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明风静, 薛嘉宜倚在谢云朔的肩头,什么也没?想。
自西南出事的消息传来后?,她还是第一次这般, 全?身?心地将自己放下、托赖给另一个人的肩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 问?他:“哥, 好多事情, 你还没?告诉我。”
她半边身?子都贴了过来, 谢云朔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 低声问?:“你想问?什么?”
他的声音不仅低沉, 还带着一点难言的喑哑。
不过本?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在压着嗓子说话,不觉有什么异样。
她又咬了咬唇,才?有些艰难地问?出了口:“你有没?有受伤?之前西南那回,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们中了伏击……”
可以想见,即使后?来事态有转圜, 当时?的情形,也一定非常危险。
战场凶险,不可能尽数讲给她听,可若是轻飘飘地带过, 一定又会叫她生气。
谢云朔拈轻避重地说了些,又道:“多亏了你的香囊, 否则, 我怕是真的醒不来了。”
“早知道多准备一些了。”薛嘉宜十分懊恼:“那后?来呢?”
月亮已经升至半空,清润的月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眼?睫的倒映拉得很长。
他轻喟一声, 道:“后?来,我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当年,是那位宗老将军插手,才?……保住了太子妃留下那个遗腹子。”
他说起这些,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瞳孔中也不见伤怀的颜色。
薛嘉宜听出来了,心里莫名地有点难受。
谢云朔大概也察觉了自己语气中的怪异和不自然?,轻哂道:“浓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良心?”
薛嘉宜摇了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谢云朔垂了垂眼?,长睫投下的阴影似乎又深了几分:“对当年的事情,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触。”
那位宗老将军大概真的很怀念从前的故太子,偶尔会在他跟前提起。
谢云朔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但是他很清楚,自知道自己的身?份竟那样“尊贵”起,他心底只觉得荒谬。
回京之后?,也有不少从前的太子党旧臣,明里暗里地找到他,但真的接触到他此刻的立场之后?,却都失望而归。
薛嘉宜隐隐约约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略歪了歪头,看着他,不答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突然?有另一个人告诉你,她是你父亲的女儿,你会把她当亲妹妹看吗?”
谢云朔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当然?不会。”
他那些皇叔们有不少儿子女儿,说起来,如今算是他兄弟姊妹的人可不少。
明知他的答案,可薛嘉宜听了还是扬起笑来:“所以呀,这不是你才?告诉我的道理吗?”
“你把我当妹妹,我把你当哥哥,是因为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并不是因为什么生来就?有的血缘。”
“你从来没?有和你的爹娘相处过,又何来感情为他们痛哭流涕呢?谁要是因为这个指责你,我想,他们如果心疼你,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驳那些人。”
谢云朔忽而低笑一声,道:“谁来了都只能做第二个了。”
薛嘉宜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谢云朔屈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因为,你已经做第一个了。”
哎呀。
薛嘉宜不想理这句,只把脸靠回他肩上,轻轻蹭蹭。
“困了。”
她小?声说。
谢云朔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薛嘉宜摇头:“没?有了。”
命运已经把他推向了这里,她不会问?一些,如果不争,是不是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傻问?题。
谢云朔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月影,温声道:“该回去休息了。”
只属于?两人的时?间,过得太快。
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跟她在这里待一晚,但她明日还有正事。
之前去延寿园还只是皇后?的意思,现在,她升了一级,是真的奉皇命去管那些鸟儿了。
薛嘉宜在他肩上点点头,才?慢吞吞地直起腰来。
见谢云朔起身?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她赧然?道:“我给你压麻了吧。”
“一直在与你说话,我也没?注意。”谢云朔笑笑,道:“我送你回去?”
薛嘉宜忙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内宫你怎么好去?现在肯定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
谢云朔没?有强求。
薛嘉宜提着裙裾,先?走一步,他站在亭中,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依旧盘桓在这里,久久不能移步。
——
翌日,薛嘉宜起了个大早。
昨晚回去之后?,时?间其实只够她再眯一会儿,可意外的是,今晨起来之后?,许是心结打开的缘故,她并不觉得困倦,整个人比之前还要神采奕奕些。
前几日,宗太妃生了场小?病,身边是那位宗家的小姐宗妙谙在侍候,薛嘉宜有心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今日听说太妃那边情况好了许多,她这才?去请安。
宗太妃坐在铺着软绸的罗汉床上,天气不算寒凉,她膝上却拢着张羊毛毯子。
听薛嘉宜说完一通,她倒是笑了:“皇帝万寿的事情,是皇后?在管,我这边不好直接插手。”
薛嘉宜忙道:“当时?繁炽姐姐奉您之命来闭思阁看我,我已经格外感念。况且本?就?是我出错在先?,吃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这些话倒不是套话,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也是她太不警惕,才?给了别人动手的机会。
如今,她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他考虑,不能叫别人把她当成他的弱点。
宗太妃仍笑着,只是笑意看起来有些莫名,“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薛嘉宜垂眸道:“这件事上没?有了。”
宗太妃来了点兴致,问?:“哦?那旁的事上,还有什么?”
薛嘉宜抬头望她一眼?,收回目光,道:“这几日您病了,我却在延寿园,没?有办法侍奉身?侧,心里实在愧疚。”
闻言,宗太妃脸上的笑仿佛是更?真切了些:“先?前是皇后?叫你做事,现在你更?是奉的皇命。你是庆安宫的人,这如何不算为庆安宫出力呢?”
说着,宗太妃抬手命繁炽取了东西来赏,言道给薛嘉宜压惊,薛嘉宜推辞了一番,最后?收下了。
繁炽得了宗太妃眼?神示意,送了她出去。
回殿后?,繁炽忍不住道:“太妃娘娘,让她这般一直与坤仪宫往来……是不是,有些不好?”
宗太妃睨她一眼?,问?:“怎么,你担心她会亲近皇后??”
繁炽点点头,道:“说起来,王家?本?就?是皇孙的外家?,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叫皇后?摘了桃子?”
皇帝如今对谢云朔的重用有目共睹,有意拉拢他的势力不在少数。
繁炽是宗太妃的心腹,自然?知道宗家?在协助皇孙认回东宫后?,就?彻底下注了。
“不会的,她是个聪明人。”宗太妃淡淡道:“方才?,就?是在表忠心呢。不过……”
宗太妃话音稍顿,还是微微眯起了眼?:“宗家?与东宫的联系,还是太单薄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还是要绑得更?牢点,才?能安心。”
繁炽不解地道:“可皇孙的亲事,肯定要得陛下首肯,奴婢觉着,恐怕不好插手。”
宗太妃笑笑,道:“除了亲事以外,与他牵系最深的人,不是已经在庆安宫了吗?”
说到这儿,繁炽小?心翼翼地道:“可我觉得,薛女官恐怕在咱这儿是待不长久了。”
当时?进宫,她也只是为了求得庇佑,如今有这样的兄长做靠山,又何须留在这里?
宗太妃并没?有接这句话,她稍加思忖,随即话锋一转,吩咐道:“去把徐家?那姑娘传来。”
——
自庆安宫离开后?,薛嘉宜一如之前,来到延寿园这边。
这些新进的贡鸟们,如今也已经适应了园中的生活。
薛嘉宜看着那对新来的雪雁,神色忽然?有些怅惘。
中毒被移出宫的那批鸟儿里,原本?也有一双雪雁——雪雁本?不稀奇,但是这一对生得极为漂亮,通体?雪白,连翅尖上的翎羽都是银色的,因而才?被引以为吉,千里迢迢送到了宫中。
这双鸟儿是一雌一雄,雌的那只甫一进园子就?病了,宫人们怕它的病过给雄鸟,把两只分开了,结果非但雌的没?有治好,连雄鸟也越发恹恹。
薛嘉宜花了一点心思,将雌雁治好了,又让宫人将两只鸟合笼,雄雁相思情解,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双鸟儿很有灵性,自好了以后?,每回见到她来,都啁啁地叫,还会轻轻地啄她的手。
薛嘉宜想着,忍不住走到现在这双雪雁跟前,试探性地朝它伸出了手,想要摸摸它。
下一瞬,那雁果然?抻长了脖子来啄她。
好在薛嘉宜早有预料,极其迅速地把手缩回袖中,小?跳着往后?退了几步。
差点被啄,她也不恼,转头见一道熟悉身?影走来,更?是眉眼?弯弯。
薛嘉宜正过身?,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随即福身?道:“给殿下请安。”
谢云朔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一看便知是从哪儿过来的。
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侍从在原地等着,随即也演起来了:“我奉陛下之命,来这边看看贡鸟的情况,带我转转吧,薛司仪。”
薛嘉宜朝他礼节性地颔首,应道:“殿下请随我来。”
谢云朔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视线难免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那上面,只有两根素银的发钗,看起来光秃秃的。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直到薛嘉宜发现了他的目光,顿足看向他,他才?偏开头。
“你……”谢云朔欲言又止:“我送的簪子,你不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妹:只是蹭蹭
哥:!!!!!!!
第32章
想到那只叫她压在最?箱底的锦盒, 薛嘉宜露出?了稍显心虚的神情。
“我?可没说。”她别过?头,小声地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在宫里?太招眼了。”
宫中?女?官的服制自有规矩, 以她如今的品阶,虽说用得?了金子, 但太繁复精致的还是不好。
谢云朔步履微顿,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那你可想过?出?宫?我?如今, 可以接你走。”
她一贯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 所求不过?是平稳度日。
相比在宫中?受各种规矩束缚, 她应该更希望在宫外, 过?自己的日子才是。
薛嘉宜不防此问,微微一怔。
她皱起了秀气的眉,似乎是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我?留着,会给你添麻烦吗?”
谢云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剑眉微挑:“想构陷我?的人, 总会找到我?的弱点的。你不必顾及这个,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谁是你的弱点了。”薛嘉宜乜他一眼:“我?感觉你在偷偷骂我?。”
谢云朔叫她逗得?笑出?了声。
“好好好,你不是我?的弱点。”他难得?用这种带些无?奈的口气说话:“所以呢?你是怎么想的?”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你得?等等我?,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确实没什么太大的上?进心,进宫也只是为了避开薛家的钳制。
但这几年, 她在庆安宫得?过?且过?的日子, 却也不能说不好。一时间说要走,她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薛嘉宜抬起眼帘,忽而看着他, 问道:“那你呢?哥,你是怎么想的?”
阳光下,她的瞳眸显得?格外澄澈,闪着亮晶晶的光。
谢云朔叫她看得?定住了。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他说不出?谎话。
他稍别开些视线:“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薛嘉宜听?了,重重点头。
谢云朔又挑了挑眉,借着袖摆的遮掩,摸了把她的后脑勺:“是同意的意思?”
薛嘉宜点头的动作立马顿住,改成了摇头:“不是。”
谢云朔收回手,酸溜溜地道:“那你问我?做什么?”
薛嘉宜回答得?很诚恳:“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我?做决定,当然要参考你的想法。”
她不过?三两句话,就?钩得?他的情绪起起伏伏。谢云朔忍不住轻笑一声,道:“好,你想好再告诉我?。”
他回京不久,又是才和她把话说开,缓和了关系。来日方长?,自然不会在此时逼她太紧。
两人绕着延寿园转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薛嘉宜心里?盘桓着谢云朔刚刚说的话,目光微凝。
她真实的顾虑,其实没有告诉他。
薛嘉宜悄悄抬眸,瞥了一眼他的侧脸。
她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宫外肯定有自己的府邸或产业,不会安顿不了她。
可这样的话,一切不就?又回到了从前吗?她还是那个小累赘,只能依赖于他的保护。
从前她是他的亲妹妹,把自己托付在他的羽翼之下,还算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然而现在……
她到底姓薛,是薛家的女?儿,如果有人硬要拿这一点做文章,他留下她并不占道理?。
薛嘉宜不想,也不愿成为旁人攻讦他的理?由。
再想想吧……
待到绕回那双雪雁前时,她已经很自觉地低垂眉眼,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谢云朔只当她要在人前避嫌,没有多想。
他的目光,倒终于舍得?落在了鸟上?:“送出?去的那一批鸟儿,体型小的那几只,没救过?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薛嘉宜的神色不算十分黯然,只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看向眼前的雪雁,问道:“那双雪雁夫妇……它们可救过?来了?”
她称呼那对鸟夫妻的口气,像是在称呼朋友,谢云朔微微一笑,道:“它们将养的不错,公的那只已经能飞了。”
他想了想,忽然试探般道:“下回,等它们治好了,你可想去看看?”
