矩的继承人教育模式中长大,沈宗年相反,从极具反叛的非传统野生路径挣扎出来,一路泥泞,满身骂名。


    他们都生性淡漠,没那么多义薄云天的肝胆相照,但从少年时期的争位夺权,到青年时代的商海沉浮,他们三个都是对方事业版图里无需言明的支撑和后盾,像是一种默契,一个承诺,没有人明说过,但从来都是如此践行。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底层,两人走向泊车场,又投入一场新的奔波里。


    台风尾巴拖拖拉拉,汛期艰难结束,天空一如既往碧蓝如洗,仿佛东方之珠从未受到过暴风雨的伤害和袭击。


    亚热带日光热情,照在荔枝树上,碧绿的硕叶,朱红果实,关可芝的热带果园比记忆中的更大一些。


    “你在做什么?”穿着英华网球服的谭又明从树上跳下来。


    沈宗年将荔枝放入酒瓮:“泡荔枝酒。”


    谭又明:“这个呢?”


    “制果脯。”


    谭又明:“那堆也是?”


    “入茶。”


    “怎么做这么多?”


    沈宗年斜他一眼:“你不是喜欢吃?”


    谭又明有点得意,哼哼道:“那我也吃不完这么多呀。”


    “可以吃很多年。”


    谭又明纳闷:“为什么要吃很多年,每年都做新的不就好了。”


    这次,沈宗年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片刻,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开了口:“对不起,谭又明,我只有荔枝。”


    谭又明莫名其妙,他一回头沈宗年不见了,谭又明着急起来,四处寻人无果。


    第一年,果脯吃完了,沈宗年没有出现。


    第二年,他的荔枝乌龙喝完了,沈宗年没有出现。


    第三年,荔枝酒也见了底,沈宗年没有出现。


    他知道,沈宗年不会再出现了。


    “对不起,谭又明,我只有荔枝”其实就是,“对不起,谭又明,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明仔!”


    “明仔!”


    眼睛睁开之前,泪水先跑了出来,可当谭又明看到床边谭重山发白的鬓角和关可芝心痛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再次苏醒,他面色依旧苍白,但情绪稳定了很多。


    看着父母牵着自己的手,谭又明艰难地眨了眨眼,哑声说:“爸,妈,给我办出院吧。”


    九月十七日,市贸监察委员会通过瑞昌集团涉嫌多头做空股市、偷税数额巨大以及勾结黑恶势力破坏市场的议案,同日证监会下发黄牌,海贸委员会剥除其协办席位。


    TCB律政频道、财经频道同步播报瑞昌集团主要成员被召唤带走问话,据悉,除经济犯罪,其还涉嫌绑架罪、故意杀人等罪名。


    九月二十日,律政司、警署联合发布警务公告,历时六个月的特大境内外金融诈骗、洗钱案整治行动正式收官。


    此次行动共缴获赃款折合港币近百亿,捣毁十六个境内外诈骗园区,抓获以沈某为头目的罪犯近两百余人。


    九月二十日,区总署宣布,因台风天气延期的海贸会宣布将于二十二日举行开幕式。


    开幕式当日,各国政要、商界名流,众星云集,空前盛大。


    谭又明作为主要协办成员亮相,风光无两,令记者媒体意外的是,与其素有香江双子星之称的寰途掌权人沈宗年并没有在当天现身。


    反倒是从不在镜头前露面的明隆领导人赵声阁到场,分别在谭又明和陈挽讲话时出镜,虽然只有一两秒。


    疑似为好友站台。


    谭又明接受采访,比从前更加稳重,甚至称得上是庄重,海市各方媒体都很熟悉他了,资历老一些的说是看着他长大也不为过。


    细心的记者都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财经封面宠儿身上微妙的改变,从前的热情外放褪去,气质变得沉稳干练,也许是受到近日曾家事件的影响,他的眼角眉梢偶尔竟也有流露出阴沉的严肃感和侵略性。


    即便面对镜头微笑寒暄,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张扬肆意,是一种更加成熟、不会出错的范式,当记者们想再次捕捉他曾经那热带太阳般的灿烂笑容,无一都无获而归。


    并且,他们将在之后发现,就是从这一次公开亮相开始,从前那个见人三分笑的花花公子一去不返。


    采访结束遇到汪思敏,谭又明先举了杯:“谢了。”帆船酒店的搜寻艇也出现在那晚的救援船队里。


    沈宗年失踪的消息被封锁,外面不知情,但汪思敏对当夜的惨烈一清二楚,安慰的话不太会说,她只道:“不用,有需要帮忙的你开口。”


    谭又明麻木地点点头,待汪思敏离开,他径直走到那个躲在不远处拍照的记者面前,平静地说:“删掉,别发。”


    记者愣了一瞬。


    谭又明平静又认真地告知他:“以后也别再乱写。”这些他从未在意过的东西,他都不敢想曾经的沈宗年看了多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劳烦回去转告大家。”


    谭又明的语气不含威胁和命令,但记者仍是察觉到了和以往都不一样的意味,他连忙点了点头。


    手机振动,谭又明拿出来看了一眼,很快离开现场。


    正和人寒暄的卓智轩余光闪过他紧绷的侧脸,警铃大作,马上追上去,谭又明走得太快,卓智轩只能边跑向停车场边打电话叫帮手:“喂?你在哪儿?”


    秦兆霆和卓智轩追不上如野马狂飙的卡宴,他们到达那个荒废的私人机场时,卓智轩已经把曾少辉打得奄奄一息。


    作为主谋,曾少辉交足保释金争取到取保候审后,挑最热闹的开幕式当天潜逃国外。


    “你想走?走去哪?”谭又明居高临下,如视蝼蚁,用足全力一拳砸在他眼眶上。


    “你走不了,你堂兄、你父亲、你祖父一个也走不了。”第二拳砸在他的腹部。


    谭又明人衣冠楚楚,脸阴气森森:“小榄山的病房已经准备好。”


    曾少辉的眸心一颤,小榄山关押的都是些身份特殊的病人,官员的情妇私生子、特级政治犯、精神失常的明星,里面没有人权可言,只有非常人能想象的折磨凌辱。


    谭又明皮鞋碾上他的脸,是泄愤,也是索命:“他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什么时候出来。”


    他已经杀红了眼,卓智轩秦兆霆下了车飞奔过来按住人:“又明!谭又明!”


