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见佑一翻看着通夜仪式的宾客名单，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大致浏览了一遍后，少年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落在了站在他身前两步远，正低声接听慰问电话的父亲身上。


    父亲。


    他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一阵涩然。


    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坏人，按照社会意义上的评价，甚至称得上一句“孝子”。他事业有成，社会地位显赫，足以让奶奶为之欣慰；在奶奶最后的时光里，他选择了最好的医院，提供了优渥的疗养条件；在奶奶辞世后，又着手安排了眼下桩桩件件都体面周全的丧葬仪式。


    在物质和程序上，父亲做得无可指摘。


    可是，情感呢？


    那些奶奶独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花草的午后；那些她拿着老照片，反复摩挲的时光；和那段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最需要至亲陪伴的人生中最后的旅程。


    他的工作真的忙碌到连陪伴母亲的时间都挤不出吗？


    未必。


    只是在他的价值排序里，“尽责”的形式，远重于“陪伴”的实质。


    工作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需要耗费心神倾听和陪伴的琐碎责任，逃避与年迈母亲间无从填补的情感沟壑。


    明明奶奶疗养的医院离他工作的地方那样近。


    早见佑一早已知晓父亲的行为模式，也早早不带情绪地，平静地接受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的事实。


    但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微弱的期待落空时，仍旧带来了无可避免的失望。


    早见佑一看着父亲脸上不似作伪的哀痛。


    这哀痛如此真实，但又如此廉价。因为它从未在奶奶生前，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被兑换成陪伴，慷慨地支付过。


    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这份名单上，按照传统由亡者的亲人和关系紧密的友人参加的通夜仪式，上面的名字有半数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有些人只在奶奶最后的时光中礼节性地来探望过一两次，有些人的名字他更是从未听闻。


    不要说平日生活中多有关照的松田家和萩原家，这些人和奶奶的交情说不定还不及因为脚伤常上门拜访的山田阿姨。


    说到底，这场丧葬仪式究竟是为谁举办的呢？


    “佑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了电话，男人转过来面向早见佑一，脸上带着担忧。


    “仪式的事项已经安排妥当了，和我出去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的关心，我还不是很累。”早见佑一对着他笑了一下，婉拒道：“我去内室陪着奶奶就好。”


    少年转过身轻轻推开灵堂厚重的门，将一切嘈杂都隔绝在外。他在棺木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室内只剩下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老人的面容被妆点得沉静而端庄。她躺在棺木里，神态平和，好像只是沉沉睡去，随时都能够醒来。


    早见佑一闭上眼，放任自己的思绪飘散。


    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他很早就做好了有一天会目送着年迈的亲人离开的心理准备，也无数次在心中预演过告别的场景。因为早早听见了通往终点的倒计时在滴答作响，所以他一直一直都在珍惜着相伴的每一天。


    他深谙这一点，奶奶也同样。在老人的身体还没有坏到搬来东京疗养时，她坐在摇椅上，闲谈一般和少年聊起院子里慢慢凋谢了的花朵，声音温和而悠远。


    她说，佑一，别因为花朵的枯萎而难过。她说，它们的颜色、香气、看着它们时喜悦的心情，都留在了看花的人的记忆里。她说，只要心底记得这些花盛放的模样，就还能带着新的期盼种出下一个春天。


    ——带着一起相伴的回忆和爱继续走下去，逝者的生命就永远不会真正断绝。


    他知道的。


    奶奶的一生，充实而美满。她年轻时活得潇洒自由，遇见了契合的灵魂后，计划外地步入了婚姻，拥有了优秀的孩子。纵然伴侣因意外离世，她也没有被击垮，而是从容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有着高明的医术，受着邻里的尊敬，晚年也有孙子承欢膝下。八十高寿，无病无痛，安然逝世。


    这几乎是世俗意义上最圆满的人生。


    他也知道的。


    可睁开眼，将视线再次落回冰冷的棺木上，当需要忙碌的事项后告一段落后，仿佛被遗弃在无边荒原的孤独和茫然感终于无声地漫过了心脏。


    ……以后就是一个人了啊。


    他有些空荡地想。


    “佑一。”


    灵堂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父亲走过来，将手机递到早见佑一面前，低声道：“你朋友的电话。”


    留下了这句话后，男人体贴地离开了。偌大的灵堂只留下少年一人。


    早见佑一将手机贴到耳边。听筒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声，随后是压抑着的呼吸。沉默在两端蔓延开来。


    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另一边试探着传了过来：“……小佑一？”


    还有一些没消散的鼻音，哭了很久吗，研二。


    “嗯。”早见佑一应道：“研二，阵平在你身边吗？”


    另一端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过了几秒，还是由萩原研二回答了。半长发少年的语气带着些刻意的轻松：“嗯，小阵平刚被叔叔送过来。”