薛嘉宜颇有些意动,不过?只道:“皇上?的万寿将至,各宫各司如今都?忙着,我?也不好走动。”
有这句话算是答应一半了,谢云朔唇边笑意更深:“那等之后再说。”
来探看贡鸟的理?由,显然不足以一整日都?泡在这里?,转完一圈后,谢云朔便差不多要走了。
走前,他看着日光下她乌黑的发髻,低声道:“这两日,我?着人送些你能戴的首饰来。”
即使是银钗环,也不见得都得这么素净。
薛嘉宜莞尔,没有拒绝。
——
他允诺的首饰,很快差人送了来。
没有逾矩的材质和样式,纹路间却都?是肉眼可见的精致。
除了首饰,还有两身轻软的夹衣,可以在天凉后贴身穿着。
薛嘉宜摸了摸,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便从手心一直熨帖进心里?。
哥哥果然还是哥哥。
她心想。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嘴角都?是翘起来的。
薛嘉宜心情好,旁人自然也看在眼里?。
徐柔歆如今仍旧和她住在一间院落里?,见她心情仿佛不错,趁着个没人的时间,主动上?前与她道了歉。
薛嘉宜微微有些讶异,继而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青菱前天和她悄悄说了,宗太妃那日,仿佛是单独找过?徐柔歆一回。
虽然心知?肚明,薛嘉宜也没有点破,只礼节性地笑了笑,接受了她的歉意。
徐柔歆的表情看起来仍旧有些惴惴:“阿宜……不,薛司仪,你……”
薛嘉宜保持着微笑,道:“柔歆姐姐,咱们是一起进宫的,你不过?一时想左了,我?更是因祸得?福,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宗太妃想必是敲打?了她,但是顾及庆安宫的颜面,明面上?并没有什么申饬。薛嘉宜心里?有数,自然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见徐柔歆还欲赔礼,薛嘉宜扶住她,道:“不必这么客气。时辰不早,我?今日还要去延寿园当差,就?先不同姐姐聊了。”
说话的功夫,薛嘉宜已经松了手,要往外迈了,不像是在拿乔。徐柔歆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点到即止,没有继续纠缠。
去延寿园的路,薛嘉宜如今再熟悉不过?,今日,却在宫径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行三的那位燕王、谢允奚。
前头的那些贵人,薛嘉宜很少得?见。但毕竟在宫里?待了几年,大大小小的场合里?,多少还是打?过?照面,认得?是都?认得?的。
她和往日路遇贵人一般,规规矩矩地低眸行礼。
然而这一次却仿佛有些不同,这位燕王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薛嘉宜察觉了他的注视,把头垂得?越发低了。
谢允奚比故太子只小两岁,如今也已近不惑,浸淫在权力场多年的威压不容小觑,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意外的温煦。
“哦——我?听?说过?你,你是庆安宫的人对吧?前次救活了园中?的‘祥瑞’,得?了父皇的嘉奖。”
类似的话,薛嘉宜已经回答过?几次了,于是这一次也非常流畅地答道:“‘祥瑞’感召陛下恩德而来,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谢允奚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倒和她那便宜兄长?一般,滑不溜手。
不过?他一个四十岁的亲王,倒不至于刁难一个小女?官,随意说了两句,便放她走了,自己也去往坤仪宫给皇后请安。
坤仪宫中?,王皇后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绮月正拿着膏脂,手持玉轮在她颊边轻轻按揉。
王皇后当年是世家大族里?出?了名的美?人,即使岁月匆匆,脸上?的皱纹里?依旧能瞥见从前的丽影。
也正因如此,她所出?的二子一女?,没有一个是丑的。
“给母后请安——”
谢允奚大跨步迈入殿中?,匆匆忙忙行完礼,便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自己的亲儿子,王皇后也懒得?挑剔他这不讲究的作派,只抬起眼帘,淡淡道:“又怎么了?憋着一肚子火往我?这儿来。”
谢允奚扬了扬手,朝殿内的宫人道:“都?下去。”
其他人都?下去了,绮月看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倒是留下了,继续拿着玉轮给她推脸。
“还能有什么?”谢允奚皱着眉道:“自那好皇孙回来之后,我?手中?的权柄接连被夺。若如此也就?罢了,今日朝议,父皇竟然还有意,让那小子直接参政。”
王皇后听?完,只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呢?”
谢允奚眉心愈加深锁:“母后,您半点不急吗?”
王皇后睨他一眼,道:“你急,就?急在跟鸟较劲、给鸟下毒吗?”
谢允奚一噎,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这也是您的意思……那女?官,不是与我?那侄儿关系匪浅吗?”
谢允奚原本想借机将谢云朔扯下浑水——死几只鸟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再借故查出?一点,这故太子的好儿子存着为父雪恨,有心诅咒的枝节呢?
前后两招,从祥瑞到故太子,两件都?是皇帝在意极了的事情,谋算若成,即使不立时惩治,恐怕心里?也会存有疑影。
王皇后闻言皱眉,轻斥道:“蠢货,我?那只是为了拉近关系找的由头。此番万寿由我?持办,你倒是来害你老娘,害你老娘要替你收尾!”
见谢允奚仍旧一脸忿忿,王皇后有一瞬失语。
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还不听?她的话。
但这是她、是王家唯一的皇子了,王皇后只得?忍下不耐,教导道:“不论是你,还是老八,你们越忍不住出?手,越忍不住给他使绊子,皇帝就?会越袒护他,你还看不明白吗?”
谢允奚梗着脖子道:“那难道要看着他坐大,看着东宫变回当年名副其实的东宫不成?”
听?到“东宫”二字,王皇后便是眉心一跳,继而拍案而起,厉声叱道:“你还敢提当年?”
一旁的绮月一惊,好悬没拿稳玉轮,叫它碎在了地上?。
谢允奚站了起来,躬身低头道:“儿子不敢。”
见他这样,王皇后却哑了火,最?后还是坐下,收敛语气道:“皇帝要维持他的平衡,就?要往弱的一方不断加码,你越是如此表现,皇帝越是要给他撑腰。”
“皇帝不选他,也会选八皇子或者其他人。要给时间,让他的势力成长?、让他出?错,明白吗?”
谢允奚像是听?进去了一些,不过?还是问道:“那依母后的意思,我?还需要等多久。”
“先看此番,他介入朝政之后的形势吧。”王皇后垂了垂眼,道:“皇帝如此扶持,我?看,他站稳脚跟也快了。”
——
皇后母子的私房话无?人可知?,临近皇帝万寿,宫中?一天比一天更忙。
越到这时,薛嘉宜这儿反倒越轻松。
万寿中?有关如何进献“祥瑞”的安排,早就?定下了。鸟儿不会说话,不会一天拿一个主意要她照做。
谢云朔时常来找她,薛嘉宜几乎都?有些佩服了——他总能找到许多合适的时机,以及正当的理?由。
不过?等到皇帝万寿计日便到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几天没来找她。
万寿那天,是个平平无?奇的好天。
皇帝如今已过?花甲之年,体力上?不如从前,却愈发执着于这些彰显权力的仪式。
不过?这一切,和薛嘉宜的关系不大。
她依照之前早就?排演过?的流程,和其他侍人一起进献贡鸟到御前后,便没什么事儿了。
谢云朔显然比她事忙。
从早间开始,他便一直待在皇帝身边。
如此态度,叫朝臣和各方势力心惊,然而漩涡中?心,谢云朔的神色却依旧淡淡,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只偶尔往玉阶下投去一瞥。
遥遥相对的另一端,薛嘉宜似有所感,朝上?望去。
日光鲜明,她其实看不真切,视线却依旧落在那道身着绯色蟒袍的身影上?,久久不能挪移。
——
私底下怎样的暗潮汹涌暂且不论,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倒是无?人敢惹是生非。
伴随着皇帝的万寿安安稳稳地过?去,这座巍峨的宫城,也很快由秋转冬,渐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薛嘉宜已经回到了庆安宫中?。
她穿上?了那身夹衣,换了厚宫装。
年关将至,谢云朔来找了她,说,想和她在宫外过?这个年。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邀请,而且,前几年都?错过?了……薛嘉宜也确确实实很想,和他一起过?年。
不过?,她拒绝了他来替她和宗太妃说明。
她知?道,宗太妃不会不给他面子,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多隔一层,反倒显得?不好。
不过?,站在宗太妃跟前时,说出?自己的请求时,薛嘉宜还是有些忐忑。
好在,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扬手道:“于情于理?,都?该叫你们团聚一番,否则,岂不是显得?我?老婆子不近人情?去吧,过?完元宵再回来。”
薛嘉宜眼前一亮,欢快地谢了恩。
……
她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很快便有东宫的人来接引。
是一个叫若竹的小内侍,他几番来送东西,薛嘉宜与他有些熟悉。
若竹道:“我?们殿下已经先行出?宫准备去了,司仪大人随我?来。”
快到宫门处时,薛嘉宜的心跳忽然怦怦的。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落满了雪的碧瓦朱甍,心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触。
进宫这几年,她不是没有出?去过?,可那时心里?都?记挂着“阴阳两隔”的他,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开心、像现在这般有所期待。
她抬手揉了揉脸,把翘起的嘴角往下按了点,才跟着若竹,继续往前走。
可看到宫门外谁在等她之后,方才冷静的那一会儿,就?俱都?成了无?用功。
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欢快的步伐,吱呀吱呀地踩着雪,扑到了他怀里?。
“哥——我?来啦!”
第33章
宫门外, 等候多时?的青年郎君,稳稳地接住了?她。
谢云朔垂眸一笑,很快松开, 右手却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悄悄在袖底牵住了?她:“我们走。”
在离得远的外人看来, 两人只是肩并着?肩、走得稍近而已。然?而随侍一旁的廖泽却将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看得分明, 眼皮不由?跳了?一跳。
到底不是亲兄妹, 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
然?他终究不敢对这样的亲昵有所置喙, 很快低下目光, 上前打起了?车帘。
乍然?的欢喜退去之后, 薛嘉宜忽然?有些?不自在,她想松开谢云朔的手,他却像是有所感知一般,不仅握得更紧,还走得更快了?。
她莫名心虚了?起来,但也只好迈着?小?碎步跟上。
等候的马车只在三两步外,谢云朔十分自然?地侧身, 托着?她的手扶她上去。
他的这串小?连招太丝滑,以至于薛嘉宜都没有拒绝的时?机。
但她转念一想,刚刚还是她先主动抱他的,也就什么都没想, 握着?他的手上了?车。
这驾马车外表朴素,并不是东宫的形制, 内里却别有洞天, 陈设如何精致不提,就连车壁都做了?厚厚的软包。
“哇——”薛嘉宜发出了?没见识的感叹:“你如今的身份,果然?是不一般了?。”
她不过随口一说, 身后的人却拍了?拍她的肩膀。
薛嘉宜扭过腰来,便见谢云朔挑眉看她,故意沉着?脸反问:“什么身份?”
她眨眨眼,又软又甜地朝他撒娇:“哥——”
“这还差不多。”谢云朔几不可察地轻哼一声,随即道:“这里没有什么皇子王孙,只有你的兄长。”
他甚少这样直白,薛嘉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转移话题道:“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记得今天不是辍朝的日子。”
“不可以吗?”谢云朔揉了?把?她的脑袋:“我歇一歇,也叫有些?人过个好年。”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自打皇帝让他入朝以来,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愈发蠢蠢欲动了?。
连她这边都有所波及——不止皇后,就连八皇子的生母淑妃,也在私底下派人找过她。
薛嘉宜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道:“其实我觉得,那些?人都不是最危险的。”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伸出食指,鬼鬼祟祟地往上指了?一指头。
真正搅动风云,把?天下当成蝈蝈笼的人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
谢云朔忍不住轻笑一声。
见她恼了?,还踩了?他鞋尖一脚,他才收敛神色,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没在笑你。”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然?而他们,却还是甘愿做这个棋子。”
但谢云朔很清楚,输赢都只属于下棋的人,和?棋盘上的棋子并没有关系。
他想要的,绝不是作为棋子的胜利。
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他真正的敌人,其实只有一个。
见薛嘉宜的神色似有所触,谢云朔不想她继续想下去、继而想起当年朱家的悲剧,及时?转过了?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收回话题,道:“一会儿?安顿好后,你想先去哪儿??”
……
马车吱呀吱呀地驶过了?定府大?街。
薛嘉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说完了?才想起来脸红:“我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许是出宫了?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松弛很多,也不抗拒他那些?若有似无的小?动作。
谢云朔乐见她这样,笑着?回道:“一点也不多。”
“先安顿下来,今天下午去看你的鸟朋友,然?后趁着?年前去灵谷寺还愿,再去登门拜访你的陈老师……”
他听得这么仔细,薛嘉宜更不好意思了?,她捂着?脸道:“你忙你的就好,这些?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谢云朔不理她这句。
他特地选在这个时?候装病告假,为的就是好好陪她。
“到了?,下来吧。”
马车刚巧停下,谢云朔先一步跳下车,随即极其自然?地在车边朝她伸出手。
薛嘉宜猫着?腰出来,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马车停下后,门房处其实有仆从迎驾,不过一旁的廖泽很是乖觉,一个眼刀就叫他们全都退下了?。
谢云朔果真也没打算吩咐别人,自己领着?她往里走。
有一就有二,这回他牵手牵得更自然?了?。
天寒地冻,他的掌心显得愈发温暖宽厚,薛嘉宜有一点贪恋这样的温度,不自觉也握紧了?他。
谢云朔感受到了她的小动作,唇角翘了?翘,眉眼却还保持着?冷静的神色。
他云淡风轻地道:“都布置好了?,看看可还喜欢?”