    今天到处都是记者狗仔,被拍到将会是一桩国际新闻。


    一个人根本按不住谭又明,秦兆霆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制止:“好了,他已经快没气了,先留着,以后慢慢玩。”


    卓智轩附和并安抚:“对,对,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你把他交给我们。”


    谭又明麻木地拍了拍手,好像清醒了一点,低声说了声谢,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车上。


    第67章 枝叶同根


    卡宴直接拐回宝荆山,中秋将近,丹桂金桂一片馥郁香气。


    谭又明径直回了沈宗年房间,换了衣服才小心爬上床,接连奔波,这副身体早已失去正常睡眠的机能,也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搜救线索的来电。


    用沈宗年的被子轻轻卷起身体,谭又明将脸埋进去,像个寻找巢穴的动物,一点点嗅,还是越来越淡了,属于沈宗年的气息。


    谭又明变得仓惶急促起来,跑去打开衣柜,如同之前每一个无眠深夜,攢紧沈宗年的衣物,抱住,仍觉不够,浑浑噩噩地,他坐了进去,终于得到一点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谭重山和关可芝也从海贸会上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房门,没有应答。


    关可芝想问问他吃过饭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仍是一片寂静,两人忧心忡忡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但终究,终究还是不敢再打扰他。


    次日,谭又明前往寰途开会,荔枝角的项目即将落地,沈宗年不在,所有合作项目悉数被谭又明接到肩上。


    多功能会议室,钟曼青确认了一遍文件,抬起头,有一瞬迟疑错愕。


    冷静的侧脸,寡淡的神情,黑色衬衫外熟悉的戗驳领西装,她还以为……


    定睛看清,起伏的心绪平复下来。


    谭又明走到主位上,没有以往的寒暄热场,直接叫了高管开始报告。


    得益于当初沈宗年力排众议,做过权力机构的深化改革,寰途的运行机制很科学,制度化,不依赖人治,沈宗年不在,外有谭又明和赵声阁,内有沈宗年的心腹和钟曼青主持大局,谭祖怡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也迅速成长起来,一切有条不紊。


    会议和沈宗年在时一样简洁高效,谭先生不再是红脸角色的好好先生,极究的细枝末节,言简意赅的诘问,果决干练的剖析,好几个瞬间,运营总监都恍了神。


    言行举止,处事手段,寰途失去一个沈先生,迎来了一个胜似他的谭先生。


    “各位辛苦,杨助带了一些平海餐厅做的点心,下会之后大家可以尝一尝。”


    谭又明站起身,套上那件戗驳领西装,不是他的尺寸,稍微有一点宽,更衬得他身形落拓萧条。


    相熟的市场总监笑着说:“欢迎谭先生留下来吃午餐,餐厅阿姨一定很高兴。”谭先生长得好,讨人喜欢,从前每次沈先生带着谭先生到员工餐厅吃加班餐,大家都争相探头。


    谭又明怔了一瞬,没有笑,低声说:“下次吧。”


    并非托词,谭又明千难万难终于求得一个玄陵的会面机会,玄陵闭关时期不会客,谭又明太执着,出家人不忍,为他破了例。


    天后宫的睡莲亭亭,妈祖神像慈眉善目。


    谭又明求神拜佛,脸上不见一点在会议室的杀伐决断,只有狼狈的虔诚,像个药石无医的绝境之徒掏出那碎玉和命符:“用我的寿命我的一切换。”


    玄陵看着他,轻轻摇头。


    “十年。”


    玄陵沉默。


    “二十年。”


    “三——”


    “谭施主。”玄陵悲悯地看着他,像看当初那个他赠玉的小孩子。


    谭又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声音说:“那就不用回到我身边。”不那么贪心。


    “他好好活着就行。”


    玄陵叹道:“世间万事,不能太执着,谭施主。”


    “贫道不自谦地说一句算是看着你从这么高一点点长大到现在,你命舆天宫,你祖父仍为你取名又明,就是希望即便身陷泥淖,山重水复之后,仍要信柳暗花明。”


    “你放过自己,就是放过了天地,才会在机缘到的时候又见一村。”


    谭又明不知柳暗花明是否真能又一村,只知自己是真的山穷水尽前崖无路,他惶然起身告别,浑浑噩噩。


    寺庙门前,人来人往,从前他不知敬畏,如今神佛不应。


    手中的红绳碎玉被香客碰落,谭又明慌张俯身捡拾,被踩一脚手背,他不知疼,但那鞋险些覆在玉上,他立刻抬头瞠目怒视。


    一个朴素女人带着脸色苍白的孩子怯怯看着他,说对不起。


    谭又明一怔,轻轻摇头。


    佛祖门前,管你贫贱富贵,生死福祸,求而不得,众生平等。


    谭又明上了车,明知是事后抱佛脚,仍是在海市大大小小四十七座寺庙供了平安灯。


    一千六百三十二盏,亲自上香点燃,每点一盏下跪一拜。


    每逢月中十五,宝荆山至主教山的灯火会连成一片,照亮整个山头,远远有在维港看烟花秀的游人,以为对岸在举行灯会。


    宝荆山的丹桂香气愈浓,中秋近了,海市秋日的天空永远是搪瓷蓝的巨幕,榕树棕榈菖蒲绿得滴水,复瓣西洋杜鹃四季常盛。


    千家万户准备着欢度节庆花好月圆,寰途和平海都提前放了半天假,谭又明回了宝荆山,这次他要一个人祭祖供佛。


    拿着供奉的月饼和红烛走到家庙,谭又明脚步慢下来,手中的桂枝元宝渐渐落了地——


    那棵他和沈宗年一起种下的小叶菩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死了,果实落在土里,树根露出,干涸狰狞,奄奄一息。