    不出声，阵平的情绪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啊。


    攥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早见佑一轻声道：“奶奶她离开的时候很平静，并没有遭受什么痛苦。别担心，我没事的。”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萩原研二的声音再次响起。


    褪去了刻意做出的轻快，少年的声音温柔又哀伤：“可小佑一……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难过的。”


    ……啊。


    早见佑一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可喉咙被莫名的情绪堵住，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泪水毫无征兆地跟着滚落下来，砸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但还是泄露出了一阵没能压抑住的吸气声。


    “佑？！”好友沙哑又惊慌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背景音也跟着变得杂乱，似乎是谁起身撞倒了什么，但很快，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早见佑一抬起另一只没拿电话的手抹掉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让声音恢复平稳：“我没事。”


    “没关系，小佑一，我们都在的。”


    那边的声音轻缓地回答道。


    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


    空无一人的灵堂里，老人安睡的棺木前，少年垂着头，只有通过电流传来的，两道清晰沉稳的呼吸声安静地陪伴着他。


    ——


    通夜仪式与翌日的葬礼，都在庄重而哀戚的氛围中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早见佑一平静地接待着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宾客，举止得体，无可指摘。


    葬礼结束后，早见佑一跟着送葬的队伍将奶奶送到了寺庙，看着那个装着他唯一的家人的小小木盒被埋入了地底。他亲手擦拭了墓碑，摆放好鲜花，在那里静静地陪伴她了许久。


    他回到了奶奶在东京的住所，将那些带着老人生活印记的物件一件件仔细整理好，小心地收纳进了不大的行李箱里。


    父亲站在门口，看着少年的动作，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带着些许歉意开口：“佑一，今天很晚了。跟我回家里住下吧。”


    早见佑一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抬起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不了，父亲。阿姨她还要照顾弟弟，我留在这里不方便的。”


    他顿了顿，直直看向了男人的眼睛，声音轻而清晰：“而且，这里并不是我的家。”


    ——


    列车在夜色中飞驰，窗外的景物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早见佑一靠着冰凉的玻璃窗，看着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与窗外飞速后退的灯火重叠，交融，又迅速分离。


    抵达神奈川时，已经是深夜了。


    冬夜的寒风凛冽，穿透衣物带来刺骨的凉意。早见佑一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拉着行李箱，独自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视野所及，街旁房屋的窗户里透出明明灭灭的灯火。


    少年不自觉地在一户亮着温馨灯光的小院前放缓了脚步。窗内隐约传出孩童稚嫩的央求，伴随着大人温柔的安抚声，絮絮叨叨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很快，那扇窗也暗了下去，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早见佑一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睫，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沿途的灯火也一盏盏熄灭。无声的孤寂包裹上来，早见佑一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有些迟缓。


    但在拐过街角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投去一瞥。


    ……光？


    一抹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光亮，正从那个方向静静地透出来，映在早见佑一的眼底。


    心脏突兀地，沉重地跳动了两下，在胸膛内发出擂鼓般的回响。


    少年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从疾走变成了小跑，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行李箱的轮子压在石板上，发出了急促的噪音，寒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距离越来越近，那灯光也越来越清晰。


    谁？


    有家里钥匙的，除了他，只有……


    早见佑一猛地停在院门前，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撞出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过快的心率。


    少年用最轻的动作推开院门，走到玄关，将钥匙插入锁孔，小心翼翼地转动。


    “咔哒。”


    门开了。


    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将他周身裹挟的寒意驱散殆尽。


    两个少年蜷缩在沙发上，似乎是等了太久，抵抗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萩原研二歪着头靠松田阵平的肩膀上，发丝有些凌乱地遮住了脸颊。卷发好友抱着手臂，脑袋无意识地一点一点，微微蹙着眉。


    早见佑一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他回过身，动作极轻地带上了门。


    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睡着的人。


    半长发少年的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没完全清醒，但在看到站在玄关的好友时，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眸里瞬间汇聚起了光。


    “唔，欢迎回家，小佑一。”萩原研二的声音还带着没褪去的困意，像是棉花糖一样的软。


    他的声音也吵醒了旁边的松田阵平，小卷毛揉着眼睛，在看清玄关站着的人后，眼底那点被吵醒的烦躁瞬间消散。


    “欢迎回家，佑。”他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


    【欢迎回家，佑一。】


    另一个带着笑意，温柔而慈祥的声音，跨越了时空，与两个好友的问候声重叠在了一起。


    ……你们两个，是笨蛋吗？


    这么冷的天气，这么晚了，为什么还等在这里，为什么还不回家？


    早见佑一近乎狼狈地低下头，掩盖住自己失控的表情。他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泪意压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时，蓝色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的晴空，清亮而温暖。


    “嗯，”他笑道：


    “我回来了。”