屋内的陈设华贵,而且,一看就是为女?眷准备的,薛嘉宜有些?好奇,问他:“府上还有女?客吗?”
谢云朔挑眉看她:“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薛嘉宜松开他,在绣墩上坐下了?:“因?为这里,不像是男人会住的地方呀。
谢云朔失笑,反问道:“这里是正院,哪里的来客会住在主人家的院子?”
闻言,薛嘉宜忽然?有点儿?局促。她站了?起来,问道:“那……我住在这儿?,是不是也不太好?”
即使?是妹妹,也没有在哥哥家里做主人的呀。
“没有什么不好。”谢云朔的语气不容置喙:“这就是你家。”
见薛嘉宜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他放轻了?语气,温声道:“你答应了?,不与我生分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里如何不算你家?”
“我没想与你生分。”薛嘉宜犹豫片刻,还是说出来了?:“只是觉得,日后,等你成婚了?……”
他的宅邸,自然?会有真正的女?主人,而她只是他的妹妹,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终究是要退出一射之地的。
这话完全在谢云朔的意料之外。
他幽深的瞳孔微颤,却没再注视着?她,只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也没胡说。”薛嘉宜垂着?眼帘,声音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低落:“你早晚都是要成婚的。”
谢云朔眼皮一跳。
是谁和?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是有了?什么风声传到她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朔几乎想把?自己对她的心思和?盘托出。
然?而他到底是理智的。
他很清楚,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他和?她却并不是一样的人。
他除却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却从来都很多。
兄妹的身份于他而言不是枷锁,于她却未必。
在一切水到渠成之前,他不能反吓退了?她,还是得徐徐图之。
想及此,谢云朔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虚无缥缈的事情,何必介意。”他轻笑一声,别开话题道:“后面有一座小?花园,我带你去转转。”
……
用过午饭后,两人去了?一处稍远些?的庄园。
送出宫的那些?鸟儿?,谢云朔把?它们送去了?京外养着?,安排了?专人照顾。到今天,居然?也活了?好几只。
薛嘉宜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雪雁夫妇,而更让她开心的是,它们居然?也没把?她给忘了?。
这一次她伸出手,没有鸟来叨她。它们反而还拱着?她的手心,挨挨蹭蹭了?起来。
她不仅招人喜欢,也招鸟喜欢。谢云朔轻抬唇角,问道:“既喜欢,不如挪回去养着??”
挪回他的府邸,她若是想见它们,自然?也会来找他。
薛嘉宜正要收回手,闻言,动作却是一顿。
她想了?想,目光落在雪雁的翅膀上——
被进献进宫之前,它们的飞羽几乎都被修剪掉了?,但是数月过去,那些?飞羽,已经重新长回了?许多。
她轻垂眼帘,却是摇头:“不用了?。”
谢云朔有些?意外,反问道:“为什么?”
他能看出,她是真心喜欢这双有灵性的鸟儿?。
薛嘉宜摸了?摸雌雁的翅膀,认真地道:“羽毛漂亮,不是它们的过失。等冬天过去,等它们彻底养好身体,我想放它们走。”
谢云朔有所触动,却没有直接答应,反还问道:“可羽毛漂亮,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就算你放它们走,他日,它们也未必不会被其他的猎人所获,也许还不如因?着?你的喜欢,好好地留在你身边。”
薛嘉宜却道:“我知道的,但它们是鸟呀。”
既然?是鸟,就不该留在笼子里。
谢云朔不过随口一劝,怕她日后不舍得又伤心,并没有真的阻拦她的意思,见她执着?,只道:“好,那等开春再说。”
薛嘉宜点了?点头,忽而朝他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来:“哥,你也是这些?鸟的救命恩人了?。”
“傻话。”谢云朔不以为意,但也轻笑了?一声:“是因?为你喜欢。”
气氛松快,二人在这里再待了?一会儿?,复又返还了?京中。
晚饭过后,谢云朔叫来两个婢女?,正要吩咐她们服侍薛嘉宜洗漱,却叫她叫住了?。
“哥,你、你先别走,”她忽然?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还有事儿?……想和?你说。”
在一起待了?一天都没说,怎么这时?突然?提起?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谢云朔眉梢微挑,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薛嘉宜这会儿?慌着?呢,根本没注意他的眼神,只与那两个婢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婢女?依言退下,谢云朔也不上前,只看着?她道:“想说什么,浓浓?”
薛嘉宜垂着?脑袋,走过来拉拉他的袖摆,道:“和?我过来嘛。”
她难得这副表情,倒是叫谢云朔起了?探究欲。
可等到她拉他坐下,又从此番带出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本连名带画像的册子摊在他面前时?,他脸上原还挂着?的浅浅的笑意,倏而就消失了?。
“这是走之前,宗太妃交给我的。”薛嘉宜肩膀微缩,声音也越来越小?:“哥哥,你瞧瞧这名册上,可有中意的闺秀?”
第34章
谢云朔压着眉眼, 很轻很轻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离得这样近,这笑声再轻,薛嘉宜也不可能听不见。
她低着头, 硬着头皮把册子往他眼前推了推,祈求道:“哥, 你看一眼, 就一眼嘛。”
余光里, 薛嘉宜瞥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 拿起?了那本册子。
这是要看了吗?
她偷偷抬眼, 刚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脑门上突然就吃了一记。
谢云朔确实把名册拿了起?来,但他不仅没有?打?开,还把册子卷成了筒,往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筒不住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似乎还有?点跃跃欲试,薛嘉宜肩膀一抖, 赶忙捂住脑袋往后缩。
“哎呀——”她小小声叫唤了一下?,道:“你这是看还是不看呀?”
居然还敢问?谢云朔咬牙切齿地道:“怎么,你就这么想给自己找个嫂嫂?”
他把手里的册子敲得邦邦响,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薛嘉宜非常识相, 忙给自己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太妃她……”
谢云朔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当然知道是她。但你来给我看这个,又算什么?”
许是被他质问了的缘故, 薛嘉宜竟也莫名有?些心虚:“我……不对, 她……太妃她此番许了我一个长假,只让我帮忙递这个名册给你,我就答应了。”
听了这句, 谢云朔心情稍霁,然而?很快又冷哼一声,道:“这假,原是你拿兄长换的。”
薛嘉宜捂着脑门的手缓缓下?移,干脆把整张脸都捂住了。
她闷闷地答:“哥,宗太妃只是要我带给你叫你瞧瞧,我实在不好?拒绝。”
也许是这样看不见他的眼神?,这回她终于?说下?去了:“这名册上的闺秀,都是太妃挑过的。家世品貌以外,家中的态度……也都与宗家表过。”
皇帝一时半会不会松口他的婚事,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就不会动心思。
这名册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是一种双向的许诺。
薛嘉宜偷偷看过了,这上面有?宗家自己的姑娘,也有?与宗家有?姻亲关系的人家的女孩儿。
谢云朔半个字也不想听。
然而?他到底是等?她说完了,才缓缓深吸一口气,抓着她的手腕,强硬地把她捂脸的手放下?了。
薛嘉宜觉得好?别扭,整个人带着绣墩想往后缩。
可他的手不止温暖宽厚,却更坚实有?力,一只手就能制住她一双手腕。
她根本跑不掉,不得不看着他。
“我知道这名册是什么意思。”谢云朔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尽力平静地和她说明:“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不想——也不会与旁人成婚。”
薛嘉宜茫然一瞬。
什么叫不会与“旁人”成婚?
谢云朔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句话有?些失言,绷着脸带了过去:“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来给我助力。”
“这名册我先?收下?,待到回宫之?后,我会去和宗太妃说明,不必你和她解释。”
说完,他才松开手,低眸看见她腕间都叫他攥得起?了红印,有?些不自然地偏开了视线。
“抱歉,攥疼你了。”
“没。”薛嘉宜抿了抿唇,却不知怎的,还是试探着道:“哥……你真的不看看吗?”
她这次的语气很有?些古怪,和前面带着任务问他的口气很不一样,谢云朔察觉到了,带着点戏谑的意味反问她:“哦?我看了会怎样,会叫你吃醋吗?”
薛嘉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怎、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虽说她的吃醋和他想要的,未必是一种意思,可他的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许多。
人的感情,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这一段人们给它起?个名字,那一段人们又给它起?个名字,可每一段之?间,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
亲情也好?、爱慕也罢,情至深处,都是有?独占欲的。他分不清楚,她又真的能一一厘清吗?
谢云朔也站了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纸筒,笑道:“与你玩笑而?已,我不会看的。”
他退开了些,示意候在月洞门外的婢女重新进来:“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
谢云朔走后,薛嘉宜的心跳仍旧有?些无序。
来侍候她的婢女极会察言观色,见状,主动与她攀谈:“小姐今日风尘仆仆,实在辛苦,可要奴婢把浴水兑热一些,一会儿好?好?泡泡?”
薛嘉宜想了想,没有?拒绝,随即又问她的名字。
婢女温柔一笑,拉着另一个同伴一起露脸:“奴婢丝云,这是奴婢的妹妹雪缕。”
竟是一双姊妹,不过长得不是很像。
暖阁里热气氤氲,连地龙都在主人的吩咐下?,早早升好?了。
薛嘉宜不习惯沐浴这样的事情还让旁人服侍,自己脱了衣裳,进了浴桶里。
浸在微烫的热水中,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
他拒绝得那样干脆,宗太妃给她的任务,算是没有?办成吧。
可不知为何,她一边觉得交不了差,一边却又有?一些微妙的高兴。
要说为什么,薛嘉宜自己却也想不明白?。
但今天坐车坐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了,此刻浸在盎然的暖意里,很快就生出了困意,眼皮也坠坠的。
眯一会儿吧,她心想。
薛嘉宜很快闭上了眼睛,在婢女发觉她睡着进来提醒她之?前,还陷入了一场短促的梦。
梦中,锣鼓喧天,红霞委地。
端坐喜床上的她身着嫁衣,手持纨扇,心跳隆隆。
纨扇的另一边,似乎就是要成为她夫君的人。
明明从未想过与谁成婚,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薛嘉宜既清醒又疑惑。
她抬起?指尖,轻轻拨开纨扇。
刹那间,风摇影动,看清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她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
第35章
梦醒后, 薛嘉宜有些在意,但没?太多?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因为晚间才和兄长聊到?婚嫁之?事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候在外头的丝云察觉到?了内室里过分的安静, 进来发觉她睡着了,鼻尖都快没?进水里, 唬了一跳。
“小姐快醒醒, 在这儿睡可是要着凉的。”
从浴桶出?来之?后, 薛嘉宜果真连打两个喷嚏。
她赶忙收拾好自己, 换好寝衣, 钻进了已经烘得暖融融的被窝里。
睡前, 她与婢女嘱咐道:“明早不必叫我起来,我想多?睡一会儿。”
在宫里行止坐卧都有规矩,她早想睡个好觉了。
丝云笑着应了,又道:“奴婢晓得了,殿下先前也与奴婢嘱咐过。”
薛嘉宜缩在丝绵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连这个都与你们说啦?”
丝云点头,见薛嘉宜眼皮渐阖, 她很有分寸地没?有再说下去,放下床幔后便退下了。
……
这晚,薛嘉宜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
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乖觉的婢女没?有来叫她,只在她起来后, 送上一盏温得刚刚好的姜枣茶。
昨晚确实有些着凉, 薛嘉宜自觉鼻子?还有些嗡嗡的。
她捧着姜枣茶咕咚了一大口,问丝云道:“你们殿下,现在在府中吗?”
丝云很有分寸, 没?有直言主子?的行踪,只道:“小姐不若自己去看?看?。”
薛嘉宜想了想,又问道:“府上有哪些地方?,不方?便过去吗?”
这里虽不是东宫,但毕竟是兄长的私宅,她觉着不好乱撞。
丝云笑着引她坐到?铜镜前,一面拿了牛角梳为她通头发,一面道:“小姐放心?,没?什?么忌讳,殿下说了,您这是回家了,往哪儿不方?便呢?”
薛嘉宜制止了她越盘越高的动作,道:“随意些就?好。”
梳好之?后,丝云打开了面前的妆奁,想要让她挑选。薛嘉宜叫这一匣子?珠光宝气闪到?了眼睛,想了想,把这次特地带出?宫的那只锦盒拿了出?来。
漂亮的小金簪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薛嘉宜戴上它,在镜前转了两圈,然后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礼物都戴上了,自然是要叫他瞧瞧!