    谭又明喉咙滚了滚,蹲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离开得太久,谭重山和关可芝不放心地来后山寻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在和一棵死掉的树木说话。


    谭又明像被抽走了魂魄,轻轻抚摸着菩提的残枝,嘴里念念有词。


    关可芝蓦然眼眶一红,悲从中来,谭重山按住她的后心支撑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两个孩子是共生的两树枝桠,盘着根,连着脉,一枝死了,另一枝便也活不成了。


    沈宗年不在,谭家没有心情办中秋宴,大家只简单地聚在一处吃了个便饭。


    老太太因为孙子失踪的事病了大半个月,老爷子一直守在床边,两老精神都不算太好。


    谭又明劝道:“爷爷,再吃一点吧,尝尝这个虫草汤,助眠,挺好喝的。”


    又笑着招呼客人尝一尝新鲜的藕尖,说是昨天家里新采的,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招人喜欢的模样。


    谭家人很团结,沈宗年出事后,亲戚们都尽心尽力帮着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砸下去的人力物力真金白银都是实实在在的,有人甚至辗转帮他联系上了毗邻公海上的海盗,这些人对复杂的岛屿和水势更熟悉……


    谭又明已经当家,心中再千疮百孔,也能笑着招呼来客,送上应有的道谢。


    这个家谁都能倒,他不能,他等的人还没有回家。


    待客、斟茶,谭又明想起一个月前中元家宴那场大闹,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理。


    沈宗年无妄之灾被他迁怒,亲戚长辈不过例行张罗,有私心是人之常情,一切都因为他本人的愚钝,易怒敏感,才觉得一切不可原谅。


    他错得太过,所以受到惩罚,付出代价,也不算冤屈。


    晚餐结尾,阿姨端上一道红豆沙,谭又明特意让做的。


    沈宗年几乎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因为沈宗年从前都是随他的口味,吃他挑食的剩饭,喝他喝不完的酒。


    谭多乐也喜欢吃,说红豆沙好甜。


    谭又明说是吗,可是他的舌尖喉咙的苦味一直窜到心底。


    彼时在沈宗年给他们分一碗杨枝甘露的画面历历在目,早慧的谭多乐不知该跟舅舅说点什么,更不敢问宗年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把自己碗中的小丸子分他一个。


    谭又明对她笑笑。


    隔了半个桌的谭启正看着亲侄子脸上的笑容,沉稳有余,只是再也不见曾经的纯真灿烂。


    比起一个月前那场不成熟的中元大祭,这个中秋节的谭又明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合格的家主,照料老幼,平抚人心,进退得宜,只是……


    花好月圆,物是人非。


    没有赏月的心思,中秋宴散得早。


    谭又明送客,还周到地送了礼,叔伯们都让他注意身体,有需要的尽管开口,他们也会尽力找人,不少人都受过沈宗年的恩惠,长辈们对他都有感情。


    谭又明都笑着应了。


    中秋佳节,合作伙伴、酒肉朋友都发来祝福信息,其中竟然还有谢振霖的。


    这一年他销声匿迹,近来重又声名鹊起,依旧不联系任何一个旧友,只在年节给谭又明发一条简单的短信,并提了一句在意国遇到了方随。


    但也没有多说,谭又明也不追问。


    他不敢,他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


    那句就非得是那个人吗,他今日才懂,真正地、完全地懂了。


    关可芝看他都在招待宾客,晚饭基本没正经吃,拿了点水果走到他的房间。


    晚上在亲戚们面前谈笑风生的人正靠在窗边,抱着一只旧的熊猫玩偶默默抽烟,清瘦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烟是沈宗年的,藏在衣柜里,谭又明第一次知道他会偷偷抽烟。


    他抽烟的时候会在想什么,谭又明不敢想。


    今年中秋有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血月奇观,月光落在他的脊背上,更显得孤单凄凉,甚至有些……悲壮。


    关可芝当母亲近三十载,第一次感到如此刻骨的心痛、无力,为她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也为她这个毫无生气的孩子。


    她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明仔,熊猫妈妈帮你洗一下好吗,拿去晒一晒。”


    谭又明低头嗅了嗅熊猫,还有很淡的一点青柠气,说:“不用了,谢谢妈妈。”


    关可芝眼底潮湿,谭又明这副样子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她不得不恳求道:“那爸爸妈妈陪你去看看医生好吗?就随意聊一聊,如果你不想爸爸妈妈一起去,让阿轩陪你也可以。”


    谭又明缓慢地回过头看着她担忧疲惫的面容,觉得自己实在不孝。


    “好。”


    第68章 双生蝶纹


    心理治疗并不理想。


    卓智轩攒着一沓检测报告,眉心紧锁。


    失去沈宗年的谭又明成了一个同时失去友人、亲人和爱人的人,木偶被抽了线,青木被斩了根,一台丢失芯片的机器,身体里还存留着沈宗年设置的程序,再痛苦也不愿意按下恢复出厂设置。


    Monica不知道这个学弟身边到底有几个精神病人,郑重告知他:“我可以用机器使他强制进入睡眠,也可以用药物控制他的神经,安抚他的情绪,但纯粹的医学不能真正意义上地治好他。”


    卓智轩着急道:“你再想想办法,他原来特别健康,真的,当初陈挽这么严重都——”


    “其实——你很清楚,陈先生的病并不是我治好的,”Monica直言不讳,“他真正的医生是他的伴侣。”


    这些年赵声阁联系咨询她的时间比病患陈挽本人还要多,Monica不敢居功,坦白:“我至多起到一个辅助作用,而且,陈先生比这位谭先生听话得多。”


    陈挽至少有求生的意愿和坚持的信念,有目标,有精神支柱。


    一个人,只要心里还有一口气儿就都好说,谭又明似乎从心底里就放弃了自己,潜意识里藏着许多极端的想法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卓智轩喉咙发干,呼吸变得急促。