日上三竿,谢云朔早不知起来多?久了,此刻正在院中练刀。
这里虽说只是他的私宅,但是该有的布置和陈设一点不见简陋。不过已是萧索的深冬,花圃里的楸树连叶子?都掉完了,那一点枝丫,根本挡不住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谢云朔早瞄到?她在那儿,见她不出?声只偷看?,勾唇一笑,把原本中规中矩的动作换成了花里胡哨的。
最?后一记云剑后,他收刀入鞘,若无其事地朝她走了过去。“起来了?”
薛嘉宜其实有些看?呆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练武,从前在严州府时,他随村里的猎户学过一些,她还帮他缠过护手呢!
可那时所见,与今日看?到?的,却?很不相同……
薛嘉宜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了。
也许是因为,历经了战场的淬炼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锋利了许多?。在她面前时,他总是压制着自己,直到?方?才,她才隐隐从刀尖的寒芒里窥见一点。
日光照在枯树枝头的积雪上,薛嘉宜叫这光晃了一晃,这才回过神来,也朝他走过去。
“睡了个懒觉。”她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侧过脸,给他展示髻边的金簪:“喏,我戴上了!”
金簪上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铃的响。
谢云朔抬起手,指尖从那铃铛下缀着的宝珠掠过,动作很轻。
他低眸,轻笑一声:“和我想象中一样衬你。”
像这种金银俗物,如今他想给她买多?少都是寻常,但这一支……是他用立下的第一份军功的奖赏买的。
薛嘉宜觉得颊边有些热热的。
明明他没?有触碰到?她的脸,也没?有夸奖得多?么热烈。
冬日的太阳背不了这种锅,她把这点热意归结于睡得太晚的害羞,很快转过了话题。
她问道:“哥,这几日你不上朝,也不必去军营点卯吗?”
谢云朔“嗯”了一声:“装病告了假,避避风头。不过该处理的事务还有一点,脱不了手。”
随着皇帝对他的偏向?越来越明显,朝堂上的非议也越来越多?。再独断专行的皇帝也需要权衡,他这时示弱暂退,两厢对比之?下,只会显得站在他对面的人?更加咄咄逼人?。
谢云朔回答完,忽又挑眉看她:“怎么,对我有安排?”
薛嘉宜扭扭捏捏地承认了:“有一点吧。”
说完,她又换上笃定的语气道:“不会都麻烦你的。”
谢云朔把手里的横刀精准地抛到了武器架上,笑道:“乐意奉陪。”
……
薛嘉宜列了一长串安排出?来。
“拜访老师、采买年货……”谢云朔攥着纸条,一样样读过去:“采买什?么?府里该有的不是都有吗?”
薛嘉宜瞪他一眼:“哥,你真是好不讲究,腊八都过了,你这宅子?一点都瞧不出?来要过年。”
谢云朔本想说,他在行伍间习惯了,尤其是之?后在北疆的两年——越是年关,越要防备狄人?来抢掠。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怕她多?想,怕她担心?。
“你吩咐下去就?好了。”他随口道:“底下人?会办好的。”
薛嘉宜才不要,她从桌边站起,道:“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年,我不要交给别人?。”
她垂了垂眼,又道:“从前都是洪妈妈操持的,也不知他们今年可好。我还想去信回去。”
地隔千里,家信往返一回,要差不多?半年了,这还是不算路上出?现可能?的延误、遗失的情况。
她虽然和严州府还保持着联络,可总也无法安心?。
谢云朔知道她对洪妈妈的感情深,等她这口气叹完之?后,才安慰道:“别担心?,你只管写,我可以加盖印信,沿路加急。”
其实他还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但他打算留到?过年那天。
薛嘉宜偷偷背过脸去,拿手背往眼尾揩了一下。
她眼窝一贯浅,不过平复得也快,随即又道:“哥,你年边有什?么人?情往来,送礼回礼之?类的,可以交给我,我来帮你分担。”
信誓旦旦地说完,她又有点没?底气,不待他答应,她就?小声补充了一句:“具体交往的尺度,我可能?有点拿捏不好,我会来问你的。”
高门大户间的姻亲关系,她如今门清,但是东宫的立场,她了解得并?不多?。
薛嘉宜忙不迭说了一串,浑然不觉自己眼下的姿态,像极了新进门的女主人?。
谢云朔低低地笑了两声,显然是有所察觉:“好,那辛苦我们浓浓了。”
他的尾音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薛嘉宜冷哼一声。
谢云朔继续读了下去:“上山还愿……嗯,这个我得陪你,拜访……季家?”
他话音一顿,掀眸看?她。
明明是正大光明写出?来的,薛嘉宜却?无端有些心?虚。
她抻直颈子?为自己解释:“季二?公子?帮过我几次,我听?闻他的妹妹年后要出?嫁了,总得去给她添妆。”
季家的情况,如今谢云朔知道得比她要清楚许多?。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道:“应该的,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说到?这儿,谢云朔话锋忽而?一转,问道:“出?宫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薛嘉宜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一时间都没?来得及回答他上一句话。
她抿抿唇,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我想好了。”
宫中进人?、放人?,每三年一回,下一次,就?是在年后开春时。
错过这一次,再要出?宫,得等三年后了。
所以上回徐柔歆才对擢升的名额那样在意,她本就?是为了嫁人?镀金而?来,想来是不能?再等三年。
而?薛嘉宜从王皇后把她叫去坤仪宫打探之?后,心?里也已经想明白。
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去,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不管她是不是有心?疏远,她和兄长在外人?眼里,都是一体的。
她现在的踟蹰,并?不来自这些,而?是出?于对出?宫后日子?的不确定。
她已经二?十岁了,不能?、也不想,还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着他。
也正因如此,她刚刚才提出?帮他分担一些庶务。
“哥。”薛嘉宜叫了他一声,道:“你说,我以后,找个医馆正经学徒,如何?”
这算是得了她的准信了,谢云朔轻抬唇角,与她玩笑道:“不若我直接出?钱,给你开间医馆如何?”
薛嘉宜心?虚摆手:“不行不行——糊不了口就?算了,万一治死人?怎么办?”
她很清楚自己半路出?家的这点水平,虽说医书一直在看?,偶尔相熟的小宫女咳嗽了着凉了,也会找她瞧瞧,但她的本事目前也就?止步于此了。
说罢,她又盘算了起来:“我这几年在宫里,也攒了些银钱。学徒几年,总是饿不死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医馆愿意收我这个女徒弟……”
她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规划着自己的将来,谢云朔静静看?了她许久,没?舍得打断。
——
除了刚到?的那一晚,薛嘉宜再没?睡懒觉了。
若要按她的安排一项项完成,时间可半点不轻松,紧凑着呢!
除却?灵谷寺还愿和去季家添妆这两件事,像置办年货一类的杂事,薛嘉宜倒也没?有都抓着谢云朔一起。
他确实是称病辍朝了,但是皇帝又没?夺他的职,临近年关,掌管的两大营总不能?直接丢开了,该做的事只多?不少。
其实去添妆她本来也不想带他一起,但瞅见他那幽幽的眼神,还是没?有办法拒绝。
到?了季家的门房处,只报了薛嘉宜的名字,说是二?公子?的朋友。
季淮听?得通传后过来,见谢云朔也在,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正色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交谈,连眼神交汇都少有,但不知为何,薛嘉宜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薛嘉宜与这位季小姐并?无交集,只添了妆,没?有留下来吃人?家的添妆宴。
简单交际后,她有话想单独与季淮说,可谢云朔的眼神一直缠在她身上,她只好先与他撒娇。
“哥——”她使出?了惯用的眼神,道:“你等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谢云朔挑了挑眉,反问她:“我不能?听??”
薛嘉宜不说话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云朔别开脸,也不回答,只往旁退了几步。
见薛嘉宜添完妆后没?有离开,季淮猜到?了她有话要说,也没?有走。
他把这兄妹俩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心?下也有些微妙。
薛嘉宜走到?了他跟前,先寒暄了两句,然后不无赧然地道:“季公子?,我又有事情想要麻烦你了。”
季淮温和一笑,道:“你只管说。”
这里离席不远,声音嘈杂,薛嘉宜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谢云朔听?不见之?后,才道:“季公子?,你消息灵通,不知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哪户人?家的郎君重病……需要冲喜?”——
作者有话说:哥:盯——
——
最近状态调整过来一点了[可怜]会慢慢补欠更的,写完了就发,不定时了
第36章
闻言, 季淮一怔,反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薛嘉宜知道,自己?问得很古怪, 如果不回答清楚的话,恐怕不好叫人?帮忙。
她咬了咬唇, 虽然局促, 还是说明?了意图。
她想出宫, 这时最好的选择, 其实是请宗太妃施恩, 为?她赐下一桩婚事。
有太妃懿旨赐婚, 她亦成了别家妇,薛家和薛永年自然就没有办法再?摆布她。
但问题是,她不想嫁人?,也不想被那个?所?谓的父亲利用。
季淮听完,眉心渐蹙:“所?以,你的意思是,找这样的一桩婚事应付过去……然后……”
季淮不是没见过世情的公子哥, 他清楚民间是有这样的做法的。
婚嫁之于女子,从来都是一道难关,会有极爱重自家女儿的人?家,不舍得她去做别人?家的垫脚石, 选择剑走偏锋——
要么招赘,可招赘后的男人?, 日后的秉性实在不好说;要么……便是如薛嘉宜所?言这般, 干脆找个?病重濒死的未婚男人?。
两边算是各取所?需,男方有了名义上的妻子,不必光身下去, 女方留在家里,还能落得个?守节的名声。
但实际进行的时候,还是有许多难以一一说明?的地方。
季淮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道:“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旁的不说,再?如何病重,总没咽气,万一……真?给冲活了呢?”
薛嘉宜低着头道:“我知道,凡事都有风险。”
季淮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云朔,忽而问道:“这件事,你兄长是怎么看的?”
这其实是薛嘉宜的另一个?隐忧。
她没和谢云朔说,因为?她能猜到,他是不会答应的。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笃定他的想法。
也正因如此,她才不希望他为?了维护她的自由,授人?以柄。
他和她并不是血亲,又俱都没有成婚,容易滋生闲言碎语都是其次,更要紧的是,皇帝年纪越大,越会希望儿孙遵守孝道,不要悖逆于他。
薛永年是她的父亲,谢云朔如果为?她对上他,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况且名义上他于他还有养恩。
见薛嘉宜垂眸不答,唇线都抿得发白,季淮猜到了,这件事,那位皇孙是不知道的。
他的心咚咚跳了两下,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极为?无羁的念头。
“薛姑娘的意思,是需要一桩作为?挡箭牌的婚事吗?”他听到自己?先于理智开口了,“如果是的话,你看……嫁我如何?”
薛嘉宜下意识抬起头,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时,瞳孔已经在颤动了。
“季、季公子?”
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
季淮迅速冷静了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并不为?这一句而后悔。
他与薛嘉宜相交并不算多,但短暂的接触里,他对她确实是有好感的。
季淮深吸了一口气,却没上前?,反倒还退后了两步。
“说得太草率了,薛姑娘莫怪。”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懊恼:“薛姑娘如果不愿意听,就当是我见亲妹出嫁,自己?还未有家室,说的胡话吧。如果……”
他顿了顿,方才抬眸看向犹在惊愕中?的薛嘉宜,笑道:“如果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话,你可以稍加考虑。与我成婚,我不会用规矩约束你,你依旧可以做你自己?。”
薛嘉宜再?迟钝,这一次,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微微启唇,似乎有话想说,可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急得掐了一把自己?,才结结巴巴地道:“季公子,我……我从未想过,结婚嫁人?的事情。我在乡野长大,也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我觉得我……”
季淮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这是在拒绝我吗?”
薛嘉宜哽住了。
季淮倒也不恼,只道:“是拒绝也无妨。你很好,你是我见过最有韧性的姑娘。”
“我没有利用你的处境相挟的意思,你方才请我帮忙留意的事情,我也记着,不会敷衍你。”
纯挚的好,总归是打动人?的,薛嘉宜嘴唇微颤,可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朝他郑重地一揖,认认真?真?地道:“多谢季公子,你的话,我也记下了。”
季淮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意,只是眼?里多了一点狡黠:“这点私心的话都说了,日后别叫我季公子了。我字‘怀渡’,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直接叫我季怀渡。”
——
直到离开季家之后,薛嘉宜仍旧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这副神?情,谢云朔看不出有鬼就怪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一路上都保持着非常稳重的姿态。
还是薛嘉宜先缓过劲来。
马车上,她感觉身边的他过于安静,先一步试探般开口了:“哥?”
谢云朔平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回答。
薛嘉宜往他身边稍微坐近了一点,忽然问道:“哥,你是在北疆加的冠呀,那时可取字了?”
谢云朔平视前?方,答:“没有。”
那时他的身份已经差不多是明?牌,没人?有资格给他取字。
薛嘉宜皱了皱眉,又想起什么来,问道:“话说……当时你认祖归宗,皇帝为?什么没有让你从这一辈的字辈呀?”
而是仍旧用了“云朔”这个?名字?
谢云朔侧过脸,挑眉看她:“想知道?”
薛嘉宜点头如捣蒜。
谢云朔朝她勾了勾食指,道:“那告诉我,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薛嘉宜瞬间一僵。
她慌忙别过头,欲盖弥彰地咕哝道:“你故意的,在这儿等着我。”
“是你自己?要问的。”谢云朔垂下了在男人?身上显得格外长的眼?睫,淡淡道:“我看你们?可不止聊了一小会儿。”
可惜的是,他耳力?虽好,但席间声音太杂,到底是没有听清什么。
薛嘉宜本就心虚,更别提季淮还说了那样的话,一时间,她也没察觉谢云朔话里酸溜溜的意味。
“我只是请季公子帮我打听了一件事。”她选择性地为?自己?辩解:“其实也没有说很久,如果不算寒暄的话。”
她做好了被他诘问的准备,然而谢云朔没问下去。
他甚至还抱着臂,往另一边的车壁上靠了靠。
薛嘉宜从未见过他这样,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把自己?往马车的角落也缩了一缩。
马车很快抵达,谢云朔依旧如平常一般,扶她下车。
只是这一次,他攥她手的力?度格外大。
薛嘉宜已经习惯被他握着了,又兼心虚,只顾被他牵着走,等她发现他把她带到了假山后,附近的仆人?也全都屏退了之后,才发觉不对。
“你……哥哥……”
谢云朔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颤了,忽然道:“皇帝有意让我改名、从字辈,是我执意要拒绝。”
薛嘉宜的脑子失灵了一瞬,本能地问:“为?什么?”
她和其他人?之前?都不知道此节,起初还有人?猜测,这是不是皇帝并不认可他。
谢云朔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了?”
他的眼?神?看起来还算平静,薛嘉宜内心却是警铃大作,不自觉往后又靠了靠。
“我……”她的背已经递上了假山,声音也越来越虚:“我……好像确实……”
薛嘉宜努力?想,可是越想越迷茫。
他的名字,和她有关吗?可她和他的名字,不都是母亲当年起的吗?
她退几步,谢云朔就进几步,直到与她不过一节手臂的距离,方才顿足。
“真?不记得了?”他扬眉问。
薛嘉宜气弱但老实:“真?不记得了……”
从小到大那么多事情,她哪里都能记住了!
当然,这句她只敢在心里悄悄说。
察觉到他的身影一点点覆过来,仿佛是在朝她倾身,薛嘉宜紧张得脖子都绷紧了。
下一息,他却只是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真?笨。”谢云朔轻叹一声,袖手退了回去:“你刚学写字的时候,第?一个?写的,是我的名字啊。”
姓谢还是姓薛,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但这个?名字——却是他和她抹不去的牵绊,他无论如何都要保留。
笼罩着她的阴影后退了,薛嘉宜蓦然抬头,睁圆了眼?睛:“我……”
等等,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薛嘉宜眨了眨眼?,想起了一点点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还小,朱婉仪每次搂着她,都喊的是“浓浓”这个?小名,以至于她开蒙学习时,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薛浓浓”。
刚开始抓笔杆的时候,她都要哭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浓”字太难写,她以为?她要变成一辈子都写不会自己?名字的大笨蛋了。
眼?泪巴巴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写在本子上的名字——她小时身体不好,他比她开蒙早。
那时她想,学不会自己?名字没关系,那先学哥哥的吧!
想到孩提时的糗事,薛嘉宜愈发窘然,她正酝酿着要怎么和他说起,却又听得谢云朔开口道:“你问的,我已经回答了。”
他再?度朝她倾身,单手握拳支在了嶙峋的山石上,眼?神?散漫而危险。
“所?以,刚刚说的悄悄话,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了?”——
作者有话说:补更1
第37章
他的肩膀早已不再?单薄, 身?姿笔挺、英气逼人,笼罩一个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薛嘉宜又感受到了, 那日看他练刀时所?感受到的攻击性。
她抿了抿唇,偏开?视线, 到底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现在才告诉你, 你会生气吧。”
谢云朔保持着这个把她堵住的姿态, 似笑非笑地道:“当然。”
薛嘉宜:……
都不给她台阶下, 这叫她怎么说?!
她终于抬头, 本是想瞪他, 可对上他幽深如墨的眼瞳时,还是有些出神。
这半年间,两人其实没少见面——他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和机会,与?她正?大光明地相见。
但毕竟在宫闱内,要恪守彼此间的距离。薛嘉宜其实没有在他回?来之?后,如此近地端详过他,这会儿难免有些愣怔。
分别几年, 饶是他正?处于少年长成青年、变化最大的时期,五官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改变。
形影不离的十六年,她对这张面孔,只怕比对镜中自己的脸还要熟悉。
然而这几年的别离, 又恰好给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增添了一点微妙的、陌生的东西, 勾得她心湖泛起涟漪, 叫她忍不住想要探究。
她虽看着他,但很明显是在走神,谢云朔以为?她还在想方才那姓季的, 心下微酸。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举动其实不太合适,往后退开?了许多。
“不想说?就算了。”谢云朔侧开?脸,下颌的线条显得很是紧绷:“方才是与?你玩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要生也是生别人的。
薛嘉宜眨眨眼,显然没信:“当真?”
谢云朔仿佛是冷笑了一声,点头。
薛嘉宜故意道:“那我去认别人做哥哥,你也不生气?”
说?完,她便从倚着的山石上直起腰,从他身?边作?势要走,边走还边道:“这么说?来,季公子虚长我几岁,又助我良多,要是他愿意,我认个义兄也未尝……”
谢云朔眉心一跳。
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在气他,可听她条条道道地说?来,仿佛真有这种打?算,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薛嘉宜!”
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她。
薛嘉宜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故作?懵然地回?眸道:“怎么啦,哥?”
谢云朔松开?手,侧目回?避她的视线:“既想要别人做你的兄长,还叫我做什么?”
他冷言冷语,薛嘉宜却是唇角微翘。
明明是在关心她,却非要板起脸、装得那凶巴巴的样子做什么!
“哥——”她把语调拖得很长,语气却很认真:“我逗你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哥哥,绝没有别人了。”
这话薛嘉宜说?的一点也不违心。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本就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相当直白粗浅的哄人手段,谢云朔眸间的寒意却倏而散去了许多。
他扬眉反问,用她刚刚的语气:“当真?”
薛嘉宜听出来他在学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怕他误会,赶忙道:“当然是真的!”
她回?转过身?,反握住他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撒娇摇了摇:“所?以你别生气啦,哥哥,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真有要紧的事?情,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
一通闹下来,薛嘉宜什么也没说?,倒真把今天的事?糊弄过去了。
谢云朔明知她是在哄他,却还是钻进了她的圈套。
他没再?追问,心道:无?不必执着一时的只言片语,等开?春后她出宫,他有的是时间。
薛嘉宜把他哄好之?后,也没再?多想,像个小陀螺一样,继续忙她的。
等到年二十七那天,埋首案牍的谢云朔才恍然发觉,府邸里的景象,已经大为?不同了。
就连跟随他的心腹、一贯只低头做事?的廖泽,在今日见到他之?后,也笑得很欢实,朝他道了声:“殿下,岁岁平安!”
“笑这么开?心?”谢云朔随口问了一句。
他的亲信不算多,大多都是这几年在北疆培养的。
他本人的性子有时可称沉闷,信重的手下自然也差不多是这个性格,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廖泽闻言,却难得地嘿嘿一笑,打?开?了话匣子。
“头回?在京中过年,我和老?严他们本还有些不习惯。但薛小姐她……”
他拣重点的说了些——谁家府上,过年也是有安排的,但薛嘉宜这次操持得格外用心。
廖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绵袍,又道:“像我这种光棍,赏了布料也没人给裁不是?薛小姐分的便是成衣。像是老?严这种家里有妻儿的,她便没发成衣,直接布料赏下去,更?实惠些。”
谢云朔对从初时便跟随他的属下一贯大方,但之?于小节,他确实不怎么用心,如果不是薛嘉宜主动接手,他大概就是发钱了事。
从自己的手下口中听到夸她的话,于谢云朔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轻笑一声,道:“这便将你们收买了?”
又听廖泽夸了几句之后,谢云朔搁下笔,捏了捏眉心,自书桌前起身?,找她去了。
内院里,薛嘉宜正?指挥着几个婢女贴窗花,见他来,笑眯眯地道:“哥!”
谢云朔瞄了一眼,见积了雪的树上都叫她挂了万字结,大为?震撼。
“这边不怎么有人住。”他好意提醒。
薛嘉宜昂起下巴,道:“越没人住的地方,越要点人气呀。”
“人气……”
谢云朔把这两个字噙在嘴里念了一遍,看着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忽然加深了许多。
倒也没错。
她不在的时候冷冷冰冰,她在的时候,这座空荡荡的府邸才有了人气,像一个家。
——
谢云朔没让她再?忙下去。
虽然看得出来,她很乐在其中,但是接她出宫,不是为?了让她给他忙活的。
年前,他终于彻底腾出了完整的时间,带她从头到脚重新置办了一遍。
薛嘉宜完全?没推辞。
买——狠狠地买!反正?也买不穷他。
她已经非常清楚他府里账面上的情况了,跟他客气不了一点!
落在谢云朔眼中,只觉她不跟自己见外,乐在其中。
回?去的时候,薛嘉宜饶有兴致地问他:“这就是你上次说?要给我的惊喜吗?”
谢云朔沉默一瞬,问:“我什么时候说?的?”
薛嘉宜睥睨他一眼,道:“前两天你自己说?漏嘴的。”
“然后你就偷偷记着了?”谢云朔失笑,随即却否认道:“只是装点的俗物,当然算不上惊喜。三十再?给你吧。”
因着他这句话,最后的这两天,薛嘉宜过得越发期待了。
更?让她开?心的是,他竟连宫宴都没去,干脆就留在了府里。
“既然装病,就装个彻底吧。”
谢云朔大手一挥,又把钓了她好一阵的惊喜拿了出来。
见他递来的是信,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便猜到了一点。
她抬起眼帘,指尖攥在火封处,“是……严州府来的信?”
谢云朔颔首。
倒不是他想卖关子,只是这信,确实也就是这两天加急才到的。
薛嘉宜没顾得上再?和他说?什么,就要拆信,谢云朔见她手忙脚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推她到书桌前坐下。
“慢慢拆,不着急。”
信封上还存留着他怀里的体温,薛嘉宜坐下,深吸一口气,破开?了火封。
她取出信纸,读着读着,眼眶便红了起来。
洪妈妈和安伯都认得些字,但不太会写,信很明显是请人捉刀,内容却是薛嘉宜再?熟悉不过的口吻。
看到信的末尾处时,薛嘉宜的眼泪又跟不要钱似的掉了下来,她不想染湿信纸,把信往书桌另一边推远了点,然后一脑袋扎进一旁站着的谢云朔怀里。
她抱着他的腰哭,谢云朔虽然早料到了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了想,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问道:“都看完了?”
薛嘉宜埋着脸点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道:“洪妈妈说?,一切都好。还说?你派人送去的东西都收到了。”
她之?前想给洪妈妈捎银钱去,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门?路。票号倒是可以转存,但是朱家祖宅又在乡下,最近的大票号也要到府城。
“她那边没事?,我就放心了。”薛嘉宜直起腰,擦了擦眼泪,不无?懊恼地道:“大过年的,我怎么还哭呢?”
谢云朔低眸,安抚性地又摸了摸她的发顶:“洪妈妈还捎了她做的吃食来,年夜饭,正?好加菜了。”
薛嘉宜被泪洗过的眸子格外澄澈,闻言更?是一亮:“什么好吃的!”
“主要是腊肠,还有一些干的山货,已经送到庖间了。”
薛嘉宜忙不迭站了起来,道:“我要去瞧瞧!”