    “这不能怪他,不是他的意志软弱,是人类生理基因上的有限性,并非主观上的故意,”Monica指着几项量化的数据给他看,“他本来就有分离焦虑,现在所有曾经只是存在于他脑中的灾难化想象还成为了现实。”


    幼年期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在沈宗年这块尽心尽责的创可贴真正离开后全方位地、血淋淋地暴露。


    “病人精神上无法承接的压抑和重量,只能用躯体表达分离的痛苦,能帮助他的人恰好是他的病灶,”Monica叹了声气,她们一般不这么说,但是,“这相当于是一种情绪和神经上的癌症。”


    卓智轩眸心一震,仿佛是自己被诊断出绝症。


    谭又明从催眠室里醒来,朝他们点了点头,卓智轩走过去对他笑了笑,说:“有点小问题,听医生的,先开始吃药,慢慢会好的。”


    他按着谭又明的肩膀,低声但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会好起来的。”


    谭又明并不很上心地嗯了一声。


    秋天过去,谭又明迎来了自己二十代的最后一个生日,生日的前一天,他收到一家瑞士银行的来电。


    “协议需要每年续签确认,我们联系不上沈先生,只能打给受益人,谭先生,您这两天有空过来一趟吗?”


    谭又明匆忙赶到金融大街,拿着合同,手心发烫。


    为了避免沈家的干扰,沈宗年在这家瑞士银行做了一项不定额担保,被担保人是谭又明,担保范围完全覆盖他个人名义下所有债务,担保期限是无限期,这是一种对未来可能产生的债务的连带承诺。


    这意味着,假如有一天,谭又明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无论他以后负债多少,都有这份不定额担保来兜底,无期限无条件的保全和庇护。


    这是续签的第六年,也就是说是沈宗年在二十四岁那年设立的担保。


    单纯获利的赠与不需要受益人本人同意。


    如果沈宗年没有发生意外,谭又明将永远不会知道。


    终身受益人面色苍白,好似受到重创,呼吸困难,瑞士经理忙叫柜员沏了参茶。


    “我没事,”谭又明贪婪地浏览每一页条款,仿佛这样就能捡到沈宗年留下的只字片语,忽然,他皱起眉,“这一项是什么?”


    寄存人不在,眼前客人是它真正意义上的所有权人,经理叫人从保险柜将存物取出。


    金漆宝蓝蝶纹领带夹的光芒刺得眼睛一痛,谭又明有个一模一样的!


    是韦斯何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的成人礼礼物。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生物学家史蒂芬却在南美洲意外观察到两只翅纹完全相似的海伦娜闪蝶。


    它们没有任何生物基因联系,完全是自然造物的美丽馈赠,因为即便是一卵同茧的幼虫,也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能生出百分之百同纹,相当于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类长出了完全相同的指纹。


    根据斯蒂芬在国际期刊发表的论述报告,这两只蝶在化蛹时期,是一只牺牲了自己分泌的丝线保护着另一只,他们才能双双破茧,蝶类的生命绚烂而短暂,当一只死亡,另一只也很快停止了挥动翅膀。


    他们的标本被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博物馆展出,为了纪念这对罕见的双生蝶,设计师简复制了它们的翅纹,采用中古金漆工艺,制作了这款全世界唯二的“双生”领带夹。


    一枚在新晋艺术家韦斯何手上,另一枚被不知名人士拍走。


    十八岁的谭又明在生日晚宴上收到了韦斯何手上那一枚,很喜欢,揽着好友的肩,桃花眼弯成月牙,敲了他一拳,说他好够意思。


    沈宗年沉默地把自己通过蒋应又辗转了好几个关系才拿到的另外一枚放进口袋。


    蒋应旁观全程,欲言又止。


    舞会时间,谭又明问沈宗年他的礼物呢,沈宗年说忘记了。


    谭又明错愕地看着他,马上又笑着说:“不可能,别想骗我。”


    沈宗年没有说话,一整个晚上,谭又明的笑都淡了几分。


    他向来喜怒形于色,但对韦斯何还算热情,对方刚回国,他作为东道主,应该尽地主之谊。


    韦斯何和谭又明谈笑风生,偶尔看向沈宗年,目光微妙而挑衅。


    次日,谭又明同韦斯何出游,沈宗年回到家,询问他:“你刷我卡了?”


    他不在意这些,只是看到花边小报登出谭生为艺术家密友一掷千金,百万拍皇室珠宝博缪斯一笑。


    谭又明在玩游戏,懒洋洋抬起头:“是啊,不行吗?”他还在生沈宗年的气,尖刻讽刺道,“没准备礼物连这点钱也舍不得啊?”


    他没说的是,拍下那个珠宝其实是因为韦斯何送的生日礼物太贵重,谭又明觉得两人交情还没到那程度,得还礼,如果是沈宗年送的,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要还。


    其次,韦斯何最近势头很猛,在国际已经颇具影响力,寰途最近在开拓奢品市场,跟对方交好非常必要。


    但不知道为什么沈宗年和韦斯何似乎总是不太合缘,所以他以自己和沈宗年共同的名义还这份礼,告诉对方,这是他们一起送的,卖沈宗年面子就是卖他面子。


    是狗仔不知道所以乱写。


    不过沈宗年也不知道,他只是静静看着谭又明,淡声说,随你。


    不被送出的礼物在保险柜尘封十一年依旧闪耀,谭又明指尖颤抖,成蛹的阵痛,羽化的潜伏,永远错过的青春期。


    十八岁没有收到生日礼物,二十九岁也没有。


    二十代的最后一个生日,沈宗年没有在他身边。


    十一月二十三号,真正生日这一天,关可芝和谭重山给谭又明做了长寿面,并不好吃,谭又明没有胃口,尝了尝就想放下筷子。


    不过想到沈宗年每年都会吃完,他就也还是努力地多吃了小半碗。


    沈宗年生日和他隔得并不太远,就在十二月二十二,谭又明恍然,还有不到一个月,沈宗年就要三十岁了。


    鹦鹉在庭院里吱吱喳喳,谭老看孙子心情沉郁,特地放它到万荆堂逗人。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大笨蛋!谭又明!”


    我是个混蛋,谭又明随手给它撒了把米,勾了车钥匙准备出门,关可芝在客厅里喊:“明仔,看谁来了。”


    冬日阳光宁静,梅花已长出枝芽,陈挽和卓智轩一人站门口一边,对他招手。


    “走。”


    谭又明朝他们点了下头:“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天后宫嘛,”卓智轩揽过他的肩,“你哪个月不去。”生日就更会去。


    陈挽也笑,跟关可芝说:“关总,又明晚上就跟我们吃饭了,可以吧。”


    关可芝看孩子愿意出门,心中欣慰:“好呀,你们年轻人好好玩。”


    几人往外走,一辆黑色闪灵停在花园,谭又明愣了一下,驾驶座上的蒋应咳了一声,说:“生日快乐。”


    谭又明说:“谢谢。”虽然那次病房吵架之后,他们没有单独联系过,但谭又明也知道,蒋应尽心尽力帮了很多忙,他的,沈宗年的,谭家的。


    其实他能那样为沈宗年说话,谭又明很欣慰,这是真心朋友。


    朋友没有隔夜仇,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逢小雪日,天后宫人多,卓智轩陈挽和蒋应也都一起进庙里上了香,虔诚地许了愿,还约了下个月冬至,沈宗年生日那天还要一起过来。


    卓智轩:“走吧,秦兆霆定好位置了。”


    还是万宝楼,不过不是上回玩射击聚餐的那个包间,定了个更大的。


    赵声阁匆匆从界岛赶回来,许恩仪、徐之盈、谭祖怡,甚至连汪思敏都来了,说是庆生,不过是大家聚在一处当面交换情报。


    谭又明现在根本不出门,不社交,不应酬,想见他一面很不容易。


    一群人理了理已经排查过的海口,分析交叉的支线,又重新调整了布局,扩大搜寻范围,各自认领分工。


    之后的半年,海市又经历了几次台风,一次十年难遇的寒潮,和一次非常严重的大规模流感季。


    谭又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担忧地想,沈宗年有没有生病,穿得暖不暖,过得好不好。


    卓智轩和蒋应陆陆续续陪谭又明多次出岛去寻人,无果,秦兆霆那边收到过一次较为可疑的线索,谭又明直接从一个官方会议上跑出来飞过去跟他汇合,一无所获。


    汪思敏酒店的巡洋队在公海附近捕捞到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吓得谭又明半夜就要出海,幸好又很快确定了不是。


    赵声阁和陈挽也辗转各地,十几次出境,皆是无功而返。


    希望,落空,失望,再次鼓起勇气,落空,周而复始,大大小小几十条专业搜寻线的专家和队员都不约而同地反馈,按照科学和经验来说,概率已经……


    渐渐的,大家都不得不开始学习接受现实,只有谭又明。


    谭又明不接受这个结果,谭又明永远不肯放弃。


    半年后。


    “今年上半年,海市土地交易市场发布了第三批次商业用地出让公告,共计5幅地块,其中,小潭山圆地最先成交,起始总价38.6亿元。”


    “自该批次起,海市土地市场取消溢价率14%的上限要求,平海集团在激烈角逐中率先挂牌。”


    “更多资讯,TCB财经频道记者将为您持续追踪——”


    小潭山临港,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平海一路斩关过将,历经数月鏖战,成果来之不易,谭又明要划出一片区域建一座地标级的天文台,几个部门都加班加点做了方案,等着上会讨论。


    “小潭山本来就是地标,可以打造一个联动式的风景园区,游客从银河湾经过大桥,直达观光梯。”


    “风景园区竞争性不大,因为对标的是加多利山的开普勒天文台,开普勒天文台有历史底蕴,而我们是在商业用地中划出一片区域去做加法。”


    “这时候它的经济性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更多的是彰显它的文化名片效应。”


    几个高管各抒己见,谭又明靠着椅背只听不说,翻看几个方案示意图,眼花缭乱,手机震动,他趁机到会议室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秋日天空高远,推开窗能闻见丹桂的香气。


    “喂?”


    对面静了一秒。


    “谭又明。”


    第69章 十一区岛


    耳膜轰然震响,谭又明捏紧手机,摩天大楼上劲风猎猎,叫人摔进不安全的悬空感中,他的喉咙被拧紧,害怕这又是五感错乱的幻觉,是一碰就碎的梦境。


    空张着口,出不了声,焦急得心脏收缩,直到对面又传来一声清晰的、确定的重复。


    “谭又明。”


    被唤的人这才重新恢复呼吸,喉咙咽了咽,低声问:“是你吗?”那么迟疑,小心翼翼,生怕是平时的幻听。


    “嗯,”对面说,“是我。”


    谭又明眼底一下湿了。


    “谭又明,不要哭。”


    谭又明喉咙哽痛,嘴唇颤抖:“你在哪里啊。”语气轻得像一块云,像失而复得的欣喜,又裹着一点实在藏不好的委屈。


    “十一区岛。”


    谭又明迅速清醒,果断转身离开露台:“我去找你。”


    “慢一点,我等你。”


    “你不要挂!”谭又明脱口而出,“就这样,我们连着线,你、你和我说着话。”


    “可以吗?”


    “可以。”


    “别哭。”


    快步回到办公室,换了耳机,对方的呼吸更近,谭又明非但没有安心些许,反而更加急切地收拾行李,杨施妍迅速联系备船。


    十一区岛是完全为炼化海油而建的人工造岛,僻远封闭,连正式名字都没有,更没有修建机场,就是最快的商务艇,也要五个多小时才能抵达。


    茫茫海面,谭又明心情起伏,像湍急白浪:“我、我上船了,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到,很快。”


    “嗯,我去码头等你。”


    信号弱,耳机里的声音几分失真,谭又明怕又断了音讯,强调道:“你不要挂线,不要挂。”


    “不会。”


    谭又明凭栏心切,压抑了三百九十四个日夜的担忧悉数吐出:“你……好不好?有没有受伤?身体怎么样?”