……
晚间,天边又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暖意融融的屋内,薛嘉宜又控制不住掉眼泪的冲动了。
——阔别严州府数载之?后,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安心的年。
谢云朔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心下有愧,没有看她:“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那些她自己在孤单里捱过去的日子,绝不会有第二回?。
说?完,没听到她的声音,谢云朔有些担心,转头看了过去。
薛嘉宜给自己挟了一块腊肠,一边哭一边嚼嚼嚼。
谢云朔:……
察觉到他看过来,薛嘉宜擦擦眼泪,给他也夹了一筷子。
谢云朔低眸笑笑,把这严州府风味的腊肠送到了嘴里。
久违的一点甜,挺好的。
……
用完这顿简单的年夜饭后,院子里的雪都有些积起来了。
薛嘉宜果然坚持要守岁,谢云朔自然奉陪,还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存货——溜溜金、不夜火、九连灯……种类多到可以撑起一爿小摊的烟火。
火折子还没点,薛嘉宜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却故作?成熟地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咔哒一声,一点极耀眼的光芒炸了开?来。
夜色中,流光伴随火焰簌簌坠落,像一条转瞬即逝的银河。
谢云朔自顾自点了一支,没笑她这点矜持,把细长的纸杆直接塞到了她手心里。
她从前最喜欢这些亮闪闪的烟火。
可是那时,她和他的生活即使不算窘迫,却也有漏瓦要修、有破书要浆,像这样有余裕时才能拥有的快乐,她总是感受得很短暂。
但今夜不同了。
数不清的光点绽亮在她的眼瞳,像是花灯节时,波光粼粼的水面。
谢云朔看着她、看着他在这偌大人世间唯一的锚点,只觉胸口那颗叫北境的风吹冷了的心,渐渐暖了过来。
玩了一会儿,薛嘉宜的玩兴还没下去,她又跑到庭中去堆雪人——她打?算把溜溜金的纸杆,插在雪人手里。
谢云朔帮她搓雪人的脑袋,一时不察,叫她绕到了背后,塞了一团雪到领子里。
“‘不是小孩儿’?”谢云朔把雪抖落出来,朝她投去质疑的一瞥:“最多六岁,不能再?多了。”
眼见他也团了一团,马上就要展开?更?幼稚的报复,薛嘉宜抗议:“你比我又好到哪儿去?”
他越走越近,她真紧张了起来。谢云朔掂着雪球,很幼稚地开?口威胁:“我有话想问,你回?答我,我就不冰你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手大团的雪球也大,薛嘉宜不想和他打?雪仗,忙不迭点头。
谢云朔站定在她面前,轻笑一声,抛开?了那雪球。
银金的光芒乍然绽开?在两人之?间,薛嘉宜呆了呆。
他刚刚都是看着她玩儿的,不知什么时候从袖子里变出来了一根。
谢云朔透过焰火,看她的眼睛:“我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吗?”
薛嘉宜想也不想,便重重点头。
当然是特别的。
他是她的兄长,即使没有一起来到世上的缘分,却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谢云朔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低下眼帘,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明明已经是她亲口承认的特别,他居然……还不甘心啊。
薛嘉宜的心倏然一跳,抬眸,却正?好对上他缓缓抬起的眼神。
火光的映衬下,这双眼瞳亮如琥珀,可琥珀里封冻着的到底是什么,她竟一无?所?知。
第38章
宁和安逸的日子, 过起来和流水一样快。
薛嘉宜最终还是没有在?宫外待到元宵。
初五那日,京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京郊,神机营的武备库走水了, 火势不大?,但有一间储存火器的仓房受到了牵连, 引发了爆炸, 好在?巡防的兵士和武侯控制火势及时, 否则还要酿成更大?的灾祸。
众人皆知?, 神机营如今由东宫所掌, 但在?谢云朔接手之前, 掌管神机营的都尉姓满,而这?位满都尉,与燕王及几位宗室子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过年出了这?样的事?情,总是晦气的,而谢云朔职责在?身,除却这?些不提,善后的事?宜, 也足够让他忙碌起来。
薛嘉宜担忧地道:“哥,你小心些,这?明?显是冲你来的。”
她清楚谢云朔近来微妙的处境——这?段时日住在?他这?儿,他连私账都能交给她, 旁的事?情,自然更不避讳。
他借病暂避锋芒, 敌对势力?的“打手”们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而相?比之前一味的袒护,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却很暧昧。
谢云朔唇边笑意很浅, 语气轻松:“连你都瞧出来了,我还担心什么?”
连她这?个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来,事?情是冲他来的,皇帝也不是瞎子——这?老头儿耳聪目明?得很。
而皇帝越老越惜命,对京城的防备动手,已?经越过他给蝈蝈们划的底线了。
薛嘉宜瞪他一眼:“我很笨吗?什么叫连我都瞧出来了?”
苍天可?见,谢云朔没这?个意思,他解释了几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反过来安慰她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薛嘉宜忍住了追问的冲动,但还是没忍住扬起眉梢,轻轻乜他:“真的?”
谢云朔微微颔首,回她一个笃定的眼神。
但是具体心里怎么有数……他没有告诉她。
他垂了垂眼,眼底有一瞬复杂的神色闪过。
这?段时间虽然在?示弱,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并不打算被动挨打,武备库的破绽,是他故意留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知?道敌人会从哪儿下?手,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这?场爆炸,连带着其中的死伤,如果提前预防,不是不可?以?避免。
真正?造下?这?些杀孽的不是他,谢云朔并不觉得愧疚,然而在?她面前,他却还是隐瞒了这?部分。
说到底,是他虚伪。
谢云朔在?心底轻哂一声。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她心中的兄长形象,是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
薛嘉宜不知?他心中所想。
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她在?宫外要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预备着收拾收拾回宫。
宗太妃虽然开了金口,允她待完元宵再回去,但是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没有真的待过正?月十五。
一来,她如今毕竟是宫廷女官,即使太妃首肯,也不好逗留太久;
二则……谢云朔近来很忙,没时间陪她,而今年上元夜的花灯显然因为这?次的走水,不会再有了,她没什么好留恋的。
回宫前,薛嘉宜又去拜访了陈筠一回。
师生的缘分虽浅,但两人意外的投缘。这?几年见面不算多,薛嘉宜依旧很信任她,把她当成长辈。
薛嘉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出宫的打算,随即不无忐忑地请教道:“出宫后,我想要继续习医,就是不知?……这?是否是我异想天开了?”
街上大?大?小小的医馆,几乎没有坐诊的女医。
陈筠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首先,谈不上‘继续’,你本就没有跟随师傅,正?正?经经地学过。”
薛嘉宜微窘,声音更小了一点:“是,我只自己?读过几页书?。”
陈筠继续恐吓她:“你底子薄,若要认真学这?岐黄之术,恐怕没个三?年五载,是看不到成效的。且医者的地位并不高,女医犹甚,在?世人眼中,和三?姑六婆之流也没有区别。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吗?”
陈筠无心打击她,但说的都是实话。
薛嘉宜其实也是为了听实话才?来的。
她身边没有女性长辈的角色,很多事?情最多只能和兄长请教,而谢云朔对她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纵容,她想做,他就不会阻止。
不过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听完这?么直白的话,薛嘉宜还是有些蔫蔫的。
但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认真地道:“我想好了,我愿意花这?个时间去试一试。”
她回答的时候,不自觉攥了一把拳头,陈筠失笑,随即道:“你若是一口咬定自己?多喜欢岐黄之术,有多坚定,我会劝你别这?样。但是……”
她顿了顿,看向薛嘉宜的眼中笑意温和:“但你说试一试,那就试试吧,左右一辈子还长。我认得一二在?高门大?户间行走的女医,你有这?个心思,届时我帮你引见。”
薛嘉宜眼睛一亮,急急起身朝她谢礼。
陈筠笑着扶住她,忽又正?色道:“可?等出宫之后,以?你未嫁之身,就该回到薛家了,看你这?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已?有了成算?”
薛家什么情况,陈筠自然是知道的。
薛嘉宜抿着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她自知?这?样的想法有些上不了台面,因而声音很低,也不太敢看陈筠。
陈筠听完,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她只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首先,重病将死还有这?个心思的未婚男人,哪有那么好找?就算有,他的家人恐怕也更想给他配桩冥婚,真的让人去地底下?伺候他们儿子。
极个别的例子,也是姑娘的娘家有人撑腰,否则法理上她已?经是她丈夫家的人了,哪里轮得到自在?家守着?”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你如今已?是庆安宫的女官,你出去自给自配了桩这?样不堪的婚事?,将宗太妃的颜面往哪儿搁?她不可?能会允准的。”
听了这?话,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
她低低地道:“是我想左了,可?是……”
可?是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人伦孝道是天字第一号大?事?,对上自己?的父亲,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陈筠只好更直接地点她一点:“如今你不是孤身一人,既有了靠山,又何?必自己?琢磨?”
薛嘉宜抬起轻颤的眼睫,嘴唇微颤:“可?到底不是亲兄妹了,我害怕……我害怕我总牵累他,会把从前的情分都耗空。”
她像是一个很吝啬的守财奴,只想永远留住眼前的东西,不舍得迁动一点。
在?“薛云朔”战死的那一次,她已?经失去过他一回了,她不想失去他第二回。
闻言,陈筠眉心微蹙。
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微妙。
她稍加思忖,最后只道:“你们这?么多年的兄妹情,又岂会因为这?种小节有损?你这?样隐瞒,反倒是疏远。”
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她很听老师的话,低着头道:“那我回宫之前,再和兄长好好商量一下?。”
陈筠却是轻笑,道:“好。不过他既知?你要出宫,大?概早有安排,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薛嘉宜懵懵懂懂地应了。
回去之后,再见到谢云朔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睁圆了眼睛喊他:“哥!”
谢云朔起初还没意识到不对,一转身就吃了她两记粉拳。
薛嘉宜瞪他:“你是不是先去找过陈老师,和她说了什么?”
被揭穿了,谢云朔也不心虚,只挑了挑眉:“你的陈老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能拜访她?”
这?是拜访的问题吗!薛嘉宜气得拿脑袋顶他:“你做事?悄悄摸摸的。”
谢云朔把她推开,倒打一耙,声音凉飕飕的:“还不是因为有人不信任我,我只好去找她信任的人了。”
薛嘉宜叫他说得脸红了,但拒不承认。
谢云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用故作矜傲的语气问她:“怎么,想好了,不打算嫁死人了?”
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自然是生气的,可?转念一想,这?恰恰说明?她不愿意嫁人,他心底忽又有些窃喜。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不想嫁人,总比她心有所属要好。
她会和旁人说而不告诉他,恐也是知?道他不会同意。
薛嘉宜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她刚刚以?为,他只是知?道她有事?瞒着他,所以?去找了陈筠来劝她。
可?具体的打算,在?今日之前,她只和季淮说过。
如果他连这?个都知?道的话……
那天季淮还说了什么,薛嘉宜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谢云朔乜她一眼,见她心虚也没多想。
话都说开了,他直接便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季二公子既然有事?要打听,还能杳无声息吗?”
他不会去直接问那季二的。
这?样岂不是等同于告诉这?男人,他没从自己?妹妹口中问出来?
他只是派人,盯了季淮几天。
闻言,薛嘉宜稍稍松了口气,抬头一见谢云朔的眼神,又心虚地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冷酷地揉了一把她的发顶,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镇压道:“你只管收拾你出宫的事?情就好,剩下?的,我会安排。”
若是一个薛家还能摆布得了他的妹妹,他这?么几年算是白过了。
薛嘉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什么安排呀?”
谢云朔轻笑一声,道:“叫你瞒着我,这?回,我也不告诉你。等着吧。”
——
薛嘉宜抓心挠肝地回了宫。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的心情确实安定了许多。
回庆安宫之后,薛嘉宜照旧去给宗太妃请安。
除却谢恩,她还有两件事?要禀报。
一个是那本闺秀的名册,另一个,她想提前与太妃陈明?,自己?打算出宫一事?。
虽说还没有到各宫各院向坤仪宫上报遣人名单的时候,但总归要提前说明?,遑论她和徐柔歆二人,当初本就是宗太妃自点了来进宫陪伴的。
宗太妃脸上有些笑模样,听到薛嘉宜说起名册时,笑倒也没下?去。
“左右意思已?经到了。”宗太妃话音和煦,“东宫的人,已?经与我知?会过了,你不必紧张。”
她上下?扫了薛嘉宜一眼,又道:“这?年过完,我瞧着,你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薛嘉宜矜持地笑了笑,与宗太妃递话又聊了一会儿。
她正?想找时机提出宫的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忽然自廊下?传来,紧接着就又进了殿中。
“太姑奶奶!”
是宗太妃那位再隔一辈的小侄女儿、宗妙谙来了。
薛嘉宜和殿内的其他宫女一样,朝她屈膝福了一福,未料得这?宗小姐和太妃请过安,竟径直朝她走来。
“呀,薛司仪回来了。”宗妙谙生了一双稍显狭长的眼睛,笑着看人时更是眉眼弯弯,有一种融合着精明?的天真:“那名册,你兄长已?经看过了吧?他见我如何??”
薛嘉宜垂着眼帘,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筹措着语言,还未来得及周全,一旁的宗太妃便嗔道:“女儿家家,说话一点不害臊。”
明?显不是真的怪罪,宗妙谙也就只蹭到宗太妃身前,撒娇般告了饶。
殿中气氛融洽,薛嘉宜没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到了晚间,她回到了寝屋,和之前每回出宫一样,把给相?熟的小宫女们捎进宫的一些小物件分了出去。
徐柔歆往这?边瞄了一眼,没说话。
刚进宫的时候,她自觉见过薛嘉宜刚回到京城时怯怯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是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的。
然而现在?,这?点优越感已?经全都不剩了。
薛嘉宜察觉了另一边的视线,但也什么都没说。
之前她进出宫闱的时候,也会顺带帮徐柔歆往家里带带话、捎捎东西。然而现在?——薛嘉宜悄悄想,以?德报怨的肚量,她确实没有。
入夜了不好聚集太久,小宫女们走后,薛嘉宜抓了与她最相?熟的青菱留下?,悄声问她:“最近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青菱答道:“咱宫里风平浪静,外头不好说。”
薛嘉宜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问:“快到放人出宫的时候了,你可?听说……谁想走了吗?”
青菱眨眨眼,往徐柔歆那边看了一眼,道:“仿佛是没有听说。不过这?徐小姐如今差姐姐你一级呢,她走不走的,影响不大?。”
徐小姐是其他几个宫女私下?呛她的称呼,说她小姐脾气。
但徐柔歆怎么也是个女官身份,够格使唤她们,她们也只能悄悄嘀咕嘀咕。
薛嘉宜微微一讶。
徐柔歆一心想出宫嫁人,怎会愿意再耽误三?年?
薛嘉宜倒不是关心她,她自己?想出宫,徐柔歆要是不走,于她还是有利的,省得太妃跟前一气儿少了两个用惯了的人。
不过,她自己?想走的事?情还没有和太妃禀报,不好先传出去。薛嘉宜带过了这?个话题,与青菱说笑几句,送她走了。
青菱走时也朝她笑,还扬了扬手里的胭脂。
夜色渐浓,薛嘉宜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睡下?,可?一打开箱笼,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宫里是没有私隐可?言的,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屋门也不许落钥。
她眉心微蹙,翻了翻,明?明?什么也没少,却觉得好像是被谁翻动过了。
薛嘉宜想了想,她并没有夹带什么宫里不允许的东西,也只能作罢。
——
天气还冷着,宫墙内外的积雪没有要化?的迹象,年节后的活计依旧不少。薛嘉宜惦记着出宫的事?情,终于找到机会,与宗太妃说明?了。
宗太妃没有为难她,和往常一样温和地叫了起,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允假一样轻巧地答允了她。
“还没到放人的时候,别着急。”
薛嘉宜拿不准这?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宗太妃都这?么说了,对于这?个给了她三?年庇护的人,她也不可?能表现得太急切。
春风回暖、积雪渐消,她一面继续在?庆安宫做着她分内的事?情,一面竖着耳朵关心着前朝的事?情。
这?段时间,谢云朔不好进宫,自然也不方便来找她。
薛嘉宜记挂着他的情况,好在?打听到的消息都还不错,至少不糟。
皇帝并没有因为神机营的那场爆炸降下?处罚,只派了工部尚书?与他一起查案,据消息灵通的陈卫说,进展还算顺利。
一日推过一日,厚重的冬衣已?经可?以?脱了,而坤仪宫那边,也终于开始统计,此番各宫放人的名单。
拖无可?拖,薛嘉宜只得再次去请宗太妃的意思。
虽然就要开春,但殿内还是燃着香炭,暖和得直叫人后背出汗。
宗太妃似乎并不觉得,她在?案前打着香篆,直到薛嘉宜请过安,她才?略略掀了掀眼皮。
只是这?一眼并没有看她,宗太妃偏过头,繁炽会意,从一旁的书?格上拿了本书?,递给薛嘉宜。
薛嘉宜有些懵,但还是接下?了。
“近来总是眼睛疼,你帮我念一念吧。”宗太妃把目光投回眼前的香粉,淡淡道:“就从折角的那一页读起。”
气氛微妙,惹得薛嘉宜的心也不自觉多跳了两拍。
她低着头,顺着宗太妃所言,打开了手中的这?本书?,翻页的时候,极其快速地扫了两眼。
诗经?
薛嘉宜有一瞬疑惑。
虽不明?就里,她还是垂着眼眸,视线连同指尖迅速翻到了折角那一页。
她启唇欲读,然而看清这?一页的内容后,她的瞳孔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劈,定在?了原地。
宗太妃也不催促,直到薛嘉宜缓过劲来,扑通跪了下?去,她才?放下?手中的香筷,在?玫瑰椅上悠悠地侧过了身。
“怎么怕成这?样,连个诗也读不了了?”
薛嘉宜跪在?地上,脑海中一片嗡鸣,嘴唇颤颤,说不出话来。
宗太妃看着她轻颤的背脊,温声道:“繁炽,你来。”
繁炽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那本书?,看向薛嘉宜的目光带着几不可?察的怜悯。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和缓的声音中,薛嘉宜原本樱粉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宗太妃抬手,示意繁炽停下?。
这?回,她开口时的声音,终于变得冷漠而没有温度。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有私,为掩盖丑闻,害死妹夫鲁桓公。”
“你如此行事?,是想看你的兄长,重蹈齐襄公之覆辙吗?”
第39章
宗太妃的语气并不重?, 却震得薛嘉宜耳膜生疼。
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冰冷的青砖地上传来,她渐回过神,眼眶叫泪胀得通红, 到底还?记得要辩解。
“太妃娘娘,我们没有?, 您听我解……”
宗太妃仿佛是笑了一声, 轻轻抬手, 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你, 你倒是说?起‘我们’了。”
唰的一下, 薛嘉宜的脸更?白了, 她嗫嚅着想要开口,却再?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叩在了地上。
宗太妃没再?给她缓释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道:“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尚在宫中听说?了一些传闻,你猜猜,那些风言风语, 还?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薛嘉宜脊背上的汗早已变成了冷汗。
“扰了太妃娘娘清听,是我的错。”她跪伏在地,用?发颤的声音努力为另一个人开脱:“我明知皇孙身份不同往昔,却还?……却还?不知避嫌, 累得他清名有?损,都是我的罪过。”
宗太妃低低一笑:“哦?”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么?说?, 是旁人冤了你?你对你的兄长, 其实并未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道声音很慢,慢到薛嘉宜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她直起腰,一字一顿地道:“太妃娘娘明鉴,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与兄长之间,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
话音落下,偌大的宫室变得安静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薛嘉宜,她垂眉敛目,未敢抬头,良久,方才?听得宗太妃再?度开口,声音淡淡:“去拿来。”
去拿什么??
胸口搏动?的心跳忽然变得更?快了,薛嘉宜终于?抬眸。
繁炽很快拿上了宗太妃要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耳边仿佛炸响了惊雷,薛嘉宜彻彻底底地怔住了,木僵着,连呼吸都变得生硬。
繁炽捧来了一身衣物。
是她当时留在枕边的、他的旧衣。
怎么?会……
宗太妃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孤枕难眠,聊以慰藉……”繁炽捧着旧衣,声线淡淡:“这仿佛,不该是妹妹对哥哥该有?的感情。”
薛嘉宜的眼眶很浅,今天却硬撑到现在还?没有?落下泪来。
她本想再?叩,想了想,还?是直着腰和颈子,忍泪道:“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与旁人无关,都是我的过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闻言,宗太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薛嘉宜的脑子早已是一团乱麻,她缓慢地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随即又见宗太妃起身,亲自扶她起来。
“宗家与东宫,已经在一条船上。”老人家的手很凉,攥得薛嘉宜手心发紧:“响鼓不必重?捶,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会袒护你,可你不会愿意?,成为他永远的污点?,对吗?”
污点?……
攥在她手背上的手一点?点?用?力,薛嘉宜眼睫轻颤,眸光闪了又闪,终究还?是低下眼帘,道:“是。”
宗太妃似乎很满意?她的乖顺,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下,抚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规规矩矩的,谁也说?嘴不了。”
“不要再?想出宫的事了,日后?,你便好好地待在庆安宫,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做主,为你许一门好亲。”
……
薛嘉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座宫室的。
她只记得宗太妃的最后?一句话:“擦干了眼泪再?出去,别惹来风言风语。”
回过劲后?,她当然知道宗太妃另有?目的。
他是宗家支持的储位人选,名声不容有?失,这是其一;留她在宫中,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形的牵系,这是其二。
也许还?有?其三、其四……
可薛嘉宜却还?是被点?醒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难道没有?觉察出他的靠近吗?对于?这些远超兄妹尺度的亲昵,她只是蒙着眼睛,自欺欺人地沉溺着。
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不对的。
他是她的哥哥,她不能这样。
如果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注定只能留存一种,那她选择过去,而不是未来。
她不要成为他的累赘、他的污点?,她不要旁人用?异样的眼光,审判他们从前最纯粹的感情和羁绊。
想明白这一点?后?,薛嘉宜意?外的平静。
她没再?去想是谁翻动?了她的箱笼,只拿起剪子,把那身和她一起被送回来的旧衣,绞了个粉碎。
至于?旁的,也没什么了。
然而情绪的大起大落,终究还是作用在了身体上,并不以意?志为转移。
这晚,薛嘉宜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之际,她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一样的锣鼓喧天,一样的红霞委地。
梦的一端是他,而另一端,是潮水般涌来的骂声。
他挡在她身前,任凭那些骂声落在他身上,砸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一点?也不肯退缩。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朱婉仪面带惊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畜生!你便是这般保护你妹妹的吗?”
——
天朗气清,风高云淡。
刚刚办完两件大事的谢云朔,心情还?不错。
拔出萝卜带出泥,武备库爆炸之事顺利解决。而旧年火器外流的始末,他此番也一并查清楚了,所有?的经过和证据,都交给了皇帝。
意?图用?纵火陷害他、顺便彻底平掉之前的账的人,这次怕是要被咬手了。
这只是其中一件,第二件大事……
他借着这一次事成的东风,请了皇帝的一个恩典——给她的。
宫墙下,槐树已然成荫,谢云朔回到了有?段日子没来的东宫。
内侍若竹来迎他,恭谨地送上一份名单:“殿下,这是您之前叮嘱奴婢要来的,今年要放出宫去的宫人名册。”
谢云朔刚坐下,才?端起的茶水还?未沾唇,他索性放下了,直接接过名册开始翻阅。
这种东西,往常他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到底,这回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谢云朔皱眉:“全部都在这儿了?”
若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小心翼翼地答:“是……庆安宫这回,没有?要放人。”
难道是有?人从中作梗,划去了她的名字?
谢云朔的眉心愈皱愈深,冷声道:“去查清楚,这是不是最后?的名单,又都有?谁经手。”
若竹小心应下。
吩咐完之后?,谢云朔越想越不对,准备直接去找她,却又有?宫人来报:“殿下,庆安宫那个姓陈的太监来了,说?是有?事找您。”
薛嘉宜身在内宫,又是女官,不方便往前头的宫室跑,之前有?什么?事情,大都是拜托这个叫陈卫的太监帮忙递话。
沾了薛嘉宜的光,东宫每回的打赏都很阔绰,陈卫乐得干这种事情,他人也乖觉,今日听说?谢云朔进了宫,立马就来东宫这边了。
“禀殿下,”陈卫请过安后?,立即便道:“薛司仪说?,想和您见一面。”
她主动?相邀,他本该高兴才?是,然而谢云朔却是眉心一跳,只觉一股不妙的感觉笼罩在心头:“原话?”
陈卫躬着身,没有?察觉他的表情变化,只答道:“是,她说?,您知道在哪儿见。”
谢云朔轻叩了两下桌面,又问?:“她近况如何,庆安宫可还?一切安好?”
陈卫斟酌着回道:“一切都好。只是前些日子,薛司仪偶感风寒,病了两天。”
病好之后?,她就请他帮忙带话了,只是这段时间,这位殿下一直没来宫中。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未再?多言,让陈卫下去了。
——
天色不早,已近黄昏,陈卫掂着分?量不轻的赏银,回到了庆安宫。
“司仪姐姐。”他带着讨好的笑,小声和薛嘉宜道:“话已经带到了,那位殿下说?,他今晚会过去。”
薛嘉宜抿唇笑了一下,道:“多谢你,我知道了。”
她虽然在笑,可神色看起来不太对,陈卫一怔,下意?识想关切一句,最后?还?是没有?多嘴。
夜色渐深,薛嘉宜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正?打算偷偷摸出去,身后?却忽然有?人叫她。
“薛嘉宜——”
四下无人,这一记女声显得很突兀。
见她应声回头,徐柔歆脚步一顿,硬着头皮上前,与她道:“嗳,你等等,我有?话想和你说?。”
薛嘉宜垂了垂眼:“我知道,是太妃的意?思,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
她的话音淡淡,没有?起伏,和平时温温柔柔的样子很不同。徐柔歆莫名生出一点?畏缩来,但还?是道:“这次,我没想害你,你今晚出去的事情,我会帮你瞒着。”
薛嘉宜低眸一笑:“不必了,太妃若再?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了。”
她已经想好了,今晚是打算去和他说?清楚的。
……
入夜后?的宫径寂寥无人,早春的新绿尚还?稀疏,在石子路上映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假山旁、楸树边,熟悉的清隽身影负手而立,大概早已在此等候。
夜风轻过,树影婆娑,枝叶的轻响掩盖了细碎的脚步声,等到谢云朔发觉薛嘉宜到了的时候,她已经在小径的另一端驻足,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转过身,正?要朝她走去,步子却忽然一顿
“你瘦了。”谢云朔眉心一皱:“听陈卫说?你病了,怎么?都不与我说?。”
她清减了许多,愈发显得身量纤纤,轻薄的月色笼罩之下,几乎弱不胜衣。
见她这样,谢云朔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年后?不该让她回宫的。
他要一个人出来,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但她一贯有?主见,他不想太勉强,才?没有?这么?做。
薛嘉宜微微昂起下巴,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哥,你来得好早。”她努力展颜一笑,朝他走近:“只是不小心吹了点?风,没什么?大事,吃了两副药就好了,说?了你又要担心。”
她语气松快,谢云朔心下稍安,本想直接问?出宫名单的事,见她唇色泛白,还?是先道:“这里风凉,去东宫聊吧。”
仿佛是被风吹动?了,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她轻声拒绝:“就在这儿吧,一会儿撞见巡夜的,不好。”
谢云朔没坚持,只解了身上的风衣,披在她肩上。
薛嘉宜没能连着拒绝他两次。
风衣上还?有?他的体温,隐隐还?带着一点?清冽的皂荚香气。
他府里不喜欢用?熏香。
她柔白的手指不自觉绞着风衣上的系绳,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哥,出宫的事,我想好了。”
谢云朔要问?的就是这个:“名单我已经看过,没有?你的名字。最近,可有?谁为难你?”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没有?人为难我。这一次,是我自己?不想出宫。”
这是谢云朔没有?料到的答案,他眉心倏而一蹙:“为什么??”