    回答还是熟悉的言简意赅:“好,没有,身体没事。”


    谭又明忍不住问:“那怎么……才来找我。”他真的不是埋怨,只有一点忍不住也藏不了的委屈,一点点,没有太多。


    对面安静了片刻,有些无奈也有些抱歉:“对不起,我……忘记了很多事,最近才慢慢想起来。”准确计算,是这两天脑中的拼图才全部完整。


    沈宗年坠海后被卷入洋流飘到了十一区岛附近,被一个海油工程师救起,但脑部因为撞击到礁石,失去了记忆,恰逢炼油工期旺季缺人,于是工队收留他在岛上。


    谭又明抓紧栏杆,难过又着急:“那一定很疼。”


    “不疼。”


    “在那里累不累啊?”


    “不累。”沈宗年一向能吃苦,钻井平台工作量是大,危险系数也高,但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谭又明,你呢?”沈宗年都不敢想,患有分离焦虑症的谭又明是怎么度过这一年的,当脑中最后一块记忆的拼图归位,比起恢复记忆,是某种从遥远距离袭来的、强烈的痛苦先被感应。


    “你好不好?”


    谭又明仰头看了看天,嗓音沙哑,忍下哭腔:“沈宗年。”


    “我想你。”


    对面静止了。


    谭又明没有意识地喃喃:“你再不出现,我真的、我真的——”


    手机里的呼吸重了几分。


    “可是我不敢,我还没有找到你,又怕你回来了找不到我——”


    “谭又明,谭又明,”沈宗年的心也慌乱起来,打断他,马上安抚,“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这么久才想起来。”


    “没有对不起,你对得起所有人,”谭又明这一年变得异常沉默,在沈宗年面前却总有那么多话,“奶奶很想你,过年的时候又给你剪了很多平安符,那台中古缝纫机还是坏了,没有人会修,我要给她新买一台,她说算了。”


    “那只破鹦鹉学老爷子说话,天天大喊年仔,回家,很吵,但每一次都骗到了我,我真的每次都跑出去院子里看,可是每一次你都没有回来。”


    “关女士冬至的时候煮了长寿面,去年的我帮你吃了,很难吃,今年的你要帮我吃,还有去年过年家里没有拍全家福,爸爸说你不在,就不算是全家,要等你回来一起拍。”


    沈宗年心里发烫,喉咙滚动,却还是不会说话,只能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压抑的念想像爆发的岩浆,谭又明无法停止倾诉:“你藏在衣柜里的烟被我发现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尝了一支,觉得很苦,可是又很上瘾,能让我暂时忘记你已经不在我身边的事实,但是我不敢多抽,我怕抽完你也还没有回到我身边,我更怕抽完就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你的无期限担保我已经续签,不过加了一纸丛合同,现在我们是终身相互担保关系。”


    “你寄存的双生闪蝶领带夹也被我发现了,”虽然已经迟了十二年,但谭又明还是要解释,“那时候我不是故意要去陪韦斯何,是因为我觉得他送的礼物太贵重,才想要还礼的,而且拍下的珠宝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送出,因为我觉得你当时开拓的新市场肯定会跟他打交道,当然,”他补充,“你那晚说你没有给我准备礼物,我是有一点生气,因为哪怕你只送一片树叶,我也会很开心。”


    “后来我也想过你为什么不喜欢韦斯何,想来想去觉得你们第一次见面就不对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意当初那碗红豆沙,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给他是因为我把他当客人。”


    “你不是,你是我的人。”


    风声极大,谭又明不管不顾对遥远彼岸大声剖露心迹,字字铿锵,震耳发聩。


    沈宗年一颗心脏当初没有被汹涌洪流泡烂,此刻却被他一腔真心磨软,他深呼吸平复,出口的声音有些哑,带几分无措:“礼物我补,缝纫机我修,长寿面我来吃,谭又明,你……不要不开心。”


    谭又明不要短暂的承诺,确认期限:“是每一年吗。”


    沈宗年答应他:“每一年。”


    船与岸越来越近,已经依稀望到人影,谭又明目光铮铮,好似船再不快点靠岸,他就要跳下海游过去。


    沈宗站在码头,仿佛光景重现,十四年前谭又明从天而降,十四年后谭又明破浪而来,彼时是热带太阳,今日是龙卷飓风,好像无论沈宗年被命运抛弃到地球哪个荒芜角落,谭又明都能将他找到,带他回家。


    只是这次没有大大的笑容,虎牙也收起,三十岁的谭又明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沈宗年依旧稳稳地接住了他。


    紧搂着脖子,脸深埋进颈窝,眼泪温热,沈宗年肩头一片濡湿,谭又明呲着虎牙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深深牙印,声音都颤抖:“沈宗年,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沈宗年抱他的手轻顿,要再说一次对不起,又听见谭又明依恋地轻声说:“骗你的。”


    “我想你。”


    “真的很想。”


    怀中的身体太单薄,瘦到让人握不住,沈宗年用力地将人抱得极紧,这一次,换他忍不住问:“谭又明,你怎么瘦成这样?”


    “你不好好吃饭?”


    严厉的语气,教育的口吻,相隔了几百个日夜也不曾生分陌生,谭又明脸贴着他的脖子,像发脾气,又似委屈:“别一见面就骂我!”


    沈宗年顿了顿,摸着后脑勺,放低声音:“我不是骂你。”只是人太瘦了,抱得他心慌,像握不住的流沙。


    谭又明湿漉的睫毛扫到他的脸:“嗯,你是担心我,我知道。”


    肩头颤抖,被沈宗年的大手握住:“你冷?”