话既出口,薛嘉宜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抱歉,我要食言了。”她别开一点?视线,用?早就打好的腹稿作答:“这段时间,我想了想,我已经习惯了在宫里的生活,当这个女官也挺好的。出宫之后?,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别和我道歉。”谢云朔眸光冷凝:“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二、三……他在心里默数了三声,见她低垂眼帘、并不回答,径直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嘉宜紧抿着唇,只用?另一只手推着他,可腕间传来的气力很克制,她既没有?被捏痛,却也无法挣开。
“哥。”她的手心抵在他虎口上用?力:“你别这样。”
谢云朔锋利的眉梢一跳,意?识到了她的抗拒。
扣在她腕间的力松了,薛嘉宜终于?推开了他骨节分?明的手,后?退了两步。
见他上前,似是要把这段她撤出的距离给补上,她继续后?退着,声音里都染上了急切:“哥!我们这样,于?礼不合——”
听到这四个字,谢云朔终于?顿足,皱着眉问?:“是谁跑到你面前多嘴?”
他果然有?所耳闻。
薛嘉宜垂着眼,平静地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哥哥,我们早过能同席的年纪了。”
谢云朔一时竟有?些哽住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薛嘉宜有?些难过,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继续道:“我如今资历尚浅,再?攒几年再?出宫也不是坏事。我不出宫,你也还?是我的哥哥,我也还?是你的妹妹呀,等哪日你娶妻生子,我……”
谢云朔再?听不下去了,他打断了她,道:“所以,你就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要与我疏远?”
疏远到甚至要想方设法,留在这宫墙里?
薛嘉宜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抬头看着月亮,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将坠未坠的眼泪眨掉了。
她的声音浸透了夜风,变得很冷。
“风言风语之外,你对我是什么?心思呢?哥哥。”——
作者有话说:改了个文艺点的书名
第40章
她的眼神很冷静, 冷静到像是一把利刃,要让一切无所遁形。
谢云朔低下眼睑,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薛嘉宜不知道这声笑算不算一种回答。
她偏开头, 收回视线,努力维持着这种平静:“是我唐突, 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说完, 她正想解下肩上的风衣, 他的影子, 却一步、一步, 朝她斜映了?过来?。
“也许我想要回答你。”
谢云朔看着她, 目光静静。
许是夜色太浓的缘故,他的瞳底看起来?幽深极了?,像是一片没有星子的夜空。
身体的本?能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薛嘉宜的心倏地一跳,还来?不及后退,他却已经展臂,揽住了?她的腰。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拥抱, 迟疑的瞬间,他便已低下头,吻住了?她。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之后,薛嘉宜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 呼吸也陡然变得湍急。
不……不!
他是她的哥哥,她怎么可以……
然而?他的吻并不讲道理, 落得铺天盖地。他仿佛预谋已久, 一手撑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托在她细白的颈,叫她挣脱不得。
辗转、轻摩, 他很认真地吻着她,似乎毫无攻击性,可等她回过神之后,却连呼吸的节奏,都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相谐。
梦中人的柔软,不及眼前万一。
谢云朔释开她一点,屈指轻蹭她的鬓边:“我对你,就是这个心思。”
话音未落,他复又低头,想加深这个吻,怀中人的肩膀却是蓦然一颤,抵在他肩上的手推拒无果后,终于是朝他扬了?过去。
很清脆的一声。
她用了?狠劲,谢云朔的下颌边霎时间就有红印浮起,然而?他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只?吻得更狠,像是要把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都交付在这记深吻中。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依旧在她的颈后摩挲,薛嘉宜只?觉被他触摸过的地方像火烧一样?,不知是因为他体温灼热,还是因为太过羞耻。
她闭上眼睛,往他唇上狠狠一咬。
铁锈味瞬间弥漫在两个人的唇舌间,但他仍不见餍足,抵着她的唇反复厮磨,不像亲吻,倒像是吃断头饭。
直到一点滚烫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
谢云朔一怔,意识到这是她的眼泪。
桎梏在她腰上的力道终于松掉了?,薛嘉宜有些站不稳,恍惚间,只?听到他轻声唤她:“浓浓,我……”
纤瘦的身体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量,谢云朔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可就在他以为她要趁机逃开的时候,她却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薛嘉宜环抱住了?自己,像一颗小蘑菇。
她的肩膀在抖,眼泪扑簌簌地掉,哭得安静无声。
明明刚刚结束一场亲吻,谢云朔心里却无任何快意可言。
今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也许她不该问他,也许他也不该吻她。然而?事已至此,谁又能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任凉意侵入四肢百骸,良久,方才轻喟一声,道:“怎么办呢,浓浓。”
“我对你是兄妹之亲,也是男女之爱。即便你恨我、厌憎我,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
一高一低两道影子,在斜映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前面就是内宫了?。”薛嘉宜轻声道:“你回去吧,殿下。”
她解下了?肩上的风衣,拢了?拢,交还到他手上。
谢云朔顿足,轻哂一声:“想好了??以后都这么叫我?”
薛嘉宜垂下湿濡的眼睫,道:“以后,不会再有私下里的场合了?。”
叫她惶恐的,不只?是他的心,还有她自己的。
绣错了?的针脚,应该及时拆掉,而?不是将错就错。她想。
“为什么?”他迫近一步,问:“难道兄妹都做不了?了?吗?”
“过去的缘分,我会好好珍惜的。”薛嘉宜抬眸看他,视线落在他下颌上的红印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抱歉。你回去记得敷一敷,不然明天不好看。”
谢云朔幽幽地叹道:“疼也是我活该,你抱什么歉?我宁可你再给我几巴掌。”
薛嘉宜抿着唇,叫这个不好笑的笑话逗笑了?。
她收回目光,郑重?地朝他福了?一福,随即垂眉敛目,转过身去,再没回头。
谢云朔站在云层投影的阴翳里,平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去。
直到风衣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她的体温也随风散去,他才终于回身,返回东宫。
孤灯冷烛一如往日,在安静地等着他。
谢云朔在窗棂前坐下,抬手,轻抚唇边的破口。
她想好了?,可他没有答应。
今夜是他太冲动,是该叫她缓一缓。
但是没关系,他和?她来?日方长。
摇曳的烛光中,谢云朔沉吟片刻,传了?心腹来?。
——
夤夜的小插曲很快过去。
除却免不了?还是会想起他,薛嘉宜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不过,在今年的出宫名?单最终定?下之前,她还是有些惴惴。
她担心谢云朔会不管不顾,连他自己的声名?都不要了?,直接要走她。
好在他并没有。
不管他是顾虑什么,薛嘉宜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时间由春转夏,她和?刚进宫时一样?,很少再踏出庆安宫,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服侍在宗太妃身边。
陈筠知晓了?她这次没出宫,虽然讶异,但也没有多打听,只?托人捎进来?几本?医书。
蝉鸣中,染着躁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即使薛嘉宜有心逃避,也难以避免,会听到他的消息。
大都是好消息。
年初的那件爆炸案,他办得极为干净利落,燕王那边吃了?瘪,一时间不再冒头,相较燕王本?就羽翼未丰的八皇子,见状,更是主动与他交好,没有为难的心思。
半年间,皇帝陆陆续续又交给他不少事情。储位之争的三分鼎立姿态,更是在皇帝越过郡王之衔,直接加封他为亲王、封号为景的时候,彻底显现了?出来?。
薛嘉宜是高兴的。
他有他的前程,这很好。
夏末,京城久未起风雨,热得人心里起躁,然而?千里之外的南方诸省,据说却是另一番景象。
宗尧之来?了?宫里,与宗太妃说话:“今年刮了?好几场大风,沿海一带海水漫灌,江淮那边,许多州府都受灾了?,听闻严州府都已经……”
薛嘉宜原本?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听到“严州府”三个字的时候,眉心一跳。
南方多雨,她是知道的。当年在严州府的时候,朱家祖宅年久失修,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总有些漏瓦要补。
乡下地界,瓦匠不是很好请,久而?久之,他学会了?自己翻到檐上去补漏,偶尔还故意装作脚滑,逗一逗在底下扶木梯的她……
薛嘉宜神色微晃。
想到洪妈妈那边,她不自觉将唇抿得发白。
“朝廷下了?许多赈灾款下去,嘿,和?打水漂似的,皇帝发了?好几天的火了?,看样?子……”宗尧之稍作停顿,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是非得派人下去查不可。”
“治水的能臣再多,钱款不到位也是不成呐。”宗太妃难得悠悠一叹,又道:“这情形,钦差带不够人,也是羊入虎口。”
宗尧之沉沉地应了?。
一老一少两人心里大概都有数,三大营的防备动不了?,皇帝要抽调信得过的军队护卫,这差事基本?上就是落在他们宗家人头上。
具体细节,宗太妃没有过问,再聊了?一会儿之后,宗尧之便退下了?。
转头,宗太妃看向薛嘉宜,轻笑一声,道:“我记得,回京之前,你与景王,是在严州府待过罢。”
这不是秘密,薛嘉宜垂眸应是,还道:“带大我们的嬷嬷,如今也还在那边。”
宗太妃看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向来?重?情,想必,很想回去看看。”
离开严州府这么久,即使没有这次的涝灾,薛嘉宜也很想回去看望,所以,即使她不知道宗太妃是什么用意,依旧重?重?点了?点头。
她略作迟疑,旋即鼓起勇气?,继续道:“是,我很想回去。如果娘娘此番需要人手,我愿意效劳。”
宗太妃几不可察地笑了?,这一笑,倒是有些真情实感。
真是个老实孩子。
打一巴掌,总也该给颗甜枣。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面上依旧淡淡:“你既愿意,就随宗家的人一起去吧。”
——
宗太妃的料想是对的。
翌日早朝,皇帝便下了?诏令,临时加任宗尧之为从三品的怀远将军,点五军营兵员三千,护送钦差南下江淮。
而?这顶钦差的帽子,则落在了?谢云朔的头上。
两个人选都不让人意外。
宗甫年事已高,加之并不是要在前线短兵相接,用他儿子也正常;而?诸王之中,如今谢云朔最受皇帝信任,若不派他去,反倒值得琢磨一下。
景王府中,谢云朔接下圣旨,面色无波无澜。
封王之后,他便不再能出入东宫,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哪儿一目了?然,坏么……
这其?实说明,即使皇帝表面上依旧信重?,但在他的眼中,他这个比其?他儿子小一辈的皇孙,也终于是羽翼渐丰,和?燕王等一样?,站在了?和?皇帝对立的另一端。
这一次的治灾如何处理,至关紧要。
谢云朔想了?想,随即,在案前铺陈纸墨。
严州府……
是此番的必经之路。
她看似温软和?顺,实则内里倔强,他很清楚,她既不愿,逼得再紧也没用,反而?会将她越推越远。
所以这段时间,他只?插了?人盯着她一点,除却悄悄见的几面,没再主动找过她。
她定?然是想回去的。谢云朔想。
也许这一次一起回到可称故土的地方,会有转圜的余地。
他略措了?措辞,写?了?封信,交给底下的人捎进了?宫中。
不过半日功夫,宫里便有了?回音。
见传话的人空着手,没有带信,谢云朔不禁皱眉,问道:“她怎么说?”
小太监战战兢兢,袖手道:“薛女官只?说、只?说多谢殿下的好意……但她愧不敢受,请殿下……不必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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