    “你抱紧一点就不冷。”


    胸膛相贴,两颗心脏依偎,呼吸相闻,谭又明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凝固了的血液又开始重新流动,枯木生根,冰流融雪。


    沈宗年紧紧将人按紧怀里,挡住海面上的来风,他没想过能再见谭又明,可是他真的见到了。


    命运从他年少时便对他苛刻,父母寡情,长辈薄凉,但是命运也对他不薄,让他的生命里出现了谭又明,让他每一次跌入深渊后都能爬起来再一次见到谭又明。


    谭又明舍不得放开他,生怕一放手人又要不见,他只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给关可芝拨线,没真实地见到摸到人之前,他根本不敢假传捷报。


    关可芝接得很快,即便对面听起来像是一个较为正式的会议场合:“明仔。”


    “关总,你听,这是谁。”


    沈宗年:“关姨。”


    对面蓦然静了,即便关可芝强忍着,依旧能听出一点哽咽:“年仔,是你吗。”


    沈宗年愧疚:“是我,关姨,让您担心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想说的太多,关可芝稍稍恢复理智,只是着急地捡最重要的问:“你们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过去接你们好不好。”


    谭又明说:“在十一区岛,单程要5个多小时,明天再回去,你们别奔波过来了,明天到码头接就行。”


    “好,我马上跟你爸爸说。”


    挂了线,谭又明牵着沈宗年的手:“走,回去拿你的行李。”


    许家派了车来接,许恩仪是石油大亨许启华的独女,九区岛至十三区岛都归许家,许恩仪得知消息比谭又明迟一步,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竟是灯下黑。


    商务轿车驶到三号钻井平台区域,工作时间大家都不在。


    谭又明看着他收拾行李,很简洁,干净,井井有条,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沈宗年的强大不需要身份来背书,无论命运把他抛置到何种境地,遭遇什么,他都能扎根生存。


    谭又明过去帮他一起收拾:“大家对你好吗?”


    “挺好的。”最初救起他的人是一位快退休的钻井工程师,上报后一直查不到沈宗年的身份,但看他伤口恢复得很快,身体素质不错,学习能力也强于常人,就把他留了下来。


    他看谭又明还是一脸难过,想了想,告诉他:“虽然十一区岛很封闭,看起来也很枯燥,但是白天会有海豹爬到钻井平台上晒太阳。”


    沈宗年真的不太会安慰人,微低下头,去看他低着的脸,补充:“你那么喜欢熊猫,应该也会喜欢海豹。”都黑不溜秋软绵绵的。


    谭又明的眼神还是止不住的心疼,沈宗年心里叹了口气,拿出手机,递给他:“要吗?”


    第70章 我喜欢你


    他每天都会下意识拍一张照片,作为记录,即便是在失去记忆后,潜意识中仍然记得有人会想看他的手机。


    谭又明点开相册。


    懒洋洋的海豹,海水里的贝壳,夜海的星空……


    沈宗年确实过得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艰难,谭又明欣慰了一些,却又忍不住假设:“如果你一直都没有想起我,是不是就会——”


    “不会,”沈宗年看着他,目光坚定,“谭又明。”


    “我一定会想起你。”无论多少年。


    即便是在他头部伤得最严重的时候,也一直有一张看不清但熟悉的面容牢牢占据着脑海。


    他连他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但是每当走到海边,脑中会有个声音对他说:“明天我要出公海玩!”


    路过沙滩,耳边响起声音:“你敢踩我写的字!”


    独自吃饭,那个看不清的人就会命令他:“我不吃这个,你马上夹走。”


    沈宗年暂时想不起那是谁,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耳朵和他的意志都绝不允许他忘记这个人,这个人从年少不知事时就刻进了他的灵魂里,他注定要想起,无论需要多长时间。


    谭又明的眼睛又要红,沈宗年皱起眉,都不知要怎么哄了,安慰地抚顺他的后心:“你知道我是怎么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来吗?”


    谭又明摇摇头,十一区岛完全在赤湾的另一个方向,逆着洋流流向,地处峡湾腹地,完全封闭用于冶油,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


    无论是专家推测还是从模型数据来看,沈宗年都绝不会漂到这个流域,赵声阁和谭又明的搜寻地图里曾覆盖到此地,但也并非重点方向,所以他们一直找不到人。


    沈宗年却告诉他:“十天前我们组到公海做和新国的联合项目,我无意中看到了平海的搜寻探测图标,其实很远,我根本看不清,后来又下了深海,但是。”


    他竟然感应到了。


    “还有平海救援分道浮标的标识很像我们小时候在关宅的游泳池上看到的样式,一瞬间,无数模糊的碎片突然冲进了脑子里,强烈地提醒我,一定是有人在找我,拼了命地在找我。”


    双子星不是同根生,但隔着天海,竟也能同频感应。


    “慢慢的,有一天,记忆突然开始清晰。”


    谭又明喉咙哽咽,沈宗年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谭又明,不要哭,是因为你一直坚定地找我,不放弃我,所以我才能想起来。”


    谭又明张开手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我当然会一直找你,找不到就继续找,找一生也找,找到我死,我绝不可能放弃你。”


    “嗯,谢谢,但是,”沈宗年捏住他的后颈,“不许乱说话。”


    十一区岛城建极简,人造陆地没有原著民,都是海油集团的工作人员,两人下榻岛上最大的旅馆,面海,古木色的装还和暖黄的台灯显得老派。


    简单用餐,沈宗年先去洗澡,看谭又明亦步亦趋趴在玻璃门上候着,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赶人。


    其实谭又明想直接跟进去算了,但怕吓到沈宗年,只好装老实等在门口。


    沈宗年披着浴袍出来,水珠流过敞露的胸膛,他拿毛巾擦头发,抬了抬下巴:“去洗澡。”


    谭又明一步三回头:“那你在门口等我。”


    “……嗯。”


    水声响起。


    谭又明在浴室里确认:“沈宗年?”


    “嗯。”


    平日能在盥洗室磨蹭半个小时的人几分钟就出来了,身上的水都没擦干,沈宗年拿起吹风机:“过来。”


    流苏台灯澄黄,海风吹动白纱窗帘,谭又明低眉顺耳任他摆弄,从头到脚浸在一股暖流中,竟感受到久违的幸福和温暖,他自己偷偷笑了一下。


    沈宗年即便失忆过一次,但帮他吹头发的动作还是很熟练,随口问:“谭又明。”


    “你……有没有去看医生?”


    “嗯,”谭又明随手玩他浴袍上的腰带,“我觉得没什么用。”


    沈宗年皱眉,关上吹风筒:“怎么会没用,你认真看就会有用。”


    谭又明不以为然:“那回去你陪我去看。”


    “嗯。”


    谭又明上前一步,贴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对你有分离焦虑。”


    沈宗年沉默片刻:“我不确定。”还没等到押送谭又明去体检,他就出了事。


    谭又明哼了一声,盯着沈宗年那片敞露的胸膛,手不自觉抚上去,顺着摸进浴袍里,仰起头,情不自禁,想吻他。


    沈宗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变重的呼吸里掩藏强制的冷静,他珍重地正了正谭又明的睡袍,又为他拨好有些凌乱的头发:“医生,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我们把它治好。”


    谭又明皱起眉刚想说什么,沈宗年先截话:“你已经知道了,我喜欢你。”


    谭又明眉心又松开了,唇角扬起一点。


    船上被戳穿的闹剧不算,沈宗年郑重地正式表白:“我早就喜欢你,一直都喜欢,喜欢了很多年。”


    谭又明有一点美:“我也喜欢你。”


    “嗯,谢谢,不过,”沈宗年斟酌着怎样说能让对方不炸毛,“你真的确认了那是喜欢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手一直在谭又明的脊背上轻轻安抚着,沈宗年时刻注意着他的情绪。


    谭又明皱起眉:“什么意思?”


    沈宗年马上说:“我不是怀疑,也不是要拒绝你,我只是希望你在症状消失,至少是缓解了之后,再做一次选择和决定。”


    “谭又明,”他漆黑的双眼注视着他,保证,“我会等你,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以后也不会离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反正他之前早就做好了用别的身份守着谭又明的准备,亲人,朋友,什么都无所谓。


    沈宗年的大手牢牢按住谭又明的肩头,是安抚,亦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承诺:“我说过的,以后我们之间,你说怎样就怎样,这句话永远有效。”


    “你觉得我是被病情绑架,不是真的喜欢你?”


    一颗心初尝甜蜜滋味,又急转直下被按进酸水池子,谭又明大声为自己喊冤:“沈宗年,我是病了,不是傻了!我一个三十岁生理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会不知道自己喜欢谁、爱上了谁?”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之前没有认真治疗,致使自己感情的真实性就这么顺理成章被打了问号。


    他胸口起伏,字字铿锵:“我告诉你,你的房间已经被我侵占,我每天晚上抱着你睡衣睡觉,你的每一件外套都被我穿过,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是你在抱我,你的床单、内裤全都被我弄脏过,那年中元大祭早上起反应也全都是因为你!”


    沈宗年震惊地看着他,谭又明步步逼近,彻底口无遮拦:“还有更过火的你敢不敢听!我太想你,想得骨头都发疼,喝酒会好一点,喝醉了看到你的照片我就忍不住——”


    沈宗年捂住他的嘴巴,教训道:“谁教你的这些!”


    “你教的!”谭又明大喊,理直气壮,“你在梦里什么都教过我了!都是因为你!”情窦初开因为你,梦中贪欢也是因为你。


    沈宗年皱起眉,一下一下摩挲他的肩头安抚,心疼又无奈:“我不是拒绝你,我永远不会拒绝你,只是想你更慎重一些。”


    他静了片刻,问,“谭又明,你喜欢男的吗?”这真的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谭又明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我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我只能喜欢上你。”在谭又明的性格、偏好和意志被塑造完成之前,沈宗年就已经出现,谭又明爱上他是注定了的。


    像是想到什么,谭又明连忙说:“如果你说的是黄宝淇,我们手都没牵过,给她送早餐是因为我想早点考级出国找你,她成绩好,教我做题,那算是谢礼,她也不是喜欢我,是喜欢唐姨做的流沙包,每天让我带八个!八个!”


    在黄宝淇那里,甚至每天那八个流沙包都要比谭又明来得更有存在感。


    沈宗年皱着眉,张了张口,没想到竟是这样。


    谭又明天性直率,憋不住话,也不在乎面子:“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从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喜欢就已经在喜欢你了。”


    “沈宗年,你对我的意义,绝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亲人、友人、爱人,是沈宗年,让谭又明成为谭又明,让谭又明能做“谭又明”。


    谭又明的灵魂是沈宗年用十几年一点点浇灌的,谭又明的底色是由沈宗年用不求取索的爱来塑造的,谭又明的光芒谭又明的美满谭又明的快乐是沈宗年用自己做燃料一笔一笔添绘的。


    如果失去沈宗年,谭又明这个人也将被悉数解构,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残缺的空洞的个体。


    他低声说:“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你养出来的,爸妈把我生出来,你再给我一点点浇水,冬天怕我冷,夏天怕我热,教我骑马,陪我练枪,守着我玩,由着我闹,你不在,就像有人从我身体里拿走了一部分,死是死不了,可是我也活不好,只剩下一副行尸走肉。”


    沈宗年听不下去了,谭又明大概就是天生来治他的,张口几句话就磨得人心发软,他将人拉过来紧紧抱进怀里,平静又坚定地在他耳边说:“我会去跪祖祠。”


    谭又明倏地侧头,目光黑亮。


    “我会去跪祠堂。”沈宗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他早就背叛道德、良心和恩情,谭又明排在一切之前,惩罚报应他就受着。


    “我去跪祠堂,求长辈原谅,求他们同意,让他们把你交给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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